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山之誓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三心邪刀毒
    蒙着面孔的头巾后面,那人现露着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眼中的神韵在冷漠中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寡绝意味;他盯着靳百器,语声平板地开口道:“靳二当家!”
    靳百器点点头:“不敢当。”
    对方目光流动,道:“其余的人呢?”
    靳百器道:“走了。”
    哼了一声,那人似乎颇为不悦:“走了?往哪里走了?”
    靳百器毫无笑意地笑了笑:“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发怒,反倒有所顿悟的样子:“不错,你不会告诉我,但我可能有法子找到他们。”
    靳百器道:“那是你的事。”
    那人忽道:“我姓岑,叫岑玉龙,‘大龙会’的‘总管司事’;知道我的人,都称呼我为‘血蛇’。”
    靳百器道:“席卷‘鹰堡’那天晚上,你似乎不曾到场?”
    岑玉龙颔首道:“那晚上我奉命镇守堂口,却是失去一次立功的大好机会!”
    靳百器淡淡地道:“不用急,眼前的机会你正巧淌上。”
    岑玉龙猛古丁冒出另一句话:“孩子呢?”
    靳百器不禁有些错愕:“孩子?什么孩子?”
    岑玉龙放缓了声调:“我是指耿杰,也就是你们当家的耿一坤的独子,我方破堡之夜,姓耿的不是把他那宝贝儿子托付于你了么?”
    靳百器道:“正是,所以你们‘大龙会’的二龙头史道全才能活到现在,若非为了孩子安全,姓史的早不知埋到哪个窝里去了!”
    岑玉龙竟笑了起来:“难怪史老二恨你入骨,提起你来就咬牙切齿,想是那天晚上吃了你不少苦头!”
    这岑玉龙称呼他们的二龙头竟用这样的口气,表面上似乎狂妄逾矩,实则正显示出他在“大龙会”中的身价与分量,虽然靳百器早就晓得岑玉龙这“总管司事”的权力甚重,却也未曾料到几有驾凌“大龙会”第二号人物之上的威风!
    岑玉龙又接着道:“如此说来,孩子是安全的了?”
    靳百器不免疑惑地道:“孩子的情况如何,与你何干?”
    岑玉龙言词闪烁地道:“大人拼命,幼儿无辜,我只是表达一个长辈的对晚辈的关切而已,人都有某一方面的仁恕心怀,不是么?”
    冷冷一笑,靳百器道:“像尊驾这种长辈,还是少有为妙,尊驾的善意,只怕孩子消受不起!”
    岑玉龙眼中光芒映动,古怪地道:“这却不一定,靳二当家。”
    靳百器大声道:“什么意思?”
    岑玉龙蓦地腔调转为僵硬,变化之快,有如风谲云诡:“意思是说,替史老二他们报仇雪恨的辰光已经到了,靳二当家,你想拖延时间,好让你们那一干釜底游魂从容逃逸,我却由不得你这么称心如愿!”
    大砍刀斜举胸前,靳百器平静地道:“你原是为这个来的,岑玉龙。”
    岑玉龙慢慢转动身子,当他转到一半,插在后腰板带上的一柄龟壳鞘套长剑业已握在手中,剑锋拔出,映起一溜冷电似的莹莹青光,然后,长剑倏分为二,交叉闪耀,老天,居然是双刃合一的利器!
    站在靳百器身侧的“矮罗汉”胡甲凑近一步,压低嗓门道:“二当家,由我先上——”
    靳百器摇头:“不,你掠阵。”
    胡甲知道靳百器的用意,是恐他敌不过岑玉龙,事实上也的确有些顾虑,搏命当前,不是客气的事,没有把握,只能白白牺牲,便毫无意义可言了,他不再多说,默然退出圈外。
    岑玉龙斜瞅着胡甲,声音里似笑非笑地道:“朋友,你要对我有兴趣,且等过了这一场,迟早总会轮上你的。”
    胡甲面孔僵沉,双目平视,半句话也不回答;靳百器左臂一抬,道:“请吧,大司事——”
    两道剑刃就好像双龙出水,仅仅一晃之下已到了靳百器的眼前,他的大砍刀皮鞘下沉,刀锋暴起,但见冷焰炫映于鞘口,一对长剑已经荡出,先有火星飞溅,才响起连串的金铁撞击之声!
    岑玉龙身形回旋,双剑芒彩骤现,宛如万千光雨倾落,口中同时叱呼:“好拔刀术!”
    靳百器刀随人走,匹练般的银带绕体流灿,光接合着光,刃连系着刃,镝锋破空,声同裂帛,岑玉龙九次运剑罩盖,全然无功!
    就在双方急速的腾掠交触里,岑玉龙猛的一声断喝:“并肩子上——”
    应合着他的叱喝,围侍四周的“大龙会”诸人中,立时跃起三条人影,飞扑而来!
    不待靳百器分神动手,一旁掠阵的胡甲立刻纵身迎战,短刀钢矛伸缩如电,竟然照面之下就被他截住了两员!
    第三个夹击者冲过胡甲的拦截,盾斧并举,悍不畏死的攻向靳百器,靳百器猝旋三步,让过岑玉龙的连环剑式,大偏身,砍刀忽而从他的右手贴肘溜滚,肘尖适时上抬,刀锋便不可思议的突出于肩顶,那夹击者攻扑落空之下,做梦也想不到对方的家伙会自这样的角度冒现,慌忙躲避,却已慢了半分,血光涌处,胸前业已裂开一道尺许长的血槽!
    靳百器左手反穿,握住刀柄,刀刃由下而上,划出弧光,以快得无可言喻的速度再次飞虹,斩肉声才起,那甫受创伤的夹击者已被拦腰劈为两段!
    同一时间,岑玉龙双剑闪掣,倏然在靳百器背上带起两抹鲜血,但靳百器宛若不觉,他的大砍刀就地猛撑,人巳一个斤斗倒翻过去,倒翻的过程仅是一条短窄的曲线,就在这条短窄的曲线中,刀出如电光石火,像是骤然间炸碎了千万只冰柱!
    岑玉龙身形狂掠,着地时连连踉跄,要不是急忙以双剑撑持,差一点就仆跌于废墟之中!
    另一边,胡甲正拼着以短刀硬架敌人挥来的尖矛斧,刀身吃力不住,斧刃压落,在他手臂上割裂三寸人肉,几乎就在肉绽的一刹,他的钢矛也送进了对方的小腹!
    并肩子力拼胡甲的两位,如今只剩下一员,这一员亦颇有种,趁着胡甲的钢矛未及自他同伴的小腹中拔出,猛一皮盾砸上胡甲的背脊,斧起如锤,狠狠劈向胡甲后颈。
    于是,胡甲往前一个晃荡,借着晁荡之势,原地横滚,这一横一滚之间,手上的宽刃短刀猝往回抛,刀势的强劲,不但完全没入对方的胸膛,更把这位“大龙会”的朋友撞出五步,仰头翻倒!
