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山之誓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六焰烈刃寒
    “三叠岗”的确是个安营立寨的理想所在,岗形峻伟,地势雄奇,不独有着崎岖的险要,亦透着山水的清灵;当年“铁矛团”的垛子窑便坐落在第三层的岗顶上,四周林木围绕,一片幽碧翠绿,虽说时序已入初秋,秋日的肃煞,似乎尚未感染到这个地方。
    成块的四方形巨石,筑成一道圆墙,墙里是左右各六排原木建造的长条形房舍,两边房舍的中间尽头,有一幢石砌的二层楼宇,前面的寨门由生铁铸就,寨子的地上全铺设着一色一式的青砖,看上去不但气势浑壮,更且井然有序,干净爽落,如果再挂上一面军旗,缀以虎旄,这里不像山寨,倒似兵营了!
    崔六娘并没有夸张她这个“家”,这里的确够得上宽敞,宽敞到不仅能住下一百三十余口人,甚至再增多一倍亦足可容纳,更重要的是,此地的气氛亲切友善,崔六娘的属下们对待“鹰堡”这批落难客,委实是优渥有加,仿佛在接待自己的亲人一样。
    当然,靳百器是被招待在那幢石砌的楼房之内,楼房的格局、形式、所在的方位,已经说明了乃是寨子的中枢要地,事实上,这里正是“铁矛团”早年发号施令之处,只不过早年由崔六娘的四叔住着,现在却换成了她。
    靳百器被安排住在楼下右侧的一间敞室中,崔六娘特别挑拣了一名眉目俊秀的小童前来侍候,这半大孩子约摸十五六岁,不过手脚勤快,动作细致,颇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鹰堡”的人,来到“三叠岗”倏忽已有十余天,自从破堡之时开始,他们就不曾有过一天好辰光,这十来天,却吃得饱、睡得安,算起来,简直是在享受了。
    此刻,靳百器刚刚由那位周到殷勤的童仆阿安服侍着吃过一顿丰富的早膳,正舒适的坐在大圈椅上喝他今天的第一口热茶,当香醇甘厚的茶汁顺喉入肚,他不由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吁,眼下的情景,哪里像亡命?不啻是在做老太爷啦!
    阿安将桌上的残余收拾好,举步才走到门口,又立时侧身退回,门外,崔六娘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冲着靳百器便嚷:“二当家,外头有消息传来了,我特地向你报信来啦……”
    靳百器站起,四平八稳地道:“不急,大娘,你且请坐。”
    一屁股坐在靳百器对面的那张太师椅上,崔六娘先扭头吆喝正待出门的阿安:“我说阿安呀,你给我沏杯茶来,别忘了用我床头柜上的那罐茶叶……”
    阿安答应着退了出去;崔六娘压低了嗓音道:“‘大龙会’在四处放风声,拿言语,说要约你到‘黑风岩’相会,彻底解决双方的仇怨,如果你不在期限之内抵达,他们就要向耿一坤的老婆开刀——”
    靳百器和悦地纠正着道:“耿一坤的夫人是我的嫂子,娘家姓庄,叫庄婕。”
    崔六娘打了个哈哈:“我是口不择言惯了,二当家可得曲涵着,不错,耿夫人,呃,是耿夫人。”
    靳百器道:“大娘可知道他们订的期限到什么时候?”
    崔六娘道:“到这个月的二十五,眼下算算,还有九天的余数,‘大龙会’声言,在期限之内,‘黑风岩’左近日夜都会有人候驾……”
    靳百器道:“从这里去‘黑风岩’有多少路程?”
    崔六娘瞪着眼道:“路倒不远,三百来里地,怎么着?莫不成你还真个打谱待去?”
    沉吟了片刻,靳百器道:“不去又怎么办?嫂子在他们手里,我不能任由这些人伤害嫂子,当家的已经殉难,而今祸延妻小,我要再不尽点心力,如何对得起当家的在天之灵?”
    连连摇头,崔六娘大大的不以为然:“人在他们手里,已成事实,你去与不去,那些兔崽子都不会轻饶庄婕,你要真到了‘黑风岩’,只是加了个缀头,给‘大龙会’白捡便宜而已,二当家,你是明白人,怎会看不透这一层?”
    靳百器苦笑道:“我当然清楚他们的打算,问题是明知是已挖好的陷阱,也不能不跳,否则,失义寡情的罪名就被他们扣牢了!”
    崔六娘道:“二当家,你的苦衷,我知道,但不管怎么着,却不能就这么没头没脑的往里闯,解决事情的法子有很多,大家不妨合计合计,说不定找得出一条两全其美的妙策,直愣愣地撞过去,我决不赞成!”
    靳百器沉重地道:“要顾全我嫂子,又得提防本身安危,这法子可难了……”
    崔六娘皱着眉道:“也没什么难的,二当家,先放宽心,咱们仔细琢磨琢磨——”
    这时,门外响起两声轻轻的叩击声,阿安已用托盘托着一杯香茗进入,他端整的把茶杯搁在崔六娘旁边的小几上,又悄然蹑足而出。
    崔六娘拿起茶杯,嘬唇吹拂着飘在浮面上的叶片,双眼微眯,在淡蒙蒙的雾气腾升里,这位“狼婆子”似乎神思幽逸,已经进入另一个诡异深邃的世界。
    靳百器没有打扰崔六娘的沉思,他也在考量相同的问题,他甚至已联想到如何全军编组、任务分配的决战层次!
    忽然,崔六娘笑了,那种笑容的含意十分奇特,几乎已可称为妖魑;她注视着靳百器,声音低沉地道:“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二当家,不知合不合适?”
    靳百器定下心思,道:“请说。”
    啜了口茶,崔六娘道:“‘黑风岩’那地方我经过了好几次,大概的形势还有印象,所谓‘黑风岩’,只是两大片乌黑山壁对峙着的一条隘道,位当风口,穿堂风一吹,倒也有几分阴阴惨惨的森寒味道,这穿堂风,正是最重要的关键。”
    靳百器静静聆听,并不答腔。
    崔六娘接着道:“我们先放出话去,说你在某一天一定亲往‘黑风岩’赴会,实际上你根本不去,等他们好手云集,蓄势以待的当口,你的人已经到达‘大龙会’的垛子窑了!”
    靳百器道:“到‘大龙会’的垛子窑援救我嫂子?”
    崔六娘道:“一点不错,那辰光,他们主力集中于‘黑风岩’,堂口之内必然空虚,下手救人,正是时候,二当家,这就叫做‘声东击西’!”
    靳百器笑了笑:“那么,如何令‘大龙会’的人相信我将准时亲自赴约?假设他们不相信或至少存疑呢?我们总得有点引他们入彀的欺敌行动吧?”
    崔六娘颔首道:“这方面我已有计较,第一,在赴约日之前的一两天,你要先在‘黑风岩’附近露面,叫他们知道你人已到达,第二,挑选几个你手下的得力人物故意出没于‘黑风岩’前后,造成你将临会的假象,使气氛紧张起来,一切情况尽量逼真,让他们既使半信半疑,亦不敢掉以轻心……”
    靳百器道:“好,就算对方中计入彀,聚集以待,然后呢?然后又待如何?”
    嘿嘿一笑,崔六娘道:“你以为我只是要他们上当空等就算了?没那么简单,二当家,俗语说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老婆子我这一遭得给他们来个狠的!”
    靳百器专注地道:“怎么个狠法?”
    崔六娘阴着声道:“风,二当家,那穿堂风。”
    靳百器道:“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崔六娘又喝了口茶,上身微微前倾,是一副法不传六耳的模样:“无论风向是由北朝南刮,或是从南往北吹,到了‘黑风岩’的隘道两头,风势立时转为强劲,我们弄上几十大桶桐油加硫磺,掺进硝石与火药末子,顺着风向往下倒,火苗子一点着,随着强风烧过去,在这种天干物燥的节令,草木一旦燃起,便成火海,‘大龙会’那一千王八羔子还朝哪里逃命去?”
