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虎三山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血染夕阳红
    灯光柔和的浮溢在房角周遭,毒魄竟觉得出奇的寒冷,冷得他肌肤起栗,心脏抽缩,冷得他的面孔都僵凝了。
    他的视线缓缓离开飞星的脸容,停留在碎裂成片的酒坛子上,虽然酒坛早已碎裂,他依旧一眼可以认出那是盛装陈年花雕的酒坛,经过践踏的卤牛肉散抛于地,他也能够确知那“老正兴”的晶片牛肉,这两样东西,原都是他嗜食的,他知道,飞星也知道。
    飞星死了,死得好惨,而由飞星身上的余温、肢体的软硬度、血迹的凝固情形推断,飞星显然是死去没有多久,或许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或许仅只有一住香、一盏茶的功夫……
    他的双手紧扯着自己的满头银发,牙齿深深啮入下唇,他痛责自己,为什么不在路上趟赶一程?、顷刻前后,已成终生遗恨。他永远都不原谅自己!
    脱下外衫,毒魄为飞星盖上,然后,他坐了下来,在他习惯坐的那张大圈椅上坐了下来,他开始思索,是谁害了飞星?又是为什么要以这种残酷卑鄙、下流无耻的手段害死了飞星?
    飞星原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孩,然而她临死都不能瞑目,可见她遭到的冤屈有多大、痛苦有多深,那样的凌辱、必然是难以想象的,不可思议的,由她死后的惨状对证她不瞑的眼瞳中所包含的怨恨,毒魄已经能把整个的过程拼凑起来,症结只在于——是谁下的毒手?
    他的目光又转回飞星的面容上,转回飞星这张扭曲的、几乎与平日的飞星恍如两人的面容上,静默中,他感受到飞星死前的绝望,体会得到那必须自己结束自己生命时的凄楚及无奈,他深切的明白,飞星不想死、不愿离开他,飞星对这个人间也仍有着大多的眷恋,但是,却有人逼着她死,逼着她不情愿的步上黄泉,这人,或这些人,到底都是些什么种类的畜牲?!
    毒魄没有掉泪,没有掉一滴泪,他只觉得心在淌血。
    桌上并拢着四只锡壶,一只锡壶装四两酒,换句话说,毒魄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已然灌下一斤者酒了,酒,自是陈年花雕。
    这家名叫“醉天月”的酒铺,是他常来的地方,店掌柜卓胖子忧虑又关切的觑探着毒魄,却不敢上前劝阻,他清楚毒魄的个性,每在独饮闷酒的当口,便是心事重重或情绪低落的时候,酒越喝得凶,爆炸性就相对的大,节骨眼上最好不去招惹为妙。
    从进店到如今,毒魄除了要酒,没有另外讲过一句话。
    仰头干下一盅,毒魄拿起酒壶,却发现壶内空了,放回酒壶,他只吐出两个字:“酒来。”
    卓胖子赶忙回应一声,亲自拎着四壶酒,战战兢兢的送了过来,他偷偷瞄了毒魄一眼,将酒摆下;故意装着若无其事的口气:“今天可喝得急了点,毒爷,就这阵子功夫,你已一斤花雕下肚……”
    毒魄半句不答,只管取壶为自己斟酒。
    搓搓手。
    卓胖子欲言又止的道:“毒爷,有档子事,不知该不该提——”
    眼睛赤红的望向卓胖子,毒魄的意思已由眼神中明确的传递过去。
    干笑一声,卓胖子忙道:“呃,毒爷,事情是这样的,两三天前,有几个人来打听你的消息,看那举止神情,像是外头混的,江湖气很重……”
    毒魄双眸闪亮了一下。
    慢慢的问:“你怎么答复他们?”
    卓胖子陪笑道:“我告诉那几个人,说毒爷约模有一个多月没来过了,毒爷,不知道这样讲对是不对?”
    毒魄低声的道:“那几个人的模样,你给我形容形容。”
    搔搔脑袋,卓胖子回思着道:“一共是三个人,一个块头很大,站在那里活脱半截铁培,另一个猴头猴脑,却生了只朝天鼻,剩下的这个身材细瘦,脸盘儿青森森的带着股子说不出来的阴阳气,好像他是领头的哩!”
    毒魄凝神想了一阵,皱着眉道:“他们都是什么穿着打扮?”
    卓胖子道:“不外是些灰黑色寻常衣衫,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又喝了口酒。
    毒魄闷着亩道:“这些人不曾报过码头字号?”
    卓胖子摇头道:“没有,他们态度偶做,语气张狂,看来不是些好路数,我也不敢多问——”
    说到这里,他忽然“啊哈”一声。
    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称呼他是什么……‘癞蛇’!”
    毒魄深深吸了口气。
    平静的道:“你确定他们是叫他‘癞蛇’?”
    卓胖于把握十足的道:“错不了,毒爷,他们是这么称呼,你想想人的混名什么不好叫,偏叫‘癞蛇’?
    这个与众不同的古怪绰号,当时就使我印象深刻!”
    毒魄面无表情的道:“也使我印象深刻。”
    卓胖子忐忑的道。
    “你认得他,毒爷?”
    毒魄喝干了杯中酒,道:“不认得,但我知道他,听说过他。”
    咽了口唾沫.卓胖子道:“这些人,呢,是和毒爷你不对吗?”
    毒魄笑得非常怪异:“胖子,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譬喻说,像这一桩。”
    卓胖子连声应诺,边道:“酒不用添了吧,毒爷,要不要来点吃的,鲜肉大包刚刚才出笼……”
    摆摆手,毒魄站起身来,顺便丢了块碎银在桌面,跟着大踏步走了出去。
    卓胖子怔怔的看着毒魄的背影,无来由的突兀打了个寒噤。
    “醉天月”酒铺的门外,夕阳的余辉绚烂,晚霞正映得西边一片血红,也给大地染上一片血红,炫惑得人眼发花。
    毒魄的坐骑“飘云”就拴在店门左侧的木栏上,他方始移步走起;四条劲装大汉已从对面的屋檐下围了过来,四张粗旷剽野的面孔上,全泛着那种不怀好意的阴冷邪笑。
    站定脚步,毒魄冷冷的端详着眼前这四名汉子,双手十分自然的垂落向腰间。
    四人中,为首的一位是个肥壮结实的角色,他挺胸突肚,神气活现的朝那里一站,招子斜眼着毒魄,大刺刺的开口道:“有个人,混号叫做‘毒一刀’,原名叫毒魄的,可就是你?”
    毒魄道:“不错,是我。”
    那人嘿嘿一笑,眉梢吊起,左手大拇指往肩后的方向点了点:“姓毒的,有人要见见你,还请借一步说话。”
    毒魄没有拒绝,态度颇为合作的道:“好,我跟你们去,只不知道是哪一位老大要见我?”
    肥壮汉子脸色沉下:“不用问这么多,你人到了,自会知晓,姓毒的,走吧。”
    于是,毒魄夹在中间,四个不速之客分占四角,就好像官差押解人犯一样,严密的监视着毒魄沿街行去。
    走到街口尽头,他们向右一拐,穿过半截窄巷,已来至一道干沟的石堤上,沟是干涸的,周遭全是杂草漫生的旷地,景致荒芜得紧,仅仅那半截窄巷之分,便宛似划开了红尘烟少
    石堤上,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长得很俊,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十足的美男子形象,年纪约摸三十出头,女的大概也才二十好几,模样十分姣好,是属于小巧玲珑那一类的,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还真相配。
    这一男一女两个,毒魄并不认识,而且坚信以前也从未见过。
    他在打量人家,人家却也在打量他,彼此对望中,气氛便显得有些窒闷了。
    过了一会,那美男子才温文有礼的道:“阁下想是毒魄先生?”
    毒魄道:“我是。”
    美男子自我介绍:“‘巨鹏湾’有个‘危家堡’,不知阁下曾否有所耳闻?”
