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风云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已卜佳期,逝异青冥非合浦;多磨好事,拼将碧血洒沙坪
    书接上章,说到众人正恭敬地迎接教主鬼母驾临,蓦地一股强风吹进来,吹得众人都衣袂飘举,众人连忙恭身下拜。
    朱玲也随众人拜倒,蓦然被人抱起来,一股熟悉的香气,送人鼻中,她叫了一声:“师父!”仰面望时,只见鬼母那圆如满月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这鬼母长得不俗,五官甚是端正丰满,只可惜两道乌黑夺目的眉毛,长作三角形,破坏了女性特有的风韵,但看起来还不致太过惹人嫌便了!她身量十分高大,竟和厉魄西门渐差不了多少,不过骨肉停匀,瞧起来虽然稍嫌庞大,还算顺眼。若她走到江湖,没见过她的,决不会相信她便是天下武林都极为忌惮畏惧的鬼母。一般人都以为外号既称鬼母。年纪又老,一定和个夜叉相似,又老又丑!哪知她不但不丑,而且年纪看来不过四十许人,丰满的身材,仍有吸引男性之处哩!
    正厅内这一群人,完全都是身负绝艺的邪魔外道,随便挑一个出去,也能够使外间天翻地覆。当下鬼母道:“各位不必多礼,请起来落座好说话!”
    众人都起来,分别落座。鬼母抚摸朱玲的面颊道:“这些日子,跋涉风尘,可吃了不少苦头吧?好好的地方你不肯住,偏要到外面吃风沙!”朱玲伏在她怀中,撒娇地道:“我喜欢吃苦头,可不怨谁呀!”鬼母微微一笑,没有理她,转口问铁臂熊罗历道:“罗香主,这趟辛苦了你,那公孙先生可见着了?”
    铁臂熊罗历欠身答道:“敝座及西门香主,均见着公孙先生,蒙他指点方向地点,寻到玲姑娘。公孙先生同我们转候教主,并说那姓石的少年,已中他之计,葬身南连江泉眼之中!”
    鬼母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烦劳了你!”他连忙欠身说声不敢。
    鬼母又道:“记得三十年,与公孙先生相识,那时候波谲云诡,遭遇曲折,一时说它不完。往事如烟,转眼已是三十年,许多故人已物化了,他也不知变得怎样?”说完,若不胜情地叹一口气,神情惘然!
    众人都不知她心内有什么秘密,没敢搭腔。鬼母又道:“那主坛中本来有些消息埋伏,都是公孙先生营造的,二十年前被我撤掉,只那地下的通道和房间,仍然留着不动,你们可能觉得他巧妙如神,这不过是他胸中所学的点滴罢了!”她一味在夸奖公孙先生,众人都觉得有点奇怪!
    鬼母忽然沉下脸孔,严厉地说道:“玲儿你这一趟出门,后来的事,使我十分不快,那厮既中计丧命,便不再追究责罚。倘若以后再犯,我可按教规背师之条处置你!”朱玲玉面苍白,低低应了一声,模样实是可怜。她记得当她八九岁时,那时除了后来的一凤三鬼之外,还有一师姊也是长得极为美丽。当她奉命下山办事时,为了情孽牵缠,以致将事情弄糟。鬼母待她回山,便冷酷地按背师教规,凌迟处死。那师姊哀号了三日三夜,方始气绝而死,而鬼母却毫不动容。
    这件惨绝人寰之事,就像火烙一般深印在心头,故此鬼母虽极疼爱她,但她仍然非常害怕,那师姊当年何尝不是受到鬼母极为宠爱呢?及至年事稍长,更深悉鬼母其心之残忍冷酷。无与伦比,是以更为惊惧,一丝儿都不敢逾越规范。
    故此前年鬼母作主,把她许配与厉魄西门渐之时,她死心塌地服从她的主意。这两年来虽然发觉鬼母对她,倒是一片真心宠爱,比之其他所有的人,都远远胜过百倍,便不免稍为大胆,可是如果鬼母稍为不悦,她也禁不住惊得面无人色,花枝乱颤!不过这一次她空担忧了,敢情鬼母并不深悉她和石轩中之事,仅猜忖石轩中既肯为她不辞千里,去求公孙先生的灵丹,那么最少石轩中对她会有情意!恰好此刻记起许多旧事,又知石轩中已死,便随口吓唬她几句。
    鬼母跟着问朱玲之伤,乃因同九指神魔褚莫邪换了一掌所致,便道:“褚老已应允加入本教,便是自己人了!他若非与你换了一掌,也未必心服加入本教呢。此事算你第一功,你的伤势无妨,等会回主坛后,我以本身一点真元之火,使你马上痊愈便了!”
    朱玲问道:“师父,少林寺有没有回音?那西凉派移山手铁夏辰苦苦追逼我,气势汹汹,不知有下文没有?”
    “嘿!谅他们也不敢等闲视之,重九之期,距今只有二十天,届时便见分晓,这次只约了少林白云老僧和移山手铁夏辰,下一步便由内三堂香主,具名邀约其他派别,三年之后,管教天下武林,唯我玄阴教独尊了!”鬼母说罢,不禁得意放声大笑!
    众人不免都恭维她几句,只见那鬼母突然敛却笑容,说道:“昨天我已决定一事,如今向各位宣布。请总舵主准备一下。今日是八月十九,我已选定二十六那日,为渐儿、玲儿两人行礼成亲。虽说我们都是江湖豪客,不需什么繁文缛礼,但也不能太于草草,兹定在该日本教全体狂欢庆祝,关于许多筹备之事,各位也帮忙留心则个!”
    这几句话说出来,朱玲如同五雷轰顶,芳心无主。却见西门渐咧开大嘴,快乐得嘻嘻直笑,铁臂熊罗历、火判官秦昆山,和两位正副总舵主,都连忙道贺。副总舵主恶樵夫金穆连忙走出去,发布消息。朱玲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装着害羞,把脸埋在鬼母怀中,却也不敢流泪!
    这件事非同小可,就等于玄阴教主鬼母娶媳兼嫁女,算得上是玄阴教第一大喜庆事。当恶樵夫金穆将消息传出去之后,那些有地位体面的教徒,立刻便忙着采办礼物,数日之间,各地平添无数窃盗劫掠的罪案。
    鬼母抱着朱玲回到主峰高处的主坛,数日来未曾复发的内伤,这际又复发了!鬼母不慌不忙地把她送回房间之后,先把她背着的宝剑解开来,认得这柄青冥剑,皱一下眉头,命人挂在壁上,并不把它放在心上。自个儿站在床前,聚起一点真火,按在朱玲丹田穴上。那点真火,沿着奇经八脉,走遍朱玲全身,又回到鬼母手中。
    朱玲立刻醒了,自觉已经完全复痊,可是精神上那巨大的重压,使她看来十分萎顿。
    鬼母安慰她几句之后,着她好好休息,不必起来走动。而且虽说喜期密迩,第七日便是花烛佳期,但一切都自有人安排,不必劳动朱玲。她乐得躲在房间里,把自己埋在锦被绣衾之中,暗自悲伤!
    这几天之内,那些教徒,陆续送了不知多少奇珍异宝来,都由厉魄西门渐过目,因为鬼母为了赶快练成“期门幽风”,这是玄阴中最末一种奇功,乃从自己体中,发出幽冥之气,功效威力和道家的罡气一样。鬼母之师木灵子,因为并非纯阴之体,故此无法练成此功。当年他未能独步天下,一半因是时名家辈出,各派密技尚在,一半也因未能练这期门幽风所致。
    厉魄西门渐闻知朱玲身体仍然不适,自己不敢去探她,便央告她贴身的两个丫环紫鹃和月香,把消息转告他。并且将一些罕世奇珍,请她们送到朱玲房去,让她把玩解闷。
    这紫鹃和月香两婢,年纪和朱玲差不多,出落得甚为标致。她们是朱玲贴身侍候之人,自然得知她一点心事。同时因也须与朱玲一并陪嫁,充作西门渐的媵妾不免早就各在心里估量西门渐好久,总难生好感。于是主婢三人,都有伤怀身世命运之感!
    副坛总舵那处,张灯结彩,一片热闹喜庆的景象。这里主坛圣地气氛也与往常不同,当中的大礼堂,早已修饰布置过,预备在此行礼,这大礼堂乃主坛十余进房屋中,最大的一所正厅,座落在最前一进,厅门外便是一个泥沙坪地,这沙坪的尽处,便是万丈深的悬崖峭壁,下面白云绕绕,望不见底。
    那陇外双魔早在朱玲回山后第二天,便来碧鸡山谒见报到。这时已是正式任命为外三堂香主,威权赫赫。这双魔虽不惯受人羁束,但得见受到如此优渥款待和重视,兼之鬼母的确武功深不可测,也就不得不替鬼母卖命了!而且冷面魔僧车丕,本身有一件苦衷,非托庇于鬼母不可,下文自然述及。
    转眼已到了第七天,正是朱玲的佳期。她在这几天功夫,竟然憔悴瘦削了许多,使紫鹃和月香两婢,也显见无精打采,毫无喜庆的样子!
    这一天里,诺大的碧鸡山,人影处处,信鸽往来乱飞。方坛上迎接了好几位嘉宾,都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方今大内侍卫之首,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大内供奉南疆红亭散人,和外家名手黄衫客,也是大内供奉。这三人远道离开京畿(音机)大内,来碧鸡山作贺客,倒是件极令人诧异和值得寻味之事。另外有四五位江湖豪客,都是昔年曾叱咤风云的水陆巨盗,如今早就洗手隐居了。
    主坛内这几位贺客,有些虽未谋面,但彼此都闻名已久,当下尽欢饮宴。下面副坛处,来的贺客更多了,都是武林各派和黑道中次一等的人物,与玄阴教有些渊源,俱各慕名来贺,热闹非常。
    到了申牌时分,便是新人交拜天地行礼之时。朱玲这时霞帔凤冠,粉脸藏在绸帕里面,无人能够看出她面容是悲是喜,鬼母高踞中座,笑容满面地看着朱玲,由紫鹃和月香搀出来。座后有白无常姜斤,只无常姜黄侍立着,两人都是瘦瘦高高,像两支幡杆竖立,内外六堂香主和一干宾客,都一同观礼。
    朱玲莲步轻移,走到鬼母前面,厉魄西门渐则一身新制衣裳,站在左侧。忽地一片轻微骚动,鬼母右手一扬,乐声尽歇,双目直视厅门。众人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向厅门。
    只见厅门当中,两个人笔直站立,一个身材伟岸,须发俱白的老头子,一个是虬髯连腮的中年胖汉,身上衣服色彩极为鲜明,惹人注目,肋下斜挂一柄宝剑,剑把上珠光宝气,想见价值不菲。
    这俩人现身在厅口,众人都发出微诧之声,他们倒有大半认得这中年胖汉,乃是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身畔的老头子也非庸碌之辈,乃是火狐崔伟。
    碧螺岛主于叔初傲岸犹昔,扫目一瞥厅中之后,侧顾火狐崔伟大声道:“哈,哈,料不到此地高手如云,玄阴教主面子真大!但那小子却不在此……”这时他才望着鬼母道:“教主别来丰神如昨,可还记得于某人?请教主恕于某误闯喜堂之罪。”
    鬼母面笼严霜,冷冷地答道:“原来是碧螺岛主于叔初,那一位是谁?恕我眼生。”说着话,身形已站起来,向这两人走去。
    空气倏然变得十分紧张,看情形似乎鬼母与那碧螺岛主于叔初,当年有过什么怨仇,这时一会面,彼此便要动手光景。厅中各人虽然都是江湖上顶尖角色,但也无人知悉其中缘故!
