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风云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撞破奸情,腹坦东床原有故;翻留冤孽,酒酣平视本无私
    钟灵没有朋友,那是指较为谈得拢的朋友,只能够跟李光鸿谈谈一些世事,虽甚投机,但一来年纪悬殊,二来李光鸿的道德文章,很使他衷心佩服尊敬,这种情操加上彼此经验之截然不同,确实很难成为忘年知友的。
    这天是例假,不必上课,他披上一领轻裘,自个儿慢慢走出大门。
    自从来李府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走出这大门。门房的家人,都十分惊诧,这消息一下子便传知全府了。
    他记得来时,不过残秋初冬之间,如今已是严冬了。四下再难瞧见有生气的碧绿之色。他发觉这李府乃处于万柳庄的中心,出了大门之后,四面都是人家,那些屋子虽不高峻宏大,却也牢固干净,一条石板路,直逼出庄外去。
    他并没有沿石板路走去,反而绕着李府的围墙慢慢走着,大约走到李府后面,却见围墙内,伸出光秃秃的树枝来,便猜想是后园。再走过去,只见围墙开了一道门,大约是后园门,那扇门正打开着。他随意望进去,发觉这后园甚为宽大,植着许多树木,还有假山小池亭阁之类,虽然如今是萧杀的冬天,但布置得法,尚堪赏玩。隐约还看见后园内右侧,有一座楼尖,掩映在树梢之间。
    他看了一会,正想转身离开,忽然瞥见远远树丛间,有个男人的背影掠过,好像要绕向这边出来。他眼珠一转,退后好几步,身躯便挨着这边人家的后墙,抬头一看,上面屋檐斜伸出来,那角落不浅。当下脚尖点处,便像一只轻燕似地飞上去,伸臂按住檐椽,身躯便轻巧地绷住,缩在屋檐下的角落里。即使有人打园门出人,也不能瞧见他。
    他心里忖道:“这后园怎会有男人踪迹?老恩公的侄子们,都出门去了,侄孙又没这般大的,我非替老恩公探听一下不可。”
    不久,有人踢枝踏叶走到门边,只听他呀地低叫一声。自语道:“怎么这门没关紧?我太糊涂了……”这人一面探头出来,在巷中张望。
    钟灵听见声音,立刻便知道这人是谁,微微伸头闪眼看时,只见那人面色苍白,显得十分疲累的样子,可是带有一种奇异的满足的表情。这人非是别人,正是李谟。只听他又咕噜道:“好个淫蹄子,那股浪劲儿,老子差点吃不消,还要老子今晚再去,哼……”跟着,他又诅咒出几句下流的俚语,可是他的面上,却满是得意回味的神情,一点也无不情愿之意。
    只见他走出巷子,反手把园门关起来,便得意地哼起一些杂曲儿,脚步飘飘地走了。
    钟灵待他走远,才飘身下地,自个儿搔搔头皮,不知怎样办好。他依然向前面走去,心里想道:“真糟糕,我从来不想出门,怎的今天早上,第一次走出大门,便无意撞破了那小子的奸情?那和奸的女人不知是谁?唉!老恩公盛德之家,也有这等卑污之事,我是把这事告知他呢?还是隐瞒住?记得早先我看见这李谟之时,早就直觉得此子必是奸狡之徒,果然是老恩公盛德之累!”
    他为难地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出这巷子,原来已到了李府左侧。只见窄窄的街道,却甚是热闹,有一列房子贴着李府围墙,都是些店铺,对面一列房子,也是各式各样的买卖店。街道只有丈来宽,却有许多人来往买卖,甚是喧嘈,这边还好,再过四五丈,便更吵闹了!
    他虽不知这时正是菜市之时,这庄里的人家都来此买菜,或者买其他杂物。但看到那些人手中挽的菜蔬肉食之类,也猜忖得出来。
    他挤进人流里,缓缓走着,这街市忽被一块空坪截断,这空坪直伸到李府围墙边,有扇红色的木门,此时半掩着。
    他眼光扫过门缝,发觉里面有好些人忙乱着,竟是厨房光景,便不再看。越过这空坪,又是一条街道,但宽阔得多,也静得多。信步走着,只见有刀剪铺、粮栈、香烛店、布匹店等等,店铺不但较高大,而且也显得清淡得多,不像那边人头扰攘。
    忽见靠李府这边一间布店里,一个人正向他恭敬地点头招呼,他认得是每天送饭的家人李福,见他正在买布,便走过去,笑着招呼了一声,看他买布。
    李福向他道过早之后,便道:“怪道小人方才送早点时,相公已不在”钟灵微笑点点头。他又道:“这布又贵又不好,记得当年老大人做官之时,真说不完有多少好东西往家里送,小人那时不过十多岁,身上穿的都是府中赏的,比这些好得不知多少倍,唉……”
    钟灵由他发着牢骚,不好搭口,只见一个人走出来,衣履端洁。李福跟他打个招呼,道:“刘掌柜的,这位便是府里的钟老师!”那人忙过来施扎,道:“小人早闻李府请了一位饱学老师,务请入内奉茶……”
    钟灵见他说得诚恳,便不推辞,一同走进店后,却是间小厅子,进去有个天井,旁边有三个房间。天井尽处便是李府围墙,声息相闻。近墙处摆着好些木箱,叠起老高。
    一个妇人走出来,刘掌柜便命她倒茶敬客。一面道:“这便是贱内柳氏,是李府柳氏奶奶的侄女儿,寒家局促,也没有什么回避的讲究,请钟老师莫见笑!”
    钟灵见他每说话,都是十分诚恳的,言出由衷,没有一点商侩浮滑的气味,大生好感。笑道:“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刘掌柜不必客气,这等说法,便见外了!”
    刘掌柜不知他抛两句文是什么,便肃然请问。钟灵解释道:“白头如新,意思是有些人由小时相交,一直到头上都白了,还是如新相识一般。倾盖如故,便是说刚刚相逢,便如老朋友一样款洽。小弟是请刘掌柜不要见外的意思!”
    刘掌柜大为高兴,原来那年头,以读书人最为高贵,瞧不起市井贩卖的商侩。钟灵不但是读书人,而且是李府西席,在这万柳庄里,说得上是了不起的人物,居然肯跟他做朋友,甚至说是好朋友,哪有不高兴之理!受宠若惊地殷勤招呼攀谈,连生意也不管了。
    钟灵跟他聊到晌午,方始回李府去,只见总管家李明迎着他道:“老师,老大人请你到他书房去,一同用午饭哪!”他“哦”地应一声,便走向书房,果然在书房里,已摆好圆桌碗筷等。
    一番寒暄之后,彼此落座。
    钟灵忖道:“半个月不曾见到老恩公,好像精神憔悴了一点,眉宇间的隐忧,更加添重了!”
    这时因为天气寒冷,不免有酒助暖,而且桌上摆个大杂锦火锅,正是天寒佐酒的佳妙菜式。钟灵餐餐都有酒喝,渐渐习惯了,这刻便两盏三杯小酌起来。
    喝酒当中,忽听李光鸿叹一口气,拈杯沉吟,像想着什么心事,他仗着几分酒意,捺不住问道:“老先生有什么心事?对酒无欢!能否赐告晚生一二?”
    李光鸿默然半晌,似在心中斟酌了好一会,才道:“月来已知先生实是端人君子,自喜老眼无花。老夫的心事……唉!便是为了老夫长女之故!”
    钟灵听他提起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不觉触起好奇心。冲口问道:“是大小姐?她……如何会令老先生为难呢?”李光鸿道:“便是她的终身大事,至今总无合适婚家,啊!老夫倒想到一个办法来了!”
    他装着恍然有悟地道:“钟先生,比方老夫欲以长女,匹配与先生时,未知先生可肯接纳?”
    钟灵不觉呆了一下,心中电光火石般联想起一桩事。忖道:“老恩公的门第名望,都高人一等,怎会嫁不出女儿?莫非是她……那李谟……?哎呀!这桩事如何是好?”
    抬眼望时,只见李光鸿这时微微俯下头,眉头深锁,大概是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便担起无穷心事似的。他忽然下了决心,横起心肠,毅然答道:“只恐晚生高攀不起耳!”
    李光鸿眉头大放,立变欢容道:“钟先生此言可当真?不是与老夫相戏?”
    “晚生蒙老先生再造之恩,刻骨铭心,焉敢以此等大事相戏?”言中之意,委婉表明出自己为了受他深恩,无论此事其中有什么玄虚,也甘心担承!李光鸿一生为宦,经验何等丰富,自然一点便透,便道:“如此一言为定,但……目前暂时不必外泄,老夫尚有一些要紧话,日后再告诉你,那日子也不忙去拣定,待老夫决定了,再跟你商量!”
    这一顿午饭,把钟灵吃得满腹鬼胎疑团,但那李光鸿却欢容满面,眉宇间的隐忧,一扫而空。钟灵看到他高兴坦荡的神色,自觉答允此事,也换得相等的代价,便暂时把满腹疑团鬼胎,完全抛开,痛饮起来!
    回到暖红轩时,已有六七分酒意,一下子倒在床上,闭目休息着。轻微的步履声响处,接着香风扑鼻,他睁眼一看,却是俏婢子绿芸,她姗姗地走到床边,见他酒气扑人,玉面通红,便笑道:“相公,今日出了一趟门,有什么高兴之事呀?喝得醉醺醺的,待婢子替你端碗醒酒汤来。啊!这冷的天气,也得盖上被儿,别着了凉就麻烦啦!”她口里说着,俯身伸手去拉开被,替他盖住全身,却见他鞋子也不脱下,便又替他除下鞋子。
    钟灵打被窝里伸手出来,一把捋住她的纤手,不让她走。绿芸吃一惊,微微挣扎,悄声道:“相公放手,让人家瞧见了,怎生是好?”
