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虎三山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章狂蜂戏新蕊
    数定了左边的第三个窗口,毒魄一反寻常的先自胁下皮袋中取出他的“祭魂钩”,更将环链套连妥在右腕上,满脸的煞气,充眸的赤光,连南宫羽看了,都不觉心惊肉跳,相交了恁多年,他还很少发现毒魄这样凝形的狠酷。
    咽了口唾沫,南宫羽一边自枪囊中抽出长枪,一边憋着嗓音道:“要不要,呃,先摸上去探探动静?”
    毒魄摇头道:“用不着了,南宫,你记住,我从窗口摸进去,会先挡住门口的通路,如果一击不中,姓崔的可能会越窗窜逃,那时,就全靠你在外面拦截了!”
    南宫羽道:“你是说,我不同你一起进去?”
    毒魄道:“人多屋窄,反而不好施展,你就在窗外打一遭埋伏吧,说不定我没有奏功,你却替飞星报了这笔血仇!”
    南宫羽正色道:“但愿如此,毒魄,但愿如此。”
    拍了拍南宫羽厚实的肩头,毒魄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逼近第三个窗口,待到还有五步的距离,他突兀暴跳而起,身形的狂速翻转带起一股漩涡似的气流,气流随着他飞扑的去势涌卷,只闻“哗啦啦”一声震荡,整墙窗户业已四分五裂,碎为片片!
    房间果然很窄,不但窄,而且昏暗,更泛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味道,就好像是体臭合着汗腥,还掺杂有几丝阴潮翳闷的骚气;毒魄脚尖沾地,一个盘旋,人己贴上门扉--任是如何动作,他的双眼都没有离开房子里的那张床,那张几乎占据整个房间一半面积的大床!
    床上的确有人,很容易便分辨出来是两个人,人在被子里,因为前面的帘帐相隔,却看下清晰床上那两个人的体态模样。
    毒魄背脊靠门,双目在沉暗的光晕下闪闪生寒,他没有出声,不曾说一句话,只死盯着那张床,手上的“祭魂钩”斜斜下指,冷冽的锋芒宛似秋水炫漾……
    床上开始有了动静,很轻的摇晃和滞浊的喘息!
    毒魄下指的“祭魂钩”稳定而坚实,连丝毫的颤动都没有,他仍然保持沉寂,全神贯注于帘帐之后的反应,他已发现了一项情况,就是床上的声响,仅由同一个人发出,旁边另一个人,并不见任何异状,光景仿佛床上只有一个人。
    实际上,他知道绝对是两个人。
    出声的一个,似乎是个女人。
    突兀间,垂挂在床前的那幅荷花帐幔整张飞起,向毒魄兜头上罩来。
    毒魄卓立不动,左手倏起,已将飞来的帐幔掀扯于地,就在这时,盖在那两个人身上的厚重棉被亦“呼”的一声回旋着凌空而至,看上去有如一片被狂风疾吹之下翻腾不已的黑云,竟透着几分妖异之气!
    于是,毒魄出刀了,“祭魂钩”的锋芒掣如电闪,凝似长虹,当刃口割裂棉被、带着流星曳尾般的冷焰斩到床上,两条人影蓦然分跃,一条冲天拔起,直贯房顶,一条却手舞足蹈的朝着毒魄撞来,口中还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尖厉骇叫!
    毒魄右腕倒挫上翻,深入床板的“祭魂钧”“唆”声飞扬,他的动作脉络连贯、一气呵成,更且快不可言,但令他遗憾的是,仍然受制于形势,慢了一步——
    床上两个人的行动,显然经过慎密思考,表面上看,像是一齐发难,事实却有分别,冲上屋顶的那一个,起势稍缓,撞向毒魄的一个,却略略抢前,换句话说,毒魄扬刀炫锋的一刹间,本可选择任一目标加以砍杀,却因为撞向自己的这个人领先压顶,而不得不立予处置。
    因应的时间只是须臾、处置的手段也迅捷明快,然而总算出了一点小小的破绽,漏了一丝微微的空隙——当“祭魂钧”雪亮的锋刃拦腰斩过那撞来的躯体,屋顶已爆起一声碎裂声响,瓦砾木屑纷飞囚散之余,另一条光溜溜的身子居然真个硬生生冲破承尘,顶开梁柱,一头蹿进了帘板之内!
    毒魄心里有数,逃掉的那一个,才是他要杀的人,真正杀掉的这一个,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替死鬼,犹且是个卖了身又卖了命的替死鬼。
    刀锋刹时暴起,宛若冷刃幻飞,流波盈空,在刺耳的锐啸声里对着屋顶展开密集又快速的劈斩,但闻“咚”“咚”之声骤似狂砂撼动,更著殒石舞击,木石溅泼下,整座“洞天阁”都像在摇晃了。
    有惊叫声纷纷传自四周,还夹杂着人们奔走的步履声,喝问声,原本绮丽平静且带着脂粉温馨的夜晚,立刻变得沸腾起来。
    望一眼地下分成两截的尸体,毒魄强行抑制住自己那一声几欲出唇的叹息;不错,那是个女人,一丝不挂的女人,这女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长得是否好看,但现在,却绝对没有丁点美感——鲜血浸泡中的两截躯干,再加上狼藉遍地,纠缠盘绕的五脏六腑,几如一双被野狗啃碎的布娃娃,残缺得凄惨。
    帘板上裂口斑驳,处处刀痕,就是不闻动静,那崔秀,果然刁狡!
    毒魄走近窗口,轻轻招呼一声,随即越出,面对的,正是南宫羽那张惊疑不定的脸孔,这位“七巧枪”的眼神里,明显的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收刀入囊,毒魄一言不发,管自疾步前行,南宫羽紧趋于后,就这样,两个人闷着头直来到拴马的地方才站定下来。
    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毒魄目光空茫的向前平视,双手搁在膝盖上,却是攒握成拳,下垂的唇角不住抽搐,每一抽搐,面颊便绷得更紧了。
    南宫羽慢条斯理的放妥他的长枪,故意用一种平淡的口气道:“犯不着气馁,毒魄,就算这一次失手,还有下一遭,我就不信姓崔的次次会鸿运当头,咱们后劲正长着……”
    毒魄摇摇头,声音从齿缝中迸出:“那崔秀真是奸滑狡诈,机灵如鬼,他不但临危不乱,还能在生死交关之前付思出一套因应的方法,时间、距离、动作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更连我这边的可能措施也有了预估,只差一步竟被他逃出生天!”
    南宫羽瞪着眼道:“他真有这么行法?”
    毒魄十分仔细的将他入屋狙杀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尤其对崔秀的突脱方位感觉意外,他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姓崔的仍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在脸上重重抹了一把,南宫羽道:“他娘,要是你能逼得姓崔的从窗口往外逃,他就包管死定了,我不扎这王八蛋一个透心凉,便不叫‘七巧枪’!”
    毒魄叹了口气:“姓崔的一定明白窗口那条路是条死路,这才冒着头破血流的危险硬朝屋顶上撞,南宫,我何尝不希望逼他来就你的枪尖?”
    南宫羽忽然笑道:“对了,毒魄,那他娘的什么赛玉环,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可有外传的恁般风骚生猛?”
    毒魄斜睇了南宫羽一眼,无精打采的道:“暗影里我仅只一瞥之后她就从活人变成死人,而且还是个被砍成两半的死人,南宫,你问我那赛玉环是否有外传的风骚生猛,我和你一样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当我看清楚她的时候,业已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南宫羽捉狭的道:“辣手摧花,毒魄,你也真叫狠着哪……”
    毒魄道:“当时逼于形势,不得不立做反应,如果可能,我的确不愿杀她,到底,该死的不是赛玉环,是崔秀那畜牲!”
    南宫羽沉吟道:“毒魄,崔秀跑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得知道下一步去哪里找他,方久寿口中,曾否透露过其他的消息给你?”
    毒魄恨声道:“没有,除了‘鬼王旗’垛子窑,我所晓得崔秀落脚的地方就只有这一处,再想堵他,恐怕就不大容易了……”
    南宫羽寻思了一会,道:“暂且不用急,而姓崔的在经过这次劫难之后,亦必然处处小心,步步为营,要打他的埋伏,更须从长计议,我看不如让事情冷一冷,反正咱们不止一个目标,何妨挑拣着下手?”
    点点头,毒魄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南宫羽放低了声音:“下一个,你中意的是谁?”
    毒魄毫无迟疑的道:“阎四姑,‘丈二红’阎四姑。”
    南宫羽道:“我似乎听你提过,这个婆娘又凶又泼又不安分,一向浪荡得紧,好像,呃,她在外头亦另有一座风流窝?”
    毒魄道:“不惜,在‘江都镇’,阎四姑姘上一个屠夫,每待交班,她都会往‘江都镇’跑,照理说,我们去那里应该堵得着她!”
