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虎三山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世事本难全
    “黄沙滩”果真名副其实,一片耀眼洁净的金黄色沙滩便延展在那条水质清澈的河流边,河流婉蜒而去,流经之处,却只有这一段的岸沿是黄灿灿的沙滩,占地约有百亩大小,沙色柔润细致,起伏之间,宛如波痕层叠,别具平漠寒水的情调。
    沙滩临溪不远的地方,生有几丛半青泛黄的杂树,靠着树边,是几幢木造房子,房子后头以简陋疏落的木栅围成一座马厩,厩里圈着十来匹马儿,沉静的空气中,偶而响起几声轻微的马嘶,便仿如水面的涟筋,把冷清的僵寂推动了。
    现在,还不到入黑时分,夕阳在西边尚露着半张面孔,毒魄与南宫羽已经来了。
    他们两人的坐骑早留在里许之外,为的是避免打草惊蛇,待至轻手蹑足的摸到这里,正好各浴一身艳丽的霞彩,兆头似乎不错。
    半伏在一个稍稍隆起的沙丘之后,甫宫羽正眯起双眼细细打量前面那几幢木屋,这位“七巧枪”除了手边多一副窄长皮囊之外,仍然是昨日那身穿着打扮,因此动作与外貌比较起来,就有点不大相衬,他却举止从容,毫无拘泥之状,显见已是习以为常了。
    毒魄连看也懒得看一眼,他双臂枕着后脑,只躺在沙地上闭目养神。
    南宫羽窥探了片刻之后,把身子缩了回来,顺势盘坐在沙地上:“屋子外不见人影,也没啥异常状况,马匹全圈在厩里,可见廖老么那一伙人亦不曾外出,毒魄,我们还是依照原来预定的时间,入黑动手!”
    毒魄闭着眼道:“全听你的。”
    南宫羽笑道:“真金不怕火炼,毒魄,我就欣赏你这股子笃定劲儿。”
    毒魄张开眼皮,懒洋洋的道:“这得要看对手是谁,才能笃定,廖老么和他那一帮子熊人,我虽然不熟悉,但料想不会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真正三头六臂的角色,极少有捻股子干他这一行的,落到打家劫舍混生活了,还高得到哪里去?”
    嘿嘿一笑。
    南宫羽道:“姓廖的高是不高,但手底下却挺扎实,你可休要小看了他,尤其这家伙,一向凶猛悍野,敢拼敢杀,也不是个易与的人物哩!”
    毒魄道:“他那一窝子,有多少人?”
    南宫羽道:“十个八个大概有,其中很有几员骁将,毒魄,记注不能轻敌。”
    毒魄抽回手臂。
    坐起身来:“我从来就不轻敌,也不容易紧张,打打杀杀,原就是那么回子事,集中精气神,动手把人撂倒最叫紧要,情绪上的反应,免不了累赘。”
    略略一停。
    他又接着道:“南宫,姓廖的哪一桩功夫比较专长?”
    南宫羽似乎对廖老么的底细十分清楚,毫不思索的答道:“地堂刀,听说他那一手地堂刀法施展起来就如同滚地一团雪,又快又狠,变化无穷,许多人吃过他的亏……”
    瞧着南宫羽。
    毒魄似笑非笑的道:“你对姓廖的情形怎么这等熟法?莫非以前与他打过交道?”
    甫宫羽放低声音,故作神秘的道:“不瞒你说,廖老么的手下有一个被我买通了,自然消息传得灵快,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在我掌握之中,可谓涓滴不漏!”
    毒魄笑道:“有你的,甫宫。”
    双手互合。
    南宫羽得意洋洋的道:“吃这碗饭,没有两下子还成么?铺排类似的事,我最拿手不过,毒魄,往后再有生意上门,你就越知我的能耐了。”
    毒魄若有所思的道:“还忘记问你,南宫,我们俩是以什么立场与身份出现?”
    南宫羽道:“黑吃黑,责任肩在我们身上,也免得留下尾巴,替刘老东家惹麻烦!”
    毒魄道:“声明在先,我可不习惯藏头缩尾那一套,咱们明着上!”
    甫宫羽道:“放心,经过这次场面,廖老么能活着是运气,否则,也包叫他破胆,要我们藏头缩尾,姓廖的还不够那个分量。”
    毒魄“嗯”了一声。
    道:“你从来就是善解人意,南宫,我算没有白和你做搭档!”
    拱拱手。
    南宫羽眉开眼笑:“好说好说,高抬高抬……”
    看了看天色,毒魄道:“辰光差不多了吧?”
    舒腿起立,南宫羽掸拂了一下衣袍上的沙粒,气定神闲的伸手揖让:“你先请,毒魄。”
    毒魄也不客气,振臂一跃而起,步履稳实的行向那边的木屋,如果只从他走路的模样与形容的安详来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随后趋至的南宫羽,就更加悠然洒脱,举手投足之间,像煞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了。
    距离木屋还有丈余远近光景,毒魄已停下脚步——
    因为屋子里起了反应,门扉启处,五条横眉竖目,充满野气的彪形大汉蜂拥而出,人一出来,立即分散开去,摆成一个包抄夹击的阵势。
    毒魄没有说话,回头看了看甫宫羽。
    南宫羽赶两步,走到近前,先朝对面的五名汉子做了个罗圈揖。
    笑容可掬的道:“各位老兄,借问廖老么可在?”
    五人中,有个左颊带着大块紫色疤痕的仁兄先开了口,语气极不友善:“你是干什么的?找我们么哥有什么事?”
    南宫羽仍旧笑颜不减的道:“我老远巴巴的跑来这里找廖老么,当然有事,至于有什么事,恐怕不大方便告诉你,我想,你总不能顶替廖老么的位子吧!”
    疤面人目光一冷。
    凶狠的道:“敢情是来找岔的?”
    南宫羽笑道:“就算是来找岔,该如何应对,也属廖老么的事,合得着老兄你发号施令么?”
    疤面人火了。
    满脸杀气腾腾:“他娘的,你以为你是老几?居然敢冲着我‘红蝎子’毛坤耍横?姓毛的今天愣是不准你见么哥,要见也行,先撂倒我毛坤再说!”
    南宫羽笑眯眯的道:“你这样越俎代疱,廖老么八成会不高兴,你便不怕替你们么哥误了事?”
    毛坤大喝一声:“好个巧嘴俐舌,挑拨离间的王八蛋,老子先做了你,再向么哥回话——”
    不等甫宫羽表示什么,木屋内已传出一个沙哑的音调——
    尽管声音暗哑,却颇富权威:“不准胡闹,毛坤,且待我来看看这两位相好的。”
    毛坤一脸的不高兴,闷着声让开两步,又“呸”的向地下吐了口唾沫。
    木屋里走出四个人来,领头的一位,长得瘦小枯干,满头乱发,面孔焦黄起皱,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但气势挺足:“大家伙一旁站着,别他娘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气,没得叫好朋友瞧我们场面见少了,只来两个熊人就惊得鸡飞狗跳!”
    说着,他睁起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了南宫羽一阵,又端详过毒魄,始慢腾腾的道:“是二位找我廖老么?”
    南宫羽微微欠身。
    和颜悦色的道:“不敢,正是我们要来求见。”
    廖老么仰高面孔。
    大刺刺的道:“有什么事?”
    南宫羽彬彬有札的道:“么哥在‘黄沙滩’的威名,我哥俩可谓仰慕已久,今日冒昧前来,一则是向么哥致意,二则么,也请么哥看在同为江湖一脉的份上,赏碗饭吃——”
    哇哇一声怪笑。
    廖老么神态诡异的道:“赏碗饭吃?也罢,先不说我们这一群苦哈哈早已三餐不继,自顾不暇,还不知去哪里打野食,你倒说说看,这个饭待怎么个‘赏’法?”
    南宫羽的表情相当恳切,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详尽又开诚布公的剖析某一样事:“么哥也大自谦了,凭么哥你的身份地位、人望关系,何来‘三餐不继’、‘自顾不暇’之言?如果连么哥你都混成这等光景,那我们哥俩岂不早就饿死啦!尽管么哥你客气,我们亦不敢有逾越的要求,以免使么哥为难,我们要麻烦么哥的事很简单,只要么哥一点头,就算成全我们了。”
    廖老么阴着面孔道:“说吧,要我点什么头?”