    靳百器审慎地道:“大娘,‘黑风岩’的地形适合倾倒桐油么?它必须有恰当的斜度才行……”
    崔六娘道:“没有问题,那鬼地方正是两头高、中间低,从隘道的任何一处往下倾油都流得下去,要注意的是时机应拿捏得准,泼油须快,几十桶油一齐倾倒,即刻点火,那附近杂草蓦生,树丛密布,火势如起,必同奔马,啧啧,且看他们鸡飞狗跳、狼奔豕突,这辰光,我好像已经瞧到当场的景况啦……”
    靳百器思索了一会,道:“计划似乎不错,大娘,但还有一层顾虑,不能不先防着。”
    崔六娘道:“什么顾虑?”
    靳百器道:“万一——大娘,万一他们把我嫂子也押到‘黑风岩’去,火势烧起,却如何是好?”
    崔六娘摆着手道:“我的靳二当家,你真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也不想想,在那种一触即发的情形下,‘大龙会’的人怎么可能把耿夫人带到现场?与其冒着人质被夺的危险,还不如仍然囚禁在堂口里来得安全!”
    靳百器犹豫地道:“怕就怕他们不这么办……”
    崔六娘道:“二当家,假若你是‘大龙会’姓赵的,遇到这等场面,你将如何处置耿夫人?”
    靳百器道:“我当然会把人留置在堂口之内——”
    格格一笑,崔六娘道:“那不结了?姓赵的脑瓜里不曾比我们多出一条纹路,他还能想出什么更高妙的花点子来?二当家,照我的主意去做,包管错不了!”
    沉默了须臾,靳百器终于点头道:“好,大娘,咱们就这么决定!”
    崔六娘兴致勃勃地道:“放风声、传口信,都由我来办,绝对把消息传到,至于火烧‘黑风岩’,我也一并处理,要不烧他个人仰马翻,我就不姓崔!”
    望着崔六娘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德性,靳百器忍不住怀疑这位“狼婆子”是否具有天生的杀虐狂?如此凶残怖栗的行动,对她而言,却似在讨论戏码的选择、堂会的安排,不但缺乏半点悲天悯人的胸怀,更且乐不可支,一个正常的妇道,该不会有这种心态才是。
    崔六娘忽然瞪着靳百器道:“二当家,你怎么一直拿这等眼神看着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靳百器轻拍自己脑门,微窘地笑道:“我一直在看着你?奇怪,我怎么不觉得?”
    崔六娘悻悻地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多少也猜到一点,二当家,你莫以为我暴戾成性、习于嗜血,老实说,我虽不能算做善人,至少亦非邪恶之流,之所以如此豁出去干,只在回报大恩于万—……”
    靳百器连忙拱手道:“大娘切莫误会,我可没有把大娘看成凶残嗜血之辈,大娘这般不避艰险,全力相助,我感激都来不及,如何还会再生偏见?大娘别想岔了。”
    崔六娘吊着眉梢子道:“嗯,但愿你心口如一,休把我当成个茹毛饮血的虎姑婆就好!”
    靳百器陪笑道:“不敢不敢。”
    崔六娘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寻思着道:“倾油放火的事,我估计要有百把条人手才够用,我这里差可调出三十员,二当家,你的兄弟,大概须要支援八九十名……”
    靳百器道:“没有问题,我会挑出一批身手灵活、反应敏捷的兄弟交由大娘指挥。”
    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崔六娘满月似的一张圆脸上神采奕奕,双目发亮,虽然不曾磨拳擦掌,却也有磨拳擦掌的意味了。
    八月二十五,黄昏。
    “黑风岩”相对的两片山壁高高耸峙在那里,有如斜斜伸展向空的巨大双翼,山壁呈现着乌黑的色泽,以至西倾的阳光投射在这儿都泛着阴暗了,岩下夹缝似的一条隘道,宽约丈许,略微弯曲的通过两边山壁的中间,四周是隆起的坡地,野藤杂草密生,矮小的树丛随风仰俯,大概是此地风势较为强劲的缘故,草树全长得低矮,簌簌拂动之余,倒像是在朝着“黑风岩”不停的膜拜。
    隘道附近,时有人影闪晃,但数不清一共有多少人,亦难以确定都是些什么人,不过,有人在那里决不会错,“大龙会”的人。
    这辰光,吹刮的是北风。
    掺加了硫磺硝石火药末子的桐油总数是三十桶,都是用特大号的木桶装盛,每桶粗近合抱、高逾人腰,一辆双辔蓬车上只能放置六桶,蓬车是分不同的时辰个别进入指定的区域等候,然后在预定的时间赶到某一地点集合,五辆蓬车错开出现,并不起眼,而百十个人零散掩入,就疏疏落落的找不到人影了;在崔六娘的调度下,大伙的行动非常顺利,他们也尽量做到了不露痕迹的地步。
    靳百器当然不在现场,他已率众赶往“栖风坡”“大龙会”的垛子窑救人去了。
    陪同崔六娘到“黑风岩”来的,除了她自己的二十余名手下外,便是孟君冠、胡甲、范明堂等率领的八十名“鹰堡”弟兄,人手早已分配妥当,什么人做什么事也已定规下来,何处泼油、何时点火,都经过预先的演练及临场的模拟,眼下只待测准风向,火烧连营了!
    崔六娘屡屡将手指放在嘴里沾湿,迎风测试,她脚步来回移动,随时修正角度,全神贯注的样子,显示出她对这次行动的重视与谨慎。
    五辆蓬车上的油桶业已卸落,三十大桶桐油全部横置于地,桶口对着倾斜的“黑风岩”方向,百来名汉子伏伺草丛之内,执斧的执斧,拿着火种的拿着火种,个个寂然无声,形色冷肃,一片静里,杀气却已凝就……
    孟君冠蹲在崔六娘身边,他微微仰头,沙着嗓门道:“我说崔大娘,时候差不多了吧?”
    崔六娘也蹲了下来,表情严正地道:“还得再等一阵,等天色暗一点再动手,你放心,‘大龙会’的人也不可能预料,靳二当家会在大白日的情形下到来!”
    孟君冠道:“风向对么?”
    崔六娘颔首道:“风向正好,只等一声令下,泼油燃火,包管烧得那些王八羔子鸡飞狗跳!”
    打量着隘道那边与这头的距离,孟君冠低声道:“崔大娘,两头相隔约有二十来丈远近,火苗子一起,不知来不来得及圈住他们?”
    崔六娘极有把握地道:“你没听过‘风助火势’这句话?这股风刮起烈焰,火蝗漫天飞蹿,沾着哪里烧哪里,如今是秋旱物燥的时令,一朝大火燃起,即成一片火海,人陷其中,想逃可就难了!”
    在脸上抹了一把,孟君冠笑道:“只不知能烧掉‘大龙会’多少熊人?但愿烧净了那一窝子杂碎才叫大快人心!”
    崔六娘目光闪烁,磨牙如挫:“这是天火霹雳哪,‘大龙会’做恶多端,报应的时辰到啦!”
    说着,她望望天色,而暮霭已起,幽光四合,大地缓缓融入一片阴暗之中,要放火烧人,似乎是时候啦。
    孟君冠略显紧张地问:“怎么样,该动手了?”
    崔六娘煞气盈面,眼角斜吊,两边的太阳穴高高鼓起,活脱一副母夜叉的德行,声音更是从齿缝里进出来的:“泼油!”
    三十只油桶,每只油桶有两把开山斧侍候,崔大娘一声令下,六十把开山斧同时挥动,斧起斧落,桶盖纷纷暴散,褐黑的油汁立刻倾涌而出,当黏稠的桐油甫始四溢,崔六娘又一声叱喝:“点火!”