    毒魄点头:“如雷贯耳。”
    对方笑了笑,道:“我叫危重,是‘危家堡’的少堡主,站在我身边的,是我妹妹危蓉。”
    毒魄神色不变的道:“‘玉面人龙’危重,‘小风铃’危蓉,贤兄妹大名满江湖,我可是仰之已久,不过,二位召了我来,恐怕不只是为了予我这识荆之幸吧?”
    危重从从容容的道:“当然不是,主要的,我想请问阁下,把狄水柔姑娘掳去的目的何在?如今狄姑娘是否平安,人在哪里?”
    毒魄反问道:“你怎能断定狄姑娘是被我所掳?”
    危重回答得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恼怒:“阁下那头少年白的银发,乃是独门标记,普天之下,并无雷同之人,而且,阁下习性向来坦荡磊落,直进直出,不屑做那掩藏鬼祟的勾当,狄姑娘遭劫有现场情形,正好与阁下的外貌及行止相吻合,毒先生,我们有人证,你该不会忘记你放回侍从与轿夫吧?”
    毒魄不解的道:“‘我们’?危少堡主,莫非和‘鬼王旗’那边还有牵扯?”
    不等危重答话,危蓉已笑吟吟的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毒魄,你怎么能断定我们‘危家堡’和‘鬼王旗’没有牵扯?我告诉你,不但有牵扯,关系还近着呢,我哥哥跟狄姑娘相好,已经有三年多啦。”
    毒魄怔了怔,道:“怎的从未听说?”
    危蓉唇角一撇:“像这种事,难道还能大锣大鼓的向外宣扬?自然只有当事者和双方的至亲才知道,你没听说,一点也不奇怪。”
    毒魄道:“那么,危少堡主乃是以狄姑娘的朋友身份,前来代‘鬼上旗’索人了?”
    用力点头。
    危蓉道:“你很聪明,我们正是这个意思。”
    危重补充着道:“不仅我们在找你,毒先生,‘鬼王旗’的人马也在四处找你。”
    毒魄冷冷一笑。
    道:“我知道他们在找我,事实上,他们等于已经找到我了。
    危重讶异的道:“他们莫非已与你朝过面,顺过关节?我怎的未得通报?”
    毒魄不想多说,因为他有他的打算,而他的打算是不必语诸于人的——以背脊朝向夕阳的光辉,他的形象便融在阴暗里,连声调也变得幽寒了:“这是我和‘鬼王旗’的事,危少堡主,同你无涉。”
    危重轻咳一声,道:“好,我就不问,但有关狄姑娘的下落,你却得给我一个切实的交待,毒先生,但白说,我们埋伏在‘醉天月酒铺’及‘松风茶馆’四周已经整整有三天三夜了,这两个地方,是由我们‘危家堡’负责守候的区域……”
    毒魄道:“依我看,少堡主大概是自动请缨吧?”
    笑容中有几分尴尬,危重略略显得不大自在的道:“是不是我自动请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正在这里;毒先生,我们到底不算‘鬼王旗’的人,做法上自有弹性,所以,我可以给你一条路走——只要你完好无缺的交出狄姑娘,而且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我们便网开一面,放你脱身。”
    毒魄道:“危少堡主,你的为人行事,不可谓不宽大,可是我很抱歉,我不能交出狄姑娘,更没有任何解释。”
    危重的笑意冻结在脸上,他不见愤怒,却十分迷惑:“这不像传言中的你,毒先生,你的习性,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你为什么突然变了?变得和人们口里的‘毒一刀’完全不同了?”
    毒魄淡漠的道:“人们传言中的我,不一定就是真我,少堡主。”
    危蓉反倒怒气上冲:“毒魄,你强劫了人家闺中姑娘,不但不知羞愧,犹在这里振振有词,狡言强辩,你自己说说,你还算是一条汉子吗?”
    毒魄目不斜视的道:“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和观点,危姑娘。”
    危蓉狠狠的道:
    幼口此说来,你是非见真章不肯低头了?”
    毒魄道:“见过真章也不低头。”
    危蓉激烈的叫:“放肆匹夫,你以为我们便收拾不了你?”
    左手轻抚着挂在腰间的黑皮方形口袋,毒魄像在自言自语:“如果‘危家堡’要先替‘鬼王旗’祭钩,我又怎能不加成全?”
    危重咬咬牙,道:“毒先生,你是打定主意,不肯妥协?”
    毒魄颔首道。
    “我是不能妥协,少堡主,列位又何不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危重喃喃的道:“简直逼人太甚……”
    一扬头,危蓉轻叱:“‘盘龙四棍’何在?”
    伫立四方的那四名彪形大汉齐声轰喏,同时各自从后腰带上抽出三只两尺长短的螺纹铁棍来,四个人动作划一,双手接旋扭转,铿锵数响,每人手中的三只短棍已利落的结合为一只长棍,乌黝黝的长棍。
    毒魄双眼半合,眼皮下垂,并无丝毫搏命之前应有的戒慎之色。
    他的模样不似老僧入定,如果细加分辨,倒有点目中无人的味道。
    危蓉看在眼里,越发有气,她猛然挥手,尖声叫道:“拿下!”
    四名大汉立刻往前围拢,不过他们的举止并不鲁莽,四个人以各异的姿势举棍亮招,极其小心的逐渐包抄,隐约中,令人体会到他们阵形的严整与网路的密合——显然他们早已练就了一套彼此支援呼应的联手战法!
    毒魄的左手缓缓伸进腰际的黑皮口带里,又缓缓取出一把刀来,那把刀,仿若铡镰,锋刃呈显弦月般的半弯形状,把柄部位圆直浑连,长约尺许,而不论刀刃刀柄,全打磨得银灿锃亮,尤其是刀口薄利锋锐,望之生寒,刀柄底部,还接系着一条丈余长的银色锁链,闪闪泛光,这刀看上去,像一把巨号的镰刀,然而,它却另有一个不似刀的刀名:“祭魂钩”。
    石堤上,危蓉紧张的叮咛她这四名手下:“你们要留意,姓毒的出刀极快——”
    毒魄不带笑意的道:“快到出乎你们预料,各位。”
    “呼”的一声劲力破空,一只黑铁棍兜头砸下,另三只黑铁棍亦在须臾之间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或是横扫、或是捣戳,以快如石火的速度交击而来。
    “盘龙四棍”,果然凶悍!
    毒魄刀在左手,淬然划起一轮大圆,一颗如斗的头颅已飞抛半空,赤热的鲜血标射仿若怒矢,四只铁棍已稀哩哗啦的相互震撞而出!
    三个人的脚步还来不及站稳,毒魄手中的“祭魂钩”摹地发出一声冷颤,“嗡——”
    ——刀花如雪,在同一个时间分做三个不同的方向斩入三人的胸膛,锋刃翻扬,绞抛起漫天的五脏六腑!
    夕阳的霞照猩红,遍地瘰疬的肠脏也一样猩红,晚风徐徐吹拂,空气里散溢的竟是浓稠的血腥味,只是瞬息之前,犹生龙活虎般的四个大活人,就在瞬息之后已经变成了四具尸体,四堆模糊的血肉!
    毒魄将“祭魂钩”迎向晚霞,锃亮的刃口上居然晶莹如昔,滴血不染,但黄昏夕照的赤艳光晕炫映春刀锋,那闪耀的锃亮便也似血彩斑斑了。
    “小风铃”危蓉站在石堤上,虽然尚不致于膛目结舌,却也面上色变,她早知道毒魄的功力极高,可是决未料及高到这种程度。
    她开始后悔,“危家堡”事先未免过于低估毒魄的能耐了。
    危重的神情凝肃。
    喃喃自语:“‘毒一刀’不愧就是‘毒一刀’……”
    毒魄半合着眼,声调平淡得像是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件:“贤兄妹也有兴趣一试么?”
    一句话不禁又激怒了危蓉,她铁着脸,柳眉倒竖:“姓毒的,你不要自以为大不了,一刀一命,只是坐实你的心狠手辣,并不代表其它意义,如果你当我们兄妹因此怕了你,你就是大错特错了!”
    毒魄道:“危姑娘,我有事,不克久留,然而贤兄妹的心意,我一定遵从,现在请告诉我,你们打算到此为止、抑或继续下去?”