    南宫羽笑得越发可爱了:“‘东关城’西‘万芳油坊’的刘老东家,不是有一对质地上好的‘碧玉鸳鸯,搁在么哥你这里么?那玩意挺值个价钱,么哥你一共就这几个人,也用不了那许多,何不点点头,赏给我哥俩拿去过日子,让我们在衣暖食饱之余,同沐你么哥的恩德?”
    先是一愣。
    廖老么随即勃然大怒:“我操他奶奶的,这算什么熊话?大爷们辛辛苦苦到手的宝物,你两个鬼头蛤蟆脸居然想来分一杯羹?这不是虎嘴抢食是什么?黑吃黑吃到我廖老么头上,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南宫羽心平气和的道:“么哥,你先别动怒呀!说‘黑吃黑’有多难听?我们也决没有这个意思,江湖一把伞,遮阴又遮寒,总不能光胖了你,瘦了我们吧!叉道是红花绿叶,木属同枝,你就忍心叫这同枝同源混不下去?”
    廖老么瞪起一双三角眼。
    咬牙切齿的道:“少他娘给我来这一套,嘴上说得天官赐福,其实你们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以为老子不知道?我廖某人成天打雁,莫不成还能叫雁啄了眼去?我抢人,你们倒想来抢我,真他娘的豁了边啦!大水直灌龙王庙,有这个说法?”
    站在一边的“红蝎子”毛坤趁机吆喝:“我就知道这两个狗头不是好路数,么哥,咱们还等什么?做翻了算数!”
    廖老么身旁一个黑大胖子先打鼻孔里哼了两声,嗓调浊沉的道:“么哥,这两个人的来路我们还不清楚,少不得要盘盘他们的道。”
    眼珠子一翻,廖老么斜睬着南宫羽。
    火辣辣的道:“你听到我老伙计胖黑曹钦的话啦?扯淡扯了这一阵,二位相好的竟连个底都没露,既敢上线开扒,总不作兴耍他娘的孬种吧?”
    南宫羽似是十分抱歉的道:“么哥见谅,只顾着求么哥赏饭,一时倒忘记向么哥提姓报名了;先说我吧!我复姓南宫,单字一个羽,我这伴当的姓氏更怪,他姓毒,嘿嘿,毒药的毒,狠毒的毒,也是单名一个魄字,魄么,就是魂魄的那个魄……”
    廖老么嘴里念叨着这几个字,一面加以组合:“甫宫……南宫羽,毒药的毒,魂魄的魄,呃,毒魄,南宫羽,毒魄……”
    突然间,他往后猛退两步,瞪着眼、张开嘴,模样就像真的吞下了一口毒药:“毒魄?‘毒一刀’毒魄?”
    毒魄没有出声。
    从来到这里,双方朝面到如今,他一直就没有出过声。
    眼睛盯向南宫羽,这位打家劫舍的“棒老二”头子又憋着声道:“你是,呃,‘七巧枪’南宫羽?”
    南宫羽哈了哈腰:“一对上不得台盘的货,倒叫么哥见笑了……”
    深深吸一口气,廖老么强自镇定,却再也提不起那股子张狂劲道来了:“真没想到……竟是你们二位驾临,南宫……呢,老兄,你同毒老大全是道上响叮当的大人物,要发财,哪里不好去?冲着我们这群苦哈哈穷搅和,又能榨出多少油水来?
    大家都在混世面,二位好歹得替我们兄弟留一步退路……”
    南宫羽笑道:“么哥说笑了,各位于的是无本生意,吃孙喝孙不惜孙,左手来,右手去,不损半文底钿,一切花用,自有些老凯供应,这种日子,过得既轻松、又逍遥,谈得上什么苦?
    要说苦,我们哥俩才叫苦哩。”
    廖老么放低姿态道:“南宫老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我们不识抬举,实在是另有苦衷,你看看,里外十来口人,个个又是牛高马大,开门七件事,哪桩不要钱?从大早一睁眼就得动脑筋填肚皮,如今买卖更不好做,经常张罗半天,却弄不到几文进帐……二位老兄尽管别处发财,我们这里,务请抬抬手,放一马……”
    甫宫羽摇头道:“么哥,‘万芳油坊’的刘老东家,你又何曾放过人家一马,横竖不是你的东西,不过转过手,犯得着这么心疼?”
    廖老么固然心里有火,仍旧努力按捺:“话不是这么说,南宫老兄,东西虽不是我们自家的,却也费了一番辛苦才到手,大伙要活命,靠的就是‘水子’进出,假如样样转手让人,我们怎么朝下过?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二位总也得为我们想想……”
    南宫羽道:“那么,你是不肯赏下那对‘碧玉鸳鸯’?”
    廖老么忙道:“不是我们不肯‘赏’,南宫老兄,委实是‘赏’不起呀!”
    看了身侧的毒魄一眼。
    南宫羽忽然笑了:“么哥,你也真叫看下开。”
    心腔子蓦然一跳。
    廖老么呐呐的道:“呃,怎么叫……看不开?”
    南宫羽眯着眼道:“那对‘碧玉鸳鸯’,不错是值几个线,但钱是人找的,今天丢了,明朝还能再挣,如果人死了,不就通通玩儿啦!你想想,‘碧玉鸳鸯’就算再珍贵,对一个死人或一群死人又有什么价值?”
    干涩的吞下一口唾沫。
    廖老么的黄脸透青:“你的意思是——硬要强取豪夺?”
    南宫羽笑道:“这个说法不好听,却确然一针见血,不错,软的来过,接着就是来硬的了,么哥,你在江湖上翻腾这许多年,莫非尚未顿悟,这原本就是个物竟天择、弱肉强食的世界?”
    面颊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廖老么突兀嗔目大叫:“南宫羽,你们未免欺人太甚!”
    南宫羽气定神闲的道:“别激动,么哥,被你劫掠的那位苦主,大概也和你是同一个想法!”
    廖老么双手伸进袍襟之内。
    张牙舞爪的咆哮:“娘的个皮,狗急跳墙,人急上梁,南宫羽,你休要以为吃定了,真要撕破脸而动手,谁宰谁还说不准!”
    南宫羽耸着肩道:“我们是先礼后兵,么哥,你硬不开窍,就休怪我们得罪了,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你宰了我哥俩,我们也只有认命,谁叫我们贪图那对‘碧玉鸳鸯’来着?”
    廖老么双手翻展,一对精芒闪灿的“柳叶刀”已亮了出来。
    握在他手里的这两柄刀,长仅尺余,窄若人指,却是锋利无匹,光华流灿中寒气逼人,再衬以姓廖的一脸狞厉之色,情势骤然便紧张起来。
    南宫羽容颜不改。
    哧哧笑道:“么哥,你真待拼命了呀!”
    一句话尚未说完,左侧方人影暴映,两溜金黄色的冷电业已交击而至!
    抢先出手的人是毛坤“红蝎子”,别看这家伙言行粗暴,功夫还颇了得。
    一对澄黄莹亮的“蝎尾锥”甫始见招,已封死了南宫羽的上中下三盘!
    南宫羽冲着毛坤露齿一笑,丝毫没有躲避或回手的打算,光景似是认了命。
    刹那间,毛坤直觉感到不妙,当他尚未及体悟到是什么地方不妙,毒魄已倏忽斜走一步,随着毒魄身形的移动,一抹耀眼的弧芒淬然旋飞,由于旋飞的速度太快,以至充斥入眸的尽是那流掣穿舞,汹涌如波的雪晔冷焰,简简单单的一刀挥斩,弧刃所生,竟似横溢天地!
    一条手臂齐肩抛向空中,还带着赤漓漓的鲜血,这时,才响起了锋口破空之声。
    毒魄上身微挫,“祭魂钩”“挣”声偏回,仿若一弯斜月殒落,却连肩夹背把丈许外的另两条大汉砍成四截,刃芒激荡下,这群汉子竟变得像木头似的呆滞了!
    失掉一臂的毛坤也够狠,他扭曲着一张面孔,颊上的疤痕透着红光,活脱一头发狂的野兽般冲向毒魄。
    仅存的左臂奋力挥舞着那柄“蝎尾锥”,喉里响起曝叫,大有与尔偕亡的气势!
    毒魄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折返手中的“祭魂钧”在他腕际打了一转,摹地弹射而出,力猛劲急,正迎上冲来的毛坤。
    “蝎尾锥”与“祭魂钩”的刃口接触,一股令毛坤意想不到的力道随即浸彻而至,力道的强烈,不但震得整个锥体上扬弯曲,更将毛坤撞歪五步,姓毛的身于尚在顿挫,弧形的光影已掠过他的后头,把一颗活生生的人头斩落于地——人头面颊上的疤痕,甚至仍在泛着红光!