    注视毒魄,南官羽道:“听你的口气,莫不成还有什么顾虑?”
    毒魄缓缓的道:“南宫,崔秀在今晚遭到狙袭,他一定会把经过报回去,如此一来,势必提高阎四姑的警觉,有可能改变她惯常的生活程序及落脚地点,甚至龟缩于‘鬼王旗’老巢之内不出,真要这样,我们下手就难了……”
    南宫羽手摸下巴,深思着道:“你回想一下,毒魄,当你狙杀崔秀的当口,他是否能够确认你的身份?”
    “这是无庸置疑的,我的外貌,我使用的兵器,都是辨识的特征,此外,他也会联想到,是谁和他结有这么深的仇恨,非欲置其死地不可?”
    南宫羽道:“如果姓崔的认得出你,你的推断就有可能成立,那阎四姑不是傻鸟,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有数——既然找上了崔秀,还放得过她么?”
    毒魄长长呼了一口气,道。
    “事情的演变,我担心尚不止此,假设他们肯定了我的身份,肯定狙杀崔秀的人是我,从而研判我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便极可能预先安排陷饼,等我去跳,南宫,你明白我的意思?”
    南宫羽道:“你是说,他们会猜测到你的下一个目标将是阎四姑,因此将计就计,反被动为主动,以阎四姑做饵,引你人彀?”
    毒魄道:“换成你是‘六臂人魅’商鳌的话,是不是也会这么做?”
    南宫羽笑了笑:“不错,我会这么做,人不能老等着挨打,更何况是有头有脸的角色。”
    稍停片歇,他又接着道:“既然有这么些顾虑,我看那阎四姑也只好暂且搁下,另挑对象才是上策……”
    摇摇头,毒魄道:“我并不这样以为,南宫,我们不妨就照着那些人的心意去做——假如他们的确有此等打算,便正好拿住机会,擒几条大鱼!”
    南宫羽有些愕然的道:“擒几条大鱼?这岂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愣要自投罗网?”
    毒魄道:“你我又不是白痴,怎么于这种半吊子勾当?南宫,其中另有计较。”
    南宫羽忙间:“什么计较?你可得把事情想清楚了再动手,万一出了差错,笑话就闹大啦,这叫地狱无门投进来,咱们还不到活腻味的时候……”
    毒魄平静的道:“次一个目标,我们仍旧选择阎四姑,只是,下手的地方得改变上一改。”
    南宫羽大睁双眼:“改在哪里?”
    毒魄胸有成竹的道:“‘抱固岭’通在‘江都镇’,仅有一条大路,我们在二十三那天,大早就扼守于路口埋伏,不论阎四姑何时经过,立予就地格杀——他们多半会以为行动现场将在屠夫家里,我们正好给他们一个意外!”
    南宫羽道:“假设阎四姑回‘江都镇’的辰光,身边已有人随护,我们是否也照常下手?”
    毒魄坚定的道:“时不我予,机会稍纵即逝,南宫,只要有一线成功之望,我们便绝不放弃。”
    南宫羽道:“就这么说定了,你认为怎么好,我就怎么办,唯你马首是瞻。”
    毒魄凝郁的形色间微微绽现出一丝笑容,声音里有着浓厚的感情:“交心交命的朋友,才算是真正的朋友,南宫,我们哥俩,有此一搭……”
    南宫羽挺胸,是副当仁不让的神气,带几分意气风发的口吻道:“毒魄,且容我等杀往‘江都镇’,活剥了阎四姑那老虔婆!”
    摆摆手,毒魄道:“如今隔着二十三日那一天还早,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用不着这么急迫法,我打算找个地方先养养精神,好好歇息一阵,然后再依计行事。”
    南宫羽无可无不可的道:“我无所谓,不过歇足的所在,最好别离‘江都镇’太远,以方便行动为要则……”
    毒魄颔首,两个人各自牵引坐骑缓步行向林坡之下;夜色越见幽沉,草木着霜,没有什么风,但空气沁凉,吸一口,全化做白雾迷漾于口鼻间,这好比毒魄的满腔心事,亦如口鼻间袅绕的雾氲,一时再怎么也驱不敢、拂不去……
    “江都镇”往西,约模不到五里路远近,有座小村落,村落濒临着一条窄溪,每当深秋向晚,残霞余晖,斜映流波寒水,反照出一片绚灿暮色,拢起半蓬凄迷薄霭,倒也景致幽丽,别具苍雅一格。
    小村子前,就在溪边,长着几丛疏竹,竹影掩映下,是座茅屋,屋只一橙,围有竹篱,茅屋看似斑剥陈旧,其实尚堪居住,屋里也因经常打扫,亦算洁净,茅屋的主人,是村子里的一家农户,毒魄以前曾经借住于此,是而老马识途,又引了南宫羽相偕来到,农户仍还认得出他,三言两语,便已说妥住几天,租金廉宜,使得南宫羽差点就想脱口连屋带地索性买下来了。
    屋里用干软的稻草铺成两张矮榻,上衬粗布棉垫,另一张木桌,四把竹椅,简单清爽,宁静无喧,空气中还飘漾着一股淡淡的枯草香,人在其中,真个尘念顿消,灵台空明,不曾出世,却有出世的悠然了。
    拿手在铺上按了按,南宫羽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神情颇为满意的吁一口气:“这地方真叫不错,毒魄,你是怎么找到的?”
    毒魄拉了把竹椅坐下,闲闲的道:“大概是去年这个时候,我代师父到‘大龙坝’向一位长辈拜寿,由于早走了几天,辰光尽有余数,一路上便消停起来,恰巧经过这里,觉得景色还挺清幽,就找着屋主打商议,独自租住了两日,你先前一说寻个接近‘江都镇’的地方歇足,我马上想到此地,幸好一切无恙,仍能住得,南宫,怎么着,环境可以吧?”
    南宫羽笑道:“好极了,比住客栈要舒但多啦;毒魄,这问茅屋主人不住,原先却是做啥用途的?”
    毒魄笑道:“钓鱼,你没看见屋前就有一条小溪?屋主人每每来此引竿垂钓,乏了便进屋休息,钓足就肩篓回家,这样的生活,够逍遥吧?”
    南宫羽羡慕的道:“他娘,想想我们的日子,竟还不如一介老农来得悠游自在,无忧无虑,这江湖岁月,实在过得乌七八糟,欠缺情趣!”
    毒魄深有同感的道:“更血雨腥风,恩怨牵连,草莽生涯,原就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现实写照,有时便不免回思,我们是前世作了什么孽,今生才跳进了这个大染缸?”
    南宫羽打着哈哈道:“结了,既已跳进这个大染缸,除开听天由命,也只有听天由命啦,再说,是我们自己要吃这碗刀头饭的,当初并没有人拿枪尖子逼我们行走江湖呀……
    在竹椅上伸了个懒腰,毒魄情绪低落的道:“行走江湖?成日价只顾拎着脑袋玩命,这亦叫行走江湖?依我的感受,这和卖血卖肉差不多,而且,卖的还是人血、人肉!”
    南宫羽从矮榻上站起身来,手抚肚皮,眯着眼道:“别他娘光在这里闲磕牙了,我说毒魄,五脏庙都快造反啦,此地你熟,怎生设法弄点吃的喝的来解饥才要紧,人是铁,饭是钢哪!”
    毒魄道:“上次我来的时候,是自己带的干粮饮水,一个人好打发,根本没到外头张罗。”
    南官羽咕哝着道:“总不能不吃饭吧?连神仙还得沾两滴灵芝露哩,而我们携带的吃食早耗净了……”
    毒魄懒洋洋的道:“到村子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卖吃食的?如果没有,租茅屋给我们的那家老农户说不定有办法,南宫,你就劳驾跑一趟,两条腿勤快点,包管饿不死!”
    南宫羽咽了口唾沫,无可奈何的道:“好吧,我就出去跑一趟,谁叫我比不上你的撑头?”
    毒魄忙道:
    一记得带壶酒,带罐茶回来,趁着夜色,我们哥俩正好小酌几杯。”
    翻着白眼,南宫羽推门而出,同时,悻悻的丢下一句话来:“要不要再带个大妞给你乐合乐合?”