    危蓉激动的道:“‘盘龙四棍’的四条人命,就得拿你顶上,姓毒的,血债必须血偿!”
    毒魄目注危重,道:“少堡主,你也是这个意思么?”
    危重生硬的道:“他们都是人,是我‘危家堡’的人,毒先生,他们既然为了‘危家堡’而牺牲,我们就有责任替他们索取代价!”
    毒魄点头道:“我了解二位的苦衷,人生在世,常有些不想做,却不得不勉强去做的事,这叫无奈,二位,我亦曾无奈过。”
    危蓉的双手抄进披风,抬臂之间,两柄金芒闪闪的短矛已亮了出来。
    危重则拔出斜挂背后的长剑,但见剑锋青光流动,宛若秋水一汛,显然是一柄上好的利器!
    毒魄把左手的刀柄换到了右手上,一面以缓慢的动作将连系在刀柄底座的银色锁链缠绕一圈于腕际,然后,他微笑着道:“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灵,因为,人在某些时候——我是说并非十分适宜的场合,往往会产生奇想,形成一股冲动。”
    石堤上的兄妹两人不由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此情此景之下,毒魄为什么会突兀冒出这么一段毫无相干,不知所指的话来。
    危重警惕有加的道:“毒先生,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非……你现在有什么奇想,有什么冲动?”
    毒魄道:“不错,就在方才,我居然想表演一点小玩意给二位欣赏,少堡主,你说,这是不是不合时宜,而且迹近可笑?”
    危重却不觉得可笑,丝毫也不觉得可笑,他只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紧紧扣罩心头,仿佛有一层看不到的阴霾横在眼前,望出去,远近全是一片昏暗萧索……
    哼了一声,危蓉道:“姓毒的,你想搞什么鬼?”
    毒魄随手从地下捡起一段干瘪斑驳的枯枝,这段枯枝,大约只有两寸多长,而且呈现不规则的弯曲形,他拿在手上掂了掂,一本正经的道:“二位请看,这是一截枯枝。”
    危重双目凝聚,没有说话,危蓉习惯性的唇角一撇,讥消的道:“怎么着,你难道要把这截枯枝变成金条?”
    毒魄管自说下去:“枯枝很短,二位都是练家子,当该知晓但凡体积小,重量轻的物件,在抛空而起的时候,最不易着力,且飘动的方向尤其难以捉摸,因此欲使它转化为另外一种形体,就比较麻烦了……”
    危重不耐的道:“你到底在说什么?要干什么?姓毒的,我看你眼睛有毛病——”
    就在危重的话尚未说完的一刹,毒魄不紧不慢的把手上那段枯枝掷向空中,掷抛的高度约在六七尺之间,枯枝凌空打旋下坠,其势摇摆不定,飚然里毒魄的‘祭魂钩’,暴射而出,寒焰乍现又敛,“祭魂钩”依就握在毒魄手中,但是,那段枯枝却已化做片片絮屑,飘散而落。
    在这样接近的距离、如此短促的时间,恁般狭隘的空隙里,人们眼中仅仅看到一刀出手。便已造成这种不可思议的成果,其眼力的精准、刀法的准力,速度的把持与拿劲的巧妙,便全蕴孕于一刀之余,展示在一刀之后。
    习武的人,有多少耗尽一辈子功夫,还学不到这一刀的功力的十分之一。
    危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口子舌燥起来、一股凉气正延着背脊往上升,他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连呼吸都粗浊了。
    危蓉的那对金矛“叮当’互击,交叉当胸而举,一个字一个字迸自唇缝。
    “你吓不住我们,姓毒的,‘危家堡’上下不是由人唬着长大的!”
    说吓唬人未免过于露骨,毒魄露一手的用意,当然不外警告,他的对象是“鬼王旗”,并非面前“危家堡”这两个死缠活赖的兄妹,要能不杀,又何苦非得流血夺命不可?
    然而,他用心不错,危家兄妹似乎并不领情,至少,危蓉就是如此。
    望着“祭魂钩”寒芒颤漾的刀锋,毒魄深沉的道:“危姑娘,不要不识好歹。”
    危蓉尖嗓门道:“你这个无恶不作。黑心肝的匹夫,天底下狠毒无耻的勾当,都叫你一个人干全了,‘盘龙四棍’英魂不远,报仇索命,便在此时——”
    毒魄像在看把戏似的看着危蓉,缓缓摇头道:“危姑娘,你还待与我见真章?”
    危蓉大叫:“废话!”
    毒魄古井不波的道:“在见真章之前,危姑娘,我要先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危蓉寒着面孔:“什么问题?”
    毒魄道:“假如,刚才那截枯枝换成姑娘你、你可有自信躲得过?”
    窒噎了一下,危蓉倔强的道:“枯枝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怎么知道我躲不过?毒魄,你那几手障眼法可以拿去骗了别人,想唬我,你是做梦!”
    毒魄笑了:“危姑娘,我怕做梦的是你。”
    危蓉的眼神倏然变硬了,她脚步移动,竟然慢慢向毒魄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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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秋雨息断肠
    夕阳的光影投注在毒魄的背上,因此他的脸容便显得有些阴暗——一种特别冷肃、甚至透着些诡异意味的阴暗,以至他脸上原来代表着某种意义的神情,就越发模糊不清,令人难以揣测了。
    现在,危蓉已经走下石堤,正一步一步的向这边接近。
    毒魄淡淡的道:“我想,已经够近了,危姑娘,你最好停止在你如今的位置上,我应该告诉你,对于怀有敌意的人,在相问的距离上我十分敏感。”
    危蓉不甘示弱的道:“那又如何?”
    毒魄道:“这是提醒你,危姑娘,你正站在生死线,阴阳界上。”
    冷冷一哼,危蓉瞪着双眼:“我并非‘盘龙四棍’,更不是那半截被你削成片片的木头,毒魄,不相信你可以出手试试!”
    毒魄摇摇头,道:“你还年轻,生命美好,何苦非钻牛角尖不可?要知道天下事难以逐一尝试,因为许多经验只有一次的机会,一次之后便将万劫不复——”
    危蓉怒极尖叱:“少给我来这套猫哭耗子假慈悲,姓毒的,我等你亮相!”
    石堤上,忽然传来危重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些沉滞,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蓉妹……蓉妹,我,我有话说……”
    危蓉头也不回,硬绷绷的道:“哥,可不许你装孬扮熊!”
    危重咽了口唾沫,喉结在上下不停的移动,他近乎嗫嚅的开口道:“蓉妹……呕,我的意思是,扼,能不能想个……想个变通的法子?”
    唇角轻撇,危蓉尖刻的道:“什么变通的法子?眼前的情势又如何变通?”
    危重脸色苍白,舌头宛似打了结。
    “我是说,蓉妹……我是说——”
    打断了乃兄的语尾,危蓉连珠炮似的道:“你是说,‘盘龙四棍’就这么白死算了,你是说姓毒的功力大高,咱们招惹不起,正合着叩几个响头求他超生饶命,你是说,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忍辱偷安但求苟活,尊严人格都可以一抛了之,哥,你是不是要这样说?”
    危重脸上又是青,又是白,握剑的右手不停抖动,神态在羞恼中更有着一抹掩隐不住的惶愧,他嘴巴翕合,却期期艾艾的难以接答……
    虽然仍未回头,但危蓉好像完全清楚乃兄的反应,她叹了口气,把腔调放得柔婉了,柔婉里还带着幽幽的怨恚:“哥,你别怪我言词露骨,似不体谅你的苦衷,无视于你的颜面,其实你的心里盘算什么,我全明白,可是你也得想想,我们能就这么丧师辱节的回去?回去了你如何向用疆大哥交待,又如何在爸面前自圆其说?‘危家堡’不是江湖上的小码头,你又是‘危家堡’的少主子,哥,我们丢不起这个人,尤其是,你爱水柔姐,表现真爱就得付出代价,任何怯懦的行为都将有损一个好男儿的形象!”