    厮杀的开始,只在须臾之前,须臾的功夫,三条人命已做了交待,这股子狠酷暴戾之气,不止惊慑住廖老么的一窝子人,连南宫羽也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弦月形的芒彩在毒魄手中闪耀,他目注僵立如呆乌似的廖老么,半合的眼皮宛如永远不会眨动似的仍然半合,接着,他缓缓踏进了一步。
    突的打了一个哆嗦,廖老么急忙退后三步,发如乱草般的脑袋拼命摇动:“别,毒老大,别这样……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毒魄站定下来,望了甫宫羽一眼,这位“七巧枪”皮笑肉不动的开口道:“么哥,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
    廖者么的面孔现在不但是黄,更且发灰,他脖颈间的喉结连连收缩,声如裂帛:“算你们狠、算你们厉害,我们认栽便是——”
    南宫羽闲闲的道:“认栽?光认栽就能解决问题?”
    廖老么哭丧着脸道:“南宫老兄,求你高高手,留一步活路给我们兄弟……”
    南宫羽道:“怎么说?”
    将左手的“柳叶刀”交给右手。
    廖老么嘶哑的道:“那对‘碧玉鸳鸯’,二位拿一只去,给我们兄弟留一只……”
    大大摇头。
    南宫羽道:“这怎么成,鸳鸯鸳鸯,鸳鸯本是成双配对,公母各一,我们怎可生拆了鸳鸯?么哥,这等人间惨事,你也忍心?”
    心底直在操南宫羽的十八代祖宗,廖老么嘴里却嗫嚅着道:“南宫老兄,‘碧玉鸳鸯’不是真的鸳鸯,它只是拿碧玉雕就……”
    南宫羽一本正经的道:“那更不成,‘碧玉鸳鸯’价值不菲,拆散开来就难卖钱了,这样一来,对你们不好,对我们更不好,还是搭配成双才妙。”
    说来说去,总规是要照单全收,廖老么知道再争也争不出结果来,加以毒魄手上那件寒光闪闪的玩意,实在是威胁太大,他更怕一个弄拧了刀锋飞来头上,那说什么都完啦!南宫羽不是说过么,无论多少财富,对死人是毫无意义的,前车有辙,他还不愿变做一个死人:“好,好吧!就给你们,通通给你们!”
    南宫羽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么哥,你要早想得开,又何苦白白赔上三条人命?”
    廖老么暗里切齿叫骂——我操你的老亲娘,我几时又想开了?前一阵没想开,这一阵更想不开,老子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们强取豪夺,空手套白狼,叫老子如何想得开啊——他拉塌着眼皮,声音里有哭腔:“请来点货吧!二位……”
    南宫羽招呼毒魄:“你在外头守着,我跟他去‘点收’。”
    毒魄点点头,视线绕巡在当场另外五位仁兄身上,五个人但觉全身发冷,谁也不敢稍有挪动,生恐误导了对方的意思,祸起不测。
    随着廖老么进入木屋,南宫羽一面打量着这酸臭四溢,恍同猪窝般的脏乱环境,边嘴里“喷”“喧”有声的道:“乖乖,你们这里可真够瞧的,熏坏了人不关紧,可别把那对‘碧玉鸳鸯’熏臭了……”
    廖老么不搭理他,只管直起喉咙朝里问吆喝:“阿汪,阿汪,把刘老头的那盒东西给我拿出来!”
    声音在木房内外回荡,里间却没有任何反应;廖老么稍稍楞怔了一下,立时怒冲冲的往里闯,且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是个死人呀!外头搅得天翻地覆,你就只会当缩头王八不做声?”
    南宫羽跟在廖老么身后进入内室,却只见一室凌乱,靠后的窗户洞开,贴立墙边的一具沉厚红木衣柜柜门半敞着,铁锁横挂,衣物零碎散满于地,别说是阿汪,连鬼影也不见一条!
    看到这等情况,廖老么立时脸色大变,叫得一声“不好”,人已扑向后面窗口,伸出头去匆匆探视片歇,又步履踉跄的奔至衣柜之前,手忙脚乱的翻捡那一片零碎,翻着捡着,人已萎顿在地。
    南宫羽旁观者清,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仍忍不住声音发干的问:“出了什么漏子啦!”
    廖老么猛一摇头,手扶着衣柜颤巍巍的立起身来。
    嚎着声道:“该死的阿汪,天打雷劈的阿汪,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五马分尸的贼骨头,看他做下的好事,不但偷走了那对‘碧玉鸳鸯’,连我们辛苦积攒下的一包金银子也吃他拿跑了,万想不到这狗娘养的心黑手辣到这步田地啊……”
    南宫羽僵窒了俄顷。
    有些迟疑的道:“么哥,你不会在耍把戏吧!”
    廖老么“嗬”“嗬”怪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要难听。
    他灰着面孔嘶叫:“我在耍把戏?眼前的光景你可也是亲自目睹,我的手下人窝里反不说,更不啻在打我的落水狗,趁着一场乱,居然席卷潜逃,任什么仁义道德都不顾了,我如今已是精光鸟净,里外成空,南宫老兄,你看看我的模样,像是在耍把戏么?”
    南宫羽挪腿便走。
    头也不回的道:“别泄气,么哥,至少你还留得青山在——”
    廖者么愣愣的道:“那对‘碧玉鸳鸯’,你们不要啦!”
    南宫羽没有答话,管自疾步出门,冲着毒魄一招手:“咱们走!”
    毒魄跟着南宫羽离开,但南宫羽却并非行向来路,反而绕过杂树丛,往木屋后面快走;毒魄这时才低声问道:“有了岔子?”
    点点头,南宫羽目光四巡,边压着嗓门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毒魄,说凭我这老行家,竟也着人摆了一道!”
    毒魄皱皱眉头,道:“怎么说?”
    南宫羽没好气的道:“真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正和廖老么的人杀得火辣,廖老么一名监守‘碧玉鸳鸯’,名叫阿汪的手下,竟趁乱卷逃,不但卷走了‘碧玉鸳鸯’,连廖老么仅存的一点箱底子也偷跑了,我出来的当口,他正在呼天抢地哩毒魄道:“这是廖老么御下不严,一窝子狗屁倒灶,怎么扯得上你被摆了一道?”
    干笑一声,南宫羽微现窘迫之色:“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廖老么有个手下被我买通了?”
    毒魄愕然道:“莫不成你买通的那个人……”
    南宫羽叹了口气:“不错,正是这个杀千刀的阿汪,他本名叫汪平!”
    毒魄不禁笑出声来,老古人说得对:真正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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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毒计巧连环
    夜暮四合,风从河面吹来,越觉寒冽清冷,风在沙滩上空打着旋转,宛似呜咽。
    毒魄与南宫羽非常有耐心的沿着沙滩逐步向前搜索,虽然视野不佳,但金黄色的沙地反折着光线,景物大致尚可分辨。
    转头瞧了毒魄一眼。
    南宫羽歉然道:“看来还得费点周折才能找到汪平那小子,这全是我办事疏忽引来的麻烦,希望你不要介意……”
    毒魄笑道:“我有什么可介意的?本来天下事不如意者就十常八九,如果件件顺但,样样称心,那只得去做神仙了,南宫,银子岂有容易捞的?”
    甫宫羽远眺周遭。
    恨恨的道:“说实在的,我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汪平有这一招,大家话已说妥,我甚至连前金都付了,临到节骨眼,他居然跟我玩起‘大小通吃’的把戏,真正土匪胚子,断不了那条恶根,一朝被我拿到,你看我怎么整治他!”
    毒魄沉吟着道。
    “南宫,以那姓汪的份量,不配保有那么珍贵的宝物,否则,即是自寻烦恼,这个浅显道理,我相信汪平也不会不明白……”
    南官羽道:“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偷鸡摸狗的混混,充其量积得几斤破铜烂铁,存两块碎玉残,凭他那副德性,也有资格拥有如此珍宝?他便有心拿去卖,人家还当是假的哩,再说,他去哪里寻找买主?”
