关洛风云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36章禅关深锁多情种,陌路翻疑仗义人
    上章说至夜色深垂,万籁俱寂之时,峨嵋山麓的报国寺门外,忽有一个颀长的身影,迎风徘徊,时闻轻轻叹息,似有无限心事。
    这突兀而来的人影,正是情海生波的珠儿,她踌躇了好一会,悄然步人寺内,折到廊间,只见一间客房,灯光外露。
    偌大一座丛林,这时所有僧众都休息了,悄无人声。因此那客房中低低的语声,可以在外面听到。
    珠儿徐徐走到房门外,屏息鹄立不动。
    房间内飘送出熟悉的声音,使她的心猛然地跳动起来:“……时间不早啦,兄长你别多想啦,还是暂且抛开心事,好好睡一觉为是……”原来是孙怀玉的声音。
    “唉!抛开心事……真是谈何容易,你未曾经历过这种事情,不会知道个中滋味。有一天,你那位千娇百媚的夫人不理睬你,那时你才能体会这种苦味!”
    孙怀玉爽朗地笑起来,道:“小弟未曾担忧过这种事,倒劳兄长代为想及了。小弟虽未与她谈过话,但看她的样子,相信十分贤淑,性情温柔,恐怕不可能发生勃谿反目之事……”
    “我也认为你说的不错,咦……外面好像有人——”房门倏然大张,射出来的灯光,照亮了长廊。德贝勒已极迅疾地纵出房外,翘首四望。
    孙怀玉也跟着走出来,口中轻声道:“可曾看见人么?……”
    德贝勒回转身躯,灯光正好照在他面上。眉宇间郁结着郁然之色,眼光中却露出狐疑的光芒,向孙怀玉摇摇头,道:“没有!半丝人影也瞧不见,难道是我精神恍惚所致?我明明听到脚尖擦地之声呀!”
    两人一同转身入房,德贝勒坐在榻上,垂首无语。孙怀玉见他并无困觉之意,便不再劝他休息,故意找些闲话来说。过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便道:“兄长,我们答应在钟灵兄成婚时,赶到万柳庄贺喜。但日子还多着,我们不如绕经湖湘,一来散心解闷,二来看看那梁总督究竟政绩如何……”
    德贝勒道:“随便你怎样想,我不反对。从那姓梁的宝贝看来,他老子的高明必定有限,关于此点,哪用亲临访察才知道——”
    “话不是这样说,那姓梁的虽然脓包庸俗,可是居然会惹到骷髅党的报复,恐怕是他父亲为官严明,以至开罪了这种盗帮之故,徐兄说这姓梁的是为母亲朝峨嵋还愿,总算有孝心……”
    “以我的意见,与其说去访査梁总督的政绩,不如说多些时间可与徐兄结纳亲近!他这人果真值得一交。”
    他们的去向,便这样决定下来。
    但在寺外黝黯荒凉的山径上,珠儿正孤独地踽踽而行。她的耳畔还萦回着房中两人的对话,间歇地仿佛响起孙怀玉爽朗得意的笑声!她记得当孙怀玉说出品评他的夫人性情温柔的话时,她禁不住身形摇晃一下,生像给谁猛然地擂上一拳似的,脚下不觉发出声息来。
    淸冷的夜风,迎面吹来,但不能把她的痴迷吹醒。这当儿,她好像是遗世独立,一无窒碍,脑子中空空洞洞,任什么都没有。一忽儿又觉得满怀委屈,想尽情大哭一番,但为什么要哭呢?她自个儿也不大清楚,只模糊地感到命运的不公,她被捉弄了,心底涌起无法填补的空虚……她依然落寞地走着,没有笑也没有叹息——
    赤阳子的面容浮现出来,他的眼中流露出怜悯慈祥的光芒。那天晚上,赤阳子忽然在德贝勒房中现身,把她静静地背走了。
    据赤阳子说,他乃是数度夜入禁宫。从诸葛太真他们私下议论的话风中,发觉裕王府的蹊跷,所以他一径细细寻查,果然被他发现了真实下落,那时他还开玩笑地说,许多天来得不到她的消息踪迹。几乎要怀疑他在禅定中,用心灵感应的方法而认为她并无意外的判断。
    他已知德贝勒对她的意思,故此当她大胆地要求带她去跟孙怀玉道别时,这位佛法深微的高僧,立刻发觉此中消息。
    那天晚上珠儿倚在门边,恋恋不舍,老和尚在外面轻轻嘘一声,示意她应当急流勇退,她扭头看老和尚的影子一眼,无奈地离开了。
    赤阳子施展开缩地成寸的无上功夫,一夜之间,把她背到皖山的最高峰天柱峰上,原來那儿乃是当年赤阳子皈依佛门,随乌木禅师驻锡于此,后来赤阳子建了一座庙宇,名为乌木禅院。乌木禅师早已涅槃西去,一直是他自己主持,禅院中有二十余僧众,其中颇有奇人。后来赤阳子往金顶闭关,寺务便交给持戒精严,佛理深微的一觉大师。直到赤阳子了却苗疆旧约,在峨嵋停留不久,回到天柱峰来,当晚一觉大师便涅槃归去。于是禅院一切事务又得由赤阳子主理。到赤阳子正式替滇边大盗苍背狼关平落发剃度,将自己那件胸前染有拳头大一块血迹的僧袍,赐给关平,并赐名血印,从此继承衣钵。数年后,血印已任乌木禅院住持,一干僧众都尊称为血印禅师。赤阳子过百遐龄,退居后院,不问寺务。
    赤阳子禅机莫测,一日忽命血印禅师外出,归来时,带回发须俱白的崔伟。
    他细看崔伟形状,口中轻诵佛号,连忙延请寺中另一位高僧提婆上人,替崔伟施救。那位提婆上人,擅以金针刺穴,起死回生,方今天下,无出其右。火狐崔伟乃受红亭散人所伤,本是必死之症,幸而遇上提婆上人,当下救活了命,不过武功已失,不能再奔走江湖,仗义伸手,管天下人是非了。
    司弟加夫妇已到了乌木禅院,奉侍在火狐崔伟左右。见珠儿归来,身负内伤,倒不忧心,只有十分欢喜。因为提婆上人,尚且能替崔伟起死回生,珠儿的内伤,当可无碍。
    到珠儿伤痊之后,阴无垢便携她返峨嵋,暂住在金顶别院,母亲阴棠便是在隔峰的苦庵,相距很近。
    他们全都知道珠儿的心事,不过都诈为不知,珠儿还以为只有赤阳子才知道哩。直到德贝勒孙怀玉等在峨嵋后山乱闯,立刻让她发觉了。她当时竭力抑制住自己,不肯现身去相见,这个决定,连她自家也不能解释。但到他们歇在山下的报国寺时,这将是他们在峨嵋的最后一晚,故此她终于忍耐不住,悄然下山,来到报国寺,谁知在房门外,听到孙怀玉竟有妻室,而且那种口吻,宛似十分爱惜,使她立地迅雷贯顶。惘然退走。她的轻功十分佳妙,故此在刹那间,已出了寺外,德贝勒闻声出来时,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却说投宿报国寺的一干人,翌日早晨,便整装出发,孙、德两人暗地告知屈军,说是要往湖湘一游,屈军立刻皱眉道:“昨夜里那姓梁的小子,卑词厚礼,苦苦请我做他家的护院,我好不容易哄开话题。现在你们游兴又发,可苦了我要与他周旋!”
    却不住德孙两人意决,屈军只好听从。当下孙怀玉向梁士伦道:“梁公子,小弟等意欲经湖北,过武昌,一游闻名天下的黄鹤楼,才回京师——”
    梁士伦喜道:“好极了,我们正好同路,我也要到武昌去。一入湖北,便是家父辖境,各位可以随便游玩,都有我哩!”
    德贝勒心中好笑,却说道:“如此有谢公子关照,以公子声名,想必可以快意畅游了!”