    话已说到这里,危重明知要维持“好男儿”的形象,必然得承担极其惨烈的后果,但人要脸。树要皮,妹子一介女流业已豁了出去,他好歹一个大男人,又是“危家堡”
    的少主子,岂能再瞻前顾后,旁隍不定?
    清了清嗓眼,这位少堡主硬起头皮道:“好吧,照你的意思就是了……”
    毒魄的目光停留在危蓉的面庞上,目光中的神韵十分怪异:“危姑娘,我不得不说,你相当伶牙俐齿,而且又辩才无碍,然则你可知道,你这番似是而非的言词,乃是在逼迫令兄踏上黄泉路?”
    危蓉竖眉嗔目,冷硬的道:“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姓毒的,天下武林之中,并不是单只你才有骨气!”
    毒魄用右手缓缓举起他的“祭魂钩”——举得很高,角度向上斜侧,完全是一副大开空门,暴露中宫的反常架势,他这样展现起手式,应该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式中含有特殊的妙用变化,另外,便是极度的轻藐对方了!
    危蓉气得猛一跺脚,手上两只金色短矛蓦然抖起两圈光弧,弧影甫现,矛尖已居中穿出。锐风疾劲,快狠兼备!
    “祭魂钩”仍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毒魄高举的右臂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系在刀柄底座的那条银链却仿佛被一只无形又强而有力的魔手突兀扯动,带着猛烈的劲势横向暴弹,灿亮的链条涨满如半弦的月虹,凌厉的劲气骤旋反卷,尘沙飞舞里,危蓉的一对金矛立时跳颤翻腾,完全失了准头!
    于是,“祭魂钩”便在这时宛若电掣般闪炫,速度已快,不可思议,当锋刃扫削过危蓉发际的须臾,光景好像锋刃早已预置在那个部位了。
    灿亮的光芒,森寒的气息,凛烈的浸彻力,全在一瞬间交汇融合,融合成一种极具震慑功效的窒压,危蓉的惊呼只得半声,一大蓬秀发业己四散飞扬,乌丝飘浮,恍同凭空撒落一把黑絮。
    斜刺里冷电伸缩,指的乃是毒魄中盘,毒魄甚至连正眼也不曾瞧上一下,“祭魂钩”
    猝向后折,绕时而起,“锵锒”一记,已将那柄卖像至佳的长剑磕开三尺。执剑的危重打着旋转歪向一边,差点连家伙都没握住!
    毒魄依旧是以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右手斜举他的“祭魂钩”,举得很高,刃口微微偏侧,纹风不动,模样仿若他从来就没有移动过似的。
    目定定的望着随风飘散的发丝悠悠坠落、危蓉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会是事实;凭她“小风铃”危蓉,‘危家堡”的大小姐,居然连一招都没搪过,便就落了这么一个大大的难堪!
    危重在六步之外,更是面青唇白;形色狼狈,执剑的右手虎口已然崩裂,鲜血流经剑柄,正一滴一滴往下淌落,如果再细心观察,他的身躯尚在颤抖,极难察觉,却绝对不假的在颤抖。
    缓缓的收回架势,毒魄的双眸仍然一贯的半开半合,他以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还有兴趣再试试么?”
    摹的打了一个寒嚎,危蓉的面颊肌肉痉挛,但嘴巴上却不认输:“姓毒的,你休想借机羞辱我们,我们兄妹宁可一死,也不会向你屈服——”
    毒魄毫无表情的道:“不要老是把那些三贞九烈挂在嘴皮子上,危姑娘,人要多少讲究点现实,如果刚才我那一刀不是削你的头发而是削你的脑袋,莫非你还能再留一颗首级泛淡这些空话?”
    危蓉窒噎一声,突然大叫:“我不领你的情!”
    这一叫,虽然不曾激起毒魄的怒气,却险险乎叫破了危重的胆,他猛然一激灵,形容惊恐得像是见到了招魂的黑幡,舌头又似打了结。
    “蓉妹,蓉妹,你好歹克制一点,克制一点……”
    危蓉一时悲愤交加,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哥,‘危家堡’的颜面,今天全叫我们兄妹给丢净了!”
    危重期期艾艾,十分吃力的道:“这,呃,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们……蓉妹,胜败本兵家常事,技不如人,说起来亦属稀松寻常,天底下,何来百战不殆的英雄?包括毒魄,我就不相信他一辈子就没吃过败仗……”
    毒魄忍不住微笑了,笑得非常有味道:“少堡主,你说得不错,天下没有百战不殆的英雄,我毒魄也曾经吃过败仗,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吃败仗的时候,必须祈祷你有一个慈悲的对手,否则,技不如人,也就等于形魂俱授了!”
    咽了口唾沫,危重忐忑不安的道:“毒魄,呃,你该不是那种斩尽杀绝的角色吧?”
    危蓉羞恼得带着哭腔尖嚷:“哥——”
    毒魄沉沉的道:“我是,也不是,这要看看对象才能决定。”
    危重这时只顾着性命交关,哪里还考虑得到身外诸端?名节令誉自则重要,但与眼前的生死问题相比,却未免不切实际,他这位少堡主,较之乃妹稍要讲求现实,因为他很清楚,性命只有一条:“那……那……我们呢,毒魄,我们算是你心目中的何种对象?”
    毒魄道:“二位,请便吧。”
    “长声吁一口气,危重不仅是如释重负,更立刻在胸膈间涌起一阵新生的喜悦,他尽量掩饰住这阵喜悦,故作审慎的道:“毒魄,君子一言,可是如同九鼎啊!”
    毒魄不似笑的笑了笑:“你不必猜疑,少堡主,老实说,贤兄妹从头至尾,做的都是一桩无聊之事。”
    愣了愣,危重迷惘的道:“无聊之事?什么无聊之事?”
    毒魄道:“我原本就不想要你们的命,乃是你们兄妹一再逼我出手,始造成现下的结局,这个结局,早在我预料之中,所以,我仍然不打算要你们的命,而贤兄妹经过此番折腾,又何来丝毫收获?既然没有收获,何苦要受这番折腾?少堡主,若非无聊,你却怎生解释?”
    危重颇为窘迫的道:“可是,可是……未动手之前,我们以为会有收获毒魄道:“天下事,要靠把握,不能凭揣测,少堡主‘以为’之余,性命堪虑!”