    毒魄道:“我看,他或许早已寻到买主了。”
    微微一怔。
    南宫羽若有所悟:“有道理,毒魄,你说得有道理,汪平收了我们的银子,私下又跟别人搭上线,然后等我们和廖老么一伙拼上的辰光,他趁乱盗走‘碧玉鸳鸯’,好再捞一票——”
    毒魄颔首道:“大概说是这么回事,在你收买他的时候,他已经朝这上面动脑筋了。”
    南宫羽喃喃咒骂:“这个狗娘养的……”
    毒魄平静的道:“用不着生气,汪平不可能有很充裕的时间逃亡,他必须确定在我们稳占上风的情形下才会动手,你知道,南官,我们与廖老么那边的交锋的过程极短,姓汪的又没有骑马,仅这片刻前后,他能跑得多远?”
    南宫羽道:“我也晓得他跑不了多远,毒魄,我有信心在这附近逮到他!”
    两人来到一片稍有倾斜度的沙坡上,南宫羽正待信步走下,毒魄已忽然拉了他一把,同时轻轻往左侧方一指点,甫宫羽急忙望去,刚好看到一团黑影在缓缓分开——
    黑影一分为二,一个向下倒,一个往后退!
    眯起双眼。
    南官羽低声道:“这是什么玩意?”
    毒魄道:“说不定我们已找到姓汪吧了!”
    南宫羽精神倏振,两臂挥展,人已一头大鸟般凌空三丈,但见他衣袍兜风,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正巧落在那个倒退的黑影之前。
    黑影是个人,是个又粗又壮,满脸横肉的人。
    倒下去的黑影,自然也是个人,是个面孔扁陷得有如烧饼的人。
    南宫羽只要看上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果然是“好朋友”汪平。
    汪平的模样不大好,明确的说,是大不好。
    他一张烧饼似的脸孔有些变形的歪扭着,双目凸瞪,嘴巴翁合,有如涸辙之鱼,却是出气多、吸气少,胸口上紫汪汪的一滩血,整个人还在不停的抽搐……、南宫羽不禁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汪平不错仍是个人,但已快要变成个死人了。
    那位满脸横肉的仁兄,似乎并不含糊南宫羽的突然出现。
    他杀气腾腾的盯着南宫羽,手上紧握的匕首尚在滴血。
    咳一声,甫宫羽似笑非笑的开口道:“这汪平,是你杀的?”
    那人抿着嘴,用力点头,一双牛蛋眼里凶光更炽,模样像是还没杀过瘾。
    南宫羽和颜悦色的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手上的匕首动了动。
    那人火爆的回应:“不关你的鸟事,再不滚开,连你一齐杀!”
    这时,业已接近弥留状态的汪平,摹地全身挺起,嘶声号叫:“另一个……跑……了……带着……带着‘碧玉鸳鸯’跑了……”
    南宫羽还不及多问一句,汪平喉间已响起一阵“呼噜’声,跟着两眼上翻,四肢拳曲,就这么再也没有动静。
    满脸横肉的那位重重一哼,对面前一条生命的终结,根本无动于衷。
    南宫羽笑嘻嘻的道:“你做到了,老伙计,你总算宰了他。”
    对方夹兀逼近一步。
    恶狠狠的道:“你想怎么样?”
    南宫羽摆摆左手,道:“我不想怎么样,各位同汪平之间的事,和我无关,但另一样东西,却与我干系重大,朋友,那对‘碧玉鸳鸯’,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那人晃晃手中匕首。
    粗声粗气的道:“老子不知道!”
    南官羽喟了一声。
    慢腾腾的道:“有关‘碧玉鸳鸯’的来龙去脉,你可能明白,也可能不明白,然而无论你明不明白,至少你该清楚这件宝物不应为你们所有,江湖上混,要混得有个道理,投机取巧,不是这种取法,朋友你愣待耍蛮使狠,恐怕解决不了问题!”
    满脸横肉的这一位腔调生硬的道:“多少年来,老子一直就是用老子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你要不信邪,可以试试!”
    不等南宫羽有所表示,这人的背后,已传来毒魄冷淡的声音:“用不着他试,我来试吧!”
    那人猛然半转身躯,厉烈的叱喝:“你是什么人?”
    毒魄一伸手就来揪捉这人的前襟,他伸手的动作并不算快,以至这位仁兄还有时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脚步倏错下,匕首暴起,狠戳毒魄心窝。
    匕首的来势比毒魄出手的速度要快得多。
    只见寒光轻闪,已将接触目标,就在此刻,毒魄才伸到半途的左手淬然反抛,刚巧扣到对方执握匕首的腕脉上,毒魄石火般抬时回旋,就堪堪把那人的一条手臂扭到背后了。
    横肉累累的面孔突然透紫,这人往下猛力蹲身,右脚倒穿,踢向毒魄下裆。
    而毒魄早已防到这一招,仅轻轻松松的侧跨两尺,紧扣敌人脉门的左手骤往上掀,“咔嚓”一声脆响起处,竟活生生将对方的胳膊折断!
    人的十指都连心肝,别说是手臂骨骼的崩折,任是这位仁兄如何勇健,臂骨初折,也不由痛得他狂号如位,整个身子半跪下去!
    毒魄从对方手上取下匕首,却仍抓着那条软塌塌的手臂不放,一边目注甫宫羽,他要看看者友是否能借机问出点什么来。
    叹一口气。
    南宫羽朝那人连连摇头:“你说说,老兄,你这又是何苦?给你讲过,耍蛮使狠解决不了问题,你却偏生叫我试试,你看看吧,不必我试,只我朋友一试,你可不就泄了气啦!”
    这人混身痛得籁籁抖索,半跪在那里,硬是死不吭声,表现得相当够种。
    南宫羽不慌不忙。
    好整以暇的道:“老兄,听我一句劝,现在可不是你装英雄扮好汉的辰光,如果你不肯同我们实心合作,我包你吃不完,兜着走!”
    尽管呼吸粗浊,连头都抬不起来,这位仁兄仍然咬紧牙关,不声不响。
    南宫羽朝毒魄微微点头,同时退后两步,像生怕溅了血在身上。
    于是,毒魄紧握对方断臂的手指猛收,随即一抬一抖,而这一抬一抖之力,差点就把这人的五脏六腑全抖散了。
    那一声嚎叫,直比杀猪也似!
    毒魄并没有放开那人的断臂,看样子,他极有兴趣继续如法炮制。
    嘴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满头的汗水,一下巴沾粘的涕涎,这位仁兄便瘫俯在沙地上,活脱一条奄奄待毙的狗!
    甫宫羽嘿嘿一笑。
    道:“你要表硬气,我不反对,不过我得告诉你,乐子才只开始,你若自认撑得下去,我们也包准奉陪到底,时间长着,正有得搅合。”
    说到这里,他向毒魄使了个眼色,始温言细语的接下去道:“首先,请教你的万儿?”
    那人俯在地下,没有回应。
    毒魄扣紧断臂腕脉的五指又开始收缩。
    不过,这一次他收得比较慢,慢到足令对方感觉得出另一波要命的痛苦又要降临了。
    吃力的稍稍仰起头来,这人噎着气道:“不……不要再……再动手,我……我说……我叫贾钊,‘黑虎’贾钊……”
    南宫羽蹲下身来。
    笑颜相迎:“原来是贾朋友,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真是人如其名,自有虎威;我说贾朋友,你跑掉的另一位伙计,不知又是何人?”
    喘一口气。
    贾刽呐呐的道:“他,他叫段一峰……”
    南宫羽思索了一下,脑海中却完全没有印象,他又柔声道。
    “那对‘碧玉鸳鸯’,可是被段一峰捧走了?”
    贾钊点点头,两颊的横肉往下坠挂,已了无半点。‘虎威”存在。
    南宫羽道:“捧到哪里去了?”
    贾铡嗓音沙哑的道:“东西……是我们……头儿要的……”
    南宫羽十分有耐性的间:“你们头儿又是谁?”
    犹豫了片刻。
    贾钊终于硬起头皮道:“‘血爪金刀’屠长青……”
    这三个字入耳,南宫羽就有些笑不出来了,他颇感意外的道:“屠长青是你们头儿?他平常贯做大票生意,而且这些年来听说混得挺发财,怎么会把精神摆在一对‘碧玉鸳鸯’上?”
    贾钊沉沉的道:“混得挺发财,是前两年的事了,最近日子却不怎么好过,再说,汪平主动找上段一峰谈价钱,我们头儿面都不用露,便垂手可得这对‘碧玉鸳鸯’,又何乐而不为?摊明了讲,碧玉鸳鸯价值不菲,也决不算桩小买卖……”
    甫宫羽道:“杀人夺宝,是屠长青的主意?”