    毒魄哑然失笑,耳闻南宫羽脚步去远,他双手枕到脑后,干脆闭上眼睛默默养神;照他估计,在这荒村僻野,想弄点适口适胃的东西,怕也并不容易,南宫羽着想搞出些许成绩,难免有得跑的了。
    现在,屋里很静,静得只有隐约的流水声与毒魄自己细微的呼吸声相互应合,由此,静的神韵便越发衬托出来了。
    忽然,毒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另一种不是潺潺的流水声,也不是他自己呼吸的声音,那绝对是另外的某桩异响,像是,呢,什么物体被拖动的沉滞声音,而且,响动正逐渐移向这边。
    毒魄睁开双眼,更加凝神聆听,不错,是有个声音,音源的来处与接近的方位也如同他刚才的感应,显然有什么不速之客到达了。
    屋里尚未点灯,光度阴暗,一片昏黑,毒魄久处于黑暗中,视线所及,便习惯得多,目力亦较清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自是不会愚蠢到再去燃灯,略一犹豫,他长身跃起,攀住屋顶一根胳膊粗细的横梁,人就索性侧卧其上了。
    也不过半盏热茶的功夫,拖扯的声响业已来到门外,先传来一阵吁吁的喘息声——
    从喘息的起落差异,毒魄判断至少有两个人,但是,他们拖拽的又是什么东西呢?而不管是什么东西,路数似乎都不大对劲。
    片刻之后,又响起了两个人的隅喝低语,听嗓调,是两个男人:“赵琛,实在弄不动了,我看就在这里歇着吧?只不知这栋茅屋里有没有人住?”
    叫赵琛的那一个声音粗硕,语气蛮横,显见是号莽夫:“管他奶奶有人住、没人住,我们且先用着再说,鹿哥,折腾了这一阵子,你还不心急?春宵一刻值千金哩,地方虽然简陋,也只有凑合啦!”
    于是,茅屋的木门被人由外推开,两个人,不,正确的说,是三个人,缘因左右两个人还挟着中间一个人,连拖带抱的进入屋内,中间被挟持的这一位,似乎已经失去知觉,整个身躯软绵绵的依搭在两侧二人的手臂上,一双脚也毫不着力的拖在地下,头颈垂俯,犹不停的随着身子的移动而摇晃……
    进屋的人第一个目标就是寻找床铺,他们当然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尤其惊喜的发现,床铺尚不止一张,且是成双成对的呢。
    两人合力,把形似瘫痪的这位平置到矮铺上——屋内光线虽然沉暗,梁上的毒魄,却仍能一眼看出,躺在床上的人,竟是个女子,更且是个豆寇年华,轮廓不错的女子。
    那个男的透了口气,吩咐另一个:“赵琛,屋里太暗了,找找看哪儿有灯烛,先亮个光——”
    木桌上现成就有一盏油灯,灯碗内蕊粗油足,叫赵琛的仁兄抖开火招子点燃灯火,屋中顿时大亮,在青黄色的光辉映照下,这位赵琛果然是个宽脸虬髯、虎背熊腰,近似猛张飞型的剽悍人物!
    被赵琛称为“鹿哥”的朋友,比较起来却要标致多了,也体面多了,三十出头的年纪吧,白净净一张面孔,剑眉星目,唇着丹朱,高挑的身材,穿着一袭月白锦袍,还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哩。
    等毒魄再度细瞧矮铺上那位人事不知、正晕天黑地中的大姑娘,这一惊几几乎将他从屋顶横梁上摔下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躺在床上的女人,赫然竟是“巨鹏湾”“危家堡”的二小姐,“小风铃”危蓉!
    刹时间,各种疑问、各种揣测,立刻潮水般涌进毒魄的脑袋,并总结成连串的问号,但下意识里,他不认为面前的情景会是什么好事,他有一股直觉,觉得所看到的这些总透着难以言喻的暧昧!
    那赵琛看了铺上的危蓉一眼,搓搓双手,邪里邪气的笑着道:“鹿哥,今晚上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小登科,我就不耽误你的正办啦,外头我去替你守着,不用忙,你尽可慢慢的来……”
    这位“鹿哥”目光四巡,白净的面庞上微显疑虑,了无“洞房花烛夜”应有的喜气:“呃,赵琛,也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屋子有点不大对,你没注意到此地相当干净?
    而且各般陈设齐备,不像是长久荒废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什么人的住处……”
    赵琛大马金刀的道:“你宽念,鹿哥,无论是谁的住处,今晚上我们都包定了,要钱给钱,不要钱我就拼命,决计搅不了你行事;可怜鹿哥你朝思暮想了这些年,又耗费恁大心力,捅下如此纸漏,正值紧要关头,岂容他人轻易搅局?”
    “鹿哥”苦笑一声,道:“也罢,我亦委实又乏又累了,心里尤其恍惚,好歹且在这里歇上一宿,赵琛,此事不能见人,你在外面务必多担待!”
    赵琛哈哈笑道:“泰山石敢当,鹿哥!”
    等到赵琛推门出去,“鹿哥”又小心翼翼的在门后上栓,之后,他猛然发了狂似的一个反跳,扑在床上的危蓉身上,死命搂着危蓉,开始又亲又吻起来。
    危蓉毫无反应,任由“鹿哥”拥在怀中吸嗅吻弄,整个人就同一具尸体也似。
    横梁上,毒魄已经猜测到大概是怎么一码事了,症结在于,他须不须要出面阻止?
    行侠仗义他并非不为,问题是,危蓉亦属他的敌人!
    这时,“鹿哥”原本一张白皙的面孔,已泛起了烈焰般的猩赤,双目火毒,喘息急促,他放下危蓉的身子,手颤颤的自怀中摸出一只小巧的羊脂玉瓶,拔起瓶塞,顷出一粒绿莹莹的丹丸来,又扳启危蓉的嘴唇,将丹丸置入,接着便笨手笨脚的开始替危蓉宽衣解带,脱褪罗衫,光景还挺忙碌。
    大约是脱到危蓉内衣的当口,药效已然奏功,危蓉起先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哼卿声,接着身体有了蠕动,“鹿哥”见状,动作越急,越急就越忙乱,解开危蓉粉红色的亵衣,竟一时解不脱那件罩在胸前的水湖色肚兜系带,“鹿哥”混身颤抖,气喘如牛,脸庞更显朱赤!
    突兀问,危蓉尖叫一声,跟着这声尖叫,她的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剧烈,只见她四肢奋力拳曲,人也往矮铺内侧翻滚,约模是用力太大,“鹿哥”又未及提防,“唉唷”半声,人已从床上被掀跌于地。
    危蓉大概想跃身起来,肢体才动,骤然的一阵晕眩感,又使她倒坐回去,眼前短暂的黑潮掩过,她始惊骇的查觉,自己已近乎全裸!
    “鹿哥”匆忙由地下爬起,蹭向床前,他两眼闪射着怪异的光芒,喉间响动着粗浊的呼吸,模样几同一头发情的公兽:“蓉妹,蓉妹,我要你给我,我要你清清楚楚的知道你给了我,确确实实的明白你已是我鹿起魁的人……蓉妹,让我们共享鱼水之欢……”
    危蓉脸色惨白,白得带青,而且姣美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了,她甩甩头,拳起两腿,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声音嘶哑的迸自唇缝:“鹿起魁……你这畜牲……你这在披着一张人皮的禽兽,你你……你竟敢用这种下流无耻、卑鄙龌龊的手段来欺侮我……难道你就不怕‘危家堡’的律列、毫无顾忌于世道人伦?善恶有报啊,鹿起魁!”
    “鹿哥”鹿起魁的样子仿佛喝多了酒,满面赤光之外舌头也有些打结:“我,我是什么全不顾了,蓉妹,只要我能得到你,就算粉身碎骨,也自值得,蓉妹,你该知道,我有多爱你,多想你,没有你,我简直活不下去……”
    危蓉一声怒叱,额头上浮现起淡青色的细微筋脉,唇角不住抽搐:“住口,鹿起魁,只怨我爹瞎了眼、迷了心、处处裁培你、提拔你,而十余年的关爱,十余年的呵护,你却拿什么来回报?鹿起魁,你不是人,你没有一点人性!”
    鹿起魁摊开双手,一脸孔的无奈,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蓉妹,话不要说得这样难听,爱一个人并不算罪恶,手段的运用只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而已,我没有丝毫砧辱你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全为了要得到你,蓉妹,你也知道我对你的一片痴心,年年月月,这么漫长的辰光下来,可怜我朝思暮盼,你竟不给我一点回应,蓉妹,再得不到你,我就会发疯、发狂!”
    危蓉神色凛烈,声音冰寒:“你已经是发疯、发狂了,鹿起魁,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像你这样恬不知耻、淫乱无行,你必将为你所做的付出代价!”
    一边的面颊不自觉的往上斜吊进来,鹿起魁的两侧“太阳穴”也开始“突”“突”
    跳动,他双眼暴睁,握拳透掌,形颜立时变得狰狞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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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快刀斩人狼
    危蓉双手掩在胸前,一面往床角缩退、一面惊怒的叱喝:“鹿起魁,你想干什么?莫非你尚不知罪?”
