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风云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48章砂飞石走异客订交,丝纷絮乱高人斗剑
    上章说到魔剑郑敖和飞猿罗章正在湖边沙地上斗剑,只因双方俱是使用最上乘的剑法,却没有足以驾驭这种剑法的功力,故此真力消耗极大,战了半个时辰之后,便俱呈疲态,尤其魔剑郑敖,以疲乏之师,贾其余勇,更是显得累乏。眼看将因长力不继而败,朱玲忽地轻唤他一声,用手指指地面。
    魔剑郑敖虽是身在战场,却因练有“两心魔功”之故,能够一心两用,故此立刻瞧见。旁的人反而没有发觉,他看到朱玲的示意,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万里飞虹尉迟跋曾经教他将魔剑中“含沙射影”之招,变化运用,可以弄鬼挑起地面尘沙,封蔽敌人眼目,乘间取巧得乎。这时猛然想起,虽然此法一点也不光明正大,但他正在胜败立判的关头,哪里考虑得这点,当下色然而喜,开颜暗暗一笑。
    其实朱玲的诡计更妙,她因观察到罗章的猿公剑法,最长于纵跃,而她自己本人则擅于游魂遁法,这两样功夫除了身法不同之外,最要紧同样是脚下功夫。由她自己的经验知道,最怕是碰到浮沙和烂泥。恰好这战场正是岸边沙地,只因这里离岸太近,砂子很湿,故而脚下并无不便之处,但再往岸上移过去,那儿多是浮沙,甚难着力。故此她暗中示意要他设法移到浮沙之地去,一定可以占到便宜,哪知魔剑郑敖却会错意思。
    三道白虹和一道青光飞舞纠缠间,忽听郑敖喝一声,喝声中风卷沙飞,活像忽然出现一股旋风,直卷在飞猿罗章周围。
    飞猿罗章蓦然发觉古怪,厉啸一声,青光刺空而起,竟是身剑合一地掠空退走,晃眼间落在数丈之外。
    他擎剑大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连沙石都弄上来暗算人,这是哪一门的剑法?”
    湖风吹拂中,飞猿罗章胁下的衣服已被划开大片,不住地飘动,但没有血迹,大概是没有伤着。脸色都煞白,显然极为生气。
    魔剑郑敖此刻忙着调息真气,运行全身,没有空答腔,那样子便像是自知理亏,无言可对似的。朱玲摇摇摆摆走出来,白罗章一眼,不屑地道:“这一式叫做飞沙走石赶猴子,敢情你不认识,在这儿骂起街来啦!你问问那位唐姑娘有这一式没有!这里不只你一个人懂得剑术呀,你试问问看,如果有的话,趁早别在这里赖脸……”
    这些话连损带骂,而且装下圈套,倘若他真个问唐紫琼那便证明他是不识而疑惑于心,故此要询问。若他不问而走,则不啻承认斗剑失败,总之,无论他如何做法,都先走了败着。
    飞猿罗章怎好意思去问一位陌生的少女,但他又不擅和人斗嘴,只好气哼哼地僵立当地。
    唐紫琼那边的人都听个分明,林源劳拱等因自己已是败军之将,没有面子再做声。只有唐紫琼究是少年脾气,勇于分辨曲直是非,当下大声插嘴道:“以我愚见……”
    朱玲精灵之极,早知她要说的下文,立刻大声截断她的话,“啊!唐姑娘这是你的宝剑……”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白玉也似的面上,泛满笑容。
    唐紫琼霎时如受电触,噤口无语,伸手按剑。那朱玲一直将剑递到她手掌,暗中捏她一下,她蓦然如被火焚,直羞到耳根都红了,朱玲轻轻笑一声,又踱将开去。
    飞猿罗章狠狠顿一顿脚,回身便走,一径跃上那艘双桅船去。那船一会儿便驶出湖去。
    朱玲和郑敖慢步走到湖边,一个壮健黧黑的壮汉迎着道:“船在这儿,两位请上船吧!”
    朱玲嘻嘻笑着,十分客气地道:“好极了,有劳了你,请问你是怎样称呼?”
    那壮汉道:“我是杨来,船上那个名唤二勇。”
    朱玲见他答得爽脆,宛如不想牵扯下去,便走上船去,郑敖也随后上来。
    这船上已支起篷盖,里面铺着细草席,十分干净。朱玲一下子钻进去,郑敖也随后钻进来,却又发觉身上和腿脚都满是脏土污迹,便又出舱,坐在船外,跟那杨来兜搭起来。
    朱玲这时倦意更浓,倒下头便入了梦乡。
    船平稳地驶着,冲波破浪之声不断地响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朱玲忽然惊醒,睁开眼睛,已是暮蔼迷茫。她用衣袖悄悄抹抹眼睛,把残泪揩掉,慢慢坐起身,双手围抱住膝头,尽自发愣。
    她的心空空洞洞的,说不出是怎样的况味,有点像凄凉,又似是怅惘和空虚。
    她不能拟想出见到石轩中时会发生什么事,总之,一种不祥的念头紧压着她,仿佛注定是凶终隙末的命运,正在前面无声无息地等候着她……
    绛于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仍旧卧倒,虽然同时又感到饥渴交加,可是此刻感官上的感觉,生像不关她的事,而是另外一个身体的事。她没有去理睬它们。
    过了一刻,船身微微摇动中,有人探头进来,看见她睁大眼睛望着篷顶,便喊道:“喝!褚老弟,你睡得真浓,我们这就快到前面的白沙湾,那儿什么东西都有,相当大的一个市集,快点起来,一块儿上岸去吃喝和买些东西……”
    朱玲像骤然间回到现实的人间,一骨碌爬起来,道:“好极了,这就要到了么?你买东西?买什么东西啊?”
    “唉?你看我这一身衣服!怎见得人,赶快买一套换上,省得小娘们尽是瞧你?望也不望我一眼,哈……好罢,我不说这个……”原来当他说起女人,朱玲便露出不快活的神色,于是郑敖赶快改口,继续道:“再说这一天来,只吃了几个大饼,是他们给我的,一个劲儿喝水,把嘴都冲得淡啦!等会儿定要吃个畅快。”朱玲立刻出主意道:“在那湾里总不会有什么好厨手,最好还是吃这洞庭湖的水产……”
    郑敖点头称是,两人又扯些闲话,不大工夫便到了白沙湾。
    他们弃舟上岸,却见湾口那边泊着湖广总督的大官船。四周尽是水师快艇严密戒备,郑敖不觉惊喜.指给朱玲看。
    这时肚子饿着,便不多生枝节,在暮色中一径走向市集,那儿房子都甚矮小,却点起一片灯光,显然甚为热闹。
    走到市中,魔剑郑敖早从操舟的洞庭帮人口中打听得何处有估衣铺,一直寻将过去,果然找到下落,可是那些衣服都不合他心意,勉强买了一身半旧的紧身衣裳,又买一件棉袄,朱玲也觉得身上衣服不够!便在铺子里东翻西找,不知怎地找到一件七成新的缎面丝棉袍子,暗蓝而发亮的颜色,很是悦目,只嫌稍为长了一点,便央店家立刻改短一些。于是两人便坐在铺中等候。
    忽见几个人打铺门走过,却是荆楚派的五个人,飞猿罗章也在其中,他走得最慢,好像浑身没劲。朱玲低笑一声,用胳膊碰碰郑敖。随即将她在他们斗剑时所提示的意思说出来,郑敖方才知道,咕哝着说自己太笨。
    又有几个人走过铺子,说话的声音很熟,原来正是洞庭帮主毒蛟林源等人,大概是多了几个帮中舵主之类,声势浩大,而唐紫琼也在人丛中。
    朱玲道:“好呀!都走在一起啦!怎么有些比我们先开船的也通通歇在此地,莫非前面没有宿处么?”
    魔剑郑敖点点头,道:“正是这样,谁不贪图吃喝得好点,自然都歇在这里啦。”其实毒蛟林源的目的乃是在大官船的梁公子身上,这一点郑敖当然不晓得,他又道:“你上船便睡觉,当然不知道,老实说那姓林的倒是嘴巴极硬,给我们的船甚佳,而两个摇船的更是听从吩咐,要快就快,一路上我们都一齐航驶哩!”
