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风云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18章绝地不缘传秘技,香园有意觅仇家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石轩中微微呻吟一声,醒转过来。却觉得呼吸艰困,浑身疲惫无力,头脑中却是十分清醒,自家也十分诧异为何不葬身泉眼水底,竟然躺在此处?
    四周十分潮湿寒冷,继续地从地下传来水波激荡之声,空空洞洞地回响着,令人泛起凄凉阴森的感觉。他估量此处大概是什么石洞,下通泉眼,自己不知如何让水力抛上来,得逃一命。当下他慢慢挣起身,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发痛,而且头晕胸恶,相信方才血阻穴让那石尖撞的一下甚重,因为那时他已真气运布全身,即使让普通人持铁棍撞一下,也不致受这么重的伤,所以方才那一下力量之大,可想而知。
    他对自己微笑一下,自嘲地想道:“英雄无奈是多情,我为玲妹妹而葬身于斯,也因英雄情重之故,死也可以瞑目了!”
    虽然此刻他张大眼睛,却只觉四周漆黑一片,他懒得动弹,因为他本身深谙点穴功夫,明知人身六大要穴,打伤了便一定无法可治!他如今不过待死于须臾间而已,何必强忍疼痛去摸索呢!即使张开眼睛,也嫌费神,他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
    这时他脑中空空洞洞,没有希望,没有畏惧,甚至连回忆也没有!这回事好像来临得极为自然,仿佛他早就等待这么一个结局……
    忽然一股香味袭人鼻中,那股香味十分奇异,隐隐有点腥气,最奇怪的是他的呼吸随着那股香味渐浓而渐渐通畅和舒服。他小心地吸嗅着,活像生怕这股香味会让他吓跑似的……
    良久,他缓徐地盘拢双腿,运起玄门吐纳功夫,呼吸由微弱如游丝,渐渐粗壮起来,这是奥妙生命的维系,生与死不过是在三寸气息之间,他既已抓住生命之钥匙,自然不肯再放松半步……
    杳冥中的时间,越发难以计算,当他从定中回醒,微微睁目,清楚地看出四周的地形,原来是个石窟,方圆约摸有三丈多,石窟壁间显出不少裂缝,活像一条条长蛇爬攀盘踞在壁上。他面前不远的地面,陷落成一个石穴,约摸有四五尺大小,水声隐隐从穴中传出来。
    石窟中飘散着那股香味,十分浓冽刺鼻,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自个儿诧异地搜索这股香味的来源。扫眼只见左面石壁前,有块大石像块屏风似地屹立,离窟壁约有三四丈远。他心中一动,想道:“这石宙中再没有别的可异地方,这块屏石后怕有蹊跷!”
    于是他俯伛身躯,双手去按地面,打算手足并用地站起来。哪知头颅俯处,那股香味更浓厚刺鼻,这时看见按着地面的双手之中,有一个圆圆的小石卵,他并不留意,只将头颅向后仰起,借以试验这股香味是否因他的头高低而变化。果然发觉那股香味立刻变得较为淡薄。当下他立即又俯伏下去,鼻尖差点儿沾到地面,猛然觉察这香味正是眼前那颗小石卵所发出,踌躇了好一会,终于轻轻地拾起那颗小石卵,放到眼前观察。
    触手只觉温暖柔软,那阵香味差点把他熏晕,这小卵的颜色黄中透红,鲜艳可爱。他愕了一下,不禁笑着自语道:“枉他千方百计,我得来却全不费功夫,呵,呵!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更何况这种旷世异宝?我……且不管什么,先试试这异宝能否治愈我的内伤再说!”
    原来这刻他居然泛起将这件宝物还给人家的念头。
    他可没有清错,这小卵正是公孙璞和南连渔隐株守十年,得而复失的千年火鲤内丹,他听易静说过形状,加上这股香味已能使他艰困的呼吸变为通顺,即使不知是火鲤内丹,也不致粗心错过。这时为了自己的性命要紧,便将还宝的念头按下,况且他对愚叟公孙璞的屡施诡计,十分懊恼,因此也就迁怒于他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肯将这粒内丹交还的了。
    当下他冒失地将那颗千年火鲤的内丹,往口中便送,一个囫囵吞枣式,便咽下肚中,那内丹一入喉咙,便化为一团火似的,一直往下面烧去。
    他吃一惊,本能地将真力运向内脏间,随着那团火流转。但片刻间他已忍耐不住,蓦然跳起来。腹中那团火移动一下,他便跟着跳一下,活像只大马猴似的,满石窟乱跳。
    此刻若是愚叟公孙璞在场,一定会活活气死,原来这火鲤内丹不能这样服用,若非石轩中内功根基深厚,那副内脏十分坚强,换了普通人,早就烧心焖肠而死了。他虽然没有大害,但这种罕世难逢的内丹宝物,其灵效却完全糟踏掉。固然血阻穴所受之伤能够立刻痊愈,而且双目能在夜中见物,但别无其他效用,的确十分可惜。
    石轩中揪心抚胸地跳了好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额上已是涔涔汗下。这时他正好站在石屏旁边,当下移眼看时,不禁又吃了一惊。原来那儿横倒着一具尸首。只因他此刻在黑暗中也如白昼,故此看得一清二楚。那颗头颅已变成一个骷髅头,探手去揭开衣服看时下面尽是嶙嶙白骨,衣服也霉烂已极,略为使力,随手而分裂片片。
    那尸首侧身仆地,右手上举贴壁,形状十分可怖。石轩中眼光随着他上举右手看时,却见手指细骨中,还捏着一根黑黝黝的铁钉,细看时原来是枚白虎钉,大概因为这石窟中潮湿之故,不但他的皮肉已经化尽和衣服霉烂掉,甚至这枚白虎钉也锈黑了。
    这时他又发现了一桩奇事,却是在那窟壁上,刻写满许多字和人像。他双眉一轩,兴奋地看时,先读那些字,也是写在下面,正好在那些人像脚下,他轻轻念道:“予闯荡江湖二十年,杀人越货,积案无算,平生所嗜者,唯武术与书耳!此二者人有所得,必百计求之。曾改性易名,从少林周冲游。五年始盗得上画之达摩连环三式,本足以无敌于天下,年前因周冲子健雄得一秘籍,予欲夺为己有,卒杀之,然彼已投诸此间泉眼,子穷多年心力,卒困身此间,坐以待毙。默思平生,获此孽报,殊未为过。复念达摩三式因我绝响,心未能安,故留刻石壁,冀后来有缘,或能重睹斯艺!嗟呼,此果绝地,则后来者亦徒然待毙于斯,倘非绝地,则予又不必留刻也,顾心痴甚而不能自己也,凌羽绝笔。”
    他不觉叹一口气,想道:“这个名为凌羽的人,原来是个无所不为的大盗,但为了酷嗜武术和书籍,竟不惜改名易姓以盗技,又不惜杀了师兄弟以夺取秘籍珍本,但最后却因那本书弃沉泉眼,百计捞取,终于像我一样困在这里,最后的那些字,笔画已歪斜无力,大约他也是让那石尖点着血阻穴吧?他明知这里是绝地,后人即使来到也不外同一命运,束手待毙,但结果又不甘将辛苦盗学来的绝技失传,仍然刻在壁上,这种心情的矛盾,可以想象得出来。人总是这么执著,其实眼睛一闭,任什么也不过是幻想而已!啊!我自己何尝不是呢?师父他又何尝不是呢?为了上清秘箓而引起鬼母之仇,卒之走火入魔而死。”他一路推想下去,不觉万念潮涌,一时想得呆了。
    隔了好一会,他抬头去端详壁上的人像,画得栩栩如生,十分传神。细一数时,一共有十六个像,除了四个是跌坐图形之外,其余十二个都是拽拳踢腿,神态威猛,旁边均有小字说明。谛视一遍之后,才知道四个坐像是达摩心法仅余的坐功图,和一般的坐功不同,普通的都是以意驭气,运行全身,同时收摄杂念,使灵台空明。但这种达摩坐功不但要做到上述的地步,另外还要左右手各推圆圈,方向或同或不同,却又要不干扰及心灵的空明止观。即是要双手各自活动,却不由心主宰,于是那心意便变成有意无意,这境界难以用文学诠释。石轩中想了好一会,似悟不悟地记在心头。其余十二式乃是达摩掌法连环三招,每一招有四个变化,共是十二式,变化奥妙精微,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当下他也忘却去寻出路,一心一意地照着壁间所刻的图诀,练习起来。
    这石窟内没有早晚之分,而他服了千年火鲤内丹之后,也不觉腹饥。他不分昼夜地练习着,倦了便倒在地上睡觉,也不觉得寒冷,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已将壁上所刻的达摩心法学会。尤其那四式坐功图,起初简直乱做一团,不是心灵分散去注意双手的活动,便是双手忘了活动。一直练了无数次之后,忽然不知不觉地做到那种地步,虽然持续不久,但也令他大喜若狂。
    他任什么都不敢想,只将全副心神放在练习达摩心法一事上。要是分析他之所以如此,其实是他下意识中已相信这里是身处绝地,一定无法逃生。为了暂时逃避这种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压力,不得不学那鸵鸟埋首沙堆的法子,暂时逃避这无情残酷的现实。
    但当他领略到达摩心法的精髓之后,那种令他全神专注的支柱,即是对无知的探索那种热心和兴趣,便消失了。他再也不能从图诀上寻到逃避现实的据点,第一个思想令他心灵大震的便是朱玲。他想象到自从他失陷于泉眼之后,这些日子来,她独个儿在树林内那高巢上,怎样过日子呢?她既不能自己下树出山,去附近人家求食,也不会有人到那树林去救她,她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他暗自估计在这石窟的时间,却无法准确地计算,只记得一共睡了四次觉,想来是三四天之间,其实他在石窟内已困了七昼夜了。