    他不但不放手,还扯她一把,绿芸立足不牢,猛地倒在他身上,也不敢叫唤出声,那双妙目,乞怜地向他瞧着,显出哀求讨饶的样子。
    他呆了一下,睁目紧盯着她的表情,但一瞬间,便变为怨恨地摔开她的手,还是没作声。绿芸让他的态度弄糊涂了,虽然他已松开手,却仍然俯伏在床上,爬在他的胸膛,嗫嚅着说不出话。
    钟灵瞪着她,喃喃地道:“我认得你的眼睛,可是你别想再骗我了……”在他眼前,浮起一双眼睛,更美的,更动人,眸子里孕蕴着千言万语,他仿佛能够读出来。他记得这双眼睛有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充满了这么多哀怜求恳和疚悔之情,深深地注视着他。他也记得当时他竟是那么冷漠地,轻轻放过那双眼睛!没有激动,没有怜悯,就像陌路的人一样,轻轻地抹过了。
    如今正像谁人在深深的静夜里,猛然敲响了这根琴弦,把万里岑寂的静夜,蓦地轻轻划破!他痛苦地呻吟一声,用手掌掩住眼睛,像要这样掩住心灵的创伤……
    绿芸忍不住伸手扳住他的手掌,轻轻叫道:“相公,相公,你喝醉了么?”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掌移开,管自曼声吟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遥遥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吟罢,歇了一刻,又道:“绿芸,你可知道什么是情的滋味?”绿芸微微抬起身躯,含羞摇头。他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便是了!”
    她道:“相公真是醉了,待婢子去拿碗醒酒汤来!”钟灵没有理睬,自己大声吟哦起来,声音却十分悲切。
    绿芸匆匆走出暖红轩,只一会儿工夫,便真的端了一碗热汤来,服侍着他喝下。
    她把碗放下之后,便试探地问道:“相公,你有什么伤心事呀?能不能说给婢子听?”
    他莽然道:“哼!什么伤心事!一个贱人罢了!”她道:“那人定是很美很美的了?是么?”他点点头。她又道:“比我家二姑娘怎样?不见得可以相比吧?”她故意激他一下。
    钟灵默然一下,似是在心中比较着两人的容貌。才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只是她那份德行,就别提啦!”
    她又问道:“她现在什么地方呀?叫什么名字?”钟灵不肯回答,却率然问道:“你家大小姐长得怎样?我怎么未曾见过?”
    她缓缓答道:“我家大姑娘长得跟二姑娘一般美丽,只因……她身子不大好,又爱静,便不常下楼!”他接着问道:“李谟呢?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呀?”
    绿芸呆了一下,面色微微变白,半晌答道:“婢子哪会知道?婢子从来不跟他说话!”
    他见她的神态,心里益发确定自己的怀疑,切齿想道:“今晚我得缀住那小子,若是他……我就用重手法点他死穴,决不轻饶!至于她……”
    他不禁又怒气冲冲。却默然不语。绿芸轻轻替他扯好被,把露出来的手臂也盖住,便道:“相公,你睡一会吧,婢子一会再来服侍你!”
    他忽然又觉得十分灰心和气馁,凌乱地想起许多事情,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
    绿芸一径回到内宅,匆匆走上倚琴楼。李月华的香闺,却是一连三间的套房,房中陈设得毕丽香绮之处,不能细表。她这时正在最里面的套房内,坐在锦垫矮墩上,单手支颐,对着几上那瓶梅花在出神。绿芸进来,唤了一声,她便问道:“钟老师可好?早上出门到哪里去了?”绿芸摊手道:“姑娘,你天天支使小婢去探钟老师,人家嫌婢子愚笨,话都不多说一句,你还不厌烦,婢子以后不管啦!姑娘你自己去吧!”
    月华道:“啊哟!敢是钟老师得罪了你,回来发脾气啦!”绿芸道:“我哪敢发脾气,只是让人家欺负了,姑娘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婢子活受罪!”
    月华道:“得啦!你别闹,谁敢惹你,我禀告爹爹,赶他出李府,这该消了你的气吧?”
    绿芸一笑,道:“喝!小婢可没这大的面子,说真的,倒是有些奇事……”当下她把在暖红轩中的经过,都说出来。
    月华颦眉不语,半晌才幽幽道:“我真是冤孽难解,自从那日行师之礼,匆匆一面至今难忘。此后虽然再见过他两面,又羞难启齿,与这冤家说话,整日价芳心萦挂,情丝自缚。
    唉!怪不得他对谁都冷冰冰的,原来有伤心事……”绿芸道:“经常婢子也劝过你,别要想他,即使他也情愿,又有什么结果呢?如今可好了,赶快死了这条心吧!”她的表情,也是幽恨连绵。月华道:“你的嘴最硬,晚上别偷偷流泪就好了!”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旁,推开窗儿,对着后园中那些光秃的树木出神。
    冷风侵肌,她打个寒噤,绿芸忙拿件白狐披肩,替她拢住。她忽然道:“绿芸,怎的爹爹说那些人还未来到?近半年虽说不再闹狐仙,但晚上园中像常有黑影闪隐,偌大的地方,总得有护院把式才成!”
    绿芸嗯了一声,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姑娘,婢子听表姑娘暗中说过,传闻府中有些太太,和外面一些人有不干净之事哩!”
    月华脸色变了一下,叹道:“唉!这也难说,爹又老了,她们还年轻,我一个女儿家,想也不敢多想,更别说找法子解决,你别提了!”
    她又道:“以后你少往表姑娘家,她那丈夫刘掌柜的到确是老实敦厚,但敞开门户做买卖,来往的人多。虽说表姑娘与你无话不谈,但也得顾全大家体统!”
    她们聊了好一会,忽然有人叫道:“绿芸姊,绿芸姊!”绿芸走出房去,一个婢女;在外间探头叫她,原来这里面套房,婢女们除了绿芸之外,都不许进来。
    当下那婢女道:“刚才叶妈来说,老大人请的几个护院,刚刚来到了,请你转禀姑娘知道。”
    月华也走出来,听了这话,俏丽的脸上,泛起笑容,便道:“绿芸,你去看,那些人是谁?”绿芸扭动纤腰,下楼去了。
    此刻在前宅书房中,李光鸿正陪着三个人在说着话,这三人之中,有两个身量高大,脖子很粗,想像得出浑身都是虬筋纠结的肌肉,另外一个较为瘦小清瘦,双目闪烁不定,喜欢翻起白眼瞧人。
    绿芸刚在书房外打量着,钟灵也来了,大约是李光鸿差人叫来的。她见他进院子时,一个劲儿在注视着她,想起早先爬在他身上的经过,不觉含羞低声地招呼一声。钟灵此时像平复了应了一声,声音中却透出亲热的味道,不像以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了。
    钟灵走进书房,里面的人都站起来,李光鸿一一介绍,那个瘦削清癯的是花枪王作,大个儿是双锏将楚大江和太极门人岳雄。三人是拜把兄弟。原来这三人是由李光鸿早年认识的太极山人杨旭遣来。其实杨旭并不认识另外两人,乃是岳雄自动举荐。杨旭是见这个师侄岳雄,在镖局里混得太坏,恰好李光鸿请他代找护院,他一想这些富贵家的护院,哪需什么好手,便让岳雄拾这缺儿,但人手未够,岳雄便招了两个把兄来。
    这三人虽在镖局混不开,但来到此地,却十分神气,岳雄较为老实,还没怎样,那花枪王作和双锏将楚大江两人,却十分狂傲,乱冒大气,连绿芸任什么把式不懂的,也觉得他们未免自夸。李光鸿学的太极拳,本是专练身体那种,他极相信杨旭,故此也相信这三人的鬼话,以为他们的本领,真个不可一世,大有纵横天下之慨!
    钟灵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唯唯否否地听他们吹牛。他们简直没有想到他,要不是他是李光鸿极口称道的才子,恐怕简直不理会他了,饶是这样,那花枪王作还不住向他翻白眼,大有瞧不起文弱书生之意。
    钟灵忖道:“我早已万念俱灰,这三个臭小子虽可恶,由得他们便了!也许他们这一来夜间四面巡逻,那李谟害怕起来,便不敢作那越墙偷香之事,省得我去烦心!”这样一想,不觉反而高兴他们来此!不过他又隐隐感觉到,那花枪王作的目光闪烁不定,使自己又泛起如同当日初见李谟时,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来。
    这天晚上,他便打消跟踪李谟的本意,暗中希望那小子不再做出他想像中那种可怕丑恶的事。但是却有一股气郁在心里,十分难受。
    次日,他教完几个孩子之后,怀着心事,但觉全身没个安排。虽然李光鸿着人来请他到书房去,并且一同进晚膳,可是他想起那三人,不但言语无味,而且乱谈武功,往往使他忍俊不禁,便谢绝了。正好绿芸这个俏婢又来了,他如获至宝,透着十分亲热的和她谈话,把绿芸闹得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跟他胡扯。
    这俏婢也煞是可怜,明知她是跟小姐同嫁,大约总是官宦富贵之家,决不会是钟灵,却情愿将万缕柔情,系在这书生身上。
    只是绿芸不能久留此处。于是当他晚上独自用饭时,便多喝几杯酒,聊以解开心头恨结。哪知酒入愁肠愁更愁,不觉玉山颓倒,沉沉大醉。
    次晨醒来时,却见绿芸又在房内。绿芸见他张开眼睛,使关切地道:“相公,我见你借酒消愁,可是相公你千金之躯,还得保重呀!”他觉得头痛得很,却又感她好意,便呻吟一声,伸手去握她的纤手。
    绿芸微微一震,却任他握住自己的手,悄声道:“相公,你觉得辛苦么?