    朱玲正要说话,那店家叫唤道:“客官,袍子已经改好,你老试一试吧!”当下朱玲便连忙穿上袍子,左看右顾,郑敖也帮眼打量,这时铺门外又走过一班人,原来是阴无垢、徐元盛、闵世华等一干人,其中还有德贝勒、孙怀玉和屈军三人。阴无垢边行边打量着孙怀玉,自然她知道孙怀玉便是她女儿的意中人,故此不断打量。从这情形判断,他们的晤面一定不会长久。事实上真是刚刚碰上,徐元盛连忙把他们扯住,一道去饮酒用饭。
    到朱玲满意了,给过银子,那干人已走个干净。他们施施然也随着那些人的方向,沿着石块砌的小街走去。原来这白沙湾仅有一间像样的酒楼,是此地最著名的一间,不但有二楼,而且烹调最精,故此凡是来往客商,都不约而同往这间名唤醉仙楼的酒家跑。
    郑敖得过舟子指点,虽知看见的那些人都是往这座酒楼去,却也不须忌惮,跟着走去。
    他们一直走向楼上,这里没有隔间雅座,全层楼都一目了然,郑敖故意大模大样地蹬得楼梯直响,一直走上去,扫目一瞥,心中吃了一惊。原来正好望见阴无垢的侧面。
    朱玲本走在前头,她早就看见了,这时骑虎难下,势不能掉头就逃跑,同时又看见德贝勒和孙怀玉,更加不能转身了,立地眼珠连转,盘算解决办法。
    德贝勒和孙怀玉面对着楼梯,这刻最先看见朱玲,不约而同地含笑站起来,大声打招呼。朱玲只好赶快作了一揖,孙怀玉最是豁达不羁,离座走过来,一把扯住她的手,呵呵笑道:“昨宵一别,料不到又相逢此地……”德贝勒也告声罪,离席走过来。
    闵世华、田光、徐元盛三人虽沉得住气,却也禁不住面上作色,作势欲起,田光的徒弟谢超霍地起身,抽出长门剑。席上却不见神手常公仲、薄公典和白亮三人。
    阴无垢眼光一扫,见孙怀玉执住白凤朱玲的手,心中又诧又怒,冷冷地哼一声,忽地飘身起来。
    朱玲立刻撇开孙怀玉和德贝勒两人,抢上一步,向阴无垢迎面抱拳行礼,咬唇苦笑一下。那笑容就像她有满腹怨屈,不胜幽怨的样子,极为动人。阴无垢身形忽住,凝目瞧着她。
    朱玲身后的德贝勒忽然“噫”的一叫,闪身拦在孙怀玉前面,原来这时他已看见楼梯口露出大半身的魔剑郑敖,他们在常德时曾经拼斗过,这时唯恐伤了孙怀玉,连忙拦在前面。
    那边分居两席的洞庭帮主林源等和荆楚派众人,把一切情形看在眼中,都十分讶异,弄不清这里面有什么文章。
    朱玲听到后面响动,连忙回转身,只见德贝勒一派弩张剑拔的样子,他曾听郑敖说过其中消息,连忙道:“金兄,这位是和小弟一道来的,他有些事想向兄台请问,千万别误会动手。”
    德贝勒“哦”一声,轻松地笑一下,正想询问,朱玲赶快道:“这事话长,请两位兄台和小弟同席谈一会,未知方便否?”
    孙怀玉应道:“方便,方便,我们一起坐便了!”原来孙怀玉敢情让阴无垢瞧得怕了。阴无垢虽然是四十许人,但看起来不过是少女,容貌又极艳丽,有这样的美女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怕谁也受不了,故此他立刻满口赞同。而且他们两人背着面,看不见徐元盛等人的神色模样,更不在意。
    阴无垢不知怎的,心头一软,退回席上坐下,众人见她没有动手,都勉强恢复原状,谢超也自收剑坐下,立地好像一场风波已经消逝。小阎罗屈军很快便知道了白凤朱玲的来历,而且他又认得魔剑郑敖,心中有点疑惧地瞧住他们。
    洞庭帮一众人占了这醉仙楼一角,这时开始窃窃耳语,原来他们其中有人认出德贝勒和孙怀玉,正是宮船上的人,原来那天晚上,银鳝廖潜和毒蛟林源的侄儿飞鱼刺林渭夜袭官船,林渭出手歹毒,被德贝勒施展天下闻名的昆仑绝技“凤舞九天连环七式”,反而立毙林渭,廖潜仅逸了性命。他当然认得德贝勒,亏得德贝勒未曾见他。这刻廖潜背住身躯坐着,将德贝勒的厉害说出来。他可不识得德贝勒的功夫究是哪一门的绝技,反正他晓得利害便是。
    毒蛟林源一听正是杀侄仇人,立地勾起仇恨,可是眼见他们正和朱玲、郑敖同坐谈食,一时未敢妄动。
    只见魔剑郑敖忽然离席,向德贝勒和孙怀玉行礼。德、孙两人连忙起身还礼,敢情这时已将恩怨分淸楚,同时又得知德、孙两人并非梁公子的人,不过是偶然相逢。当然德贝勒没有说出自家来历,而郑敖、朱玲也不好探询。孙怀玉他们是成心结纳怀有奇才异能之士,故此写下地址给朱郑,嘱他们往京师时,务必去会晤倾谈。
    朱玲明知自己的行藏来历,终会被德、孙两人知道,因为他们既和徐元盛、阴无垢他们同席,等会儿总会揭穿,于是诡异地笑一下,道:“小弟却怕将来两位兄台不肯与我继续订交呢!”
    孙怀玉诧道:“为什么?莫说褚兄丰神如玉,飘逸照人,为我等心仪。便寻常一技之士,我等也不敢作态,褚兄须道出缘故!”
    朱玲微笑一下,看了郑敖一眼,并不言语,德贝勒也问道:“褚兄恐是故作矫情之言,否则此话终不可解!”
    “慢慢两位便知道小弟之言无虚了,现在且莫再提,败了雅兴!”
    孙怀玉试探道:“纵使褚兄曾有犯上之举,我等也不介怀,请褚兄明白这一点才好。”
    朱玲摇摇头,不搭这个茬儿,一眼扫到洞庭帮人桌上,发觉他们个个面色有异,有意无意地老是盯着这边。心中立刻犯疑,但一时却想不起是何缘故。
    酒菜已经端来,德负勒和孙怀玉因先受徐元盛的邀请,便想回到那边席上。朱玲明知他们一过去,便会知道自己底细,这时不想他们立刻知道,情愿等分手后再让他们知道,便苦苦挽留他们,可是德、孙两人都认为这样做法,太不给面子与徐元盛,一齐解释着。
    朱玲心中一急,竟急出法子,她道:“两位兄台所说的,小弟自然明白,可是有一桩,两位必须暂时留在这边,因为小弟这刻发现了一事,与两位大有关系。”
    德、孙两人见她说得郑重,便暂时不动,等她说下去。朱玲先不说话,殷勤劝食,于是四人开始进食,德、孙两人不过应个景儿,稍稍动动筷子,但魔剑郑敖和白凤朱玲却真个饿急了,把一双筷子使得龙飞凤舞,开怀大嚼。德、孙两人以为她故意卖个关子,使他们等候一下,为了表现出风度,便忍耐地等候。
    朱玲吃喝得差不多,心中盘算好一会儿立刻离开,另外雇船乘夜往武昌去,好得早点儿见到石轩中,免生岔子。一方面也可以避开德、孙两人。
    她满意地放下筷子,然后道:“啊哟,两位兄台是留点肚子好过那边应付,小弟不再客气啦!小弟要告诉两位的,便是那一团桌子的人,尽是洞庭帮的人,不知两位可曾知道?”她说完话,暗中细察两人神色,以为他们既是和梁公子一道,定会对这一水面盗帮有所牵连,因为当她和林源交手之时,曾听林源解释过对魔剑郑敖下手之故,乃是误会他是暗中保护梁公子官船之故。这样洞庭帮一定和梁公子有什么牵涉。谁知德、孙两人疑惑地追问道:“洞庭帮么?我们倒是曾听过他们的来历,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朱玲愣了一下,道:“有什么关系?”回眼瞧瞧郑敖,继续道:“郑兄你被他们暗算,不是为了误会你是保护官船之故么?”
    郑敖大点其头,将那晚的遭遇说出来。德贝勒听完之后,想起那晚的遭遇,便恍然地点点头,笑道:“这样我就明白了……”他随即将那晚受到暗袭之事说出来,不过他并没有描述自己的武功,只诿称两贼的不堪一击。
    不过四个人心中有数,除了孙怀玉被误会之外,彼此都知道各有异能,只没有怎样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那末师门渊源便非抖露出来不可,而朱玲和德贝勒都不想让人知道。
    德贝勒既然知道内中底细,回头瞧着洞庭帮那一干人,嘴角微微带着冷笑。
    毒蛟林源冷峻地瞪着他,面色丝毫不变。唐紫琼却忍不住勃然作色,忽然站起身。
    朱玲冷眼瞧见,知道她的心思,低声道:“这妞儿的剑法极好,金兄如果有机会碰上,需要多加小心!”