    鹿起魁一步步逼向前来,咬牙切齿的咆哮:“我知罪?我有什么罪?在‘危家堡’做牛做马了十二年,流血拼命、冲锋陷阵,哪一样不是我、哪一桩不是我?不错,我也算爬到了‘危家堡’‘大管事’的地位,但这个位子却并非白白捡来,这是我辛苦了十余年的代价!而你亦心知肚明,我之所以如此卖力巴结,全都为了你,可恨你假装糊涂,故表天真,竟将我的一再示意屡加敷衍,轻忽推托,危蓉,如果你嫌我出身太低,我已奋斗了这么多年,且挣得了‘大管事’的职务,如果你认为我还不够忠耿,我这十几年的出力卖命莫不成只若牛肝肺?你、你没有理由不接纳我,没有任何借口来拒绝我——”
    危蓉脸庞上如凝严霜,语气亦十分阴冷:“我为什么要接纳你,为什么不能拒绝你?”
    鹿起魁大叫:“因为我死心塌地的爱你,毫无条件的倾慕你!”
    危蓉生硬的道:“但是,我不爱你,更不倾慕你,鹿起魁,在我的心目中,你仅是‘危家堡’的一份子、是我爹的得力部属,和任何一个危家的成员没有两样;此外,我并不认为你出身太低,因为我毫无考虑这个问题的必要,你出身的高低与否,和我有什么相干?对你再三再四的纠缠,不休不止的骚扰,我不错是有意敷衍,有意推托,难道你还看不出我的态度?想不透这是我在替你保留颜面?我的反应,已经给了你确切的答复,你犹要一相情愿的钻牛尖,简直就是作茧自缚,走火入魔!”
    鹿起魁僵默了片刻,形容狠毒的低吼:“事到如今,我是任什么也不管、任什么也不顾了,危蓉,你爱不爱我并不重要、接不接受我亦不关紧,总之我是要定了你,今生今世,你非做我的女人不可,作茧自缚也好,走火入魔亦罢,我是宁肯玉碎,不为瓦全,我若得不到你,无论是谁也休想得到你1”
    危蓉愤怒的道:“鹿起魁,你好不要脸,你要搞清楚,我不是寻常那种柔弱女子,可以任由你来胁迫欺侮,想叫我屈从,你趁早别做这样的美梦!”
    狞笑一声,鹿起魁道:“危蓉,我就先好了你,破你的身,夺你的贞节,等你变成残花败柳,看还跟我不跟?!”
    气得浑身哆咦,脸色铁青,危蓉的声音迸自齿缝:“你敢——鹿起魁,你敢!”
    捋起衣袖,鹿起魁摆出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姿态,粗着嗓门道:“我有什么不敢的?论功夫,你不如我,说体力,在你服下我那‘双更转魂液’之后,现下绝对还是全身软棉,四肢困乏,便让你跑也跑不动,而且事情已经有了开头,既有开头,就该有个结束,危蓉,我豁上了!”
    不自觉的两手伸出做前拒之状;危蓉叫声如位调“你这禽兽,你这恶魔,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得逞……”
    嘿嘿冷笑,鹿起魁好整以暇的道:“危二小姐,你尽可抗拒,尽可挣扎,看我能不能得逞?我无妨再告诉你我的打算,活着,我便奸人,死了,我便奸尸,阴阳两界,我都叫你难保那三贞九烈!”
    危蓉开始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性了,姓鹿的所言所示,显然决非恫吓,看得出他已经铁了心打算硬干到底,可怕的是,在此紧要关头,危蓉竟没有任何渡厄解难的方法,她甚至连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绝望与沮丧的滋味,危蓉不记得她以前品尝过没有?至少,她现在总算尝试到了。
    鹿起魁约摸也揣测到危蓉此刻的心态反应,体验及她那孤单无助的惶恐凄怆,越发淫威十足、火辣辣的气焰高张:“危二小姐,你是自己把肚兜脱下来,还是要我来替你脱?”
    危蓉双目泪光隐隐,颤着声道:“鹿起魁,你不要作孽……求你看在我们相处十多年的情份上、看在我爹一向对你的栽培上,抬抬手放过我,我答应你绝对不将今晚的事泄露出去……”
    鹿起魁邪声怪气的道:“怎么着?危二小姐,你软了、萎了、怕了?不要跟我来这一套,我姓鹿的是软硬不吃、六亲不认,你要看得开,依顺着我,包管是彼此痛快,醉仙欲死,否则,吃昔受罪的可是你!”
    身子抖了抖,危蓉悲戚的道:“鹿起魁,你真这么绝情绝义、浇薄冷血?”
    鹿起魁暴叱一声:“脱!”
    随着这一声“脱”,忽然有股细微风浪旋起,风浪就起自茅屋之内,凉飕飕的、阴冷冷的,触拂人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异味道。
    鹿起魁先是一愣,接着,他由危蓉突兀间震骇惊窒的表情变化下明白发生了特殊状况,于是,他迅速抢步斜出,大翻转,目光瞥处,赫然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个满头银发、容颜冷酷的人站在那里!
    不曾听到窗门的启动声,更没有破墙而入的撞击声,鹿起魁顿时迷茫了,这个人却是怎生进来的?就好像自空气中凝形,就仿佛他原本便隐在茅屋里一样。
    见到毒魄的骤而出现,危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毒魄是从何处飘落,也没看清打哪个角度掠至,就只眨眼之余,毒魄已经幽灵般站在那儿,鬼魅般站在那儿,却也千真万确、活生生的站在那儿了。
    于此俄顷间,危蓉竟难以辨识涌溢心田的各种情绪,事情来得太快,也大出乎意料了,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脉搏急速,血气阵阵在胸口翻腾,呼吸都几乎透不过来,她浑浑噩噩的不晓得在想什么,又似是什么都不能想……
    然而,有一个感觉却是她可以肯定的——宛如溺水的人攀住了一根飘至身边的浮木,更且是一根粗大有力的浮木,她确信不会沉没下去了。
    鹿起魁死命瞪着毒魄,两眼发红,不过,这样的火赤不关情欲,只涉愤怒。
    毒魄的唇角勾动了一下,当然,他并非在笑,仅乃表达他个人鄙夷的意态,烛光晃映下,那等不屑与不耻的神韵,就流露得更加深刻入木了。
    “咯噔”一挫牙,鹿起魁的模样活脱要吃人:“你是什么人?”
    毒魄轻咳两声;慢腾腾的道:“我认为,没有必要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鹿起魁望了望仍然紧闭的门窗,又察看过完好无缺的墙壁屋顶,厉声喝问:“好,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问你,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双臂环抱胸前,毒魄淡淡的道:“我没有‘闯’进来,我一直就在屋里,而且,我还是这间茅屋的临时主人。”
    闻言之下,鹿起魁不禁又惊又恼,他指着毒魄,嗓调暗哑:“什么?你,你一直就在屋里?就这么巴掌大小的地方,我们怎的没看到你?”
    毒魄左手拇指伸出,往上点了点:“屋顶有根横梁,你看见了?从头到晚,我人都在上头,只怪老兄你心有旁骛,把注意力全放到另一桩事情上了,自然顾不得再分神啦。”
    用力一跺脚,鹿起魁的形色迅速转为僵硬:“这就是说,我的事,你从头到尾全看在眼中了?”
    毒魄颔首,神态自若:“不错,非但你做的事我已看在眼中,你讲的话我亦字字不漏听入耳内,以我的人生经验判断,大概是个什么来龙去脉,业已了然于心。”
    深深吸了口气,鹿起魁道:“我从来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然而,我要先向你说一声抱歉,因为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听到了不该听的话,所以,我不能放你出去!”
    毒魄笑了笑:“还挺有礼数的哩,居然懂得说一声‘抱歉’,老兄,你的意思,是待杀我灭口?”
    鹿起魁粗着声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毒魄安详的道:“什么样的人,便习于干什么样的勾当,以你对待‘危家堡’二小姐的手段来说,起这种心念也并不足奇,不过,你要打这个主意,我奉劝你最好还是将你摆在外面把风的那位伙计一起叫进来,两人合力才比较有希望!”
    这时,瑟缩在矮榻上的危蓉急忙出声警告:“你不要轻敌,鹿起魁是‘危家堡’的大管事,有‘决死棍’之称,一身功夫颇为扎实,他那同谋名叫赵琛,是他的死党,也是‘危家堡’‘天’字级的大头目,擅使刀轮,人家都叫‘半无常’——”
    毒魄瞅着危蓉微微一笑,道:“多谢你的忠告,二小姐。”
    蓦然口头,鹿起魁嗔目切齿:“大胆贱人,你竟敢出卖于我?!”
    危蓉尖锐的反讽:“出卖你的是你自己,鹿起魁,你原就是个叛逆、奸细,是头罔顾纲常的色狼!”