    冷面魔僧车丕应声道:“那老儿是火狐崔伟!”鬼母仰面一笑,奚落地道:“于叔初你打算请人放火?”
    于叔初怒骂道:“胡说八道!我此来并不打算跟你动手!”鬼母惊奇地“啊”一声,他又道:“我有件比找你更重要的事,只因恰恰经过你门前,瞧见热闹得很,随便觑看一下,我们的生死约会,准得履行不误!”
    众人听他的口气,好像他欢喜打便打,主权在他手中似的,正以为这种态度,必定会激怒鬼母,哪知鬼母却缓和了神情,道:“不动手便算了,但你别胡扯,哪有办事会在我门前经过的?你要不忙,便观完礼喝杯酒再走!”
    众人不觉愕然惊顾,连朱玲也禁不住揭起遮面红巾,偷瞧这碧螺岛主于叔初。大家都不解这鬼母何以一见面便要动手,但这时又顺从于叔初的话,不再动手,还请他喝酒!
    碧螺岛主于叔初这时收起骄矜之气,平和地笑道:“不!酒是不能叨扰你的,说句实话,我没有你教主的气量,你那些徒儿,我看见便生气!因为我千里追踪,餐风饮露,追源溯始,都是你的徒弟们牵累我的!”
    火狐崔伟一直神色紧张地站着,此刻脸上已经放宽,暗中拭去额上的汗,鬼母道:“我的徒儿怎会得罪你呀?你早就不履中土,难道他们去东海招惹你?”
    “不是,不是!是你的徒弟们名头太大,叫做什么一凤三鬼!惹得我最末那宝贝徒弟,仙人剑秦重,借着往拜铁夏辰七十大寿之名,一心要找你的徒弟比划一下。我想着到时你必会知道,一定阻止着不出大乱子,哪知因为你徒弟大闹铁家堡,他随着众人追赶,遇着那姓石的小子,给人家打败了。年少好胜,竟誓不回岛。我和崔伟便是追踪那姓石的小子,经过你这里!”
    鬼母诧道:“什么?你追踪那姓石的?你们白费工夫了!”
    于叔初大肚皮微挺,道:“怎么?你可是说那小子已撞在你手里,被你拾下了?”
    “不!你还不知道么?姓石的早就让公孙先生施计,葬身在南连泉眼之中!”
    于叔初笑道:“闹了半天,还是说了回头,我和崔老正是从公孙璞处追来的呀!崔老要为已故的崆峒掌门霞虚真人夺回那柄镇山宝剑,我则要为徒弟,报那撒剑之辱!”
    他的话一说出来,西门渐和罗历等知道底细的人,不禁都惊讶起来。却没有一人注意到,白凤朱玲这时浑身微颤,靠在侍婢紫鹃和月香身上。
    鬼母大声讶道:“那小子竟能逃出泉眼?”她回头问道:“你们不是说,公孙先生说过那小子难逃此劫?”
    于叔初不待别人回答,抢着又道:“正是这样,公孙璞平生自负料事如神,这次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跟斗,那姓石的不但能够打泉眼中逃出来,还闹得公孙璞灰头土脸,幸亏我正好在那儿,把这家伙一直追到这儿来!”
    鬼母道:“凭你也捉不住那小子么?他又没有宝剑在手!”
    于叔初不禁愠然哼了一声,正待说话。火狐崔伟已道:“敢问教主何以得知那小贼没宝剑在手?”
    “崆峒镇山宝剑,天下武林谁人不识?那青冥剑便在我这儿。”
    崔伟又问道:“怎么那剑会到教主手里来啦?”他忽然“啊”地一声,恍然如有所悟,双唇嗫嚅一下,终于没有向鬼母说什么,转面看了碧螺岛主于叔初一眼。
    于叔初道:“崔老的意思,是否想向教主讨回宝剑,以全亡友之情,却难于启齿?我说,教主你能否看了于某的面子,赐还宝剑?”
    鬼母沉吟一下,方始点头道:“好吧!瞧你的面子,我送还宝剑便是!”
    碧螺岛主于叔初听了,不觉满面光彩,事实上他这个面子可也挣得十足,当下道谢了,转面对崔伟笑道:“我与崔老你虽有交情,但我与崆峒却有一点过节,要不冲着崔老你,我管它崆峒丢了什么!”几句话把自个儿说得满有气量似的!
    崔伟忙向他道谢,当下鬼母命人去朱玲房中取剑,一边趁空替众人介绍。碧螺岛主于叔初神色倨傲,虽然像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南疆红亭散人、黄衫客等名手异人,他以前都曾有过一面之雅,但也不过点点头,随口招呼一声,其余的更是冷淡。众人禁不住都生气了,只是碍着鬼母对他客气,一似甚有交情,都不好发作,闷在心里。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为大内侍卫之首,不但武功卓越,已是出神人化,便涵养也修到炉火纯青之境,神色自若。那红亭散人和黄衫客,虽说是大内供奉,地位比之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更超然尊崇,却没有什么实权。他们的武功自然也是顶尖的角色,只是这时却显出微有不逊之客,互相打个眼色,当下没有作声。
    片刻间,奉命取剑的人回来,原来是月香。她双手捧着那柄青冥剑,送到鬼母面前。鬼母取起,抽剑出鞘,只见青光闪闪,冷气森森,侵人肌肤。鬼母道:“的确是天地间第一利器神物,崔老,你看清楚,可是此剑?”说完,将剑还鞘,递与火狐崔伟。
    崔伟喜不自胜,双手捧住剑,施礼道:“多些教主成全,赐回宝剑,老朽没齿不忘恩德!”鬼母微微一晒。崔伟接过宝剑之后,转递与碧螺岛主于叔初观看。碧螺岛主自称剑法为天下第一名家,这时一掂宝剑,撤剑出匣,低头细细鉴赏,这刻见他便像那些书呆子得到好书一般,不忍释手,剑身上发射出的青光,映照得他发眉俱青。
    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陡地目现奇光,一闪即隐,趑趄着走开一边。红亭散人和黄衫客神色微见紧张,也跟了过去,三人聚在一处,说了几句话,便又分散开,佯作无事。这一举动,有两三位来贺的江湖豪客,和内外三堂香主们,这些人全是江湖道上出了大名的魔头,焉有看不到之理。只是各各都同一心意,明知这三人对碧螺岛主于叔初和火狐崔伟将有不利,但俱都暗恨于叔初的狂傲自大,目中无人,巴不得有人出头,暗中将他挫折一番。只是各人又知那碧螺岛主于叔初之所以狂傲,实在是剑法微妙精奇,功力绝顶,谁都不敢贸然去招惹他。
    如果此刻有人回头去看看白凤朱玲,一定大为惊讶,原来她此刻已将掩面红巾尽地揭去,从人丛隙间,定睛凝视于叔初还在摩挲把玩的青冥宝剑。她的眼光是那么奇异和痛苦,两片朱唇也显得惨白,微微颤抖着,生像个孩子让人家暴力抢去他心爱的玩具时,那种惨然无告的样子。
    如今她一切都无望了,虽然她已知道石轩中已经死里逃生,可是又有什么用处呢?她不但奉命与西门渐成亲,永无与石轩中重修旧好的希望,而且他仍然身陷险境,让那剑法天下无二的碧螺岛主于叔初苦苦追逼,还有擅用火器的火狐崔伟,他大概总难逃毒手。他当日深情地留下这把镇山宝剑,为的是好让她护身,不怕蛇兽侵犯,可是她却眼睁睁地让人家取去,而且多半是送回崆峒去,让那两个可恶的师兄使用。她明知他的冤枉,本应立刻挺身告诉火狐崔伟才是。但她不能够,她怎敢让师父知道她和石轩中已有如许感情啊!这柄青冥宝剑不但不能好好保全着,交还石轩中,甚至碧螺岛主于叔初,会用他碧螺剑法,配合这柄宝剑,去诛戮石轩中哩!她这际真是欲哭无泪,肝肠寸断!
    只见碧螺岛主于叔初,将宝剑还匣,递给火狐崔伟,然后向鬼母举手道:“多谢教主盛情,于某此刻告辞了!”
    火狐崔伟背好宝剑,也抱拳行礼,鬼母道:“两位既然急于追搜那厮,我也不留驾了!”当下诸人也纷纷向他们道别,只见这两人展动身形,倏忽间已向东方飞纵隐没。
    鬼母请诸人回到厅中落座,微笑道:“各位见我与那于叔初的情形,一定十分奇怪,其实我为守着昔年诺言,故尔他敢于放肆而已!”座中诸人,都不能搭这碴子,鬼母知道众人仍不明白,但也不多解释,又道:“这事说来话长,事过境迁,不提也罢,还是请各位继续观礼!”她的话一说完,弦管乐声,倏地吹奏起来。
    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这时忽然站起身形,满面含笑对鬼母说道:“老朽此次抽暇,参观令贤徒盛礼,已开眼界,并且深感教主高情。
    只是老朽身有要事,未克侯至礼成,请教主海量宥恕,老朽等务须立刻动身!”这时,红亭散人和黄衫客,也都站起身来,向鬼母抱拳致歉。
    鬼母诧道:“各位何须如此亟亟?我知道各位俱有要事,但也可稍待至礼成之后才移驾呀?”
    诸葛太真仍然满面笑容地道:“老朽等来时,不是早就奉告过有事缠身,不能久留,并乞教主恕罪的么?此时实未便多所耽延,深盼教主见宥为幸!”他说完,已走出座位,向鬼母行礼作别。鬼母心中有点不悦,暗忖道:“这次行礼,真是好事多磨,此三人虽然有点无礼,但总算是贺喜佳客,我也不便怎样!”当下也自回礼,亲自送他们步出大堂。
    一干人除了鬼母和座下四弟子之外,其余都差不多知道这三个人不惜失礼告辞,匆匆而去,怀的什么心肠,可是都像串通好似的,不去点醒鬼母。
    当下喜乐复起,两个新人在那大红双喜凌幔之前,并排立着。一个司仪唱道:“跪拜!”两人都跪下去。那司仪张嘴又要高唱,忽然一声喝叱,使诸人注意力又从那对新人身上,移到发声之处。
    白凤朱玲低低“啊呀”一声,娇躯摇摇欲倒,紫鹃和月香急忙俯身扶住。
    众人目光到处,只见一个人,不知几时,悄悄溜进大堂来,身上满是青苔和泥土,蓬头垢脸,肮脏不堪,但双目却炯炯有神,必非寻常之辈。
    要论这厅堂中诸人,便是厅外叶落之声,也能够听到。这人走进来时,正好乐声悠扬,司仪高唱,即使有人听见步履之声,也以为是主坛内执事之人,谁会回头去看?一直到这人来到临近,喝叱一声,才都诧异地回目注意。
    鬼母暴怒起立,冷冷道:“小子,你走错地方了!要非此刻是我爱徒大喜之日,非将你大解八块,难消我恨!”