    梁士伦受了一顶高帽,得意道:“这个不是我夸口,三位在湖湘随便怎样,保管没有人敢哼半声。哼!若非我知昨日的骷髅党,不是本省盗帮,明儿告诉抚台一声,这峨嵋知县便有得他受了!”徐元盛见他少年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神色张狂,怕惹起三人反感,忙插嘴道:“三位兄台既动游兴,在下也可在路上多得教益,喜之实甚。到武昌时,梁公子必会尽地主之谊,请各位一览当地名胜——”
    当下众人一同起程,六七日后便入了湖湘省界。这几天工夫,德贝勒孙怀玉和屈军三人,对那湖湘总督之子梁士伦,讨厌到了极点,颇悔此次同行。那天晚上,一同歇宿在常德。
    常德府位居沅水下流左岸,东控洞庭,西扼五溪,形势极为险要,驻有八旗和绿营,提督也驻节于此,可见重要。
    梁士伦拿出公子身份,包了那客店整座跨院,本来住下的客人,也硬生生地轰走。
    三人觑个空,走出客店,径自寻地方吃饭。屈军大大埋怨道:“你们看,这小子一味逞威风,臭俗不堪,亏得你们两位忍耐得住,依我说,明儿赶紧分手,少看些丑态。”
    德贝勒笑道:“我却觉得不负此行,数日来厌烦得连心事也丢开了,算他一功。”
    孙怀玉道:“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我们有制他之道,待访查实了,这小子便尝到滋味了。”
    “当日你不冲出去,我也不必动手,救了这小子一命,真是冤枉!”小阎罗屈军犹自咕哝。
    “我们已经吃饱,不如到街上散散步,看看本府风光,你们怎样说?”德贝勒首先提议。
    那两人并无异议,付账后出来街上,信步所之,但觉一片承平繁华气象,三人问知本地驻军,不敢滋事扰民。德贝勒道:“这布提督大人我认得他,闻说治下甚严,军纪明肃,果然不讹——”
    这时华灯已上,人声喧豗,三人左顾右盼,相当畅意。渐渐走到城西,那儿都是古旧的房屋,陋巷矮屋,显然是贫民的住区。孙怀玉道:“我们往别处走吧!这里路坏屋小,没甚看头!”德贝勒伫步回顾,“好吧!这儿睹淡得很,教人瞧了心里不舒服——”
    三人正要回步,忽然右边一条巷中,人声喧叫,似乎听到有人大声喝叫“抓住他……”又有人叫“打死他——”
    德贝勒闲心一动,带头走向巷中,只见转角处冲出一团黑影,急窜而来。
    小阎罗屈军在身后一眼瞧见,赶快迎在头里,蓦伸手一抄,原来是头饿狗,口中还衔着一块猪肉。这刻让屈军夹颈抓起,四足离地,急得“汪汪”大吠,口中的肉便掉下地上。
    转眼工夫,那头追出几个人,一见那狗让屈军抓住,不觉大喜高叫:“朋友别放手……”叫声中,已来到三人面前。
    三人打量一眼,只见那几个人全是补缀破衲,披在身上,手脚粗大,面目黝黑,显然是贫苦的粗活工人。他们也看到这三人身上十分光鲜,而且气度雍容,十分斯文,一齐愕住。
    屈军道:“各位要捉这匹犬么?这不是……可要小心点,别教他咬着手……”他一面说,一面提犬送到那些人面前。
    那些人见他们和气,其中有两人便动手来拿,一个带有索子的,打个活结,套在那匹犬的脖子上,再用杆棒挑起。
    那些人除了不知哪个在旁边道谢一声之后,便同时集中注意在那匹犬上,似乎对这头饿犬十分不满,非得之而甘心不可。又有人从地上捡起那方猪肉,嘻笑道:“郑大婶的猪肉在这儿,不曾给这狗吞了……”
    孙怀玉插嘴道:“这匹犬是谁养的?为什么惹动各位穷追?”一个人答道:“这头狗是无主野狗,近来常常到我们这儿来偷食。我们早想把它宰了,不过老是捉它不着。今晚郑大婶好容易买了这点儿肉,却让这犬衔走,郑大婶叫将起来,所以我们一直追下来……”
    三人各各明白了其中缘故,当下便想回身离开。只听有人大声道:“这方肉找回来,郑大婶不知怎样高兴哪!天可怜儿,我敢相信她有好些年未买过肉吃了……”
    众人一同大声哄笑,声音中充满了庆幸的快活情绪。又有人道:“若在十年前,大婶未曾含冤受屈,这方猪肉,算得什么?也不须我们苦追了……”
    随着语声笑声,那些人一径走向巷中。德贝勒拦住两人,道:“我们这番可碰见不平之事了!怀玉,你要不要管?”
    孙怀玉同意了,于是三人一齐转身,跟着那些人,走出这巷子,尽头处是一块旷场,四下连着低矮的屋子,地上积水成洼,大概是没有阴沟疏泄之故。果皮纸屑等等,到处都是,十分肮脏。
    那些人在最边一间破屋前停步,歇了一会,一哄走了,仿佛一同去烹煮这匹犬似的。一个褴褛妇人,在他们后面大声道谢着。手中还拿着那方猪肉,显然是他们所说的郑大婶了。
    三人走过去,郑大婶正要回到屋中。孙怀玉叫道:“郑大婶……”她回头张望,天色昏暗中,看不大淸楚。答道:“是哪一位大叔呀?真是有劳你们了,那匹狗真可恶!……”她唠叨着,走上几步。在四周微弱的灯光下,看淸了三人面目,不由得愕住,下面的话说不出来。
    孙怀玉微笑抱拳,柔和地道:“大婶你奇怪吗?你认不得我们,我们却认得你——”
    郑大婶呐呐道:“大叔你……是从郑家镇来的?乡下发生什么事吗?……”
    德贝勒的眼光越过她,看到屋中走出一个小女孩,年纪大约在十二三岁之间,长得面目清秀,没有半点住在这种地方,那种特有肮脏的样子。他只须一眼,便可以断定是郑大婶的女儿,因为她们是那么相似,甚至连面上那股神情。
    只听孙怀玉道:“不是,我们不是从郑家镇来的。我们路经常德,暂歇一宵。无意中走过那巷口,听到人声,跟着瞧见窜出一犬,便将那犬截住,交给他们。后来似乎听到大婶有点困难,所以我们便跟来了。敢问大婶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冤屈的事?”
    郑大婶定睛瞧着他,忽然泫然涕下。孙怀玉吃一惊,忙道:“大婶有话请说,不必悲伤,我们若能尽力,一定竭力办到——”
    她抹泪道:“妇人自家想起一事,故此悲伤失礼,请大叔勿怪。唉!多谢大叔们好心,可是不说也罢!”说着话间,那眼泪又掉下来。
    孙怀玉恳诚道:“大婶,你不妨说出来,多个商量,总不会有害!”
    郑大婶慢慢揩眼泪,忽然失声,手中的猪肉也掉在地上。屋中出来那女孩连忙拾起,拿回屋去。她抽泣道:“若是妇人的儿子还在,现在大约跟大叔长得差不多了。而且,也不致沦落到这个地步——”她忽然发觉语中有病,忙补充道:“大叔别见怪,妇人心中悲伤,故此说错话……”
    孙怀玉虽知她将自己比作儿子,有点吃亏,但自然不能因此怪她,道:“大婶你说罢,我怎会怪你……”
    郑大婶从泪光中,瞥看三人,见他们的面上都是悯然之色,又见他们气宇昂然,不似普通人家子弟,心中一动,说道:“既然大叔们不嫌,妇人便敢说出来。只因十年前先夫见背,妇人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唤明礼,那时只有十岁,他……”她说到这里,不禁又掉下眼泪来。继续道:“他不久便不见了!先夫在生时,并未和大伯分家,一同住在城外五里远的郑家镇,那儿要数我们这家为首富。当先夫死后,大伯欺妇人无知,尽行吞没家产,只分了几块薄田和一座破屋与我母子三人。谁知不久,我那明礼儿也失踪了,只剩下妇人和两岁幼女翠翠,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近于无奈,终把仅有的田屋卖掉,搬到这城中来。妇人本有兄长居于城中,但他为人懦弱,不敢计较,妇人请他到衙门告官,他也不敢去。几年前他也死啦,于是,妇人便迁徙到这儿来……”德贝勒道:“大婶你为何不告到官里去,那样总会有个公道了断呀!”
    郑大婶摇头道:“大叔有所不知,妇人虽见兄长不敢去衙门,但妇人却曾亲自告状,可是……这年头谁不认得银子,妇人不但没把状告成,差点还要打板子哩!咳,这年头……”
    德贝勒忍不住道:“大婶你可以告到省里去呀!不然,等第二位知府再告,也是办法呀!”
    郑大婶道:“妇人都试过了,可是听说我大伯大堆的银子往官里送,所以结果总不受理
    “要是你的儿子还在,”孙怀玉恍然道,“他现在长成了,就可以想办法告状申冤了!怪不得他会失踪啦!”
    德贝勒怒道:“这样说来,我们非管这件事不可。大婶,你后来怎样过日子的呀?”
    郑大婶叹口气,道:“妇人会做什么呢?还不是靠十个指头,勉强捱到今日?——”她的眼睛一红,又想掉泪,终于忍住,又道:“今天是翠翠她爹忌辰,妇人特地买了点肉,打算祭祀完,好给翠翠尝尝肉味,唉——她的苦也受够了……”
    孙怀玉从怀中摸出一锭黄金,约摸有四两左右,放在她手中道:“大婶别要悲伤,这点点金子先拿去花用,迟些日子自然有消息……”
    德贝勒也道:“我们要走啦!大婶你等着吧,过些日子必有使你满意的事情发生……”
    三人不等她回答,急急转身离开。郑大婶怕是愕住了,竟然大半响没有声息。到她尖声叫唤之时,三人都走出巷外去了。
    德贝勒道:“终于让我们碰上含冤不白之事了,算是没白走一趟。这件事,待我想想看——”
    孙怀玉开玩笑道:“我们去找梁公子,不就直截了当么?何须他求呢!”
    屈军在鼻孔中嗤了一下,道:“他敢管才怪哩,这知府没有他老子做靠山焉敢胆大包庇?”