    又有五名“大龙会”的人马扑进场中,在他们尚不曾有所行动之前,浑身浴血、衣裂肌绽的岑玉龙已急急挥手,提气叱呼:“住手,通通住手……”
    五个人齐齐收势站定,却全拿眼睛望着岑玉龙,姓岑的不理他们,先试着以双剑维持重心,颤巍巍的走出两步,才冲着靳百器道:“难怪史老二在你手下吃了大亏,靳二当家,对‘大龙会’来说,你是一个祸害!”
    靳百器舐舐嘴唇,道:“祸害将会更深——岑玉龙,只要我一天不死,你们‘大龙会’便永无宁日!”
    淡褐色的眼睛泛现着赤红,岑玉龙艰辛地道:“我们不会允许你继续对‘大龙会’肆虐,靳二当家,我们要使用一切可行的法子除去你……”
    靳百器冷硬地道:“彼此的心愿完全相同,岑玉龙,如果你们认为我仅至此而已,就未免轻估你们血洗‘鹰堡’之后所种下的仇恨了!”
    深深注视着靳百器片刻,岑玉龙扭头便走,由于身子转动太急,险些又摔在地下,两名“大龙会”的兄弟赶忙抢步过来将他扶住,才歪歪斜斜行向山下,他这一走,“大龙会”其余的人马立时收拾残余,一阵风似的随卷而去。
    靳百器目送着这一批凶神离开,默立无语,胡甲步履蹒跚的移了过来,神色怔忡又迷惘,这须臾前后的死斗狠拼,来得快、去得急,对他而言,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将大砍刀连鞘插回腰侧,靳百器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微显倦意地道:“好歹又过了—关……”
    胡甲愣愣地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二当家,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
    靳百器道:“容易么?胡甲,其实一点也不容易,这里面有个关节,我一指明,你就心中有数了,姓岑的精刁得很呢。”
    胡甲茫然问:“什么关节?”
    靳百器缓缓地道:“岑玉龙起先打的如意算盘十分明显,他认为我们只是一群残兵败将,不但斗志衰竭,可能连抵抗的余勇都已消失,加以他对个人的本领相当自负,行动之初,在实力的掌握上就不很仔细,换句话说,他高估了自己,轻估了我们,等到朝面对阵之后,才知道实际上不是那么码事!”
    胡甲咧嘴笑了:“姓岑的约摸以为只待他们一到,立时便可以风卷残云之势将我们一扫而光,杀得落花流水,所向披靡,如何料及竟是撞上大板,碰了个丢盔曳甲,鼻塌嘴歪?”
    靳百器道:“我们仅有两人,就我们两个,已生杀他们一双有半,岑玉龙自己亦受创不轻,在这种情形下,他如何还敢轻举妄动、继续深入?岑玉龙尤其担心的是不知我们背后尚有多少伏兵,刚刚开头已然损卒折将,征兆一坏,难免动摇士气,硬撑下去,而敌情未卜,局面将会更糟,姓岑的懂得这个道理,方才下令退兵,胡甲,现在你明白他们撤离的关节何在了吧?”
    连连点头,胡甲道:“原来是这么一层因由,难怪岑玉龙走得比兔子还快,我先时犹在奇怪,就凭他,如何会生生咽得下这口鸟气?”
    靳百器道:“忍一时之气,总比怀千古之恨要合算,否则,岑玉龙也不会是岑玉龙了!”
    胡甲寻思着道:“二当家,你有没有去想,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探悉出我们集结之处的?”
    靳百器道:“我想过,而且想了很久。”
    胡甲忙问:“有着落啦?”
    目光上眺,天空白云悠悠,靳百器的声音也和天上的云絮一样飘忽:“还不能确定,但是,早晚会有着落的……”
    “哦”了一声,胡甲心想:这话不等于白说?他口中却道:“二当家,我们还是早点归队吧,你背脊上的创伤,也该治一治了!”
    靳百器似乎忘记了他背上还带着伤,经过胡甲这一提,他才感觉到那股子灼痛,稍微移动了一下腰肩,确定过伤口的位置与深浅之后,他迈步向山侧,姿态形色从容不迫,竟看不出是个受伤的人。
    四边是高耸的峰岭,夹着中间一条半涸的河床,就在河床边,三十多个“鹰堡”的余生者开始安营扎寨,几堆营火熊熊燃起,境况虽然凄凉,却也有几分温暖的意味在人心中散漾。
    靳百器将手上的羊皮水囊凑近嘴里,深深吮吸,皮囊中装的不是水,是酒,醇厚的老黄酒。
    孟君冠与胡甲和他对面坐着,两个人的脸孔上都流露着一种空茫落寞的神色,夕阳余晕透过岭隙照了进来,映染着这两张人脸,那等失依无靠的孤寂韵息就更深沉了。
    又吸了一口酒,靳百器放下皮囊,扫了对面两人一眼:“你们不来上一口?”
    孟君冠叹了口气:“唉,酒入愁肠愁更愁……”
    胡甲也呐呐地道:“我现在才知道,喝酒也要有心情,心情不好,酒喝起来就像苦水,呛鼻辣心,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靳百器笑了笑:“光是自怨自艾,长吁短叹就能解决问题、宣泄一肚子窝囊?酒没有招惹你们,漫天的愁苦和酒无关!”
    胡甲嘿嘿笑道:“二当家真有办法,我就硬是看不开。”
    靳百器转脸问孟君冠道:“你刚才说,我和胡甲是在你们抵达‘旧旱沟’一个时辰后赶到的?”
    孟君冠颔首道:“至多一个时辰……”
    靳百器道:“而在这一个时辰前后,并没有任何我们的人到来应卯?”
    孟君冠苦笑道:“鬼影子也不见—个……”
    靳百器沉吟着道:“为了安全上的顾虑,我们撤离‘旧旱沟’,把队伍拉过来应该没错,怕只怕后续到来的兄弟看不到人而心生犹豫,不敢露面,这样就费事了……”
    孟君冠忙道:“二当家已派遣徐铁军和两名精干兄弟守在‘旧旱沟’附近接应,照说不会发生漏失的情形才对!”
    靳百器道:“这得看他们招子亮到什么程度;后来的人心神必定紧张,行动自然隐密,如果在徐铁军他们发现之前先已察觉沟中无人,恐怕就将逐个远扬而去了……”
    沉默了片歇,孟君冠道:“设若如此,也是各人的命,二当家,我们不能拿着三十多人的生死冒险。”
    抬头望望天色,靳百器低呼一声:“朝下等吧,我看不用多久,徐铁军那边就该有消息了。”
    孟君冠没有答腔,目光虚虚的投向西边绵亘的岭峰,西边的岭峰正浴着火红的晚霞,仿佛把那一片幽翠苍青都燃烧起来,他刚刚没来由的又叹出一口气,视线却突然被一样物事吸引住——
    斜晖之下,有一个小黑点在移动,在向这边移动,黑点移动的速度非常之快,仅仅俄顷之间,形状已由黑点转为人体,清晰可辨的人体,这样的飞纵之势,委实惊人!
