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山之誓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九父子恩仇
    戴玉魁冷凄凄地发放道:“倒是似模似样,有板有眼,老莫,挑他一个透心凉,看这匹夫下辈子还敢不敢随便伸手管闲事!”
    莫远暴喝一声,丈八蛇矛对准靳百器的心窝便刺,矛尖寒光如电,又快又猛,果然是想一矛穿心,置人死地!
    靳百器单膝点地,上身半回,大砍刀卷若匹练,芒彩浑凝莹厚,“锵”声震响,莫远的丈八蛇矛已经荡起老高。
    匹练似的刀光霍然舒展,有如水流云漫,兜头掩罩莫远,莫远急忙斜窜,长矛飞舞,横挥竖扫,竟硬是沾不着那道掣灿的冷焰,照面间,人已被逼出七八步外!
    靳百器并不追赶,收刀顿势,只闲闲瞅着姓莫的微笑,这等笑法,却几乎把这位“半截塔”或是“赛张飞,气炸了心肺!
    戴玉魁一看不是光景,忍不住发火:“这又不是喂式套招,闹着戏耍,老莫,怎的停下家伙来啦?”
    深深吸一口气,莫远硬着头皮道:“我得先试试这小子的招法路数,然后再痛下杀着,老哥哥,你且宽怀,等一歇包管捧具死尸给你验明正身……”
    戴玉魁悻悻地道:“辰光不早,别再他娘朝下干耗了!”
    莫远又是一声吼喝,长矛蓦地抖起一团光圈,矛尖在光圈中闪动,虚实不定的猛刺靳百器——这一次,出手的方式上是有了点进步。
    大砍刀在靳百器的手腕上倏转,刀身突然幻做十七道流芒,分成十七个不同的角度飞射莫远,每一道流芒的去势,都抢在矛尖的挺刺之前,换句话说,莫远如不赶紧应变,他的矛尖便永远无法接触到靳百器的身体,而靳百器的刀锋,却会先在他身上留下十七处记号,要不要命,犹不敢说!
    叱声如雷,莫远仰面扭腰,抽矛撑地,庞大的躯体往后翻弹,但这一遭靳百器就不肯便宜放过了,姓莫的往后一翻,他的大砍刀猝向斜甩,身形跟着甩刀之势侧旋,而刀刀回带,人已转了一个满弧,但见冷芒闪映,血寸喷溅,莫远已鬼哭狼嚎的一头撞开,背脊上,绽裂了好长一道伤口!
    戴玉魁先是大吃一惊,接着怒不可遏,他顾不得去查看莫远伤势轻重,舞起手上一对牛耳尖刀,疯虎出柙般冲扑上宋,刀并刀叠,吞吐闪戳,竟也似模似样,活像有几分火候!
    靳百器不躲不退,骤而迎上,倒像拿着自己身子硬接对方的刀尖!
    冲上来的戴玉魁原在舞弄着双刀刺戮,但靳百器这一硬迎,却不由使他大为错愕,惊窒之下攻势本能的略显停顿,于是,靳百器的大砍刀暴翻——用的是刀背,姓戴的那双牛耳尖刀已滴溜溜的震飞半天,两只虎口,更是齐齐进裂,一片血糊淋漓!
    不等戴玉魁有第二个动作,大砍刀冰寒的刃口已搁上了他的脖颈,映入戴玉魁眸瞳的,是靳百器笑意盈盈的一张面庞:“怎么样?戴老板,还要继续打么?”
    戴玉魁的模样,就和一枚泄了气的猪泡胆没有二致,他当然明白仗是打不下去了,除非自己先赔上一颗脑袋,而就算赔上脑袋,能不能激励他的伴当莫远继承遗志,犹在未定之天,这等毫无把握的事,又如何干得?缩头夹肩之下,他慌不择言地开始央告:“老兄且慢,老兄高抬贵手……这只是一场误会,一场莫须有的误会……”
    将刀口架上人脖子的把戏,靳百器玩起来十分老练纯熟,分寸也拿捏得颇有准头,是以他握刀不动,好整以暇地道:“只是一场误会?戴老板,我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却不知为了哪一端竟使你对我误会到非要将我来个‘透心凉’不可?你所谓的‘误会’,亦未免过于避重就轻了吧?”