    危重偷偷瞧了妹子一眼,但见危蓉双目微显红肿,泪痕隐隐,且冷冷的板着一张俏脸蛋,那模样,说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收回长剑,危重过去扯了妹子一把,低声下气的道:“我们走吧,蓉妹……”
    危蓉的视线迅速溜过地下“盘龙四棍”那四具血肉狼藉的尸体,又停顿在毒魄的面庞上,毒魄深切的感受到这位危大小姐目光中的愤怒与怨恨,那的确像是两把利刃,又冷又锐,直透心底:
    赶忙再扯了扯妹子衣角,危重提心吊胆的压着嗓门央告:“别使性子了,蓉妹,万一事情起了变化,我们可是半点好处捞不到,走吧!蓉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猛一扬头,危蓉转身狂奔而去,固然没向毒魄打招呼,甚至连她的老哥也不搭理了。
    危重尴尬的望向毒魄,本待抱拳为礼,想想又不妥帖,只好露出一抹苦笑算是告别,紧随着危蓉背影急急追去——这双兄妹,不错是闹得灰头土脸,但总算全身而退,此情此景,保得全身即乃上上大吉了。
    无星无月的斯夜,天上,又飘起霏霏细雨,雨丝冰凉,扑面沁颈,倒有几分雪花似的冷冽,一场秋雨一场寒,时序又朝萧索挪近了一步。
    “抱固岭”下,有个小镇甸,名称叫做“群英集”,原来,此地的称谓可不是什么“群英集”,只因为“抱固岭”上立着“鬼王旗”的大寨,“鬼王旗”的有关人物常常来往,进出频繁、这里自然而然也就“群英”毕集,逐渐囊括入“鬼王旗”的势力范围之内,成为他们外缘据点的一环。
    雨丝飘洒向黑暗的大地,也蒙蒙的掩罩着“群英集”,集子里灯火寥落,点点孤零,昏黄惨淡的光影偶而映照着绵密的细雨,越发显得远处的幽邃无边无际,好一片秋灯夜雨的凄凉。
    夜寒风凛之余,集子内外固已行人绝迹,寂静如死,连狗吠也听不到,但有个地方却特别的透着热闹——大街尾那条斜巷巷底,门口挂着一盏褪色红油纸灯笼的酒肆,残剥的油纸灯笼上写着书法不怎么高明而且业已模糊的两个黑字:“旺记”,是了,“旺记酒肆”。
    “旺记”的门里隐隐传出粗声粗气的吆喝声,喧笑声,以及直起嗓门的猜拳行令声,间或夹杂着几句连爹带娘的“三字经”,光景十分热闹。
    巷底一棵大槐树下,毒魄正一个人默然独立,枝叶的阴影覆盖着他,像是把他的躯体紧紧包裹密实,要不是走到近前,谁也不会发觉树底下居然还有一个人在。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毒魄当然不会毫无目地的跑来此处吹凤淋雨,他是绝对的有所为而来——他打听过,“鬼王旗”属下“豹房”的人经常会到“群英集”来喝酒取乐,辰光多在入夜之后,而且,习惯来这家“旺记酒肆”。
    他知道“癞蛇”具有相同的身份,然则,他仍不能确定杀害飞星的凶手是谁,但他希望能从这几个人身上查出端倪。
    在这棵枝叶茂密的大槐树下,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他已经枯候了一个多时辰,“旺记”里有人在饮酒没有错,他尚无把握这些人中间有没有他的特定对象在内,他不曾闯入查看,因为他不想打草惊蛇或引发其他无可逆料的异变,他喜欢用他自己的方法行事——不动声色的,却起若雷霆万钧。
    夜,更深沉了。
    雨仍未歇。
    “旺记酒肆”的木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几条大汉相互拥搀,步履踉跄的自内涌出,几个人口中高声叫嚣,喧嚷不停,看情形,八成喝得差不多了。
    树底下,毒魄凝聚目力,就着灯笼与屋内透溢的光辉仔细观察这几个出来的人,但是,他失望了,这几个人的外貌,没有一个符合他特定的对象。
    半合的双目间有一抹无奈的叹息,当这抹叹息正漾散于眉字,他的两眼却突然暴睁——他看见了,跟在那几个醉汉之后出门的一个人,可不正是生得一副猴像?灯笼下的暗淡光晕,尤其照得那只朝天鼻纤毫毕露,形余突出!
    这位猴头猴脑的仁兄,身材长得特别小,尖嘴削腮之外,一对眼珠子微微内陷,头顶一撮淡淡黄毛,加上那只朝天鼻,如果不穿衣裳,再于颈间套扣一副锁链,恐怕就和一只真猴子没啥差别了。
    毒魄暂时没有任何行动,只是紧紧盯视着那人,盯视着他长长伸了个懒腰,仰天打了个哈欠,盯视着他大摇大摆的往前走去。
    酒肆里没有人继续出来,而这位人形像猴子的家伙,距离前面那几个大汉——毒魄估量他们也是“豹房”的同伙——大约有两丈之遥。
    等对方再往前移动几步,走出了酒肆的灯笼光晕之外,而头一拨人也刚刚转离巷口,毒魄的身形已若一抹幽灵般自槐树下飘现,无声无息的飘落在这位猴头猴脑的仁兄旁边,模样仿若他们本来就是并肩同行似的。
    这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直党中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这种感觉,有如夜经坟地,好像老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异物随后潜蹑一般,似乎连后颈窝的毛发都竖立了——他猛停步旋身,这一旋身,才真吓得他蹦跳三尺,险些把一颗心从口腔里迸出。
    夜暗里,迎着他的是一张脸,一张似真似幻,若人又若鬼的脸孔。
    不错,这是毒魄的面孔,是毒魄那张阴沉冷酷的脸庞,是那一头皓银的自发,有几点雨水顺着毒魄的眉梢滴落,迷漾中,怎的雨滴看上去,如同一串血泪?
    嘴巴急剧的翁合着,满口的酒气化做了阵阵寒瑟的白雾,这人背脊抵上巷壁,空瞪着一对猴眼,惶恐又慌乱的出声:“你你你……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
    毒魄静静的望着对方,一声不响。
    刹时的惊悸之后,这位亦曾久经风浪的仁兄终能迅速定下心神,多少恢复了一些常态;他用力在自己脸孔上抹了一把,嗓调略略提高。
    “朋友,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自触霉头,玩这种下三流的把戏玩到我姓方的跟前,你约摸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毒魄平平淡淡的道:“你说你姓方?叫方什么?”
    那人不知不觉顺口道:“我叫方久寿——”
    点点头,毒魄道:“方久寿,你是‘鬼王旗”下的伙计?”
    一股怒气骤然由心底上冲,这位方久寿这才发觉自己未免过于窝囊,过于驯服了,他一张猴脸往下一沉,僵着声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又凭什么来问,你以为你是谁?冲着我方某人唬大唬二,你的麻烦大了,好朋友,咱们得亲热亲热!”
    毒魄七情不动的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方久寿。”
    打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方久寿冷厉的道:“我会回答你的问题,不过不是在这里,好朋友,你就跟我走一遭吧。”
    毒魄道:“去哪里?”
    方久寿恶狠狠的道:“‘鬼玉旗’的‘豹房’,你小子可听过?”
    长长“哦”了一声,毒魄道:“如此说来,我并没有走眼,方久寿,你果然是‘鬼王旗’的人,而且,犹是‘鬼王旗’所属‘豹房’的一员?”
    方久寿带三分得意,七分恫吓的嘿嘿狞笑起来:“好叫你得知,我不但是‘鬼王旗’的兄弟,更属‘豹房’十二‘猎手’之一,你今晚吃错了药,撞正大板,只能怨自己时运不济,招子欠光,好朋友,认命了吧!”
    毒魄的目光向左右巡视,眼前的环境他尚觉得满意——巷子里已经冥无人迹,驻足之处隔着酒肆约有两丈之遥,而且酒肆中不闻喧哗之声,大概没有几个食客在内了,至少,像“鬼王旗”属下的这类“食客”,约摸走净啦。
    方久寿警党的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目露凶光,粗着嗓门道:“你少打如意算盘,休看我独自个放了单,你以为你就吃得住我?朋友,这正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乖乖跟我去‘豹房’应卯吧!”
    双臂环抱胸前,毒魄十分有趣的端详着这方久寿,并不徐不缓的道:“方久寿,既然你能在‘豹房’顶一个角,相信多少也有点见识,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你怎不想想,如果我吃不住你,又怎会将你截下?”
    方久寿怒道:“你怎么知道你吃得住我?”
    毒魄笑了笑,道:“凭经验、探行情,然后就知道你的分量了,怎么样,方久寿,在尚未吃足苦头之前,是你跟我走呢?还是我跟你走?”
    这冷的天,方久寿的额头上居然冒出了汗,他只觉喉咙干燥,心跳加快,浑身里外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得劲,苦的是嘴巴还不能放软:“我跟你走?娘的个皮,你做得好梦,在这‘鬼王旗’的一亩三分地里,你想撒野发熊?门都没有!不管你是哪一号人物,交待不清白,就别想囫囵着上路!”
    毒魄神色漠然的道:“你打定主意没有,方久寿?”
    心腔子暮然收缩了一下,方久寿色厉内茬的咆哮:“我有什么主意好打?倒是你,还不快快叩头领罪,俯首就擒?”
    毒魄退后一步,缓缓伸出他的两只手来,这两只修长厚实的手掌掌心向下,他轻描淡写的道。
    “这是我的一双手,方久寿。”
    咽了口唾沫,方久寿全神戒备,却不由得提心吊胆的道:“你的一双手?娘的,你的一双手又怎么样?”
    毒魄道:“这双手,到目前为止,仍然只是一双手,一双静止的手。”
    方久寿又是惊疑,又是恼怒的叱喝:“少他娘故弄玄虚,你吓不住我!”