    德贝勒禁不住多瞧唐紫琼一眼,见她怒气勃勃的样子,又惊讶又怀疑地笑一下。
    唐紫琼益发误会,忽地离席而出,林源喊一声:“师妹且慢!”她理也不理,径自走过去。林源和髯龙劳拱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情形,荆楚派一席的人曾见他们拼斗,还没有怎样讶异。但徐元盛那一席的人,便都十分奇怪,尤其是唐紫琼冷冷地扫他们一眼之后,笔直向德贝勒走去,那样子竟是冲着德贝勒而去的。
    小阎罗屈军霍地离席,正待走将过去,那边林源劳拱廖潜和几个洞庭帮舵主,纷纷起座,毒蛟林源蓦地飘身跃过两张方桌,拦在屈军前面,冷冷道:“朋友且慢,有话好说……”屈军停步扬目打量他一眼,发觉林源双目神光充盈分明是武林好手,当下不则一声,看看德贝勒那边情势如何发展。
    唐紫琼但觉一肚子说不出的闷气,走到桌边,瞪着德贝勒。
    德贝勒心中好笑,站起身向唐紫琼抱拳行礼,带笑道:“姑娘请了,适才听得敝友说起姑娘剑法佳妙,心中十分佩服……”
    “住嘴!你敢奚落姑娘?”她的眼光忽地扫过朱玲面上,这句话便像是向朱玲而发,她继续道:“姑娘也听说你功夫极为高明,杀死我的师侄,别人怕你,姑娘可不怕你!”末两句话说得相当大声,毒蛟林源禁不住低哼一声。
    德贝勒皱皱眉,道:“敢情姑娘找我算账来啦!但令师侄的手段的确太于狠毒,使我留不住手。我可不是……”他本想说他并非是梁公子的保镖,但话未说完,唐紫琼已摆手叱道:“废话少说,姑娘此刻要向你讨教几手,看看六扇门的狗腿,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她这几句话,说得甚为响亮,全层楼的人都听的清楚。
    德贝勒为难地瞧着她,心中忖道:“褚兄说她的剑法极为了得,我如动起手来,岂不是要将师门绝技施展出来?这样江湖一下子都知道了,于我大是不利,但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原来德贝勒向来韬光养晦,不使人知道他竟传有昆仑绝技,以免传到大内,让雍正晓得了,便不得不供职宫中,这一点乃是当年昆仑山隐士顾先生传技给他时谆谆嘱诫过的,不论因什么理由而以武技供职大内,危害着武林志士的生命,便立刻要逐出门墙,收回技艺一武林高手都能够用独门功夫废去叛徒武功——甚至取他性命。德贝勒为了求技心切,早曾立下誓愿,故此他等闲不敢露出武功。昨夜因为没有人看到,而且本身也是危机一发,不得不施展奇功。但如今当着这么多的武林中人,便不得不再三考虑了。
    所有的人都不知其中有这等为难的原因,甚至连小阎罗屈军也不知道。在众人想像中,认为德贝勒既敢加害洞庭帮主的侄儿飞鱼刺林渭,说什么也不至于是个懦夫或者是庸手,故此全都十分讶异地瞧着德贝勒尴尬的神色,测不透他何以不敢动手。
    德贝勒讷讷道:“姑娘少释雷霆,金某情愿向姑娘赔罪……”
    孙怀玉剑眉轩飞,霍地站起来,朗声道:“大哥你怎么啦?小弟奉陪这位姑娘玩几手好了……”
    德贝勒吃一惊,回眸斥道:“怀玉坐下,不得多言。”语气中极有威严,神情十分肃穆。四周的人都浮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他的身上散射出可以慑伏人的力量。孙怀玉不敢违拗,坐回椅上。
    话虽如此,实际上情势并未改变,唐紫琼依然站在那里,瞧着他们。
    小阎罗屈军心中一着急,蓦然一掌推向毒蛟林源,想过来接住德贝勒的场子。但毒蛟林源乃两湘水道第一把好手,焉会吃这个亏,抡掌疾拒,“啪”的响一声,两人同时退开,林源万料不着这个不经眼的矮子,竟有如许沉雄掌力,比之屈军多退了一步,把一张桌子险些儿撞翻。要知小阎罗屈军在北方名头极响,那金刚散手的掌力锻炼得雄浑非常,就吃亏在外家功夫虽是达到峰巔,但招数未够精奇,与及脚下较钝。林源无意中换了一掌,岂能讨得好去。
    全楼的人都是行家,瞧见小阎罗屈军一伸手,便使林源吃了一点亏,哪有不惊奇相顾的道理。小阎罗屈军喝道:“屈某要过去向那姑娘请教几手,你这厮何故拦阻?”
    毒蛟林源面上无光,冷森森地哼一声,尖峭地道:“本帮主若容你这匹夫闯过,可教江南朋友见笑,再试试看!”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阎罗屈军大踏步闯上来,口中叱喝一声,“呼呼”两掌相继劈出。
    那边厢的郑敖领教过他的掌力,当晚屈军凭着雄浑无比的掌力,硬硬逼住自己的宝剑,不能近身,他掌力之厉害,可想而知,正在忖想那毒蛟林源只要略微大意,非落个当场出丑不可。
    要知屈军这种外家硬功掌力,已经当如兵器使用,正如当日碧螺岛主单剑战六魔时,其中的铁臂熊罗历也是以同样掌力驰誉江湖,虽是对着天下第一剑客的碧螺岛主于叔初,还是照样以一双肉掌进扑。如今毒蛟林源在这方面便大大吃亏,因为他势不能亮出兵器,对付一个空手的人,况且他是一帮之主,水道中第一人物,更加不能作使用兵刃之想。可是他又是个大行家,一见这等威势,又知方才的一掌不过是彼此猝出不意,故此没见什么功力。可是现在真个动手,又大不相同,这种掌力的确是自己硬挡不了的,必须以小巧功夫应付,连忙一式“雪拥蓝关”,身形如进还退,双手疾如闪电般去扣敌人脉穴。屈军“嘿”的一声,双掌改拍为截,但林源已忙缩手后退,没曾截着。却见林源身形微歪,又把桌子碰了一下,发出响声。敢情他虽以巧妙手法破去敌招,仍然被对方如山掌力带得身形不稳,倾倒了一下。
    小阎罗屈军哪肯干休,“呼”地又劈出一掌,硬是要冲过这关。忽听德贝勒叫道:“屈兄别动手,有话好说……”当下立刻悬崖勒马,把劈出的掌力斗地收回,脚下力量太重了点,把楼板踏得“吱吱”地响。
    唐紫琼可不管那边的事情,忽地拔剑出来,划起一道寒光,掠过德贝勒的眼前。她面上的神情非怒非嗔,却有坚持斗剑之意。
    正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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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凤孤湖海芳心苦,力尽沧波敌恨消
    上章说到唐紫琼拔剑出来,坚持着要斗德贝勒,正在这时,白凤朱玲已经吃喝够了,见德贝勒没法下台,也不知他何以不敢动手,但为了自己着想便猝然站起来,道:“小弟有事要先走一步,请两位兄台原谅……”不等德贝勒孙怀玉有所表示,举步便走,一面还叫道:“郑兄你不妨帮金兄一臂之力,小弟先走啦……”
    这一下连唐紫琼也大为错愕,徐元盛那边的人纷纷站起来,打算追赶。但洞庭帮的人却误会了意思,由毒蛟林源髯龙劳拱为首直至各舵舵主,都纷纷拔出兵刃,打算他们要是动手,便混杀一场。另一角的荆楚派诸人,全都端坐不动,以免介入这场仇杀纠纷。
    阴无垢举手道:“各位别忙,我自个儿追她便了。”话声并不响亮,却淸楚地传入楼上每一个人的耳中。话声一歇,她盈盈站起来,晃眼间已到了楼梯口,拦在中间的洞庭帮诸人,竟不知她是怎样走过的。除了几个洞庭帮的舵主与及荆楚派两个弟子之外,全都知道这是内家上乘的移形换位功夫,不觉瞠目惊愕。这当中只有德贝勒是昆仑隐士顾先生的高弟和飞猿罗章乃衡山派猿长老垂青传技的弟子,认得是峨嵋身法之外,其余的人,可都不知是什么来历,连唐紫琼也分辨不出。
    德贝勒见事情挤到这儿,没奈何只好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姑娘一定要金某献丑,金某只好从命,可是这里地方太小,而且做买卖的也有苦衷,不如请姑娘移玉足到外面,另行找个地方,若是姑娘相信金某的话,最好是找个僻静地点,只由我们两人较量,不必带人同去,未知……”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噫”一声,住口不言。
    唐紫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收剑入鞘,当先走下楼去。德贝勒作手势止住众人,百忙中对孙怀玉道:“方才跟着褚兄下楼而去的那位姑娘,使的是峨嵋家数,而且她的样子又极像珠儿,莫不成是她的什么人?嗳,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担心……”
    “金大哥,你没有兵器,用我的剑吧!”郑敖这时已改口叫他大哥,透着亲热的味道,一面将自己的剑解下给德贝勒。在解剑这一顷间,忽然心中有点不好过,觉得朱玲这样没头没尾地撇下他,好像有点那个。
    德贝勒一手接过,迈步下楼而去,楼上的人静默了一会,双方都踌躇着要不要跟去。小阎罗屈军到底放心不过,首先走向楼梯,这回林源没有拦阻,由他走过去。
    德贝勒走出酒楼,已见唐紫琼按剑站在门外等他。她一见他手中的剑,便哼了一声,德贝勒警觉地望望那剑,记得这剑是柄宝剑,便微笑一下,道:“金某一时忘记这剑是把宝剑,并非有心占兵刃上便宜,请姑娘稍等一下,金某上去另换一把……”
    “算了,你以为姑娘怕你用宝剑么?快走,别拖延时间。”她口中说得凶狠,但其实心中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那是因为德贝勒那种不卑不亢,始终彬彬有礼的温文态度,使她觉得自己若是说粗了,便变成野丫头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虽则她仍是倔强地凶狠说话,其实内心真不想说出口来。她不明何以一个在六扇门中服役的武人,会具有这种雍容和使人尊敬的气度。
    两人一直向湖边走去,折入一条岔道,来到湖边一块旷地上。德贝勒没有回头,却不悦地道:“那些人真多事,竟然跟来了!”