    他想到:“泉眼那条路是决不能动脑筋了!可是这石窟一共有多大地方,哪有半条出路?除非开山裂石而出,否则……哎呀!有了;有了!我在此耽了这么久,仍然不觉得气闷,也许有什么地方通风,或者可以内此逃出生天……”
    他兴奋地站起来,沿着石窟慢慢走,对那些裂缝十分注意,一面握住拳头,不住地向石壁敲去,发出沉实的响声。
    但那些裂缝都是十分浅窄,一目了然,根本没有半点可希望的地方。他逐处敲打和查视,甚至沿着裂缝上爬。可是他的心情随着逐条裂缝的没有希望而下沉。忽然他气愤填膺地想道:“倘若这最后的三条裂缝都没有希望,与其在石窟中束手待毙,不如潜下泉眼去,作那万一之想……”
    到最末第二条裂缝时,壁根处并无可异,但当他攀沿到将近洞顶时,忽然发觉有些新鲜的冷风吹进来,连忙握拳敲打裂缝旁边的石头时,却发觉声音十分沉重坚实,一腔热望登时冷却一半。想道:“这条裂缝也许十分曲折深厚,这大的岩石,我可没法移动……”但仍旧一路向上敲打,忽然一拳捣在窟顶处,声音十分脆亮,似乎这里的石层很薄。要知他的拳头,就跟铁锤一般坚硬有力。当下他猛运真力,尽力一拳捣去,只听“砰”的一声,许多石屑掉下来,沾满他头上和肩背衣服上。扫眼一看,原来是粉垩般的屑粒,怪不得他一拳能够打松了。
    为了不让这些屑砂掉在身上,便探脚勾住隔壁的裂缝,横着身躯,猛运真力在拳头上,又是一拳捣去。“砰匍”大响,洞顶碎裂了一大片,砂屑纷飞,他咬牙切齿,运拳连捣,烟雾迷漫,砂石乱溅。忽然拳头到处,竞穿透了一个洞,收拳后待了一会,等那些砂屑烟尘散落尽之后,探头一望,冷风扑面,外面景物历历可辨。
    这番他张掌如箕,运金刚指力,把这小洞口一把一把地抓大,转眼间已开了一个面盆般大小的洞,迫不及待地脚下一松,像只轻燕般飞钻出去。眼光到处,只见立足处正是一块绝大岩石的顶点,下面江水滔滔翻卷,上面一块悬岩覆盖住,原来是峭壁内凹之地。晓雾迷蒙,曙色初开,却是凌晨拂晓光景。他忍不住长啸一声,精神大震,双足顿处,身形一溜烟般上腾,贴伏在头顶岩石上,竟自施展出壁虎游墙绝技,游行而上。
    转出峭壁间,发觉这峭壁约摸是十多丈高,越上越向外斜倾,成了内削陷入之势,幸亏这峭壁十分粗糙,可以攀抓之处甚多,不然这种壁虎游墙功,也不能爬上这么高的内削峭壁。
    一口气爬上去之后,只见前面青山拔天,老树遮道,他展开身形,星抛丸掷地飞纵上山巅,游目四顾,判别出这座山乃是朱玲藏身那座山再后的一座。一想起朱玲,便心急如焚地飞扑而下,身形之迅疾,比之烈马奔驰,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面忖想着怎样和朱玲互诉这苦难的过程,她该是如何柔情款款地安慰自己。
    哪知到了那个树窠时,空山寂寂,佳人杳杳,只见一旁树枝断折好几处,地下还有一段段的锦蛇尸,这正是西门渐勇救朱玲时,所撞折的树桠和扯断的锦蛇遗尸。还有一条锦鳞闪闪的长蛇,头上被一根树枝穿过,钉在树上,正是朱玲亲手刺毙的锦蛇,此刻一仍其故,没有分毫移动。
    他吃惊地大声叫唤了许久,整座山林也翻遍了,还找不到朱玲倩影,哪知这时朱玲已安然回到碧鸡山,并且因鬼母宣布婚期,而芳心尽碎。
    终于他放弃了找寻之意,想道:“玲妹妹也许给易姊姊救走了,记得我曾跟她说过玲妹妹是藏身于此林中的!唔!一定是了,一定是易姊姊将她救回去了!我且到天香幻境中的愚庐,一探便知!”
    越想越似,不由得自个儿确信了这主张,施展开身形,一径急扑黄土庄去,他虽是心急,不曾细细推想,但也直觉到公孙先生在见面时,不会好好地款待他,甚至会有些事情发生。于是便在庄中寻些食物吃了,原来七日七夜来,未曾进过饮食,却不饥不渴,这是千年火鲤内丹的灵效,但此时效力已过,便急地饥渴交加,连忙匆匆地买些吃的喝的,送进肚内。
    他加快脚步,转眼间已到了天香幻境的后门,环顾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在,便径自越篱而入,轻车熟路,一直摸到愚庐。这时天色不过是迷蒙破晓时分,除了树上有些鸟儿在吱喳惊寒地叫着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他的身形如一缕轻烟般,飘落在公孙璞的寝室窗下,两扇窗门严严地扃(音炯)住,使用指甲蘸点口诞,戳破那窗纸,殊服从那月牙形小洞窥瞧。
    这卧室内的摆设一如旧观,床上被褥凌乱,却没有人迹,愚叟公孙先生不知大清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奇诧地寻思一下,蓦地掉转身形,一掠数丈,跃上那座小楼。楼上的窗门全都关住,他如法炮制,用指甲戳穿糊窗的纸,凑限内觑。
    房间内杳无人迹,一切家具陈设十分齐整,床上则连被褥也没有。他绕楼走了一圈,把楼上三个房间都窥视过,全是无人居住的光景,心中大惑不解,想道:“易姊姊应该住在这里呀?怎么她也不见了?甚至连被褥也收掉!”
    自个儿迷惑地踌躇了一会,蓦然拧腰飘下小楼。在楼下巡视一遍,原来楼下只有一间房是炼丹室,门户严扃,其余两室都敞开门窗,一目了然。那炼丹室也是静荡荡的,直似久无人到过此室光景。
    忽然那边石屋的门,“呀”一声推开来,一个小僮走出来,犹自揉着双眼,惺松未醒地跄踉走过来。当声音入耳之时,他已如响斯应,捷如鬼魅地一垫步,扑向小楼侧面一棵大树的树身后面,隐蔽起身形。及至看清楚是那小童,记起那天晚上看见他打瞌睡的情形,当时因为他自己也曾做过操贱役的小道僮,这种打瞌睡的滋味曾经尝过,故而印会于心,此刻也自浮起亲切之感。
    那小童走近树边时,忽听有人叫道:“明月,你这晏才起来呀?公孙先生到哪儿去了?”跟着说话的声音,一个人打树后走出来。但见这人头发蓬松,衣服皱乱,头脸上和肩上都沾满了不少粉屑,形状十分难看,不过他往常见过不少公孙先生的朋友,有些比这人更肮脏和奇特,故此他倒不大惊奇。端详一下这人的面孔,觉得十分眼生,但人家既知自己的名字和走得入这天香幻境,相信一定是公孙先生的朋友,便答道:“公孙先生在房内睡觉呀!昨天有朋友来,一直谈到深夜……”
    那人正是石轩中,他那天晚上听到公孙先生斥责这小道僮贪睡之时,叫过他的名字,故此此刻顺口讹他一下,这时接口道:“你睡懵懂啦!回去看看公孙先生可在房间睡觉不?喂,你别走,易姑娘呢?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明月听他说公孙先生不在房内,转身便要回去看,又让他唤住,转过身来,一时被支使得糊里糊涂,道:“先生不在房中困觉么?我也不知他老人家到什么地方去了!晦!易姑娘么!她……她走啦!”
    “走啦?她几时走的?走到什么地方去?”石轩中吃一惊,不觉提高嗓音,急急追问。明月正要回答,石轩中又焦躁地大声问道:“她走的时候有没有和一个人一同离开的?快说……”
    明月忙答道:“有!有!她不是自己去的,她走了好多天啦,让我算算看……大约走了六七天,可不知她去哪儿!”
    石轩中透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想道:“那人定是玲妹妹了!定是易姊姊送她回碧鸡山去。咦?不对,这小家伙说易姊姊走了六七天,我那时还未失陷在泉眼石窟里呀!这里面必有古怪!”
    他倏然沉下面色,叱道:“明月,你说什么鬼话,易姑娘哪会在六七天前便走的?快说实话……”
    明月张大眼睛,情急地分辩道:“我没有说假话呀!易姑娘真是在六七天之前走的!”
    石轩中摇头不信,凶恶地盯着明月,吓唬道:“你年纪轻轻,别想说谎骗人,快说实话……”
    明月发起急来,指天誓日地分说着,终于石轩中心回意转,想道:“看这小童的辞色神气,不像是诳我,这样说来,难道我已在石窟中困了六七天?”于是他变为平静的问道:“好吧!算你说了实话,那么易姑娘究竟到哪里去了?又和什么人一道走的?”
    明月摇摇头,正想开口,忽然有人在树后接嘴道:“她跟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与你何干?”声音十分冷峻,人随声现,闪眼间已站在石轩中面前。来人正是屡施诡计陷害石轩中的公孙先生。石轩中瞪眼无语,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从公孙先生的声音中觉察出他那般瞧不起人的神情!
    “好啊,姓石的你真高明,一别七日,依然让你从泉眼逃生出来!请问你尽是找我的侄女作甚?”
    他这时才知道自个儿真的被困了七天,这次生死一发的艰险,都是面前这老儿一手做成,还让他这般奚落,不由得忿恚地瞪着他,正要发作。转念想道:“我还要知道易姊姊的行踪,以及她是否送玲妹妹回碧鸡山去,此时不宜跟他翻脸!”于是强忍一腔怒气,外表十分平静地道:“公孙先生请了,在下实因欲知另一同伴下落,故此想问问易姊姊,先生若是知道,如肯下告于我,在下看易姊姊的面上,便将前事一笔勾销,再也不提!”