    啊呀!你的手这般炙热,怕是……让婢子去唤小姐,替你诊看!”
    他却知道自己心里的郁闷痛苦,比之肉体的痛苦厉害得多。口中却问道:“二小姐识得岐黄之术么?如无不便,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未敢有劳玉驾!”
    绿芸听他同意,挣脱手一溜烟去请小姐。他躺在床上,自个儿想道:“我总觉懒懒的,什么都不起劲,连教书也觉得受不了,装病是个好法子,且躲在重衾之中,把一切都暂时忘却。听绿芸说,大小姐之美,不下于二小姐,今番要仔细看看这二小姐,只是她有十分艳丽,我便添十分痛苦!唉!舍身为人的味儿,比死更难受,我真情愿从此撒手西归,省掉人间诸般烦恼侵袭。”他的思绪停了一刻,又想起绿芸这些日子来的殷勤关念,前天和方才自己执着她玉手时那光景神情。“继续想道:“她对我之意,十分显明,再不容怀疑,而那二小姐,恐怕也有点意思,不然绿芸胆子再大,也不敢整天打着小姐的旗号,来探望服侍我!”
    一阵香风送入鼻来,月华已扶着绿芸的肩头,袅袅地走进房来。书童玉书早被绿芸遣走,月华见房中只有他一个人,卧在床上,怯怯地走到床边。钟灵正想欠身起来行礼。月华忙道:“老师贵体不适,千万静躺……”竟是莺声呖呖,令人色授魂与。绿芸伸手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钟灵口中漫然多谢一声,留心去打量这位二小姐。暗想道:“倘若大小姐也和她一般相貌,我这万念俱灰的人,恐怕也难把持!可惜不是她,而是她姐姐,而且李谟那桩事教我如何撇得开?”想着,一面伸出手,由她去切脉。月华纤腰一扭,坐在床沿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细细替他切脉。
    他心灵一荡,觉得这位小姐做得太过分了,但看到她关切凝重的神色,便勉强按住摇摇的心旌,自己譬解地想道:“古德有云,医者父母心,我岂能以寻常礼法来看待她?”
    可是想尽管这样想,面前这位小姐,委实太以娇媚动人,那股风流神态,的确难以描画。他那颗心,依旧摇荡不禁。
    其实分析起来,虽说李月华美丽动人,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魅力,只因钟灵伤心之余,努力要将往事忘怀,不得不借重另外的人,来填补那空虚的心灵,加之再受猜疑大小姐那刺激,不觉有点偏激,稍有心理变态的倾向,使他横下心肠,真真假假地玩弄一下。
    他忍不住冲口说道:“小生原本无事,只想借此与小姐相见亲近。”
    月华冷不防他说出这样露骨大胆的话,吃了一惊,手也发抖了。他见她又惊又羞的神气,觉得十分刺激有趣,转眸一看,绿芸也是瞪大俏眼,不敢作声。
    月华的手指,再也找不到他脉门的寸关尺部位,勉强镇定自己一下。低低道:“老师既是无恙,奴家告退……”说着,想站起来,忽觉腿上如被一堵墙压住,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他微笑道:“好容易才得见芳容,怎的就要走了?莫非嫌弃小生,吝于赐沐清光么?”他这种举动,本近于无行,但被他文绉绉地说出来,却不觉得碍耳。
    月华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虽然情愿和他亲近,但被他率直要求出来,哪禁得住这羞愧。绿芸道:“相公,你喝多少酒啦,怎的如此无赖?”
    钟灵没理会她,却捏住月华的手,但觉软如柔笺,皎如美玉。他的神情,宛如情场老手,夷然自若,操纵了整个局面。月华则玉颊霞染,如俎上鱼肉,任他欺凌宰割。
    忽然有人走进房来,“啊呀”一叫,尖声道:“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料不到二姑娘会在这里!”
    三人闻声惊顾,来人正是李光鸿的少姬小莺,但见她那春色撩人面庞上,装出一种惊异抱歉的神情。这时节不由得钟灵不撤兵后退,赶快把手缩回被中。
    月华尴尬地站起来,竟自扶在绿芸肩上,头也不抬地走了。
    小莺目送他们背影,消失在门外,便婀娜地扭扭屁股,坐在月华原先的地方。狐媚地笑道:“好个老师,把我家姑娘都勾引了,我告诉老爷去。”
    钟灵猛然发觉自己方才的举动和说话,甚是失态,泛起无量悔恨,忍不住叹一口气,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话。小莺放肆地伸手摸他的面,笑道:“我是跟你说着玩的呀!你不必叹气。喂!你倒是瞧着我,我在跟你说话哪!”
    他转眸打量她一眼,道:“你爱说什么尽管说,我头痛得很!”
    小莺拉下他的被衾,身躯伏下去,那成熟丰满的胸脯,紧贴着他。放荡地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呢!哪知……哼,你也不得冷落我,否则……有你的好看。”
    钟灵眉毛轻轻一皱,右手骈指如戟,微微一动,忽然软垂,没有真个动弹。她又道:“料你也不忍冷落我,是么?”一面风情骀荡地吃吃笑着,将手伸入他衾中的摸索。她的头忽然垂下,偎依在他的面颊上,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妮子哪解风情,我比她强得多啦!你信不信?”
    正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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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荡漾春心无定据,凄凉经卷祝谁人
    上章说到小莺一面探手入衾内,胡乱摸索,一面在钟灵耳边低语。声音甚是淫荡挑逗。声音甚是淫荡挑逗。钟灵骤然觉得全身血脉贲张,她的手好像有什么魔力,所至之处,炙热一片,使他立地剑拔弩张,一股暖气,从腹下直升上来。
    他忖道:“以前我见到她和另外一个少姬婉儿时,便奇怪老恩公那种厚德凝重的人,怎会有这样荡意迫人的姬妾,这事使我念念不忘。哼,此姬果然羞辱李家门楣,如此饥渴和急不可待的样子,就像从未见过男人……”他心想着,下面却受不住她玉手的侵扰,便蓦然侧身,两腿一夹,把她的手夹住。小莺吃吃笑着,想将手抽出来;却难移动分毫。
    他道:“喂!仔细有人来瞧见了,不是耍的,哎!婉姨娘来啦!”
    小莺用胸脯在他身上揉着,眼也不抬,道:“婉姨娘来又怎样?她姘汉子我也没告发……”
    “什么?她姘汉子?你别胡说!”他这际宛如在大海漂流之中,忽然瞧见灯塔的微光,怀着缥缈的希望,努力追寻。
    小莺骀荡地吻他,发觉自个儿的手已经能够移动,便又摸到那处地方去了!钟灵咬咬牙,张臂把她拥住,问道:“你可知那汉子是谁?”
    她微微有点喘息,轻轻咬他一口,道:“你问来干什么?难道你呷她的醋”她说着话之间,已经将下半身钻入衾内。贴向他下体处。
    他坚持道:“那汉子是谁?快告诉我!”
    她的嘴此刻忙于吻他,没有答话,一双手已迫不及待,大胆地去解开衣服。钟灵心中波涛起伏,怀中这个丰满放荡的尤物,触发他那种强烈的兽欲,一团烈火正在他胸腹焚烧着!昨夕残余的酒精,也使他神智有点糊涂,他觉得自己已无力去抗拒她的挑逗!
    忽然有沉重的步履声,在院外长廊上响着,他吃一惊,本能地松开手,推她道:“真个有人来,快起来!”小莺浑身摇颤,媚眼如丝,在这弩张剑拔,一触即发之间,哪听到他说什么。
    钟灵一急,蓦然手滑如蛇地一缩,抓着她两边臂膀,倏然举起来,眼光过处,只见她下裳已解,罗带松落。却不管这许多,坐起身来,将她放在地下。
    他愤怒峻急地瞪她道:“有人来啦!你快整理衣裳!”她和他目光一触,吃了一惊,心中也明白过来,便赶紧系好罗带,扯直衣裳,抬手掠鬓道:“你这么凶干吗?让人看到了,便索性跟你离开这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侧耳听着,那步履声杂乱地走过暖红轩,一径到前面去了。估量这沉重的步履声,该是新来那三个护院。当下道:“你说的容易,老爷让你一干二净地离开么?那三个护院多凶,不把我们宰了才怪哩!”
    她微微点头,承认道:“那三个杀手的确凶得很,你让他戳一指头,恐怕也受不了!赶明儿赶走他们,省得婉姨娘也吊在半空,心里干急!”
    他双眉微轩,似有所悟,顺口问道:“老爷好端端地请护院来干吗?以前有没有请过?”她这刻又扑倒在他身上,道:“我说了你可别跟人家提起!两年前这府里闹起狐仙来,把大小姐给魅住啦!老爷暗中请了好些法师,都让那狐仙拿屋瓦铁枝给砸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大小姐起初甚是憔悴,一步也不下楼……”她说着话,又钻入衾内,脸上春泛眉梢,荡意媚声地乱动,似乎又去解褪罗带下裳。钟灵听她提起大小姐,大感兴趣,不容她再解衣裳,伸手抄住她双臂,两腿轻夹,小莺便全身动弹不得。他道:“你别心急,一会儿便是上课时候,几位小少爷定会来这里寻我,不如待晚上再……现在我们且谈一会,那狐仙后来怎样?大小姐没让妖狐弄死么?”