    鹿起魁阴沉沉的道:“只这片刻前后,口气也不同了,你以为,这家伙定救得了你?”
    危蓉青中泛白的面庞上居然透出三分诡异的神情,她吊起眉梢道:“当然,我确实相信他救得了我,我也能够肯定、你不会是他的对手,哪怕再加上赵琛,任你们双人四臂,亦同样不会是他的对手!”
    眼中的光芒闪动,鹿起魁惊疑不定的道:“危蓉,这个人,莫非你认得他?”
    危蓉轻耸着她那圆润白嫩的裸肩:“何止认识他?还熟悉得很哩,其实只要你多用点心思,你便会发觉,你对他也不见得就完全陌生,人的名、树的影,没见过,也该听过吧?”
    鹿起魁满面疑窦,再一次上下打量着毒魄,脑子里一边飞快思索追忆,然后,他猛的退出一步,脱口骇叫:“毒一刀!”
    毒魄颔首笑道:“有你的,老兄。”
    床上,危蓉椰揄着道:“鹿起魁,你的记性不算顶好,但也并不很坏,终于致你想起他是什么人来了,一点不错,他就是毒魄,‘毒一刀’毒魄!”
    满腔满腹的躁恼怒火,立时化做一股寒气从脊梁爬升上来,鹿起魁原来中规中矩的一张白脸,也马上发了绿;他张口结舌之余,连字都咬不清了:“呃,毒魄,我可不曾招你惹你……你又何苦来趟这湾混水?”
    毒魄把环抱胸前双手背负至身后,似笑非笑的道:“说得是,本来,我也不想趟这湾混水,何况我与你们危二小姐非亲非故之外,更有那么一段纠葛在,照常情而言,就不应该插手管这档子闲事——”
    鹿起魁赶忙接口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毒魄,你还不知道,自从上次在‘三合县’‘醉天月’酒馆外面发生了那场冲突之后,危家兄妹简直将你恨之入骨,口口声声要食你的肉,寝你的皮,并誓言血债血偿,决不与你干休。”
    危蓉气得一骨碌从床上跳起,脸蛋儿只这俄顷业已涨得通红:“鹿起魁,你不要在这里加油添酱、挑拨离间,我说过报复的话是不错,但我什么时候讲过要吃毒魄的肉、寝他的皮?你分明是无中生有、捏造是非,妄图激起我与毒魄之间的前仇旧怨而谋求脱身自保,鹿起魁,你好好刁,好没有人格!”
    鹿起魁大声道:“我所说的都是事实,危蓉,你少在那里做梦,以为毒魄会帮你,没有人会帮他的仇敌,再说,你有这种乞援于仇家的心态,骨节更高尚不到哪里!”
    这时,毒魄插话进来,语气悠闲:“鹿老兄,你们先别争执,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鹿起魁强颜笑道:“不知有何见告?”
    毒魄平静的道:“人与人之间,或结善缘,或结恶因,但这只是个关系和际遇问题,无涉于其基本观念同立场,以我来说吧,我和危二小姐有怨无恩、是仇非友,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为人处事的原则,譬如类似尊驾的行端,我就决不能恭维,更难袖手置之,尽管对象是危二小姐,也改变不了我一贯的道德使命感……”
    鹿起魁呐呐的道:“你……呃,到底是什么意思?”
    毒魄道:“我的意思很明白,鹿老兄,你试图迷好旧主之女,悍然不顾伦常,弃组合情分如敝屣,不忠不义不仁不德都占全了,像你这种作为,岂可不遭天谴?”
    鹿起魁顿时面上变色,却仍然自我挣扎似的申辩着:“毒魄,你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事实真象并非如此,危蓉这贱人看似中规中矩、一本正经,骨子里却冶荡淫乱、烟视媚行、光我们堡里和她搞七捻三的年轻男人就有好几个,也是她再三勾引我,暗示我,才令我一时把持不住,乱了方寸——”
    一股怒气直冲脑门,险些把危蓉头颅内的血管都涨裂,她只觉满眼泛黑,呼吸逆挫,只知道死力拍打着矮榻,叫得如同号啕:“天打雷劈的鹿起魁,不得好死的鹿起魁,你这个烂嚼舌根的下三滥,造谣混扯的臭无赖,你竟敢这么黑心黑肝的冤枉我、侮辱我?你说,我勾引了谁,又和什么人搞七捻三过了?你自己死不知羞,还血口喷人,真正狡诈阴狠到了极点……”
    鹿起魁不理会危蓉的叫骂,但管连连摇头,摊手苦笑,作无奈状。
    毒魄也跟着摇头,叹了口气:“鹿老兄,你这张尊嘴,还真能翻云覆雨,倾江倒河,不过,你若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就未免大错特错了。”
    鹿起魁窒了一窒,急切的道:“我说的全是真话,毒魄,你要我怎么样证明你才相信?”
    毒魄冷冷的道:“鹿老兄,我只相信自己亲自所睹、亲耳所闻的事,而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你先前已经完全表演给我看了。”
    鹿起魁咬咬牙,道:“毒魄,我好话说了一箩筐,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还真待逼人于绝?”
    毒魄七情不动的道:“天作孽,犹可违,自做孽,不可活,鹿起魁,像你这种江湖败类,留在世上实是多余!”
    那边,危蓉拍掌喝彩:“骂得好,毒魄,这才叫大快人心!”
    鹿起魁眼露凶光,嗓音粗厉:“给你台阶你不下,姓毒的,是好是歹现在还言之过早,莫不成你就吃定了?!”
    毒魄道:“让我们试试看,鹿起魁。”
    茅屋左侧仅有的那扇窗子,便在此刻突兀崩裂,随着一声震折的暴响,一条人影卷着一汪寒光,兜头压向背窗而立的毒魄!
    毒魄没有移动,也没有任何回避的动作,甚至不见他弯腰、抬时、霎眼,而只在左手反挥之间,他的“祭魂钩”不知什么时候已从皮袋中挪至掌中——锋刃赛雪,递出的角度,正好超越狙袭者兵器的前端,指向对方的咽喉。
    来人似是大出意表,惊得“嗥”声怪叫,凌空一个筋斗,狼狈至极的倒翻回蹿,差点就一头撞上墙去!
    矮榻角隅处的危蓉愤然大喊:“毒魄、这打暗算的人就是赵琛!”
    毒魄笑笑,道:“我知道他就是赵琛,在你尚未苏醒之前,我见过这个人。”
    喘着粗气的赵琛靠在墙上,手中那柄鬼头刀跟着他的呼吸微微抖动,这位“半无常”
    双目不敢稍瞬的盯视着毒魄,只刚才过了一招,已够个胆颤心惊了。
    鹿起魁跺了跺脚,是一副悔恨交加的模样,赵琛狙击未中,怎不令他满心恼火?
    咽着唾沫,赵琛拿刀指了指毒魄,有些疑惑的问:“鹿哥,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鹿起魁恶狠狠的道:“姓毒的存心来找茬,我们在屋里吵了这么久、难道你都没有发觉?”
    赵深忙道:“我就是觉得情形不对,掩进来听过你们的争执之后,才冲入下手的,谁晓得这家伙的身手如此灵快,竟连一根毛也没沾着他——”
    一挥手,鹿起魁叱道:“不要说了!”
    危蓉怒瞪赵深,尖声道、
    “赵琛,迷途知返,时犹未晚,你还不给我认罪?”
    愣了愣,赵深呐呐的道:“这……二小姐,呃,这个……”
    鹿起魁暴烈的接腔:“少听她那一套,认罪,认什么罪?赵琛,事情到了这步田地,难道你还不明白,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以为这贱人会放得过我们?老堡主便是她的亲爹,到了时候,红口白牙,全由她怎么扯了,我们再到哪里找活路去?”
    赵琛连连点头:“你放心,鹿哥,我不会上她的恶当!”
    毒魄慢条斯理的插进来道:“其实,各位争来辩去,全属多此一举;危二小姐根本用不着叫他们认罪,这两位呢?亦不必担忧回到‘危家堡’后遭至惩罚,事情很简单,我们此时此地就解决问题,大家什么地方都别去了!”
    赵琛怒视毒魄,火辣的道:“娘的皮,你又算什么玩意?竟敢在这里人五人六的说大话?”
    毒魄道,
    “我是专来替你送终的,赵琛,刚才你曾经暗算过我,所以你要先走一步,记得黄泉路上,脚子放馒点,好等着鹿起魁赶来与你作伴。”
    大吼一声,赵琛嘴里一句“去你娘的”,鬼头刀以微斜的角度暴斩飞削,毒魄的“祭魂钧”迎着对方的刀路扬起,表面上看,似乎是待硬力架接,却在双锋碰触前的刹那有了变化——“祭魂钧”猝然贴着鬼头刀的刀刃偏开,顺着刀背闪电般上滑,赵琛不及换招易式,只好抛肩扭腰,“锵锵”一家伙把兵器丢置地下。
    仅仅一招,这位“危家堡”的大头目,有“半无常”之称的老兄就被缴了械,场面实在是不怎么好看,甚至连危蓉都觉得脸上无光!