    贾钊干涩的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还有更简单利落的法子么?”
    南宫羽苦笑着道:“不错,这的确算一种简单利落的法子,什么脑筋力气都不费,只须一刀下去,便捞得满盆满钵。看来屠长青比我们要聪明!”
    身子抖了抖。
    贾刽灰着脸道:“这是汪平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和段一峰以前有点交情,以为可由老段身上搭线,从我们头儿那里再捞上一票……”
    南宫羽咒骂一声:“这个该死的东西——”
    于是,毒魄开始说话了:“到什么地方可以堵住那段一峰?”
    一听到毒魄的声音,贾钊便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答话也快速得多:“我们头儿这阵子正在‘辛家店’等着,‘辛家店’外那座驿站,就是我们约好见面的地方,老段如今正在路上……”
    毒魄从贾钊头顶望向南宫羽。
    平静的道:“你知道‘辛家店’是怎么个走法?”
    南宫羽道:“熟得很,离这里大概有四十多五十里路,我们可以抄小道截过去……”
    话还没讲完,毒魄一脚飞出,又准又狠的踢中贾钊的后颈。
    清脆的颈骨断裂声响起,这条“黑虎”的脑袋立刻扭转到一个怪异的角度,毒魄松手,姓贾的胳膊反搭背脊,就以这么一种扭曲的姿势僵俯在沙地上。
    没料到毒魄会突下辣手,南宫羽有些愕然的道:“你怎么把他给做了?”
    毒魄面无表情的道:“留着干什么?这只是一个祸害,对许多人而言,是一个祸害。”
    南宫羽耸耸肩,招呼毒魄匆忙赶往他们藏马之处——
    他心里在盘算,要抄哪条近路,才能及时截下段一峰,或者,堵住屠长青?
    “辛家店”只是个荒落的小村子,从村头到村尾,仅得十来户人家。
    那座驿站很好找,就在村头上,不过,站房破烂陈旧,早就废置不用了。
    驿站里没有半匹马,门口却吊着一盏晕晕黄黄的风灯。
    毒魄与南宫羽的运气不怎么好,未能在半途上截住那段一峰,他们只好快马加鞭,赶来“辛家店”,希望还来得及找到屠长青。当然,如果先堵下段一峰,是最省事的方法,要在屠长青虎口抢食,就比较麻烦多了,但看在银子份上,怎么说也不甘就此罢休啊!
    两个人又在里许外就下了马,仗着腿劲好,一口气便扑来了驿站附近,于是,他们看到的便是这副景像——荒废的站房,空芜的厩圈,以及,门口孤伶伶悬着的盏风灯。
    喘了口气,南宫羽一个劲盯着眼前的站房端详,面带狐疑之色:“毒魄,怎么里外不见一匹马?还有这座驿站,破破烂烂的如像早就不用了嘛……”
    毒魄缓缓的道:“但是,站房里应该有人。”
    南宫羽又观察了一阵。
    低声道:“我怎么没看到?娘的,这其中透着玄虚,似乎有点不大对头,毒魄,难道说,贾钊那工八蛋竟敢诓骗我们不成?”
    双目不瞬的注视着眼前幽沉寂静的驿站。
    毒魄道:“设若站房里面无人,便不会挂起这盏灯,至于姓贾的有没有搞鬼,要摸进去才知道,甫宫,既然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南宫羽道:“我们淌进去!”
    毒魄在前,南宫羽在后,双双向驿站门前掩近,直觉里,他们感受到那股冷森而僵凝的气氛,黝暗的站房内,宛似蕴藏着什么不可揣测的危机……
    搔搔耳后,南宫羽喃喃的道:“是有些邪门,我觉得背脊上忽然冷嗖嗖的……”
    毒魄轻声道:“可惜没有机会再盘问姓贾的了。”
    当他们刚刚接近到门前风灯的光圈之内,黑洞洞的站房里就幽灵般飘出两条身影来。
    这两个人出现之后,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分开左右,往旁边一站,两张阴惨惨、白煞煞的瘦脸上不透丝毫七情六欲,活脱戴了两副人皮面具。
    毒魄站定下来,南宫羽也跟着上步,同时,左右两手已握紧了他那只窄长皮套。
    半晌,那两个人仍然分立门侧,泥塑木雕也似动也不动,甚至四只眼睛都未朝他们这边瞄上一瞄,光景似是视若无睹,邪祟得紧。
    咽了口唾沫,南宫羽悄悄的道:“操的,我就不信这两块东西没有看到我们,这是搞什么名堂?”
    毒魄也疑惑的道:“情况不对,南宫,我看我们可能进了什么圈套……”
    就在这时,门内又有一条人影现身——那是个相当高大魁梧的身影,移动起来,就像一座小山,尤其予人一种异常沉厚稳实的感触——仿若倾九牛之力,亦拉他不倒!
    门檐下的灯光,把那人的模样映照得清清楚楚。
    夹皮袍子,一张方形的脸膛透着淡紫的色泽,两道又浓又黑的倒八眉下是一双精芒隐射的利眼,有一点鹰勾鼻,薄薄的嘴唇上蓄着一字胡,人朝那里一站,便有磐石不动的气势。
    南宫羽瞧着那人。
    小声问道:“这又是何方神圣,毒魄?”
    毒魄摇头道:“似乎不像是屠长青……”
    南宫羽白了毒魄一眼:“当然不是屠长青,屠长青我曾见过一次,不会不认得——”
    毒魄道:“既不是屠长青,又是何人?南宫,我们到这里来原是找屠长青的。”
    只觉得喉咙发干。
    南宫羽道:“话是不错,但这一位似乎要冲着我们来了!”
    毒魄道:“可以解释……”
    那个魁梧如山的人物终于慢腾腾的开了口,声调低沉,从容不迫:“我就是‘醉枫台’的麻德生,时辰早已过去,姓屠的怎么仍尚未到?莫非姓屠的是要二位替他先打前锋来了?”
    “麻德生”三个字钻进耳朵,毒魄与南宫羽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至少已不如先时那般的自在——麻德生号称“九步夺命”,这“九步夺命”的混号却决非凭空而来,他的的确确是在九步连环之内,便可迫魂夺命,出道以来,少有例外,这是一个非常难惹难缠的人物!
    毒魄和南宫羽互觑一眼,都觉得有立刻把误会清释的必要,无因无由无怨无仇的,结下这么一桩梁子该有多冤?
    踏前一步,南宫羽赶紧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啊哈,我道是谁,原来竟是‘醉枫台’的麻老哥!真想不到会在这里同麻老哥见面,对老哥你,我可是仰之已久了……”
    麻德生形色冷峻的道:“不用起这套过门,你们的来意我很明白,方才我在屋内观察了很久,我确定屠长青未在附近,显然二位乃是代他赴约,很好,姓屠的虽说投巧取诈,二位的勇气却十分可嘉,我包管成全你们也就是了!”
    对方的口气相当托大,毒魄听了固生不悦,南宫羽也颇不是滋味,但饶是如此,这场糊涂仗却打不得,否则传扬出去,笑掉大牙的就不止屠长青一个人啦!
    南宫羽连忙赔笑道:“麻老哥,你这一说,可把我哥俩说迷糊了,我们和屠长青不亲不故,甚至认都不认识,怎么能扯到替他出头赴约的话题上?麻老哥,这其中怕有误会……”
    麻德生僵硬的道:“误会?天下之大,有这么巧的误会么?”
    南宫羽有些着急的道:“我们决不是向麻老哥打诓语,我们真的和那屠长青没有勾搭,连姓屠的与老哥你订的是什么约,约的是什么会,我们都完全不晓得——”
    麻德生无动于衷的道:“那么,你们为什么又会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方,而且分明是以‘接战’的姿态摸近?”
    南宫羽苦笑着加以解释:“这档子事的来龙去脉,说起来话可长了,总而言之,我们没有意思,也没有理由与麻老哥为敌,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一种巧合,也可以说我们是上了某人的当,麻老哥,明白的讲,我们赶来此地,为的亦是找屠长青。”
    麻德生道:“你们找屠长青干什么?”
    南宫羽略一犹豫。
    谨慎的道:“要同他谈一桩买卖……”
    冷冷一笑,麻德生道:“谈一桩买卖?如此说来,你们是朋友了?”