    她朝他肩头又咬一口,道:“也好,我晚上寻个空儿来找你。那大小姐哪里会死,后来她变得容光焕发,体态也丰腴得多了,自从半年前,那狐仙忽然不缠她,她才偶然下楼,但谁也别想跟她说话,就像哑了似的!”
    “哑了!”他心里电光火石般一掠,触起一个念头,便笑吟吟道:“那狐仙有人瞧见过没有?他为什么不出现了呢?”
    她道:“有些小丫环说偷瞧见过,有时是个高大结实的少年,有时则青脸獠牙,我听着都怕了,哪敢去偷窥。大小姐话也不说半句,谁知是什么一回事,那狐仙怕是吃腻啦,到别处换换胃口。”
    他眼中微微透露出凶光,忖道:“哪有什么狐仙,多半是个会高来高去的人,假扮的吧!好家伙,他吃腻了,却留给我,这大小姐准不是好货!老恩公想是怕将她嫁出之后,人家也是大门户,当然不肯吃哑巴亏,闹出来不好看,才不肯替她定亲事,却好我来了,便扣在我身上。想我大丈夫恩怨分明,情知内幕如此,也不能反口推辞,唉!料不到我命运多舛,一至于此!若是那狐仙回来,我非要拼全力与他周旋一下不可!”
    只听她又道:“老爷大概是请那几个护院,晚上到处巡查,好教那狐仙不再回来,这老家伙真是多此一举,以前却从来未曾请过!”
    钟灵接口道:“原来如此,这些护院来到之后,婉姨娘的奸夫便不敢来了?老爷的钱总算不曾白费!喂!那奸夫到底是谁呀?”
    她瞟他一眼,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那厮是……”她的话未说出来,已被一个声音打断。只听有人叫道:“钟老师……钟老师……”一面走向房来,钟灵动作如风,声音刚入耳,已将小莺举起放在地上。她连忙掠鬓扯襟,弄平衣服上皱折。
    他应声道:“栋儿么?我今天不大舒服,且歇一天课,你告诉他们去!”进房来的,正是他的学生李栋,听说不用上课,便高兴地走了。他挥手道:“莺姨娘,你也回去吧,歇一会老先生必来,撞见便坏事了!”
    小莺妖冶地笑着,飞他一个媚眼,款款地走出房去,他蓦然起来,那裤子霎地褪落,他也不去系好,一把扯着裤头,脚尖点处,巧如飞燕般飞出来,见院中无人,便拾了一粒砂子,身形冒处,已跃到墙顶,只见那小莺款摆腰肢地在走廊上走着,他一挥手,那粒小砂子如疾箭激射,打在小莺身上。当他手中小砂发出之时,便自飘身下地,退回房中。爬上床去。一面系裤子,一面想到:“这淫妇被我打中哑穴,够她受了,今晚定然不会缠我!啊,那粉团也似的酥胸,那媚眼和纤手,撩人的体态,险些儿令我不克自持,堕入温柔陷阱中!”
    想起方才旖旎淫荡的情景,不觉神魂不定,胡思乱想起来。
    但他到底是练过玄门内家功夫,渐渐收摄住这种淫邪放逸的心猿意马。可是旧恨新愁,又兜上心头,把他紧紧压住,他无奈地用被蒙住头脸,想哭也哭不出来,难受之极!不久工夫,李光鸿得到他生病的消息,便来探望他,和蔼而关切地慰问他,并且命绿芸来服侍他。
    绿芸奉命来了,虽知他不是真病,但那种细心慰帖,使他觉得好像真个在病中。
    傍晚时分,月华竟然又来探他。钟灵讪讪地招呼一声,不敢再放肆了。她们说起小莺忽然哑了之事,都十分诧异,绿芸发狠道:“二姑娘,你嗟叹什么,这位哑了,那位也瘫了,就更好啦!”
    钟灵沉下脸色,细细考虑这句话。月华见他面容有异,便道:“老师,你面色不好,这番让我看看你的脉息,别要真个病了!”
    他摇头叹气道:“二姑娘,我太感激你啦!我实在没病,不过有点心事便是!唉,你又何必对我这么好呢?小生一身孽债,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你若是……唉!反正我比死了的人,只多一口气,我的心,早就如槁木死灰……”
    月华柔声道:“老师年纪轻轻,前途如锦,快莫说这等颓丧话,奴家……”她忽然脸上一红,没有再说下去。
    钟灵已知她的意思,那颗心无端活动起来,不觉伸手去握她的手。绿芸看到这情景,抿着嘴唇,跑出房门站着。
    他这一病,躺了三天没起来。绿芸奉李光鸿之命,日夕服侍他,月华也天天来,两人的神情,透出十分亲热。这位娴静饱学,恪守闺训的小姐,竟然陷在情网中,不顾一切,来暖红轩里和西席先生亲近。“情”之一字,实在不能以常理解释。
    李府中除了李光鸿之外,谁敢去管这位宝贝也似的二姑娘,纵使背地有些闲话,也不敢传到李光鸿耳中去,何况那些闲着无事的妞儿们,这时正有别的好话题,原来那小莺忽然哑了之后,婉儿也忽然瘫痪了,连指头也不会动。她们背地都说是因为李光鸿请来护院,夜间巡查不歇,把狐仙打扰激怒了!
    李光鸿心烦得很,整天对着侧室柳氏叹气,连钟灵的病也给忘怀了。
    钟灵对着两朵解语名花,那虚空了的心灵,慢慢充实起来,晚上也睡得安宁了。
    三天之后,他便起床继续教书授业,月华天天到暖红轩来,和几个小侄儿一道,听他讲解。从彼此偶然交换的眼色中,流露出蜜意柔情,爱情又使钟灵恢复了活力。
    约摸过了半个月,他和月华的感情已经是如胶似漆,而李府中自从两个放荡的姨娘哑瘫之后,再没有出别的舛错,李光鸿渐渐安心,便正式宣布大小姐月娟许配与钟灵为妻的消息,同时又收下现任吏部尚书孙子诚的二公子孙怀玉的庚帖聘礼,确定了月华的终身。两个女儿,都一并定在明春出阁,月华不过较月娟迟两个多月,这一下子,把李府闹得人仰马翻。那大小姐尤自可,因为钟灵无家可归,便准备长居李府。但二小姐则大不相同,一来夫婿家门正是当朝显赫,二来又远在京师,这份嫁妆就说不了忙坏多少人,才能办妥。
    那天消息一宣布,月华便芳踪杳然,一整天也没有下楼去见钟灵。这时钟灵也正式变为姑爷,不再授业上课,陪着李光鸿,整天饮酒,闻风来贺的亲友,络绎不绝,差点使门槛为穿。
    钟灵正如热锅上蚂蚁,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方面还得应酬着,不让人家看出神色来。那三个护院这刻态度大不相同,一个劲儿挤眉弄眼地奉承他,使他觉得更加烦厌,却又作声不得。
    好容易到了归寝的时间,他如同得到皇恩大赦,装着醉态可掬地回暖红轩去,把房门紧紧闭住。
    那三个护院已喝过几分酒意,当下照规矩轮流巡视。到二更的时候,轮到花枪王作。
    他腰间悬着一柄朴刀,沿着规定的路线,慢慢走着,经过暖红轩时,忽然眼角像瞥见黑影一闪,凝神四看时,却没有可疑形迹,便吐一口唾沫,咕哝道:“想是夜猫子,没的把老子吓了一跳,哼,这酸丁太好艳福啦,财色兼收!老家伙何以不看中我王老大?偏让那小子独占鳌头?使人好生忿恨也!老子还要替他巡夜,真个……咦!我王老大何不偷偷去……”他急忙自己掩往口,没说出来。当下只见他精神陡增百倍,大踏步沿着规定的外廊,穿绕过内宅,一直来到后园。
    他猴头猴脑地到处张望了一会,见四下都黑沉沉的,抬头望时,那碧岑楼上尚有灯光,打窗间照射出来。便紧张地蹑足走近楼下,站着倾听了好一会。他看到一丈远处,有棵大树,比碧岑楼更高,便微笑一下,走过去向上一蹿,蹿了大半丈高,双手一抱树身,手足并用,吓吓连声地爬上去。
    一株横桠斜斜上伸,正好在那窗边,他犹疑一下,便缓缓地向这横枝爬去。只差几尺,便到那琐窗,他已看到雕刻得十分精巧的天花板,和窗上紫红色的厚帷,帷边垂着金线流苏,还微微晃动着。
    忽然脑后被人吹一口冷气,不禁全身颤栗一下,猛然回头一望,哪有半丝人影,暗笑道:“我王老大干这钻穴逾墙的勾当,也非新手,怎么今晚会胆怯上来?真是活见鬼……”他的念头尚未转完,猛觉脑后辫子让人揪住,紧紧绕在树干上。他冷不防又惊又痛,险些喊了出声,这时头颅已转动不得,忙张开双手乱舞乱捞。忽然肋下被什么碰了一下,便手足软瘫,不能动弹,可是他依然侧耳静听,却听不到半点儿声息,使他心里一阵骇然,暗自惊想道:“我的妈呀!王老大今晚劫数临头,碰见妖魅了!这条命玩完啦!”原来他认定这树干别无立足之地,除了鬼魅,哪有人能站在半空绑他的辫子,而且使他像梦魇般手脚无力,噤不能言?