    德贝勒道:“如回京后再弄手脚,工夫化得太久了!不如我们去找布提督,请他督责知府开审此案,那就简单了。”
    小阎罗屈军道:“提督大人管不着民政的事,我看不大妥吧!”孙怀玉笑道:“这个法儿满好,我们去吧!布提督是旗人,又以军功起家,权位赫赫,虽是文武殊途,料那知府不敢不从!”
    于是三人一路打听着提督府,很快便到了府前。三人大模大样走到门前,那儿兵勇荷械巡弋站哨,浮动着一种森严的气象。
    一个旗牌官模样的军官走出来,抬眼见他们三人,似要走进府去,奇怪地停步望着他们。不过他倒算精明,见这三人气派甚大,不敢呵叱。
    德贝勒见他是个满人,当下便用满洲话向那军官道:“我们是从京里来的,要见提督大人,相烦进府通报一声!”
    那军官的气馁了,客气地问道:“阁下如何称呼,卑职立即通报——”
    德贝勒挥手道:“你便说京里有人来,布华还会不见么?”
    那军官吃了一惊,连忙进府通报去了。原来刚才德贝勒直呼布提督的名字,教他如何不惊,布提督虽是旗人将领,但以裕亲王的贝勒德荣看来,却不能算是什么。况且德荣与宝亲王——后来的乾隆皇帝——甚是友善,眼看宝亲王一登位,便会将自己封爵为亲王。细说起来,德荣在京中的势力地位,比之其他贝勒,也自大有不同。
    一忽儿,府中有人暴声说话,传将出来,隐约听到是说:“……是什么人?敢不把我布华放在眼内?……”
    德贝勒微笑一下,大声道:“布大将军,是鄙人来叩见大人哩……哈,哈!”
    布提督大踏步走出来,只手按住剑柄,甚是威风。一见是德贝勒,还有孙怀玉,他也是认得的。不觉惊呼一声,笑道:“呵,呵,是二爷来啦!还有孙公子……'快请进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德贝勒趋前一步,挽住他的臂膀,笑道:“元戎大人,我们彼此免礼,且入府去,我有些话对你说——”
    四人一齐进府,那旗牌官见到这情形,不觉暗幸自己精明,没有惹出是非。
    在小花厅中,四人各自落座,香茗冲上来,一同细呷。布提督道:“贝勒爷与孙公子此来,敢是京中有甚消息变故?抑是壮游天下,偶过小地?”
    德贝勒道:“你还没忘了当年我说要壮游天下的话!京中并无大故,只是宫中不免仍有小惊,却无大害。我等在路上交结了一位公子,附他骥尾,来游湖湘之地——”
    布提督笑道:“贝勒爷要附骥尾的人,怕非宝亲王殿下不可了!”
    德贝勒摇摇首,道:“我们与湖广总督的儿子萍水相逢,便跟他一齐走,看起来他的架子不小,而人家也真怕他呢!”
    布提督干笑几声,没有置答。这便是官场上官官相卫的诀窍,对自己无益之事,决不肯为。故此他并不说及那湖广总督的好歹。
    德贝勒迫他道:“你对那位梁大人不置一词么?想来你们感情不错——”
    布提督忙笑道:“贝勒爷别冤我,请想他是文官,负责民刑政事,彼此间能有什么往来?更谈不到感情!正因此故,我才不便置辞——”
    孙怀玉故意点头道:“布大人此言有理,贝勒爷不可开这种玩笑!”
    德贝勒道:“好吧!闲话休提,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肯不肯?”
    布华离座道:“贝勒爷有命,何敢推辞?就清贝勒爷示知!”德贝勒让他归座,然后从容道:“我们今晚遇到一桩事,竟是如此这般,我们看不过眼,当下答应了替那姓郑的妇人申冤。只是这里离京师太远,若回去再办,累她多苦些日子,于心不安,故此求助于布大人!”
    布提督心中当然不会高兴,因为这分明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又不能不办。立即应允道:“贝勒爷和孙公子放心,虽然本督不参政事,可是既然有这等不公道之事,传到耳中,岂能不管。今晚立刻派人示意府台,着他重翻此案。不过,这常德府台是湖广总督的门生,若惹起是非,贝勒爷在京中要替我担当一下……”
    德贝勒慨然道:“这个当然,凭你布大人的名头,姓梁的料想不敢动你,万一有麻烦,我为你担承一切好了!”
    布华安心一笑,拱手道谢,而他们也向他道谢,一片谢声中,那郑大婶的命运便改变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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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珠光入眼,小人艳姝同结怨;剑气惊魂,盗子奇士并斗功
    且说德贝勒、孙怀玉等三人,到提督府去,请布提督暗中干涉郑大婶冤屈之事,布提督一口应允了,于是德贝勒等便告辞出来,布提督苦苦挽留,但德贝勒执意要走,终于辞别出來。
    到了街上,屈军开始置评道:“这布提督虽是行伍出身,言谈豪爽,却也甚识分寸,颇富宦海阅历呢!”
    孙怀玉搭嘴道:“这个当然,若他不识时务,即使屡积军功,又是旗人,也只能在京里供个闲职,哪能在这厄要之地,独当一面?”
    德贝勒道:“我们回去吧,免得那小子差人找寻我们的下落!”孙怀玉道:“我想——那梁总督怕也是贪赃枉法一类的官,只看布提督当时沉吟不答,便已有了嫌疑。不过他是封疆大吏,位高权重,等闲不能发觉其私而已。兄长以为如何?”
    德贝勒呵呵一笑,道:“我方才在心中已得了一个计较,闻得这梁总督今在武昌,正好到那儿去碰碰面,大概总避不了我们的眼睛!”
    小阎罗屈军在前面带路,这时扭头道:“你们是王子公子,注意的都是官声吏情。我却一直在奇怪,究竟骷髅党怎样和姓梁的结下梁子?须知江湖人等闲不肯与官家作对,即使让官人砍掉同党的头,也不能怪做官的。所以,如非另有深仇,他们岂会千里追踪,等到峨嵋山麓才下手?我们凭一时义愤,架梁生事,一方面便宜了那小子,一方面又结怨于这种诡秘的盗帮,太不上算……”
    德贝勒微笑道:“算了吧,屈兄。反正我们已出了手,又来到此地,慢慢再査他与盗帮结怨之事也不为迟。喂,小心……”
    他语声中,两块大砖头,从空而下,都是砸向屈军头上。屈军走在德、孙两人之前,又不时扭头听德贝勒说话,故此到风声压顶时,大砖和他头顶的距离也极接近了。
    可是小阎罗屈军是何等人也,岂能受这种暗算,只见他铁掌一翻,“吧”地大响一声,两块砖头合在一块儿,被他用金刚般的掌力,击个粉碎。砂石四下飞溅,街上许多行人,都被溅着。不过那些行人们完全不知内中有这缘故。纷纷停步,掉头四看。
    三人同时打量砖头来路,却是路侧不远,一堵围墙矗立着,里面黝黝暗暗,不知是谁家宅院。两块砖头便是从那边飞下来。大概是有人跨在墙头,发出砖头之后,便溜下墙头。
    三人吃了个哑巴亏,却碍着街上许多行人诧异四望,不能施展身手,翻墙追赶。屈军沉下脸孔,继续前行,口中说道:“这一下暗袭,定是骷髅党干的手脚!真是下流,不敢明枪对阵,只施用这等诡计。哼,下面还有得瞧哩!”
    德贝勒挪个方位,将孙怀玉夹在两人之间,免得无意中受暗算,答道:“屈兄何必生气,他们明知斗你不过,只好用鬼祟方法,希望暗算了你!啊呀……我们往提督府不是让他们知道了么?”
    孙怀玉笑道:“他们知道了又怎样?并无什么妨碍呀!何况几天来,我们和那姓梁的在一道走,他们必定以为我们是一路的人,到提督府去,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大家谈论着,已到了那客店。一踏进店门,只听管弦之声,从跨院中传送出来。
    他们趑趄一下,孙怀玉道:“咦,这个班子弹奏得不错呀!快进去看看是从哪儿来的!”德贝勒道:“怀玉精于此道,一听便分出高下,我可不成……”
    店家迎上来,卑恭地行礼后,道:“三位公子爷回来了,方才梁公子正想派人去找几位哩!”
    孙怀玉哦地应一声,问道:“这班子是本城请来的吧?很不错哩!”
    店家忙道:“是的,是的,这个班子是本府第一的海棠红,听说上趟还让京里请去哩!本来这海棠红班不肯出局,若不是梁公子的面子大,谁也请不来呢……”
    这时,他们已走到跨院门,孙怀玉蓦然停步道:“是海棠红?”他歇了一下,转面向德贝勒道:“小弟认得这班子的台柱艳秋,小弟……不进去了!”
    德贝勒和小阎罗屈军同声呵呵一笑,德贝勒道:“随便你吧,谁教你当日风流,今宵可要你独守空帏了!”