    南宫羽连连摇手:“不不不,我们和屠长青不是朋友——”
    麻德生突然提高了声音:“从开始到现在,你就是鬼话连篇,一派胡言,你以为你这番编排算得上天衣无缝、完美无暇?你竟拿这种连三尺稚童都骗不了的谎话来说与我听,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白痴肉头?”
    南宫羽愣了一愣,不免微显失措的道:“麻老哥,请你且息雷霆,听我一言,我——”
    麻德生一声暴喝,打断了南宫羽的话:“不必多说了,这‘辛家店’是个野村,我们站立的地方又是座荒废的驿站,鬼冷冰清的夜晚,你们来到此地,更且是以潜蹑的方式接近,要说你们不知我和屠长青有约,其谁能信?设若你们不是冲着我麻某人来,难道竟是冲着这座破烂站房而来?”
    情势转变到这步田地,实在有些出乎南宫羽意料之外,他先定了定神,收起笑容,神色间十分凝重的道:“麻老哥,我们已向你一再解说过,相信我们的立场与来意已表达得非常清楚,你不能只凭单方面的揣测就否定我们的申辩,老哥你在江湖上可是响叮当的人物,衡情度势,理该更有见地,如若偏执过甚,恐怕于你于我,皆非是福!”
    麻德生不带丁点笑意的笑了:“你是在教训我?”
    南宫羽严肃的道:“不敢,仅是对老哥你的一片忠诚,一番剖白。”
    麻德生暮地暴叱:“麻某人不受!”
    毒魄伸手轻拍南宫羽的肩膀,脸上流露着深深的同情:“你这套不灵了,甫宫。”
    南宫羽啼笑皆非的道:“伙计,现下已是什么光景,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毒魄走到南宫羽面前,目注麻德生道:“好言好语说了几箩筐,你全当在放狗臭屁,尊驾何人?不过就是‘九步夺命’麻德生而已,也罢,你待怎么样,随你的便,我们等候着侍候就是!”
    麻德生重重的道:“这才干脆,明枪明刀,胜败都是英雄,绕着圈子打诓言,最叫入不屑不耻,朋友你报上名来,麻某人决计好生超度于你!”
    毒魄道:“我姓毒叫毒魄。”
    麻德生容颜不变,稳沉的道:“毒一刀?”
    毒魄道:“正是不才,”
    几乎不能察觉的吸了一口气,麻德生双目定定的看着毒魄那满头如雪的银发,像是在和毒魄说话,也像在自言自语:“是毒魄,我早该注意到他的一头银发才对……”
    毒魄静静的道:“虽然我是毒魄,我也并不愿意与你无端较手,先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沉默须臾。
    麻德生冷森的道。
    “不,我们仍得对上一阵,因为我话出口,断无反悔,纵然你是毒魄!”
    半合的双目骤睁又垂。
    毒魄道:“我说过,悉随尊意。”
    麻德生左手在腰间轻按,“挣”的一声脆响起处,一柄巴掌宽的雪亮缅刀已从他腰板带中间抽了出来,缅刀软软的指向地面,有些许晃动,于是,刀面的寒芒流灿,波波推连,直沁人们心底。
    门檐下,原本挺立不动的那两位仁兄,此时忽然飘了过来,其中一个向麻德生微微躬身,以极其尊敬的口吻道:“主子,且容小的们代主子收拾这厮。”
    麻德生摇头,道:“你们不是毒魄的对手,都退下去。”
    两个人也不多说,双双退后,但是,这次他们却没有退回原来站立的门檐之下,只退向麻德生身后两侧——距离上足以立即支援的地方。
    南宫羽凑在毒魄耳边道:“这两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东西,乃是麻德生的贴身跟班‘山精’皮彪、‘魅客’皮魁兄弟俩,你要小心他们抽冷子打暗算,当然,我也不会闲在一边看戏,只是提醒你要多防范……”
    毒魄笑笑,道:“你怎会在旁边看戏?我要玩完了,你这戏还看得下去吗轻轻“呸”一声,南宫羽站开几步,同时暗中解开了手里窄皮套的拴口。
    麻德生凝视着毒魄,软刃的缅刀依然下指,依然在轻轻晃动。
    毒魄拉开他的皮口袋,取出“祭魂钩”仔细将柄端的银色链套上右腕,然后,他握紧把手,斜斜举起刀来,刀锋微侧,光华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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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英雄重英雄
    现在,麻德生专注的是毒魄的眼睛,他什么地方都不看,只望着毒魄的眼睛。
    真正的高手,才会有麻德生这样的老辣与历练,但是,他却相当失望,不仅是失望,更有些错愕,因为他从毒魄的眸瞳里,竟看不出任何情绪或意念上的反应,毒魄依旧双目半合,眼神幽邃而平静。
    毒魄斜举着“祭魂钩”冷煞卓立,垂目如定。
    他站在那里,有若一尊石像,全身上下,没有丝毫动作,甚至连呼吸声也寂冥不闻,他是如此深沉、如此冷凝,便仿佛一湾潭水,难测其底了。
    双方僵持着,谁也不曾动手,谁也不曾移步,周遭的空气,都像冻结了。
    南宫羽紧张的在旁掠阵,手心里满是汗渍,正待交锋的两人看上去一派静温,他却心跳加快,血脉责张,有着承受不住的窒迫感。
    他知道,高手相搏,越是出现这种对持的场面,情况便越凶险,结果往往仅是一击之下就分胜负,胜负一分即见生死!
    麻德生仍然未动。
    毒魄亦挺立如故。
    忽然,毒魄半合的双眼缓缓睁开。
    麻德生全身一躬,人已到了毒魄面前,下垂的缅刀宛如一条活蛇般发出“嗖”的一声怪啸,冷芒暴闪,寒气绕回中,直射敌人咽喉。
    毒魄未移分毫,斜举的刀锋闪电也似截落两尺,短促的金铁撞击声便飘散在一蓬四溅的火星里,而星焰甫现,刀锋偏飞,麻德生身形螺旋,一片晶幕随着他螺旋之势豁然凝布,“锵锒”回响下,“祭魂钩”倒弹返折,麻德生却被震出三步!
    抬手接住了反弹过来的“祭魂钩”,毒魄仍以原来的姿势举起,麻德生亦已站定,但他的缅刀却不再下指,竟然倒背左肩,模样近似乡下人进城,斜挂背上的钱褡裢,光景看上去有点可笑。
    但是,毒魄却不觉得可笑,丝毫也不觉得可笑。
    南宫羽也更紧张了,才松下的一口气复又聚集于丹田间。
    他一面觉得庆幸,一面越发忧虑。
    庆幸的是第一个回合不曾闹出人命,忧虑的是,眼看着展开的第二个回合,只怕双方都不肯善了!
    麻德生的神态沉稳如昔,唯一与先前稍有不同的,是他胸口起伏的幅度显得略略大了些,然而握刀的手依旧坚定有力。
    毒魄还是那么冷凝、那么幽沉,斜举着的“祭魂钩”纹风不动,好像他以那种姿势举钩,已经有一百年、一千年的辰光了。
    他的双眼不似平时习惯性的半合着,而是完全睁开,睁得又亮又大。
    麻德生就在这时腾掠空中,掠得不高,大约只有七八尺的高度,也因此他朝下搏击的距离便非常接近,接近的另一个说法乃是快速,当缅刀的芒彩闪掣,斗大的光圈已向毒魄兜头罩落!
    “祭魂钩”起如长虹,以正面最直截了当的直线劈出,刃口的光泽立刻划成一道匹练,割破空气,发出裂帛似的刺耳之声,刹时间,气流震颤,回转为大小不等的无形漩涡,一刀之威,颇有天地变色之概。
    罩落的光圈,在骤然间碎散,化为一抹流电臾向荒野,麻德生凌虚连连翻腾六个筋斗,才踉踉跄跄的站稳,而毒魄也退出两步,面孔上透映丝丝青白,彼此的虎口,都已血迹斑斑。
    大大喘一口气,麻德生以他惯常的沉稳语调发话。
    “好,毒一刀不愧就是毒一刀……”
    毒魄淡淡的道:“一刀不成,二刀亦不竞成,麻老兄,我这招牌被你砸了。”
    麻德生极为罕见的在脸孔上展现了一丝笑容,不徐不缓的道:“毒魄,你是自谦,以我而言,所谓‘九步夺命’,恐怕十九步也有了,休说不曾夺命,连吃饭的家伙都抛了手,又有什么话可说?”