    他哪知这时正有一条黑影,脚尖轻轻踏在他头上一支小指般大的枝叶上,瞪大眼睛,向窗内望去。
    灯光映在这人脸庞上,正是这碧岑楼女主人的未来夫婿,俏俊书生钟灵。他眼光到处,只见一个体态较为丰腴,形容风流的美人,双蛾紧蹙地倚在床边,目光注视着手中抚弄的东西。他相距不远,目力又超异常人,看出是个玉环,双面雕刻云雷纹,刀法雄劲圆厚,汉白玉地,色沁黑裹红,竟是汉代精品云雷环。他眉头忽皱,记得自己看过这枚玉环,那玉环当中穿着一条红彩带,系着一个三指大的象牙牌,那牌两边都有字刻着,一面是篆书,一面是真书。
    只见那大小姐月娟捏住那象牙牌,幽声闭目念道:“道门三洞,寿哲黈益!”语声清晰地送入他耳中,钟灵不禁一震,明白了那东西来历,却又蓦然大惑。只听她又念道:“涉江兮采菱,登高兮遥思!夙昔之不能忘,与子同心兮永修此好!”声音甚是清曼哀婉,活活表露心中渺恻之思!他不觉同情地轻轻嘘一口气,忖道:“这几句该是另一面刻着的真书!情深若此,是谁送给她呢?决不是传说的狐仙,这是我敢肯定的。她已念得烂熟,自是情深一往,呒!可把我难为死了!”
    他的心中充满了同情之意,竟没有半丝儿妒念,颇堪令人玩味!当下他已看清楚这大小姐,比之月华稍为逊色一点点,但那丰腴销魂的体态情貌,却别有妍艳迷人处。
    他轻飘飘地落在树下,仰头看那四肢软垂的花枪王作一眼,冷笑忖道:“你这厮且在树上爬一回吧!过一会穴道自解,看看还敢不敢再爬上去窥看!”想罢,身形一伏一纵,大雁横空,几个起落之间,已到了倚琴楼下。
    他踌躇了一下,见窗间也是有灯光露出来,静夜之中,似乎还听到她啜泣呜咽之声!他的心猛然痛楚起来,忖道:“我明知故犯,做成此不解情孽,正是聚九州之铁,铸成大错!如今怎生是好?若不进去见她,我心不能安!若进去见她,却又无益,徒增悲怀!咳!她夫婿又不知是个怎样的人,识否消受这天香国色,兰心蕙质的人儿呢?”
    他呆呆地想了许久,忽然跺脚想道:“罢!罢!一错不容再错,万一相拥对泣时,罗帷烛暗,鸳帐衾温之际,一个不能自持,更误了她终身……”
    于是撤步抽身,反向后宅飞跃,逢过一处偏院时,忽然停步在暗陬中,想道:“那婉姨娘半月前被我治瘫,不知现在如何?且顺路去瞧看!”
    当下折转身形,飞纵入偏院内,轻车熟路,一直摸入内房。外间有熟睡鼻鼾之声,他料是以前来时见过那蠢丫头,便不理会。在内房门缝处瞧看,只见房内一灯如豆,虽然昏昏暗暗,却能够看得清楚。只见婉儿头发蓬松,面黄如蜡,全非以前妖娆形状,她瞪大眼睛,气忿凶狠地望着对面暖炕上。他随她眼光瞧时,只见那暖炕上,正有两人躺着,这大冷的天,仍是赤裸身子,一丝不挂。他不觉暗中握拳,喉咙中低低咆哮半声!原来炕上那男人,正是李谟,只见他一手掩着那女人的嘴,一手却上下乱摸,那女人似乎有一点点抗拒的意思,却又不曾真个抗拒。
    只听那李谟喘着气低声道:“云儿,你可别嚷叫,我不是说过,现在怎样?可觉得快活么?”他说着把嘴上的手移开,那云儿哼哼唧唧地微呻着,没有答话,动作之间,显然仍有害怕退缩之意。
    他怒气勃勃地忖道:“这李谟真个罪大恶极,百死不足蔽其辜!把婉姨娘的侍婢也弄上手,那婉姨娘也真报应,白瞪眼发怒,受这风流活罪,却无可奈何,看你还悔改不?”忖想间,只听李谟又道:“我的云儿宝贝,你比那淫货有趣得多啦!几时连绿芸也勾上手,那就快活死人了!”
    那云儿哼哼唧唧地断续道:“啊哟……哼,你这时还想那贱货?人家才不似我哩……”
    李谟道:“你别呷干醋,我是为了她已窥破我的私情,才想弄上手,不要在这几个月当中,泄露了我的勾当!她随小姐一嫁,就干净了!”云儿不再说话,却弄出一种奇异的声音来。
    钟灵再也忍不住,伸手按着那扇门,微微一震,里面的门闩便折断了,发出“咔嚓”一声!他身形如旋风一卷,已闪进房去,骈指疾点如电,正好点在李谟腰间。李谟听到声音,正待回头,这时蓦然瘫痪无力,爬伏在云儿身上。
    云儿却因今晚首次破瓜,心里又害怕又紧张,也觉着有些快活,热血已冲昏了头,这时尚未觉察。钟灵探手一戳,她但觉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钟灵不掩形迹,回身走到婉儿床边,伸手一拍,婉儿“哇”地叫了一声,骤觉四肢百体,都恢复了气力。可是看见眼前人是新姑爷钟灵时,却忘了爬起来!
    钟灵沉声道:“我奉老大人之命,惩戒了你,现在可知悔么?”婉儿大惊,在枕上连连点首。他又道:“此事你不得泄露半句,也不得难为云儿,赶紧将她遣出府嫁掉便算,李谟七天之内,咯血而死,便是你的榜样了!听清楚了没有?”婉儿一骨碌下床,跪着不住叩首。钟灵不惯这样子,一手扯着她,如提小鸡般放回床上。转身到那边炕上,夹脖子将李谟拿起来,不敢瞧云儿赤裸的肉体,口中道:“婉姨娘,记着我的话,这厮我拿回外宅去……”话声未歇中,他已如一缕轻烟般,出了房门。
    他气哼哼地将李谟掷回外宅房间,原来他对于这厮偷欢行淫之事,并不十分愤怒,只因李谟说起要弄上绿芸,他才大冒真火,下那煞手。至于云儿,他不过点了“昏睡穴”,一个时辰后穴道自解。当下他身形不停,扑回内宅另一个偏院,那儿正是小莺姨娘所住之地。
    他一眼看见房中隐隐尚有微光,暗忖道:“她这刻还不睡,在干吗?难道……”心里想着,脚下不停,绕到房后,在窗缝间偷窥。他不禁微吃一惊,原来那房间的布置,已大为不同,全不类闺阁深室,却似小小的庵堂。这时正有一人,在当中壁上供着的观世音菩萨像前,俯首膜拜。香烟缭绕,佛灯明暗,倍觉得一种凄凉况味。
    那膜拜佛前的正是小莺,虽是穿着一身宽大朴素的衣裳,却仍能够感到她的青春和充沛的热力,他不由得忖道:“这个尚是花信年华的少妇,从此青灯黄卷,永绝尘缘,难道是命该如此。不应得到人间欢乐?可是我也没有做错呀!她是应该受惩罚的。那么是谁的错呢?”
    他没有再想,咬咬牙根,径自回到暖红轩去。他往来内宅后园好几次,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当下他回到床上,解衣卧下,忽觉胸前隐隐痛楚,似乎让什么东西压住,像要窒息似的,暗暗吃惊,连忙起来,盘膝趺坐,调神运气,做起玄门内家吐纳功夫来。
    那窒息之感,本来渐渐沉重,到他坐定了一会,真气缓缓流转,立刻遏抑住。于是他平伸双手,慢慢地向空中左右划起圈子来,立刻觉得血脉加强,真元凝固,那窒息和痛楚渐渐消逝。
    他又垂下双手,仍然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坐了好一会,方始下床轻轻运动一番,忖道:“这可恶的内伤,只一提气运功,便会复发,幸亏方才没用多少真力,否则怕不和当日一样,昏迷不醒?”
    他又想道:“听说明天怀庆府府台和许多缙绅,都来万柳庄拜候道贺,这种酬酢,一来讨厌,二来我山野之民,未识许多繁文缛礼,怕会丢了面子,不如又诈病,躺他几天,也许月华知道了,会来探我!”
    果然在次日,他就高卧称病,尽管这刻李府外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非常,可是他却不受半点干扰。
    一连躺了三天,月华都没有来,只绿芸来过几次,一见了他,眼眶便发红,想掉下泪来的神气。只因这时他已是大姑爷,李光鸿的侧室柳氏便派了两个使女来服侍,而且一些内眷也不必怎样回避,常常有人来探看。于是他连半句心腹话,也不能跟绿芸说。
    这天客人已走净,他的病也好了,便到李光鸿书房去,只见三个护院在书房里,跟他说着话。李光鸿见他来到,甚为喜欢,可是烦恼之色,依然掩遮不住,精神也显著颓丧和憔悴。
    那三个护院见他进来,立刻停口,不再说话。李光鸿招呼他落座之后,便道:“贤婿你来得甚好,老夫正为一事烦恼,要跟你说说!”那三个护院听了,便要起身告辞,但被李光鸿止住,他道:“唉!这话说出来,也许贤婿你要见怪,但老夫此时是非说不可了!昨夜里内宅闹了一点事,贤婿可知道么?”