    唐紫琼心不在焉地向左右眺望,最后,她的眼光定在洞庭湖心,虽然这时湖面已被夜幕垂锁住,但她仿佛看见什么和听到什么地凝思起来。
    德贝勒没有催促她,只奇怪地注视着她一切表情上的细微变化。她忽然开口,像问他又像是自语地道:“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她又是谁呢?”
    “那位姑娘姓阴,看身法是峨嵋派的人。”德贝勒大声答,“这事情真耐人寻味……”
    唐紫琼吃惊地回眼看看他,生像被人看穿心事而害羞起来,红晕一直由颊边蔓延到耳根。但在这刹那间,她觉得德贝勒好像已不是敌人,生出一种朋友的亲切感。她道:“你真奇怪,我从来未曾见过你这样的人。但你为什么会当起姓梁的保镖?”
    “姑娘误会了,金某并非梁公子的保镖。金某不过打算到武昌去见识石轩中,偶然机缘凑巧,和他同船罢了。”
    “啊,原来是这样。”她一眼瞥见德贝勒身后人影闪绰,便急急道,“你不必去了,那石轩中是假冒的,你最好离开姓梁的,我……不跟你比剑啦!”
    德贝勒错愕一下,但随即又微笑起来,忖道:“女人总是难以猜测捉摸,比天气的变幻还要快。看来她不会骗我,既是如此,我不如中止武昌之行……”
    当下抱拳道:“承蒙姑娘指点,并且息释干戈,金某感激不尽,即晚便偕同敝友改道北行,但有一事请托姑娘,便是金某等承梁公子以朋友之礼相待,如今又抱病在床,万望姑娘劝说贵帮帮主,等到了武昌再行动手,庶几不失江湖豪侠行径……”
    唐紫琼摆手截断他的话,道:“我不是洞庭帮的人,可是我答允尽力劝阻便了。”
    这时绰乱的人影已经看得清楚,敢情全都到齐,而且还加多个荆楚派的飞猿罗章。
    德贝勒作了一揖,施施然回身,小阎罗屈军抢步过来,正想询问。德贝勒抚肩笑道:“屈兄太关心了,如今已经没事,我们回去吧!”
    一众人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回事,惊疑地望着他们。唐紫琼擦过德贝勒身边,回头微笑一下,便和洞庭帮的人一同去了。
    德贝勒和屈军走过去,向徐元盛等人行了一礼,说出立即北返的决定。徐元盛那些人全是老江湖,虽然不知其故,但决不追问,于是仍然殷勤请他们一同回醉仙楼去,吃完后再分手。当下众人回到醉仙楼。郑敖见他们不去武昌,便辞别先走,约定将来进京时再拜晤。
    德贝勒、孙怀玉和屈军三人,因为曾与钟灵约过,要贺他新婚大礼,在江陵地方会合了随行的家人之后,便缓缓向万柳庄进发,为了钟灵婚期尚早,沿途便游山玩水,耽搁时候。他们这时都知道那俊俏书生褚龄原来是鬼母座下一凤三鬼中的一凤,便常常以此为话题,并且推测阴无垢与她的恩怨,当然他们的猜忖不会有什么结果。
    且说朱玲当时匆匆下楼,立刻展开脚程,一径回到湖边。可是一时之间,找那两舟子不着,芳心发急,便大声叫了几声,隔了片刻,两个舟子闻声来到,朱玲便命他们立刻开船。那两人虽然奇怪,只因奉过帮主严令,不得不听从,便立刻解缆挥桨,划离湖岸。
    白凤朱玲一直站在舱外,等到船已离岸,估量即使有人追赶,也不能飞上船来,当下放心地吁一口气,转头向舱中钻进。
    忽然一阵兰麝香味传入鼻中,禁不住怔了一下,知道必有古怪,猛听那边角落中“扑哧”地轻笑一声,那声音十分娇婉柔媚,眼光到处,但见一团黑影,蠕蠕而动,看不出个究竟来。
    她没有作声,心中极快地忖想一下,便料定这黑影必定是阴无垢,因为除了她,可没有旁的女人,而她上船的时候,应是当她叫唤舟子那时,悄悄潜入舱中。错非是她,别人也没这本领能使她毫无觉察。
    “嚓”地微响,火光闪处,那黑影己打着火折子,这时看得淸楚,正是阴无垢。她举着火折,找寻油灯,先点着后面那盏,然后缓缓地爬过来,去点亮朱玲旁边那盏。
    他们彼此相隔得那么近,几乎躯体相贴。朱玲皱皱眉头,忖道:“她背面向我,只要我动一下,她便落在我手中啦,可是我手肘的部位,只够得着她的‘外曹穴’,这穴打着了,非死不可,我……”
    阴无垢有如全不知道,点了老大一会工夫,还没有燃亮那灯。如兰如麝的气香,一直扑人朱玲鼻中。朱玲斜眼瞧着她的侧面,眉头渐渐舒开,终于没有动手。
    她收回火折,退后几尺,盘膝坐好。朱玲却是抱住膝头,定睛瞧着她。
    阴无垢微笑一下,道:“算你够眼力,不曾暗算害我,可是我仍然不能饶过你……”
    朱玲没有做声,慢慢垂下眼皮,微微叹口气。
    “把帽子除下来,让我瞧瞧你的模样儿!”
    她顺从地伸手除下帽子,乌亮的秀发滑垂下来,这小小的船舱中宛如闪过一片光华,使得阴无垢有点眼眩。敢情朱玲太美丽了,比起当初遇到石轩中之时,显得成熟和多了一种含愁脉脉的幽意。好比极美丽的花朵,笼隔着一层薄雾,多了一种超俗的美态。
    阴无垢禁不住沉吟地打量着她,忖道:“我素以美艳秾丽自负,可确也比不上她……”在她心里最隐秘之处,嫉妒像毒蛇般在攻啮着,心情忽地暴躁起来,但面上却泛起笑容,正好和她的心意相反。
    朱玲抬起眼睛,看到她的笑容,心中微微一宽,想道:“我是万万不能和这女魔头动强,自我晓事以来,除了师父之外,未曾遇过这么好功夫的人,现在四面是水,又是在夜间,若是动起手来,必定逃不过她毒手,可幸她……”她忽然和她的眼光相触,心中一凛,但觉那对美丽的眼睛中,射出其寒彻骨的光芒,尤其是衬起那美丽的笑脸,更觉得令人不寒而栗。
    阴无垢轻描淡写地道:“你长得很美,不知我下得手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我可以替你传话,一定能交代个清楚!”