    戴玉魁面上色变,惶恐地道:“是我一时糊涂,有眼无珠,这位老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放我一马,我要再敢回头纠缠,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靳百器瞄了那边厢木愣愣的莫远一眼,朝姓莫的努努嘴,道::“这一位呢,又怎么说?”
    戴玉魁忙道:“他还能说个鸟?老兄,你放心,老莫遇事全听我的,我怎么交待,他怎么办,包管步调一致,差错不了……”
    靳百器收刀入鞘,慢吞吞地道:“戴老板,刀我收了,不过,你要是心口不一,暗怀鬼胎,你立时就会发觉,刀口子很快就又架回你的后颈上,而且,绝对超过你想象中的快法!”
    摸着仍然隐隐泛寒的脖颈,戴玉魁余悸未消地苦着脸道:“见识过你老兄的本事之后,除非我活腻味了,哪里还有胆量再冲撞你?对你老兄,我算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啦……”
    靳百器笑笑,道:“好说好说。”
    背脊梁上还在淌血的莫远有些憋不住了,隔着那几步,他闷闷地嚷道:“老哥哥,斤斗可是栽了,这一头一脸的灰土抹不抹且不去说,我如今伤口犹在流血,人是越来越虚脱,眼瞅着就挺不住了,你朝人这一个劲的低三下四也得看看时候,总不会把兄弟我的性命垫在这节骨眼里吧?”
    戴玉魁一听不像活,立刻沉下面孔,大声呵责:“你是吃多硫磺末子了,竟放出这等的浑辣屁来?我他娘低三下四?你要不想活,待充英雄好汉,你倒是表一表你的高风亮节给我看呀!我这边厢担着老大的心事,打落门牙和血吞,你半截铁塔似的站在那里捡现成,还敢编排我的不是?”
    莫远悻悻地道:“我也没讲别的,只说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得赶紧治,况且颜面业已丢尽,耗在这里也委实不是滋味,仰头看人,我可受不了!”
    戴玉魁怒道:“你想走人,难道我不想走人?你他娘也要走得成才行哪,人家拿刀的主儿不点头不发言语,我们却朝哪里走啊?!”
    靳百器瞧过这一场“窝里反”,才不紧不慢地道:“戴老板,我点头了。”
    连忙向靳百器深深呵腰一躬,戴玉魁是一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表情:“老兄是说,可以让我们离开啦?”
    靳百器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又是深深一躬,戴玉魁倒着身子向后退:“老兄真是仁心仁德,慈悲为怀,敢情示下名号,以便我们兄弟永志感念之忱……”
    靳百器平静地道:“我的名号现在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有找我报复的打算,只要一朝遇上,随时随地皆可奉陪!”
    双手乱摇,戴玉魁慌忙否认:“不,不,老兄切勿误解,我决计没有这种存心,便老天给我做胆,也不敢对老兄稍有冒犯!”
    靳百器道:“如此最好,二位,大路坦荡,请便了。”
    眼看着戴玉魁与莫远相互搀扶着落荒而去,一抹冷硬的笑容已凝结在靳百器的唇角,他当然知道,戴玉魁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离开,方才那满嘴卑微谦恭的言词,说穿了,全是一片鬼话!
    回头注视着那一对紧紧偎依在一起,脸上神色已稍见镇定的年轻男女,靳百器淡淡地道:“你们也可以走了!”