    那店家依稀听到艳秋两字,搭口道:“公子们说那本府最有名的艳秋姑娘么?她今晚没来,听说是生了病,梁公子很生气哩……”
    孙怀玉微笑一下,拍拍那店家的肩膀,道:“那我就不用孤伶凄淸了……哈,我们进去吧——”那店家不觉瞠目,半点也不知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三人踏入跨院,只见院中华烛高燃,琼筵大开,那海棠红班子在一旁,琵琶管笙,箫鼓丝弦,奏出一片繁响,清音缭绕。席上当中坐着梁士伦,旁边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斟酒说笑,徐元盛也在席上,却是专心地去欣赏丝竹之声。席后还有四五个家人打扮,奔走伺候。
    梁士伦一见他们回来,便大声叫道:“你们到哪儿去了?来,来,我们喝一杯——”三人并不谦逊,各自入席,徐元盛亲自替他们满斟一杯,笑道:“三位兄台好雅兴,趁着夜市,观光这常德府——梁公子请这班子来,专诚为了三位兄台哩!”
    孙怀玉一入席,便去打量那海棠红班,只见那些乐工面目依稀相识,不觉记起在京中的旧事,微笑一下,跟着又轻轻叹息一声。
    梁公子在那女子面颊上亲一下,吃吃笑道:“这个名叫小丁香,常德府除了艳秋,便轮到她了——哼,艳秋可恶,敢对我端起架子来啦!我已命人再去召她,若敢不来,可有得她瞧的!另外还召了三个,都是这儿鼎鼎有名的美入,晚上还可以……哈,哈……不过,你却不行,是么?我的小丁香……”
    小丁香抿唇一笑,道:“只要公子喜欢,我和艳秋也得行啦!——不过,艳秋她实在身子有病,已躺了几天,不是敢推却公子召唤……”
    梁士伦唇角一撇,摇头道:“小丁香,你别跟我来这一套,艳秋若敢不来,明儿有她的好看……”
    孙怀玉急忙接嘴道:“既然她有病,那就算了,我们并不介意这个……”梁士伦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管自去亲那小丁香的面颊。
    德贝勒暗里笑一下,侧脸向屈军低声道:“那人年少气盛,恐怕那艳秋非来不可呢!我们的孙公子原形便得抖露啦!”
    小阎罗屈军微微点头,悄然道:“她虽要来,但孙公子办法多得很,不一定会原形毕露吧?尤其是对付娘儿们,你是知道他的——”
    徐元盛搭讪道:“几位兄台觉得这班子怎样?在下昔年在京城听过几次,之后好久未曾听过,却觉得这班子可比京都的好哩……”
    德贝勒点头称是,正想说什么话,忽然香风扑鼻,莺声入耳,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走进院来。他一眼扫过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由不得眉头暗皱。
    梁士伦道:“嘿,你们好大的架子,这时候才来,赶快向这几位老爷敬酒赔罪——”转面向德贝勒等道:“各位以为她们长得怎样?还可以喝一杯吧,哈……”
    三个女人分别在德贝勒、孙怀玉、屈军身畔坐下,各报姓名,可是三人都没有听进耳中。只因三人各怀心事,德贝勒的心中只有珠儿倩影,对这些风尘女儿哪看上眼?孙怀玉却一味盘算怎样哄住艳秋,不要被她抖露出真实身份。小阎罗屈军是练外壮功夫的武家,从来不喜女色。所以三人简直不知这三个美妓报了什么名字。
    上座的梁士伦向一个家人问道:“怎的于师爷还未来?”
    那家人躬身答道:“禀报公子,于师爷说过,见了府台大人之后,便立刻来晤公子……”他哦了一声,抛开此事。
    徐元盛向三人解释道:“于师爷是梁大人最信任的文案,梁大人计算公子回来日期,命他早点在此等候,护料返家……”孙怀玉低声道:“这样说来,梁大人爱子之心,真是无微不至呢!”德贝勒道:“我想不仅来接公子这么简单吧!必定另有……”他见徐元盛听他们议论,不便再说,便咽住下面的话。
    众人领了半杯酒,有家人来报说,于师爷已到客店。席中除了梁士伦之外,都起座相迎。只见一个身量短小,头尖腮窄的中年人,一摇三摆地走进来。那么冷瑟的天气,手中还持着一把折扇,那种神情,又酸腐又奸狡。看得德贝勒三人暗中皱眉。
    他随便地和站起的四人行礼,便满面堆笑地往梁士伦旁边落座,说起梁母如何思念他,硬要他带了家人来此等候……正说之间,忽听一声极为清脆响声,一粒白光,滴溜溜滚向于师爷脚下。
    于师爷弯腰拾起来,托在掌中,细细看几眼,面上掠过阴晴不定之色,诈笑道:“啊!好大的明珠,是哪一位的?”
    德贝勒身畔的美妓已离座到他身边,媚笑道:“是这位老爷赏给奴家的……”纤指指向德贝勒一下,便要从于师爷掌中取回那颗明珠。于师爷一缩手,不让她拿回,把那颗明珠凑到眼前,再三细看,直到确定这颗珠子不是膺品,才干笑数声,还给那美妓。
    那美妓并不回德贝勒身畔,却在于师爷旁边坐下,殷勤地替他斟酒布菜。那厢德贝勒如释重负地自个儿喝了大半杯,轻松地向孙怀玉笑一下,仿佛十分满意自己已经摆脱了那庸俗美妓的缠扰。
    于师爷一改轻慢态度,举杯向三人邀饮,然后拈杯道:“金兄从京中来,想是金恒昌一家的……”原来金恒昌乃京中第一家老银号,富甲天下。于师爷见德贝勒出手便是这么一颗光华莹莹的明珠,又是金姓,除了是金恒昌的阔少,谁能办得到?
    德贝勒微笑道:“金恒昌么?在下只沾上一点儿,并非一家……”于师爷不觉惊讶地回瞧梁士伦一眼。
    忽地弦索俱寂,众人诧异顾看时,院中已出现了一个丽人,微微欹扶在一个小丫环肩上,但见她云鬟雾鬂,肤色如雪,艳中又有点清冷之意,面上微透出病容,娇喘未定。
    梁士伦首先喝叫道:“喂,你站在那儿干吗?要等本公子扶你入席么?”
    德贝勒不禁悄声赞道:“好一个艳秋,人如其名,你……咦……”他侧头看时,只见孙怀玉将脸掉转,不去看那艳秋。
    这时席上只有德贝勒和徐元盛是孤身危坐。艳秋向席上行个礼后,便来到德贝勒旁边。梁士伦还在使性子道:“算你知机,没敢不来,否则……哼……”艳秋眼红欲晕,低声答道:“梁公子见召,贱妾岂敢违命,只因身子倦怠,故此迟了一点,请公子见谅……”梁士伦没有再说,只在鼻孔中重重哼一下。德贝勒再也禁不住,厌恶地瞧他一眼,嘴角泛起轻蔑之意。于师爷看在眼中,微微作色,如有所悟地点头。
    艳秋隔坐便是孙怀玉,他哪里躲得过,席畔乐声齐起,席上觥筹交错间,他骞然回面,向艳秋含笑点头。艳秋愣了一下,口中轻轻“咳”地叫出来。孙怀玉向她打个眼色,微微摇头。她回顾德贝勒一眼,只见他也是含笑点头。上座梁公子叫道:“艳秋,快唱一支小曲,给我们下酒。”
    艳秋此时恍如不闻,悄悄狠声道:“原来有孙公子做靠山,怪不得定要贱妾来这儿啦……”孙怀玉不答这碴儿,却道:“梁公子要你唱呢,等会再说话……”
    梁士伦蓦然一拍桌子,怒道:“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于师爷忽然暗中向他使个眼色,大声笑道:“梁公子你别急,艳秋刚刚来,倒是先叫小丁香唱才公道呀……”梁士伦不解他的眼色何意,仍然盛气道:“本公子的话,她敢不听……”
    这时,乐声悠扬,他们说话不免提高嗓子,忽地音响俱绝,院中一个粗豪口音接口道:“原来你便是无恶不作的梁公子,阎王爷要见你哩!”
    众人一齐闻声惊顾,只见院中站着一人,蜂腰熊背,十分雄壮。年纪甚轻,大约在二十上下,背上斜跨宝剑,黄色的丝穗垂下,微微摇动。
    席边的家丁们纷纷喝叫,冲将过去,那雄壮少年神色不变,忽然抬手,一点白光,疾射上坐的梁士伦,徐元盛在侧早有准备,伸手一抄,把那点白光接住,原来是支普通的钢镖。
    那些家丁冲到少年身旁,抡拳举掌,想把这少年打倒捆住。只见这少年双臂平伸,蓦地一分,六七名家丁,全都像是稻草扎的人似的,向两边直掼出去,“叭哒”之声,响个不住,都爬不起来,有些碰在墙上的,头也撞破了,屈军和徐元盛一齐站起身,只见跨院正对这面的墙头上,刀光一闪,有人喊道:“小爷,那矮子便是伸手管闲事的——”话声中,跨院木门“隆”的一响,另有一个持刀汉子,将木门关闭,抱刀守着。
    雄壮少年翻腕撤下背上宝剑,呛地微响,银光耀眼生缬。德贝勒微微笑道:“好剑,屈兄要小心……”那少年剑尖一指屈军,冷冷道:“为纣助虐的狗腿,小爷先打发你上路,报上万儿来——”
    屈军久经大敌,见这少年口吻虽是粗豪,可是眼光阴鸷,手中宝剑竟是指名索敌,随便挥点,却是剑尖微翘,势蓄不尽,必定饱受名家熏陶,而且是以毒辣见长。哪敢轻视,面色沉凝地道“视尊驾藏姓匿名,反来问我?”话声甫歇,席上“砰叭”一响,闪眼看时,原来梁士伦见那些家人被这少年一下子都弄倒,墙头和院门还有持刀大汉,他在峨嵋山麓,已是惊弓之鸟,此刻见这威势,而屈徐两人面色又十分沉重,惊慌之下,竟掉在席下地上。于师爷忙把他扯起来,可是于师爷的手也是颤抖不休,显然这个满腹鬼计的师爷,已知来者不善,也有惊惶。
    雄壮少年哈哈一笑,嘲道:“未轮到你这小狗哩,且看看热闹不迟……”他再笑了两声,凝目注视屈军道:“少年出道未久,但江湖人称魔剑,狗腿来试试便知……”
    徐元盛双目大张,道:“你是魔剑郑敖?屈兄,他是鬼影子洪都唯一传人……”屈军诧道:“鬼影子洪都?他不是使剑的呀?”