    钟灵怔一下,摇头说不知道。原来他前两夜倒是有起来,到处溜溜。昨夜却因连夜没好睡,日间又被绿芸来一趟,闹得六神不定,到了夜里,便不觉好好睡了一觉。只听李光鸿道:“贤婿身体不适,怪不得不知道,昨夜里,内宅闹起狐仙来,就在月娟楼上,抛瓦飞砖。三位师傅冒险上楼,却被那狐仙撵下来了!唉,真个家门不幸,竟招了妖魅回来!”他说完,盯视着钟灵,看他有何反应。钟灵忖道:“他到底没说出这是老狐仙来!那三个小子大概是给吓住,不敢上楼!”当下他装出十分惊异之容,道:“真有这等事?妖魅之物,人力哪能相抗,小婿以为泰山大人应该招请术士,降伏妖邪为是!”
    李光鸿一捋白须,神色略宽,因为他甚怕钟灵还有别的话,规避这门婚事,这时忙答道:“贤婿所见甚是,老夫已请了几位法师,今午便可来到。另外已着人去请杨旭师傅来,帮忙细查……”他倏然咽住,又去捋颔下白须。
    双锏将楚大江道:“杨师父过几天便能赶到,请大人放心!”岳雄像是回想着什么,忽然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花枪王作道:“这桩事若不是妖魅,小人兄弟三人,准能力保全宅平安,可是那些邪门外道,小人等便无能为力了!”岳雄这时才接口道:“昨晚我被那妖狐砸了一瓦在头上,疼得我差点晕倒,这一下如换作普通人,脑袋都得开花啦!那狐狸好狠,若是个人,我不揍死他才怪哪!”钟灵细心一看,果见他头上隐隐肿起一个大瘤,心中暗笑,故意道:“这个自然,若是人还挡得住岳师父的拳头么?”他忙应道:“还有一柄大刀哩!”花枪王作道:“老三,你一记力劈牢山,无人抵挡得住,如今江湖上哪一路的朋友不知道?可惜那妖魅不能跟他动武,否则不劈他做两片才怪呢?便是我花枪王作,也要搠他几个透明窟窿哩!”
    双锏将楚大江也跟着吹牛,三个人互相吹捧,听得李光鸿连连点头,十分惋惜。认为若不是人力不能和妖法抵敌,凭这三个人,便千军万马来都不怕!当下他道:“老夫有时疑惑那妖狐,怕是人假扮的,如今听三位师父一说,那就决不会是人了!几位法师如法术不灵,我便托人重金请江西龙虎山张大师真人来筑坛驱妖便了!贤婿你可放心,这妖魅的东西,不是人力所能抗衡。月娟无事便罢,有事则老夫多分家产与你,另外广置姬妾便了!”
    钟灵道:“小婿乃读书明理之人,决无别念,请泰山大人放心!”
    李光鸿呵呵一笑,道:“老夫现在真的放心了!”
    谈了一会,那三个护院便告退回去休息,剩下李光鸿大为高兴,和钟灵谈了一会,便回内宅休息。
    一直到了晚上,去请的法师都没有来,钟灵心知那些法师是上次给打怕了。当下暗调真气,静摄元神,准备去探探那狐仙究是何人。
    他心里虽然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因为他已知道那假扮狐仙的人和月娟情深眷恋,正如他自己身受一般,那是极为凄楚惆怅的苦恋!他应该同情他们,甚至设法成全。可是最深心底仍然有微微的妒意和不舒服,月娟到底是他名分上的妻子啊!
    他听着二更已经打过,便换了一套黑色的衣服,袖子和不利落的地方,都用布带扎住,把辫子盘在头顶,戴上圆顶皮帽,再找块黑巾蒙住鼻嘴,只剩下骨碌碌地动着的眼睛。他想道:“今晚要十分小心。不要让他发觉而动手,否则一用真力,内伤发作时,便完蛋啦!”
    他关住房门,一缕轻烟地从后窗飞纵出来,径扑奔碧岑楼。这时因为又闹狐仙,更加黑无灯火,所有的人早就躲到被窝去了。
    来到碧岑楼下,他眼珠一转,知道决不能落脚在窗外的树上,便打楼侧一跃而起,冲天直飞。他的轻功本来绝顶佳妙,江湖罕见,但这刻唯恐行动真力过度,便连换了两次力,才上了屋顶。
    他不到那后窗去,却在侧面,使个“倒卷珠帘”之式,脚尖勾着屋檐边的水道,探头在侧窗内望。不料这里是第二进套房,没有点灯。这时却看见一个年约二十的大丫头,坐在软榻上,似是倾耳去听里房的话声。因为她朝墙壁坐着,故此看不清楚她的容貌。
    只见那丫头坐着听了好一会,微叹一声,又复睡下,身材甚是成熟丰满。他眸子一闪,足尖松处,化为“风飏落花”之式,钟灵如上林紫燕,已飞落在软榻前,更无半点声息。他举指一戳,点在她“甜睡穴”上,那丫头立刻睡着了。
    他吸一口气,贮在丹田,屏住呼吸,蹑足走到门边,却好那房门闭得不严,还有一道小缝,便眯眼偷看。
    正是怪力乱神子不语,飘零羁泊气难平!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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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绣阁春留,旧欢如梦;漩涡魂断,入死出生
    钟灵眯眼看时,只见描龙绣凤,帐香被暖的睡床上,坐着一人。细看时,原来是两人,只因月娟坐在那人怀中,故而有此眼误。
    月娟悄声昵语,似是诉说着无限的相思,那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壮汉,年纪约摸在二十五六左右,相貌不凡,但神气却有点猥琐,也带出一些江湖气派。他不觉暗暗替月娟抱屈,为自己不平。
    那壮汉道:“娟妹妹,你别净说啦!这半年来我也是日夕想念着你。不过,你们是什么人家?我得挣个什么前程功名,才能想法子明媒正娶,和你过一辈子呀!我们江湖人,做官可难得紧。近半年来,又有许多事,一时也说不完!我整日价忙着,你以为我抱着膝头闲坐么?”听后来的语气,这家伙似乎有点不耐月娟的绵绵情话。
    月娟抱紧他粗壮的脖子道:,“你常常说江湖,究竟是什么情形样子的呀?”
    她提起江湖,那壮汉便似乎搔着痒处,提起了兴趣。伸出手背尽是黑毛的右手,在月娟胸前摸揉玩弄着,一面答道:“要解释什么是江湖,一时也说不完,不过我们所说的江湖,比之普通人的江湖,又有分别。我们的可凶险得多,尽日杀伐仇戮。比方说,在几个月之前,有两三桩事,震动大江南北。头一宗要算一个名叫石轩中的,他也是我娘家崆峒派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竟敢当着许多一等一的魔头怪杰,向鬼母挑战,说是替他故去的师父霞虚真人,践那二十年之约。那么一个天下无敌的鬼母,竟然对他十分客气,请他吃酒之后;才跟他动手。鬼母要用空手让他,这小子真有种,不愧为崆峒人,竟然不肯。于是鬼母只好便用那百余斤重的黑鸠杖!”
    “什么?百余斤重的杖,那鬼母拿得起?”
    “哼,何只拿得起,就像弄稻草杆一般哪!你别大惊小怪,听我说好了!”他这际那只不规则的手,渐渐停下,似乎这件事,比之月娟丰满的肉体更富吸引力。继续道:“姓石的使宝剑,便跟鬼母动手。要知那鬼母平生天下无敌,无人能挡她三招,哪知这位石师兄竟跟她打到第二十招,才让鬼母打下万丈悬崖,送了性命!哎呀!真可惜。那位石师兄跟鬼母赌的是在二十招内不会败,哪知到第二十招方才完了!真可惜!在场的第一流高手,都吓得牙关打颤,膝盖发软,你道那声势厉害不?”他说得绘形绘声,十分神往,简直像亲身目睹,言下极为佩服石轩中,后来干脆叫起师兄来,从他口中,可以推想到江湖上,对石轩中在碧鸡山力战鬼母,已是传播到家喻户晓,十分敬佩,因为在近数十年间,已无人敢到碧鸡山玄阴教重地挑衅。
    “还有一件颇为脍炙人口的,便是那碧螺岛主于叔初,因火狐崔伟被大内高手所乘,夺去了崆峒镇山之宝青冥剑,还中了毒药暗器,身死荒山,于叔初大怒,回到碧鸡山去找鬼母,却被六名绝顶高手挡住,剧战了许久,不分胜负。若非碧螺岛主剑法天下无双,别说单剑战六名高手,随便挑一个就够他受了!听说那于叔初要到京师报仇,把大内众高手忙乱戒备了好久,最近又纷纷派人遍布各省,随时注意于叔初的行踪,至今十分紧张哩!”
    “古哥哥,你怎会知道这些奇诡惊人的事呀?我劝你最好别乱闯,反正我不稀罕你挣什么功名,趁早我们一起逃到京师去,你不是说在京师里买下一幢房子么?我们一同住那房子,就和去年你对我描述的一样,我们两人快乐地聚一辈子!古哥哥,我是横下心肠啦!年迈的爹也抛下不顾,都是为了你这冤家!”她说着话,把玉颊贴向那壮汉的面上,搂得紧紧的,极是深情模样。
    那姓古的壮汉皱皱眉毛,扳开她紧箍的双手道:“好啦!好啦!迟几天便带你一起走!别再唠叨此事!告诉你。这次我打京师来,同行有位朋友,他打算也像我当年,假装狐仙,把你妹子也弄上手。哪知她已许给孙尚书之子,于是不便弄这手脚!不然,你们也许姊妹一起随我们回京师哪!”