    小伙子一拉身旁的少女,二人冲着靳百器纳头便拜,小伙子边急促地道:“恩公在上,请受一拜,我俩但凡有生之日,皆感德之时,救命之恩,镂心刻骨,今世若不得报,必亦报诸来生……”
    走开几步,靳百器先招呼两人起来,他端详着这两张年轻的面孔,不知怎的,对这小伙子的容貌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寻思了片刻,他始缓缓地道:“本来,我想问一问你们被追杀的原因,只怕干涉隐私,二位不便启口,而济危助难,只是尽一个武人的本份,追根究底,就稍嫌逾越了,所以愿不愿意告诉我其中因由,但凭二位,我决不勉强。”
    小伙子忙道:“恩公对我们有续命超生之德,我们对恩公岂能稍有隐讳曲瞒?何况此事的前因后果,也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靳百器道:“二位的大名是?”
    小伙子恭恭敬敬地道:“我叫牟鼎,这是我的,呃,好朋友官秋云——”
    嘴里把这两个名字念了几遍,靳百器微笑着道:“你们是好朋友?”
    牟鼎点头道:“是好朋友。”
    靳百器又笑了:“大概不止是‘好朋友’的层次而已吧?”
    官秋云脸庞绯红,羞涩的低下头去,牟鼎却大大方方地道:“恩公明鉴,我们的确不止是朋友关系而已,只是名份未定,我一时找不出个适当名词来形容,情急之余,就拿朋友来涵括了……”
    靳百器道:“牟鼎,你的口才不错,无论在何种境况之下,都能言谈便给,有条不紊,换了个人,还真没有你这样的反应呢!”
    牟鼎有些腼腆地道:“恩公谬誉了,我哪里说得上言谈便给、有条不紊,仅是小时候见过的场面不少,且皮厚胆大,不识深浅,才敢随口胡诌……”
    靳百器道:“不要开口恩公,闭口恩公,俗气不说,我也承当不住,牟鼎,我姓靳,叫靳百器,拿你我的年纪相比,我看你就是叫一声靳大叔,亦不为过。”
    牟鼎立刻改口道:“靳大叔,当然该称靳大叔,就以家父的岁数来说,怕也长不了大叔几岁……”
    点点头,靳百器道:“那我就更不必客气了。”
    牟鼎咽了口唾沫,看了看在一侧轻重垂脸面的官秋云,搓着手道:“在靳大叔面前,我是有什么说什么,那莫远和戴玉魁之所以苦苦追杀我与秋云,只因为我从戴玉魁手里救出了秋云……”
    靳百器不解地道:“姓戴的莫非对官姑娘有所虐待?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实不相瞒,靳大叔,秋云,呃,是戴玉魁的第四房妾侍……”
    靳百器颇感意外地道:“第四房妾侍?只她这个年纪?戴玉魁又有多大岁数?我看不到六十,也差不多了吧?”
    官秋云怯生生地插进来道:“老爷他——不,我是说戴玉魁,今年恰满五十七了……”
    摇着头,靳百器道:“真是作孽,一大把年纪,什么女人不好挑拣,却偏偏糟蹋人家嫩蕊似的小姑娘,难怪这家伙号称‘欢喜君子’!”
    牟鼎道:“戴玉魁的贪淫好色,在‘梧州府’地面上是出了名的,仗着有财势,不知玷污了多少人家的好女儿,苦主们在他的财势压迫之下,便有冤屈,亦无处投诉,譬如说那莫远,就是跟随在戴玉魁身边,混吃混喝外带跑腿助威的奴才,戴玉魁五十好几了,除开家里蓄养着一妻三妾之外,与他广结露水姻缘的尚不晓得有若干,但凡稍具姿色的女子,他一见就挪不动腿,千方百计,非要弄上手不可……”
    靳百器道:“那么,官姑娘也是慑于姓戴的淫威,在不克抗拒的情形下,才跟了他做妾侍?”
    不等牟鼎说话,官秋云已急切地道:“还不止这么简单,靳大叔,我被收做四房,完全是陷入戴玉魁事先设下的圈套,身入彀中,难以自拔,人又攥在他手里,天日不见,处在这种境况,除开依了他尚有什么法子?”