    一双短棍宛如毒蛇吐信,交并而出;短棍镶嵌着铜头,各长三尺,色作黄褐,质地似极坚硬沉重,棍起风生,声势颇为凌厉!
    毒魄身形半旋,手中的“祭魂钧”没有挥展,钧柄的银链在他旋身的同时蓦然弹射成弧状,仿佛长虹经天,流光掠空,攻来的短棍尚未够上位置,业已被硬生生封逼出。
    赵琛闷声不响,由背后疾步掩进,双掌翻扬卜猛劈毒魄颈项背脊,出手又快又狠,像是恨不能一下子使把敌人生毙掌底!
    抛掠如弧状的银链,就在这时活灵灵的反向倒绕回来,但闻破空急啸,其声如位,在赵琛眼前一亮,挥落的双掌已被银链缠住——链子绕的速度快不可言,几乎仅在沾肌的一刹,业已绕回数卷,光景像煞捆仙索。
    鹿起魁见状之下,心知不妙,一双短棍横扫分点,口中大喝:“赵琛,快快侧身外滚——”
    赵琛不及回应,两腕倏系,整个身子吃一股巨大力道拖引向前,在这种情形下,休说“侧地外滚”,就连顿挫的缓冲亦属不能,他只有咬牙嗔目,索性豁上,双脚趁势前蹴,加快去速,企图以攻为守,解此一厄。
    于是,“祭魂钩”骤而自虚无中出现,出现的位置,正好是赵琛双脚扬踢的胫骨部位,而血光差不多与赵深的嗥号一同涌冒,两只断脚,便以一种十分怪异的角度飞甩出去,斑斑腥赤,洒溅得一如落英缤纷。
    短棍眼看着已敲到毒魄身上,他的身体却风摆荷叶般突兀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倾仰,棍头戳空,鹿起魁急忙借势点撑于地,“呼”声翻腾抢出三尺,然后,他挺腰斜旋,回转过来——入目的正是堪堪切进他胸腔内的“祭魂钩”。
    鹿起魁没有喊叫,也没有惊号,他只眼睁睁的,不敢置信的看着那铡刀似的锋刃切入他的胸口,又眼睁睁的看着锋刃飞起,当然,还带出一些零碎的腑脏,扬散一大蓬红艳艳的血花——都还是热腾腾的呢。
    毒魄飞回的刀锋,并不曾落到他的手上,而是落向赵琛的背脊,赵琛正拖着粘塌的血迹朝门外爬行,“祭魂钩”由背透胸,就那么将他活活钉在门前!
    是的,毒魄没有食言,他原就说过,要赵琛早走一步。
    茅屋本来不大,现在多了两具尸体,多了满溢空气中的血腥气息,便更觉得狭窄窒闷到待不下去了,先前的清爽幽静,先前的安逸朴雅,已经完全不见踪影,顷刻前后,活脱换成两个地方——人间地狱,截然遇异。
    毒魄望着矮榻上的危蓉,微微露齿一笑,危蓉非常有意还给毒魄一个更温柔、更甜美的笑靥,奈何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隐约中,有步履声逐渐接近,步履声悠闲自若,入耳相当熟悉,毒魄知道,是南宫羽回来了,他在想,姓南宫的不管有意无意,还真会挑时间哩。
    危蓉也听到了脚步声,不禁有似惊弓之鸟般睁大了眼睛,急急向毒魄投来惶惊的一瞥,令她意外的是,毒魄竟又报她露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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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新恩释旧怨
    于是,南宫羽的嗓音传了进来,乐哈哈的:“毒魄,你就知道舒坦,可把我累惨了,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吃的回来啦?”
    毒魄懒得回答,一屁股坐口竹椅上,油灯的光影起一阵晃动,南宫羽已推门而入,前脚踏处刚巧便踩到赵琛俯卧的尸体,险不险绊了一跤。
    等稳住身子,南宫羽才看清楚眼前血淋淋的一副景象,他忍不住干呕一声,大惊小怪的嚷嚷起来:“我的天爷,这里是怎么啦?我只出去绕了一转,居然就从一同雅室变成了修罗场?
    毒魄,这两位仁兄是干啥的?看情形,又是你下的手?”
    毒魄望着南宫羽左手提挽的一只大藤篮,答非所问:“说说看,你倒是给我带了什么吃食回来?折腾了这一阵子,还真饿了。”
    南宫羽又瞪向矮榻上的危蓉,满脸疑惑之色,同样也是答非所问:“乖乖,怎的尚多出一个大姑娘来?世事果然无常,就这片刻前后,小小一庄茅屋里竟上演了这么多出把戏,简直将人搞糊涂了……”
    毒魄闲闲的道:“你别急,是怎么一码事,我自会一五一十的给你说明白,南宫,倒是你耽搁了这么久才转口来,敢情是去办百珍酒筵啦?”
    把手挽的大藤篮摆到桌上,南宫羽目光回巡,显得有几分恶心:“篮子里有刚出锅的烙饼,盐水煮花生、腌菜丝,这都是茅屋东家送的,另外,我又跑到村头上替你买了一只风鸡、半斤白切肉,还配得有蒜酱大葱,顺便捎了两壶老黄酒,东西是足够我们吃喝的了……不过,呢,毒魄,屋子里这么血糊淋漓一片,却叫人怎生下咽?”
    毒魄笑笑。
    道:“清理清理不就结了?辰光不早,又在眼下这种荒村野地里,舍此之外,再去何处找住宿?好歹凑合凑合,就当没这回事,自则吃喝无妨——”
    南宫羽忙道:“要清理你自己清理,可别指望我帮忙,谁干的事谁负责,人都是你杀的,与我无涉,我他娘也最怕搞这伺候死人的勾当……”
    毒魄道。
    “你忍心袖手一旁,看我独自个忙活?”
    摇摇头。
    南宫羽道:“少拿情分来拘我,什么忍不忍心?我愣是做不来这等活计,想想多腌脏哪!”
    好久不吭声的危蓉忽道:“毒魄,我来帮你!”
    毒魄摆手表示不须,又冲着南宫羽道:“你看看,我的老伙计,你还不如人家一个大姑娘有担当,这样吧,南宫,你用不着收尸,只管屋后挖个大坑就行,其他的事,我来。”
    南宫羽惊惊的道:“只管挖个大坑就行?吃力的活儿全叫我干了,你还落得赚便宜卖乖,不成,我们两人一齐去挖坑,收尸埋尸、洗刷清理你包办,怎么说?”
    毒魄道。
    “好吧,谁叫人是我杀的呢?”
    等他们两个在屋后挖好了坑,又由毒魄埋下了尸体,一切善后舒齐,茅屋里,危蓉已自动把血迹洗刷干净,该整理的亦已整理妥当,除开地面湿凉凉的水渍,倒还真看不出来片刻之前此处尚是一片血腥。
    当然,危蓉也将衣裳穿好,鬓发拢过,只脸色透着些青白憔悴外,神态间还算正常。
    洗罢了手,毒魄与南宫羽围桌坐下,由南宫羽自藤篮内取出各项食物,一一摆置桌上,别瞧零零碎碎,竟亦占满整张桌面,他们招呼危蓉一同就食,危蓉却吃不下、但人凑了过来,双目默默注视毒魄,眸底的情绪甚是复杂。
    南宫羽老实不客气的先撕下一只鸡腿啃将起来,边望望毒魄,又望望危蓉:“有趣,很有趣……”
    毒魄就着锡壶壶嘴喝了口酒,拈一粒盐水煮花生咽下,微微皱着眉道:“什么享有趣?”
    南宫羽拿手中的鸡腿指了指危蓉,并未停止嘴巴的咀嚼动作:“我是说,这位大姑娘看你的表情,十分有趣。”
    毒魄又喝了口酒。
    咧着嘴唇道:“她是危蓉,‘小风铃’危蓉,‘巨鹏湾’‘危家堡’的二小姐。”
    眼珠子定下。
    南宫羽愕然道:“‘小风铃’危蓉?毒魄,该不就是和你结过梁子的那个危蓉吧?”
    毒魄道:“正是她。”
    南宫羽迷惘的道:“世事真个无常不是?这位危姑娘曾经是你的对头,怎么三转两不转,你们却凑到一堆来啦?这其中又有什么玄虚?”