    这几句话,分明是要她准备后事,朱玲脸上颜色变了一下,差点要冲口骂她一句“女魔头”。
    阴无垢向舱外瞧一眼,道:“葬身在这著名的洞庭湖中倒也蛮有意思!你说是么?”
    朱玲“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徐徐闭上眼睛。
    在这人天一线之间,但觉心中空空荡荡,未来和过去,固然是那么模糊飘渺,便是“现在”,也有点不大真实一她忽然深深后悔起来,以致流出两滴珠泪。
    她仿佛看见石轩中俊俏的面庞,在眼前晃动,不过他面上没有怜惜之色,相反地却是一种嘲笑揶揄的样子,紧紧地瞅着她。
    “我为什么当日不死在他的面前呢?”她痛苦地想,那天石轩中出现在碧鸡山主坛时的景象,一幕幕闪过心头:“那样他不至于怀恨我,在他心中的玲妹妹,永远是多情多义的人,那时候的死,多末有意义啊!如今一不过是死了只蚂蚁似的,若果石哥哥真的在世,或许会颔首称快——”
    她既后悔又灰心地紧闭眼睛,动也不动。阴无垢笑一声,骈指如戟,倏然向她喉咙下点去。可是在同时之间,船身一晃,有人探头进舱。
    阴无垢如响斯应,驀地把手指松开,变作用手掌替她揩拭泪痕。
    那人已叫道:“大爷不好了,我那伙伴忽然中风晕倒啦——”
    “噫!你们是——?”那人一瞧清舱中忽然变出两个绝色艳姝,惊噫一声,话也说不下去。
    朱玲心中一动,倏地睁眼起身,却不禁伸手摸摸咽喉,一面道:“中风?让我瞧瞧——”
    阴无垢拦住她,道:“让我去瞧吧,你乖乖地待在这儿!”朱玲没做声,眼看她爬出舱去,立刻迅捷如风地揭开近船头的一块舱板,纤指在船底不规则地划一圈,然后放回舱板,回到原先位置蹲坐不动。
    一会工夫,阴无垢钻回舱来,咕哝道:“那厮平日酒喝多了,中风还不是活该,人都死了,还大惊小怪的!”
    朱玲又闭上眼睛,暗中吸一口真气,用千斤坠的功夫,把船尾压得下沉了三四寸。
    阴无垢刚一挪动身躯,朱玲趁站身动荡之际,倏地把力量放松,那船猛烈地向前潜沉一下,船头底拍在水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船后那舟子大声道:“啊哟,是碰着什么东西——”
    阴无垢忽然惊叫一声,身形微动,已挪到舱前,伸手揭开两块板,只见一股水花,直冒上来。
    朱玲故意惊叫道:“哎呀!怎么船也破了,喂,掌舵的你倒是拿些什么来堵住呀!——”
    阴无垢玉手虚虚一推,发出一股掌力,抵住破洞,立刻没有湖水灌进来。
    舟子连忙探头进来,瞧了一眼便道:“咦,这个洞真不小,定是方才给什么硬东西,撞穿了船底。姑娘请你暂时堵住吧,船上有的棉絮破布都派不了用场!”
    阴无垢刚刚哼一声,朱玲忽地颓然道:“咳,我着急干么?横竖是这个下场——”
    阴无垢大声道:“船家,快摇到岸去,你们的船太糟啦!快点——”
    舟子应一声,连忙加紧摇橹,咿咿唔唔之声,响彻湖面。
    这时因为放舟湖心,离岸甚远,少说也得个把时辰,才能靠岸。大约一顿饭工夫过去,阴无垢的额上,开始沁出汗珠儿。
    要知她全凭一口真气,由掌上发出奥妙无匹的内家真力,才能把这破洞封住。但这样呆呆封住破洞,可比动手时一招一式发出真力的情形,大不相同。其吃力处相差何止十倍?加之力量又不能过重,否则旁边的船板也得穿裂,在这调节力量之中,又费去好些精神。是以一顿饭工夫,也就额上见汗真力消耗极巨。
    朱玲悄悄瞧她一眼,心中暗暗得意,却故意别转脸,不理睬她。
    又过了一会,阴无垢微微喘息几下。
    朱玲心中大喜,忖道:“这刻要是和她动手,虽未必贏她,但绝对不至于落败!再过一忽儿,她便成了我俎上之肉了!”心中一高兴,嘴角不禁露出笑容来。
    阴无垢是何等人也,这时一眼瞧见她的神情,顿时大悟,蓦地一撒手,骂道:“你这小妖精,原来使诡计害我!”
    话声中,蓦地一掌推出,掌风呼的一响。朱玲早已准备好,也自睁眼双掌齐出,“蓬”的响处,阴无垢被震得退了两三步,把快船弄得大大摇晃。
    阴无垢大吃一惊,只因她虽以一掌之力,抵不住对方双掌全力猛撞,可是也自察觉,即使自个儿双掌齐出,至多也扯个平手。
    朱玲得理不饶人,“呼”地又是双掌猛击而出。阴无垢脚下未稳,玉腕一翻,拼力抵住这一下,却又被冲退三尺,已出了舱外。
    快船蓦地一侧,差点没翻过去,舱内那破洞处,水花喷起尺许高,转眼便要沉没。
    阴无垢叫声苦,忖道:“我真是四十老娘,绷倒在孩儿手上,这番眼看逃不了水淹之危——”
    朱玲见水花直冒,也自惊骇,钻出船尾。
    那舟子讶异道:“大爷,不,姑娘,你们干什么?这船快沉啦!”
    朱玲不暇回答,举目四瞥,只见四面黑沉沉的,离岸还不知多远,不觉也慌了手脚。
    猛然听见娇喝一声“打”字,跟着疾风急拂,朱玲手挥脚踢,把袭向自己的暗器打落,旁边的舟子叫一声,“扑通”掉下湖去。敢情已中了阴无垢的暗器。
    她的暗器不过是折碎的竹片,但由她这等一流高手发出,比之寻常暗器更厉害,那舟子连中了四五片,都打在穴道上,如何受得住,这一掉下湖,已经是死定了。
    朱玲怒叱一声,飞身急扑,双掌运足力量,凌空急击而下。
    船头有多大地方,阴无垢避无可避,也自举掌相迎,朱玲目光到处,心中大骇,原来阴无垢双掌其红似血,忙不迭以内家悬崖勒马的功夫,将势子陡地收回,猝然坠在舱顶。
    这时船已沉没了大半,她双脚一踏实在舱篷顶,立地双掌平推而岀,就和方才在舱中一样,纯然发出内家真力,撞击敌人。
    其实白凤朱玲,乃是鬼母座下高弟,所练的功夫,不同凡响,并不怕什么毒掌。以当日九指神魔褚莫邪驰名天下的白骨掌,也不能令她受到侵害,只因内力稍逊一点,以致震动内脏,加上落水受寒,方始生病,并非因白骨掌力而致。
    这刻地本不怕阴无垢血红的手掌,只是一日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恐又受伤,于是变式换招。这一来,倒让阴无垢占了便宜,否则这一下全力扑击,她也许会让朱玲推下湖去!
    两人掌一撞,各无胜负。朱玲冷笑道:“阴姑娘,我们一起葬身在洞庭湖中,不是很有趣么?”
    阴无垢哼一声,心中道:“你有什么可以得意的?若我施展出姹女迷魂大法,怕你不手到擒来?不过,即使擒住你,又有何用处?”
    朱玲眼珠一转,又道:“阴姑娘啊!其实我并没有怎样开罪你,你何必要我性命?倘若你肯答应从此以后不再向我寻仇,大约还有生路,否则只好同赴黄泉——”
    阴无垢哪能受她要挟,怒哼一声,忽然记起丈夫和女儿,不禁心头一软,脱口道:“你有什么法子?”
    这句话不啻答应她的条件,白凤朱玲喜道:“这就成了,我可只有个笨主意,便是我们合力把这船翻个身,这船是木头造的想必不致沉下去,然后我们分站好位置,以免倾覆——”
    阴无垢不禁摇摇头,知道自己又被诓了一次。敢情自己不懂水性,心中发慌,竟然忘了木船不会沉下湖底,只要挨到天明,必定有船经过瞧见,岂不是没事了么?不过随即回心一想,假如对方拼着两败俱伤,一齐滚落水中,那就糟透了,于是只好吁口气,不再做声。
    朱玲一下子跃回船尾,高声道:“动手吧!”