    他本说的入情入理,磊落大方,甚至连险死还生的仇怨也可以放过,那公孙先生应该感动才是。哪知公孙先生认定他是个伪善之人,仗着长得英俊不群,玩弄别人感情。这点正是他深心中的大忌。原来他以往的遭遇,使他漫长岁月中,种下了根深蒂固的偏见,这时不但不领石轩中的情,反而冷笑一声,道:“说的满是可人,你想知道你那同伴的下落么?问我便知!可是我不会告诉你。再说那人师门与我有些渊源,她早已许配了人家,怎许你横生妄念。今日你休想活着走出此园,我要为江湖除一败类。”
    石轩中听了,“哇”地大叫一声,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怒骂了半声:“你胡说……”双掌一错,蓦然一式“六丁开山”,竟是白虎掌法中最毒辣的一招,用足大摔碑手掌力,猛然开膛裂腹地劈击过去。
    掌力压体,重如山岳,公孙先生禁不住吃一惊,电光火石般忖道:“这厮掌力更见沉雄凌厉了!看来比我苦修数十年的内家真力,不相上下,我得小心应付……”心中想着,身形已如行云流水般错步闪开,双掌半起,正待用“手挥琵琶”之式反击。谁知石轩中眼光未移,脚步已斜探两尺,右手已倏然似下还上地敲击“斤池穴”,眼看快要够上部位之时,忽地翻腕沉拿手肘间的“曲池穴”。这两下变化,又迅疾又奇特,简直使人摸不着头脑。
    公孙先生无论如何也估不到石轩中士别三日,不但他掌力上的造诣,已有进步,竟然还有这种精妙难测的招数。尚幸他江湖闯荡已久,历经大敌,应变迅捷过人,当下努力往侧一倾,身形摇摆不定,化为“迎风闪避”之式,沉臂内穿,封住面前门户。饶地撤臂得快,虽然避开“曲池穴”一击之危,但前臂仍为石轩中指尖拂着,微微裂帛一响,疼痛入骨,袖子已拂裂了一道口子。
    石轩中所用的怪招,正是困在石窟七日七夜时所学到的达摩连环三招中的两个变式,果然威力不凡,咄嗟间已经得了甜头。这时哪肯让公孙先生缓开手招架,右手原式一拂,扇起一股掌风,诈作攻敌,左手已急探如电,径点“琐腰穴”,只见公孙先生蓦然举手封住上路,脚下不动,猛然吸气,肚腹内缩,足足腾后半尺有多,内功之精纯,于此可见。谁知石轩中左手尚未放尽,却已往上一抡,手背朝天,径拂敌人乳跟,但掌风飒然,却是冲压咽喉。这瞬息之间,右手已吞吐如蛇信,平推直打,一似金刚散手中排山运掌之式,掌力惊人雄浑。这种两手各自变招克敌的方法,正是达摩心法那四式坐功的妙用。
    公孙先生急退如风,但石轩中就像如影随形,招式毫未变化,身形却随着移动。说时迟那时快,公孙先生顾得咽喉和乳根的致命点穴煞手,又搪不了平击如电崩电析的掌力,手忙脚乱地滴溜溜一转,一式“左右圈拦”电光火石般封住敌人点穴那手,可是这一来,肋腰便全交给敌人了。
    石轩中右掌推出,势沉力猛,眼看立毙这可恶的公孙先生于掌下,可是不知怎地,忽然是悬崖勒马,斗地将掌力收住,轻轻一带。公孙先生便往旁边直颠踬(音质)出去,一连踉跄了六七步。
    他怒声道:“公孙老儿,快把我同伴下落说出来,没有你的事儿,否则……哼,我石某可不再手下留情!”
    公孙先生自分必死,忽又死里逃生,大出意外,但这个老脸却挂不住了,嘶声叫道:“姓石的今日有你没我,你别想儿我口中知道什么消息……”叫声未歇,身形蓦然腾空而起,拳脚交施,向石轩中扑来。
    这时他已缓过手,能够施展出独门腿法,只见他身形如隼鹰横空,猝然扑抓,拳打脚踢,如风雨骤至,凌厉歹毒无比。石轩中不由得身形连退,一时只能招架住,无力反击。
    片刻之间,两人已换拆了数十招,公孙先生一股锐气,已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地步。只听石轩中怒叱一声,身掌合一,如山岳静立,其实又捷逾鬼魅,忽地抢入公孙先生拳脚影中,只听“噼啪”一响,公孙先生又吭地一叫,人影倏分时,其中一个已倒在尘埃,却是公孙先生。敢情石轩中伺着机会,蓦然施展达摩连环三招,抢入敌人拳脚圈内,展眼间和公孙先生对换了一掌,却一指点在公孙先生的“气隔穴”上,虽是轻轻一点,公孙先生已摔倒尘埃,动弹不得。
    公孙先生长叹一声,面色变紫,闭目不语。石轩中喘一口气,搔搔头皮,想不起什么主意。
    僵持了一会,公孙先生睁眼嘶哑地骂道:“小子你若有种,快点杀了我……”石轩中心里一动答道:“我偏偏不杀你,如果你把我同伴下落说出来,我还是那句话,任什么都一笔勾销。”
    公孙先生忿恚地破口大骂,使石轩中也攒眉突眼,怒气满胸,杀机渐萌,恨声喝道:“老儿往口,想我石轩中几番中你诡计,险死还生,本已仇深似海,但我看易姊姊的面上,不和你计较,两次手下留情,你尚对我如是仇视,你还是个人么?好!石某决使你遂心如意,送你到阴间逞弄计谋去,别在人间弄鬼!”
    说完活,倏然穹腰伸手,将公孙璞一把抓起来,大踏步走向他那座石屋。眼角已窥见那小僮明月,抖索索地躲在树后,回头道:“明月你不必害怕,我不去伤害你。”一面已大踏步走进石屋的厅子中,将公孙先生放在一张醉仙椅上,狞笑道:“公孙老儿,你若有遗言,趁早说出来,再迟半刻便赶不及了!”
    公孙先生闭住双目,箝(音钳)口不言,石轩中双眉斜轩,蓦然骈指如戟,疾地向公孙璞太阳穴点去。
    欲知公孙先生性命端的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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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剑法双无弹指乾坤撕鬼箓,敌忾如一奋身滇蜀认蛛丝
    石轩中指出如风,疾地向公孙先生太阳穴点下,指尖已要点到之时,忽然又收回手指。却看公孙先生,骤然间汗出如渖(音沈),脸上肌肉也抽搐起来。原来他虽闭着眼睛,但仍感知石轩中点下来的手指那股尖锐刚劲的指风。要是石轩中一下结果了他,倒也罢了。但石轩中临时变卦,忽然中止,这种徘徊于生死之间的滋味,最为忍受,人哪有不怕死的,只不过有时被逼着不得不死,有时却是所恶者有甚于死者,又不得不死。公孙先生本非情愿死掉,可是以他的名望,既然一败涂地,便不得不求快点死掉,哪知石轩中忽然中止住猛戳的手指,于是他熬不住沁出汗,甚至脸上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石轩中却因另外触动灵机,故此中止杀他之念,事实上他乃是急于知道朱玲的下落,虽然可以想像得到她此刻应是无恙,可是一来他急着要见见她,关于这点他觉得对他最重要,即使要付任何代价,也不顾惜。二来他要亲自问问她,是否真如公孙先生所说的,已许配了人家!对于这一点,他却不太重视,因为既未得证实,而且即使有这件事,只要她肯跟他好,许配了又怎祥?
    他道:“公孙老儿,你害怕了么!我还有更绝的方法哩,你想快点死么?我偏不如你意,我要用绳把你捆住,带到江湖上去,让武林朋友们瞧瞧你的狼狈情形!你说我这主意绝不绝?”
    愚叟公孙璞闻言,心中大急,张目瞪眼,只见石轩中一面坚决的表情,好像势在必行。这一来饶他满肚计谋,智虑如海,也不由得沉不住气了。
    他冲口道:“姓石的你太伤阴鸷了!我得骂你祖宗十八代……罢,罢,我将实情告坼你,你可得立刻给我一个痛快了结!”
    石轩中喜道:“当然,我立刻把你放了,你快说吧!”
    愚叟公孙璞道:“你那同伴便是鬼母弟子白凤朱玲么?她在六天之前,已由静儿救回来,现在邻庄养伤,静儿也在那里!”
    石轩中喜上眉梢,道:“你早说不就完了,她们在邻庄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搬那里去呢?”
    “就在邻庄最外面那幢大房子里,那儿是南连渔隐,在那里养伤,比这里方便呀!”
    他点点头,伸手一拍,解开穴道。公孙疲惫地半闭眼睛,道:“你自己去吧!我再不愿跟你见面……”
    石轩中谅解地点点头,悄然退出厅门,心中再不思疑,陡然腾身而起,一径从天香幻境的后门飞出去。当日他在未遇南连渔隐之前,曾经走过一次,经过好些村庄,所以他不必再寻人问路了,一口气直奔邻近那村庄。
    眨眼间已经走到,只见庄边一幢漆着黄色的大房子,房子外边还有一个小小花圃,纵横几行畦土排列,另有一种幽雅气派。花圃竹门挂着一块长木牌,写着“日月精舍”四个字。原来这日月精舍虽然真个是南连渔隐所居,但凭他却未有资格弄得如此精致幽雅。本来是由另一人居住,此人便是南连渔隐死心塌地,到处求援手相助,使之成大器的那人。但那人数年前已离开了,只剩下规模依旧的住所。所谓日月精舍,乃暗嵌明室朝号。
    石轩中哪知底蕴,走到竹门边,伸手敲在竹枝上,发出“笃笃”之声,歇了一会,里面室门忽然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人走出来,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同时又发觉这少年衣履不整,头发蓬松,满身粉屑尘土,更是讶异不置,问道:“你是谁?来此有何贵干?”声音自然洪亮。
    石轩中忙施礼道:“在下欲求见易静姑娘,相烦转告是石轩中求见!”
    矮胖子双目圆睁,倏现奇光,哈哈笑道:“啊!啊!你便是石轩中么?听说你不是葬身泉眼之下了么?怎的又活转过来?”
    石轩中满心奇怪地打量他几眼,忖道:“这人口气并不客气,我初时以为他是这屋的下人,如此说来,却不是了。”再看见这矮胖子穿的衣服,款式奇特,颜色特别鲜艳,更惹人注目。当下仍然坚持道:“在下正是石轩中,想请见易姑娘,未知尊驾可允替在下先容否?”
    那矮胖子微微哂道:“什么易姑娘不易姑娘,我不知道,但我却寻你好久,喂!你可猜得出我是谁?”
    石轩中摇摇头,那矮胖子又道:“那么你还记得仙人剑秦重么?我便是他的师父!”
    石轩中失声道:“呀,碧螺岛主于……令徒当日……啊!那事实是在下一时失手,以致今徒……在下这厢陪罪!”原来当日石轩中从崆峒仓皇出走,路遇朱玲,一起结伴而行,只因朱玲大闹铁家堡,铁家堡的人和贺客纷纷追截,仙人剑秦重也是其中之一,当时石轩中误会以为追截自己,乃挺身而斗,仙人剑秦重吃他用大周天神剑,第十招挑剑撒手,含羞远走。石轩中事后亦甚追悔,觉得自己太不留余地,故此这时连忙向碧螺岛主于叔初谢罪,并非害怕碧螺岛主于叔初的威名。可是碧螺岛主于叔初却不作如是想,洪亮地笑道:“姓石的怎么见了本岛主,话都说不完全了?但如今你跪下磕头也不成,赶快亮剑预备,咦?你没有剑!我这把借给你,本岛主用这个就成了!”说完,随手拗下一支竹枝,约莫有三尺半长。一面将肋下悬着的剑抽出未,银光离匣而起,显然是件利器。抽剑出来后,便递给石轩中。
    石轩中怒哼一声,诮声道:“你以为石某怕你么?事情既挤到这儿,我也不必多言分说。你还是用自己的宝剑吧,我用竹竿当剑好了!”