    毒魄简简单单的把先前发生事情述说了一遍,虽然没多少话,也听得南宫羽又是惊讶,又是叹息,未了,他甚为感慨的接口道:“黄粱一梦,梦中已是数十寒暑,我他娘这一去绕上一圈,此地却已有人了其终生,真是风云不测,旦夕祸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毒魄掰了一块烙饼人口。
    淡淡的道:“你早该有此体悟才是,南宫。”
    说着,他又瞅了危蓉一眼:“危姑娘,你真的不吃一点?”
    危蓉挤出一丝苦笑。
    道:“实在是吃不下,也不知道鹿起魁那畜牲暗里给我下的是什么迷药,直到现在还觉得晕晕沉沉,胸膈发闷,偶而还想吐……”
    毒魄道:“姓鹿的曾经说过,他给你下的迷药叫做‘双更转魂液’,药效相当霸道,不过,他也为你服了解药,要不然,只怕如今你还没有醒转,就算醒转了,亦会更加难受。”
    以手扶额。
    危蓉恨恨的道:“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竟敢用这种下流手段来糟塌我……”
    毒魄旋动着面前的锡壶。
    声音低沉。
    “还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危姑娘,姓鹿的并没有占到你什么便宜,正在紧要关头,我们便阻止了他,所以,你仍是清白的。”
    危蓉眼圈一红:“要不是你适时出面救援,我,我必定已被他玷污了……”
    毒魄咬下一截大葱,用酒送咽:“无庸挂怀,危姑娘。”
    南宫羽掏出腰间系着的一方丝中,细细揩擦油腻的指头,边不解的问:“危姑娘,你一向精明,尤其早知道这鹿起魁对你另有企图,却怎会着了他的道?”
    危蓉吸一口气。
    委屈的道:“最主要的是我认为他决不敢明目张胆的对我无礼,更没有料到他会用这种卑鄙伎俩来暗算我;出事之前,他诓我说他有个干姐姐持有两件租传王饰待售,由于他干姐姐急用钱,再加上他居中撮合,价格可以压低许多,不瞒二位,我对玉饰向来就有特殊偏好,听到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他所说的地方又不太远,就毫无顾虑的跟了他去,根本没想到这桩事从头到尾,都是他预先设下的陷饼……”
    南宫羽道:“姓鹿的暗里动手脚,下迷药,难道你一点也没有察觉?”
    危蓉咬咬牙。
    道:“我要是能事先察觉,还会让他得逞?鹿起魁早就把迷药掺进我的水囊里,那种迷药又是无色无味的,记得一路上来,我为了怕不方便,尽量不去喝水,直到过午以后,因为吃干粮口渴,才稍稍喝了几口,谁知道这几口水下去,就整个人事不省了……”
    南宫羽笑道:“也是你福星高照,再巧不过的碰上了毒魄,否则,只要时间、地点、行事过程稍微偏岔,恐怕就遇不上了,危姑娘,类似这样的机运,实在是少之又少呢!”
    危蓉诚恳的道:“所以,我对毒魄的大恩大德,永生永世也不会忘怀。”
    毒魄静静的道:“不必如此,我仅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已,危姑娘,相信任何一个有血性、有良知的人,碰上这等场面,都不会漠然处之……”
    南宫羽挺挺胸膛。
    道:“这是当然,就拿我来说吧,生平最痛恨的事莫过于淫行读德、违纲乱常,姓鹿的早先假若被我堵上,包他死得还要快!”
    毒魄笑道:“南宫羽替天行道的精神乃是无庸置疑的。”
    深深的看着毒魄。
    危蓉道:“毒魄,我要为上次的事件向你道歉——”
    毒魄道:“我不曾记恨于贤妹,因为我的仇家并非二位,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了我的,我自会找谁——说到抱歉,应该是我,‘盘龙四棍’的四条命,我实在觉得十分遗憾。”
    危蓉轻叹一声:“过去的事,也就不用再提了……”
    毒魄道:“但是,令尊与令兄,大概不会这么想。”
    危蓉扬起脸庞。
    正色道:“我说的话自有分寸,毒魄,我爹和我哥哥,向来尊重我的意见!”
    点点头,毒魄道:“可以想象得到,危姑娘。”
    不知怎的,危蓉觉得面颊有些发烫。
    她讪讪的道:“你的意思,指我天性泼辣?”
    毒魄道:“不,这叫倔强,第一次和你见面,我就知道你是个禀性刚烈的女孩。”
    危蓉垂下颈项。
    轻声道:“也不知你这是褒是贬?不过有件事我倒很清楚——那次石堤上见面,你对我的印象必定不佳,因为我一直逼你动手……”
    毒魄啜一口酒。
    道:“没有什么。浪荡江湖这些年,我碰过态度比你犹要恶劣的。”
    危蓉笑了,笑靥绽现里,她忽然问道:“毒魄,你能不能告诉我,狄水柔狄姑娘,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这时,南宫羽刚吞下块白切肉,听到危蓉有此一间,差点就把肉块梗在喉咙里,他默不作声,只瞧着毒魄待怎生回答。
    略略沉吟了一下。
    毒魄道:“狄姑娘的情形很好,我敢说,她这一生来、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过。”
    危蓉紧接着问:“她人呢?人在哪里?”
    毒魄道:“你不用担心,狄姑娘正住在一个非常安全、景致也十分幽美的地方,有专人服侍,生活起居丰裕无缺,最主要的,是她情绪开朗,精神愉快,说老实话,如果便要她回去,大概她也不想口去……”
    危蓉眨着眼,不解的问:“这话怎么讲?”
    毒魄从容的道:“女人从其终生,追求的不外是一个家、一个男人挚真的爱,然后,她的整个心灵便有了寄托,感情也有了依归,如果狄姑娘已经得到了这些,或者预见将要得到,她为什么轻言放弃?既然不想放弃,就没有必要再回去。”
    危蓉谨慎的道:“毒魄,难道你就是那个男人?”
    毒魄微微一晒:“我不是。”
    危蓉蹙着眉道:“你不是?但人可是你劫去的呀,设若你并非为了自己的理由劫掳狄水柔,莫不成是替别个什么人抢了她?”
    毒魄道:“我只能说到这里,其余的,你就要靠联想了。”
    危蓉老老实实的道:“这桩事的内容不简单,有点不大合情理,至少表面上的状况和事实就难以对拢,我怀疑其中别有隐讳,可能牵扯到你的什么人,这就不易去联想了……”
    旁边,南宫羽开口道:“危姑娘,听毒魄说,你之所以如此关切狄姑娘,原因是你哥哥对她有情?”
    危蓉坦然道:“不错,我哥哥对她痴得很。”
    南宫羽道:“狄姑娘对令兄的观感又是如何?”
    未言之前,危蓉先是叹了口气:“似乎不大热衷,平平淡淡的从来没有过肯定的表示,但我哥哥又不肯死心……”
    毒魄道:“有机会还是劝劝令兄,死了心也罢,危姑娘,这段情缘他搭不上。”
    危蓉不大高兴的道:“你就这么瞧不起人,把我哥哥看扁了?”
    毒魄耸耸肩。
    道:“我是一番好意,劝令兄长痛不如短痛,想开想透去过就算,因为狄姑娘已经名花有主了,令兄又何苦自寻烦恼?”
    僵默了片歇,危蓉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毒魄摇头道:“我不能说,但我告诉你的都是实情。”
    南宫羽亦神色慎重的道:“毒魄讲的全不错,危姑娘,我可以替他证明。”
    危蓉涩涩的一笑:“看来我哥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前人说得对,自古多情空遗恨,我真怕他要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受不了打击……”
    毒魄提高了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求功求业,何患无妻?危姑娘,叫令兄别这么没出息!”
    危蓉打起精神道:“劝我当然会劝,如何消受就全在他了,毒魄,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早知道,总比晚知道的好!”
    顿了顿,她又怀疑的道:“可是……毒魄,‘鬼王旗’那边,你又准备怎么交待?”
    用手抹了把脸。
    毒魄缓缓的道:“这是两码事,对‘鬼王旗’没什么好交待的。”
    危蓉怔怔的道:“问题在于狄水柔,如果‘鬼王旗’的人安抚不下,她夹在中间该多难为?”
    南宫羽又是赞许、又是感叹的道:“危姑娘真是思想细致、考虑周详,各方面的立场都顾到了!不幸的是,事情的演变非但出乎姑娘你的预料,也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明白的说,如今形势已整个逆转,纰漏出大了,毒魄与‘鬼王旗’之间,绝对不会善了,我的意思是,双方仇恨之深,业已不共戴天,这段梁子如铁铸山,解不开、化不了,慢说是狄姑娘,只怕任何人也难以罢手!”
    危蓉吃惊的道:“真有这么严重?那,那狄水柔怎么办?”
    毒魄接上来道:“她什么也不用办,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情况已恶劣到这个地步,当然我们亦不会告诉她,免得她心理上承受负担,她要做的,仅是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体贴温柔的陪伴某一个人,外面所有的风雨骇浪,自有我们肩抗!”