    两个人一齐动手,各自同时猛蹬船边,一面用手抓住另一边。身形倏然飞起,那船已翻了个身,两人又落在船背上。
    她们彼此之间,都不愿意开口,于是各自蹲在一头,任由静寂统治了整个空间。
    朱玲很快便忘掉船头的人,沉迷在自己的回忆中,虽然,她的回忆中,不过只有一段短促之极的温馨时光,并且跟着的却是悲惨的下场。可是她仍然沉醉在这回忆里!
    她一向是如此高傲,故此极少在人前流露出心事,这次偷走出来,在江湖上,更加深深把受伤的心,隐藏起来!
    过了好一会,她用孤单的声调,低低地唱起歌来,歌声凄清地飘散在湖上。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我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孤苦伶仃,飘流四方,这世界生像是沙漠,四处空旷没人烟——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活在人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夜当中一到处流浪!
    命运是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我忍受心中的痛苦,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命啊……我的命运,天上星辰,请回答为什么这样残酷地捉弄我?”
    凄凉怨诉的歌声,又把第一段重复唱一遍,然后戛然而止。
    这首歌是这样吻合她的身世和遭遇,尤其是末后那句“我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的歌词,心头像是飕地中了一支冷箭——
    她轻轻地啜泣着,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
    湖光波荡中,虽是个没有月亮的沉沉黑夜,但阴无垢仍然可以瞧见她蜷缩埋首的景象。抽咽之声,继续传来。于是,她长长叹口气,轻轻地温柔地道:“朱姑娘,我现在明白了你的心事,我很抱歉方才对你的冒犯——”
    朱玲虽然听见了,但不愿意开口回答。
    “我也是个女人,”阴无垢又道,声音更为温柔,“女儿也有你这么大了,我可见过不少这种遭遇!但是,人生便是这么一回事,心中所爱的偏偏不能得到——啊,你别哭,让我也替你分担一点儿吧!”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的女儿也是和你的情形差不多呢!然而我做母亲的,却没有半点措手之处——”
    朱玲悄声道:“谢谢你——”一声叹息,把话结束了。
    阴无垢道:“你此去武昌,恐怕所想之事,相当辣手!我也原本想——”她没有说出来,却改转话题道:“不如这样吧!我们结伴同行,届时我撇开个人恩怨,非得助你一臂不可!”
    朱玲把满腔幽怨收拾起来,迅速地思忖一下,立刻觉得前途大不相同,因为她原是偷跑出来,鬼母得知之后,不用说一定会派人擒她回去,而内三堂香主这时都跟随着鬼母,只要派出其中一人,她就应付维艰了。但若有阴无垢帮忙,情势便大不相同,况且阴无垢本人必定另有渊源,不似自己简直遍天下是仇人,这样自己不是已得到好靠山?当下连忙称谢,面上神情顿然改变。
    正是风月债常新,古今情不尽,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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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溯恩结伴京师去,避敌人闺魔煞来
    且说化名为钟灵的石轩中,这时正在书房中和岳丈李光鸿密谈着什么。
    李光鸿的面色非常难看,不住唉声叹气。
    “真是不肖的女儿,简直想把老夫气死!”
    钟灵心中有点愧赧,没有做声。
    “唉!杨师父巴巴的来喝这杯喜酒,想不到却命丧此间,老夫拿什么去向他家里交待呢?”
    “岳父既然已命杨师父的师侄岳雄,扶柩回去,并且赠以巨金,也就不必太耿耿于心,他们江湖奔走的人,倒不大讲究这些,尤其是武林中人,生死各安天命,却是没什么好怨的!”
    钟灵忽然侃侃而谈,顿了一顿,又道:“小婿无力保护妻子,决不敢怨怪岳父,请你老别挂在心上——”
    李光鸿喟然道:“贤婿啊,老夫真是愧对于你,难得你海量——可是,此事如何收拾呢?”
    “这些贼人假扮狐仙,无恶不作,绝对不能轻赦。可是如今连杨师父那么厉害,还给他们打死,并且将月娟掳走,这件事--非另想办法不可!”
    “贤婿你可有什么计划?不妨说出来,大家从长计议,此刻老夫心中乱得很!”
    “小婿并无具体的计划!”钟灵审慎地道,“不过那些人既是武林中人,我们不妨从这一点着手——”
    “对了!虽然杨师父不行,但必定还有比杨师父更高明的人,老夫拼着破出这份家私,也要替贤婿你出这口气。”
    于是事情便这样决定了,钟灵自告奋勇,要亲自去聘请能人,他道:“想那天子脚下的京师,藏龙卧虎,能人荟萃,小婿拟往京师一行,好在孙公子乃京都出名的人物,到时也许他能指点一些门路——”
    李光鸿想了一下,认为此法甚佳,当下再三嘱咐他切勿向孙怀玉泄漏此事,钟灵唯唯应了。
    翌日,他已动身出发,二小姐李月华得知他远行在即,而自己也快要出阁了,从此天涯海角,侯门深锁,恐怕今生再没有见面之日,便命绿芸送了一颗明净上色的珍珠,给他留为纪念。钟灵知道这颗明珠暗藏着“还君明珠双泪垂”之意,不觉心中一阵惘然。
    另外府傍的刘掌柜,也暗中托他带些银子给他胞弟刘国梁。那刘国梁如今虽在大名地面作些小生意,却是性喜读书,因此往往耽误了买卖,日子久长了,老本快要亏光,故此刘掌柜会托钟灵带些银子给他。
    钟灵的行李甚是简单,只有一个包袱,那是些日常换着的衣物。银票则藏在身上,数目不少,另外那上清秘篆的下半部,也紧藏身边。
    近几个月来,他益发学得文质彬彬,甚是儒雅。此刻丝鞭轻扬,一骑沓沓。上得路来,便将李家的人殷殷要他穿上的狐裘脱掉,只穿着一领淡青色的夹袍,衬着一表人材,甚是清雅潇洒。
    这天鞭影蹄声中,已走进大名地面。那刘国梁乃是在龙王庙沿着卫河边,开设了一家规模小小的布匹店,字号是“宏盛”。
    钟灵驰马走到龙王庙一带,但见此处热闹非常,商号林立,那卫河中更是帆樯如织,穿梭往来。他按着地址寻去,一直走到街尾较清静之处,果然见到面河一列店铺,一家狭窄门面的铺子,正是宏盛的字号。可是此刻虽在大白天,却是关上店门,门外挂着的招牌,也有点儿歪斜。
    他下马用鞭柄敲门,老大一会工夫,板门“呀”地打开,一个人伸头出来,头上的辫发蓬松,边幅不修。
    石轩中(钟灵)问道:“这儿可是姓刘?我是从万柳庄来的——”
    那人“啊”了一声,请他进来,一面道,“正是,正是,我是刘国梁!”