    碧螺岛主于叔初怪叫一声,似乎让他张狂的神气激怒了。只儿他手腕一抖,那柄剑已挟着风声,柄前尖后,直向石轩中射去,接着人影一闪,矮胖的身形,已疾地扑出来,手中竹竿一起,一式“太公钓鱼”,径点石轩中眉心。
    这一下骤出不意,石轩中本能地伸手一抓,捏住剑柄,觉出力道奇猛,这时碧螺岛主于叔初的竹尖已自点到,不暇寻思,举剑便削。
    碧螺剑法自夸天下第一,果然不同凡响,只见他挫腰拧腕,竹影洒处,化开削来之势,同的改攻敌腕。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在石轩中招式欲变未变之间,蓦地里已跨步拧身,手中竹剑点、挑、刺、扎,一连换了几式,狠厉无匹。
    石轩中所幸轻功过人,倏然冲天而起,堪堪避开这几式毒手,却吓出一身冷汗来,腰间暗运真力,蓦地转折而下,一式“倒转阴阳”,剑光一惊,忽交左手,以反式下缶,右手却不闲着,捏剑诀找敌人穴道。
    碧螺岛主于叔初禁不住喝一声彩,道:“果然了得,但仅凭这身手,却未能打败我徒儿……”说着话间,竹剑已撤回,复又斜吐而出。一式“圈子剑指”,竹尖向石轩中脉门割去。石轩中知道这竹竿虽然圆钝,但在这等怀有上乘武功的人手上,实不啻极锋快的宝剑,如让竹竿割着,立刻会截臂断腕。当下忙施展大周天神剑中精妙绝招,一式“少阳再引”,快得异乎寻常地引起两道光芒,这时他用的是左手反式,劲力自然不及右手精纯,但反式较为奇特,使敌人不习惯而较艰于招架,可补功力之缺憾。
    但碧螺岛主是何许人也,这时早发现他功力未纯的破绽,倏然也自竹交左手,一式“潮平岸高”,身随竹走,砉(音花)然破剑光而入。石轩中失声叫道:“不好!”退已无及,眼见自己的剑让敌人逼开,那根竹尖疾向自己上盘点来,万忙中自然而然右手一伸,圈指向竹尖弹去。原来他在万急之中,竟用出达摩连环三招中最奥妙的弹指乾坤四式来。于叔初本来尚有变式,这时已移竹尖向中盘,却听“笃”地一响,那根竹如灵蛇乱颤,原来被石轩中手指弹个正着。
    碧螺岛主于叔初惊噫一串,身形已如狂飕急电似地退开仗许。原来于叔初这一下抢入敌人剑圈中,无论是什么绝顶高手,处在此情势之下,也将难逃毒手。当他将竹尖移指中盘之时,已运绝妙内功,将一支竹剑化成数支,分指胸腹各穴,在碧螺剑法中,称为“水宫点将”,乃碧螺剑法中五大毒剑之一,便是神仙也难活命。怎知石轩中居然用手指将竹剑弹开,而且潜力绝大。以他这样的剑术大家,也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招数。
    石轩中倒不知方才竟是如此危殆,全仗达摩连环三招神妙无方,弭大祸于无形。这时见敌人退开去,连忙趁空将剑转交右手。碧螺岛主于叔初只退开一下,又复涌身急冲,不过他却加倍小心,手中三尺半长的竹竽,使开来真有神鬼莫测之机,指东打西,攻上击下,简直像四方八面杀来似的。
    这时却见银虹涌现,一圈一圈地包裹着石轩中全身,一时遏阻住于叔初泼水也似的攻势,心中却不觉忐忑不安地忧虑起来。哪知这刻碧螺岛主于叔初比他烦躁得多了。因为以碧螺岛主于叔初盖世名声,不能在三招两式之间,将石轩中收拾下,那是一件让江湖耻笑的事。何况这时石轩中已将大周天神剑施展开,神妙严密已极,加上不凡的内家真力,透出剑尖,形成几堵剑气结成的后墙。看来一时三刻不会落败,教他焉得不怒。
    碧螺岛主于叔初忖道:“怎的崆峒老道,调教出这样一个出色的弟子来?哎呀,我今日非行凶冒险,斩草除根不可,否则再过十年,我的天下剑法第一的名衔,要让这小子夺去哪!”他心念一动,身形不停,正好石轩中使到“星临八角”之招,只见他宝剑虚虚悬空一划,筑起一堵剑墙。于叔初双目怒睁,蓦然发觉他在变招之际,真力未纯,说时迟那时快,左手中竹竽一抡,“哒”地一响,正正敲在剑背上,右手已在这瞬息之间,急伸如剑,猛戳敌喉。
    石轩中蓦觉手中一震,手中剑似被万斤力量一击,虎口立刻发热,再也把持不住,呛啷啷掉落地上,风声袭来,眼角瞥见敌人臂伸如剑,探向喉咙要害,不觉又使出达摩连环三招,两手各自为政,拳掌并用。
    碧螺岛主于叔初这次以为一定得手,哪知石轩中还有一下妙绝人寰的救命绝招,见他左掌起处,不知怎的正好封闭住自己勾魂杀手,忙撤回手臂时,已觉敌人掌风压竹,尽力一退,也已无及,“嘭”地一响,手中竹剑已被石轩中打了一拳。幸而应变得快,已经消卸了那一拳的气力,否则也会像他一样竹剑撒手了。
    他不觉瞠目愕了一下,忖道:“这是什么招数呀?两手招式不同,力量各异,我可从来未曾见过……”
    石轩中也惊忖道:“我这一拳打在他竹竿上,要是他使的是真宝剑,我的拳头难保不遭殃哪!此人我万万不是敌手……”
    忽然一个洪亮的嗓子大叫道:“岛主,请你截下这小狗贼,别让他跑了!”
    两人都讶然惊顾,只见在二十余丈外,一个身材伟岸的老头子,须发已经全白,却矫健地一掠两三丈,向这里扑来。
    石轩中认出来人便是师父的好友火狐崔伟,恐怕他也插上一手,夹攻自己,那非冤枉而死不可!当下念头一转,撒腿就跑。
    碧螺岛主于叔初不大高兴地上前俯身拾起宝剑,火狐崔伟见石轩中逃跑,心急得很,径自向石轩中逃走方向追去,一面大声道:“岛主,崔某是从公孙璞处得知此小子踪迹,公孙璞已吃了他的亏,不愿意亲自来……”
    碧螺岛主于叔初哦了一声,展开身形,也自追去。原来碧螺岛主于叔初并不认识崔伟,却和公孙璞是忘年好友,起初他不高兴的原因是气恼崔伟大呼小叫,把石轩中吓跑了。这时一听公孙璞吃了亏,便也迈腿急追。可是眨眼间,石轩中已跑到山里去了。
    这时于叔初听了崔伟自称崔某,便明白这人便是以火器驰誉江湖的火狐崔伟。也知他跟公孙璞是老友,便将一肚皮不高兴收起。这时两人并肩而驰,他暗中要较量火狐的脚程,便道:“崔老,闲话休提,快追!”
    说罢,脚下加劲,使出登萍渡水的轻功,一溜烟般向前飞驰,不过他的姿势与别人不同。别人施展轻功,都是一掠数丈地飞纵,只有他是贴着地面,滚滚而去,其实这是他身量矮胖,所以练了这样别出心裁的轻功。
    走了箭许路,越过一座山丘,已看见石轩中的身影,一闪即隐。这时崔伟已落后了两丈,于叔初不管这许多,蓦然自己心急起来,运足脚程,朝前急驰。再越过一个山丘,而地势陡起,三面俱有树林,竟不知石轩中落向何方。
    他踌躇了一下,片刻间,火狐崔伟已赶到身后,见面前地形,已知于叔初踌躇之故,便道:“这小贼好生滑溜,我们分两面包抄搜索,总会逼他走出此处群山!”
    碧螺岛主于叔初点头应允,于是两人分开,向林中搜索。一直到傍晚时分,他们在那面山脚会合。碧螺岛主于叔初一无所得,火狐崔伟却道:“适才我碰见两三个樵夫,他们说曾见一人向北而去,比飞鸟还快,我惦记着要和你会合,故此折回来。”
    当下两人计议一下,都觉气忿难出,决定追赶下去,好歹找个水落石出,于是一直向北追踪。
    他们两人都是江湖高手,经验阅历都十分丰富,眼光精细准确,傍晚时分,已追踪到河清府地面。经过三国时诸葛武侯隐居的卧龙冈,暮烟苍茫中,冈陵起伏,云树高低,徒令人起凭吊当年的感慨。
    火狐崔伟道:“梅城北关的玄妙观,观主一尘道长,与我曾有数面之缘。他观中徒众甚多,眼线极杂,我们不如到那里去,一方面请他代为查探,比我们自己乱摸好得多,一方面也可憇足一宵,岛主以为如何?”
    走了整天。碧螺岛主于叔初那么狂傲杰倔的人,也不觉对崔伟生出好感。因为火狐崔伟不但武功精纯,而为人更磊落坦直,古道热肠,使他无形中愿意跟他做个朋友。这时并无异议,两人便一径走向梅城。六七里路顷刻便走完,但见四关连阡为郭,宛若一朵梅花,甚为美观。穿过嚣闹的大南关,一直走到北关,便来到著名的玄妙观,但见亭榭精巧,园林幽雅,此刻天已入暮,尚有游人流连其间。
    两人在前观通名求见一尘道人,只片刻功夫,那一尘道人已亲自出来迎接,一直引到后观静轩中,彼此互道倾慕,寒暄一番。碧螺岛主于叔初名震天下,凡是武林中人,谁不闻名。这一尘道人本是峨嵋派中高手,但来此主持观务已有五十年,也不知教出了多少徒弟,江湖称为梅花派,变成峨嵋一支派。他的一个俗家弟子现为河南省总捕头,因此在社会各层均有耳目。
    一尘早闻于叔初大名,此时夤缘相会,甚为快慰,却觉得见面不似闻名,在他想象中,怎样也料不到是个又矮又胖的中年汉子。但他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因此小觑于他。
    殷勤奉茶之后,一尘便动问来意。火狐崔伟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当然他没有把于叔初跟石轩中交手的情形说出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只将石轩中的简略出身和公孙先生受挫之事说了。
    一尘十分诧异地道:“啊!愚叟公孙先生也败于此子手下么?贫道却料不到崆峒派武功这般精绝!况且此子年纪尚轻,内力造诣怎会比公孙先生数十年修练之功还胜强一筹呢?再经以时日,此子未可限量哪!”
    末后一句,触着于叔初的心病,他猛然拍剑道:“是啊!这小子也曾与我交手,虽然不怎么超妙,但目下江湖上能和他比肩的,却不大多了!当时我虽将他的剑击落,到底还让他溜啦!”他说的倒是实话,并没有矫饰,不过他肚中雪亮,自己还摸不出石轩中两次解厄的招数,到底是什么来历底细。可是这一点,他自然不便说出来。
    火狐崔伟皱眉道:“我已禁用火器多年,但这次看来非破戒不可了!否则再让那小子溜走,一来传出江湖,太过笑话,二来我那好友霞虚道长之仇不报,教我心中不得片刻安宁。”
    碧螺岛主于叔初虽知他说的是实话,并无轻视自己之意,但到底捺不住低哼一声,不怿地道:“崔老你放心,谅此子尚无能逃出本岛主剑下,若是碰了面,你就站在一旁看看热闹好了!”