    靳百器道:“这话怎么说?”
    牟鼎代为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靳大叔,秋云的父亲,原是戴玉魁家中聘请的西席,日常以教导姓戴的前几房妻妾所生儿女为主,偶而也替油坊伙计们的孩子上上课,这期间,秋云自然亦时常跟随老先生在戴家走动,里里外外,因此都混得很熟,戴玉魁想动秋的脑筋,亦就是这几年间兴起的念头;后来,官老先生去世了,姓戴的虚情假意帮着秋云办完丧事之后,忽然拿出一张二万七千两银子的借据来,问秋云要怎么办,借据上有官老先生画的押、署的姓名、捺的指印,秋云一看借据,简直傻了,因为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向戴玉魁借钱的这么回事,然而借据明明白白的摆在面前,她又能怎么说?”
    靳百器摇摇头,道:“借据是伪造的吧?”
    牟鼎肯定地道:“必然是伪造的,秋云父亲虽说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但从无不良嗜好,且与秋云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简朴,每月束修,足可维持生活,没有必要向人举债,尤其他们父女之间,情感特深,无话不说,如果官老先生真个借了这么一大笔银子。做女儿的岂有毫无问闻之理?戴玉魁玩的这一手把戏,纯系陷阱,摆明了要逼秋云跳下去,以遂其无耻无行的目的!”
    宫秋云接着道:“我根本就没听爹提过这桩借钱的事,实际上我们的确也不需要借钱来做什么,而戴玉魁家当虽厚,平日却视钱如命,吝啬刻薄得很,就算爹真想借这笔钱,戴玉魁亦未必肯借,是以我一见那纸借据,仅只错愕片歇,马上断定属于假造,但戴玉魁却翻了脸,一面派人将我监禁,一面告诉我偿债的条件——要我做他的第四房妾侍,我这才知道,姓戴的骨子里真正打的是什么主意,靳大淑,就这样我被他关了三个多月,日也来逼,夜也来迫,害我差点发了疯,最后实在是走头无路了,只有咬着牙依了他……”
    靳百器暗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典型的土豪使诈逞威、诱迫弱女屈服成淫的故事,似这类霸王硬上弓的丑剧,仍不停不歇的在人间世上演着,业已演了成千上百年啦,往后,只怕还会继续演下去……
    牟鼎跟在官秋云的语尾后面恨恨地道:“靳大叔,你说这戴玉魁是不是狼心狗肺、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到了透顶?!”
    靳百器一笑道:“你呢,牟鼎?你和官姑娘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福至心灵的想到去救了她出来?”
    牟鼎脸孔红红地道:“我认识秋云,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正好和几个朋友约齐到梧州‘散花河’去划船,秋云在河边洗衣裳,不小心一件上衣随水飘走,她慌忙伸腰去钩,由于重心不稳,人就栽进了河里,我看到了,立时跳下水中,把秋云拖救上岸,就这么有了结识,然后,我每年必定借故跑梧州几趟,和秋云见面,直到这一次,我隔了半年才来,却做梦都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在又急又气的情形下,我先花钱买通了戴家的一个门丁,乔装运旧油篓子的车把式潜进戴家,靠那门了的指引找着了秋云,就着原车,把秋云藏在油篓子里载了出来,岂知刚换过衣衫没逃出多远,竟被戴玉魁和莫远两个杀胚追上,我们以为逃进林子比较有生机,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若非遇上大叔你,只怕我两个早已横尸林中了……”
    靳百器道:“原来尚是今天的事,我以为二位和他们捉迷藏已经捉了好多天了呢!”
    牟鼎窘笑道:“只这一天就受不住了,如何还挺得下好些天?现在回思先时光景,犹不觉后颈冰凉,头皮发麻,真叫鬼门关上打一转了!”
    瞅着这位年轻人,靳百器笑道:“看你身手还称得上矫捷,想也练过几日?”