    毒魄点点头。
    “当然,现在这双手吓不住你,但是当这双手开始游移,开始有所动作,它就会吓住你了,因为到那时候,你将会发觉,这不仅仅是一双手,而是召魂的符令,索命的血幡,使你哭天号地,无所遁形!”
    方久寿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咬着牙道:“有本事就使出来,老子不听那些瞒天过海,邪魔歪道!”
    毒魄道:“真个不见棺材不落泪,方久寿?”
    右手悄悄伸入怀里,夜暗中,方久寿的形态透着野性,像煞一头被激怒的猴子,就差没有龇牙咧嘴吱吱怪叫了。
    毒魄平伸的双手一点一点向上提起,然后,成左右慢慢分开。
    方久寿便在这时猝然发难——他伸入怀中的右手闪电般抽出,一条掣舞的寒芒倏忽穿射,强有力的对准毒魄的胸膛穿射!
    双方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展开,而严格的说,毒魄的行动比之方久寿还稍稍慢了一点,但起式慢并不意味着速度差,当方久寿手中那溜寒芒将触及毒魄胸前的俄顷,他左右分开的双掌往上猛合,“吭”的一记已把方久寿兜肩震出,姓方的那柄牛角宽面短刀只隔分厘之隙,未能伤及毒魄,事实上,这次他未能伤至!毒魄,恐怕一辈子里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但觉双肩肿骨处仿似各中了一记铁锤,方久寿整个身子倒撞在巷壁上,他却咬紧牙关,趁着回弹之力一头冲向对方,牛角觅面短刀由下朝上倒划,意思是想给敌人来个大开人膛!
    毒魄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等到方久寿再度前扑,他的左手微微比成一个半弧,手肘便那么凑巧的顶开了姓方的握刀的右腕,而掌沿刹时反抛,方久寿已随着一声骨骼的断裂声萎顿做一团。
    方久寿断的是肋骨,右胁部位的肋骨,从头数第二条及第三条,毒魄知道。
    一把抓住方久寿头顶的那撮黄毛,毒魄眯着眼俯视这张挺颈上扬的面子,面孔正痛苦的扭曲着,扭曲得有些变形,口鼻间粘糊糊的不知是沾着涕涎抑或雨水,总之,这是一张饱受折磨的面孔。
    短刀掉在地下,兀自眨着冷眼,雨丝飘落于刀锋,冷眼也显得落寞了。
    毒魄放低了声音道:“今天的天气不好,日子也不好,方久寿,算你走了一步背运。”
    浑身抽搐不停,方久寿凸瞪着一双眼珠子,恐惧又痛楚的呻吟:“你你……你想把我怎么样?”
    毒魄淡淡的道:“我会找个僻静的地方,问你几个不怎么有趣的问题,要是你回答得令我满意,且未涉嫌其中,你受的罪就到此为止——”
    喘了一口粗气,方久寿吃力的道:“否……否则呢?”
    毒魄耸了耸肩:“否则,你断掉的两根肋骨,只能算是开始——报应的开始。”
    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梁上升起,方久寿怔怔的望着毒魄,脱口道:“你是谁?”
    毒魄微笑了:“老实说,‘鬼王旗’‘豹房’所属的伙计们并不机灵,至少,你老兄就绝对称不上机灵,要是你够机灵,怎会到如今还认不出我是谁?”
    方久寿的视线慢慢移动,从毒魄腰际的黑皮口袋延伸到他深沉世故又满布风霜的脸庞,然后,是那一双半合的眼,是那满头如雪的皓发,于是,突兀间姓方的开始痉挛起来,像被人用脚重重踩在地下似的不住喘息,嘴巴也因过度的惊怖而扯歪了:“天爷……你……你该不会是毒一刀吧?”
    毒魄颔首,做菩萨低眉状:“你知道,我喜欢这个混号,我一向就喜欢这个混号。”
    方久寿蓦地双眼翻白,喉间“喀”“喀”作响,模样就似犯了羊癫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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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幽情无限恨
    石洞不算深幽,好的是有处曲拐角度,外面的雨水飘不进来,还可掩遮人们的视线,洞内尚称干燥,只是有些小点的粪便,不过,眼下的光景不同,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这座洞窟,就在“抱固岭”的后山下,不是有人说过么,最危险的所在,往往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毒魄宁信其实。
    苦的是方久寿,这位习惯高高在上,叱骂拷问于人的“豹房”“猎手”,如今却落得十足十的阶下之囚,他蜷曲在洞角一隅,脸色枯干焦黄,形容惟淬萎靡,只这一夜之隔,就像是衰老了好些年。
    毒魄盘膝坐在方久寿的对面,银发皤皤下的脸庞了无丝毫慈悲之态,相反的,他表情严酷,神形萧索,有点森罗殿前判命官的味道,透着那等的铁石心肠,六亲不认。
    方久寿蠕动了一下,大概是牵扯了受伤的部位,痛得他“唉唷”一声,跟着不断的“嘘”“嘘”出气,额头上很快又见了汗。
    双手分搁在膝盖上。
    毒魄慢条斯理的道:“痛吗?”
    方久寿干裂脱皮的嘴唇翁合着。
    声音低弱的道:“肋骨断了两根,岂得不痛?不但痛……简直痛进了五脏六腑里去了……”
    毒魄笑道:“不错,痛才是正常,不痛就反常了。”
    吸了口气。
    方久寿艰辛的道、
    “毒魄……要问什么,你就快问吧!再像这样耗下去,便算你有心高抬贵手,超我的生,也怕我挺不住啦……”
    毒魄道:“看开点,你名叫方久寿,理当是松鹤嘏龄的命格,不会死得太早,过了这一关,往后你的逍遥日子还长远着哩。”
    方久寿哭笑不得的缩着脖子道:“你就别再吃我的豆腐了,毒魄,可怜我一身老骨头,如何经得起这一再折腾。”
    毒魄微微仰头,望着色泽灰褐,且凸凹不平的洞顶,以一种漫不经意的语调道:“前几天‘醉天月’去找我的人,除了你,另两个是谁?”
    方久寿有气无力的道:“另外两个是‘癞蛇’崔秀、‘山狮’裴占九……”
    毒魄道:“有个女孩子,住在‘十一拐溪’第七拐处的滨水小屋里,那是一幢独户的小砖瓦房;女孩子名叫飞星,你可知道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人?”
    喉咙里起了一阵痰响,方久寿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低下头,尽量不使自己的眼神与毒魄接触,模样像在承受某一种内在的,无形的煎熬。
    毒魄静静的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方久寿。”
    滞重的抬起头来,方久寿的双瞳也是沉滞的,他沙着嗓音道:“我知道你会问到这档子事,迟早也会问到这档事……打我明白你是谁之后,我就晓得这个难题我是避不开了。”
    毒魄不动声色的道:“这不是什么难题,方久寿,你只须要实话说就行,如果你打谱诳言谝瞒,那才叫难题,对你对我,都是难题。”
    迟疑了片歇,方久寿才吞吞吐吐的道:“老实说……我知道有那么个地方,也知道有那么个女人,可是,呃,那地方我并没有去过,那女人,我亦不曾得见……”
    “飞星死了,你知道?”
    方久寿几乎不可查觉的点了点头:“我,我听他们说过。”
    毒魄道:“听谁说过?”
    舐舐嘴唇。
    方久寿声如蚊蝴:“我们头儿……商鳌,“六臂人魅”商鳌……”
    毒魄的脸孔上不见丁点七情六欲的反映,没有丝毫喜怒哀乐的显示,仿若他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查询一桩与他无关的事:“那么,是商鳌杀了飞星?”
    方久寿低沉的道:“不是……”
    毒魄半合的双目骤睁又合。
    他冷萧的道:“你该不会告诉我,飞星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吧!”
    方久寿默然无语,呼吸都混浊起来。
    凝视着对方。
    毒魄道:“是谁杀了飞星?”