    那人道:“你便是鬼母冷婀?我石轩中正要寻你!”他双目闪闪,却射向鬼母后面的朱玲,鼻子内恨恨地哼一声!众人一听,这浑身龌龊的人,正是方才碧螺岛主于叔初和火狐崔伟所搜索的人,不觉都十分惊讶,有些更啧啧有声,但都想不出,他现身此地,究有何故!
    鬼母本是蓄势欲发,这际也禁不住诧异一瞥,道:“原来你是石轩中,来此有何用意?”她说话之时,已发觉他的眼光直盯在什么人身上,转怒道:“你今生休想得到她!”
    石轩中脸上的肌肉痉挛一下,忽地将眼光收回,好像决定永不再瞧她似的,坚定地说道:“我此来专程找你,你还否记得二十年前,崆峒山霞虚真人的话么?我是霞虚真人的传人,来践廿年之约!”
    鬼母冷婀阴阴一笑,将绷紧的面色松弛下来,说道:“啊!霞虚道长不愧信人,本教主甚为佩服,便阁下这等勇气胆色,也令我心折。想当日我为了霞虚道长一言,便手下留情,放他归崆峒山。料不到他苦心孤诣,居然培养了个好传人。我总能成全你的心愿便了!”她的话忽地停住,回头道:“稍缓方始行礼,先设一席上来!”
    她转回头对石轩中道:“看你狼狈的样子,怕是让于叔初赶急了!你别忙,我命人摆上筵席,你且吃喝休息一下,再践行前约便了,省得日后人有说嘴,道我赶乏兔儿!”
    石轩中这时暗中也觉得疲累,尤其是腹中饥渴交加,横心笑道:“既然鬼母你没想得如此周到,我无妨领受盛筵,也算扰你一杯喜酒。”
    末一句话像一根钉子般钉在朱玲心坎里,痛得她暗里抽噎啜泣。
    咄嗟之间,那桌筵席已摆好,鬼母举手相让道:“你这厢请坐,本教主相陪!”石轩中眼角不瞅一下朱玲,管自大踏步入座。诸人见他轩昂镇定,都不禁既诧且佩。鬼母仰面轻笑,将霞虚真人昔年和他订下之约对众人说了。九指神魔褚莫邪轻轻一推车丕道:“车老二,我们来打个赌,你说这小子接得住教主二十招么?”车丕摇头道:“自然接不住,凭他那年纪,便教他打娘胎之时练起,能有多大气候?你我也未敢说接得住教主二十招哩!”
    九指神魔褚莫邪道:“我们接不住是另一回事,但这小子有备而来,若无多少把握,岂敢犯险?”
    冷面魔僧车丕笑道:“那么我们可以赌几两银子喝杯酒!我是要定教主赢,你愿不愿赌?”
    九指神魔想了一下,道:“不过我要三博一,你赢的机会大,所以输便要输三倍,我赌一千两,你输便要拿出三千两来!”
    冷面魔僧车丕点头应允,只见那石轩中慢慢地吃喝着,忽地拈起酒杯,向鬼母大声说道:“我还未向教主道喜,甚是不该,这一杯酒借花献佛,请教主容我贺喜,并请见新郎官!”
    鬼母一笑举杯,唤西门渐过来厮见,石轩中纵声大笑,道:“久仰教主令徒威名,果真神威凛凛,器宇不凡!”说完了,大笑着敬酒干杯。鬼母也一仰而干,微微阴笑。那边厢朱玲低声“嗳”地轻叫,石轩中似乎听到了,笑声顿止,脸部的肌肉又痉挛一下。
    鬼母一摆手,西门渐便亲自执壶,口中说道:“石轩中,我敬你一杯。”酒壶举得高高的,倏地向下倾,一条白练,向席上那酒杯急堕。
    厉魄西门渐这一下,暗藏妙技,这条酒练之中,夹有内家真力,只要落到杯里,那银杯便会进裂,那道酒泉更透穿桌面,酒珠飞溅,可以伤人肌肤!
    石轩中一听酒泉倒下风声,心知不妙,倏然伸手握住那杯,迎将上来。两下一触,但觉手掌一沉,一股大力压下,眼光闪处,瞥见对面鬼母阴鸷注视,心中一动,蓦然撒手,只听“啵”地一响,银杯已在离手之际迸裂,那股酒泉却骤然喷溅散开。厉魄西门渐急闪时,身上新衣裳早现出斑斑酒渍,石轩中可一点也喷溅不着!鬼母自然看清楚石轩中并不曾跟西门渐硬斗功力,只在杯酒相触之际,运内力一遍,把酒泉逼散喷溅,使西门渐未胜即败,心中不禁多添几分怒气。
    石轩中连忙抱拳道歉,西门渐浓眉倒竖,正待发作,鬼母冷冷道:“渐儿退下,这场事有我哩!”西门渐只好唯唯退开。
    鬼母仰面回头笑道:“各位请过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下,单凭姓石的这种胆色机智,各位也值得一识!”众人闻言都离座过来,石轩中稳坐不动,像尊塑像似的。适才碧螺岛主于叔初容色稍冷,诸人便忍不住忿懑,但此刻却不怪石轩中,俱都和他点首为礼。当鬼母介绍到九指神魔褚莫邪和冷面魔僧车丕之时,石轩中禁不住惊顾几眼,心头涌起那夜江边的情景,既疑且悲。鬼母见他有迷茫之色,便解释道:“陇外双魔是近日方允为本教效力的,现为外三堂香主!”石轩中茫然应了,心中想道:“这些人全是师父当日提过的赫赫有名的大魔头,想不到都效力鬼母……”他未曾想完,鬼母连他座下未见过面的另外两鬼,都介绍完了。忽地枭声叫道:“紫鹃、月香,把玲儿扶过来!”她又向石轩中冷笑道:“玲儿今晚出阁大喜,你既夤缘来贺,理应相见!”
    (夤缘yínyuán,本指攀附上升,后喻攀附权贵,向上巴结。乔松孤立,萝茑夤缘,柔附凌云,岂曰能贤。——《旧唐书•令孤楚牛僧孺传赞》)
    石轩中浑身微震,咬牙不置一词,只听鬼母又道:“你们也算旧相识了!听说你为她求丹,不惜身陷泉眼,玲儿应向你叩谢大德才对……”
    白凤朱玲全身彩服夺目,头上凤冠霞帔,带着许多珠翠珍宝,更是光耀闪烁。这时她由紫鹃月香两人,搀扶着慢步走来,数十只眼睛都注视着她。只有鬼母背身坐着,头也不回,双目锐利如刀,细察石轩中的表情变化。
    正是前生注定,梦里冤家。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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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鸠杖重似山,达摩三剑惊天地;银光快似电,岛主只身震山川
    紫鹃俏眼一瞟,玉掌中暗捏着小罗巾,装着替朱玲去揭开这面红巾,迅速地替她揩拭红巾后的玉面。正待揭起红巾,忽觉手指微凉,竟是泪珠滴落手上,她无可奈何地急急拭一下,便把这面红巾揭将起来!
    饶他诸人尽是江湖上魔头,历经长江大浪,千锤百炼了一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禁心中微动,自家也辨别不出是怜情是怜爱。
    只见朱玲两道长长的秀眉,微微颦蹙,星眼一泓秋水,黑白分明,眼睫处微沾泪珠,如清晨草间的露珠未晞。挺秀的鼻子尖,轻轻翕动,似是呼吸急促,两片朱唇,微微颤动,竟是欲语还休的神态。那吹弹可破的玉颊上,本是略染丹朱,晕红欲滴,此刻有浅浅的泪痕。尤其是那双妙目中,流露出心中幽怨自责之情,更是动人情怀!
    她只看了石轩中一眼,便垂下眼皮,那一种不胜情的模样,众人都感觉得到,只要一根羽毛般轻微的打击,她便再也受不了哪!
    石轩中只在起初时颤抖了一下,及至朱玲姗姗走来之时,他又像尊石像似的,连汗毛也不曾动一根。待得朱玲向他万福了一下,徐徐退开去,他里眼一闪,道:“多谢教主引见诸位高人奇士,石某缘分不浅。只是令徒朱玲,与我虽是相识,当时求丹,不过激于义愤,实不必言谢,倒教我生受了!”声音有点嘶哑,却显得那么冷漠。忽然又朗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闲话少提,教主盛筵,石某已经领过,就请赐招下教!”
    厅中诸人,虽然全是身怀绝技之士,名扬天下,但对文墨之道,除却有限两三位之外,都非此道中人,因此连鬼母也不知道,石轩中只朗诵了一句话,里面已大有文章了!
    原来石轩中乃是念了一句清初一代大词人,纳兰性德的词,那是一阙木兰花令,题为“拟古决绝词”,他念的是第一句,全词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雨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上半阙说人生之短促,好比草草一见,故此实不应有秋扇见捐之情事。而变心的人,往往指对方先变心!下半阙是拿唐玄宗自马嵬坡一役后,杨玉环香消玉殒,他夙夜追忆思念,其情之深远,比诸贵显了的薄幸郎,起初说什么山盟海誓,天荒地老,到后来却变了心,真有天渊之别!
    他自然是借此来和朱玲决绝,并且暗暗讥嘲讽骂她的变心。朱玲肚中雪亮,暗自逐句背诵这首词,泪珠儿比这阙词的字更多,点点滴滴地掉下来!
    这时众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石轩中身上,谁也不曾发觉朱玲悲切的模样,却有一人注意到了,便是厉魄西门渐。
    石轩中大声问道:“教主,我的宝剑在你们这儿,我是否可用那宝剑,与你动手?”
    鬼母淡淡地道:“那柄青冥剑已被火狐崔伟带走了,我可另找一柄给你使用!”
    石轩中这际不觉愕了一下,忖道:“好啊!连我的宝剑也给了人哪!分明是……哎呀!
    若无青冥宝剑,怎能补那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功力不足之处?这番凶多吉少了!”他面上微微变色,口中嘿嘿地冷笑几声,又横心想:“罢了!我如今真是生不如死!若丧命在鬼母手中,总算是以一死报答师父教诲抚养的恩德,也教那贱人心里不得安乐!”
    于是昂然答道:“好吧!就请你借柄剑给我!”