    魔剑郑敖肩头微动处,身形宛如鬼魅飘游,眨眼间已到了厅内,剑尖一伸,刚好沾着桌沿。同一时间,德贝勒已持箸夹菜,那双筷尖正点在菜盘中,只见魔剑郑敖那柄银光闪闪的宝剑,剑身大颤,发岀刺耳难听的“嗡嗡”之声,席上碟碗筷等都震跳起来,但那张桌子却纹丝不动。小阎罗屈军和徐元盛是行家,各各大吃-惊,想不到这魔剑郑敖年纪轻轻,竟有如是内力造诣,而亏得德贝勒也是身负绝技,用一双筷子,定住桌子,否则整张桌子,早随剑尖起处,飞上半空了。小阎罗屈军更知道其中奥妙,即使以他的金刚散手力量雄浑绝伦,但如换了他去按住桌子,恐怕徒然将桌子按塌一半,而其余的仍会被郑敖的魔剑挑起。同时德贝勒只因内力造诣比之郑敖仅胜一点,故此桌子杯箸禁制不住,仍然震跳。徐元盛不料这外表淳和的德贝勒,竟然是内家好手,暗中大嗟自己竟看走了眼。
    魔剑郑敖胆色陡变,瞪了德贝勒一眼,剑尖驀然一送,只见那桌子直滑开去,那方向是朝梁士伦撞去,这一下要撞上,梁士伦非立刻胸骨断尽而死不可。小阎罗屈军吃一惊,一手急按桌面,哪知力量大了一点,“叭”的大响一声,那坚木桌子已坍了一角。席上的女人们都吓得惊叫连声。
    那桌子不过滑了大半尺左右,便不动了,魔剑郑敖神色已无起初狂傲,敛容抽剑,后退三步。小阎罗屈军离座出来,郑敖又撤后两步,留出空地,冷冷道:“好掌力,却难为了桌子——”屈军知他嘲自己的掌力能发不能收,以刚硬而见绌,也道:“砍砖头的朋友,不必充好汉,待屈爷见识见识你的魔剑——”
    魔剑郑敖不知他说砍砖头是什么意思,原来这郑敖乃是鬼影子洪都十年前收的弟子,天资绝佳。那鬼影子洪都乃是骷髅党为首的老大骷髅鞭叶山的师叔祖,在绿林中辈份甚高,二十年前被两湖武林中人,纠众比艺,洪都被衡山猿长老在十五招时,摔了个大跟斗,仗着轻功绝妙,倏忽隐退,从此匿居武陵山野岭之中。十年前,绿林怪客万里飞虹尉迟跋忽然携一幼儿寻他,那万里飞虹尉迟跋比他更高一辈,一生独来独往,以剑法诡秘驰誉天下,曾和碧螺岛主于叔初交手,剧战三昼夜之后,以半招落败,从此永绝于江湖。
    据尉迟跋说,当他经过常德附近一个河汊子之时,见有两人将此孩推入水中,是他将孩救起,并向那两人拷问来历之后,用阴毒的手法点了穴道,估量那两人一返到家里,立刻气绝身死。他见这小孩资质绝佳,除了将昔年分到的石螭丹剖开一半,赐此孩服下,以便驱退水寒,凝固髓气之外,并携来寻鬼影子洪都,因洪都所练的内功,乃得自武当正宗。
    鬼影子洪都当然不会违拗,便将这小孩收为弟子,悉心传授,另外又由万里飞虹尉迟跋传授剑法,这一来,连鬼影子也练了一手好剑法。这小孩便是去年出世江湖的魔剑郑敖。他受这两名绿林髙手调教出来,又服过灵药,身手焉会凡庸。故此只露面不久,魔剑两字早传遍南方武林了。
    这次为了湖广著名老捕头汤霖二次出山,将骷髅党首叶山逮住,严密锁在武昌大狱死牢之中,骷髅党又在峨嵋山失败,便去请老前辈鬼影子洪都相助。魔剑郑敖闻讯赶来,他不单为了此事,另外尚有他故。才一到常德,便直由两名骷髅党得力党徒带来此店。他心髙气傲,以为凭自己身手,那些武师还不是剑到伏诛,谁知天外有天,碰到此生第一次的硬敌。不过,他另有所恃,并未曾气馁。
    墙头上持刀汉子叫道:“矮子,砖头是大爷砍的,你待怎样……”小阎罗屈军怒目瞪那人一眼,魔剑郑敖才知道究里,长笑一声,提剑指道:“矮子亮出兵刃来……”屈军扬掌道:“兵器就是这双肉掌,你尽管进招——”魔剑郑敖眉头略皱,嘿然怒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竟敢轻视于我,你那金刚散手,可挡不了我的宝剑——你也一道上来吧,省事一点……”他的剑又指向德贝勒。
    小阎罗屈军暗里一惊,知道今晚之事不比等闲。因为那郑敖年纪虽轻,但见识实在过人,单凭他按坍桌面那一下,便正确地估出是外家金刚散手掌力。这等眼力,比之许多盛名赫赫的人物,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手中的剑,显然不是凡品,自己虽然敢硬夺普通利剑,但这种切玉削铁的宝剑,岂能用一掌去抢夺?当下不禁踌躇一下。
    银梭徐元盛也自看出不妙,蓦然离座,他手中还捏着方才操住的钢镖,这时招手一扬,口中叫道:“看镖!”白光一闪,电射院外墙头那汉子。一面已从腰间取出钢镖,抢到小阎罗屈军身侧,那意思是要并肩拒敌。
    魔剑郑敖左手抬处,银光横射而出,当地一响,已将徐元盛向外面发出的钢镖打落地上。那道银光再一闪,回到他手中,原来是把长不盈尺的短剑,大概是剑柄有小链系住,故此能发能收。
    小阎罗屈军和徐元盛等,终因出道较迟,不知这便是昔年万里飞虹尉迟跋两手三剑的绝技。除了右手一柄长剑之外,左手腕底暗藏两口短剑,两口短剑嵌在一起,剑柄处有银丝系住,长约一丈,用时可以将两剑当如一剑飞出,也可以分为两柄左右飞出,诡谲毒辣,防不胜防。德贝勒虽然幼受异人传授,却也不识万里飞虹得名由来,而郑敖的魔剑外号,也是因两手三剑绝技而得来的!