    于是,火摺子迅速抖燃,一道道的火苗就宛如一条条吞吐中的赤红蛇信,火苗子又飞蝗似的溜射出去,点点焰芒沾上稠油,先是发出一阵密集的轻爆声,随即“轰”声震响,无数道蹿跳的火蛇便连成了一片火海,强烈的北风吹拂着火势,大火立刻卷扬奔腾,以令人难信的快速朝“黑风岩”的方向蔓延!
    望着遍地遍野的熊熊火焰,孟君冠不由目瞪口呆,他也见过起火的光景,但却不像眼前的情况这么壮观——火舌卷噬着地上的一切物事,无论是草木藤蔓、飞禽走兽,无论是土石岩壁、沟洼丘壑,烈火疯狂的掠着,甚至把半边天空都烧得通红!
    灼热的空气向周遭扩散压迫,浓烟呛得人心肺欲裂,呼吸困难,而劈啪爆炸的声响不断传来,时时还夹杂着烈火回旋的轰隆声、气流涌荡的撕裂声,“黑风岩”左近不像是“黑风岩”,真正变成赤炼地狱了!
    强忍着那股几近窒息般的痛苦,崔六娘拉开嗓门大叫:“伙计们,走人啦!”
    百来人的行动就像一阵风,有的搭上蓬车,有的支使两条腿,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逸去,“黑风岩”火势正盛,放火的主儿却早撤得鬼影不见了。
    马蹄声急剧的敲打着地面,宛苦擂鼓,靳百器带着手下的“黄鹰”苟子豪、“蓝鹰”阮汉三、“黑鹰”徐铁军,一行四人四骑,快马加鞭的向“栖凤坡”“大龙会”的垛子窑趱赶,他们希望尽量争取时间与空间,趁“大龙会”内部空虚,并且“黑风岩”中伏的消息传到之前抢先动手,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救出庄婕的机率才高。
    打昨夜开始,这一阵狠撵,已足足奔驰了近两个时辰,一路上有快有慢是不错,人钉在马鞍上总是够折腾的,天刚蒙蒙亮,马匹已经疲态毕露,喷鼻低嘶之余,势子亦逐渐滞缓下来。
    个头魁梧,面如重枣的“黄鹰”苟子豪不停移动着臀部,边慢下坐骑,嗓音低哑的向靳百器请示着:“二当家,也赶了这一阵子了,真个人困马乏啦,是不是可以暂且歇息一会,养养精神?”
    靳百器忍住一个哈欠,点头道:“好,咱们便找个合适的地方歇马!”
    前行的“黑鹰”徐铁军指着路边不远处的一片松林,搭着腔道:“那片林子似乎还清静,二当家,大伙就到林子里打尖歇歇吧?”
    靳百器顺势望过去,苍幽幽的松盖如伞,一朵接一朵的层叠着,尚未入林,打眼便觉得一股清凉,他满意地道:“铁军,你带路,就是那里!”
    四人四骑掉转马头,泼剌刺地转向松林奔去,接近林边,又喜见满地野草铺陈,草色虽已泛黄,却柔软细致,此时此地,不啻是上好的衬褥,大大的享受了。
    下马后,马由徐铁军牵到一边上拴,“黄鹰”苟子豪与“蓝鹰”阮汉三则早已迫不及待的横身躺下,双臂为枕抢先寻起梦来。
    靳百器一只手搓揉着腰眼,边习惯性的移目四顾,等徐铁军过来,他才去到一棵虬松下倚坐,看情形,他累是累,却不像有困上一觉的意思。
    徐铁军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不盹一会,二当家?”
    靳百器用力揉着两额的太阳穴,道:“还不怎么困,这里隔着‘栖风坡’已不足五十里路,我们的行藏要越加小心,不能出错,你们睡吧,我来守着就是……”
    一骨碌仰躺下来,徐铁军侧过脸来道:“二当家,你向来都是精力过人,我们可较你不过,这一夜猛赶,浑身骨头架子合像散了,再不补回一觉,恐怕连马背也爬不上啦!”
    靳百器淡淡地道:“你就好生歇息,养足力气,今晚上尚有重头戏等着上演哩。”
    徐铁军才闭上眼睛,说话已带几分含混了:“误不了事,二当家……”
    三个人的鼾声此起彼落着,除了鼾声之外,林中是一片寂静,靳百器睁着的双眼却似受了鼾声感染般渐觉涩重,他实在是不想睡,但神智慢慢的模糊起来,眼前仿佛有一汪黑潮,无声无息的上升浸漫…
    突然间,他似乎听到一丁点声音,虽是一丁点,却绝对异乎寻常的声音——这声音有如一根尖针戳刺他的神经,使他骤而惊醒,并立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搜视,这一看之下,连仅存的一丝倦意也倏扫而光。
    他看到一个人,一个浑身血迹斑斑、步履踉跄的人,这人身着黑衣黑靴,头戴黑色面罩,双手分提皮盾与尖矛斧,正摇摇晃的从松林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不错,“大龙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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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世事无常
    此时此地,骤然见到这么一个来自敌对帮口的人,靳百器却并不紧张,因为从那人浑身血迹、行动蹒跚的情况来看,即使不到奄奄一息的程度,也决不会带有多大的危险性,对一个造不成威胁的敌人,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于是,靳百器只是站起身来,缓缓地站起身来。
    “黑鹰”徐铁军的警惕性也很高,几乎就在靳百器站起的顷刻,他亦一骨碌跃挺在地,紧跟着,“黄鹰”苟子豪、“蓝鹰”阮汉三各自惊醒,尽管两眼蒙胧,本能的反应却促使他们翻扑于侧,同时家伙亮出!
    当“大龙会”的这一位突兀与靳百器等人目光相对,他的错愕惊悸显然更要超过靳百器等人,但见他全身猝而僵直,眼珠鼓瞪,仿佛见了鬼一样摇摇晃晃的往后退出几步,半声噎叫隔着面罩透出,像猛的吞下了一枚火烫栗子!
    体形粗浑的“蓝鹰”阮汉三蓦地一声暴叱,咧开那张白牙森森的大嘴,嘿嘿狞笑:“好朋友,真正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且先就地活宰了你,再到‘栖风坡’去杀他娘一个满堂红!”
    那人喉管中呼啦着痰音,好半晌,他才声调微弱的回话:“各位……莫不是‘鹰堡’的兄弟?”
    “蓝鹰”阮汉三重重朝地下吐了口唾沫,恶形恶状地吼喝:“我们所属的码头不错是‘鹰堡’,却和你们‘大龙会’扯不上半点情份,兄弟?哦呸,你不要令人作呕了,我们彼此之间,不但称不上兄弟,深仇大恨倒早搁着那么一笔!”
    那人放下左手的皮盾,伸手扯下脸上的黑色布罩,现露出一张瘦削又惨白的面孔来,许是好久不曾修饰容颜了,颔底及腮颊上丛生着杂乱的胡茬,他拿一条垂裂的布絮掩遮住前胸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努力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老兄,请你听我说……昨天以前,我是‘大龙会’的一员,如今,我却不是了……更明确的讲,我和各位一样,也与‘大龙会’有那么一笔血海深仇搁着!”
    阮汉三疑惑间仍然厉色道:“少来这套障眼法儿,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没碰上我们之前你是‘大龙会’的人,碰上我们你却变成倒戈急先锋啦?娘的,我看你是为了保命,八成在胡扯!”
    惨白的面容起了一阵痛楚的痉挛,这人似乎不愿多做争辩,他艰涩地道:“人要脸,树要皮……厮混江湖,表的是节,争的是气,老兄,我再怎么窝囊,也算‘大龙会’的刑堂‘先斩手’之一,若非为了身负冤屈,脱离‘大龙会’,即使眼前情势不利,却尚不至于怯懦到唾骂自己堂口以求保命的地步……”
    阮汉三侧首看了靳百器一眼,靳百器微微点头,接上来道:“朋友高姓大名?”