    一尘道长察言观色,已摸出于叔初是哪一类脾气,当下打圆场道:“于岛主武功盖世,除非遇不着那姓石的,不然贫道也敢赌那姓石的定然不能逃出于岛主天下第一剑家手下。但若是崔施主先遇上动手,贫道却主张快施火器,免得一时疏虞,又让那姓石的逃掉。这种弑师叛徒,最令人切齿痛恨,使贫道碰上这种事,也不能袖手!两位以为是不是?”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将于叔初的忿怒解掉,而且连连点头称是。
    一尘又道:“目下最要紧的便是查出姓石的那叛徒的行踪,这点贫道可以稍效微劳。只因贫道有个不成才的徒儿,现任本省总捕头,因此这城的公门中人,都常到本观来行走。待贫道遣人着他们留意一下,如在本城周围百里之内,定能察出端倪,两位大可暂时搁下这事。待贫道作个小东,招待嘉宾……”
    崔伟连忙道谢,于叔初却似不谙礼数,只微笑一下。崔伟待一尘命人传话访查石轩中下落之后,便问道:“令高足是金钩李斌了?老朽闻名已久,却不道是观主高足。”
    一尘笑着颔首,忽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笑容倏敛,摇首道:“公门饭可真不易吃,贫道这把年纪,也常为他们操心。尤其近十数日来,本省地面忽然发生几件案子,手脚干净利落,前所未见。几家失主都是有来头的世家,因此他早几日已托人请贫道届时助他一臂,据他说这一干盗贼,必非寻常之辈,定然大有来历,恐怕到时他顶不了,唉!贫道本是世外之人,却难得清静,言之堪为一叹!”
    碧螺岛主于叔初会心地微笑一下,想道:“这老道爱护徒弟的程度,实不亚于我。但他让徒弟寄身公门,未免不智!”只听火狐崔伟形于辞色地道:“这等事原免不了,谁真能与世间无一丝牵连呢?将来若有需用老朽之处,老朽决效奔走之劳!”他不禁又想到:“这崔老好生爱管闲事,样样插上一脚,我才不管呢!”他却不知道,崔伟年前在滇南曾受峨嵋三老中硕果仅存的赤阳子的恩惠,所以他对峨嵋派的人,存有感恩图报之心。玄妙观主一尘虽然别开支派,但溯其渊源,乃是峨嵋派的人,故此有此一举,当然他本人的脾气好管闲事,也是原因之一。
    但他的话,连一尘也惊异起来,因为一尘道人并不知赤阳子和崔伟有瓜葛,这时连忙感激地道谢。可是崔伟坦然地笑道:“老观主,你别客气,我提一个人,大概你会认识,赤阳子老前辈你可曾见过?”一尘接声道:“是贫道师伯呀!崔施主也认识他老人家么?传说峨嵋三老俱已仙去多年,施主几时晤着他老人家的?”
    火狐崔伟这时慢慢说出一番话,使坐听的两个江湖奇人都饶有兴味地倾听,只因此事与将来情节俱有关连,故此不得不细述一番。
    原来崔伟二十年前忽然绝迹关洛之间,乃因他忽然心血来潮,突然到蜀南去探他的族兄崔伯诚。
    自从明鼎革易,满人统治中原之后,许多心存明室的人,既无力改变大局,只好洁家远徙。崔伯诚本是中州望族,但家中人丁式微。本人饱读经书,才气纵横。也是不愿见异族跋扈的情形,便变卖了田产,带着妻子和幼儿,避居蜀南一个名为安仁的小城。
    火狐崔伟去过好几次,在那里他充分领略到家庭的乐趣,所以每次都是恋恋不舍地离开。原先他本想将一身艺业,传与侄儿崔念明,因为反正崔伯诚早将不出仕清朝列为家训,又卜居南边蛮夷之地,虽说做一点生意,不会与人有争,但有武技防身,总是件好事!可是崔念明并不喜武,文绉绉地终日读书为乐,他做叔父的自不能勉强。到他这次去探视之时,算定崔念明的儿子已有十七岁,或者可将这桩心事,在侄孙身上了结。
    哪知到了安仁城,走到崔家时,顿觉门庭依旧,人面全非。那座房子里,竟已住着别一家人。他探问原委时,这家人毫无所知,因为根本他们买这幢房子时,并没有见过以前的主人,一切都有一个姓李的经手。
    到他找到那姓李的人,发现这人乃是崔伯诚所开一间布店的掌柜,这李掌柜还认得崔伟便是老东家的族弟,当下便将内情说出来。原来自从七年前崔伟离开之后,过了几个月,伯诚老夫妻便相继死了。只因火狐崔伟的行踪不定,所以崔念明没有办法通知他。一晃过了五年,崔念明忽然失踪了,他虽然年纪已有三十五六,但文质彬彬,保养得好,看起来却十分年轻,竟是个唇红齿白的儒雅书生。平时最喜寻幽探胜,赏玩风景,常常聚两三个朋友,远出游玩。哪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却全无归讯。于是他妻子才慌了手脚,除了报官备案之外,还悬重赏访寻。只是任她千方百计,崔念明的消息终是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过了大半年之后,奇事又发生了,一夜之间,崔家人丁绝迹。崔念明的妻子竟悬梁自尽了,至于那个年纪才十五岁的儿子崔小庄,却如他父亲一般,丢个无影无踪。这时崔家已无本家的人,官府处不过例行追查一番便算数。那房子一直到今年才由官府出头卖掉。
    这李掌柜最后道:“小人在崔娘子死后不久,曾听那仵作酒后说出,娘子好像死得有点奇怪,但验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有些可疑之点便是。”
    火狐崔伟这际如万丈悬崖上骤然失足,一路听他叙说,一面流下两行老泪。他仅有这么两三个亲人,如今也清光了,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抑。待李掌柜说完之后,他才细细盘诘崔念明往昔生活情况,有没有仇家等。哪知李掌柜却极有信心地,斩钉截铁般回答没有,甚至崔念明连口角也未曾与人发生过。
    盘诘了许久,另外又由李掌柜带引着遍访崔念明的朋友,结果是徒劳无功,那些人所知的甚至少于李掌柜。这一来把火狐崔伟这个江湖大行家也弄得迷糊了。当下他便暂时在旅店要了个房间,自个儿横倒在床上,仔细思量。
    翌日,他便走到城西,那儿有两家镖局,对街分峙。他先到左边那家镇远镖局,将预先写好的名帖递人,自家站在门外。那持名帖的汉子,一径走进去,里面正有四五个人,大声地谈论着什么。中坐的黑面汉子,接过名帖看了,一骨碌走出来,一面抱拳道:“在下程通,久仰崔前辈声名,请进来局内奉茶……”
    火狐崔伟拱手还礼,连声“不敢当”,人已随他走进镇局内,他知道此处是分局,规模不大。当下程通替众人引见,名字都未曾听过,可是嘴巴里依然连声久仰。
    程通道:“在下昔年在洛阳总镖局,曾见过前辈一面,但恐怕前辈已忘记了!”崔伟细认一下,实在想不出几时见过此人,可是不露形色,反作出恍然之状,含糊地道:“啊!对了!唔……好像贵东没羽箭胡春生兄也在座哩!还有……”程通已喜形于色接口道:“前辈眼力记性真个超人,那时还有五行拳关大为前辈哩!”说着,侧头睨众人一眼,意气甚是自豪。其实天晓得他是否在座,因为这镇远镖局的东家没羽箭胡春生,早就将镖局交给首徒妙手人熊雷远。除了那些老镖师之外,等闲也不能和他一起说话,更何况以火狐崔伟这种成名侠客身份,与座的当然是成名相识的人物。程通年纪不过三旬左右,若是师门渊源之故,又作别论。但他并不提及师门来历,已可想而知了。
    火狐崔伟淡淡问道:“程师傅独当一面,可以想见胡春生兄的看重。不知此地近年有没有奇怪之事?”程通茫然地看他一眼,他又继续道:“老朽路过此地,只是欢喜听听新鲜的事,故而有此一问!”
    程通眼珠一转,好像在心中盘算着,火狐崔伟锐利地盯看着他,看到他的神色有异,不觉暗喜,想道:“这家伙肚内必定藏着什么事,如果是溪跷奇特之事,也许与我侄儿全家失踪暴死有关……”这时程通忽然坚决地咬一下牙齿,说出一番话,使火狐崔伟瞠目结舌,作声不得。
    正是江湖处处艰险,遭遇时时稀奇!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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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毒手称七煞,一线亲情寻下落;苗峒列双雄,余生风烛畏烽烟
    上章说到程通说出一番话,令火狐崔伟瞠目结舌,作声不得,原来程通表露出的态度,一若煞有介事似的,郑重地道:“崔老前辈你不是外人,在下方敢说出来,对面那间万通镖行,新近发生一件事,本来彼此同行,而且他们又来拜会过我们的许霖师傅,请我们这边暂时不要传扬出来,可是你老是胡老东家的好友,彼此自己人,我才敢说的……”火狐崔伟想道:“原来川滇是由黑龙鞭许霖主持局务,我差点让这小子蒙骗啦!正怪道没羽箭胡春生怎么让这籍籍无名的后辈独当一面,哼!”只听程通继续道:“万通上个月保了一批贵重的货物,经滇北往大理,谁知在川滇交界的金沙江上游处,让一个苗女赤手空拳截劫了。当时护货的镖师有柳南平、何铎等人,却被那苗女打个心服口服,回头就走,后来万通的东家,峨嵋派的好手万山雄赶到,往出事地点一查,发觉百数十只牲口车辆还在原处,货物则全部失踪。正想不出所以然,哪知第二天,那些货物忽然全部送回,半星儿也没缺少或毁坏。现在他们正全力访查那苗女来历和为什么劫夺镖车之后,又将货物送回。你老说这桩事算不算新鲜!”
    崔伟不觉暗自生气,瞠目结舌,因为这事听来与他所欲知的事,好像全无干系,如在往常,他自然会觉得十分耐人寻味。只是这时他心中只被一种思想填满,便是要查出他侄子全家暴死失踪之谜,程通所说的话,既与他想知的事无关,况且他又完全不认识万通方面的人,所以暗自生气起来,甚至大为不满程通方才令他误会那种郑重的态度。
    当下他微微显出不耐烦地道:“镖局发生事情,那是常有的呀。对了!许霖出门了么?”