    方久寿抽噎了一声。
    容颜晦黯的道:“毒魄,我想你一定清楚,我若告诉了你这件事的内情,就算泄密,在我而言,是执法犯法,罪加一等,‘鬼王旗’的戒律绝对不会饶了我,极有可能把一条老命也赔在里面……”
    毒魄颔首道。
    “我明白。”
    方久寿如获大赦,惊喜的道:“这样说,你不再逼我回答你的问题啦!”
    毒魄摇头道:“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方久寿,我明白你的处境,但仍然须要你的答案,这是两码子事,不可混为一谈。”
    愣了好一会。
    方久寿哭丧着脸道:“我是在拎着脑袋玩命啊,毒魄,你就不能周全于我?”
    毒魄道:“眼下还不到周全你的时候,等话问完了,我一切觉得满意,再设法周全你亦尚不迟,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是谁杀了飞星?”
    方久寿的形状十分痛苦,话回得像在掏他的心肝五脏:“是……是‘癞蛇’……还有,阎四姑……‘丈二红’阎四姑……”
    毒魄的面部的肌肉僵硬,有如化石,甚至连一根筋络的扯动,一条纹褶的抽搐都不见,那一片异乎常情的冷漠,却凝聚成极其凛烈的狠酷,隐冥中,杀气盈溢,惊心动魄。
    方久寿不由自主的哆嚏起来,他但觉全身发冷,汗毛竖立,一股寒栗自顶贯膻,他甚至怀疑毒魄会不会将他立置死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毒魄的声音才悠悠传来:“他们杀害了飞星,另外还玷污了她……方久寿,玷污她的是‘癫蛇’?”
    清了清嗓门,方久寿仍然清除不去声音里的颤抖:“是的……是‘癫蛇’。”
    毒魄道:“当时,‘丈二红’阎四姑也在场,‘癫蛇’进行他的禽兽行径时,阎四姑在干什么?”
    唇角扯动了半晌。
    方久寿宛似挣扎般道:“阎四姑……在看,在一边看……,,
    毒魄极轻极轻的像是自言自语:“在旁边看?一个男人在做这等天打雷劈、恬不知耻的龌龊勾当,这个女人居然能够站在一边观赏?”
    方久寿慑懦道:“你不了解阎四姑,她的心态有点不大正常,她……向来就喜好这种调调……”
    闭上双眼。
    毒魄又道:“那天晚上,除了‘癫蛇’崔秀、‘丈二红’阎四姑之外,你们贵帮口还有什么人在场?”
    方久寿沙沙的道:“还有我们头儿……”
    毒魄仍旧闭着眼:“‘六臂人魅’商鳌?”
    方久寿点头无语,而毒魄虽然双目未睁,却也似看到他的动作了。
    更令方久寿吃惊的是,毒魄在这时竟发出了哧哧笑声,笑得很怪异、很沙哑,但千真万确,他是在笑。
    方久寿不期然的打心底升起一阵寒意,他有些膛目结舌的道:“你……毒魄,你可是在笑?”
    毒魄缓缓睁开眼睛,眼中却浮现一层晶幕,一层莹光波颤的晶幕:“方久寿,你不知道,飞星是我的什么人?,,方久寿刚想摇头,又忙不迭的点头,他慌乱的道:“我,我也是听他们提起才晓得——”
    叹一口气。
    毒魄悠悠的道:“飞星是我的女人,我们在一起有好些年了,这些年来,她就和我的妻子一样替我烧饭、洗衣、伺候我一切的日常起居,我们彼此相爱,互有期许,可是她给我的,却永远比我给她的要多,她死心踏地的跟着我,任是如何受苦受累,从不要求丝毫回报,她甚至连名分都不计较……”
    停歇了一会,他瞅着噤若寒蝉的方久寿,又低沉道。
    “她就是这样一个好女人……她比我年轻,比我更有活力,我原以为,我们还会有很长的一段时光厮守,真正很长的一段时光……”
    方久寿愣愣的看着毒魄,以他的立场与处境,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
    毒魄僵默了须臾。
    继续往下讲:“像飞星这么一个女人,不该死得这么早,更不该死得这么惨,你说对不对?”
    干咳一声。
    方久寿呐呐的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毒魄,你可得搞清楚,我压恨就没沾过她一根汗毛……”
    毒魄突然问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癞蛇’崔秀、与那‘丈二红’阎四姑?”
    方久寿轻声道:“平日里,他们大多躲在‘豹房’听差——”
    哼了哼
    毒魄道:“这不是废话是什么?我可想身陷重围、自投罗网,跑去给姓商的那一伙人送礼,我是问你除了‘豹房’,他们还会去哪些地方?当然是经常性的,而且最好也有隐私性,”
    寻思了一阵。
    方久寿道:“照我们‘豹房’的轮值规定,阎四姑是每个月的初七与二十三散班交值,崔秀排在十六、十八两天;阎四姑有个姘夫住在‘江都镇’,听说是个杀猪的,她每次交班,大都会到她姘夫的住处寻消磨,崔秀也差不多,却没有固定户头,惯去的所在一向是‘后山沟’附近的几家窑子……”
    毒魄问明了两个地方的去法,然后神色平静的道:“方久寿,你告诉我的这一切,完全真实无讹?”
    方久寿苦着脸道:“毒魄,举凡是,没有不想表现硬气的,尤其我们在外头混世面,谁也不愿背个窝囊名声,可是说归说,事情真要和老命拧起来,就顾不得那许多了,我为了活命,如何敢有半句谎言,有道是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若是我诓了你,谁也难保将来不再碰头,那时碰头,你能饶得了我?”
    毒魄道:“你倒想得通。”
    方久寿又惶恐的道:“如蒙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毒魄,有桩事还得求你千万帮忙……”
    毒魄道:“什么事?”
    方久寿满面愁云的道。
    “咱们中间这一段,你可决计不能露出口风,只要叫他们知道我对你泄了底,便不用你要我的命,他们就会将我拾掇得尸骨无存!”
    毒魄道:“你放心,我自会周全于你。”
    偷觑一眼毒魄的表情,方久寿忐忑的道:“那么,呕,你是答应放过我了?”
    毒魄长身站起。
    静静的道:“不错,我放过你,但你可要记着,如若你坏我的事,我一定会回头找你算帐,正如你所说,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人,总是碰得上面的!”
    不待方久寿回话,毒魄已转身大步行去,足声回荡,却似声声敲在方久寿的心坎上。
    “东关城”城南的“福顺大街”,开得有一爿名叫“和升”的杂货铺子,铺子门面不大,却很深幽,两个伙计照料着店面,生意还挺不错。
    这爿铺子,从表面上看,和任何一家同类型的铺子并无差别,事实上也没有差别,一样是将本求利,卖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外加南北杂货,稍稍有点特别的是,“和升”
    的老板不是一般寻常的生意人,他叫南宫羽,“七巧枪”南宫羽,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枪法宗匠。
    说起南宫羽,是个非常传奇的人物,他除了枪法好,讲义气,还另有一桩偏嗜,那就是爱钱。
    至于如何讲道义与金钱相辅相成,同行不悻,他自然有他的一套诠释及做法,而显然他也弄得不错,因为几十年来,他已积攒了不少财富,但豪义风评依旧不减,可见他那一套还相当管用。
    所以,南宫羽虽是武林中人,且侧身江湖,若要分辨他属于白道或者黑道,可就不大容易了,他可以说都是,也可以说都不是。
    毒魄现在正下马拴缰,举步入店,他与南宫羽早就订下一个约会。
    店里,那满脸生着粉刺疙瘩的小伙计得宝打眼一看是他,急忙丢下手上一包笋干,三脚并做两步的迎了上来,半是欣喜,半是埋怨的压低嗓门道:“唉呀!我的毒爷,千盼万盼,总算把你盼来了,毒爷你这一道怎的晚到了好几天?
    我们老板从早到黑,也不知要问你多少次,就只刚才,老板还去店门外伸长脖子张望了好一阵哩……”
    毒魄笑笑。
    道:“有点事耽搁了,南宫在么?”