    月娟立刻颦眉道:“你这人真是……还想带人来作践二妹妹,幸好不成事实,不然爹爹得瞪着眼睛气死……”
    “什么作践不作践?那么你是说我作践小姐你了,好吧,我这就蹬脚一走,反正你已有了好丈夫哪!”那汉子陡现怒容,推开月娟,便要伸腿下床。
    月娟急忙一把搂住他,道:“古哥哥;你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唉!人家怎样对你。你丝毫不知道么?我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你爱怎样便怎样,这还不够么。”
    那姓古的壮汉傲然微笑一下,但嘴巴里还咕味着。月娟整个人贴伏在他身上,断续地软语抚慰。钟灵在门缝后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禁不住摇摇头,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忽然房间内银灯倏暗,火焰摇摇,顷刻之间,床边已凭空多添了一人。这人劲装疾服,神色骄矜凶悍。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盯着床上两人。月娟不由得“呀”地惊叫,那姓古的也诧异地道:“包大人,你几时来啦?是见着我拜见郑胜……”
    被唤作包大人的汉子挥手道:“古治你真好艳福,郑胜就在外面,是我要看看你的女人,着他带我来的!你不必起来行礼,这妞儿真不错呀……”他淫邪地轻狂笑着,一面伸手去摸月娟的面颊。
    古治推开月娟,站起身来,讪讪地道:“全仗大人包涵,卑职……”他一眼看见月娟吃惊地躲向床里,便斥道:“月娟,这位是我的上司紫旋风包季生大人,你别装模作样的,快起来见礼。我们的事如有包大人成全,便是你爸爸到皇上面前告御状也不怕了!”
    紫旋风包季生出手如电,又在月娟颊上摸了一把,道:“你别害怕呀!古治的话不错,你爹是什么官儿?他不许你们来往么?”
    古治道:“包大人有所不知,卑职是如此如此弄上她的,日前他爸爸已将她许配与一姓钟的酸丁,本是这府上的西宾。她爹以前是户部侍郎,如今已致仕退隐了!”
    “哦!原来这样,古治你已是御前二级侍卫,面子不算小呀,她爸那个官儿,敢瞧不起你么?”古治摇头道:“早两年卑职尚未供职大内,如今幸得大人提拔,却又迟了半步……”紫旋风包季生截断他的话,不屑地道:“哼,枉你多年来跟随着我,什么也学不到,把那酸丁废了不就完啦!或者干脆带她一走了之,也是办法呀!谁能有这通天手眼,查到你身上来?”
    古治忙答道:“大人说的是,卑职正有此意!”紫旋风包季生横了月娟一眼,见她仍旧害怕地缩在床里,便道:“今早我从碧鸡山赶回来,一切都妥当了,但我的人也累乏了,现在我要回去休息,明日便动身南下,你自己估量着时间,明早赶得及才好!”他说完话,再仔细地打量月娟几眼,这才猛然顿脚,如一缕轻烟般飞出窗去,眨眼失去踪迹。
    月娟这时透一口气,打床里爬出来,古治倒在床上,双臂搂住她,埋怨地道:“你应该向包大人行礼?若招恼了他,不但破坏我们的事,连我辛苦搏来的御前侍卫和性命,也怕保不住!”月娟道:“啊!古哥哥,你已经做了官啦?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古治得意地笑一下,道:“我这官比你爹的强得多啦!天天能跟皇帝老子见面说话。那包大人更是一等侍卫兼二等侍卫的领班,不要说老百姓的性命,便什么知府官儿,招惹着他,立刻便有丢官送命的祸事。”月娟不觉瞠目无语,古治又道:“今晚我不能留在这儿,因为明早要往南边去,我得回家跟老母说几句话儿,好在你的婚期定在明春,尚有好几个月,我定能在期前赶回,带你到京师去。”
    钟灵这时悄悄后退,忖道:“这古治说要回家见老母,我且跟他一程,查探他究竟是什么身世来历。”想罢,足尖点处,飞出窗外,轻巧地落在碧岑楼下,将身形掩在树丛后,双目如炬,盯着楼上窗户。
    等了片刻,果见一条人影飞坠而下,落到地面时,发出一点声音。钟灵见他轻功比自己差许多,便减去一些戒心。只见那古治一径飞扑出后园,他轻灵地掇坠住他的背影,离开李府后园。
    飞越过许多重屋脊,已到了万柳庄后面,就在绕庄小河边,一列屋子屹立在黑夜中。古治身形倏然隐没其中,钟灵看清楚是落在第三间屋子里,便展开身形,绕到屋子后面,跃上屋背下望时,只见下面天井右首一间房子里,忽然亮起灯光,隐约听见古冶叫唤的声音。他更不迟疑,轻飘飘落在天井中,掩到窗户边,用指甲舔些口唾,把窗纸弄个小孔,凑眼内觑。只见那古治站在一张床边,那床帐幔四垂,正好看见古治彪形的背影。
    帐慢徐徐撩起,一个妇人拥被坐起,古治将帐幔挂在钩上。低声道:“娘。是儿子回来啦!”
    那妇人双目发出喜悦的光辉,爱怜地应道:“啊!治儿,你回来啦!这会在京师身上好吧?你二叔的生意怎样?你怎么半夜三更跑回来?……”
    古治道:“儿子是奉二叔之命,押送些货物到洛阳去,路经怀庆,偷着跑来看你一趟,顺便捎些银子与你买什么吃的,呶,这是一百两银的庄票,娘你留着用。二叔那里的生意很好,他可没空离开。儿子只能待一会儿,立刻便要走了,弟妹们都好吧?我不能见着她们了,要赶时间呢!”
    妇人点点头,快乐地咬着嘴唇,接过那张银票,眯眼细瞧,一面道:“治儿,难为你常惦挂着,家里都很好。唉!若不是你外祖母当年把武功传给你,二叔也许不会叫你出门受苦了!这种风尘仆仆的生涯,娘是知道那苦楚的!你往后别尽往家里捎银子,出门之时,要多吃点东西,身体才能强健,你外祖父当年已届百龄,每餐还能够吃三斤肉,虽然他老人家是崆峒派祖师,武功奥妙,但吃得多也是长寿的重要原因。你爹就不行了,故此五年前出那趟门,便感染风寒,一病不起,比你外祖还早一年便归天,所以治儿你要记着,吃得多,睡得足是最要紧的事!”
    古冶连连点头答应,说道:“娘提起外祖父,儿子便想起一件关于崆峒的事来……”当下他将石轩中力战鬼母的事说出来,绘形绘声,描述得十分生动。
    那妇人歇了一刻,才搭腔道:“霞虚道长便是你外祖父的唯一徒弟,据你外祖说,他离开崆峒之时,霞虚道长的功夫还平平无奇,想不到居然会教出这么一个好徒弟。可怜那石轩中竟然丧身在最后一刻,不然便重振崆峒声威了!你外祖将殁之时,曾经十分后悔地说,当年不应和他师弟涵碧真人翻脸动手,以致师门秘法失传,终于让碧螺岛主于叔初得志……”
    “哦!碧螺岛主于叔初?他也有件大事啦!”当下他又将于叔初力敌六魔之事说了,继续问道:“外祖父让于叔初得志,那是件什么事呀?”
    “那是指碧螺岛主于叔初最先出世行走江湖时,曾自称天下剑法第一,到崆峒山拜晤你外祖,彼此在口头较量剑法,到了百余招时,输了半着,气忿忿地走了。二十五年前,他寻访到你外祖,再用口头较量剑法,一百招未够,便胜了一剑。你外祖每当说起于叔初,总说深深记得那于叔初离开时,那股狂傲的神色,简直使人受不了!于是使他大为后悔和师弟反目之事,一直到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奇怪的是在碧螺岛主于叔初未来较剑之前,还能够偶尔听闻涵碧真人的消息,但自从让于叔初气个半死,打算找着涵碧真人,请他回崆峒做掌门,并研究本门无上心法,务求挫败于叔初之时,却丝毫不闻他的消息,以致你外祖蕢志而殁。唉!这许多往事,一提起来,不由得想起当年你外祖父在世时,家中那种快乐融融的日子来!还有到后来你父亲……唉……”
    钟灵在窗外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极快地推想着许多事,却听那妇人又道:“幸亏我没有练武,你外祖母总是感慨地说武功是惹祸的根源,不肯让我练武,可是后来见你整日蹦跳不停,终于将从外祖处学来的崆峒武功,传授给你,只因你隔了一层,不必费心去为外祖父完成遗志,她才肯教你。若我懂武功,也许会想法儿找于叔初哩!”钟灵听了这几句话,不觉暗地摇摇头,像是责备似地轻轻伸手拍在自个儿的头上。他依旧张望着,那妇人慈爱地执着古治的手,细心地叮嘱许多话。床边桌子上,一灯荧荧,孤独地照射着,但床上却洋溢着母子间那种真挚的和亲情的爱,使那灯光也像辉煌得多。钟灵禁不住移开眼睛,感动而又凄凉地垂下头,暗中数念起自己的孤苦和不幸。
    直到房内古治眷恋地向他母亲道别,钟灵才矍然惊觉,蓦然倒纵上屋顶,匿伏在一隅。
    古治肆无忌惮地跃上屋顶,施展夜行功夫,向庄外扑去。钟灵抬眼望望天上星斗,估料此刻不过子丑之交,离天亮还早,便展动身形,跟踪古治的去处。
    瞬眼间已离开万柳庄,钟灵小心地坠着古治的身影,一面警觉地注意着自己体内真气运行的情形,不让那内伤猝然发作,幸而古治的轻功比较逊色得多,因此他不必太用力,便能够跟住古治。
    大约走了四五里路,古治低哨一声,身形径扑进一处屋宇内。钟灵不慌不忙,缓下脚步,慢慢走进那屋宇。放眼看时,原来是座破庙,外面已崩坍了几处,他绕到大门,却是洞开着,但能够看见影壁后有光亮和听见人声。
    他蹑足踅进去,一看影壁下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着三清神像,都是东歪西倒。他站定在供桌旁边,探头向后堂偷窥,只见那儿拾掇得十分清洁,绝非外殿污秽尘封的样子。中间一张木桌上,燃插着一支大牛烛,十分光亮,古治已坐在椅上,和一个人说着话。
    “古老二,你又回家看老母么?”