    鬼母站起来,一个吩咐人去取宝剑,一面向石轩中道:“厅外有比武的好地方,我们到外面去。”
    石轩中道:“甚好,就到外面去!”当下也站起来,跟着鬼母走出厅,众人都在后面跟随着走出来。朱玲在厅堂内,不知出去看好,还是躲在此间?怕只怕亲眼看见石轩中血染当场。只听耳边有人道:“玲姑娘,你还是回房中休息一会吧。”却是西门渐的声音。
    白凤朱玲倏然一振双臂,把搀着她的紫鹃和月香,震开几步。只见她伸手把头上沉重的凤冠除下放在一旁,用衣袖抹掉颊上泪痕,瞪了西门渐一眼,迈步便走出厅去。
    鬼母和石轩中已站在沙坪中心,众魔头煞星都散立在四周,远远观看。鬼母正将一柄宝剑交给石轩中,她道:“这柄剑名为削玉,为我自用之物,虽不比你青冥剑神物利器,但极锋利坚锐,也非凡品!”
    白无常姜斤双手捧着一根碗口粗的拐杖,那杖通体黑黝黝的,根节盘错纠结,杖头一只黑色的鸠鸟,利啄前伸,此杖约摸有五尺来长,便是鬼神震惊的黑鸠杖了!这杖重量逾百斤,单听到这重量,已可知这鬼母的神力毕竟如何。
    只见鬼母右手微挥,挥退白无常姜斤。石轩中道:“鬼母你何故不用兵器?”鬼母冷笑道:“跟你动什么兵器?本教主只用一双空手成全你便了!”
    石轩中目光矍然一闪,大声说道:“石某乃践先师二十年前之约,鬼母你若在二十招之内,不能赢我手中宝剑,便是解散玄阴教,永不出世。此事关系非小,而且先师所约定的二十招,乃指你黑鸠杖而言,若鬼母你不用黑鸠杖,石某决不动手,情愿引颈就戮!”他说完,呛啷啷地掷削玉剑于地上。
    他这一着实出众人意料之外,放着有便宜好捡,他都不肯要。九指神魔诸莫邪摇头低声道:“车老二,我一千两银子是输定了!这小子太狂啦!”车丕道:“这小子透着奇怪,若教主使用黑鸠杖,简直不必用什么神奇招数,一式‘泰山压顶’便完啦!”其余的人,也有些低声议论起来。只有朱玲一人,心中明白,当日石轩中飞身一剑,破去九指神魔诸莫邪万斤神力的巨木,便说过他的剑法专破这种超凡神力,故此坚持要鬼母使用黑鸠杖。
    鬼母虽是心高气傲,这时不禁犹疑一下,忖道:“且不管这小子说的什么,但他既敢孤身犯险,图思一逞,必有自负把握之道,我还是用黑鸠杖上算些,再说这小子也真拿他没法,他掷下宝剑不肯动手,教我也无法杀他!”想罢,便大声道:“本教主本有好生之德,以空手接你宝剑,既是你掷剑不肯动手,本教主索性如你心意,但我兵刃沉重,只磕着一下,便成了肉饼,你再三思一下!”
    石轩中道:“这事没得再思了,石某定要见识黑鸠杖的威力!”一边俯身去拾宝剑,鬼母接过黑鸠杖,微笑向四周的人道:“各位亲眼共睹,非是本教主以大压小,实是此子自寻死路!”她眼看众人都点首称是,自觉已站稳脚步,不致传出江湖,为人所笑。转身面对石轩中道:“可以动手了,我让你先发招!”
    鬼母哪知自己正是一着之差,落了石轩中圈套!倘使她仍用双手,那么稳可以在二十招内夺了石轩中的剑,甚至取他性命。这一中计用杖,事情便大不相同,要动手后方知结果了!
    石轩中把剑鞘掷在地上,仰面长啸一声。多少悲恨杂虑,都从啸声中抒发出来,同时把手中削玉剑微微一震,力透剑尖,只见银光闪闪,灼烁夺目。他啸声甫起,众人都相顾骇然,连鬼母也心中微讶!冷面魔僧车丕用手肘一点九指神魔褚莫邪道:“这小子定有来头,你听那声音简直要穿山裂石,内力造诣,不在你我之下!你一千两银子还有厚望!”九指神魔忖想一下,微微摇头。
    便朱玲也觉得惊诧,奇怪石轩中怎忽然功力大有精进?她本身并非庸手,自然能在声音中听得出功力深浅。
    石轩中啸声一歇,叫道:“石某先动手了!”手中利剑挽个剑花,虚虚向鬼母眉心指去。这正是五十手大周天神剑中,第一手起式“仰观天象”。
    鬼母存心试他深浅,明知他这一式里,中藏无量变化,仍傲然不惧。黑鸠杖起处,激起一股杖风,攀然用左手持杖尖,用杖头向石轩中当头一下,她可未曾使全力下击,但杖风如山,端地神勇惊人。
    只见石轩中移形换位,剑尖冲破杖风,直指杖头鸠鸟尖啄,电光火石般一触,鬼母便觉出自己力量竟骤然消卸,心中一凛,暗忖道:“方今天下间,怕没谁敢用这种剑法来破解我的神力!这厮端地算是胆大艺高,待我再试一下!”她的念头不过一掠即过,真力已运至枝上,仍然原式下压。
    石轩中一点得手,忽然又觉鬼母杖头摹生潜力,就像忽地移了一座山在杖头,直压下来。俊目一闪,剑尖倏然跳弹,竟是沿着杖身点过去!鬼母知道再运真力,也是徒然,蓦地撤杖横抡,杖风如急飙狂扫,直欲卷人离地而起。石轩中真气一沉,急打个千斤坠,剑尖探处,刺破鸠杖潜力,轻轻一引,第二式“俯察河岳”,刚好化解对方神力。
    好个鬼母不愧自称天下无敌,她一杖抡处,已被石轩中引开,瞬息之间,她已杖交右手,变抡为戮,黑鸠杖一戮之时,已经急点上中下三盘各三下,一时化为十几根黑鸠杖。石轩中举重若轻,一式“生临八角”,长剑一划,刚好又破解了这一招。
    鬼母心头一怒,蓦然使出黑鸠杖法,左右一抢,激起两股狂风,回环冲击,那根黑鸠杖,霎时化作无数根,上盘下打,急攻过来。石轩中被那无形潜力一冲,禁不住身形后退,手中削玉剑,也自使出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只见他身形转处,“大衍如环”,“六龙驰驭”,“剑破三清”,“少阳再引”,“炎荒日永”,“五云氤氲”,一连几招,剑尖划处,着着都正好在黑鸠杖潜力飙风缝隙间,把那卷人欲飞的力量都破解了!饶这样,他身形仍禁不住连连绕坪而退。
    正是强弱悬殊,形势分明,虽则鬼母一连十招,还未曾拾下石轩中,但旁观的人,早已判断出石轩中这套剑法,虽然精奇奥妙之极,但恐在三招之内,便得命丧沙坪之上。不过他们俱都目骇神摇,惊佩那鬼母果然天下无双,难逢敌手。
    石轩中但觉对方杖法,神奇无比,竟不知如何封拆才是,而且杖风和那股潜力,更是越发难当。霞虚真人五十手大周天神剑,自己竟无法用来克制敌人,忙乱间倏然虚划一剑,真气沉处,身形在急风鼓荡中屹立,心神合一,贯注到剑尖上,只一刹那间,形势忽变。
    只见他在杖风如山中,身形已经站定,不像十招前般一味后退解拆力量。剑尖斜斜上指,一似老僧入定,稳定如万古磐石,又如金刚伏魔,神威深微莫测,看似迂缓实则极快地变招换式。鬼母陡觉杖影力量中,裹着一颗又滑溜又坚硬的东西似的,空自四面八方,蹈隙抵暇,却无一丝缝儿,霎时便攻了八九招。
    鬼母是何等人也,已认出这少年的剑法来历,心神大震。自己知道已和这少年拆了十八九招,大势不妙,把心一横,喝一声“好个达摩剑法!”杖影倏收,横杖微睨,冷冷道:“第二十招了!接着!”
    这时他们已移到沙坪边上,高着那悬崖不过三丈左右,鬼母话声一歇,持杖便戮,左掌已从杖后猛然一推。但见沙坪上的泥沙,应手而起,那石轩中活像断线的风鸢,在蔽天尘沙之中,不由自主地向悬崖处飞去,众人隐隐听到他“啊”地一叫,似已受伤!
    鬼母脸色大变,缓缓走向悬崖边,俯头去瞧,那石轩中早已坠入绕崖白云中,隐没不见。她瞧了好久,方始抬起头,脸上的颜色渐渐恢复,但仍旧微微发青。
    众人都走到悬崖边俯首下瞧,一边大为恭维鬼母武功盖世,有神鬼莫测之机。敢情凭这一干绝顶高手,也不识石轩中后来使的什么剑法,以及鬼母第二十招是什么功夫。鬼母拄杖微微笑道:“诸位,那小子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剑法,前十招尚可,后来使的竟是已失传的达摩剑法!”她歇一下,示意白无常姜斤,捧回那根沉重无比的黑鸠杖,又缓缓说道:“那是百余年前仅余的达摩连环三式,数十年前已失传了,这小子竟会使这剑法,令人莫测其故!我最后使的是“龟山天柱”功,左掌却用“期门幽风”把他吹下悬崖,便不跌死,但受了我半下龟山天柱,也一定难逃大限!”
    这些魔头俱都倾耳而听,心中拜服不已。都没有注意到当石轩中飞坠悬崖之时,朱玲如响斯应,翻身摔倒,昏厥地上。厉魄西门渐一直注意着她,这时飞纵过来,推开紫鹃和月香,两手一抄,把朱玲抱起,竟自施展轻功,急纵入主坛去,匆匆将她送回房间的床上,自个儿又急急纵出沙坪,铁青着阔大的面孔,听鬼母说话。他举动敏捷利落,竟无人发觉此事,鬼母自然更不知道。
    厉魄西门渐长得虽然丑陋高大,人却并不愚钝,哪有看不出朱玲和石轩中是一档什么事,心中自然妒恨交集。只是“情”之一字,着实奇妙,他这刻唯恐让师父瞧出来,责罚于她,故尔急急掩饰过去。
    鬼母又缓缓对众人道:“今日的喜事,屡生波折,恐怕兆头不佳。此刻我决定改期再行成亲之礼,这场婚事,暂搁一个时候。各位嘉宾由香主们招呼尽饮,我有点要事,暂时失陪了。”
    她说完之后,便一径回主坛,并没有在大厅中逗留,直接回到自己练功室去,在一个大蒲团上,颓然坐下,面色又变得苍白难看。厉魄西门渐跟着进来,他的神色比之鬼母更难看。此刻他一见鬼母的神态,不觉忘了自己的事,反手关了室门,然后蹲下低问道:“师父,你怎么啦?莫非受了伤?”