    那人吃力地道:“我叫卓望祖,一般道上同源,都习称我为‘剪子腿’……”
    靳百器道:“不错,我听过你的名号,也知道‘大龙会’的刑掌一共拥有五名‘先斩手’,在‘大龙会’的阶层里,刑堂‘先斩手’是一种颇具地位,且权力极大的职务。”
    卓望祖注视着靳百器,不安地道:“尊驾是?”
    靳百器道:“靳百器。”
    眼皮子急速跳动了几下,卓望祖吸了口气:“原来……原来是靳二当家……”
    靳百器淡淡一笑,道:“卓朋友,按说要攀到‘大龙会’刑堂‘先斩手’的位置,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除了个人能耐、功夫、机智须属一流佳材之外,尤其对‘大龙会’的忠贞程度更为不可或缺的条件,你好不容易巴结到这个差事,足以证明你是‘大龙会,的中坚分子,却又怎么弄到这等下场?”
    卓望祖先不回答,只沙哑地道:“靳二当家,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请你允许我坐下来歇口气……”
    靳百器一边亲自过来扶着卓望祖坐下,边吩咐徐铁军、阮汉三两个取水拿药,暂且先替卓望祖润喉疗伤。
    清洌甘凉的饮水滑入喉中,浸润在伤口上,卓望祖熨贴的不止是官感间的快意,更是内心里的回荡;险死还生,落难潦倒的困境下,他做梦也想不到,搭救自己的竟是一干往日的仇敌!
    靳百器没有说话,只目注着阮汉三与徐铁军在为卓望祖身上的创伤清洗敷药,卓望祖这身伤可真够瞧的,深深浅浅,大大小小,怕没有七八处?血浸透了衣衫,又结成硬痂,沾黏得一块一块,一团一团,徐铁军用匕首小心的割切着他的衣裳,偶而牵扯伤口皮肉,痛得卓望祖满头大汗,磨牙如挫,却就是不哼一声。
    折腾了好一阵,总算大体包扎妥了,不但卓望祖的脸孔已经白中透青,就连阮汉三、徐铁军二人亦鼻尖沁汗,微微带喘……
    靳百器笑道:“怎么样?感觉上是不是舒坦了一点?”
    卓望祖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仍然不免有些激动:“靳二当家,你的宽怀大度、恩怨分明,我卓望祖必然至死不忘,永志在心;大德不言谢,二当家,我记着了!”
    靳百器摆摆手,道:“用不着客气,卓朋友,同在草莽飘泊,这一点道义,相信多数人都有……”
    卓望祖叹吁一声,低沉地道:“看看各位,再回思‘大龙会’的种种,怎不令人嗟叹!‘大龙会’外势越强,内德越衰,人人趋炎附势,勾心斗角,为了巴结几个当头首脑,巩固一己的权位利益,什么攻讦诬陷、挑拨离间的法子都用得出来,兄弟之间的情感已逐渐变质,那种血浓于水的手足恩义,业已被个人的现实私欲替代了……想当年,兄弟们齐心合力、并肩豁命,为的只是一个理想、一桩希望,彼此肝胆相照,血肉相连,在大家浑实的意识里,单求有一天能过好日子就满足了,如今日子固然越过越好,伙伴们的心态却是邪走歪了,尤其在击败贵组合之后,这种情形更见露骨……”
    重重一哼,“蓝鹰”阮汉三答腔道:“‘大龙会’的人现在就开始气焰高张,不可一世,时间上未免早了点,‘鹰堡’输了第一个回合,却不见得再输第二个回合!”
    卓望祖苦笑道:“他们不像兄台这么想,在他们的看法,‘鹰堡’已经是土崩鱼烂,一蹶不振了!”
    阮汉三正待冒火顶驳,靳百器已闲闲地开口道:“卓朋友,听你一席话,大概朋友你就是这种争斗情形下的牺牲者了?”
    卓望祖神色阴晦地道:“刑堂的‘先斩手’共有五名,其中四个都在帮里具有特别关系,只有我是靠着功绩硬攀上来的,前两年,帮里总管司事岑玉龙的小舅子入伙,因为没有缺,仅按了个后备把头的差事,岑玉龙的小舅子当然不会心足,却不知道他的胃口早就落在‘先斩手’的职位上,但因他资历浅、年纪轻,虽有他姐夫的荫庇,要想动我那四个亦有特殊渊源的同僚仍大不容易,很自然的他就把目标转向了我,在这段时间里,不仅岑玉龙单独找我谈过几次,他更发动了帮里几位大佬向我游说,要我把职位让给他小舅子,我一时拗了性,偏就憋不下这口气,每次都给他顶了回去,我说啦,这‘先斩手’的名份我并不稀罕,不过却是我流血拼命挣来的,要我拍屁股让贤,行,总该有个理由,就这么一明不白交差走人,我决不干!”
    靳百器笑了笑,道:“想是如你所愿,他们给了你一个交差走人的理由?”
    “咯崩”一咬牙,卓望祖额头青筋暴起,唇角抽搐着道:“不错,他们终于给了我一个卸职的理由,一个我完全预料不到的卸职理由——帮口银库里丢失了一件如意碧玉雕,他们竟在我床底下找了出来,众目睽睽,铁证如山,二当家,我真是百口莫辩啊!”
    靳百器道:“这个理由很简单,却非常有效,不知是哪位明白二大爷出的点子?”
    卓望祖愤恨地道:“当那件如意碧玉雕从我床底下抄出,我就好像中了雷殛一样,整个人刹时僵住了,等我由混乱中醒悟过来,已经加了五花大绑,直接被送进了石牢;二当家,我是刑堂的人,自然懂得事情的严重,在‘大龙会’,私盗公财乃是唯一的死罪,急切之下,我立刻求见大掌法,求见当家的,可是任凭我怎么央告,他们一概来个相应不理,在这种情形下,我的经验告诉我,他们已准备不经审问,便将我的罪名坐实,换句话说,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靳百器同情地道:“而显然你又另外找到了生路?”
    卓望祖音调涩缓地道:“这条生路也叫侥幸……当天晚上,石牢里值班守卫的四名小兄弟中,有一个恰巧是我带过的伙计,我和他,有一桩不足为外人道的遇合——四年多前,这名小兄弟担任刑堂传递工作,因为喝多了两杯酒,把一件刑堂指示下面径行暗杀的信函丢了,这个过失非常不小,追究起来也有掉脑袋的可能,这小子平日就机伶乖巧,很得我的喜爱,当他气急败坏的跑来求助于我时,我想都没想便设法替他解决了问题,事隔多年,我早已把这段过往抛诸脑后,不料他却一直记着,念念在兹要回报我的施予,我出了纰漏,他认为正是机会,只苦在人微职卑,插不上手,而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计的当口,刑掌轮派值夜的名牌里竟鬼差神使的挂上了他的名字,他在大喜过望下马上展开准备,甫一入值,暗中便有信息带给了我——”
    一番叙述下来,不但靳百器听得入神,连“鹰堡”这六翼也都听得津津有味;“蓝鹰”阮汉三迫不及待地追问着:“带给你什么信息?他又是如何帮着你逃出虎口的?”
    挑了阮注三一眼,“黄鹰”苟子豪没好气地道:“看看你这德性,皇帝不急,你这太监急个啥劲?”
    阮汉三着恼道:“你要不想听,一旁风凉去,少他娘在这里扰人兴致!”
    靳百器岔进来道:“两个人都给我闭嘴,一把年纪了,犹如顽童拌舌像话么?”
    徐铁军忙道:“卓老兄,你就快往下说吧,没看我这两位拜兄全被刮胡子啦?”