    石轩中将马系在门外,随他进店。只见里面乱七八糟,哪似做生意的店铺,再看那刘国梁时,大约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貌端正。但两目无神,连说话也显得中气不足。
    他自己通了姓名和身份,刘国梁连忙请他稍坐,自家忙着张罗茶水。石轩中眼光满屋扫了一遍,心中已知这刘国梁怕是早就关了店门,却见乱杂杂的木架上,搁着许多书籍,一本摆在下面,还摊开着,大概是他方才还在读着的,定睛看时,却是本史记。
    刘国梁空着手出来,苦笑道:“小的这些日子来,人都糊涂啦!竟找不出杯壶冲茶待客——”
    石轩中道:“你别忙,我也不能待太久,这就要动身北上。令兄刘掌柜和我很谈得拢,托我捎些银子给你花用,并且嘱你若此处光景不佳,即速返到万柳庄。他说兄弟总是兄弟,决不会有第二句话的。”
    他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对了!现在正是午饭时候,我打算找个地方,用过饭后再动身,你可有空指引一下——”说着话间,摸出一张银庄票子,那是刘掌柜托他交给刘国梁的,递了过去。
    “有空,有空,难得大爷驾到,小的岂能不尽地主之谊!”他接过银票,望一下上面的款额,乃是整整二十两。不由得精神陡增。
    当下两人一马,走到河边一家叫做“悦兴楼”的酒馆。那马自有店伙牵去喂料,他们两人则径自上楼,拣副靠河的座头坐下。
    酒菜顷刻之间,已端上来。三杯下肚,刘国梁的话便多了。
    他滔滔地诉说着自己对买卖的厌倦,对仕途的向往等等。后来又道:“小的这家生意,虽然资本甚小,但生意原本不恶,无奈——唉,真是五百年前冤孽,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他举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又道:“一年前左右,小的心情郁闷,和几位朋友到那青楼歌馆之处,本是个混混光阴的心意,实在也是平生第一次到这等地方。哪知勾栏之中,也有那等可人儿——”
    “她的年纪不过十七岁,长得清清秀秀,真是人见人怜,名字叫做江萍。从此小的天天到那青楼厮混,日子稍长,便和她打得火热。她见小的是一片真心,渐渐把身世说出来,她说她十四岁时,便削发为尼,在离此数百里外的慈云庵中寄迹,法名净因,谁知那慈云庵因处于荒郊之中,竟成淫盗之窟。庵主法慧师太,敢情是个其贱无比的淫尼。一晃几年,数月前忽然得罪了有大来头的人,结果全庵化为灰烬,那时恰好法慧淫尼外出,归来之后,由那妖道叫做什么白虎真人出的主意,把几个妙龄尼姑变卖娼门,好弄得一笔银子,高飞远走。她便是在这时被卖掉,辗转落在大名地方,自分再无超拔之时。那法慧因她们都年轻,忽然大发善心,传了一些房中秘术与及药方,便可避免日夕受人蹂躏之苦。竟不料因她有此秘技而艳帜大著。小的迷恋实甚,虽然想倾产替她赎身,但那鸨母不肯放走这株摇钱树,于是日子拖下去,小的仅有一点儿财帛,已花个干净,连生意也停歇了,还欠下不少债务,一干朋友都因小的迷恋青楼,对小的甚是不谅,哪知小的实在真心爱她。”
    石轩中早已听得愣住了,这刻忽然暴躁地摆手道:“她呢?她现在哪里?”
    刘国梁见他神色不善,骇了一跳,嗫嚅道:“她……她……上两个月已被带往京都,是以小的这些日子来,书空咄咄,寝食俱废。天幸大爷替家兄捎来银子,小的不敢相瞒,这就打点入京见她一面,此后死也可以瞑目。”
    说到后来,神情甚是凄然,果是一片深情,石轩中心里叹口气暗道:“情味便是这么苦涩,正是情到深时方觉苦,他至今痴念不释,真是前生孽债——”忽然又想到自己,心中又道:“唉,我那玲妹妹如今怎样了呢?她……夕夕任那丑鬼拥抱——”
    他禁不住心如刀割般呻吟一声,面上已变了颜色。随即又想到李月华,她送给自己的明珠,此刻尚在囊中,也是一段不了的相思债。
    “我带他到京都去吧!”他又想道,“他所爱的江萍,不就是当日在慈云庵中,暗中救我的小尼姑净因么?大丈夫恩怨分明,我便拼把京城闹个翻身,也得把她救出火坑,和他成就好事——”
    心意既决,眼光扫在刘国梁面上,只见他愣怔怔地瞧住他,只因方才石轩中的面色变化太大,故而令他迷惑吃惊。
    “你既有上京之意,我们便同行吧!”他可没把要救江萍(即净因小尼)之意说出来。
    刘国梁测不透他心意,却不敢违背,连声应了。于是仆仆风尘中,多了一个行伴。
    他为刘国梁买了一匹马,又代为淸偿了一切债务,置了一些衣服,这才光明正大地离开。于是,竟然有好些人来送行,当然那是刘国梁的旧朋友。
    刘国梁感激到了不得,诚内形外,不消用言语多说,石轩中也自省得。
    两骑并驱,数日后便到了北京。
    他并不立即去访孙怀玉、金瑞等人,却在正阳门大街的一家高升老店歇下。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寒风凜冽,天气甚冷,他换过一件暗青夹袍,神情潇洒之极。刘国梁却穿上他那件缎面的狐裘,在上面另加一件玄色长袍,又够暖又不至太阔气。两人同用了晚饭,然后由刘国梁打听了此地勾栏情形,准备寻访他的心上人。
    那店伙极为热心,见石轩中虽然未曾来过京城,但气派不小,不敢当他们作乡下财主,指引他们到最著名的八大胡同。还指点了京中的规矩和寻乐的诀窍。石轩中豪气地赏他银子,店伙高兴至极。
    当下两人走出店门,依着指点,来到八大胡同。
    他们并没有拟定哪一家,只是顺脚便进。大门外的伙计大声吆喝有客来,里面立刻有人应着。
    他们进得院子,四面高挑各色纱灯,明亮中又有缤纷华靡的气氛。环肥燕瘦,穿红着绿的女子四面调笑招呼着,石轩中但觉眼中只是无数色彩,鼻端中阵阵香气,哪里瞧得清面貌?
    刘国梁情有独钟,就像有灵感般,立刻便知道江萍在是不在,连坐下也不肯。石轩中摸出一点银子赏了,又到第二家去看。这样穿梭般逛了四五家,名字全是什么香呀红呀之类,一时也记不得了。
    自古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石轩中一表人材,如玉树临风,那些莺莺燕燕,不免对他诸般调弄,飞送媚眼,把个心烦得很的石轩中,闹得更是心烦,当下想道:“在此等地方厮混,我实在受不了。反正我不想露出庐山真面目,如寻见江萍时,岂不道破?不如由他一人去寻,我也好办自家的事?”
    于是,他便将此意说了,刘国梁自然不敢强他,两人便分路而行。
    石轩中这时已决定先到内城走一转,在外面看看宫城的形势,以便晚上暗探大内,找寻劫走他妻子李月娟的古治的下落,不过他已决定主意,便是看看月娟和那古治过得怎样,若是生活还好,则他决不再伸脚进去,不然则要想点办法了。是以他不肯去找孙怀玉,打算若果李月娟过得不错,则从此之后,便和李家断绝关系,再也不愿想起这一段梦魇般的日子了!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师父霞虚真人当日的遗命,虽然没有忘记。但在这种万念俱灰的心情下,也自放淡不少,而且鬼母冷婀的武功,天下独步。他又失去镇山至宝青冥剑和上清秘箓的上半部。自下山至今,几多回出生入死,所费的心力,已像是徒劳枉用。那易姊姊芳踪杳杳,偌大的京师,往哪儿寻他呢?
    再者,他身上的内伤,虽是仗着泉眼石洞中无意得到的达摩心法,加上服过千年火鲤的内丹。虽是灵效因服用不当而大失,只治愈了在水底受岩撞伤“血阻大穴”的重伤,但总还有一点儿效力,筋骨精气,特别强固,故此以鬼母冷婀使出的“龟山天柱”之功,仍然自动痊可了十分之七八。只要不是认真用尽全身的内家真力,伤势便不致发作。饶是这样,他已不能和高手衡量过招了。
    里以他越想越心灰,也不知自己究竟怎样办才好?倘若师父在世,便可以替他出主意,然而即使是师父的生死至友火狐崔伟,也对他发生误会,拉同碧螺岛主于叔初,把他赶得走投无路。
    他的思路不由自主地又想到白凤朱玲,她底娇艳的面容,立地清楚地浮现在心中,忽然之间,他好像对她减了许多恨意。这些日子来,已渐渐冲淡了当日差点儿疯狂的妒恨,究竟她是第一个进入他心中的人,而且是那么自然和缠绵。她的一颦一笑,陆续掠过心头,使他不禁十分回肠荡气。
    这时四下华灯初上,人头扰攘。他宛如置身在千万里的穷荒大汉之中,是那么地孤寂伶丁。没有谁人能够对他关怀,而他自个儿也不能够关怀任何人。他生平之中,第一个是师父霞虚真人,如今他已逝世归真了!第二个是朱玲,是最重要的一个,却无情地……。第三个是李月华,她可是身不自主,一入侯门,等如人天永隔……于是,他低低地喟叹着,面上的神色是那么落寞阴沉!