    鬼母用手轻指,他会意地在一个紫檀架上,取下一个小瓶,倒出一撮药末,调了开水,让鬼母喝下。
    歇了片刻,鬼母渐渐恢复原来神态,便道:“好险!我一世英名,差点坏在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当时我如不拼着多花三年苦修之功,使用出期门幽风,乘间又用龟山天柱撞他一下,恐怕我们玄阴教,立刻要瓦解了,那小子若非内功造诣有限,凭我这未练成的期门幽风,怕也难移动他分毫。达摩剑法的确是神妙无方,威力不可窥测。收拾了这小子,可就没有后患了!只是我在这三年中,必须闭关苦练,不能稍辍,更不能与人动手,适才我差点把持不住那根黑鸠杖!”
    一席话把西门渐听得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当下鬼母便着他派人送帖给少林白云大师和铁夏辰,将重阳之约,改在三年后的重阳举行。一面传令玄阴教暂时封坛,所有教徒,都要蛰伏候令。内外六堂香主则自由活动,三年后再到碧鸡山报到。
    这一来等于解散了玄阴教,最少也挫抑了日益高涨的气焰。玄阴教徒都不知何故,只好唯唯奉命蛰伏。内外六堂香主也不知其故,只西门渐一人明白。
    翌日,主坛上几位来贺的江湖豪客,都陆续离开了。大厅中只剩下内外堂六位香主,以及白无常黑无常姜氏兄弟,西门渐则心悬两地,在鬼母练功室门外及朱玲绣房之间往来蹀躞,神情难看,似有极大心事。一时间,昨日一番喜庆气象,变得凄清黯淡!一干香主们各自忖想此三年中的行踪出处,心中纳闷。
    忽然一个执事教徒,匆匆走进来,报告道:“众位香主护法,昨日来过的那碧螺岛主于叔初又来了,正在山上蹬道间哪!”
    众人各个惊顾,铁臂熊罗历资格最老,当下挥手道:“知道了,你且退下!”那执事弟子唯唯退下。他微皱眉毛道:“这厮去而复转,究有何故?教主已传令任谁人也不能谒见,我等且一同出厅,好言应付,看看来意再说!”
    于是一众魔星,都步出厅外,站在沙坪等候。只见在上山的盘迂石蹬道上,一条人影,急如烈马奔腾,直冲上来,正是那胖矮的碧螺岛主于叔初。
    眨眼间,碧螺岛主于叔初已走完石蹬道,只见他平稳而又极为疾速地冲到沙坪上,劲风飒然扑面,他身形已离地站在诸人面前。
    他怒容满面地环射众人一眼,还未开口,铁管熊罗历抱拳道:“岛主去而复转,敢问有何见教?敝教主此刻坐关入定,未能亲自迎接……”
    “哼!冷婀倒会躲起来!我要寻她理论!”于叔初肚皮一腆,怒气冲冲地回答。
    诸人这时已把他打量清楚,只见他稍微有点狼狈,臂上彩衣扯破了一块,头发和身上也沾了好些草屑,只是神情依然傲然如昔,口气强硬。罗历又抱拳道:“敝教主此刻实不能见客,岛主若有吩咐,敝座等若不能担承,便代为转禀,务请岛主见宥!”
    碧螺岛主于叔初怒目嗔道:“这事你们做不了主,冷婀既不出来,我自去见她,我知道她练功密室所在。”说完,迈步便走。
    铁臂熊罗历拦道:“岛主留步,敝教主实是有令,不能见客!”他后面站着的阴阳童子龚胜,手摇折扇,“嘻嘻”冷笑数声,九指神魔褚莫邪也嘿然一哼。
    于叔初冷笑道:“果然是她授意,你们试拦拦看!”说着话,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朝罗历左侧冲过;右手骈指如剑,疾点罗历胸膛,左肘已冲向九指神魔软肋,趁九指神魔一闪之时,伸臂骈指去划他旁边的冷面魔僧,带起利刃劈风之声。
    他一招出手连取三高手,两臂动处,就像两把宝剑似的,果是剑术大家气度。三人忙闪开时,白影一闪,向于叔初迎面盖下。于叔初一低头,在白影下钻过,忽觉两股风声,分袭咽喉正中的“金律”和小腹下的“关元”两处大穴。头上那团白影,也急削耳后“洪堂穴”,都是认穴准确,手法狠辣迅疾。
    好个碧螺岛主于叔初,在这生死呼吸之间,蓦然矮身斜跨,如螺陀一转,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已避开这三下煞手。右臂在旋转之时猛然伸缩,宛如毒蛇口中的七寸子。只听裂帛一声,人影乱闪,这沙坪上形势又变。
    原来那团白影,正是阴阳童子龚胜手中的阴阳扇,这把扇子,扇骨乃白金合精钢打成,尖顶处锋利无匹。扇面乃采五指山天蚕丝所织成,兵刃不伤,为破暗器之利器。扇面一边素白,一面玄黑,称为阴阳扇。他早就不忿碧螺岛主于叔初那种夜郎自大的神气,此刻已有借口动手,便在己方三人一闪之时,凌空飞起,阴阳扇往于叔初华盖顶划下。及见于叔初低头一钻,忙使出“风台落花”式子,身形摇摆间,手中扇子急削敌人耳后大穴,不道敌人真个武功盖世,又自避开,他一沉真气,身形如花落絮飞,轻飘飘退落在进厅堂的道口,持扇待敌。这霎间,适才被袭三人也闪过来,与他并排站着,冷面魔僧车丕脸色恶劣,长衫下截已被于叔初骈指划破,方才裂帛之声,便是因此。
    火判官秦昆山与于叔初对面峙立着,原来他在阴阳童子龚胜凌空下击之间,急如电光火石般抽出一双判官笔,分点敌人两大穴,只凭他抽笔点敌这份迅疾身手,已显出名下无虚,不愧是纵横湖海的大魔头。可是也点敌人不着,还让敌人在匆急闪避之际,运臂如剑,划破了车丕的长衫。
    乍合即分的一刹那,彼此心中雪亮。无怪于叔初狂傲一世,敢情他的剑法已是练到身剑合一之境。他一双手臂,简直便是两柄利剑,而应敌那种滑溜狠毒,更高人一着。
    至于这六位香主,各有绝艺,雪山雕邓牧,也纵到四人一旁,并排站立,只剩下火判官秦昆山,手持双笔,和碧螺岛主于叔初对峙相望。白无常黑无常姜氏兄弟,各自撤剑在手,退守在厅门口。
    形势险恶,一触即发。碧螺岛主于叔初狠狠一哼,打肋间拔下宝剑,只见一溜银光出匣,光芒强烈,一望而知是把百炼好剑。他厉叫道:“岛主若不略施手段,谅你这班妖魔小丑未知利害!”其实他心里可不是这样想,面前这六个人,无一不是叱咤一时的超凡人物,他再自负些,也不敢轻视这几人,自然是有其他打算!
    后面一列五人,不禁各各动怒,但只有雪山雕邓牧从腰间拔下一把精光闪闪的缅刀,其余的人都没有掏出兵器。这是因为铁臂熊罗历乃以金刚散手驰誉武林,根本没有兵刃,九指神魔褚莫邪乃以掌力称雄,早年所用的外门兵刃“跨虎篮”,在练成白骨掌力之后,便摒弃不用。冷面魔僧车丕则以一双寒云袖,久树声名。于是变成六人之中,一半有兵刃,一半则空着双手。
    碧螺岛主于叔初左手剑决一领,右手长剑一挥,银光急划,径袭站得最外的火判官秦昆山,秦昆山不敢怠慢,左手笔斜斜一封,右手笔已疾敲敌臂。哪知于叔初乃是指东打西,银光尚未划出,已如急飙闪电般,卷向雪山雕邓牧。未等邓牧招架,长剑一斜,截向阴阳童子龚胜,口中还喊出阴阳童子的绰号来。后面的姜氏兄弟看得清楚,禁不住目骇神眩,哪曾见过这等神奇莫测的剑法!
    阴阳童子龚胜既怒且佩,扇子一举,封住一袭,只见碧螺岛主于叔初胖胖的身形一转,手中长剑抖起万点银光,刚好分别挡住秦昆山如影随形的双笔,以及邓牧变封为戳的缅刀。他万点银光一敛,已见另外三人上抓下拿,分别插手进攻,掌风如山,呼呼急迫,尤其车丕为势更急,双袖抖起两朵寒云,劲拂面目。
    于叔初适才接住三般兵刃,早觉出这几人内力造诣,都高人一等,看似容易,实在略感困难才挡过三面夹攻。此刻更不怠慢,施展出碧螺剑法的精妙绝招,一式“浪涌千重”,剑势迫出如巨浪排空,蓦然一卷。这一着使出来,威力比之昔日仙人剑秦重所使,真有天渊之别。罗历褚莫邪等三人哪敢从剑气如流之间硬攻,都缩手变招。于叔初已自变招为“轻鸥掠波”,银光急掠,竟是回攻后面的火判官秦昆山。秦昆山双笔连环疾点,一式“名登鬼箓”,似守还攻。却见于叔初长剑一领,身剑合一,径刺雪山雕邓牧。
    一时之间,但见于叔初剑光化为一道银练,如长虹经天,又如长虹贯日,纵横飞舞,回环急攻。着着抢占先机,使六堂香主,一时难以联手合攻。
    只是这六人都是身怀绝技之士,这种形势,只维持了一刻,便俱都展开绝技。尤其那阴阳童子龚胜,手中那柄阴阳扇,倏黑倏白,忽上忽下,如穿花蝴蝶般随着剑气飞舞起来。雪山雕邓牧本以轻功最擅胜场,此刻一味身悬半空,往来盘旋,手中缅刀激起光芒如雪,伺隙下击。秦昆山双笔似是判官点名,着着指向于叔初全身穴道,阴狠毒辣。余下三个空手的,都叱咤连声,掌风重如山岳,急攻硬打。
    碧螺岛主于叔初力敌六名高手,兀自保持均势,一支长剑直似蛟龙出海,神妙无方,上下挥霍,竟自凌厉环攻了二十余招!
    他渐觉这六个魔头压力渐增,知道他们已经能够逐渐施展出绝艺,不似当初被他占了先机,忖道:“我目的已达,此时不走何待?”当下回心转意,蓦然使出连环救命三招,只见他剑光如环,化成三个银圈,身随剑走,打车丕和褚莫邪之间,冲开一个缺口,纵出战圈,阴阳童子龚胜目射凶光,如影随形,落在于叔初面前四五尺远,张口一喷,一层淡淡的白气激射出来,手中阴阳扇乘势一扇,那股淡淡的白气,已经袭向于叔初面门。
    碧螺岛主于叔初昔年孤身仗剑,纵横江湖,久经大敌,耳目聪敏,此时机伶伶打个寒战,想也不想,手上长剑疾撩,银光如墙,挡住那股白气,一面纵身后退,厉声叫道:“今日你们六人联手,姑且放过一遭。可记着别走孤落单,撞在岛主手中,项上头颅便不稳了!”他叫声激荡间,身形已向山下石蹬道迅疾急退。
    铁臂熊罗历两臂箕张,作势拦住五人,不要追赶。只见阴阳童子龚胜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道:“我拼着损耗真元,运动先天一气功,竟被那厮剑气挡住,真是扎手强敌!”