    程通碰了个软钉子,仍不气馁地道:“许师傅前两天去了昆明,我说崔前辈你有所不知,万通的东家万山雄是当今峨嵋掌门太清真人的高徒,不但本人武功高强,而且以峨嵋派的声威,谁敢与他万通开这种玩笑?何况柳南平和何铎两人,乃是南方极有名气的镖头,这次同时栽倒在一个苗女手下,想想就够惊人了。据柳何两位镖头回来后说,那苗女出手奇诡毒辣,其中掺杂了不少峨嵋招数,竟摸不出是何来历。只因她用纱帕裹着脸孔,故此看不见她的相貌,身材甚是高大丰满,极为动人。这个载劫的角色,已够令人奇怪了,况且她后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货物搬回,那么多的东西,也不知是怎样搬运的!这种种情形,总不是普通江湖道能够做得到的吧?”
    火狐崔伟点点头,引起一点兴趣,答道:“普通江湖道的确办不到这桩事,但越是这样奇妙莫测,谜底越易揭破,也许万通他们局中人,已有了成算。我们局外人觉得玄妙缤纷,各自推测,其实徒费心力!咦……”他忽然想起什么事,冲口惊叹一声,本来想说,但看了程通那张黑面一眼之后,忽又忍住。支开话题,淡然微笑道:“老朽还要请问程师傅一事,未知许霖几时回此地来?”
    程通想了一下,道:“许师傅前天才动身,相信要过十天八天才能回来。”火狐崔伟故意失望地道:“啊!那么恐怕会晤不着了!”
    他们坐在店里,却可以看见对面万通镖局的情形。万通的店面比这边大得多,可是阒然无人,显得十分冷清,崔伟问知万山雄只在出事不久,来过此地一趟,之后便带了许多人,到昆明去了。在南方数省,万通比镇远的名声大得多了。当下再闲聊一会闲话,便告辞出来,看看天色,已是巳午之交。本想到李掌柜处,转念想到:“许霖现在昆明,我不如也到昆明去,反正在此地已探不出什么消息,不如沿途顺便访查,或者会发现些线索也未可定!”
    主意决定后,便一径走出这小城,一路上渡过金沙江,只见江水峻急,不利舟楫。三天之后,便到了昆明。
    他一生行踪遍历全国,但未曾来过昆明,一路问询着,寻到了东门镇远镖局,果然晤会着许霖。
    许霖年纪大概三十五六,长得方面大耳,体格魁梧,使人有率直磊落之感。一双眸子炯炯有神,流露出精悍之气,举止矫健有力,乃是没羽箭胡春生退休时,其徒妙手人熊雷远所罗致的一把好手,关于南边的业务,就全交给他主持,倚重可知。
    火狐崔伟在他出道时,曾经帮过不少忙,因此许霖十分敬重他。当下忽见他光临,喜出望外,一把拉住他,亟口叫道:“崔老师,是什么风将你老吹来,走!我们先喝一杯……”
    不由分说,拉了崔伟便走。
    这两人同一性情,想到就做,毫不矫饰,所以彼此甚是投契。火狐崔伟让他拖着,走到一间酒楼,拾梯上楼,糊里糊涂坐下。抬眼看时,只见楼外烟波荡漾,堤陌纵横,游艇如梭往还,风景绝美,不觉失声赞叹。问了许霖,才知是昆明城内的翠湖。那风光竟如置身于西子湖畔。这一来满腹心事,一身风尘都忽然涤掉。
    两人各自一杯在手,谈了些别后的话儿后,火狐崔伟便将自己侄儿一家离奇失踪暴死之事,以及自己访查不得要领的经过和盘托出。许霖面上微微变色,失声道:“啊!那家姓崔的真料不到是自己人,当时我也在安仁城,已料到其中缘故,只因事不关己,便省掉闲事不管。到如今屈指已有年半,恐怕你侄儿及侄孙都没有命儿啦!唉……”他烦得拍一下桌子,惹得隔座的客人们,都扭头来看他们。
    火狐崔伟举手止住他道:“你别忙,是死不能活,天命如果注定,也无法挽回,你可无须替我难过。关于此事,后来我听你们镖局那位程通师傅提起对面万通镖局发生的事时,使我触起回忆,我们各自用筷子沾水写在桌面上,看看我猜得对否?”
    许霖点头照办,两人各自持筷,沾着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写完后互相看时,不觉抚掌一笑。原来火狐崔伟写的是阴棠两字,许霖写的是姹女两字。
    许霖道:“你说的是七八年前旧事,如今又有不同哪!”火狐崔伟愕然问道:“什么改变,难道她……”许霖道:“这阴棠本是峨嵋苦庵青师太的弃徒,这点你自然知道。但近年那阴棠的女儿阴无垢已经长成,还有一个女徒苗女榴花,这两个小妖精都长得长身玉立,十分美艳狐媚,都传了姹女迷魂大☆法,在金川以至滇西一带,搅出不少风雨。只因阴棠深得峨嵋青师太嫡传心法,在武功方面已具上乘造诣,加上本身妖邪之术,武林中人都不肯去和她结梁生事。听说那两个小妖精已尽得阴棠真传,真个如虎添翼。前年崔家一案,我从那仵工所说的情形,知道崔娘子乃是受七煞手点穴功夫送了命,之后再挂在绳子上。方今天下只有峨嵋青师太独门七煞手点穴功夫,青师太已经物化,峨嵋三老也仙去了,除了阴棠一脉,谁还识七煞手的功夫。听万山雄说,连他师父太清真人虽是峨嵋掌门,也不懂这七煞手功夫,只知道受七煞手之伤后大概情形,我因此也知道了。崔娘子的死状,与七煞手所伤的情形一样,故此那时我便推想到她。你又怎会联想到阴棠身上的呢?”
    火狐崔伟道:“本来我绝不会想到她,因程通说起万山雄是峨嵋好手等话,后来又有女子劫镖等,使我忽然记起峨嵋派的她。你大概也知那阴棠天生艳骨,一双媚眼更能勾魂摄魄,当年她无意得到姹女迷魂大☆法,一时好奇,其实也是天生淫荡禀赋,便向师叔玉尺仙童施展出来。玉尺仙童虽然是峨嵋三老的小师弟,辈分和武功都超绝凡响,却受不了阴棠的邪术,破了元阳。这事经青师太发觉后,长叹一声将阴棠逐出门墙,玉尺仙童羞愤自尽死了……”许霖忽然截断他滔滔不绝的话题,追问道:“啊呀!我可不太清楚阴棠的出身,既是这样,那青师太本以戒律严明著称江湖,何以只将阴棠逐出门墙便算数?任让她流毒人间?”火狐崔伟耸耸肩头,道:“事后有人问过青师太,她只说一切是孽,也没有解释。但也有人说,青师太说当她收阴棠为徒之时,已知她天生狐媚淫骨,将来定会以色相为祸人间,但青师太自信人定胜天,欲以大愿力化解此孽,哪知终于不免,便逐她出门墙,自行应劫。两说却不知孰是了。此后阴棠流落滇西之间,倒不曾作甚么大恶孽,只不时勾引壮男,却未闻伤人性命之事。不过我想起那侄儿长得儒雅风流,又是一肚子学问文章,端的如玉树临风,他之失踪也许与女人有关,但南荒一带,只有这一号女妖要勾引男人的,于是硬给扣在阴棠身上。现在你既有此一猜,倒是让我误打误撞猜着了!”
    许霖举杯邀他干杯,两人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许霖舔舔嘴唇,笑道:“你此来正好遇着万通那档子事,他们也在暗查究竟是否阴家所干的事,我可以替你打听些情报,再定行止。”
    两人盘桓对饮了好久,才动身回镖店,许霖替镖店中几个得力镖头引见过崔伟,请他们代为招待着,自己便匆匆去万通探消息。
    镖店那些人都听闻过崔伟名头,又知他是老东家胡春生的知友,哪敢怠慢.都向他请教着,崔伟性本喜友,又有一点酒意,打开话盒,一聊便大半天,心情更加畅快。傍晚时分,许霖回来了。
    他见多人在座,便使个眼色,绝口不提此事,火狐崔伟焉有不明之理,便忍耐着不去问他。一直到晚饭用毕,各自归房安寝时,许霖来到崔伟所居的卧室中,挑灯夜谈。
    崔伟道:“你这一趟得着什么消息?快说出来,别把我闷死了!”许霖道:“消息倒没有什么重要可说的,只从万山雄口中,得知阴棠巢穴地点。原来阴棠早已定居在滇西一处名叫黑甸砦的苗人砦(音寨,同寨)寨中,那儿正好坐落在怒山山脉群峦丛岭之间,地势高峻险隘,蛇兽出没,不容易走到。那儿的苗人,都奉她做仙娘,大约是她识得一些邪门障眼法之故。那黑甸砦我未到过,但那附近的一个苗村中,却有个老头相识,可请他带路,你看此事怎样办才好?”