    孟君冠怔愕之余,急忙开口惊告:“二当家——”
    靳百器的声音平静而镇定:“我看到了。”
    孟君冠顾不得再说话,因为他同时又发现了另三个黑点,三个出现的位置相苦、移动方向相若的黑点,光景像是,前面的在跑,后头的在追!
    胡甲双目凸瞪,有些慌张地道:“二当家,我们如今的情况特殊,可不能被外头的人撞见——”
    靳百器站起身来,表情木然:“恐怕是避不开了,胡甲。”
    胡甲搓着手道:“那,二当家,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等靳百器回答,孟君冠已意外的低呼起来:“我的天,跑在前头的这一个,居然还是个女人!”
    靳百器补充道:“不只是个女人,这女人年纪已经很大了,或者说,是个老太婆比较恰当!”
    孟君冠两眼发直,喃喃地道:“果然是个老婆子,你们瞧瞧,人家这一把年纪,却有那么俊的身法,奔走起来和飞有什么两样?脚下就像他娘踩着风火轮……”
    靳百器低声道:“再注意看,老孟,这老婆子似乎还带了伤,左肩上一片殷红——”;
    孟君冠聚目细瞧,一边点着头道:“可不是,受了伤脚下却仍这么个快法,更叫不简单了!”
    他们几个人都站在河床边,并没有上前拦阻那老太婆的意思,事实上,只要对方不生麻烦,他们已经阿弥陀佛了,但正急速奔掠中的那位老婆子,倒好像早已觑准目标,冲着他们站立的方向腾身而至。
    这老婆子大约有六十以上的年纪,头发花白,扎在脑后的烧饼髻散开大半;原本富态丰腴的一张满月脸,如今青里透紫,左肩上血糊一片,玄色衣裳染得斑斑猩赤,宛如洒上花边,她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气喘吁吁中,没头没脑的大叫:“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你们哪个人帮我一把,老身必有后报——”
    靳百器与孟君冠、胡甲互望一眼,又掉转目光上下打量着对方:“老大娘,不知你捅的是什么纰漏,又要我们如何帮你?”
    老婆子回头张望,急切地道:“火烧屁股,现在来不及细说了,你们可看清后头那三个天打雷劈的恶煞?他们追来是待取我老命的,你们只要能帮着我打退他们或是打死他们,我定然重重回报!”
    孟君冠接口道:“但是,事情真相我们全不清楚,孰是孰非更难确定,却要我们如何帮法?”
    猛一跺脚,老婆子怒道:“你看我这把年纪,又是个妇道人家,还能干出什么歹事?性命交关,生死当前,你们要帮就帮,不帮拉倒,可别净扯闲淡,耽搁老身逃命的辰光!”
    靳百器眼瞅着远处的三人迅速接近,又瞧了瞧老婆子的模样,微微摇头道:“老大娘,任你轻功再好,以目前的形势来说,要想逃脱人家的追逐,怕是难了!”
    老婆子忙不迭地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跑来向各位告帮呀,三位老弟,我们虽是萍水相逢,也算有缘,素昧生平的际遇,有时亦会形成一辈子的契合,你们三位行行好,这更乃积德积福的事哪!”
    胡甲有些动容,转问靳百器:“怎么说,二当家?”
    靳百器一笑道:“以我们如今的境况而言,正需要多多积德积福,广结善缘,而且这位老大娘也说过了,以她一把年纪,又是个妇道人家,还能干出什么歹事?所以,麻烦我们接下啦!”
    老婆子双手合十,眉开眼笑:“好小子,我一看你的相貌,就知道你深具侠性,天生义胆,是一号有担当、有作为的人物,你帮我一把,包管错不了!”
    一旁,孟君冠却忧形于色,欲言又止:“二当家,你这么做,呃,恐怕不大——”
    摆摆手,靳百器道:“老孟,我自有主张!”
    说话间,追来的三个人瞬息已到了近前,那三个人对于目下的情势,显然相当迷惑不解,他们在丈许距离外停下脚步,十分戒惕的注视着这边,犹豫片刻后,才开始缓缓接近。
    靳百器端详着这三位不速之客,不禁心里暗暗打鼓——三个人的岁数约摸都在四十上下,走在前头的一个,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身着织锦夹袍,手执一具精铁算盘,猛然一见,倒似个财主员外;中间的这位却猴头猴脑,火眼金睛,一举一动,搔捞蹦跳,活脱的孙悟空现世;最后面的那个长相魁梧,高有八尺,两柄又粗又重的方头锏握在手里,竟如一尊门神!
    老婆子紧贴着靳百器站立,一面细声细气为靳百器指点那三号人物:“老弟,前头走的那个胖子你看到啦?他就是道上最最恶名昭彰的‘黑大户’,‘无相算盘’牟长山,姓牟的后面,是西陲三大杀手之一‘鬼猴’尹双月,那大块头名叫林妙,其实一点也不妙,他是牟长山手下的头一号爪牙,人称‘飞象’的就是他……”
    靳百器点着头,边低声道:“然则老大娘你又是何人?”
    老婆子嘻嘻笑道:“实不相瞒,人家都叫我‘狼婆子’,我娘家姓崔,闺名是六娘……”
    靳百器有些意外的深深看了崔六娘一眼,微带诧异地道:“江湖传言,说崔六娘已在五年之前遭到仇家暗算身亡,莫非此说不确?”
    崔六娘气咻咻地道:“都是一干没安好心、绝子绝孙的泼皮货在那里乱嚼舌根,故意咒我!五年前我遭到仇家暗算是没有错,却是大难不死、后福无穷,又几曾身亡过来?真正一窝子碎嘴——”
    这时,靳百器已来不及再听崔六娘发牢骚,因为走到跟前来妁三个人已经在那里说话了,开口的是“无相算盘”牟长山:“兄弟牟长山,先在这里向老兄拜过码头,拿清言语,且劳兄弟与姓崔的老虔婆把帐算过,再赔闯山之罪!”
    靳百器拱手道:“牟大户言重了,不知尊驾与崔大娘有什么过节,竟闹到这等水火不容的地步?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江湖同道,草莽系缘,要能揭过,还是以化解为上……”
    牟长山脸色一沉,重重地道:“老兄,我牟某人可是按照规矩来的,至于我与姓崔的老虔婆有什么纠葛,别人无须多问,问了也不管鸟用,老兄和我不亲不故、无怨无仇,奉劝你还是勿趟浑水,一边风凉为妙!”