    牟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来惭愧,靳大叔,我们牟家,讲起来也算是武林世家,家父的一身功夫十分了得,黑白两道上也大大有名,我对这一方面却兴味缺缺,只在幼时跟随家父学过一段短时期的基本入门动作,此后就又丢下了,所谓能跑能跳,不过仗着年纪轻,腿快胳膊活而已……”
    靳百器不经心地问:“不知令尊的名讳是?”
    牟鼎忙道:“家父名叫牟长山,一般人都称他为‘无相算盘’,未悉大叔是否曾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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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麻衣追魂
    曾否有个耳闻?靳百器一时怔愕住了,要说天下真有凑巧之事,眼前的这档子遇合,未免却巧得离了谱,那黑大户“无相算盘”牟长山不管生有几多儿子,总不可能遍布四方,而江山是这么大,居然就叫他在委实无意的情形下碰上,对牟鼎这个爹,他倒不知怎么评论才好了!
    牟鼎对于靳百器的反应不免有些诧异,他放低了声音,十分小心地道:“靳大叔,你怎么忽然不讲话了?是不是……呃,我过于夸张了家父的名声?”
    定了定神,靳百器微微一笑,安祥自若地道:“不,你并没有夸张令尊的名声,令尊在江湖上,的确有他无可置疑的地位与威望,对于令尊,我可是久仰了!”
    牟鼎喜孜孜地道:“靳大叔知道家父?”
    “当然,道上的圈子就这么大,名气盛如令尊者如果尚不知道,岂非白混了?”
    牟鼎搓着手憨笑:“是大叔抬举……”
    靳百器忽道:“对了,有关于你的家世、出身,那戴玉魁知道不知道?”
    牟鼎面带悻悻之色,气恼地道:“大叔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我就心头上火;戴玉魁原本不知我是什么背景,我也不打算告诉他,后来被他们追进林子里,逗急了,我一看情形不对,只好把我的来历托出,希望能借此镇住他,谁知不说倒罢了,待我说出,他两个更是恶向胆边生,追得越紧,杀得越狠,四只眼睛血漓漓的好不吓人……”
    靳百器不以为奇地道:“这就是你的处世经验不够了,牟鼎,以你和姓戴的纠葛而言,如果他早清楚你的家世,便会有两种可能发生:其一,他自认倒霉,就此拉倒,其二,一切不顾,必杀你以泄恨;设若他事先不知道你的出身,等到了节骨眼上你才透露,他在惊怒惶急的情绪下,兴起的动机就只一个——灭口,你要明白,被夺爱的人充满心中的全是嫉怨与痛愤,而这些乃可淹没理智,激发凶戾,下一次,得学聪明点才好。”
    牟鼎讪讪地笑道:“大叔教训得对,不过,一次的遭遇已足,我可不敢再有下一次了!”
    看了一边羞答答的官秋云一眼,靳百器道:“你爹晓得你和官姑娘之间的这段情缘么?”
    年鼎叹了口气,道:“爹知道,只是,他老人家不表赞同。”
    靳百器问:“为什么?”
    牟鼎懊恼地道:“还不是为了门户的问题!靳大叔,别看我爹是武林中人,吃江湖饭,照说算是见多识广了,脑筋却仍迂腐得很,什么光景了嘛,还在那里坚持门当户对,家世互称,也不瞧瞧自己的儿子是块什么料,你待挑拣人家,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儿子呢!有了秋云,不是挺好的事?他偏就不答应……”
    靳百器摇头道:“出身草莽,原应不拘小节,淡于世谷,我道中人,更时常强调两句话——英雄不问出处,好汉休究根由,意思即是但问今贤、莫论早往,这两句话,也可用在官姑娘与你的事情上,令尊忝有‘大户’之称,却现实至此,未免令人嗟叹!牟鼎,你是两头不讨好了!”