    火狐崔伟沉吟半晌,才开口道:“为了我那已故世的兄长一点血脉,说不得要走一遭,探个水落石出,方始甘心!这事我自己准能办好,你不必插手多管!”许霖道:“你不熟滇西地形和民情,孤身一人太以犯险。我镖局虽然有点事,但可以多派别人做……”
    火狐崔伟摇首不迭,坚决地道:“你的热心我领下便是,但你真个无须和我一同去,一来镖局的事要你料理,二来我有这把年纪,难道不识人心好歹?再则你也不便出面,为镖局树立强敌。我一准于明日动身,就烦你设个法儿介绍那老人,好得他指引道路。”
    黑龙鞭许霖低头想了一会,觉得也有理由,便抬头道:“那么你要多加小心,如遇着阴棠,最好不要动手。至于那老汉一事,我有点信物,你拿了到那苗村去,他的名字是劳越,你寻问找到了他,将这信物让他看看,他便会掬诚相告一切,或者亲自引路。”说完,递了一面四指宽的竹牌给他,那竹牌上面刻着好些奇怪花纹。崔伟随口问那劳越的来历,许霖道:“这劳越并没有什么来头,只因他前些年常来昆明做点小买卖,有一次让人欺骗了,我代他出头,替他出了口气。故此他将这条饰物给我做信物,说明如有差遣,用以为信符。我想他是滇西苗族,自然熟悉地理,你去找他引路是最好没有了!”当下他又把劳越居住那苗村的走法,详细告诉崔伟。
    翌日,火狐崔伟便匆匆动身,除了肩上一个小包袱,包着些洗换的衣服外,别无长物,甚至兵刃都没有。倒是得到另外一个镖头,送给他一瓶药末,说是专治毒瘴山岚的灵药,只要抹一点在鼻孔,便不怕那种岭峦深谷的瘴气。
    他沿着大道,一直向大理走去。只走了两个时辰,前面已经没有像样的道路,路程十分崎岖,间或经过谷涧小河时,那些桥梁都是用铁索或巨藤悬空吊过,人一走上去,摇摇晃晃的,十分惊心动魄。不过以火狐崔伟的身子,当然不放在心上。沿途常常碰见许多装束古怪奇特的猡猡族或夷人。不过这些苗夷都多半与汉人熟习了,彼此相安无事。一直走到傍晚时分,他在一处夷人村落处憩脚,那儿也有好些汉人聚居,他在一家卖茶的小铺,寻着条板凳坐下,喝着苦涩的沱茶,一面吃些干粮。
    忽见二十多个精悍的武士,头上一色插着一小簇红色的羽毛,各持精光耀眼的苗刀和标枪短矛等,昂然走过。当他们穿过这村落时,所有的人都远远回避开,显见害怕之色,连那些汉人也不例外。他心中正在纳闷,那个开茶店的汉人咕哝道:“这群杀胚早点让猛禄家杀光就好了……”火狐崔伟连忙打听,才知道这群武士乃是一个名叫乌角的苗人头领的手下。那乌角身强有力,腿健善走,加上十二支百发百中的短矛,暴虐凶桀。最近又不知怎样学到一种火药暗器,更添些威势。那汉人所说的猛禄家,乃是另一苗族之长,本人的武艺比乌角更强,而且族大人多,和乌角是世仇,一向将乌角压制住,不敢胡作乱为。但近年年纪已老,加上乌角又学到武器,动辄便是烧村之厄,于是反而不敢惹乌角,但乌角仍不敢惹他,变成对峙之势。
    可是乌角手下却强横得多了,附近的村落,都让他们欺凌暴虐过,不过由于没有组织,而且也没有人能和乌角对抗,只好任他家横行。那时候清廷因吴三桂之叛削平未久,对这边夷之地,较为姑息纵容。关于这些恶霸横行之事,更管不到。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只好茹苦含辛,再没别的法子。
    只见那群武士,放肆地散漫乱闯,其中一个忽然推破一座茅屋的一角,茅屋钻出一个老妇人,向那武士大声数落着,番语叽里咕噜,却不知她说的什么。有几个武士走过去,嘈杂之声大起。
    这一来,所有武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茅屋前,都不曾注意到对面村口走来两个高大的少年,这两少年腰间都插有一把长刀,背上还插有几支标枪,身上所涂的花纹十分夺目。茶店老板喜道:“啊!猛禄的二儿子土加来了,另外那个是土加的好臂膀司弟加……”
    这时有个武士狂暴地伸臂一推,把老妇人摔在地上,另外有人一脚踢去,老妇人被踢得大叫起来,但声音仍显得不畏惧他们。
    土加和司弟加已走到那群武士后面,因为身材高大,垫脚便看清楚是怎样一回事。土加大喝一声,双臂插向武士群中,倏然分处,那群武士已波分浪裂地开了一条路。一见是土加和司弟加,都退后许多步,纷纷举起手中兵刃。土加已冲入核心,旋风般提腿一蹬,两个动手打人的武士,其中一个吭声一叫,让出丈余。那一个要退开时,被侧边的司弟加一拳,仆出寻丈。
    老妇人从地上爬起来,凶恶地指着那群武士大骂,而土加和司弟加两人,都立地铿锵连声抽刀在手,迎着那群武士。
    火狐崔伟喝声彩,想道:“这两个少年气力好大,身手也敏捷,可惜没有高明指点,不然也许能够成器!那老妇人想是和猛禄家有瓜葛,所以不怕乌角的人。”眼看战事一触即发,心中捉摸着届时要不要出手助两少年一臂之力,却见那群武士,虽是刀矛并举,却不敢迫过来动手。两少年大约因为人少势寡,也没有扑前,于是双方僵持着。
    他早看见一个立在最后的武士,转身如飞奔出村去,暗念道:“这家伙想是勾兵去了!其实这么多人,还怕两个少年么?”哪知土加和司弟加两人,乃是出了名的力士,威勇殊甚,乌角的武士久闻其名,此时便不敢倚仗人多而进攻。加之土加是猛禄的儿子,伤了他或者会受乌角的处罚,因为乌角至今尚不敢自个儿公然和猛禄翻脸挑战,只由彼此手下闹些纠纷而已。若是伤了猛禄的儿子,事情便闹得大了!
    片刻间,陆续有四五人飞奔进村来。茶店老板惊道:“不好了,乌角的儿子盘支和乌角的大头目各吐也来了,土加快走呀!”可是土加和司弟加哪知道这老板的着急,虽见援兵奔来,依然傲然屹立。
    火狐崔伟微微一笑,从地下捡起好些碎石,捏在掌心,密切注视局面的变化。只听后来那几个人中,有个面目凶悍的汉子,暴叱连声,手中苗刀一挥,径扑土加。乌角的大头目各吐见盘支出手,也自挥动短矛,便向司弟加刺去!
    旁边那些武士大声呐喊着,替盘支和各吐助威。在崔伟眼中,这两对厮拼简直乱无章法,只是凌乱而凶猛地刺击砍劈。不过因为打斗的经验多,故此手疾眼快,刀来矛去,打得相当热闹。土加和司弟加两人都以气力雄浑见长,手中长刀硬拿硬砍,只十几个照面,盘支和各吐都渐落下风。
    乌角手下的武士们发一声喊,一窝蜂地拥上去,分向土加和司弟加凶狠砍劈。茶店老板忍不住怒骂一声“不要脸!”自个儿站在棚角生气。崔伟估量自己再不出手相助,那两个少年一下失手,便要落个血染苗村。当下一振手腕,掌中小石粒连珠射出。
    须知火狐崔伟以火药暗器驰誉江湖,要是他的暗器手法不高明,则无论他的火器再厉害,碰见了高手也是徒劳,可想见他的暗器功夫实是高人一等。
    土加和司弟加正因多人拥上,显得手忙脚乱地招架着,奋起神勇,磕飞了两三件兵刃,又砍翻了数人,但当不得人多,情势十分危殆!忽然长刀过处,竟同时碰飞了几把苗刀,两人又复健腕齐翻,向两个武士砍去,那两人竟不会动弹,任他们劈了一刀,还屹立不动!他们都不假思索,两柄长刀转身磕架,又打掉几样兵刃,眨眼之间,敌人只剩有限几人还持着兵刃的。
    他们还未发觉,两柄长刀如蛟龙出海,蓦然朝盘支和各吐剁去,只见敌人已无兵刃在手,却仍是前扑的式子,呆身待戳,这时刀去如风,即使此刻发觉敌人不会躲避的原因,也收不住势子。
    猛然“当当”响了两声,他们两人同时觉得手中长刀让什么猛撞一下,竟自偏斜了方向,戳在别个武士身上,不觉大惊。原来他们都知道自己气力奇大,对敌时横砍直劈,绝未有过让人家将刀磕斜格开一旁的。此时不但被人打歪了疾劈如风的长刀,而且人影也看不到。当下不约而同地抱刀一跃,相背着站在一旁,扫目看时,只见茅屋前遍地兵刃,那么多的武士,有的卧在地上,有的瞪眼斜跨,有的举刀欲劈,势子各自不同,却是动也不动,直如泥塑木刻。
    他们几曾见过这情形,更不会知道这是火狐崔伟用内家功夫“含沙射影”的暗器打法,将这一干人都点住穴道,再也动弹不得,至于末后磕歪他们长刀也是被崔伟用重手法,将他们的力量化掉,改了方向,这原是内家四两拨千斤的巧功夫,并非那两粒小石暗器,含有如许劲力。
    两人诧异地垂下长刀,逐个检查那些不动的武士,发现不到任何伤势,便禁不住搔耳抓头,惊诧地讨论起来。刹那间,村落中已有许多夷人钻出屋来看,当他们知道并非由于土加及司弟加的力量,而使这一干武士不会动弹时,其中有两三个人竟然跪下,向空叩拜神仙法力。这等无知识的苗夷,极为迷信,当下许多人也糊里糊涂跪下叩拜。土加和司弟加寻不出缘故,匆匆走出村去。
    火狐崔伟暗皱眉头,想道:“被这许多人围拢着,我已无法解开他们的穴道,怎生是好?土加他们何以匆匆离开呢?”回头看时,茶棚中阒然无人,连那老板也走去看热闹了,他眼珠一转,掏出几文钱,放在桌上,径自洒开脚步,向土加两人背影追去。
    他遥遥吊着两人背影,暮色渐渐四合,风势更加强劲,吹得他衣衫飘飘。走了五六里路,遥见一个大村落,背山屹立,村外都围着高大的木栅,木栅前有两个苗人持矛守望。
    土加和司弟加头也不回,疾奔进村去,火狐崔伟慢慢向那村庄走去,忖道:“我不如进村去寻个宿处,顺便看看这场事怎样结束!”他一面走着,一面注意这村占地甚广,开发了的耕地甚多,迥不似别处荒凉贫穷,全靠狩猎为生的光景。
    走到木栅门处,两个苗子见他发须半白,面貌和善,没有来拦他,由着他自由自在地走进村去。
    但见村内多半是竹楼茅屋,高矮不齐,住人甚多,显出富庶气象。而且各族的人都有,装束各各不同,非常热闹。
    这时已失去土加和司弟加的踪迹,他信步走着,忽见几个健壮的苗人,全都背插着一面三角红旗,腰间悬着小鼓,“咚咚”地打着,绕村而走,跟着一阵阵沉重的鼓声,从靠山那面传过来。
    本来是热闹的村落,此际鼓声响处,立刻人人惊愕相顾,都立刻纷纷散去,回屋扄门。偌大一座村落,霎时喧声俱歇,人影全隐,只有背插红旗的苗人,绕巷穿屋地游行。山边大鼓声沉重连续地响着,飘散在村落每一个角落里,凝结成一片紧张可怖的气氛。
    火狐崔伟阅历丰富,虽不知确实情形,但也能推想得到必与戒备乌角率众突袭寻仇有关。这时四顾全村静荡,只剩下自己孑身信步闲荡,这滋味甚不好受。那些背插红旗的苗人,屡屡和他碰面,却没有人理会他,然而崔伟看那情形,这些苗人分明是巡视全村的人,看看有没有人不回屋去。可是为什么见了自己仍然视若无睹呢?当下心中大惑不解,便迈步向大鼓声音处走去。
    穿过许多竹楼茅房,倏见前面十几座大大的石头房屋,后面靠着陡峭的山壁,一道半丈高的石围墙,团团围住,两角都建有碉堡,堡上已各插起红旗,围墙内一片狭长的土场,这时已有七八十个苗人,雄赳赳地排列站着,身上都装束武器,一个年老高瘦的苗人,站在众人面前,正向这些苗人说着话。
    土加和司弟加和另外一个壮汉,此刻正匆匆走出墙门,这三人一看见火狐崔伟张望着走来,不禁大讶。那个陌生的壮汉用流利的汉语大声问道:“喂!你是哪里来的?你应该不是住在我们猛家寨的人呀?”