    冷面魔僧车丕气忿忿地低头去瞧自己的长衫,那儿已划破一道大口子。火判官秦昆山抱笔摇首,嗟叹道:“这厮火气冲冲,怕是吃了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等人的亏,欲寻教主理论!”
    罗历皱眉道:“按说这于叔初的武功,其造诣之精纯,以及应敌时之机智毒辣,应付一个诸葛太真,该是绰有余裕。火犯崔伟也非庸手,尤其他的火器,神仙难逃。惊必不至吃亏吧?
    怕是他虽未吃亏,但认得是教主嘉宾,故此转头来理论也未可料!”
    冷面魔僧车丕愤然道:“褚老大,我们反正闲着,不如跟踪追踩,看看究是什么来龙去脉,若有机会,也可伸手消一口气!”
    “这主意甚好,我也陪两位走一趟。”接口的原来是雪山雕邓牧。他们三人都是外三堂香主,几天来甚为投机,故此有这提议。
    九指神魔也同意了,铁臂熊罗历道:“三位此去无妨,只是勿失三年之约便了!”三人诺诺应了。剩下这三位香主,内中铁臂熊罗历和火判官秦昆山都是鬼母手下旧人,地位又高,不便离开。阴阳重子龚胜却因施展先天一气功,大伤元气,也就不愿跋涉他往,留在这里好修炼复原。
    褚莫邪等三人,都是江湖豪客,说走就走,用不着收拾行装,当下彼此别过,便依着昨日于叔初走的方向,往东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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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柳暗花明,绝境新庄开局面;燕啁莺呖,灰心今日隐姓名
    暂且按下碧鸡山诸魔行踪,再说在中州西北,有一处地方,名唤万柳庄,乃属怀庆府治。这万柳庄占地甚广,良田千顷,处处杨柳垂植,大概便是得名来由。此时已是深秋,杨柳的叶子早就枯黄脱落了。
    这万柳庄少说也有万余户人家,却非一姓族居,约有十余姓,内中以李姓最大。近数十年,因为李族出了一位才子,在康熙年间,由进士及第出身,历任外官,晚年以户部侍郎致仕,归隐田园,为万柳庄首户。此人官讳光鸿,字邦卿,因历任朝官,致仕后依然声望显赫,李族的人,也因此沾光得势。
    李光鸿今年已逾七旬,晚年方始得子,却是连诞两雌,此后便无所获。因此膝下只有两女承欢,大的已是双十年华芳,名月娟,小的也是二九佳人,芳名月华,都待字闺中,尚未许人。本来以李光鸿这等阀阅门第,即使疼爱两女,尚未出阁,也应订下亲事。何况两女俱是长得月貌花容,人如其名,年来不少门户相当的富贵人家,遣人提亲,都不得要领,莫明其故。
    李光鸿虽是年逾七旬,身体却十分硬朗,原配夫人刘氏老蚌生珠,两女俱为所出,几年前已经物化。尚有侧室柳氏,是这万柳庄人氏,过门已有三十年,却无所出。另有姬妾两人,一名婉儿,一名小莺,全是刘氏夫人未殁之时,为李光鸿招纳入室。那时节讲究孝道,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这名堂纳妾,便皇帝也不能干涉,任他妒妇如虎,亦无能禁夫纳妾。况且身为显贵者,谁无三妻四妾。李光鸿素以儒节自砺,只因无后,方始置纳姬妾,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他往日外放为官之时,曾得名师傅授太极拳,数十年来,操练不辍,精神老而弥佳。只对闺房间事,不免甚为冷淡。盖练武者恒以色事为首戒。他每日凌晨即起,到庄外溜一圈,便是太极门中所谓行功,真个雨雪无间。这两年来,虽然怀有甚大心事,却仍然操练不歇。
    这天凌晨,他照例出庄,溜了一个大圈,忽然匆匆回来,在内碰到好些早起的乡人,那些乡人都恭敬地问安道早,如在往常,他多半和蔼地招呼回答,或者攀谈几句,可是这次却显得甚是匆忙,只点点头便走回家去。
    李家本是书香世族,房宇甚是气派宏阔,高大深邃,大门之内,回廊曲槛,院落重叠,一时也说不完。除了他自己一家之外,尚有好些近枝本家同住,故此颇不寂寞。这时在大门外那双石狮子处,一个家人正持着扫帚扫着门外大石阶的落叶。
    李光鸿没理会他,自顾自走进大门,一个家人,揉着眼睛,打门房内走出来,见了他连忙躬身道早。李光鸿道:“李成,你多唤几个人,找扇门板,把庄外石丘边,卧着不动的人抬回来,我看此人尚未气绝,也许有救!”
    家丁李成愕然应一声,李光鸿道:“快点,这冷的天气,冻也冻死了!我在书房里等候。”他官味十足地一捋颔下的白须,走向书房去了。
    那书房分作内外两间,自成院落,甚是幽恬静雅。小院中植有一丛芭蕉,此刻早就焦黄了,院墙边一个木做的葡萄架,上面爬满了葡萄藤。
    在书房中早有一个小婢,持着盥具等候。原来他常常独宿在书房,柳氏便打发一个小婢,清早来服侍他盥洗等。他洗过脸,漱完口之后,又有一个小婢,捧着一个食盒,原来里面一碗清炖燕窝,还有一个小盘,盛着面做的点心。他在书房外间,慢慢地吃着。
    歇了一会,把早点吃完了,便听到闹哄哄好些人的声音,走入小院来。却是几个家人,用一块阔板,抬着一个人进来,那人还用棉被裹着,他满意地点点头,命家人将那人移放在书房的一张藤床上。
    他移步缓缓走近那人身边,察看那人脸色,便道:“这人口目紧闭,眉头深锁,恐是患有内疾。李忠,你去弄一碗热醋来。李明,把我的救急散找出来!”
    两个家丁“哦”地应着,只片刻间,两样东西都齐全了。李光鸿亲自动手,先命人撬开那人牙关,搀起头项,把那碗热醋,和着药散,灌入那人口中。一会工夫过去,那人面色转红,眼皮微动。李光鸿高兴地道:“好了!好了!这人已经醒转啦!”一手又去捋颔下白须。
    他话声方歇,那人已睁开眼睛来,打量了眼前景物一下,心中明白是回什么事,忙挣着要下床叩谢。李光鸿俯身按住他道:“你刚醒来,快躺着别动,此刻不是行礼言谢之时。”
    那人委顿地躺下,低声道:“多蒙老恩公赐手相救,在下感铭恩德,未能言宣!”
    李光鸿挥手命家人退出书房,呵呵笑道:“老夫行将就木,能多积一分功德,便觉其乐无穷。尊驾言语风雅,斐然成章,同是斯文一脉,实不必言谢!”
    那人缓缓抬手拂拭去脸上尘土,低低问道:“敢问老恩公,此是何地?并乞赐告尊讳!”
    “此地名万柳庄,属怀庆府治,老夫李光鸿,早年服官帝都,今已致仕。”
    “原来是李大人,在下汝州钟灵,一无所成,孑身流落至此,蒙大人洪恩下救……”
    “老夫看阁下眉宇间,清爽之气扑人,应是雅士,切勿再以大人相唤。老夫致仕已久,颇喜脱略人间枷锁,钟兄如不见外,请改称谓!”
    钟灵连声不敢,但拗李光鸿不过,只好改称“老先生”,当下李光鸿道:“老夫与怀庆府陈府台,略有交情,故尔敢于伸手救人,换了别人,虽有救人之心,却恐是非丛集,难以应付理!”说罢一笑。
    钟灵振衣起床,精神越发振奋,方才委顿之色,一扫而空,极口恭维李光谱几句。李光鸿见他浑身尘土,衣服也破碎不堪,便道:“钟兄想是久困征途,风尘满身,且随小婢绿芸,到里面洗澡换衣,再来倾谈!”钟灵连忙拜谢,随着那名唤绿芸的小婢子,走出小院子。
    两人来到一所偏院,里面有个澡间,绿芸唤人挑来热水,又有人送来一身儒生衣服。钟灵掩上房门,脱换身上肮脏不堪的衣服,觉得身上那股气味,连自己嗅着也难受,忙跳进大澡盆,尽情洗浴。
    且喜旁边还有两大桶热水,他见这盆水已浮满一层污垢,便走出澡盆,把污水倒掉,另换两桶。
    那水桶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甚是巨大。钟灵长得文文弱弱的却毫不费力,抬起水桶倒水。他痛快地洗完之后,自觉精神焕发,换了衣服,便如卸下百斤重担似的。当下他在那堆旧衣服当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玉匣,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这才走出澡间。却见那绿芸在近处等候,引他到了隔壁一间房中。这房四面都镶着大镜,左面墙边一个木架,上面摆着一盆热水,他以为在这里抹面,便走过去,只听那绿芸娇滴滴地道:“请相公坐下,待婢子替你洗头!”
    钟灵自个儿照照镜,不觉笑了一下,原来镜中映现出他满面尘土,头发蓬松,也是沾满了泥沙草屑,他嗫嚅地道:“绿芸姐姐,不敢有劳玉手,小生自己洗便是!”
    绿芸微笑道:“此是老大人吩咐婢子,相公不必推辞!”钟灵听她居然应对娴雅,不禁打量她一眼,这绿芸年纪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娇小玲珑,满面灵慧之气,不觉冲口道:“郑家诗婢,岂遑多让?……”
    只见绿芸微微努嘴道:“相公你好没来由,小婢怎能和郑家相比?请相公作速洗头吧!”
    钟灵见她微有轻蔑自己之色,便乖乖坐下,延颈伸头,让她洗濯。可是心中却仍然惊佩这么一个小婢子,居然懂得自己说的话,那李老大人可想而知了!(接东汉大儒郑玄家,婢仆均读书,后世称为诗婢。)
    这一洗足换了六七盆水,方始洗净。绿芸掩口轻笑道:“相公这头,想是同悟空大圣借来的!”妙语双关,暗中嘲他是猴头,而又肮脏龌龊,因为孙悟空在佛祖的五指山下,被压了五百年,头上都长出青草来了!
    钟灵眯缝着眼睛,不让热水流进眼里,好容易等她替自己拭干面上水渍,才抬头起来,白她一眼,懒得去反驳她。绿芸这时看清楚他的面容,那股嘲蔑的神色,忽然退净。拿起银梳,替他梳头,编好一条油亮乌黑的大辫子。钟灵这时在镜中,瞧见自己简直换了一个人,精神奕奕,唇红齿白。本来被水弄红了的眼睛,此刻已恢复原来的明亮澄澈,竟是个俊俏书生!