    “我刚和老母说完话来,她被我哄得十分欢喜相信,以为我真在二叔处做事。包大人已休息了?他有没说别的?你不该带他到李府去呀!”
    那人道:“古老二,你真个大胆,包大人是什么人物?我敢诳瞒他么?再说,让他知道了,也不妨事。方才我们一起回来后,他说起那妇人,大为激赏,言下十分羡慕你的艳福哪!”
    古治道:“你的话不无道理,起初我怕他会斥责我这种行为,心里不免害怕,既然他并不怪责,我就放心了。至于那浪货,这次回来跟她睡了两晚,总像不够劲儿和味道似的,我想不带她回京师了!”
    那人笑道:“好啊!古老二你真让小金花迷住了,连旧欢也不要了!将来回到京师,你得快点替她脱籍,免得她晚晚陪别人睡觉。我郑胜可没有你这些风流福分,要是那姓李的女人肯跟我,我就满心情愿了!”
    古治笑着打郑胜一拳,道:“你别胡说八道,那小金花虽然不错,但我却没有意思要讨她。我是为了我老娘年纪已大,该有个媳妇服侍她老人家。这差事月娟和小金花都不合适……”
    “啊!啊!原来要讨媳妇儿啦!让我做大媒,我认识一个卖豆腐的老汉,他有个女儿,长得十分标致,走起路来,那屁股直扭动,给你正好合适,可有样要先告诉你,那小妞儿太浪一点,你若出门办事,得当心头上变了颜色,哈,哈……”
    古治也笑着骂他,钟灵皱着眉头,听他们戏谑着,暗想道:“这个郑胜,言不及义,也是个坏胚子,只不知他们明早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事?虽然与我无干,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以及究竟对月娟采取什么行动?却是我想知道的……”忽然古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潮,只听那古治道:“闲话别多提了,明早要赶路南下,谁知那人请得动请不动呢?咱们皇上也恁多虑,放着如今宫内高手如云,还巴巴地要请人来……”
    郑胜道:“好吧!趁早多睡一刻,那人不会请不到,就怕访寻不着而已!”说着话,伸开双臂,打个大呵欠。
    钟灵见他们要睡,便预备退出破庙,忽然听到极轻微的响声,转眼向声音来源处看时。只见后堂靠后面的通天小院内,一条黑影倏然闪入左面的小室。后堂坐的古治和郑胜两人毫未察觉,各自懒散地站起来,向后面右方小室走去。他诧异地想了一下,暗忖道:“那条人影好像是那紫旋风包季生,若是他的话,他何必要鬼鬼祟祟,在后堂屋背上偷听手下的话呢?”
    他哪知道这班为清帝作鹰犬的人,是多么奸谲机狡,彼此之间,全是尔虞我诈,何况那包季生自己另藏私心,只因时机未至,故此还未有行动,下文自然叙及。
    钟灵走出庙门之后,心情十分紊乱,举棋不定地趑趄走着。原来他是决断不下究竟是如今想办法阻止古治的重来呢?抑是到事情来临时再说?走了十几丈远,终于因循地往回路加紧走回。正像许多人一样,当事情无法决定之时,只好出诸“拖”的一法了。
    走了里许路,他发觉周围的景物,似乎甚为熟悉,右方一座山丘,黑影巍巍,山丘后面却是一片树林。他蓦然停步,缓缓打量着,往事一幕一幕掠过心头……
    原来这个钟灵,正是石轩中的化名。当日他在九反绝门阵内,攀援着那根巨缆,一直溜下穴中泉眼之内。耳边犹自萦回着易静嘱咐小心的语声时,双脚已触到水面。
    他满具信心地沉没入水中,但觉奇寒砭骨,水气阴森侵人,可幸他是纯阳之体,熬得住这种寒冷。他双手紧揪着缆索,一寸一寸地往下沉,逐渐连头发也沉没在水面下,他试着睁眼看时,门见一片黝黑,任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在噩梦中被人追赶时,那种手足软疲的感觉。可是他依然本能地紧抓着缆索,逐寸向泉眼下潜。
    这种奇异的感觉,越来越真实,而且隐隐察觉出水底并不平静,似乎有什么力量蕴藏其中,只要有什么东西一沾触,便会掀山崩石地发作出来。可是石轩中这时有进无退,仍然强自支持着缓缓下沉。
    那种软疲的感觉,令他十分难受,那味道就像跟整个宇宙对抗似的,是非败不可的味道。他勉强再运一口真气,将力量传到十只手指上,可是已觉出这真力像是失去灵效,他身躯再沉下一寸。
    他并不知道此刻他握住的部位,正是当年癸水圣后下水试探的最后部位。那癸水圣后天生异禀,深水谙性,入水如鱼。更兼内外双修,功力绝佳,到此处便知机退回。但石轩中不知其中奥妙,缓缓又再下沉了数寸。
    忽地觉得全身一紧,像是让什么箍住似的。同时之间,那软疲无力的感觉也自消失无踪。他吃惊地握紧缆索时,另外一种突如其来的情形,更令他惶悚。原来这际他忽然全身旋转起来,心灵上但觉四面怒涛激荡,有天崩地裂之势,迥非刹那之前那种平静情状。
    他发觉自个儿手中还捏着那根巨缆,只这片刻间,他已头脑微微发晕,慌不迭两臂同时运力,倏然往上一冒。蓦觉连珠大震,上面如有无限潜力压下,就像天已崩坍下来似的,在寒水震动激荡中,脚下和四周都有无数股力量,向他冲击迫任。他本能地气走百骸,忽软忽硬地消卸这许多股压力,这时却觉出身躯旋转得更疾迅了,而且徐徐下沉。不论他用多大气力去扯住那巨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
    原来这水穴下面,正是南连江其深无底的泉眼。那泉眼中有一股激流,回环冲击,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任何东西落在这漩涡中,只好随着水流,由大圈变成小圈地向泉眼中心沉没。这水穴不过是漩涡边缘,却因有几股水力互相抵拒住,平时便静止不动,但如有人下去,将几股水力抵拒住的平衡弄破,这水穴里的水便自然天崩地覆地冲击,一直将那扰乱平衡局面的物体,扯下水底的大漩涡处,才能恢复平静。政清这座山下面,竟是空了大半,正是泉眼那大漩涡的势力所及之地。
    石轩中徒劳无功地挣扎着,瞬息间,那巨缆已脱手而出。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借力用力,只好无望地一直沉下去。
    忽然觉得身上一松,而且身形定下,不像方才那样疾旋不休。可是仍有一股大力,紧吸着他一直向前面淌去,速度比奔马还迅疾。原来他已落在泉眼的大漩涡里,顺着那股急流,转着大圈子。这泉眼漩涡的圈子,最少也有四五亩大小,他手舞足扎地让激流裹着,朝前疾驶。
    刹那间已转了两个大圈,石轩中心慌意乱,无意中顺着水流去势,双腿一蹬,一掌前伸,一掌斜向后按,使出“问讯苍旻”之式,忽觉身上稍微一轻,好像冲破了一股力墙似的。他随机应变,侧身一滚,原式再试一次,身上又轻了一点。于是他再次滚身,左右两手互换变式,这刻他自己也知道,那只向后使出手掌的掌力,足足可以洞穿牛腹。
    他身上压力减了不少,但依然在漩涡中飞转,他不禁暗中叫声苦也,知道这样子耗费真力,那口气再过半刻便闭不住了。其实他要不是刚好破解了水力,逐层钻浮出漩涡的水流,这刻儿也许已转到漩涡中心,一直向无底泉眼沉没了。
    不过这样挣扎法,也是危险,因为他是闭着气潜在水中,要是运动真力挣扎,那口气便难继续闭住,这样也是死数。
    他心中叫着苦,身手却不停,一式一式地回环使用,哪知滚身时侧了一点,本来是向外挣划,却变成向水面冒穿,一连两式,已穿上数丈远,倏然手指触着什么东西,他这刻哪暇思索,力贯指端,蓦然抓住,触手坚硬冰冻,却是块石头。他另外那只手已急如闪电般一同抓住。这刹那间,身后那股移山倒海的力量推来,使他后半身反而冲到前面,因为他本是头前脚后,如今却变成相反方向。他双手使出吃奶的气力,紧扣着那块石头,不料双脚向上急冒,原来上面竟无石头。那冲力绝急,变成双手越抓得紧,下半身便越往上冒。这不过瞬息间事,他双肘忽被一道锋利的岩石一梗,忍不住松手,但觉身形如离弩之箭,向水面一直激射上去,忽然胸前“血阻穴”让石头尖端撞了一下,这“血阻穴”乃人身六大要穴之一,伤者必死。立时真气一散,血涌天灵,眼前一黑,人便晕死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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