    彼此走得近了,火狐崔伟客气地拱手答道:“不是,老汉并非住在贵地的人,只因要往大理府,路经此地,正想借宿一宵,不料村里的人忽然都躲起来了,老汉只好循着鼓声走来……”
    那壮汉笑道:“这就是了!我们正好发生一点事……”他突地回头对土加说了几句话,土加便带着司弟加匆匆走了。他继续道:“我的名字是伏泰,乃是这猛家寨的寨主,我父亲猛禄已经不管事了!唔……你到我家里住一宿吧!天快要黑了,我们一个仇人或者会来袭击,你路上碰到了也不好!刚才走开的是我弟弟,他到村中巡视,若有人不曾回屋躲起,便要强制执行。来!我带你到我家去歇息!”
    火狐崔伟见他十分坦率,心地光明善良,使欢然跟他走。伏泰指着上场中说话那个老人道:“那便是我父亲猛禄!你听过他的名字么?他真是天下无敌,连猛虎见了他,也伏下不敢吼动!”他面有傲色地夸赞着,但忽然又泄气地道:“他怕我们不敌那万恶的乌角,所以亲自出阵,可是他年纪已经老了……”崔伟没有作声,自个儿笑了一下。
    猛禄已说完话,那干苗勇分列走出石围墙,大概是到村外戒备预备战争来临。伏泰引他见猛禄,崔伟自己报了姓名。猛禄眉宇间虽有忧虑之色,但仍然殷勤地用十分流利的汉语招呼他,并着伏泰出去巡视,自己陪这个不速之客回到石屋内。
    石屋里高大通爽,里面甚有气派,陈设着精巧的家具。落座之后,崔伟佯作不知底蕴,好奇地问他有什么事。猛禄毫不隐讳,将土加在那夷村内发生的事说出来。最后说道:“乌角的儿子和手下为什么不能动弹,我虽不知其故,但那乌角一定不肯干休,所以我要急作预防。第一是怕他用火器,因为猛家寨除了我家是石房子外,全是竹楼或茅屋,一把火就能烧个精光。唉!若在我少年时,那乌角……哼……”猛禄微现伛偻的背脊蓦然挺直,目现奇光,但只一刹那间,龙钟老态又回到他身上,颓然轻叹一声。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可是总强不过环境,到底年纪老大,再也难逞昔日雄威了!
    崔伟同情慨叹着,安慰他道:“乌角未必会来吧?他的儿子和得力头目已经不能动,他孤身岂敢犯难来袭?我常年奔走江湖,学过一点防身功夫,尤其对于火器一道,我有把握能够制伏,猛老寨主不用担心这一点!”
    猛禄喜道:“果真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请问先生有何办法可以收服火器的威力?要不要着人准备?”火现崔伟肚中一笑,想道:“当今天下要数我是火器的祖宗,谅这化外野民的乌角,有什么了不起的道行?不过我的灭火弹数量不多,一时又来不及配制,倒不能交给他们使用。”说话间,眼角瞥见猛禄面露犹豫之色,他是何等人物,想道:“老猛禄怎知我的灭火弹比诸癸天圣后的千钧泉有异曲同工之妙?能破各式厉害的火药兵器。他既不相信,我不如试给他看看,以免他心中疑虑,白担心事。”
    便微笑道:“我的话难令人相信,最好当面试一下,烦你着人起个猛烈火堆,便能见个分晓!”
    猛禄正有此意,连忙道:“有,有!后面大灶的火势正十分熊烈,那是生来准备百来人食用的火,大概够先生试验了!”一边说着,一边前头带路,走进后面院子去。在靠山那面一幢石屋里,正是厨房所在,靠墙一个开口大灶,火势正猛,烧的都是苗山特产的一种油柴,一片“噼啪”响声,火光将人脸都照得红了!
    火狐崔伟成心炫露一手,见灶上那铁釜极为巨大,加上盛满了水米,重量最少也有百斤重。便迈步走进火灶,单手抄着釜耳,转而笑道:“这灶火甚为合适,但这铁釜,阻碍施展,让我搬开再试给你看!”说着话,真力已贯注到臂指上,毫不费力地平举起来,从容地放在一隅。
    猛禄吃一大惊,定睛看着他,嗫嚅欲语。崔伟已走回他身边,离那灶火约摸两丈远。转身时暗中捏了一粒龙眼核大小的小丸在指缝间,蓦然扬左手一领猛禄眼神,右手指已在这瞬息之间弹出灭火弹,正好弹在灶中。
    他侧顾猛禄笑道:“猛老寨主请看,那灶火不是熄灭掉了么!”猛禄依言看时,只见灶间烟消火灭,只在俄顷之间,已闹个冷清清毫无火气,不由得心悦诚同,用苗礼中最敬意的规矩,伸臂抱住火狐崔伟,心里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几个苗妇更加惊奇,相率拜倒在地上。
    当下两人回到石屋厅中,猛禄恭敬地请他坐在首位,不住口称赞他的本领。因为不要说那灭火手段,便只那一手单臂举釜的力量,就足以令崇尚武力的苗人心服口服了!
    猛禄赶快命人设宴款待,他早年学了不少汉人习惯,食之一道更加学得到家,不似别的苗山盛筵,猪牛都是整只抬上来。
    伏泰和土加等也回来了,火狐崔伟发现土加最沉不住气,常常若有所思地坐着不动,或暴躁不安走来走去,使他的父兄和司弟加都忧虑地看着他,却没有对他说什么话。
    崔伟也觉得有点沉闷,便自个儿走出石屋,在土场中慢慢踱着,许多苗人紧张而迂缓地走来走去,面上都流露出因等待而生的不安,这气氛更加重了紧张的情绪。暮色从后山垂下来,大鼓依然敲出沉重悠远的响声,像替一片苍凉加上音乐的节奏。
    他走到土场的尽头,转过身来,眼光无意地四处扫射,忽见碉堡后一间矮小的石屋门前,一个苗人闲散地坐在门框上,整个村落中,似乎只有他是最安静,活像一切的紧张和活动都与他无关似的。崔伟不觉好奇地盯视他一会,那苗人忽然抬起头,见火狐崔伟看着他,便恭敬地站起来,向他举手为礼。
    崔伟莫名其妙地依样画葫芦,还了一礼。那苗人操汉语道:“乌角知道先生本领很大,吓得不敢来了!”崔伟愣了一下,道:“他怎么知道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苗人道:“乌角若不是知道,为什么现在还不来?我方才听别人说了先生的本领,就不怕乌角来啦!我在这里看守这里面一个人!”他用手指指小石屋,继续道:“这人被羊角邪神弄疯了……”
    崔伟“哦”了一声,走到小石屋旁,见侧面开着窗户,用石柱筑住,只剩下几道半面阔的缝隙,使好奇地张望一眼,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披散头发,站在窗边,两眼凝定地看着天空,嘴唇微微动着,似是喃喃说话。但那眼睛和面孔上,满布着恐怖的神情,像是让什么可怖的事给吓坏了!
    他歇了一下,再看那疯人时,只见他的表情已经改变了。那双血丝满布的眸子里,忽然闪耀着和平神往的光辉,面上的线条都变得十分柔和,活像蓦地掉在美丽的遐思中,充满了美妙的感想……
    火狐崔伟不由得浮起怜悯之心,轻轻嘘一口气,问那看守的苗人道:“这人是谁?羊角邪神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轻鄙地道:“这疯子么?他是本村人,名唤答子,他好不自量,竟暗中爱恋我们的公主,去年跳月大会,公主让白伦族一个英雄得到,他差点自杀死掉。后来到处乱闯,碰着羊角神,吓得疯了。老寨主怕他闯祸,使禁锢他在这里……唔,那羊角神……”他的神色变得郑重而神秘,低声道:“谁也不知是怎样子的,谁要碰见,都活不了,听老人们说是苗峒最古老可怖的一位邪神,凡是见着羊角神的人,回来后一定疯狂,如果不守住他,他便会自行回到羊角神的祭坛,结果怎样,谁也不知道!”
    火狐崔伟耸耸肩头,笑了一笑,怜悯地望着那石屋一眼,忽然触起一个念头,忖想一会,便管自走回石屋去,耳边还恍惚听到那苗人对他说着些什么话!
    屋内已燃起油渍的火炬,十分明亮。土加正烦躁地来回踱步,他不禁注意地观察他的举动。猛禄和伏泰走过来,陪他说些闲话,情形仍然十分沉闷和不安。
    蓦然一个健苗旋风般冲进来,呱啦地报告几句话,土加立地振奋地按着刀柄,双目炯炯发光。伏泰急忙对崔伟道:“守望人已看见乌角率领了六七十人,向我们这边走来……”
    沉闷的气氛立刻扫荡殆尽,几个人一齐走出村去,在村门木栅外,已排列着两队健苗,俱是手提锋利苗刀,左手挂着一面藤牌,另外在木栅内,散布着许多苗人,有的持标枪,有的持利矛,有的持着一支竹管,那是苗人擅用的吹箭,分别把守着木栅。
    他们一径走出木栅外,土加和司弟加都各自长刀在手,一面俱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暮色更加浓厚,远处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们只站了不久,乌角已率领了一群健壮矫捷的武士,从小丘后面转出来!
    双方相距已近,只见当中一人,头插一大簇血红羽毛,一千倒提着一把阔大苗刀,一手持着一支短矛,身量高大,筋肌虬突,一望而知此人蛮力过人。他们走到三丈之外,乌角举手止住手下前进。猛禄也撤刀在手,越众上前,和乌角呱呱啦啦地对答起来。崔伟不懂苗语,只见伏泰和土加等种色紧张,忘了替他翻译,便懒得去问,忖度着双方不外先说些场面话,再行动手。
    忽见乌角用刀尖指指土加,大声地喝叱,似乎很是气愤,土加倏然面色苍白,像是受了什么震惊,浑身也微微发抖,连猛禄和伏泰、司弟加都愣住,不会答话,不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乌角好像越骂越气愤,倏然右手刀一横,用牙齿衔住,眨眼间已从背上抽出一支短矛,蓦地探身前欺丈许,两臂挥处,两枝短矛如电光齐闪,一上一下向土加射去,土加竟不会闪避,司弟加在旁边突然一掌,将土加推个拢踵,刚好闪开两支夺命利矛。
    哪知光芒闪处,又是两支锋利沉重的短矛,跟着急射向土加上中两盘。崔伟吃一惊,电光火石般忖道:“这乌角竟会开连珠重手法,投掷利矛,倒不可轻觑!”说时迟,那时快,两支短矛竟已快插入土加面孔和胸膛,土加却如失魂魄,竟然不会躲避,司弟加离他半丈之遥,援救不及,不觉失声大呼!正是蛮峒风雨,鬼谲神诡。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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