    牟鼎伸手握住官秋云的一只柔荑,态度非常坚决地道:“无论在任何压力之下,靳大叔,我部不会放弃和秋云的这段感情!你不知道,秋云有多可怜,又有多好、多善良……”
    靳百器笑道:“我可以看得出来,牟鼎,我祝福你们早离磨难,同偕白首——”
    牟鼎感激地道:“谢谢你,靳大叔,真的谢谢你……”
    靳百器望望天色,道:“辰光不早,二位也该上路了,不管你们去哪里,行动举止都该多加小心。”
    牟鼎的面庞上泛起一丝无奈的苦涩,他努力微笑着,尽管笑里浮着淡淡的苍白:“我们会,靳大叔。”
    官秋云也轻轻地道:“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你,靳大叔。”
    靳百器拍拍两人肩头,流露出少见的慈祥:“一定会再见的,二位,顺风顺水了。”
    当两个人的脚步刚刚移动,靳百器又叫住了他们,语气深沉地道:“牟鼎,假如你看到令尊,最好不要提到我,一个字也别提。”
    怔了怔,牟鼎迷惑地道:“靳大波,其中有原因么?”
    靳百器道:“有原因,为了我们大家好,我们这段遇合你还是暂且放在心里为妙。”
    牟鼎欲言又止,终于牵着官秋云的手踽踽离开——靳百器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林外,叹喟之余,心中颇生感触,是谁说的来着?人间事,真个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啊……
    也只是才走出林外,靳百器已发现了两个人静静站在那里,两个模样十分奇怪的人。
    两个人里,一个身材瘦长高挑,穿着一袭黄惨惨的粗麻衣,满头乱发衬着满腮的胡茬子,一张马脸上还散布着疏落的几点麻坑,一双但见眼仁、不见眼瞳的白果眼不停翻动,手上还执有一根翠绿得泛着碧光的青竹棒,竹棒上宛似抹着一层油,色泽鲜亮得紧,瞎子轻轻拿竹棒敲击地面,表现得意态相当悠闲。
    站在瞎子身边的那一位,却是个妇道,三十来岁,四十不到,正届狼虎之年的一个妇道,生得眼凸嘴阔,两耳招风,精气外溢不算,尚带着三分泼悍刁蛮的味道!
    这两位,靳百器认得一个——那个瞎子,“麻衣瞎子”仇吟松,道上顶顶难缠又顶顶狠毒的一号角色,正是崔六娘日前慎重提醒他要特加注意的人物,言犹在耳,姓仇的居然就已到了眼前!
    那相貌古怪,令人一见便难忘的妇道,靳百器却面生得很,然则和仇吟松走在一起,想亦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主儿。
    看到靳百器出现,女人嘴皮子微微翕动了一下,仇吟松点点头,面孔已转对着靳百器接近的方向,他一张马脸朝上扬起,脸上可没有丝毫友善的表情。
    有关仇吟松被“大龙会”收买,欲待对靳百器不利的消息,崔六娘早已警告过他,此时此地不期而遇,靳百器当然不会往好处去想,他心里只有纳闷,今日碰上的这些麻烦,未免也太巧太玄了。
    双方距离还有六七步远近,仇吟松已先开了口,嗓音粗浊又浑重:“是靳百器吗?”
    站定下来,靳百器淡淡地道:“不错,你是仇瞎子?”
    仇吟松似乎并不怎么介意人家称呼他为“瞎子”,大概本来就是瞎子,瞽者自瞽,也就没啥好气的了;他神色不动地道:“你认识我?”
    靳百器道:“见过一面,不过,你自然看不到我。”
    仇吟松叹一口气,道:“这就是盲人的痛苦了,极目所见,尽是一片暗无天日的世界,任什么三山五岳、牛鬼蛇神,也全浮沉在那片混沌之中了……”
    明知道仇吟松是在指桑骂槐,靳百器却心平气和,因为他知道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接下来的,还有比发火更严重的场面要应付——他冷冷清清的一笑,古井不波地道:“仇瞎子,你来到这里,是在等人?”