    略一迟疑,毒魄道:“麻老兄,我看,不打了吧?”
    双手分摊,麻德生自嘲的道:“当然不打了,再要打,我拿什么跟你打?用家伙都封不住,赤手空拳就更甭提啦!”
    毒魄笑道:“多谢老兄你成全。”
    麻德生道:“什么成全不成全?你别叫我难过了,说真的,毒魄,我刚才也是骑虎难下,话已出口,怎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明知讨不了好,亦只有拿鸭子上架——”
    毒魄忙道:“也怪我们不好,偏就凑得这么巧,莫怪老兄你要起疑心。”
    麻德生正色道:“在我知道你的身份的以后,我已断定二位不会和屠长青是同流合污之辈,之所以坚持动手,全系基于颜面,毒魄,我的苦衷,尚请谅解,事实上,我决不是这般蛮横无理之人!”
    毒魄颔首道:“我明白,所以,我们不会再打了。,,
    顿了顿。
    他又道:“麻老兄,你和屠长青约在这里见面,显然不是好聚会,未知原因何在?”
    麻德生咬了咬牙。
    道:“实说了亦不妨——屠长青在个月前,洗劫了我表弟一家,当时我表弟已把我与他的关系抬了出来,可恨姓屠的居然毫不理茬,半点脸面不给,事后我表弟跑来向我哭诉,你说说,这口鸟气教我如何咽他得下?经过一番折腾,终于被我找到了屠长青的老窑,不巧他正好外出,因而我便留下书柬,约他今日此时,到这里彻底解决问题,做一了断,没想到姓屠的逾时未来,你们二位却巴巴的来了……”
    毒魄道:“侥天之幸,彼此不曾因为这场误会而闹得无可收拾,否则,不止屠长青看笑话,天下人都在看笑话了!”
    麻德生微微一笑。
    道:“这一桩你大可放心,我早有分寸。”
    说到这里,他也反问毒魄道:“是了,你们跑来这里寻找屠长青,又是怎么一回事?”
    毒魄道:“姓毒的耍手段,玩了一出‘黑吃黑”的把戏,不但黑吃黑,还连带着杀人灭口,空手套白狼,恶劣至此,我们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麻德生是老江湖了,世故练达,通晓人情,毒魄没有言明“黑吃黑”的细节,他亦不愿深问,只把他心里想到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这屠长青,真不是个东西!”
    毒魄正要回答,黑暗中,南宫羽奔了过来,双手捧着麻德生方才坠向远处的那柄缅刀,像献宝似的高高举起:“喏,麻老哥,你这把宝刀,我给你找回来啦。”
    麻德幸道了声谢,接过家伙,同时十分友善的端详着南宫羽:“文场武场全会过了,尚未请教尊驾是怎么个称呼法?”
    南宫羽笑道:“在下南宫羽,麻老哥约摸耳生得紧吧?”
    “哦”了一声,麻德生道:“你就是‘七巧枪’南宫羽?”
    打了个哈哈。
    南宫羽道:“若要比起老哥你的手中刀来,我这杆破枪就一点也不巧了。”
    麻德生道:“好说好说,南官朋友,你不是在‘东关城’‘福顺大街’开得有一爿杂货铺子么?”
    南宫羽有些诡异的道:“连这件事老哥你都知道?”
    麻德生眨眨眼,道:“江湖上传言,一向又快又广,我还听说你开那爿铺子只是为了做掩护及联络之用,真正进财,你却别有门道,不过,你的门道尚称正派……”
    嘿嘿笑了。
    南宫羽道:“麻老哥果然不愧是厉害角色,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我这点混饭吃的底细,你连认识都不认识我,就摸得一清二楚了……”
    麻德生一边将他的缅刀塞入腰带特制的间隙里,边意味深长的道:“有时候,自己认为秘密的事,不一定就是秘密,像你的杂货铺,屠长青的垛子窑,只要在有心人的注意下,还是一样会泄底!”
    毒魄想到一桩事,忙问道:“麻老兄,那屠长青的窑口坐落何处,不知老兄能否见示?”
    麻德生笑道:“你还放不下那桩‘黑吃黑’?”
    毒魄坦然道:“也并非完全放不下,多少有点不甘心,毕竟我们耗费了相当心力,姓屠的却不劳而获,老实说,我不习惯这样的事。”
    点点头,麻德生道:“从这里往西去,大概不到二十里路,有个叫做‘三才埠’的小镇甸,镇里只开得有一家烂客栈,客栈的名字是‘远来’,你们猜这家‘远来客栈’的真正老板是谁?不错,就是屠长青!”
    南宫羽觉得难以思议的道:“什么?姓屠的烧杀掳掠之外,居然还开得有一家客栈?”
    麻德生忍俊不禁:“他为什么不能开客栈?南宫朋友,你还开杂货铺呢,当然,在某些方面,不该把你们相提并论,我是说,你比他高尚得多——”
    南宫羽略带尴尬的道:“麻老哥抬举了。”
    望了望天色,麻德生向二人抱拳道:“姓屠的不来,我也没有功夫再等下去,‘三才埠’之行,二位还请审慎,且容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毒魄与南宫羽相偕回礼,这位“九步夺命”随即招呼他的两名跟班皮家兄弟离去,三个人全用步行,看光景,他们的坐骑大概也留在别处了。
    用力搓揉了一下面颊,南宫羽愁眉不展的道:“这次买卖不知撞着了什么邪,老是不顺当,波折横生,枝节不断,做梦都梦不到的场面也会出现,赚几个钱,真是越来越难了!”
    毒魄沉吟着道:“南宫,你的意思,下一步待怎么个走法?”
    南宫羽道:“关键只有一个——那对‘碧玉鸳鸯’,你还有没有兴趣再追下去?”
    毒魄肯定的道:“耗了这大的劲,莫不成就此罢手?”
    南宫羽道:“说得也是,毒魄,你倒盘算盘算,姓屠的是个什么心计?照理而言,以他的分量,不该不来赴老麻的约,事实上他没有来,没来这里,却会趁这个时机去了何处?他不赴约的道理值得推敲……”
    毒魄放好他的“祭魂钩”半合着眼道:“在我想,你的疑问答案并不复杂,屠长青不来赴麻德生的约会,显然有意如此,或者他认为较少胜算,或者他认为根本就不值得来,南宫,道上成名的人很多,但不一定思想观念完全相同,有的以名为重,有的以利当先,搏命拼死,端看各人的价值观,姓屠的自有他的一套想法……”
    南宫羽道:“那么,你确定他是不会来了?”
    毒魄道:“不错,要来早就来了,你要知道,他的对象是麻德生,不晓得当中还夹着我们这一拨!”
    南宫羽思量着道:“这么说,我们等下去也是白饶,毒魄,但你认为姓屠的会在此时转回窑口去?”
    毒魄道:“我不以为屠长青会在这时回去,因为他必然考虑到麻德生在空等之后极可能满怀怨气再往客栈找他,既然他不愿和麻德生照面冲突,锋头上便得躲上一躲,问题在于,他准备躲多久?”
    南官羽苦恼的道:“如此一来,竟没有一个可寻的目标,就算我们赶去‘三才埠’他那家破客栈,见不着姓屠的,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呆鸟一样窝在附近干等?”
    想了想,毒魄道:“且去了再说,说不定到了地头,情况会有新的发展,否则,能够拎一个像贾刽那样的角儿出来逼供,多少有点收获亦未可言!”
    甫宫羽无可奈何的道。
    “也罢,反正除了‘三才埠’这一条路,目前我们也无处可去。”
    夜色显得更浓郁了,风也吹得益加冷峭,两条人影往回路上踯踢,步履间都不大起劲——江湖险,要在江湖里捞财,除了险,尚须承担更多的失落感……
    麻德生曾形容这家名叫“远来”的客栈,是家“烂客栈”,等到毒魄和甫宫羽亲临现场目赌,才体认到麻德生的说法毫未夸大,坐落在“三才埠”那条大水沟旁的“远来客栈”,不但破旧,尤其是脏得可以,二层楼的砖瓦房,也不知建造在哪个年代,古趣不足,却透着恁般的晦黯残败,前面一个院子,花木不生,只拴着几匹骏马,停着一辆板车,就连挂在檐下的招牌,也字迹模糊,摇摇欲坠,这样的客栈,真不晓得是开来给谁住的!