    得宝连连点头,一边往里让客:“在、在,毒爷,老板仍在后头客房里干耗着,可要小的我引路”
    摆摆手。
    毒魄道:“你忙你的,我自己摸得到。”
    这地方他少说也来过十多次,熟得很,用不着别人指点,照样驾轻就熟找得到门头,顺着甬道往后走,几步路就来至客屋前面。
    门才敲得两响,已被里面的人急匆匆的由内启开。
    启门的人是个白白净净、福福泰泰的中年胖子。
    穿着银灰色暗花团子长袍,梳理得油米水滑的头发仔细又规整的理成一个圆髻,还用一条同配色的银灰丝带系紧,左手腕上更套着一水串檀木念珠子,整个外形看上去既光鲜、又体面,像极了一位事业发达、财源茂盛的富家老爷。
    不错,这位富家老爷并非别人,正乃名重一时的“七巧枪”南宫羽。
    一见是毒魄来了,南宫羽圆敦敦的面孔上立时浮现一层喜色,赶紧让在一边,先把毒魄迎进屋内,才牢骚满腹的嘀咕道:“喂,你这人是怎么一回事,照我们的约定,你三天以前就该到了,怎的却拖到如今?你也不是不晓得,那笔生意的时机业己紧迫眉睫,我们还要挪出功夫准备,一个弄不妥,白花心血不说,背的责任又有多大,毒魄啊,你和什么物事开玩笑都不关紧,可就别踉金子银子过不去……”
    选了一张大师椅坐下。
    毒魄悠然自在的道:“我这不是来了么,南宫,而且事实上也未曾耽误正事呀!”
    “毒魄,你一向守信用,重时间,这次偏偏走了样,我看你八成私下有鬼,说不定叫哪一一个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啦!”
    毒魄的唇角肌肉抽搐了一下,强颜笑道:“本来是有个狐狸精和我粘缠——”
    不等毒魄说完,甫宫羽已嘿嘿笑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是飞星那骚妮子!”
    毒魄语声平缓的道:“是她,但这骚妮子如今已经不骚了,不但不骚,而且凉了,冷了,硬了……”
    呆了呆。
    南宫羽迷惑的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毒魄双手揉了揉脸额,带几分疲乏意味的道:“我是在说,飞星死了,南宫,她死了。”
    甫宫羽怔窒须臾,才不敢置信的道:“这可不是瞎扯的事,毒魄,咒人不作兴这种咒法,假如飞星听到了,看她饶得了你!”
    毒魄几近麻木的道:“对飞星,我只会爱她,不会咒她,南宫,我没有骗你,飞星的确死了,死在数天之前,我亲手埋葬了她,埋得深深的……”
    南宫羽沉默半晌。
    喃喃的道:“这怎么可能?上次见到她,还好端端的一点事没有,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毒魄,此中可有隐情?”
    毒魄道:“飞星是被人谋害而死,更明确的说、先好后杀。”
    凭南官羽老练深厚的定力,也差一点跳了起来,他膛目结舌的道:“什,什么?先奸后杀,飞星竟被人家先奸后杀?毒魄,你确定?”
    毒魄在太师椅上伸展着四肢,面孔后仰,声调幽冷而飘浮:“那种场面,谁看了都可以确定……南宫,勘验生死,我们全是行家……”
    吸了口气。
    南宫羽咬着牙道:“可已查出下手的人?”
    点点头。
    毒魄道:“查出了,直接的凶手是‘鬼王旗’麾下‘豹房’的两名‘猎手’,‘癞蛇’崔秀与‘丈二红’阎四姑,指使者是‘豹房’的头领‘六臂人魅’商鳌,而实际该负责任的主儿,应该算‘鬼王旗’的大当家狄用疆!”
    南宫羽深锁眉字,凝重的道:“毒魄,‘鬼王旗’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加害飞星吧?是不是你和他们之间结下了什么梁子?”
    毒魄简明扼要的把事情经过陈述了一遍,并且做了个明确的结论:“不管家师的做法对与不对,我们总在求个和谐的开头,也求个和谐的结束,即使将来的结束不很美满。我们亦不希望流血残命,但‘鬼王旗’却已先行启端,展开死亡序幕,因此我们除了以牙还牙,别无选择,飞星的牺牲,决非白搭,我们会要‘鬼王旗’偿付代价!”
    南宫羽忧虑的道:“‘鬼王旗’兵多将广,实力极强,毒魄,以你及师门中的能耐,抗得住么?”
    毒魄苦笑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顾不得那么多了!”
    南宫羽叹唱的道:“老爷子对这桩事也未免稍欠考虑,如此一来,岂非亲家结不成,反倒成了冤家?”
    毒魄的脸孔上是一片无奈之色。
    他怅怅的道:“你也知道,师父偌大一把年纪了,一辈子来从未兴过男女之情,我亦不曾想到他老人家一旦用情,竟然用得这等深契专注,誓死无悔;而恩师如父,我明明晓得这桩姻缘不该以此种方法强求,为了解开师父的心结,尽一个做弟子的本分,也只好勉为其难,好歹凑合他老人家一次……”
    南宫羽道:“岂知却出了人命,这恐怕是老爷子始料所未及吧!”
    毒魄道:“飞星的事,师父至今尚不知晓,如果可能,我也不打算叫他知晓。”
    南宫羽道:“设若你不让老爷子知道此事,又如何找理由向‘鬼王旗’开刀?”
    毒魄沉声道:“这几年来,师父身体状况不佳,就算我向‘鬼王旗’下手,也根本未打谱搬请他老人家出来,一旦交锋,我自有计较。”
    左腕上的檀木念珠退到手中,甫官羽开始数动起来,模样似在暗里祈求老天保佑,他表情极为严肃的道:“毒魄,凡事应谋定而后动,不能只效匹夫之勇,尤其你是以寡敌众,以少抗多,更须有所策划,慎断利害,否则,‘鬼王旗’上下不是些慈悲之辈,一朝落进他们手里,你就万劫不复了!”
    毒魄涩涩的一笑。
    道:“所以近些日来,我的念头就一直在这上面打转,合计动手的时机与方式,不过在动手之前,最要紧的是先把师父安顿下来,免得往后奔逐杀戮之际抽身不得,南宫、师父那里开销挺大,你明白我的意思?”
    南宫羽颔首道:“难怪你能强行抑制那股子怨恨,出来找我,毒魄,我知道我们要做的那票买卖对你而言,意义特别重大,人是英雄钱是胆,嗯?”
    毒魄低吁一声:“你清楚就好。”
    南宫羽胸有成竹的道:“这笔生意,我不敢说十掐八攒,至少也有六七成得手的把握,毒魄,其中大概的情形你已知道,现在我更详细点说予你听:城西‘万芳油坊’刘老东家被劫的那对碧玉鸳鸯,我已踩明了是‘黄沙滩’廖老么那一伙子人动的手脚,而且我也探知廖老么已找人出过几次价,皆因东西烫手,他出的价码过高没有成交,最近他又找上河埠码头的一个大佬棺前来看货,同时自动降价一成,这样两边一凑,成交的可能性就大了,河埠码头那位大佬棺已定在后天傍黑抵达‘黄沙滩’,所以我才急着等你来相偕行事,如果你明天仍未到,我只好独自个儿单干啦!”
    毒魄平静的道:“那位油坊的刘老东家,出咱们多少酬劳?你和他谈定规了没有?”
    南宫羽伸出右手整只巴掌:“五万两现银,这个数你还满意么?”
    微微点头。
    毒魄道:“廖老么叫价若干?”
    南宫羽笑道:“十万两银子,其实,那对‘碧玉鸳鸯’的身价尚不止此数。既是黑路货,价钱就抬不上去了,廖老么算是忍痛出手。”
    毒魄道:“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南宫羽道:“明天午时,掌灯辰光便可赶到‘黄沙滩’,好歹要在对方买主抵达之前先行夺回那对‘碧玉鸳鸯’,要不然,理路上就说不清了……”
    毒魄没有再问下去,沉默间,神思似乎有些恍惚,南宫羽世故练达,自则知晓他如今的心境,随即停住话头,专注的数动起手里念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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