    危蓉吃力的道:“你是说……你是说,要和‘鬼王旗’拼斗到底?”
    毒魄重重的道:“正是,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慑于毒魄的那股狠酷之气,危蓉一时间竟滞窒无语,她感觉得出来,毒魄已经心若铁石,意志如钢,任什么也摇动不了,尤其恁般融于形色,溢于眸底的仇恨激情,凝成的不止像一把火,更似一柄利刃——穿心透骨的利刃!
    南宫羽慢腾腾的道:“所以,毒魄刚才业已表示过了,‘鬼王旗’与狄姑娘调是两码子事,危姑娘,你到现在虽然仍不十分明白,但大概的意念总有一点了吧?”
    危蓉呐呐的道:“真可怕……我几乎可以想见那种惨怖的景况,老天,‘鬼王旗’、和毒魄……”
    南宫羽补充道:“还有我,‘七巧枪’南宫羽。”
    危蓉定定的瞪着南宫羽,好一阵子之后,才问出一句话来:“你同‘鬼王旗’之间也有仇恨?”
    南宫羽笑道:“我和他们没有仇恨,我甚至不认识‘鬼王旗’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但这有什么差别呢?毒魄与他们结下梁子,就同我和他们结下了梁子一样……”
    做了一次深呼吸,危蓉故做轻松的道:“没有想到,毒魄也有这种过命的好朋友……”
    毒魄不以为忤的道:“连秦桧生平还有三个好朋友呢。”
    危蓉忽然低下头来,幽幽的道:“我很抱歉,毒魄,你这件事我帮不上忙,一点也帮不上……”
    毒魄平视危蓉,道:“我并没有要求你帮忙,你也没有义务要帮我的忙,因此,何须抱歉?”
    危蓉双手互握于胸前,模样透着由衷的愧疚:“承你不记旧隙,以德报怨,于淫魔手下保全了我的贞操,而当你正要历险犯难、面对强敌的时候,我却不能效命伸援,毒魄,我深深觉得亏欠了你,但无论如何要请你谅解,你的仇家乃是我们的挚交世好……”
    毒魄颔首道:“我谅解,同时我对你也绝无丝毫埋怨之心,危姑娘,你有这个想法。我已很感激了!”
    退后一步,危蓉裣衽为礼:“二位,请容我告辞——”
    毒魄与南宫羽站起身来,分别抱拳致意,南宫羽且语重心长的道:“危姑娘,今晚之事,能不说,还是以不说为佳。”
    危蓉表情凝重的道:“我省得,南宫先生,我自会盘算另一套说词。”
    送走了危蓉,毒魄对着满桌的酒菜,竟有一种兴味索然的感觉,再也提不起半点食欲,他仰身倒上短榻,闭着眼,却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宫羽不以毒魄那般的烦乱,他胃口还好得很,重新坐回桌前,依旧开怀喝酒吃肉,咀嚼有声中,他侧过脸来调侃毒魄:“伙计,你是怎么搞得?大姑娘一走,五脏庙也不祭啦?”
    毒魄双臂枕向脑后,闷着声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兀觉得空茫茫的不落实……此与危蓉无干,你不要红口白牙的瞎扯淡,今夜之后,我和她又有什么牵连?”
    南宫羽又撕下风鸡的另一只腿啃咬起来,边含混不清的道:“你就先歇着吧,好好养足精神,过几天还得上阵拼命哩……”
    毒魄没有出声,南宫羽的话使他的思绪有了新的导向,他开始仔细考虑,数天之后的行动步骤将要如何,他不希望再发生任何闪失,而毕竟,他们才只有两个人。
    茅屋里沉静下来,唯一的声音,是南宫羽嘴巴进食时的响动,别看这位“七巧枪”
    独自个在吃喝,还真个乐在其中,津津有味哩。
    从“抱固岭”来“江都镇”,只有一条道路,这条道路,现在正婉蜒于毒魄和南宫羽的眼前,路面不宽,曲度大,亦算不上是一条够水准的路。
    毒魄挑选的截击地点,刚好是道路的一个拐弯角,右边有一座甚为陡斜的山丘,左边则是大片土坡,而道路转到这里就越发狭窄了。
    山丘不很高,大概上下三丈多的距离,丘顶生长着密密箭竹,伏在竹丛里,看远看低十分方便,但是,路上的人若待向上看,就不容易察觉什么,这是个相当适合打伏袭的所在,占有先发制人的地利之势。
    今天,十月二十三,此刻还是大清早。
    有薄薄的雾气迷漫远近、薄雾像纱,飘飘忽忽的浮沉周遭,吸入一口,沁凉寒冽,再由人的口鼻间呵出,又变成白茫茫的一团了。
    毒魄盘膝坐在一丛箭竹前,双眼注视来路,脸庞上没有丝毫表情,来路曲折,景色微显朦胧,许是辰光太早的关系,还不见行人上道呢。
    三尺之外,坐着南宫羽,他的枪囊斜倚膝头,嘴里哼着小调,样子十分轻松愉快,了无厮杀前的紧张凝重之态,一只手还随着小调的音律在打拍子……
    没多久,阳光自云层后透过来,雾也开始慢慢消散,人的身上一旦感觉到暖意,精神亦不由抖擞了。
    南宫羽伸了个懒腰,笑着道:“你在想什么,毒魄?”
    毒魄唇角勾动了一下:“我在想,那婆娘什么时候会来,以及她是怎么个来法。”
    南宫羽明白:“怎么个来法?”
    “嗯”了一声,毒魄道:“前几天我们不是研判过么?商鳖和他的人极可能将计就计,借阎四姑为饵,诱引我们入毅,如果这些人不是自痴,阎四姑此来就必然有所依持了。”
    南宫羽道:“你也知道他们不是白痴……”
    毒魄点点关头:“所以,我认为阎四姑设若仍然依照她的既定程序行动,这行动的本身便是一个陷饼!”
    南宫羽道:“这不正合你意?给他们来个猝不及防,借此机会再网罗几条大鱼……”
    毒魄沉沉的道:“唯一的顾虑,是我们的能力问题,鱼来多了固然可喜,但也要网得住才行!”
    南宫羽笑一声道:“除此之外,还得防范被反咬一口,说不定里头就有几条大虎鲨!”
    不带丝毫笑意的笑了笑,毒魄道:“你记住我们的行事步骤了?只要依计进行,不管他是什么鲨,也笃定可以斩上几头,我们捞二个够本,捞两个便赚一个,包准赔不了!”
    南宫羽道:“放心,这么简单的狙击方式,我怎会记不住?你要不信,我再给你提一遍——由你打冲锋,我埋伏在此掠阵,并负有突袭对方党羽的任务,但除非得到你的信号,不可随意现身,下手的当口务必要快、要狠、要准,以一击毙命为原则……”
    半合着眼,毒魄微微颔首:“不错,但还有一条呢?”
    咽了口唾沫,南宫羽道:“那一条,八成是用不上。”
    毒魄道:“希望用不上,不过,我还是想听你复述一遍,免得节骨眼上又忘了。”
    南宫羽转过脸去,有气无力的念道:“一旦听到你发出突围的暗号,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都要立即撤身,不得稍有延误,即使你当时陷入绝境,亦该视若无睹——”
    毒魄笑道:“很好,说得很清楚,南宫,言行要合一,当机立断,万勿迟疑。”
    南宫羽“呸”了一声:“少他娘提这一桩,你不觉得透着晦气?搏杀斗阵,先要有必胜必成的决心才行,却连如何逃命都打算好了,岂不是自触霉头?”
    毒魄气定神闲的道:“居安思危,有备无息,南宫,进有进之道,退有退之规,天下何来长胜不败之师,又何来永世称雄之人?预先铺好后路,乃是自保的合理安排。”
    哼了哼,南宫羽正想反驳什么,目光无意间掠过来路,不由神情一凛:“伙计,你看看,是不是那话儿来了?”
    毒魄移过视线,向下俯瞰,不错,道路远处,果然出现了一人一骑,人,模样依稀是个女人,胖大的女人,骑的却是一头大青驴。
    路上,只有这个胖大的女人,和她胯下的大青驴。表面上看,不见什么异状。
    现在,薄雾早已散尽,景色十分清晰,而望得到的山野田间,却只是一片沉寂。
    逐渐的,蹄声隐约传来,大青驴以不徐不缓的小碎步在奔驰,这头驴相当强健耐行,以至虽然背上负驼着那么一个大号体型的婆娘,亦不显得吃力。
    手搭凉棚仔细向前端详,南宫羽压低嗓门问:“是不是阎四姑那老虎婆?”
    毒魄没有回答,因为目前的距离,还不到辨清面目长相的时候,而且,他从来也不曾见过阎四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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