    魔剑郑敖打落暗器之后,并不停滞,长剑挥处,直刺徐元盛。小阎罗屈军正打不定主意,因为他终是北方成名高手,这次一开头便以二敌一,对方还是刚出道的少年,怕败了自己名头。忽然眼前银光闪闪,剑气森森,敢情郑敖剑法如魔,剑尖递出,竟是连刺两人。
    徐元盛已斜身跨步,鞭上带起风声,拦腰劲扫。小阎罗屈军不由得头颅微侧,双掌齐起,运足掌力,排空直撞。好个魔剑郑敖,手中剑下沉急撩,迫得小阎罗屈军收掌撤步,他自己的身形已跃起数尺,徐元盛钢鞭便自落空。在他身形未落之际,剑光一闪,刷地急刺徐元盛肩胛,左手也自反手一抖,银光破空飞出,直奔德贝勒电射。
    德贝勒手中捏住那双骨筷,这时抖手发出一支,那道银光在他面前两尺许处,便吃骨筷迎剑尖一撞,立地顿住,在那欲跌未掉之际,宛如银蛇屈伸,又缩回去。
    德贝勒嘿一声,手中剩下那根骨筷,忽地打出。只见小阎罗屈军也趁这当儿,使出金刚散手中“六丁开山”之式,欺身直击,掌风呼呼,铁掌未到郑敖身上,风力已将他的衣服压得向后直飞。徐元盛钢鞭抖得笔直,疾点右腰下的“命门穴”,郑敖同时受三面夹攻,却是神色不乱,身形滴溜溜一转,如珠走玉盘,恰好在掌力鞭尖之间错开,手中长剑吞吐如蛇,顷刻之间,已连刺了小阎罗屈军三剑。左手银光同时飞出,分作两处,一射徐元盛,一迎德贝勒骨筷。
    圈外的人但见他忽然卷起浑身银光,在这眨眼之间,把小阎罗屈军逼退了好几步,而徐元盛更是大弯腰,斜插柳,才将劈面射来的银光避过。那根骨筷也撞退回来,掉在席上。德贝勒禁不住喝彩道:“一心三用,果然是魔剑……”
    魔剑郑敖总是少年心性,听到席上德贝勒彩声,更加抖擞精神,三道银光,交叉飞出,小阎罗屈军不敢硬摘他的宝剑,只好再退。却见徐元盛十分狼狈,胁下衣服已被一口短剑刺开一道口子,这刻比他退得更远,几乎要贴近墙壁。那郑敖十分机智,情知小阎罗屈军掌力惊人,只因怕自己手中这口长剑能削金截玉,故此有退无进。若是用左手两口短剑取他,短剑虽然也是百炼利剑,可说不定屈军敢硬抢硬夺,那样便吃亏了。故此这时他两口短剑,连环疾飞,盘空飞舞,却是罩着徐元盛一人。右手的长剑,则是狠毒地拦住屈军,不让他有机会夺取短剑。
    小阎罗屈军屡次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想摘下敌人长剑,可是那魔剑郑敖的招数诡异已极,仓促之间,简直闹不清来龙去脉。试想连人家剑招都摸不准,如何抢到剑?屈军只好守多攻少,暂时支撑住。
    魔剑郑敖自幼服过石螭丹,练就“两心魔功”,能够一心两用,宛似化身为二,的确是世不曾见的怪技,徐元盛虽非弱者,而小阎罗屈军更是一等好手,恰好被他这种怪异剑法和宝剑克住,施展不出来。
    院外两人已掩到厅门,两柄钢刀,在灯下光芒如雪,把席上一干女人和梁士伦、于师爷等吓得魂不附体。本在席旁献技的海棠红曲班,已在魔剑郑敖动手之前,退入侧边房中,地上遗留有一面琵琶,还有几管箫笛之类。
    众人四面回顾,只见后窗处影绰绰有人守着,刀光偶然闪动,大概也是盗党,守住后窗退路,这一来变成瓮中捉鳖的形势。梁士伦和于师爷可看不出方才德贝勒曾和魔剑郑敖斗内力,虽是仅胜了一点,但最少他一出手,不会输给郑敖。这刻空自体摇胆落,惊魂俱冒。
    德贝勒微微皱眉,暗忖道:“我本想出手去斗那郑敖,反正屈军巳知我底细,不必再隐瞒。但这后窗仍有盗党,虽然我只关心怀玉安危,可是如果这时让盗党伤了姓梁的,我的面子也无光彩!咳,不好!姓徐的怯敌,自呈败相……”
    这时,屈军已被魔剑郑敖连使怪招,裹在银光之中,但小阎罗屈军功力卓绝,专用掌风迫住敌人攻势,却是有惊无险。可是徐元盛则大不相同,他近日屡遭挫折,信心不比往日,而魔剑郑敖的两口飞剑,飙翻电卷,银蛇乱闪,去来无迹,他只好舞起一片鞭影,勉强保住全身,比之屈军惊险得多了。
    德贝勒不能再犹疑了,倏然伸手,拿起面前一个瓷杯,力透掌心,那杯“波”地碎裂。站起身来,猛然扬手,打出一半碎瓷片,先出手,后发声,喝道:“打!”一片白光,激射厅子后窗。只听“哎哟”“扑通”连响,有人掉倒窗外地上。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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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心许旁骛折党众,情有独钟斯恨同
    却说德贝勒把手中碎瓷片发出一半,便听到后窗有人负伤跌下之声。当下更不怠慢跟着将手中剩下的碎瓷片,向厅外打去。他用的是极上乘暗器手法,称为“蝴蝶飞”,那十余枚碎片,连串射出,走的是半弧形路线,宛似十余只小白蝶儿,连翩侧飞。
    魔剑郑敖年纪虽轻,但身受两个绿林老魔传授功夫,眼力高人一等。一眼瞥见德贝勒伤了后窗党羽之后,又使出这种绝妙手法,去伤厅门外的党徒,知道他们必定挡不住,而且这些碎瓷看来平平无奇,斜飞而至,但只要用兵器一挡,便会借力生力,反而加急打中,只能侧拍而不能直挡。当下顾不得伤人,左手往回一抽,两道银光,交叉横飞,拦截那一串瓷片。
    可是在这一刹那间,德贝勒已笑一声,手扬处,还有两块细片,劲袭郑敖本人。郑敖百忙中右手长剑一削。小阎罗屈军喝一声,纵身去夺外面的两柄短剑。
    这一下,纵使魔剑郑敖有两心之术,却也手忙脚乱,因为小阎罗屈军这一扑,不必夺到短剑,只消捞住剑柄连腕的银丝,他的手掌不怕丝割,用力一扯时,他的手腕系着的皮套,必定吃不住劲,被他扯断,那样等于少了一个人作战。
    魔剑郑敖啸一声,长剑外吐,身剑合一,疾如鬼魅,卷向小阎罗屈军。另外银光连闪。两柄短剑已收回来,连环袭攻德贝勒。他虽比屈军迟动身形,却比屈军更快,拦在头里。小阎罗屈军奋起神威,双拳一齐打出,拳风如山压到,使郑敖不暇攻人,回剑破解这股硬力。
    厅外嗥叫一声,一个汉子已抛刀倒地,原来郑敖一对飞剑,只破去前面六七枚碎瓷,其余的来不及打落,便收剑拒敌。外面的党徒,哪里躲得开这种上乘暗器打法,惨嗥一声,便自倒地。另外未受伤那个,仓皇收刀,把那受伤汉子背起,越墙而走。
    徐元盛缓过手,挥鞭扑来。德贝勒早已飞起一脚,从地上踢起那面琵琶,权充兵器,敌住两柄矫如游龙的飞剑。
    魔剑郑敖锐气已折,知道只要德贝勒全力出击,自己必定抵挡他们不住,那时候可能走也不能。仗着两柄飞剑将德贝勒迫在丈许开外,此时逃走,尚有空隙,当下吼一声,右手长剑,踏步连环,将屈军迫开三四步,接着迅如脱兔,回剑一圈一荡,徐元盛叫一声,退了开去,敢情被他不知使个什么招数,一下削断了钢鞭。
    名家交手,有隙即进,德贝勒却恁奇怪,并不进击。只见魔剑郑敖两柄飞剑收处,人影一闪,破空飞出厅外,划起一道银虹,小阎罗屈军让开身形,眼看他越墙而去,晃眼没有踪迹。
    德贝勒向屈军道:“屈兄,这人门路怪异,身手极佳,尤其一心两用,等于两个人动手,威力更大。年纪又轻,是可用之材。”
    小阎罗屈军知他动了爱才之念,便笑一下,点头不语。三人走回席上,只见梁士伦面无人色,紧扯着于师爷。孙怀玉凝坐如故,神色不变。
    于师爷问道:“大胆的贼人们走了么?咳,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行凶!他们是……”徐元盛答道:“他们是骷髅党的,于师爷可知道在峨嵋山发生之事?”于师爷摇头表示不知,于是徐元盛将前事说出,最后道:“幸亏三位仁兄顺道游览,同至此地,不然,怕不让贼人得手才怪哩!”于师爷小眼珠骨碌碌乱转,奸笑数声,德贝勒禁不住又皱眉头,忖道:“此人眼神不正,必有祸心,方才救了他的狗命,真是冤枉……”
    于师爷忽见德贝勒有不悦之色,立刻道:“诸位身负绝技,杀退敌人,鄙人这儿代梁公子向各位道谢。待返武昌见到总督大人,必有重谢。方才徐师傅说起骷髅党,鄙人却知在数日前,省中捕着一名大盗,据云是骷髅党之首,名唤叶山,恐怕是为了此故,再三追掳梁公子!大概他们也知梁大人唯有公子一人,如能劫持公子,则或可使梁大人网开一面。其实梁大人执法不阿,铁面无私,这一层盗党们却没有深想,嘻……嘻……”他的话用两声奸笑结束。
    这时,梁士伦哪里还有心思饮酒作乐!忙着将乐班伶妓等赶走,艳秋也悄然扶婢走了,孙怀玉不觉怅然若有所失。
    这个晚上,屈军被梁士伦硬拉在一起,还有徐元盛,连于师爷共是四人一房。
    翌日,众人起来,屈军告知孙、德两人,说那梁公子受了这么一惊,今晨竟然头重身软,发起烧来,已请大夫来诊治。
    德贝勒笑道:“活该,活该,我们可省了许多厌烦。”小阎罗屈军道:“还有一桩,昨夜那于师爷悄悄离店,大半夜才回来,不知他弄什么鬼!”