    卓望祖接过靳百器递过来的羊皮水囊,先喝了口水,才缓缓地接着道:“我那小兄弟暗中带进来的信息真个叫我又惊又怒,原来在岑玉龙为首之下,帮里的几个大佬同声附合,果然于当家的面前坐实了我盗窃公财的罪名,翌日凌晨,便是将我处决之时,在那位小兄弟的示意中,我强自按捺住满腔悲愤,等他第二次悄然传话,我才知道差堪有了一线生机;那小兄弟用的办法也很简单,他私下搞进了一只钢锯、一包蒙汗药,钢锯由我自行锯开枷锁门栅,而蒙汗药则由他们四个守卫一齐服食,之所以这样做,乃打谱在事发之后,来个死不认帐……当天晚上,我等他们四个通通晕睡过去,立即展开逃狱行动,老天怜见,也终于让我逃了出来!”
    阮汉三急问:“既然人已逃了出来,这身伤又是怎么弄的?莫非‘大龙会’尚派了追兵?”
    卓望祖哑着声道:“正是派了追兵,除了刑堂四名‘先斩手’中的两名之外,另尚有三名把头,他们分成五组,各率九员兄弟,分乘快马,在每个可能的出入路线设伏截杀于我,三天三夜了,我已经和他们遭遇过四次,四次下来,各有损伤,我,也就变成眼前这个模样……”
    徐铁军笑道:“适才和我们打上照面,你大概很吃了一惊吧?”
    卓望祖窘迫地道:“老实说,我已不止是吃了一惊而已,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感叹自己怎么这般命苦?刚离虎口,又陷狼群,我还以为笃定完蛋了呢……”
    徐铁军笑呵呵地道:“所以说世事无常啊,没有任何一种形势的发展是可以骤下定论的!”
    卓望祖若有所思地道:“在我出事之前,听说各位已与‘大龙会’方面约见于‘黑风岩’,怎的却又来到此处?莫不成‘黑风岩’之约有了什么变化?”
    阮汉三嘿嘿笑道:“变化当然是有了变化,不过变化到一个什么程度,如今尚不知道,卓朋友,只等我们转头回去,就晓得乐子有多大了!”
    卓望祖惊疑不定地道:“难道说,其中另有诡谋?”
    靳百器微带揶揄地道:“到底还是‘大龙会’出身,卓朋友开口之余,用词遣句仍然偏到贵组合,值得惋惜的是,虽然此心向明月,却奈明月照沟渠!”
    连忙拱手致歉,卓望祖笑得一片惨白:“习惯成自然而已,决非有心有意,二当家千祈恕过才是……”
    靳百器道:“说笑罢了,卓朋友何须当真?”
    忽然,卓望祖目光游移,逐次掠过靳百器等四个人的脸庞,带几分迷惑的问道:“二当家,各位不去‘黑风岩’践约,内情何在,我当然不敢深问,只不过各位现下驻足之处,已是‘大龙会’势力范围之内,此去‘栖凤坡’,不足五十里,各位倒要小心才好!”
    靳百器道:“不瞒你说,我们原本就是要去‘栖凤坡’‘大龙会’的垛子窑闯关救人的!”
    一怔之后,卓望祖迟疑地问:“闯关救人?却不知各位待救何人?”
    靳百器道:“我们当家的夫人——庄婕,难道你不晓得她被‘大龙会’掳去的事?”
    长长的“哦”了一声,卓望祖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双眉紧皱,极为谨慎地道:“二当家,不知能不能请问一句,呃,是哪一位的主意要去搭救耿夫人?”
    靳百器愕然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我们大伙一致的想法,破了帮口,殉了龙头,莫不成连龙头夫人的生死都不管啦?但得一口气在,救人自为当务之急,这乃是一桩无须多做解释的事!”
    卓望祖陪着笑道:“二当家万勿见怪,我这样说,自有道理,先时,我还以为是耿夫人主动向各位传出候援的信息……”
    靳百器凝重地道:“我嫂子曾否主动发出候援的信息,根本无关紧要,因为在情在理,她一定十分期盼我们前往搭救于她,卓朋友有此一说,想是别具见地了?”
    干咳两声,卓望祖面带难色,欲言又止:“有些事情,呃,二当家,并不似表面上看来那么单纯、那般顺理成章……”
    靳百器缓缓地道:“卓朋友,希望你实话实说,告诉我们你藏在肚子里的真话!”
    舐舐嘴唇,卓望祖艰辛地道:“话,刚才这位兄台已经讲过了,世事无常,没有任何一种形势的发展,是可以骤下论的,就以耿夫人的情况而言,也附合这个原则……”
    靳百器的呼吸开始急促了,他的两眼寒光森森,眼角斜吊,脸上的肌肉因为绷得太紧而使粗糙的纹褶扩张;同时,苟子豪、阮汉三、徐铁军三个也感觉到气氛的逆变中透着窒息般的压力,他们的心都在扭绞、在颤抖,他们知道,从卓望祖口中,或许就要吐露出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消息来—一
    卓望祖看着各人的神色,亦不由惶恐了,他呐呐地道:“我有言在先……各位兄台,我只是叙述一桩我所知道的事情,至于,呃,至于其真确性、肯定性有多少,我可不能负责……”
    靳百器沉重地道:“只要你的述说没有掺假,卓朋友,我们不会使你承担任何责任!”
    深深吸一口气,卓望祖小心翼翼地道:“第一,耿夫人有一幢精舍,坐落在堂口最为隐密的西侧院里,每天十二个时辰间都有人负责守卫,带班的班头,全由刑堂或把头群中指派,我本人就当值过十余次之多!”
    靳百器道:“这又如何?”
    卓望祖咽着唾沫道:“二当家,如果仅是一个俘虏身分,何能受到这种优渥待遇?又何须禁卫如此森严?”
    靳百器冷冷地道:“还有第二项吧?”
    卓望祖目光垂落,道:“‘大龙会’的瓢把子赵若予时常进出于精舍之中,有时候,晚上进去,第二天早晨才离开——”
    两额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靳百器的声音从齿缝中进出来:“是你亲眼目睹?”
    用力点头,卓望祖道:“我亲眼看到两次,以外,我的同僚也都有类此经验,绝对错不了!”
    靳百器似乎在和什么恶魔挣扎,冷汗涔涔:“会不会——赵若予狼心狗肺,罔顾天良,对我嫂子行暴用强?”
    卓望祖的形态颇为抱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耿夫人曾经反抗过,确实的说,有一遭我更看见耿夫人亲自送赵若予出门,那种模样,请原谅我直说,相当暖昧;二当家,一个贞节烈女,又处在这等境况中,应该不会有恁般风情!”
    嘶嘶的呼吸着,靳百器呻吟似地道:“我的天……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卓望祖本不愿再说下去——他明白,自己的一言一句,不啻在鞭笞着面前诸人的灵魄,但他又不能不说,因为,他认同良知的定义,是与非之间,总该有个毫不含糊的分判:“二当家,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皆乃我亲见或是自同僚间耳语传来,你知道,若非事实,他们没有理由编造这样的谎言,还有人看到耿夫人与赵若予并肩于园中散步,状至匿近……”
    靳百器用双手紧抱着头,步履踉跄地走向一棵松树之侧,然后,他跪下来,把前额抵住松干,双肩耸动,全身更在不停地簌簌颤抖……
    苟子豪、阮汉三、徐铁军三人面面相觑,却都发现彼此脸色如土,阮汉三强自按捺心头的激动,嗓眼沙哑地问道:“卓朋友……这,这可全是真话?”
    卓望祖举起右手,极其慎重地道:“要有一字讹传,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这位兄台,我和耿夫人无怨无仇,何必拿这种伤天害理的谣言来中伤她?”
    阮汉三苦恼地道:“但,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从哪一方面来说,双方都不可能沾上边呀,我们夫人和姓赵的,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
    一直甚少开口的“黄鹰”苟子豪,不由长叹一声,神色晦暗地道:“就算世事无常,但无常到这等卑鄙龌龊、令人寒心的地步,亦未免玄异太甚,悠悠苍天,莫非就会视而不见,没有报应?”