    崔六娘怪叫一声,火辣地嚷着:“你们听听,你们可是都听到了,这他娘的牟长山说的话还像是些人话吗?人家一番好意,出来打圆场、做仲裁,他居然狗咬吕洞宾,扯下面皮骂起山门来了,发横卖狠到这步田地,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牟长山板着面孔,恶狠狠地道:“崔老帮子,你不用在那里挑拨怂恿、火上加油,牟爷既然追了来,就非摘你的脑袋回去不可,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你拿着这批孤魂野鬼,当是找到护身符啦?”
    靳百器不愠不怒,轻描淡写地道:“牟大户,我们尚未表明态度,只是为了息事宁人,劝说两句,此亦非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况接受与否,但凭尊驾,尊驾却嘴上伤人,出言无状,未免过于嚣张了吧?”
    牟长山冷冷一哼,抬眼望天,将手上的精铁算盘摇得“哗啦啦”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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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无相算盘
    崔六娘疏淡得几近无的双眉骤然挑起,声音尖锐得压过了铁算盘的响动:“你们瞧,牟长山这副德性,他这是在瞄人哪,老弟们,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炷香,咱们凭什么无端的受这等糟蹋?”
    靳百器道:“我们不会受糟蹋,崔大娘。”
    牟长山把仰起的视线放平,沉缓地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管这档子闲事?”
    靳百器道:“只冲着你这份张狂,牟大户,我们要管!”
    怪笑一声,牟长山道:“掂掂自己的份量再说话,老兄,只怕你管不了!”
    靳百器脸色僵硬地道:“我们会试试,试过之后才知道管得了,管不了!”
    牟长山突然粗暴地道:“这是你最后的决定?”
    用力点头,靳百器道:“不错,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退回两步,牟长山直着嗓门道:“双月,我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交给你了!”
    猴头猴脑的尹双月露齿贼笑,说起话来竟也带着叽喳的杂音:“你宽心,大户,看我活宰了这狗娘养的!”
    这时,崔六娘附在靳百器耳边道:“姓牟的是要尹双月先出手试探你的深浅,这个泼猴相当厉害,一只亮银套环棍使得神出鬼没,尤其心狠手辣,棍下无情,你千万要谨慎了……”
    靳百器道:“我会注意。”
    一边的胡甲独目生寒,他低声道:“二当家,兵对兵、将对将,我们可以不给他们试探的机会——”
    靳百器道:“不,我要给他们试探的机会,因为他们试探之后,必然后悔,后悔不曾并肩子上!”
    嘴里说着话,他已慢步上前,插在腰侧板带中的大砍刀同时连鞘抽出,隔着尹双月五步,他站定,双目只盯着对方的眼睛,一瞬不瞬。
    尹双月蓦地全身起了一阵痉挛,一阵细微得不易察觉的痉挛,就这一刹间,他已感触到靳百器神韵中的那股杀气,杀气仿佛凝形,正像血雾般的笼罩过来。
    高手对决,往往不须在交刃之后才知道强弱,无论是形态、意念、举止或者手法上的任何一点征兆,便有启示功力火候的作用,由此印证,彼此间的高下约摸就心中有底了。
    现在,尹双月也有底了,但他却不能犹豫,遇上这种关节,当事人通常只有祈求一样东西降临——奇迹。
    牟长山的表情也变得阴晦起来,他嘱咐着:“要留意。”
    尹双月没有作声,此时此刻,这句话不等于放屁?他往前迎上,右手外翻,一只三尺长,粗若核桃的亮银棍已现出手。
    靳百器默默的望着尹双月,深黑的瞳孔里,没有一点七情六欲的反映,冰冷幽邃,仿佛两口不见底的古井。
    身形便在此际跃起,尹双月在不足五步的间距中,连串的做了三次翻滚,胡如一团急速旋动的云彩掠空而来,原本三尺的亮银棍“嚓”“嚓”连响,陡然伸展为七尺的长棍,棍头颤晃,洒出点点星芒,骤泻靳百器头面!
    大砍刀“嗖”声挥现,那是一条晶莹凛森的匹练,刀锋划过空气,像撕裂布帛,匹练卷扬的角度不是泻来头面的星芒,而是尹双月执棍的那只右手!
    因为刀出的势子比棍到的速度更快。
    尹双月鬼叫一声,猛的扭腰弓背,亮银棍荡起,人往侧翻。
    靳百器的大砍刀猝而自右肋中间倒穿,人向右走,双脚尚未沾地的尹双月已发出牙齿磨挫的怪声,一屁股跌了个四仰八叉!
    刀已回鞘,靳百器没有继续追杀。
    尹双月腰胁上那道血槽朝外翻绽,赤颤颤的怕没有半尺多长?
    牟长山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刚在酱菜缸里浸渍过一样。
    一声喝彩出自崔六娘口中,她异常兴奋地叫嚷:“好刀法,老弟台,假如我没有走眼,这该是业已绝传武林六十余年的‘大灭七刀’?”
    靳百器平淡地道:“大娘好见识,不错,这是‘大灭七刀’。”
    猛一声叱喝,牟长山厉烈的道:“我不管你是大灭几刀,我只问你,你是什么人?”
    靳百器道:“如果我说出我是什么人,牟大户,我就不容你们生出此地了!”
    牟长山怒极而笑:“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把我看成哪一等人物?藏头露尾的东西,我牟爷岂受你这个唬?!”
    崔六娘格格笑道:“牟长山,别在那里穷咤呼了,就算你孤陋寡闻,以前不曾听过‘大灭七刀’的威名,现下却也亲眼目睹,我是打你不赢,但是你要想赢这‘大灭七刀’,恐怕还差着一肩,而一肩之差,就足以要命,想死想活,俱在一念之间,你多琢磨吧!”
    牟长山大声道:“老虔婆,伤了一个尹双月,并不表示我们就栽了斤斗,现在论胜负,未免早着点,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人能够袒护你,我们不惜任何牺牲,都要将你的脑袋带回去!”
    崔六娘瞟了靳百器一眼,皮笑肉不动地道:“带我的脑袋回去?牟长山,即便我能答应,恐怕我这位老弟亦不答应哪,老弟台,你说是也不是?”
    靳百器面无表情地道:“不错,我不答应。”
    牟长山吸一口气,尽量抑压着自己的冲动,右手紧紧握住精铁算盘:“我不明白,崔老虔婆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样替她卖命?”
    靳百器道:“没有关系,只是缘份。”
    双目鼓瞪,牟长山大吼:“什么,没有关系,只是缘份?”
    崔六娘得意洋洋的笑了:“世间遇合,莫非因缘,缘分善缘恶缘,我与这位老弟台,乃是善缘,同你,则是恶缘了,缘份所在,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牟长山,你明白不明白?”