    仇吟松高耸的颧骨上那几点麻坑微微跳动,嘿嘿发出一阵低沉的怪笑:“是的,我在等人,而且业已等了好一阵子啦。”
    靳百器道:“该不是等我吧?”
    仇吟松又笑了:“到底是‘鹰堡’的二头儿,反应灵快,经验老辣,竟是被你一猜就着!”
    靳百器道:“果然是等我?”
    青竹棒朝着靳百器虚虚一点,仇吟松颔首道:“正是等你,靳二当家。”
    靳百器平静地道:“想不出什么原因劳你大驾,仇瞎子,你找我必定另有道理吧?”
    仇吟松道:“说起来,也不算有什么道理,收了人家的银子,总要替人家办点事才能交待,所谓拿人钱财,予人消灾,就是这么一码事,认真论评,何尝又来什么道理?”
    靳百器笑了笑:“你倒干脆,只不知拿了谁的钱财,又要替人消什么灾?”
    仇吟松慢吞吞地道:“靳百器,你和‘大龙会’不大对付,可有这么回子事?”
    靳百器道:“不止是不大对付,我们之间,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迟早要分个生死存亡,决难并存!”
    点点头,仇吟松一副恍然之状:“这就没有错了,难怪‘大龙会’容不得你,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靳百器道:“想是请你代劳?”
    仇吟松的模样,似是十分无奈:“有什么法子呢?收了他们三万两银子,能打马虎眼么?靳百器,三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拿车运,也得好几车才行,白花花那么老高一堆,看在眼里,实在难以推拒……”
    靳百器道:“话是这么说,却要看这老高一堆银子买的是什么,如果待拿性命交换,三万两的行市恐怕就太贱了!”
    白果眼上翻,仇吟松道:“买你的命,不算贱了。”
    靳百器道:“万一赔命的是你,岂非不值?”
    仇吟松嘿嘿一笑:“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事,但我仇某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靳百器,我既然找上了你,当然就有几分把握!”
    靳百器道:“把握不是挂在嘴皮子上的,仇瞎子,那要手底下称量过才能算数,我们彼此无怨无仇,又何苦为了这点钱财拼命?”
    仇吟松叹着气道:“我也不愿为了这点钱财拼命,但不拼不成哪,银子收下,哪有敲退堂鼓的道理?而且,我们彼此之间,亦不能说全无怨隙,靳百器,你多少还欠我几分——”
    靳百器皱眉道:“我欠你几分?欠你几分什么?”
    马脸一沉,仇吟松道:“前些日,在‘黑风岩’,你一把邪火,差点烧脱我一层人皮,你说算不算欠我?”
    靳百器摇头道:“‘黑风岩’之约,是我与‘大龙会’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仇吟松大声道:“我也在场,怎么和我不相干?莫非那把邪火卷过来的时候认得是我仇某,不朝我身上烧?”
    靳百器笑了:“没有人邀你前往‘黑风岩’,事先你又不曾知会于我,至少不是我的责任!”
    这时,那狼虎之年的妇道忽然插口道:“仇瞎子呀,咱们打听了好多日子,才打听到姓靳的隐隐约约在附近出现的消息,马不停蹄吃灰挨晒的赶了过来,又孤魂野鬼似的晃悠了这些圈子,才算千辛万苦地找着他,见面更不相识,若非先时间过那一双出林的男女,事情犹不知拖到几时,花了工夫又碰上机缘,总算押中一宝,你不赶紧动手摘瓢,只顾在这里尽扯闲淡,当心夜长梦多哪!”
    仇吟松白果眼连连翻动,不快地道:“金花,说你是只‘巧真狐’,你还真当是只‘巧真狐’?他娘罗哩八嗦聒噪得烦是不烦?遇事该怎么个处断,我自有主意,你闭上嘴给我乖乖站在一边,你不说话,我也不会当你是哑巴!”