    徐铁军低声道:“我过去看看二当家,这个刺激,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深了!”
    不等徐铁军移步,树下的靳百器已起身走了过来,这一刻,他除了双目赤红之外,形态竟然出奇的平静,但是,谁也可以看出来,隐藏在他平静假貌之下的又有多少错杂纠结的痛苦!
    四个人的八只眼睛都投注在靳百器脸上,他沉默片刻,沙沙地开口道:“有关卓朋友所透露的事,你们有什么看法?”
    “鹰堡六翼”这三位又面面相觑,还是苟子豪硬起头皮回话:“二当家,不知二当家指的是哪一方面?”
    靳百器毫无表情地道:“可靠性。”
    苟子豪看了卓望祖一眼,有些吃力地道:“我想……八成假不了!”
    阮汉三与徐铁军亦附合着点头,苟子豪又补充着道:“二当家,卓朋友没有设词造假、诬陷夫人的理由,而且,他要不是在此和我们巧遇,这桩内幕还不知要掩饰到哪一天才能公诸人前……”
    靳百器冷峻地道:“你说得不错,但兹事体大,攸关至巨,我认为仍有再求证的必要!”
    卓望祖首先大表赞同:“二当家能这样做,乃是最好不过,把事情由二当家这边弄清楚了,我也减轻不少精神上的负担!”
    苟子豪问道:“可是,该如何查证才叫允当呢?”
    靳百器道:“总有法子的,我现在心情很乱,一时还考虑不到那上面,等我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想定了再告诉你们,但有一项原则大家必须记住,在情况未曾明朗化之前,绝对不可使消息外泄,以免表里为难!”
    四个人连连颔首,苟子豪又道:“那么,‘栖凤坡’我们还去不去呢?”
    靳百器凄凉地一笑:“去干什么?”
    阮汉三不禁埋怨着苟子豪道:“真是不会看风色,你这不是多此一问?”
    苟子豪摸摸鼻子,没有吭声,靳百器转向卓望祖道:“卓朋友,如果你暂无去处,不妨和我们一同回去,彼此也好盘桓些日……”
    卓望祖毫不迟疑立表同意——他也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了,此时此景,无论是“鹰堡”方面的行踪机密,抑或他担负着的庄婕这桩隐私的后果,皆不容他扬长而去,否则,就难免启人疑窦,自己在替自己找麻烦了。
    于是,五人四骑,就又从原路上绕了回去,先时林中草地上的短促一寐,倒真似黄梁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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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悲鸿在野
    也只是才到“三叠岗”的大寨门口,靳百器一行人连马镫尚未及抛落,崔六娘业已领着孟君冠、胡甲、范明堂等一大票兄弟伙拥迎出来,不待靳百器开口,崔六娘老远便扯开嗓门嚷嚷:“二当家,靳二当家,我老婆子放的那一把天火,可不大不小的替你们出了一口冤气,燎得‘大龙会’那干邪魔鬼祟至少脱了一层皮——”
    翻身下马,靳百器拱着手道:“辛苦大娘了。”
    老母鸡生蛋似的格格笑着,崔六娘走上前来拍着靳百器的脖子,眉飞色舞地道:“先等你们歇口气,喝盅茶,我再把事情仔细说子你听,这一遭火烧‘黑风岩’,虽然效果不尽如人意,好歹也算给了他们一个教训,二当家,一次不够,咱们再接再励!”
    靳百器强颜一笑:“还得多有仰仗……”
    忽然察觉靳百器的神色不大对劲,崔六娘赶紧朝回来的马队数了过来,这一数,不禁心腔子就收缩了;不错,马队是多了一个人,但却并非“鹰堡”的当家夫人庄婕,庄婕她虽没见过,至少总该是个女人,剩下的四位仁兄,全属蓬首于思的男子汉,又哪儿来的女人?
    错愕半晌,崔六娘有些不安地放低了声音问:“二当家,你们这趟的行动,莫非出了岔子?”
    靳百器的面容上,泛现着一抹淡淡的酸楚:“没出什么岔子,大致来说,还算顺当。”
    崔六娘明知其中必有文章,却又忍不住道:“但,但耿夫人呢,耿夫人怎的不见?你们前往‘栖凤坡’,不就是为了去搭救她的吗?还有,那个黄皮寡瘦的家伙又是谁?”
    靳百器沉沉地道:“大娘,这里不是谈论之处,有话进屋再说,相信我们彼此之间,有许多事尚待磋商……”
    连连点头,崔六娘干笑着拍拍自家脑门:“瞧我这急性子,只要心里想着什么,就不管场合适不适当,马上就待打破沙锅问到底,二当家,你可别见怪哪!”
    靳百器涩涩地道:“大娘言重了。”
    于是,一行人各归住处,卓望祖亦由“鹰堡六翼”陪着去了,靳百器刚刚梳洗过后换了套干净衣衫,还没坐下来舒舒腿,阿安已进来通报,崔六娘早在外间候着了。
    靳百器连忙着阿安肃客入内,崔六娘一屁股坐在她习惯坐的老位子上,叠声把阿安轰将出去,眼光灼灼地盯着靳百器问:“二当家,你不说明白,我心中憋得难受,搭救耿夫人的事,我看是出了纰漏?”
    默然坐下,靳百器不曾开口,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
    崔六娘着急地道:“你倒是说话呀,二当家,无端端地叹什么气?这里头必有因由!”
    靳百器的模样凭添了三分憔悴,看上去竟似苍老了好些年,他形容黯淡地道:“你没有说错,大娘,此去‘栖凤坡’,的确出了点纰漏。”
    崔六娘忙道:“是行藏泄露,叫‘大龙会’的人截了回来,还是没找着囚人的所在?”
    摇摇头,靳百器道:“都不是。”
    怔了怔,崔六娘不解地道:“那么,你们哥几个当中莫不成发生了什么岐见?”
    靳百器坦白地道:“老实说,大娘,我们根本没有到达‘栖凤坡’,还差着一段路程就掉头转了回来。”
    崔六娘吃惊地道:“这又是怎么一码事?二当家,你们可真把我弄糊涂了!”
    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靳百器背负双手,不停的来回蹀踱,他在考虑,有关庄婕与赵若予的这桩丑事,该不该说给崔六娘知道?他不是顾忌别的,主要还在于颜面问题,这档子没脸没腚的传闻,不独对当事者极为难堪,对他们有兄弟之谊的伙伴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头的灰土?
    崔六娘观言察色,突有所悟:“二当家,是不是毛病出在你那嫂子耿夫人身上?”
    靳百器笑中泛苦,他也清楚,崔六娘活了六十多岁,又是厮混在这种千奇百怪、龙蛇混杂的世面里,涉及的人情人性该有多少?什等样光怪陆离的变异不曾见过、什等样诡密险谲的聚散分合不曾听过?圆通妙彻或许谈不上,练达于世故却乃必然,如今,人家可不是一语就中的了?
    崔六娘注视着靳百器的反应,也不由叹了口气:“设若如此,这一切前因后果,也就可以解释开来了;二当家,你的难处我知道,但你却无须对我有所顾虑,我是你们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你们兴旺发迹,我高兴,你们潦倒落魄,我跟着也会沮丧,我和各位交心交命,决不是幸灾乐祸看笑话来的!”
    靳百器感激由衷地道:“多谢大娘的体谅宽容,其实,这件事在大娘面前,也不是绝对不能提——”
    崔六娘平静地道:“是否涉及了男女之私?”
    靳百器困难地点了点头:“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崔六娘又道:“对方是哪个主儿?”
    咽了口唾沫,靳百器吃力地道:“说来荒谬,竟正是我们的死敌,‘大龙会’的瓢把子赵若予!”