    他站起来,文雅地向绿芸揖谢,绿芸这时不知怎的,不敢骄矜,还了一礼,口中连声不敢!
    她带领着他,回到李光鸿的书房。李光鸿一瞧钟灵,也不禁惊讶,连忙请他落座。
    钟灵拘谨地坐下,即使他动作迂缓,还显出十分飘逸潇洒。绿芸勤快地张罗着,捧来一杯香茗。钟灵暗里皱皱眉头,肚中饿得直响,便不敢喝茶,恐怕更加饥饿难当。李光鸿像是甚为高兴,自己擎起茶盅,连连邀他同喝,一面道:“这茶叶是我早年知杭州府时,带回家来的,是最好的龙井,普通人拿银子也没处买,钟兄请尝尝看!”
    他只好持起茶盅,慢慢品呷,果然香生齿类,其味清绝,便赞叹几句。可是那只右手,不知不觉揉一下肚子。
    绿芸侍立一旁,妙目注视着他的动静,这时若有所悟,禀道:“老大人,日前姑娘亲自腌制了两只山鸡,说是留与大人下酒,又着小婢制了好些蛋黄细面,如今用以奉客,是最好不过了!”
    李光鸿一捋白须,笑着说道:“你说得正合我意,快去端来奉客!”绿苔嗷然应声,飘飘走了。钟灵听了什么熏山鸡和细面,肚子里作个反应,大闹起来,却不由得感激地向她背影投了一眼,巴望她快些弄出来。忖道:“这小婢子好灵慧,知道我肚子饿了!”
    这里李光鸿甚为高兴,顺口寻些学问的典事,和他聊着。他打点起精神,尽心应付,竟是甚为渊博通顺。李光鸿问知他孑身一人,无个去处,便道:“钟兄才高八斗,清雅出群,老夫一世为官,自觉俗了!既是先生未有高处,老夫有意请钟兄屈就西席,不但小儿们能亲临教诲,即老夫也可时接通人,未知钟兄意下如何?”
    钟灵料不到有此机会,大喜过望,连忙谦谢答允了!只听李光鸿又道:“钟兄入浴之时,有家人报谓庄外五六里远的山边,有一条小桶粗的大蛇,断为两段,死在山林斜坡之处,钟兄可是打那边走来的?”
    他连忙摇首,回答不知此事,同时说出自己幼时,被一个恶乞打伤,每逢劳动过度,便会人事不省。这次伤发得最重,若无李光鸿相救,恐怕会被冷风吹僵。
    李光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这时绿芸已托着一个枣红色的漆盘,走进书房来。另外一个小婢,已在桌上摆好匙筷。他偷眼一觑,这些食具都极为名贵。绿苔把漆盘中的食物移在桌上,却是一盘鸡丝炒面,又一盘撕开了的山鸡腿肉,还有一个小青瓿(柴子注:音不,古代的一种小瓮,青铜或陶制,用以盛酒或水)盛着酱油。肉香和面香,扑鼻而来,他如久旱之望云霓,有点急不及待,却又不能露出老饕之形,斯斯文文地和李光鸿相让着,慢慢一箸一箸地吃着,心中甚苦。绿芸一旁替他帮忙,夹了好多面,放在他的小碗内,他才觉得有点东西下了肚子。
    尽管他是慢慢吃,到底把整盘面和那盘腌山鸡腿肉,搬进肚子里。李光鸿不过是作陪,略略吃了几箸而已!绿芸支使另一小婢,把食具都撤下,自己却另冲了两盅龙井茶,端了上来。
    李光鸿捋捋白须,向绿芸道:“你去命人收拾那暖红轩,钟先生已俯允为本府西宾,便住在那儿。另外通知总管李明,着栋儿、枢儿、乐儿、渠儿等不必再到家塾,改随钟先生教读,明日方始正式行礼。并告知娟儿和华儿,到时也出来拜见先生。啊!……若娟儿精神不佳,便由得她好了!”
    绿芸应了自去。李光鸿对钟灵道:“老夫一生只得两女,大的名为月娟,小的名为月华。其余所说的都是侄孙儿,老夫兄弟共有四人,老夫居长,三个弟弟都在三年前故世,各有儿女,全都娶媳或出阁了。一众孙儿,如今不下二十余个,除了年纪大小,未曾开蒙的之外,十余人中唯有二弟的孙儿、栋儿、枢儿,以及三弟之孙乐儿,四弟之孙渠儿略为聪颖可人,故烦先生教诲!”钟灵忙欠身逊谢。他又道:“那绿芸是次女月华贴身之婢,灵慧可人,先生可有此感?”
    钟灵极口称是,他道:“老夫那次女,贤慧伶俐,老夫就指望她承欢了!那大女月娟,唉……”他忽地捋须沉吟,长叹无言,一似怀有什么沉重的心事。钟灵不便多言,唯唯否否(柴子注:形容一味顺从附和,不敢表示不同的意见)地敷衍着。李光鸿像用力抹开什么似的,用力一抹白须,又说道:“老夫为官多年,自信有些眼力,见先生眉宇清明,一团正气,故敢以侄孙辈相烦……”钟灵抢着答道:“在下既受老先生再生之德,又赐我良枝,自当稍效犬马,尽力图报。大德不言谢,在下永铭五内!”
    当下两人谈锋移转,李光鸿发觉这钟灵,虽然学问尚算不错,每每别有超妙见解。但对鬼箸人世事情,却未见深刻体会。谈了许久,绿芸已来复命。他自家也觉得微有倦怠之意,便道:“绿芸,你带钟先生到暖红轩休息,那李明怎地不来见我,着他挑个合适僮儿,让先生使唤!”
    钟灵闻言,起身揖辞,恰好那总管家李明进来,李光鸿亲自吩咐了服侍小僮之事。
    他随着绿芸穿过一个院落和一个短廊,便来到暖红轩。只见又是一个院落,两旁开着的是月亮洞门,月亮门外接着两道长廊,前后相通。院中满植花树,都是迎春、桃杏、海棠、牡丹之属,可以想象得到春天来时,那片灿烂旖旎的光景。如今看来却不免惹人悲秋情怀。
    轩内一个小厅,厅前一道短廊,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房间,右面那间房,已经拾掇好,锦帐绣衾,重帷厚幔,床边悬着一盏银灯,靠自处摆着一张圆石面红木桌,两边分摆着曲脚高背椅,都有枣红厚绒坐垫铺着。
    窗框上两盆白菊,花正鲜妍,扑鼻清香。桌上有笔砚等物陈设着,这房内虽是富贵本色,却摆设得不俗,钟灵喜形于色,显出有点呆头呆脑。
    绿芸笑道:“相公,这房子还住得么?”钟灵忆道:“住得,住得,便神仙也不敢嫌!”
    她道:“相公大约走了不少路,请休息一会吧!婢子要回到倚琴楼了!”钟灵询问似地望她一眼。她道:“倚琴楼是我家二姑娘所住。这后宅里共有两座楼,一是碧岑楼,在内宅左面,为我家大姑娘所居;一是倚琴楼,便是二姑娘香闺,婢子乃服侍二姑娘的人。”
    钟灵点点头,向他道谢过。绿芸一笑走了。这里钟灵独自一人,四下瞧着,真有疑真疑幻之感。瞧到厚软的被衾,不觉引起倦意,和衣倒在床里,微微嗅到一股甜香,便十分舒服地阖上眼睛,却骤然又痛苦地翻个身,把面庞埋在绣枕上,双眉微动,竟是轻轻啜泣起来。
    但隔了一会,他便沉沉睡着了。到了午间,绿芸手拿着一条卷轴,走进暖红轩来。看见一个小厮,蹲在一丛海棠下,煞有介事地瞧着什么。绿芸道:“玉书,你在瞧什么?不去伺候先生?”
    这小厮抬头道:“我在瞧蚂蚁打仗哩!相公还睡着未醒,姐姐也来瞧瞧么?”
    绿芸没理他,径自走进房间去。只见钟灵和衣仰卧着,也没盖被,便走近床去,准备替他盖上被子。眼光扫处,只见他下面鼓起高高的,甚至突兀碍眼。绿芸虽然在懂事和未懂事之间,却禁不住羞红双颊,轻轻啐一口,那颗心儿,像只小鹿般上下乱撞。连忙抱起被子,正待替他盖上。哪知被角让他压住,抽扯之时,钟灵震撼一下,倏然张开眼睛,只差点没跳起来,把她更吓了一跳,“噗”地把手上卷轴掉落床前地上。
    钟灵反应甚快,目光一射,已辨别出是谁人,见她花容失色,以为被自己吓着。连忙道:“对不起,我把你吓着啦!”
    说着话,在床上弓身垂手去拾那卷轴,这时便发觉自个儿身上那事,不觉也自玉面飞红,半晌没把那卷轴拾上来。
    停了一会,他才拾起那卷轴,坐起身来,送给绿芸,只见她两颊晕红,悄然接过卷轴,扭转身去到窗边,把它摆在桌上。背着面提高声音道:“这卷轴是我家二姑娘着我拿来,挂在房内,好让相公无事欣赏……”
    钟灵“啊”了一声,从床上起来,十分诚意地道谢过。说道:“那是相什么卷轴,承你家小姐盛情,可折杀小生了!”他一边伸手去拿那轴子。
    绿芸这时渐把心儿定下,回身送那卷轴给他,却是低着头儿,不敢和他眼光相触。她早就觉得这个俊俏文雅的书生,两道目光就像两柄刺刀一般,十分锐利,而且食量更大得惊人,那盘面和鸡肉,教她和小姐两人同吃,准得食个两三天。
    当下钟灵请她持着卷首的丝绳,自己慢慢打开来,却是五尺来长的条幅,设色鲜妍,气格清老,乃是明代徐青藤的榴实图。右上方题着两行字,下有“文长”落款。图中只有一颗烂熟绽开的石榴,皮红胜丹,实莹如珠。
    钟灵忘却适才尴尬之事,摇头摆脑地赞赏起来。接着又四面张望,找寻地方悬挂。绿芸微笑道:“在那面墙壁上,已有钉子,是早先悬挂着东坡先生的墨宝条轴遗下来的,那幅字已被二姑娘搬回倚琴楼时除下,现在把这幅挂上,正好合适!”她一面说着,一面去搬椅子,摆在墙边。
    钟灵道:“待小生来挂,绿芸姐姐你瞧着好了!”绿芸轻轻摇头,道:“哪有让相公动手之理,婢子自该劳动,没的让老大人知道了,怪责下来,婢子可吃不消哪!”