    不知不觉间,已由崇文门走入内城,正在晃呀晃地走着,忽然街上一阵大乱,蹄声雷也似的传入耳中,那些行人慌里慌张地躲避,他似乎听到有人咕哝埋怨的话,大意是官家铁骑,又要大举搜捕可疑人物,并且各城门都严加封锁盘査——
    这时正是天下武林侠义,大举向雍正寻仇之际,北京城中,真是风声鹤唳,草木不宁。
    石轩中忙折入一条胡同中,他可不知形势是这么紧张,凡是有点儿可疑,也得抓人官中鞫审一番,并且四下搜查的一队队铁骑之中,总有一名大内好手率领。他这种样子,只要稍为盘问,他又不会掩饰,必定出事无疑。
    他转眼向胡同外瞧去,蹄声如风雷横扫,一小队铁骑一掠而至,到胡同外时已勒缓速度。
    他一眼瞥见那队铁骑领头的人,心中骇了一跳,连忙往后一退。他原本站在人家大门石阶之上,这一退,背脊撞在门扉上,门上的铁环发出一声脆响。
    只听蹄声忽然停住。骤响忽歇,反倒令人感到一种空洞可怖。
    石轩中吃一惊,抬眼一瞧,脚顿处,身形斜飞而起,从大门檐边贴飞出去,左手伸处,五指扳住墙头,略一换力,整个身躯有如狸奴打滚,闪入墙内。
    飘身下地时,眼光一扫,发觉敢情是个偏院,墙边植着好些花卉树林。院子那边有道角门,里面也不知是什么去处!
    忽听巷外蹄声敲地,明知那一队铁骑已勒缓不动,唯恐领队的人寻来,不暇细想,伏腰蹿入角门,随手把朱红的木门掩住。
    只见前面是条短短的走廊,廊上共有两个房门。门上珠帘深垂,静悄悄地。
    他轻轻一跨步,已飘身在廊上,回头却顾,只听角门外有人低哼一声,跟着又有人飘身下地之声,加起来便是有两人已入了外头的偏院了。
    这时不由得心头鹿撞,忖道:“不好,那魔头只要推开角门,我便原形毕露了!那时候,江湖上立刻便知道我当日并未在碧鸡山丧命,管教风波迭起——”
    念头尚未转完,已觉情势太急,脚下微一用力,向廊末那房穿身而入,门上的珠帘晃呀晃的,发出低微的声音。连忙回手用掌力轻轻封住。
    回眼一看,但见这儿原来只是套房的外间,内里还有一个内房,门上一块素淡的布帘,斜斜的撩在一旁。
    这顷刻工夫,外面角门砰地打开,一个阴沉的声音叫道:“有人么?”
    只听珠帘之声响处,一个女人嗓子问道:“找谁的呀!哎,你们是什么人?”
    原来廊头那间房有个女人出来观看,石轩中暗捏一把冷汗,自己侥幸好在没有闯进那间房去。
    庆幸之心尚未过去,已听到内房中有人轻轻走出来,当下大骇,连忙四顾寻觅藏身之地。可是这房中却没处可以藏匿,不由得失措地贴身在房门侧边。
    但听外面另一个粗暴的口音道:“咱们是禁卫铁骑,这位是褚大人……方才有什么人进来没有?快说——”
    石轩中在这骇乱中,仍然能够想像到那九指神魔褚莫邪阴森的样子。
    外面的敢情是九指神魔褚莫邪,领着一队铁骑,经过这大街。他久历江湖,而且武功出众,那眼力可不比寻常,忽然瞥见胡同内人影一闪,立刻勒转马头,带同这队铁骑的小队长,进巷查看。他们进了院子,再走出角门,但见头一间房内走出个仆妇,对答了几句。
    那仆妇忽然变得十分镇定,道:“原来是宫中的老爷们,我家老爷也是宫里的——”
    “什么名字?”褚莫邪毫不客气地问。
    “便是邓牧老爷!”
    褚莫邪怔一下,道:“是老邓么?他——”下面的话却咽住了。
    末后那房间隐隐传来一点声音,可说不出是人声还是什么。褚莫邪盯了一眼,询问地指指那房间。
    “那是小姐的房间,”她道,“小姐难得出房一步,老爷要见她么?”
    褚莫邪摇摇头,却见那房间闪出一个人。他目光一扫,已见是个美丽的女子,淡扫娥眉,脂粉不施,衣裳虽是绸缎之类的贵重料子,但颜色甚是素淡。令人直觉到一种淡雅的风度。
    她向着褚莫邪两人疑惑地笑一下,脸上露出两颗梨涡,教人恨不得能够过去仔细欣赏一会。
    九指神魔褚莫邪素来不爱女人这个调调儿,但这刻也禁不住忖道:“啊呀,老邓搅了这么一个小公馆,却是不俗,像这样的人儿,我老褚也不反对——”
    念头一掠即过,他没有招呼,回头道:“我们走吧!”身形倏然飞起,在空中又大声道:“我姓褚,这桩事自会告知老邓——”
    那小队长也纵身跳过院墙,跟着褚莫邪离开邓家,跨马走了!那仆妇咋出舌头,缩不回去,半晌才叫道:“我的天哪!这些老爷怎的会飞么?”
    猛回头,见那小姐扶着房门的墙上,面色苍白,不禁惊问道:“小姐,你怎么啦?给他们唬着了么?”
    那小姐一抬头,道:“你别过来,我没事——”她歇一下,又道:“你别大惊小怪地去告诉老太太,听见没有?”
    那仆妇只好应了,眼看小姐缓缓进房去了,不觉十分惊讶。
    这位小姐正是前书提及过的李蕊珠,她的哥哥李仲卿因无法谋生,沦落在客店为侍役,幸好遇着雪山雕邓牧,伸手救了他妹子被逼嫁之祸。
    雪山雕邓牧到底是个成名已久的魔头,虽然手段凶辣恶毒,但遇着这些不懂武艺的人,他倒是常常会加以援助。当他会见了李母和李蕊珠,觉得那女孩子甚是可爱,他浪迹江湖数十年之久,未有家室,更没有儿女,结果收了李氏兄妹为螟蛉子女,搬到内城这座宽宏的屋子居住。
    他本人极少在这里歇宿,这是因为大内需人之故。但日间偶尔返家,那蕊珠极会博他欢心,服侍得十分周到,而家常便饭中,另有滋味,使他这个老魔头,也自滋生了人情味。
    李仲卿日夕埋首书堆,希望博取功名,奉养老母。这是当时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原不足怪。
    蕊珠方才被外面人声惊动,出得外室,在门内向外窥看,偶然回头,却见内室门外的墙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不觉失声一叫。
    石轩中身手何等神速,见她一张嘴巴,知道要糟,立地施展出内家绝顶移形换位功夫,风声飒然间,已到了蕊珠面前,伸手双掌掩着她的嘴巴,一手却搂住她的纤腰。于是,蕊珠只发了一点声音,便给闷住不能做声。
    蕊珠但觉一阵晕眩,身躯无力地向后软垂,却被对方这男子强壮的胳臂拥住,动弹不得。
    那时候男女间的关系,极为严肃,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内无三尺之童”等语,都不是假的。李蕊珠一生洁身自爱,等闲不瞧男人一眼,更别说让男人抱个结实。芳心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也能听见“扑通”地跳动的声音。
    可是,不管是如何惊羞交集,但另外一种极其刺激的感觉,把她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她绝对说不出这种异样的感觉是怎样的,仅仅被这感觉刺激得神魂飞荡——只因她虽是个娇荏少女,但头脑可不简单,在嘴巴被掩那一刹间,星眸微瞥,已瞧见这青年男子,长得面如冠玉,鼻挺眉飞,一对黑溜溜的俊眼,似无情而有情。只要他那么一看,女子便得芳心悸动,毫无主张。
    这不过是片刻工夫,外面那仆妇已说出这是“小姐”的闺房。
    石轩中早听见这里是大内侍卫的家,不用说,这少女定是那姓邓的家人,当下心头打鼓,惶恐之色,露于眼中。
    李蕊珠摆动一下身躯,似乎是挣扎。这是她第一次挣扎。石轩中猛然觉得这种行为,最少已占尽人家闺阁的便宜,这时焉能再抱紧一点?那颗心正在忙乱中,不觉松开双手。
    她退开一步,俏眼凝瞪他一下,忽然转身出门,一手掠鬓,一手扫平衣服。
    石轩中震动一下,思想在“追与不追”这个关头上打个滚,但还未得到结论时,她已拨开珠帘,跨出门外。
    他喟叹一下,自己微微苦笑起来,索性走到门边帘后,偷偷窥看。
    那九指神魔褚莫邪阴冷的面孔,一如昔日所见无异,另一人却不认得。却见褚莫邪眼光亮一下,消失了那种阴森森的光芒,不禁诧异地顺着他的眼尖一瞧,正好见到李蕊珠梨涡一露,可爱之极,于是自己一时也看呆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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