    似乎也颇感意外,崔六娘喃喃地道:“奇怪,这又怎么可能?赵若予不但是‘鹰堡’毁家毁业的强敌,更为庄婕杀夫的冤孽,他们……呃,怎会混到一处去?”
    靳百器道:“所以才令人难以置信!”
    崔六娘慢吞吞地道:“二当家,消息是怎么来的?”
    靳百器简单扼在的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更将自己的想法做为补充,末了,他深皱着眉宇道:“我一直不愿承认这是事实,但由种种般般的迹象判断,又不得不相信它的可能性,大娘,人心诡异如此,真令人不寒而栗!”
    崔六娘沉吟着道:“如果事情属实,其中干系牵连就非常严重了,二当家,你可曾想过?”
    靳百器表情阴晦地道:“我明白,所以我才感到痛苦彷徨……”
    崔六娘直截了当地道:“现在你是带头为首的,二当家,漏子到了你手上,便无从推拒,必定要自己拿定主意,我问你,假设此事不虚,你倒有个什么打算?”
    靳百器低沉地道:“我得经过查证之后,才能有所决定,此刻谈到打算,未免言之过早……”
    崔六娘叹息着道:“枝节横生,波折不断,二当家,这些时来,可也真苦了你!”
    靳百器笑得一片愁惨:“跳进这个大染缸,便一辈子洗不清了,自怨自艾,全属多余。”
    顿了顿,他岔开话题道:“大娘,‘黑风岩’那一把火,到底烧出个什么成效来,尚未听你细说呢?”
    一提“黑风岩”那件杰作,崔六娘马上就来了精神,她兴致勃勃地道:“原是正要跟你提,却叫你那嫂子耿夫人的麻烦给搅合了;老身那一把天火,据事后的探查,足足烧死了‘大龙会’三十余人,烧伤了二十多个,烧死的人里,包括他们两名把头,一名左司事,烧伤的角儿中,甚至有史道全那个老杂碎,听说连岑玉龙都焦褪了一层毛……”
    靳百器略感失望地道:“这样说来,仍然没有除掉他们的重要人物,对‘大龙会’的实力,只怕影响有限!”
    崔六娘扬着嗓门道:“嗳呀,我的靳二当家,有这种结果,你还不知足哪?你也不想想,咱们不损一兵一卒,只耗用几桶褐油,就烧得对方人仰马翻,狼奔豕突,更大大小小陪上了几十口,这等便宜,到哪里找去?”
    靳百器低声道:“‘黑风岩’的这把火,大娘,‘大龙会’方面知不知道是谁放的?”
    崔六娘耸耸肩,无所谓地道:“大概还不清楚,据我所知,他们正在四处追查,并且声言和你脱不了干系;查就查吧,我老婆子既然敢做就敢当,就算查明了是我的主意,大不了豁上干一场,我若是怕,早已缩头扮王八啦!”
    靳百器苦笑道:“一再拖累大娘,实在于心难安——”
    挥挥手,崔六娘道:“快别这么说,二当家,我们是同船过渡,福祸相共,再客套,就见外了。”
    靳百器微泛伤感地道:“落魄江湖,飘零草莽,幸亏遇上你这位贵人,要不,我们一百多口子还真不知何处安身,更遑论进一步匡复雪耻了……”
    崔六娘忽然神态严正地道:“且不谈这些,二当家,另有件事,我得早早提醒你留意——”
    靳百器凛然于崔六娘形色的凝重,也不由心情沉肃起来,他缓缓地道:“尚请大娘见示。”
    干咳一声,崔六娘道:“火烧‘黑风岩’之后,我们不是暗中派人收集成果么?在查询对方伤亡的当口,却不经意的得悉了一件事,由这件事的揭晓,我推测‘大龙会’对各位的行动已采取了第二条不同的途径!”
    靳百器镇定地道:“怎么说?”
    崔六娘道:“黑道上有个非常厉害难缠的人物,叫‘麻衣瞎子’,不知二当家听过没有?”
    点点头,靳百器道:“不但听过,还见过一面,‘麻衣瞎子’本名叫做仇吟松,高挑瘦长的身材,生了张满布乱须的马脸,脸上还散落着几点淡麻坑,说起话来一双白果眼翻动个不停,我是在五年前一次水陆码头的醮会上看到他,当然,他不会看到我。”
    崔六娘道:“你注意到仇瞎子手上的那根青竹竿了?”
    靳百器道:“不错,听说他那根青竹竿,不是普通的竹材,乃是关外松花江畔特产的一种名为‘碧杵’的异种竹类,这‘碧杵’经霜历雪,浸淫寒冽地气,每三年才长一寸,成长后的竹质却坚韧无比,可耐金铁,尤其碧缘青翠,永不落色,仇瞎子手上那一根,长近四尺,粗约核桃,怕是很费了他一番功夫始找到的……”
    崔六娘隐含忧虑地道:“他那根打狗棒的质地特异固不待言,二当家,我主要指的还是他运用竹棒的功夫,闻说不仅诡异阴毒,更且千变万化,一根竹棒子到了他手上,几乎就和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神鬼莫测了!”
    靳百器道:“约摸是这种光景吧,但大娘,仇瞎子再有多厉害、多难缠,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崔六娘阴着脸道:“火烧‘黑风岩’的那天,仇瞎子就在现场,与‘大龙会’的人马厮混在一起,有消息透露过来,说仇瞎子收了‘大龙会’的好处,端等着对付你的;‘黑风岩’之约,‘大龙会’的头子赵若予并未亲往,实际上是由仇瞎子带队,打定了主意要把你埋在岩口!”
    淡淡一笑,靳百器道:“仇瞎子的确不易相与,但他想埋我,恐怕也不像嘴里说,那么方便,还要他真有那个本事,埋得了我才行!”
    崔六娘道:“你可别过于自负,二当家,仇瞎子的鬼名堂极多,而且行踪飘忽,出没无常,说不准在哪里就能碰上,我们一把火未烧焦了他,已然留下后患,千万得小心防着,以免吃他的亏!”
    靳百器道:“我会留意的,大娘,由这种情形看,‘大龙会’不但发动了本身的力量对付我们,更已将金银财宝的魅力施展出来了!”
    崔六娘感叹地道:“却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金银财宝的功效,犹要超过单纯的渊源关系!”
    沉默了片歇,靳百器郁闷地道:“闯道混世,越来越叫艰险,任什么忠孝节义的风格,全能让黄白之物掩遮蒙蔽,利之之所在,是非又有多少价值?不知何时何地,当人们从背后没来由的朝你下刀的当口,你还不明白他腰袋里收了若干血淋淋的买命银子呢……”
    崔六娘嗒然若失的嗟喟着没有接腔,不错,利之所在,非但江湖,即便整个人世间,又有几许人士尚能坚守原则,方正不阿?
    日头挂在正空,虽说是深秋的节令了,炙热的阳光仍然晒得人头皮发炸,“秋老虎”的余威,的确是毫不含糊!