    他听了只好负手无语,看着她把椅上坐垫拿掉,又找张小凳子,叠将其上,然后仔细地爬上去,身形都显得不大稳。原来这绿芸在李家里,算是下人中第一个红人,不但是二姑娘的贴身侍婢,十分推心置腹,就是李老大人,也甚是宠爱她。而她的确乖巧玲珑,善伺人意,无怪李光鸿喜爱。每日早上,都由她到厨房去,端早点与老大人,简直兼管了老大人许多事情,李家所有奴婢,都得让她使唤,连李光鸿一干侄媳,也得让这老爷眼前的红人一头。故此她虽是甚忙,但却不必爬高爬低,去操那较重劳役。而且那双脚略略缠过,十分瘦小,站也怕站不稳,这一爬上去,口中虽硬,心里却微微发慌。
    她指尖捏住丝绳,伸手去挂,却差一点点挂不到,只好踮起脚尖,再向那钉子套去。只听她“哎”地一叫,那丝绳倒是套在钉上了,可是她脚下一滑,扑地向横倒下,吓得闭了眼睛,大声尖叫起来!
    忽然觉得自己有如身在云端,微微摇晃几下,却没真个摔在地上。睁眼一看,原来是被钟灵抱住。他微笑道:“绿芸姐姐别慌,再也摔不着的!”说完,把她放下地上。
    歇了一会,她的惊恐才过,又害羞起来,两朵红云泛上面颊,低声向钟灵道谢。钟灵道:“你别谢我,这是孙悟空教我的,名字唤着‘怀抱小猿’!”说完,哈哈一笑。
    绿芸低首不答这碴儿,抬眼见小厮玉书进来,不敢多耽在房内,连忙一溜烟走了。
    玉书禀报道:“相公,老大人差人来问,着相公醒了,请到书房去一道用膳!”
    他微微颔首,问了那小厮名字,便跟他走出暖红轩。
    耳畔隐约听到钟声缭绕,忖道:“真个钟鸣鼎食之家,只是……有一桩,那老恩公何以眉宇之间,带有一股隐忧之色?这个就奇怪了!”他一面忖想,一面走着,眼光到处,但觉都是富贵雍容气象,心中更是不解。
    来到书房,只见外间中央摆着一张小圆桌,两列碗筷分对面摆着,却未有菜肴。李光鸿危襟坐在窗下,正在看书,一见他进来,便放下书卷,道:“钟先生好睡,精神已复原了吧?”
    钟灵改了称谓,揖答道:“晚生一介寒士,蒙东翁优渥恩遇,着实是梦想不到,残躯已完全复痊,乞释垂注!”
    两人揖让着,分别坐下,酒菜在指顾之间,已端上来。一个少年过来斟酒,他抬头看时,但觉这少年眉目清秀,可是在眼睛里,隐隐有刁滑奸狡之色,不禁多望了几眼。
    李光鸿道:“此子名为李谟,乃总管家李明之次子,一向在府中长大居住,有时也来服侍老夫,是乃父一片心事,我也不好坚拒。此子心窍玲珑,甚称人意,先生你看怎样?”
    钟灵道:“老东翁目光如炬,料事如神,晚生岂容置喙,自然如是!”
    他道:“先生且饮一杯,此是家居自酿的百日春,请先生品评一下!”
    钟灵微笑道:“晚生向来不会饮酒,真是门外汉,恐怕辜负了青州从事!”
    “先生客气了,此酒小饮,能明目健身。赶明儿那十余盆寒菊盛开时,请先生一同赏花,共谋一醉!”
    “晚生先谢过老东翁!”
    “先生不必言谢,老夫将来有事相求之时,幸勿推托便了!”
    “老东翁说哪里话来,晚生漂泊无依,年来虽有数奇之叹,万念已灰。但此身蒙老东翁再造之恩,虽赴汤蹈火,未敢稍惜!”
    “先生言重了,请饮一杯。”他殷殷举杯劝客,钟灵只好回敬。李谟不住斟酒,不一会,他已有了几分酒意。
    李光鸿见他实不会饮酒,便命李谟撤下壶盏,开始用膳。突然绿芸走进来,向李光鸿道:“老大人,小姐命婢子问,那腌山鸡还有许多,要不要端些出来?”
    他摇摇头,道:“这里不用了!”绿芸领命出去,钟灵冷眼旁观,见她理也没理李谟,却见李谟趑趄着,跟了出去。
    他俯首吃着,耳中却听到从小院门外传来李谟低低的声音叫道:“绿芸,我有话跟你说!”
    又听绿芸轻啐一口,径自去了。李谟咕噜着走回来,只听到他诅道:“贱妮子,摆什么架子……”
    钟灵听在心里,却暂时不去推想,待到用膳完毕,那李光鸿似乎老兴不浅,留着他呷香茗聊天。
    他谈到自己当年,认识了一位太极名手杨旭,承他传授了正宗太极功夫,至今勤加操练练,因此身体依然硬朗。谈到兴起,便捋起衣袖,掖住长衫,在院子里拽开架势,练了一趟太极拳与他看。一边叫道:“谟儿,你试试来打我!”李谟应声走出院中,徐徐一拳捣心打去。李光鸿一式“揽雀尾”,右手一拨来拳,钟灵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的手还差了少许才沾敌臂。李谟已踉踉跄跄地退向一旁,仿佛快要跌倒的神气,暗中偷偷一笑,李谟已大声道:“老大人越发精进了,小的不敢再试啦!”
    李光鸿一收架势,捋须笑道:“没用的东西,一招也受不住!”又向钟灵道:“老夫献丑了!”
    钟灵赶快赞道:“老东翁真是老当益壮,拳脚高明,昆仑古押衙之徒,不外如是!”
    他微笑谦道:“先生过奖了,想那古押衙等,一代侠客,老夫真敢相比!”可是辞色间,也相当自喜。
    这时日影西移,李光鸿要回内宅去,便各自别过。他回到暖红轩去,在花树间徘徊了一会,虽则那些花木都凋零无生气,但那股气息,却能挑起他无量思潮。
    他正在发愕,忽然绿芸又袅袅走来,手上捧着一叠素笺,唤道:“相公,你在瞧什么呀?他回顾道:“啊!没有,随便站站,哪有什么好瞧的?”
    她道:“婢子奉命送些纸来,让相公使用!”他讶道:“桌上不是有纸么?何必又劳动你呢?”她道:“这些纸又不同,一半是宣城夹贡纸,一半是江左陈坊连史纸,虽不比那薛涛松花,子昂白鹿,但也算是精品!”
    他随绿芸进房,绿芸指着一种洁白光滑而又十分坚韧的道:“这便是连史纸,另外那些便是宣纸,桌上原本放着的,不过是普通粗纸,怎可相比?”他这时才认识了,暗中笑自个儿未曾见过世面。一面道:“请姐姐替小生谢谢大人的厚赐!”
    她道:“是我家姑娘命我送来的,老大人向来不管这些小事!”
    他想道:“她说的应是二小姐了,我才来这李府不久,倒像跟她有了交道似的!”便请她转谢二姑娘,绿芸没有逗留,匆匆离开。
    晚饭他独自在暖红轩中吃,由另外一个家人送来的,菜肴十分精美。正吃之时,绿芸又来,端了一盘精致的小菜,说是小姐亲自做与他尝的。他暗自纳闷,想道:“那二小姐和这绿芸,有点古怪,不知是她小姐有意炫弄?抑是别有用心?”
    到了次日,李府大厅里摆了几桌筵席,都是本族近亲及李府年事较长的子侄们,同参那四个小孙子拜师之礼,似乎甚为隆重。
    李光鸿更向亲友子弟,盛赞钟灵学问文章,有如他当年,简直是取青紫如拾芥。
    钟灵听了,暗自汗颜不安。忖道:“早日纵谈之时,我对闱墨甚是生疏,老恩公聪明渊博,岂有不知之理?可是此刻予我过当盛誉,又作何解?啊!是了,莫非?我既忝为西宾,他若盛赞我,则于自己面上,也有光彩?此是烘云托月之法,一定不讹。”想罢,渐渐安心下来,对李光鸿的谀赞,也就心安理得地受下。
    众人见李光鸿也对他这等赞佩称道,都添了许多分尊敬。他益发估料自己的猜想是对了!
    散席之后,那位二小姐莲步姗姗,出来拜见老师。几个小孩子对她甚是亲昵,满口“姑姑”地直叫嚷着。她只出来一下,便惊鸿似地回内宅去!但钟灵已看清楚她的样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而且举止之间,十分楚楚荏弱。令人有弱不胜衣之怜!不过他却默然置之,古诗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却半点好逑之心都没有!
    此后,那几个小孩子便每天到暖红轩来,听他讲解一些经史之类,这时暖红轩左面那间房间,已布置成书房,他授课时便在此处,用膳也是在此,由一个家人李福,按时送来。
    他住了好久,才知道这暖红轩竟是紧迩内宅,婢女往来,常常得经过此处,他若坐在廊外,便可以从月亮门看见她们,其中也颇有风姿绰约者。只因府中老师的地位,那些内眷侍婢等,都对他不甚回避,甚至执经问难等等,不到十余天功夫,许多都认识了。
    他晚上很晚才上床,早上却极早便起来,反正那书僮玉书起来之时,早见他坐在窗边吟哦,或是在院中负手散步。天气越来越冷,时常彤云满天,像要下雪模样,但钟灵仍是一袭轻裘,半点也不显得寒冷。
    渐渐李府的人,都知道这位老师有许多怪癖,例如他来了这多日子,却从来不踏出大门一步。对于内宅眷属侍婢,等闲也不瞧一眼,像是个性情十分沉静端方的君子,甚至流于古板。
    绿芸差不多天天都来,那籍口可多得很,一会送笔,一会送墨,又送衣裳,换被褥,或是端点心小菜等等。钟灵与她最熟,谈话便比较多,不过也渐渐变得冷峻一些,礼数甚是周到,保持住一段距离。
    不知不觉过了个把月,这当中二小姐来过两次,都是稍坐便走,他并没有把她的影子放在心上,虽则他也认为这位小姐的确是绝代佳人而且柔婉可人,反而常在他脑中涌现的,都是李光鸿两个姬妾婉儿和小莺。这两个都是花信年华的少妇,身材甚是丰满,而且眉稍眼角,隐含春意,态度也较为放恣轻佻。还有那李谟,不时到暖红轩走动,偶尔遇着绿芸,便不觉现出一副贼淫淫的样子,老想跟她谈些什么。可是绿芸总是惊如脱兔地溜走,虽没有开罪他,也不肯理睬。他都看在心里,却不去询问绿芸。
    最使他奇怪的,便是内眷他都差不多见过,只未曾见过大小姐,甚至在那些人口中,也不曾听她们提过。就像这位大小姐,住在另一个世界似的,不跟这些人来往。
    他觉得此间甚为舒服温暖,虽然大家庭之中,不免也有一些明争暗斗,挑拨是非的事儿,却不会惹到他身上。
    在梦中哭醒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了,那是因为青春活力的缘故,少年人纵然有什么伤心的事,也容易排遣忘却。不过他还是显出很灰心的样子,许多事都不感到兴趣。只逐渐对这李府产生出依恋的情绪,不管是人或物,他都有了感情!
    正是寒窗姑守十年寡,朱户空留一般情!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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