    牟长山徐缓地道:“我不用明白你这些子虚之言,我只要明白如何摘取你的项上人头就行——”
    崔六娘认为有了靠山,语气自然强硬:“我老弟说过了,他不答应。”
    牟长山侧脸望一眼正龇牙咧嘴、痛得直在嘘嘘吸气的尹双月,心中那股怨气再怎么也憋不下去,他冲着靳百器恶狠狠地道:“好,既然你待包揽这老帮子的事,我就成全你,不论有什么后果,可都是你自找,怨不得人!”
    靳百器道:“江湖恩怨,皆是如此,生死存亡之余,又能怨得了谁?”
    牟长山手中的精铁算盘慢慢举起,随着手式的转变,算盘也在移动着角度,于是,一粒粒黑亮的算盘珠子便沿着串柱依序滑游,发出一声声清脆细微的撞响——“叮”“叮”“叮”。
    清脆的铁珠子在滑动间所发出的声音,仿佛有几分作眠的作用,声音是那么不徐不缓又有节律的传人人耳,似乎把当前剑拔弩张的紧窒气氛都冲淡了……
    靳百器的大砍刀侧举胸前,这一次,他不看牟长山的眼睛,只静静聆听着算盘珠子一声声清脆的撞击。
    像是声音还在持续,牟长山的精铁算盘已到了靳百器的耳边,速度很快,非常快。
    大砍刀便突兀抖出一朵刀花,一朵盆大的,办蕊灿亮的刀花,牟长山身形凌空打横,算盘珠子响似骤雨,瞬息里算盘的影像重叠串飞,有如漫空散落了千百块铁板!
    匹练般的寒光绕着靳百器的全身回旋,当那水银似的流华甫始浸漫成一个整体,一刀猝闪,恍若魔鬼的诅咒,不可思议的直取牟长山。
    姓牟的在黑道里素有“大户”之称,这个称呼,不但是指他的潜势与声望,尤其是恭维他的一身武功了得;靳百器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有个名堂,叫做“肘里红”,许多成名扬万的好手都没躲过他这一刀,可是,牟长山却在蓦起的倒竖动作下以算盘中间的横柱绞脱了刺来的锋刃!
    糙厉的金铁刮擦声像是刮在人心上,两条身影倏而分开,牟长山断叱半声,明明跃出丈外的身子又暴弹而回,照面下,十粒算盘珠子飞射靳百器,当刀锋将那十粒珠子同时磕落的须臾,这位“大户”的算盘框套中蓦的闪出一抹冷焰,靳百器横刀架截,业已慢了一分,只见他躯体猛向后挫,肩头上,已颤巍巍地插着一只小指宽窄,长仅两寸的三菱钢镖!
    牟长山大笑如雷,旋身再上:“给你台阶你不下,好朋友如今你就认命了吧!”
    靳百器刀光连闪,招招对封,后面的孟君冠、胡甲,以及三十余名“鹰堡”兄弟立刻蜂涌而上,那“飞象”林妙也赶忙扑近,眼看着就是个混战的局面,一声焦惶的呼叫已忽然传来:“住手,大家住手——”
    靳百器目光斜睨,那一边大叫一边狂奔过来的人,不是别人,竟是范明堂,而牟长山循声注视,亦不由神色微愣,收势后撤。
    范明堂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口里犹在大声呼喊:“别打了,别打了,大水冲翻龙王庙不是?都是自己人呀!”
    靳百器也怔了怔,冷冷问道:“谁是自己人,明堂?”
    范明堂伸手一指牟长山,匆忙地道:“二当家,牟长山是我二姐夫,业已多年不见,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地巧遇,更且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碰上,二当家尚请稍待,容我上去圜转圜转——”
    那边的牟长山嘿嘿一笑,出声招呼:“兀那不是小胡子么?你他娘怎的会从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钻出来?”
    范明堂急步走上,神情复杂又迷惑地道:“二姐夫,你又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没头没脑和我们二当家干上了?”
    牟长山瞪了靳百器一眼,大声道:“和我动手的这个就是你们‘鹰堡’的二当家?如此说来,他乃是‘封喉刀’靳百器了?”
    范明堂忙道:“正是我们靳二当家……”
    牟长山火爆地道:“久仰靳百器是条血性汉子,今日乍见,始知名不符实,不过莽夫一个,徒自逞强斗狠的嚣狂之辈罢了!”
    范明堂一听不是路数,颇为不安地道:“二姐夫,不知二姐夫何来此言?”
    哼了一声,牟长山道:“你去问他!”
    靳百器却表现得十分有度量,闻言之下,毫无激愤或愠恼之状,这时,胡甲走到范明堂身边,要言不繁的把双方冲突的因由始末点明,然后才带着埋怨的口吻道:“刚刚你却是窝到哪里去了?如果你早在场,搞清楚彼此关系,形势便不致糟到这步田地,如今业已见过血光啦!”
    范明堂尴尬中不免甚感赧然:“我只是找了个僻静地方睡上一觉,怎知道会有这等事情发生?要说巧,岂非巧得离了谱?”
    胡甲压着嗓门道:“你得赶紧想法子打圆场,范老五,我看这个烂摊子可不好收拾——”
    等范明堂惶惶然来到靳百器旁边,靳百器已淡淡的先开了口:“这牟长山,真是你的二姐夫?”
    范明堂有些讪讪地道:“是表姐夫,不瞒二当家,我的一房表姐嫁给他做第三妾,算一算,也有十好几年了……”
    靳百器皱眉道:“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干咳一声,范明堂形色微窘地道:“自己表姐嫁给人家做三姨太,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况且我和这门亲戚走动得也不勤,平时话题不朝这上头转,我自然少提……”
    靳百器道:“双方冲突的前因后果,胡甲全与你说清楚了?”
    点点头,范明堂道:“说清楚了。”
    靳百器道:“你认为,眼前的事该怎么办才合适?”
    视线掠过靳百器肩头上插着的三菱镖,范明堂额头冒汗,吃力地道:“这,我不敢僭越,还得看二当家的意思……”
    靳百器平静地道:“事情既然伸手管了,就不能虎头蛇尾、有始无终,至于其他的枝节,都可以不必计较,明堂,你明白我的意思?”
    范明堂当然知道,靳百器在话中已经对他立场的困难有着相当程度的谅解及曲让,就关系来说,业已算顾虑周全了,他感激由心地道:“我明白二当家的意思,我会去向二姐夫解释——”
    靳百器忽然笑了笑:“别失了格节。”
    范明堂凛然道:“我省得。”
    牟长山自以为小胜一场,胜算在握,不禁气焰顿升,睥睨之间,竟有不可一世的倨傲之态,范明堂快步走来,他也是微扬着一张脸孔相待。
    微微躬身,范明堂以感慨的声调道:“二姐夫,辰光真快,不见二姐夫,约摸也有四五年了口巴?”