    “三叠岗”大寨的粮草须要补充了,崔六娘在张罗内外杂务之余,遣下她十余名伙计前往邻镇进粮,由于人手不足,靳百器便挑捡了自己的十来个弟兄协助,领头的是“黑鹰”徐铁军,现在,靳百器正顶着火毒的日头,到岗下迎着十七八辆粮车回来。
    每一次有自己的人放出去,不管干啥去的,靳百器总悬着一颗心,生恐惹出纰漏招来哪一帮子凶神恶煞,不等他亲自见着出去的人平安回来,简直觉都睡不着,几个月来,似乎养成了习惯,但凡有“鹰堡”的兄弟派上差事,他就把来回的日期算好,预先到岗下去等。
    这一趟由徐铁军主理的差事,好歹又顺顺当当的回来了,靳百器遥遥跟在车队后面往归程走着,日头是毒,但他却心情轻松,倒不觉得多么燠热。
    然后,当他闲闲转过一道弯路的时候,路坡下的杂树林子里便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很细微的声响,好像是人们奔逐之际鞋底急速踏草地的声音,衣袂兜风拂动的声音,若不是他此刻心静耳明,还真不容易发觉呢。
    略略犹豫了—下,靳百器还是不敢大意,轻蹑手足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掩了过去,刚凑近林子,已然看清其中景象,不错,是有人在林间追逐,两个人追赶着两个人,更明确的说,是两个男人追逐着另外一男一女。
    前奔的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那男的大约二十一二岁,女的约摸还不满二十,两张青春洋溢的面庞上尚现露着几分稚气,只是在眼前的情况下,青春的光辉变做了惊恐的阴影,稚气也扭曲成一片惶悚了,他们绕着林中的树干不停躲逃;后赶的那两位,一个身高八尺,巨颅如斗,上穿一件无袖敞胸的云纱背心,下穿一条半长不短的牛犊裤,粗浑若桩的四肢衬着胸前密生的茸茸黑毛,活脱就是一只变种的大狗熊;他那同伴却正好相反,不独个头瘦小,形容枯干,还瘸了一条左腿,但两个人尽管外貌不一,其凶狠蛮悍却毫无二致,大块头执着一柄又沉又重的丈八蛇矛,小个儿手舞一对牛耳尖刀,全像凶神附体般追杀着前奔的一男一女!
    虽然有树林子可做掩护回转,奈何双方距离过于接近,这一男一女不论如何闪躲,被追上也只是迟早的问题,而瞧瞧那追人的两位,其横眉竖目、咬牙切齿的模样,便不难想像他们在追到人之后会有什么行动!
    靳百器掩近林边,追人的两个不曾发觉,被追的二位却一眼觑及,还不等靳百器有所打算,这一男一女已狂奔过来,更双双屈膝跪倒,喘息吁吁地哀叫:“英雄救命,壮士救命啊……”
    任是靳百器久经风浪,历遍阵仗,这两个小年轻人突兀来上这么一手,亦不免令他有些手足失措,一时竟不知如何因应才好!
    就在他迟疑之间,大姑娘业已泪流满面,边喘边泣,边泣边求:“请英雄救救我们这两个苦命的人……我们没有伤天害理,没有胡作非为……英雄啊,我们不该死,我们是冤屈的啊……”
    年轻的小伙子趴在地下,以额触土,声音在颤抖中含着悲愤:“替天行道,壮士本色,扶危济难,英雄肝胆,纵使相逢陌路,壮士亦不忍见死不救吧?”
    靳百器尚不及表示什么,后追的两位已大步走近——他们不再奔跑、不再冲扑,他们只是大步行来,倒好像这双年轻男女经此一跪,他们便算泰山笃定了。
    大姑娘悸惧地窒叫:“英雄——”
    伸手扶起了跪在面前的两人,靳百器沉声道:“二位不用惊慌,待我问明原因,自有定夺。”
    这一男一女立时手牵着手,瑟缩着躲向靳百器身后,靳百器站在他们前面,隐隐然变做了挡箭牌——他不禁有点懊恼,这算哪一门子:直到如今,他甚至尚不明白是怎么一码事呢。
    大块头和那小个儿来在六七步外站定,双方这一接近,靳百器这才发觉两位仁兄的岁数都不小了,牛高马大的这个怕没有四十好几:小个儿的年纪更大,瞧那满脸皱纹、颊吊松皮,琢磨着不到六十,也必然在五十青春以上。
    拱拱手,靳百器刚要开口说话,那大块头已经粗声粗气地拿了言语:“这一双狗男女口口声声称你为英雄,我问你,你可真是个英雄?”
    口气还挺冲哩!靳百器耸耸肩,微哈下腰,似笑非笑地道:“我不是英雄,只算个落魄江湖的马浪荡,这样说,你满意了吧?”
    大块头自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朝他同伴得意洋洋地斜乜了一眼,手拄寒光闪闪的丈八蛇矛,大马金刀的出声叱道:“既是个马浪荡,就不要愣着充好汉,免得白白赔上一条性命,这里没有你的事,还不快快夹起尾巴给你家莫大爷滚远些?”
    靳百器陪笑道:“尊驾原来姓莫?”
    大块头挺胸突肚,盛气凌人:“‘半截塔’莫远就是我,‘梧州府’卫军首席教头、大威武馆馆主,另号‘赛张飞’,这个身分,够不够称量的?”
    靳百器忙道:“久仰久仰,请问莫大教头或是莫大馆主,你身边的这一位,不知又是何方高人?”
    莫远大声道:“这是我的挚交好友,‘梧州’地面上七家大油坊的东主,‘欢喜君子’戴玉魁,有的是财,有的是势,你说说,算不算个高人?”
    又拱拱手,靳百器笑眯眯地道:“高、高,真个一山还比一山高。但二位高人,能不能指点指点,二位既已高到这步田地,却为何在此荒郊野外,竞若凶神恶煞般追逼这两个年轻小朋友?”
    莫远一双牛蛋子似的眼珠瞪起,满脸的轻蔑之状:“你有此一问,莫不成还想趟混水?”
    靳百器从容自若地道:“趟不趟混水是另一回事,莫大爷,路见生死交关,问一问情由因果,总不算多余吧?”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欢喜君子”戴玉魁沙着嗓门说起话来,喉管里宛似呼啦着黏痰:“看你,身若粗胚,腰插利刃,想来也是个练家子,大概自恃着有几手把式,就打谱活充人王,浑头浑脑的管起我戴老板的闲事来啦?”
    靳百器不愠不怒地道:“戴老板,莫大爷说你原是个生意人,怎么举止言谈却半点不像?”
    嘿嘿冷笑,戴玉魁道:“我是置身黑白两道,人在正邪之间,哪一个敢说做买卖的便不能混闯江湖?戴老板我要和什么路线搭轧,你管得着么?”
    靳百器笑了笑:“管不着,当然管不着,但眼前这档子事,我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不问清楚,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会任由二位随意砍杀,你说对不对?”
    戴玉魁的那双倒八眉猛的吊起,脸上的皱皮也在抖动,他恶狠狠地道:“大胆狂徒,无知匹夫,你以为你是什么角儿,你又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我戴老板的事,也是你这种三流混子得以过问的?”
    莫远立时如斯响应:“奶奶个熊,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哥哥,索性一并做掉去球!”
    阴恻侧的盯着靳百器,戴玉魁肋肩塌腰,要死不活地道:“听到莫大爷,莫大教头的话了?上天不错有好生之德,却不是冲着那些嫌命长的,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走是不走?”
    回头望了那双彀觫的年轻男女一眼,从他们焦惶惊恐·的神色里,靳百器体会得到这两个小儿女对他深切的祈求与期盼,好像是陷身怒浪间的溺者,天幸攀抓住一块浮木,又生怕这块浮木飘走了……
    当然,靳百器不愿做一块飘走的浮木,尽管他现下的处境实在不容许他节外生枝、招惹麻烦,事到如今,也只有认了:“戴老板,很抱歉,事情不弄明白,我的良心不容我一走了之——”
    “嗤”了一声,戴玉魁斜吊着眼道:“你的良心?我看你就快没有心了,不但没有心,连命都得耗上,一个缺心没命的人能算人,充其量是个鬼,还是个冤死鬼,冤死鬼什么也做不成,只有东飘西荡的份,好匹夫,你就等着玉皇不纳,阎王不收的下场吧!”
    莫远右脚侧踢,拄在地下的丈八蛇矛“呼”声扬起,他双手执矛,用力一抖,矛尖闪晃,已抖现出一朵锃亮炫目的光花!
    示意背后的年轻男女站开,靳百器缓缓抽出他连鞘的大砍刀,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搭上刀柄,他目光下垂,神气凝聚,有如渊深岳峙,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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