    孙怀玉道:“算了吧!你们别疑神疑鬼,昨夜里二爷对我说及此事,我却以为是自家多疑,那姓于虽是鬼头鬼脑,谅也不至于恩将仇报,陷害我们。而且害了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德贝勒没有反驳他,道:“好吧,这事不提它。但我却想知道,何以骷髅党与他父子有这般深仇?据那于师爷说,数日前捕捉住骷髅党之首,可是远在十余日前,姓梁的已险险被盗党杀死,而早在峨嵋围攻之前,他们已有追踪之谋,故此骷髅党与梁家之仇,绝非因逮捕党首而惹起的!你们以为如何?”
    小阎罗屈军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冤仇,可与我们无干呀,何必寻究呢?”
    三人谈论着,本待到梁士伦房间一行,看看他病况如何,但德贝勒不愿意,况且那于师爷早上出去一趟,如今已回到房中,此人也是十分惹厌,当下便一同上街,散步解闷。
    出得街上,只见客店四下都有兵勇把守,他们不管这些,一直走向市区繁华处,在一家茶馆中歇脚,顺便听听本城有什么新闻。
    各自凝神去听隔壁桌子茶客的谈话,德贝勒首先笑道:“布华真个听话,哪知府今早便翻案追究郑家的陈年冤帐。”
    “怪不得今早知府没来客店,向那梁公子请安哩!”孙怀玉接口道,“我还以为此人有点骨气,敢情是不能分身!这一案不知会扳倒哪些官儿?”
    小阎罗屈军忽然在桌下用脚轻轻踹他们一下,待两人望他时,便努嘴示意。
    德贝勒和孙怀玉的眼光先后瞟向那桌子,只见那桌共是三人,全是阔肩细腰的汉子,年纪都不过在二十六七之间,看他们的目光和动作,都是练家子模样,但显然甚是正派。
    正对他们这面的一人,神情最是沉稳,俨是居长之人,只听他道:“……二弟你虽是我们这一伙最杰出之士,但切戒躁傲。你想,连师父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要等师伯祖来会合,此事可想而知,是多么严重。”
    那被叫做二弟的,只能看到侧面,但觉鼻梁挺直,面皮白皙,他只在彝孔中“嗯”一声。
    另一个背向他们的人,举杯道:“两位师兄请饮尽此杯,这里的酒试过了,小弟还要请师兄们到城西的长春居,尝试本城道地风味……”
    当中那人举杯道:“余师弟数年不见,说话已大不相同,记得当年师叔与你来长沙时,你那时有名顽皮刁钻,师叔烦得很,要将你锁住,这些事还记得么?来,我们干这一杯一喂,二弟,你想什么心事?
    被唤作二弟的矍然举杯,道:“我——想那石轩中……”他的话立刻被当中那人打断,示意他不可髙声谈论。这边德贝勒和孙怀玉等都禁不住悚然相望,德贝勒吸一口气瞑目端坐,原来他乃使出“天视地听”之法,査听隔桌低声谈论什么。
    那二弟压低声音,继续道:“那石轩中既被鬼母打下悬崖,却忽然现身于此,而又让公门捕快逮住,使我十分不解,恐怕他不过是盗名欺世之辈,不会像传说中这般厉害吧?”
    姓余的道:“二师兄你忘了么,姓石的是醉后杀人,才让公人逮住呀!我只奇怪为何风声一传出来,江湖便大为骚动,听说黑白两道,都有许多硬手奔聚武昌,对他有所图谋。”
    称为二弟那白皙汉子倏然神往道:“我们荆楚一脉对他有什么图谋,我都不理。只要到时有机会跟他过过手,我愿足矣!”
    中坐那人微微摇头,面上浮起不以为然之意,却没有说什么。姓余的道:“二师兄,听说你曾得猿长老青眼,传授他那猿公剑法,故此技艺高出同侪。但对那姓石的,却不可大意呢!”
    他们谈论至此,中坐那人便提议离开,这边三人各各垂头,不去看他们,直到他们会账出门之后,孙怀玉问道:“他们后来说什么?二爷?”
    德贝勒便将他们的话复述一遍。小阎罗屈军在京中时,也曾闻石轩中力斗鬼母之事,故此三人都对此事十分有兴趣。德贝勒道:“本来我也不想到武昌去了,可是现在既有此事,却不得不去,好看看那石轩中究竟是怎样的汉子。”
    屈军道:“即使我们去武昌,也不要歇在姓梁家里,省得有事麻烦,自家也图个方便舒畅——”
    孙怀玉道:“他现在虽然有病,但决不会再耽在此地,吓破胆儿啦。我们且回去看看,若果他不能动身,我们便先走!”
    当下三人同回客店。徐元盛迎住他们道:“几位兄台回来得太好了,梁公子和于师爷已先落船候驾,只等三位兄台一上船,便可启碇。”
    小阎罗屈军道:“这一程要坐船么?我见水就头晕。”德贝勒拍拍他的肩膀道:“多坐几回,便会习惯。我们北方人大都怕水,其实坐船挺舒服的。”
    他们除了随身衣服外,并无长物,因此屈军进房取了包袱之后,便一同向洞庭湖走去。途中德贝勒告知徐元盛,关于石轩中被捕入狱的消息。徐元盛大为震惊。
    四人到了湖边,那儿已泊着一艘双桅大船,船首悬着湖广总督的官旗,徐元盛一眼望见,不以为然地道:“这旗挂不得,目下正是多事之秋,人也给吓病了,何必再事张扬?”一面说着,一面钻入舱中,梁公子和于师爷占住中舱,前舱是一众家丁,后舱留给他们四人。徐元盛将不要挂旗的意思告知于师爷。于师爷道:“徐师傅你大可放心,不要说有你们几位在船,有恃无恐,而且我还另有布置,沿途均有水师护航,不挂旗号,他们怎能知道。”
    这话也是道理,徐元盛便不再说。这一程水路是穿过洞庭湖,经长江直下武昌,大约四五天时间便可以到了。因为得知四下有水师护送,众人都放下心,闲适地观赏湖景。
    梁士伦并无甚么大病,只是浑身发软,便老是躺在舱中,其余的人,都走出舱外,天气峭寒,两岸平沙广碛,树木凋疏。这时正当冬春水落之际,故此迥非夏秋平洋浩瀚,一望无际的景象。四下芦苇水草遍布,河汊纵横。
    于师爷打中舱出来,向他们道:“天色将近黄昏,方才已命人将酒食摆出船头,就像中午时一样,各位想不会反对,梁公子身体不适,着我向各位致失陪歉意——”
    孙怀玉道:“鄙等承蒙错爱,殷殷款待,正以为无图报之方,公子何须客气,还请于先生转致微衷是幸。”
    客气话讲完,于师爷指着洞庭湖道:“自从梁大人驻节湖广,此间素著的洞庭匪帮才告敛迹,水面从此太平,若是昔日,非结集整帮船只,也不敢从此经过呢。那洞庭帮盗首毒蛟林源,畏威怀德,不知敛迹何方,这都全仗梁大人官声卓著,严正不阿所致。”他一面说,一面偷觑孙怀玉和德贝勒的神色,果然察觉两人面上掠过轻蔑之容。
    小阎罗屈军见他大赞梁大人的功绩,心中不耐,便岔开话头道:“徐兄,你可知于先生所说及那毒蛟林源的来历么?”
    徐元盛答道:“在下也不太清楚,于先生在梁大人幕府中,掌管一切文案,恐怕比我知道得多!”
    于师爷尖尖的头颅,摇晃了几下,才卖弄地道:“于某蒙梁大人炬眼赏识,所有机密,俱曾参与,关于湖湘水盗,官中俱有详细案底,于某至今尚能记得。这湖湘一带水寇,俱是毒蛟林源的手下,均听令于洞庭帮主,早先的帮主是一人外号跛丐的人,名字则案中没有记录。后来由林源充任,从此湖湘所有水寇,等于是洞庭支帮。这毒蛟林源闻得本领极大,能在水中伏上整个月,所有水盗都服他管束,势力极为浩大,直到梁大人上任,才以威德兼施手法,使毒蚊林源洗手伏匿……”他歇了一下,见众人没有什么反应,适好这时家人上酒饭,他便乘机住口。
    这于师爷没有与他们一起用饭,径自回舱陪梁士伦。德贝勒松口气似的道:“不瞒徐兄说,小弟实在不太相信于师爷的话……”徐元盛见他对自己坦诚相告,不觉受宠若惊,道:“关于那毒蛟林源的来历,在下略曾听过,大概和于师爷说的差不多。他只漏了一点,便是毒蛟林源不但水底功夫极佳,而且陆地上也甚高明,前任洞庭湖帮主跛丐和他是结拜兄弟,那跛丐在湖湘扬名数十年,未曾受过挫败,连荆楚三太保也不敢招惹他。至于他们帮里怎样传位等瓜葛,在下便半点也不知了!”
    小阎罗屈军点头道:“跛丐的名头,小弟也曾听过,而洞庭帮为患湖湘,十分猖獗,也有所闻,只奇怪何以忽然销声匿迹而已,怕是他自己吹嘘的吧?”
    徐元盛笑一下,没有作声,德贝勒问道:“徐兄提起荆楚三太保乃是何派英雄?”