    牟长山不耐烦地道:“长见不如怀念,没什么好罗嗦的;小胡子,这些年来,你好像是混得不大有出息,瞧你一副窝囊样,真正不替我这个亲戚露脸!”
    范明堂怔了怔,依旧陪着笑道:“原来还好,只是最近帮口里出了事,吃人踹破老窑,处境上未免就稍稍艰苦一点……”
    牟长山哼了哼:“这事我听说过,你们‘鹰堡’栽了大斤斗在‘大龙会’手里,光景业已是日幕途穷、支离破碎,只等着作鸟兽散了!”
    范明堂忍着气道:“情况是很糟,但还不至于糟到二姐夫所说的这个地步,我们仍有信心复仇雪耻,东山再起,向‘大龙会’讨还公道——”
    眼珠子一翻,牟长山道:“凭什么?就靠目前这几个毛人?”
    范明堂努力克制着那一股怒火,嗓门发干地道:“二姐夫,我们虽然损失极重,但在二当家的领导之下,兄弟们仍然同心同德,团结无间,我们相信假以时日,必有匡复基业的希望……”
    牟长山嘿嘿一笑,道:“这是你们的事,随你们去讲吧,小胡子,我的事,你们那位靳二当家却待做何打算?”
    咽了口唾沫,范明堂谨慎地道:“二姐夫,我们二当家方才交待过了,他说因为不知道有这么层渊源在着,才闹出了一场误会,二当家颇觉遗憾,尚请二姐夫看在不知者不罪的份上,惠予谅解,其间所有枝节,他愿意一笔带过,不再追究——”
    牟长山懒洋洋地道:“追究?哼哼,也得有那个追究的本事才行,好,我们不谈这些,崔老帮子呢?他把崔老帮子交出来,我就算了,尹双月挨的两刀,权用我那一镖抵数,谁也不叫吃亏。”
    搓着两只手,范明堂苦笑道:“二姐夫,我们二当家做事向来都有担当,从不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崔大娘这桩过节,他既然伸手管了,就不合半途而废,这与原则有关,尚请二姐夫看在我的薄面上放人休兵,只要错开此地,二姐夫和崔大娘之间任何纠葛,我们决不再加闻问……”
    牟长山勃然色变:“这是什么话?我与老虔婆的恩怨乃是我们双方的事,根本就和靳百器风马牛不相干,原本他就不该趟这混水,如今趟了,我抬手放过已叫恩尽义至,他居然还想拦着不交人?”
    范明堂忙道:“二姐夫,这也是面子问题,如果现在交人,将来一旦传言出去,岂不是显得我们太没有承当、太过窝囊了?”
    牟长山瞪着眼道:“小胡子,我问你,你他娘到底是在帮谁?你们二当家,还是我?”
    范明堂艰辛地道:“双方和我都有渊源,二姐夫,我自则要为两边居间调合,化解怨隙……”
    牟长山重重地道:“我看不大像,小胡子,你显然还是靠着你们帮口近些!”
    又咽了口唾沫,范明堂道:“二姐夫切莫误会,我绝对无此存心,只希望二姐夫赏给我几分脸面,好歹先将事情揭过,他日我再向二姐夫叩头谢恩——”
    牟长山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咕噜声,脸上形色已转为狞猛狠酷:“小胡子,你是在做梦!今日姓靳的若不将崔六娘交我带走,我必然杀得你们遗尸遍野,半口不存!”
    范明堂的表情也变了,他呼吸急促,额上青筋暴起:“这样说来,二姐夫是一点情份不论、丝毫颜面也不赏了?”
    牟长山粗着声音道:“咎不在我,漏子是你们捅出来的,你们就得负责善后。小胡子,以我一向的为人为事,已经对你宽容有加了,再不识趣,休怪我六亲不认,出手无情!”
    范明堂气得有点发抖:“二姐夫,你,你——”
    一挥手,牟长山暴烈地道:“言仅至此,不必多说!”
    这一边,靳百器十分从容地出声招呼:“明堂,你回来。”
    范明堂扭头奔回,一张脸孔涨得通红,他握拳透掌,在靳百器面前挫着牙:“二当家,怪我无能,这档子事,恐怕谈不拢了!”
    靳百器微微笑道:“不能怨你,明堂,以牟长山的个性而言,要是谈得拢才叫奇怪,事到如今,你建议我们该做哪一种反应比较适当?”
    范明堂激动地道:“任凭二当家作主,我没有意见!”
    靳百器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崔六娘,这时节,崔六娘才是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冲着靳百器连连福了几福。
    胡甲在背后小声问:“二当家,要干么?”
    靳百器点点头,朝前缓步走去,一边走,他边伸手拔掉肩头上的三菱镖,并随势反抛,“当”的一声落到牟长山的脚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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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柳暗花明
    牟长山望着脚下犹沾着血迹的三菱钢镖,目光慢慢抬起,声音冷硬地道:“前车有辙,靳百器,你肩伤还在,莫不成仍敢和我动手过招?”
    靳百器道:“你逼人至此,不动手过招又待如何?而世事无常,形势转易更难逆料,小胜一次,并不代表五世其昌,牟长山,我肩膀上挨的这一镖,立时就可奉还给你!”
    徐徐从鼻孔中出气,牟长山寒着脸道:“这不能怪我不顾情面,一切后果全是你靳百器自找,接着来的这一仗,我必然不会容你生还!”
    靳百器没有表情地道:“你早已说过六亲不认了,姓牟的,这情面不提也罢!”
    牟长山一步一步的走了上来,只听“哗啦啦”一阵算盘珠子暴响,他那具精铁打造的家伙已搂头砸下,却又在砸下的同时偏斜,暴击靳百器胸膛,招式之狠之疾,难以言喻!
    大砍刀便竖立在靳百器胸前,不知什么时候刀刃出鞘,也不知用什么手法到达位置,总之,宛似镝锋所现,早已摆在那里了!
    牟长山吃了一惊,蓦地抛肩塌腰,铁算盘“呼”声半回,飞砍靳百器双腿胫骨,而靳百器身形忽起,一个筋斗翻越敌人头顶,大砍刀倏然倒刺,牟长山上身扭出,铁算盘迅速横截刀锋——
    预期中的金铁交击之声并没有响起,因为靳百器倒刺的一刀突兀幻成六条炫闪的光带,牟长山显然只横截上虚无的影像,他用力稍猛,微微打了个踉跄,六条光带猝合为一,这位江湖黑道中的“大户”已闷吭一声,连连三个转子旋出丈外,不止肩头见彩,肥厚的左颊上也裂开一条口子,血肉翻卷,仿佛是小儿翕张的嘴唇!
    于是,毫无声息的,“飞象”林妙悄然从一侧掩上,一对又沉又粗的方头锏泰山压顶也似照着靳百器后脑便劈,而不等“鹰堡”这边的掠阵者叱喝行动,靳百器的身子竟随着双锏的下压溜滑向右——光景似乎是被双锏的劲气挤了出去,但见沙溅石进,林妙一击落空,人亦骤然僵在当地!