    手抚在鞍前的“判官头”上,甫官羽借着晨光细细眺望水沟旁的客栈,一面看,一面不停的摇头:“我操,这也是人住的地方?干什么就得像什么,姓屠的压根不是在开客栈,他摆出来的场子完全同猪圈没有两样——”
    毒魄骑在他的“飘云”上,无精打采的道:“他原本便不是开客栈的,就如同你原本不是开杂货铺的一样,有油水的暗买卖藏在里头,犯得着辛辛苦苦去拨弄这点小营生?”
    南宫羽辩解着道。
    “至少,我表面上还似模似样,不像屠长青搞这种‘半调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玩邪的,决非正经八百的货……”
    打了个哈欠。
    毒魄道:“也不是叫你去住他的店,管他玩正的玩邪的;我说南宫,咱们是暂且先等一会儿呢,还是直截了当摸进去找人?”
    南宫羽琢磨着道:“我判断,屠长青这一阵还不会回来,毒魄,折腾一宵,也够累人了,最好能先找个所在盹上一盹,养足了精神再来找人。”
    毒魄道:“也好,但时间不能拖得大晚,免得那对‘碧玉鸳鸯’从姓屠的手里再流出去,那就有得麻烦了。”
    南宫羽道:“我省得;你说,到哪里去歇上?”
    不等毒魄回答,他赶忙又加上旬:“姓屠的这家客栈,可是决不考虑!“
    毒魄笑道:“反正也睡不了多久,这样吧,我们索性将就点,便在附近找个安静地方歇息一下,露天席地亦不要紧——你带得有宿具么?”
    南宫羽道:“带来了,也好,我们这就找地方困觉去。”
    “三才埠”本来就是个荒落的小镇甸,出了镇甸,到处都有僻静隐蔽的处所,毒魄选中了镇外道路旁的一片斜坡打尖,坡上还生有几丛林木,既遮光又遮亮,看上去还挺适宜的。
    在林子里,他们找到一处洼地,地面半僵着枯黄的野草,洼地四周有高矮不等的林木掩遮,好比围上一圈天然的篱笆,正合人马将歇。
    南宫羽摊开毛毯,四仰八叉的躺了下来,先伸个懒腰,又把毛毯的一边盖到身上。
    神色十分满足的道:“真叫舒但,至少比起姓屠那家客栈来要清爽自在多了。”
    毒魄坐到一棵树下,两足盘叠,双手并置膝间,默默运气调息,形态极具悠然。
    翻了个身,南宫羽招呼道:“你不睡一会?”
    毒魄睁眼微笑:“打坐调息,也能收到憩歇之效,而且在过程中可以保持更高的警觉。”
    南宫羽打着哈欠道:“我就不行,非得躺下来睡觉才有精神,光是打坐,总有些隔靴搔痒的味道,难以尽解乏困……”
    毒魄道:“你是安闲日子过久了,对艰苦环境的适应就在不党中逐步退化,南宫,如果你必须经常亡命于奔杀之间,求生在危机四伏的险恶情况下,糊口期之刀头,我包管你能随遇而安,站着都可以睡觉。”
    往毯子里一缩,南宫羽声音模糊的道:“还不到那等关头,何苦受那样的罪?真要逼到这一步入我自然也能凑合……”
    毒魄闭目不言,过了一会,南宫羽轻微而均匀的鼾声已隐隐响起,但使毒魄觉得奇怪的是,跟前除了南宫羽的鼾声之外,似乎还有别的声音掺杂其中。
    那声音,呃,好像是什么人在说话,在洼地的上头说话。
    张目仰望,毒魄又凝神倾听,不错,的确有人在说话,位置正是洼地的上方。
    他们所处的角度,刚好是视线的死角,上下之间,谁也看不到谁。
    稍做考虑,他立刻顺着洼地边沿往上摸进,到了略呈弧形的洼地顶尖,赫然发现三个人、三匹马正窝在林子里,形色鬼祟的不知搞什么鬼。
    三匹马在林中随意倘祥,三个人却聚成一堆,其中一个叉开双腿坐在一块横石上,另两个站立着,光景像是坐着的人正向站着的人问话。
    毒魄谨慎的以林木为掩护向前接近,待近到足以听清楚对方言词内容的程度才停止下来——
    此地此情,直觉上,他就认为这些人形迹可疑,十九不是好路数!
    坐在石头上的那一个,无论神态举止,一看就知道属于带头的身份。
    这人长了一张狭长的马脸,脸色微黑,最不相衬的乃是配上一副宽扁的鼻头,只这副鼻头,便把整张面孔的调合感扰乱了,叫人一看,就不知哪来的这一股别扭。
    站着的两位,一个中等身材,腮帮子上长了颗铜钱大小的黑毛滤。
    另一个略微肥胖,短脖子上顶了颗圆滚滚的西瓜脑袋;两人的模样都十分拘谨,好像面对的这一位正是他们如假包换的老祖宗。
    坐在石头上的“老大”拿手摸着下已——似是有阵子不曾梳洗过了,唇颚上青森森的胡茬子已冒得老长。
    现在,他的语气里像有什么疑虑:“那段一峰,你真个全弄清楚了?麻德生没有回头再去店里找我们?”
    叫段一峰的这位哈下腰来,黑滤上的那撮毛在风里飘动:“你宽心吧,头儿,里外我都问过,的确没有人看到麻德生杀胚上门,客栈左近我也绕了几圈,同样不见他们的踪影——”
    “头儿”的表情并未因此开朗,他仰脸沉思半晌,显得忧心忡忡的道:“他娘的麻德生,这倒不像他平日的作风,往常只要有,人得罪了他,若不弄个了断清白,他是决不罢手的,怎么这次他就甘心敲了退堂鼓?不,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姓麻的必然另有花样……”
    段一峰接口道:“可是,如今姓麻的不曾出现却也是事实,他约定咱们在‘辛家店’谈判,‘辛家店’隔着此地下到二十里,他在那里没等着咱们,设若有意调头口来再找,也早就该露脸啦!”
    顶着颗西瓜头的仁兄道:“姓麻的心狠手辣,多行不义,说不定半途上出了其他岔子亦未可言……”
    瞪了说话的这位一眼。
    “头儿”恼火的道:“你就净知道想些美事,自己唬弄自己,天下的麻烦要都这么容易解决,我们早就搓起脚丫子啃太平粮去了,还用得着在这里点灯熬油舐刀头血?许荣啊许荣,假如有一天你掉了脑袋又不知是怎样掉的,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那许荣干笑着道:“头儿,我只是这么期盼,姓麻的当不住真有一天遇上了鬼——”
    挥挥手,“头儿”不耐烦的道:“有贾钊的消息么?”
    段一峰忙道。
    “还没有,我在想这小子会不会先溜到哪里睡大头觉去了?”
    “头儿”皱着眉道:“贾钊不可能这么糊涂,我们同他约好在李家词堂见面,商议东西出手的路子问题,这是何等重要的事?他岂会在这等节骨眼上溜去睡觉?段一峰,我担心贾钊出了纰漏!”
    段一峰摇头道:“不会吧?以贾钊的能耐,别说收拾一个汪平,就算对付三个汪平都绰绰有余,行事的地点又在‘黄沙滩’后缘,鬼影皆不见半条的冷僻所在,出纰漏的机率实在不大……”
    “头儿”沉吟着道:“话这样说固然不错,但贾钊直到现在行踪不明也是实情,段一峰,我们好歹等到晚上,待入黑之后贾钊如果仍未回来,我们说不得就要吃一趟辛苦,再摸回‘黄沙滩’去找人了!”
    段一峰道:“是,全凭头儿吩咐。”
    “头儿”又在交待:“为了预防那麻德生玩花样,我们还是慎重些好,今明两天,都暂且不要回客栈去,过了这两日,看看风色再说,你得仔细叮咛店里的人,招子放亮,提高警觉,内外务必多加小心,要是发现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按约定的暗号知会我们,还有,许荣你去给埠里的赵斜眼和潘三麻子打个招呼,叫他们也代留点神……”
    树影后,毒魄悄悄退了回来。
    他一边毫无声息的往下溜滑,边强自抑制住心中那股想要大笑一场的感觉——天下事,不巧的固多,巧的亦不少,就像眼前碰着的几个人,不正是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屠长青一伙么?
    再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事情无论转过来,绕回去,终归命中注定,该得的跑不了,不该得的便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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