    徐元盛道:“说起来他们是老辈英雄了,如今只有大太保樊城蔡澄健在,其余两位已经逝世。他如今是荆楚派唯一前辈,有如衡山派的猿长老,等闲不闻他的行踪音讯——”
    “哦,荆楚派?”德贝勒猛然有悟,接着道:“早上在馆子里听到几位少年壮士,正是荆楚派的。他们要去武昌,语气中像是冲着石轩中而来的,嗳!这些江湖瓜葛,真是揽不清楚,乱无头绪。”
    小阎罗屈军忍不住道:“我的爷你趁早别想江湖了,事情还多着呢!回京乃是上策——”
    孙怀玉哈哈大笑,屈军又道:“这番已惹上了骷髅党,正是大姑娘做媒,自身难保,你还过问人家的事……”
    德贝勒道:“反正你不会赞成我管闲事,而我呢,一件秽,两件也不过如是,故此屈兄你是临死打呵欠,白白多张一回嘴来劝我!”
    孙怀玉更是拊掌大笑。饭后,四人还在船首眺望,数十只水师快船,缀在船尾,声威甚是雄壮,但更招起德孙两人不满,因为这种枉法遣使官军之风,可以想见平日所为,决不会循法守正。
    孙怀玉暂时不管这些,倚舷眺望了好一会,大声吟道:“洞庭波浪渺无津,日日征帆送远人……”德贝勒笑道:“我们不久就回京哪,二弟何必起恋家之思?倒是……”他忽地笑容敛尽,愁结眉尖。孙怀玉知他触起心事,不由得将自己淡淡的怅绪抛开,忖道:“以兄长生世之尊,权势之隆,天下美女,何求而不得?却偏偏恋上草野中巾帼奇女,分明是不能求得之事,情之一字,令人不解至此,而我呢……”
    他大力痰嗽一声,强笑道:“眼前这一片平洋光景,教为弟的不由得想起那首诗来,并非有什么感触!嗳,这首诗是谁作的呀?好像还有段故事……怎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德贝勒应声道:“是唐人陆龟蒙作的,据岚斋录云:唐张搏自湖州刺史移苏州,于堂前大植木兰花,当盛开时,燕郡中诗客,即席陚诗。陆龟蒙后至,张搏连酌浮白,于是龟蒙经醉,强执笔题两句云:洞庭波浪渺无津,日日征帆送远人。便颓然醉倒。张搏命他客续之,皆莫能详其意。既而龟蒙稍醒,振笔率其章曰: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遂为一时绝唱……”
    孙怀玉恍然地道:“还是兄长博学强记,居然是岚斋录中一字不易地说出来,为弟万万不及——”
    德贝勒嗤地轻笑,道:“我中了你的道儿啦,唉!但教我如何能不想她呢?……”原来德贝勒一时说漏了嘴,真个把故意原原本本搬出来。其实陆龟蒙在唐人中,诗名籍甚。孙怀玉学富五车,出入百家,哪里会忘掉这么普通的故事,所以德贝勒随即便发觉,孙怀玉其实是借此支开话题,好教他别再遐想伊人而已。
    天色已晚,船上挂旗处,已换了一对大灯笼,灯笼上写着梁士伦父亲的官衔,悬在桅间,烛光辉煌,十分的威风。
    他们在一处小湾中泊碇,那儿糜集许多船只,乃是经常往来船泊下碇的水湾。后面跟着的水师船先靠岸,清开一片地方,让这艘大官船停泊。
    水湾中灯影万点,光华摇荡,乃是许多船上吊着的灯,倒映水中,无形中加多一倍,水波荡漾不住,而倒映的灯光也就摇摇不定。于是湾外一片黝黯,水天相接,而湾内则甚是光亮,语声橹声,响成一片。岸上有个小市集,此刻甚是热闹,那儿吃喝的地方有的是,杂货一应俱全,大概是往来的船只,都在这湾中歇站,所以有这热闹地方。
    徐元盛若有所见,独个儿下船去了。剩下德贝勒三人,懒得上岸走动,便齐坐在船舷边,看这港湾风光。
    小阎罗屈军首先道:“咦!那艘小船不是老是跟着我们走的么?现在那乘客露面了。”
    余下两人循着方向瞧去,只见在水师规定的水面边缘,一只小船,抛锚不动。这时船头一个人盘膝坐着,身旁摆着一壶酒,一个酒杯,还有两个小果碟儿,不知其中盛着些什么下酒干果。
    那小船和他们相距三四丈,那人的正面对着他们,灯光下隐约可见是个儒服少年,举止文雅,相貌秀逸。这时,他正举杯独酌,一眼瞥见大船上三人一同瞧着他,便将酒杯虚虚相敬让酒,那动作甚是洒脱。
    德贝勒道:“光是看这书生外表,便值得相识结纳了……”孙怀玉道:“小弟也有此意,我们何不请他过来相见?”屈军摇首接口道:“我的爷们,这艘船不是自家的官船,眼看着风波迭起,还是别招惹这些浪迹江湖的人为是,免得又要多费气力——”孙怀玉笑道:“屈兄越来越怕麻烦,这么着,兄长,我们不会过去与他相见么?”
    德贝勒道:“此法大妙,纵有事也惹不到这边来,屈兄你就待在大船上,我和二弟过去便了!”
    当下两人坐言起行,立即唤过随船的一艘轻艇,命之划到那艘小船去。
    转眼间,已到了那小船旁边,孙怀玉向那少年书生行礼道:“兄台好雅兴,渔火独酌,小弟等适见兄台不弃,举杯邀饮,故此冒昧过来相见——”
    少年书生微笑道:“两位请上船来,小弟正有独酌无相亲之感,幸蒙不弃,喜何如之,请快上来……”
    那船头地方不大,德贝勒和孙怀玉移过这边,也只好学他盘膝坐下。德贝勒命那轻艇先回,等会再来接他们,那舟子嗷然应了,双桨起处,径自冲波回转。
    三人各报姓名,那少年书生自报姓褚,单名龄,并不说出身世,也不说出行踪何去。
    起初虚虚泛泛地谈论着,却渐渐款洽,德贝勒和孙怀玉是满腹经纶的才子,自不必说,但那褚龄也是才华超妙,记闻广博。两杯酒落肚,酒意助长谈兴,一时俱忘却身在何处。
    褚龄好像不曾料到,在那大官船上,竟会有这样风流儒雅的人物,不觉流露出倾心钦羡的样子,这神情使德、孙两人更为开怀,彼此畅论滔滔,古往今来,无所不及,真是兴髙采烈。可是,孙怀玉怎样也拂不掉心中一丝疑惑。老是暗忖道:“这位褚兄眉目如画,不但眸子黑白分明,泓如秋水,便那玉颊朱唇,竟是和绝色美女一般。而那一对斜飞入鬂的长眉,眉尖上常常凝住愁怨,虽然在兴致飞扬的谈话中,还是隐有不妥之意,真令我大惑不解了!”
    德贝勒刚刚论完宋儒理学大致利弊,忽见徐元盛乘着小艇,划回大船去,便对孙怀玉道:“我们叨扰了褚兄美酒,也不知谈了多久,你看,徐元盛也已回来了!”
    褚龄微咦一声,扭头去瞧,孙怀玉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真个忘却时候不早,褚兄你认得徐君么?”
    他转头一笑,道:“小弟哪会认得,我等谈笑正浓,两位兄台!何以有归晚之言?”
    孙怀玉和德贝勒两人陡觉眼前如百花盛放,他的笑容,使他们同时在心中浮起倾国倾城的感觉,禁不住一齐讶异,为何在男性笑容中,也有这种异样的感觉。褚龄的笑容很快便敛住,那一排细贝似的牙齿,又隐没在红唇之内。
    他又道:“人们总是随缘遇合,铸情惹恨,便在这不可解的片刻……”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极深刻的感触,不过他的眼光,远投向粼粼湖水上,似是借题发挥,道出心中抑郁。孙怀玉蓦然醒悟地深深注意着他。德贝勒一拍膝头,叹道:“褚兄所言极是,褚兄所言极是!这便是命运了!那种能够铭刻于心版的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却又悄悄逝去,求既不得,追亦莫及……”
    孙怀玉默然无语,瞧着两人唏嘘的神情,忍不住忖道:“他们两个,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些话可对了兄长的劲,再谈下去,两人不会抱头痛哭才怪呢,不如归去大船吧……”于是他不再征求德贝勒同意,径自向大船挥手,那儿屈军仍然倚在船舷,不住向这边眺望。这时,见到孙怀玉挥手,便也挥手回报。
    不一会,一艘轻艇破浪划至,德贝勒和孙怀玉同向褚龄道别,下了轻艇。褚龄举手道:“今夕幸得和两位兄台相见,饱聆教益,自当永志不忘。今后若逢满江渔火,夜泊湖岸,独酌浮白,波光容与之际,两位清俊风度,定必逐梦而来……”
    德贝勒喟然叹息,孙怀玉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褚兄寄傲江湖,轻浪萍花,后会定必有期——”
    语声渐遥,那轻艇倏忽间已划远。两人上了大船,徐元盛已从舱中出来,背上多了个包袱,一见三人聚在船边,便走将过来,面色十分沉重。小阎罗屈军微讶道:“徐兄,你——想离开么?”徐元盛点点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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