    林妙并不是中了什么定身法,只是有其不敢动弹的苦衷——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靳百器已闪到他的背后,雪亮的大砍刀,正轻轻柔柔的搁架在姓林的脖颈之上,他的动作虽然轻柔,但林妙却也感受得到锋刃的冰凉冷硬,以及那股子无可言喻的森寒之气!
    “鹰堡”方面业已动了公愤,大伙儿群情激昂的拥围上来,刀枪并举,就待展开一场砍杀,靳百器连喝三次,才算把局面压制下来,胡甲却独目圆睁,犹自气得跳脚:“要说死不要脸,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一窝子的,又是车轮战,又是打偷袭,居然尚在道上称尊持大?干脆全剁了去球!”
    孟君冠也咆哮着道:“他们能不仁,我们就不义,二当家,对这几个杀胚,万万轻饶不得!”
    浑身血糊淋漓的牟长山也豁了出去,紫着一张变了形的胖脸大吼:“这等阵仗吓不住我,牟爷可是火里来,水里去的角儿,他娘肩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任你以众凌寡,牟爷也照拼了!”
    胡甲独目中凶光越炽,破口叫骂:“这个狗娘养的还在那里唬大唬二、人五人六哩!二当家,便下手做了,看他除开入土,犹能跑上何处?”
    靳百器气定神闲地道:“稍安毋躁,大家都静一静,这档子事,我自会加以处置——”
    牟长山大叫:“士可杀不可辱,靳百器,我们宁可断头,亦不能屈志!”
    手上的大砍刀稍稍增了点份量,靳百器先问刀下的林妙:“林老兄,你可愿意断头?”
    刀口子是架在自己脖颈上,林妙说起话来就没有他主子那么硬气了;粗浊的呼吸着,他僵直的伸长脑袋在喘:“两国交兵,不杀降将……你不能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牟长山一听不像话,双目瞪起,厉声叱喝:“林妙,你在放你娘的什么浑屁?你只能算是俘虏,并非降将!”
    呻吟一声,林妙急忙改口:“对,对,我只能算是俘虏,并非降将……姓靳的,朝廷有法,江湖有道,如今我乃受制于你,没有反抗之力,你可得按着规矩来……”
    靳百器不理林妙,冲着咬牙切齿的牟长山道:“姓牟的,我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冲突的因由,仅为了立场与原则的坚持,在这种情形下,杀戮并不是一桩最恰当的解决方式,如果我打算放你们走,你怎么说?”
    哼了一声,牟长山板着脸道:“我什么都不说!”
    一边,胡甲又在喃喃咒骂:“这该死的杂种……”
    刀口下的林妙怯怯出声:“长山爷,依我看——”
    “呸”的吐了口唾沫,牟长山怒叱:“给我闭上你的鸟嘴,依你看?你什么也不用看,丢人现眼的东西!”
    摇摇头,靳百器心平气和的道:“牟长山,将来你找不找我报复,我并不在意,困难只在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谁,以及知道我们待在此地,我不要求你承诺什么,但却须你站在江湖道义的立场上撂一句话下来——你们回去之后,决不向别人透露我们的行踪!”
    略一犹豫,牟长山这次倒挺干脆:“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了我我找谁,犯不着借刀杀人,拐弯抹角的做这等半调子事!”
    靳百器正色道:“一言为定?”
    牟长山用力点头:“姓牟的向来言如九鼎!”
    靳百器收刀入鞘,静静地道:“请吧。”
    林妙先挺直腰身,余悸犹存的伸手摸向后颈,这一摸,才发觉业已是一手的冷汗。
    牟长山半声不出,铁青着面孔大步离去,林妙刚刚随上,又想起“鬼猴”尹双月还萎在那里,急忙绕了回来,扶着姓尹的跌跌撞撞追了过去,三个人的模样,实在是够狼狈。
    营火熊熊的燃烧,间歇发出哔剥声响,靳百器盘膝坐在火堆之前,脸庞被跳动的火苗子映得忽明忽暗,他肩上的伤处已经包扎妥当,上衣松松的斜披着,喝一口酒,他继续聆听崔六娘的陈诉:“……岂知红货到手,姓牟的一干豺狼虎豹竟见财起意,昧煞了良心,仗着人多势众,放明了要硬吃老身,不但原先说定的四六分帐不作数,老身连三成都捞不着,任老身忍气吞声,再三求全,他们也只答应分摊一成;靳二当家,你说说,要是你,你咽得下这口气么?如今世道大乱,理义不存,就是叫这些牛鬼蛇神搅混的!”
    靳百器笑笑,道:“总之乃分赃不均,闹了窝里反就是了……”
    崔六娘讪讪地干笑着:“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事情起了内哄,并非由我开的端,愣是被他们逼出来的,在江湖上,我‘狼婆子’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提名道姓,好歹亦入得了流,如果就这么叫他们骑上脖颈,抹黑了面盘回去,往后还有得混么?靳二当家,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呀!”
    靳百器道:“后来呢?你为什么又挂了彩?约摸还是那一口气顺不下的缘故吧?”
    崔六娘恨声道:“我一看路数不对,他们当时又人多势大,我只好佯装答应,等姓牟的几个转到篷车前头牵马的时候,我就老实不客气的抽冷子下手,撂倒那两员把守红货的熊汉,索性一把捞起所有的东西逃之夭夭,我的动作够快了,不想他们的反应也不慢,逃不出五里地,人已被这几个杀千刀的追上,边打边跑下,左胛处便挨了姓牟的一镖,我知道硬抵绝对抵不过,只有拼命的朝前冲,一阵晕天黑地跑下来,恰巧就遇上你这位贵人啦……”
    靳百器就着羊皮水囊又喝了口酒,道:“崔大娘,那票红货,你能一把捞起,想必是些细软之物了?”
    崔六娘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不过一尊红玉镶钻的千手佛像、一盒东珠而已,原本说好了脱手拆帐的,如今只有老身自己拿去兜售啦!”
    靳百器润润嘴唇,似笑非笑地道:“我虽不曾见过这两样东西,料想价值不菲,牟长山大意失荆州,面子里子全丢净,难怪咬牙切齿要与你拼命……”
    略一迟疑,崔六娘道:“靳二当家,我早说过,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你救了我,可不能白搭,等这两样东西卖出去,我分你总值的四成,不知你满不满意?”
    靳百器摇头道:“多谢大娘的一番盛情,我心领了。”
    崔六娘愕然道:“莫非你嫌少?”
    靳百器真挚地道:“不是嫌少,而是不该收受,崔大娘,我帮你这一次,纯系出自见危伸援的人道精神,决无其他企图,施恩望报,就不合立身处世的道理了!”
    崔六娘十分意外地道:“靳二当家,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你可知道,这两桩玩意的身价几何?莫说分你四成,便分你两成,这一辈子也吃喝不愁啦!”
    靳百器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要,崔大娘,人间世上,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钱财更替的,譬如说,格节、良知,以及本份……”
    惊异了好一会,崔六娘才喃喃地道:“混沌江湖,龙蛇草莽,难道还真有高风亮节存在?”
    靳百器只是喝酒,没有回答——有些事情,需要当事人自己去体会,是用不着再以言语阐述的……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阵暄腾的声浪,靳百器循声望去,但见火把闪耀,光焰明灭,映照着幢幢人影涌了过来,范明堂一马当先,迎着靳百器兴奋地呼叫:“二当家,二当家,好消息,‘旧旱沟’聚来了上百名兄弟,‘黄鹰’阮汉三都到了,大头目也来齐了五员,这一下我们可算有指望了!”
    靳百器站起身来,崔六娘也跟着立起,暗影中,“黑鹰”徐铁军大步前行,他身后还跟随着另外七八个人,打眼看上去,徐铁军的神色却不怎么快乐,他先向靳百器微微躬身,嗓音低哑地道:“回禀二当家,一直候到半个时辰之前,料想该到的人马也到得差不多了,一共是一百零二名兄弟来归,‘黄鹰’苟子豪、‘蓝鹰’际汉三、‘大头目’缪康、洪琛、庞腾蛟、金秀、郑祥松都已报到,不过,刑堂三管事韩英至今不知下落,此外,更已证实‘红鹰’在破堡之夜,业已伤重不治……”
    “红鹰”是“鹰堡八翼”之首,八翼四鹰有金兰之义,情同手足,“红鹰”殉难,莫怪徐铁军心绪低落,面凝戚色了;靳百器先与各人见过,吩咐且去休息,然后,他才坐下来,双眼望着营火,形态间流露着隐隐的空茫与萧索……
    范明堂和徐铁军已陪同刚到的兄弟们张罗食宿去了,营火边,只剩下崔六娘在,她默默观察靳百器的神色,忍不住问:“二当家,历劫余生,兄弟团聚,原是一桩喜事,二当家为何却愁眉不展?”
    靳百器吁了口气,沉沉地道:“我在考虑往后该怎么办,暂且不提报仇雪恨、收复基业的问题,光眼前这一百几十口子的吃住花销就煞费心思了……首先,我们不能老待在这里,找地方安置这些人乃为当务之急,而所找的地方犹须顾及隐密、安全等条件,切忌再让‘大龙会’得了消息,第二次打我们冤枉……”
    崔六娘忽然咧嘴笑了:“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二当家,你先别愁,我老婆子倒有个主意。”
    “哦”了一声,靳百器道:“你有什么主意?”
    崔六娘搓着手道:“如蒙不弃,老身住的那个地场,主适合二当家及各位好汉居住……”
    靳百器疑惑地道:“你住的地方适合我们去住?崔大娘,适合我们一百三十多个人去住?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崔六娘一本正经地道:“开玩笑?我的二瓢把子,你救了我的老命,又在如今这等进退维谷的艰困情形下,我要开你的玩笑,还算是个人么?我说的可全是实话,我那蜗居,休说一百几十个人,便再加一百几十个人也足够住了!”
    靳百器失笑道:“莫不成你家开的是客栈?就算你开的是客栈,要能住上一百几十个人,也得要偌大一家客栈才容得下!”
    崔六娘慢吞吞地道:“好叫二当家得知,老身我开的不是客栈,而是一座山寨。”
    吃了一惊,靳百器道:“山寨?崔大娘,你是说,你拥有一座山寨?”
    崔六娘格格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靳二当家,你们‘鹰堡’,不也是一座山寨吗?”
    靳百器道:“崔大娘,你是吃的哪一行饭、什么出身,我大致有个底,却不曾听说过你招兵买马、捻股子占山为主,如今你突然表示有一座山寨,未免叫人意外!”
    崔六娘道:“你听说的并没有错,我一向是独来独往,独做独吃,的确未尝捻股设寨,这座山寨,原不是我的,乃是我四叔早年所留,我四叔当时的名气可大得很哩,他那帮口也字号响亮,靳二当家,有个‘铁矛团’的组合,不知你曾否耳闻?”
    靳百器颔首道:“我听过老一辈的人提起,但‘铁矛团’的兴盛与衰败,已经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崔大娘,‘铁矛团’想是由令四叔创立的?”
    崔六娘骄傲地道:“一点不错,而我四叔生前最是疼我,所以当他老人家收山散伙的时候,就已指定把寨子交给我全权处理,那也是偌大一笔产业哪!”
    这时,靳百器才算认真考虑到这个提议,他仔细地道:“崔大娘,令四叔把寨子交给你直到现在,大概已经很有一段辰光了吧?”
    点点头,崔六娘道:“二十多年喽……”
    靳百器道:“二十多年的时间极为漫长,寨子里的房舍设备,还能使用么?”
    崔六娘瞪着眼道:“你以为我就那么习性败落,会任由寨子残破荒废?你要知道,那可是我的产业呀,我怎能不善加维护?二十多年来,寨子已成为我的家,除了我身边的几名手下之外,四叔当年的旧属也还留得有十几个,不但寨子里的建筑设施俱由他们保养倏缮,连清扫整理的活儿亦一遭包了,现在的寨子,干净牢固,爽朗敞亮,比起我四叔当家的时代还要强上三分!”
    靳百器笑道:“真有这么好法?我倒有点心动了……”
    崔六娘豪迈地道:“只要你愿意,靳二当家,我是欢迎之至,你能把我那儿当营盘,老实说,还是你看得起我老身呢!”
    靳百器沉吟着道:“不知寨子坐落何处?”
    崔六娘道:“‘三叠岗’的最高一叠上,头顶蓝天白云,四周是青山层峰,岗子面对着‘莲花河’,景致中看得紧哩……”
    靳百器道:“够隐蔽么?”
    崔六娘笑道:“隐蔽与否,乃在自己,二当家的,如果你的人不四出招摇,严敛行藏,便谁也摸不出底来!”
    靳百器道:“却是有理!”
    崔六娘十分诚恳地道:“那么,就决定拔营入寨喽?”
    靳百器断然道:“好,就这么说定,崔大娘,你帮我渡过眼前这次难关,不知如何答谢,山高水长,且待来日回报吧!”
    崔六娘连连摆手:“这是什么话?靳二当家,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一条老命是从你手里救下,该谋回报的是我才对,否则连命都没了,还何来的寨子邀客哪?”
    靳百器心情大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举起羊皮水囊,大大吸吮好几口酒,于是,熊熊的营火炫映着他的面容,已不再是空茫而萧萦,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振奋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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