    那金花阔嘴一嘟,悻悻地道:“我可是为你好,瞎子,你别把人家一片好心当做了驴肝肺!”
    仇吟松不耐烦地道:“招子放亮、耳朵竖起,替我打点看四周情势就行,其他不用你费神!”
    靳百器从容地道:“看样子,能找着我也很耗了你们一番工夫?”
    仇吟松的青竹棒在地下点了点,道:“可真不容易啊,四处放眼线,高价买消息,捕风捉影跑了多少冤枉路,这一次才算险险找对了目标;只知你的人曾在附近一带露过行藏,却不敢断定确实地点,我和金花这婆娘已经在周围十几里的地面上晃荡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此刻,路过这片林子之际,因为听到林中传来的打斗声,始差点失之交臂的发现了你,金花看着说像,我又不能眼见,打斗停下没多久,来不及拦阻从另一端出去的两个人,正在发急的光景,天幸那一双男女娃儿出林而来,金花上前问过,才算确定是你没错,唉,真是找得好苦!”
    靳百器不禁兴起一股啼笑皆非的感触——救了牟鼎和官秋云一命,却没想到这小两口还报以此无心之失,大概上天早巳注定,非得有此一劫不可吧?他耸耸肩,平淡地道:“还是你们有本事,仇瞎子,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人方式,我算服了,只不过,对你们而言,是福是祸,恐怕犹未敢言!”
    仇吟松动着那双见白不见黑的瞽目道:“这就正像你说的,靳百器,要等手底下称量过才算数了!”
    靳百器退后一步,道:“仇瞎子,你不急,金花也急,我看,这就开始吧?”
    嘿嘿一笑,仇吟松不紧不慢地道:“有人漏夜赶科场,有鬼乘风急转世,你却急的什么?靳百器,人间美好,莫不成你就没有一点留恋?”
    靳百器神态安祥地道:“我当然留恋,但是你却容不得我多加留恋,所以,早早了断也罢,此外,我还有个侥幸的想法,说不定,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仇吟松大笑道:“靳百器,你是求生不得了——”
    “了”字尚在他的嘴巴里凝音未散,一抹冷芒已像极西的电火掠向这位“麻衣瞎子”的咽喉,速度之快,甚至不容金花来得及有所揭示!
    但是,仇瞎子果然就是仇瞎子,他蓦地身形斜闪,青竹棒暴飞而起,准确得无可言喻的击中了靳百器挥来的大砍刀,在刀棒相触的一刹,他瘦长的躯体霍然回旋,青竹棒并集密排,宛如骤雨交织,蛇舞蛟腾,毫无间隙的卷罩靳百器,其声势之凌厉,招式之猛锐,便两个明眼人也不及!
    靳百器突兀立定不动,刀花如莲翻蕊涌,芒彩似冷焰流射,吞吐伸缩之间,俱带起呼轰的精气,而光华随着精气澎湃激荡,也那么纹丝不漏的截住了敌人的猛攻!
    青竹棒弹地上撑,仇吟松飞身丈许,人在半空打转,竟然周身碧光隐罩,通体泛绿,人与竹棒似已相连相融,以恁般不可思议的快势笔直射来!
    不错,仇吟松使用的只是一根竹棒,但他却将竹棒变换成剑招施展,尤其可怕的是,更乃剑法中几达炉火纯青境界的身剑合一招式,修为到这个地步,难怪他在武林里盛名不衰,俱有如此威望了!
    靳百器对于仇吟松这一手功力的显示,亦颇感意外,当竹影回绕着仇吟松瘦长的躯体长射而来,他手上的大砍刀已环转如轮,光轮的转动非常怪异,它由最中心的位置形成小圆,小圆之外再套大圈,一层一层,一圈一圈,逐渐自小而大,用肉眼都可以看出来光圈的层次与流旋的走向,然则,就是看不见使刀的靳百器,仿佛他已隐没在这旋转的光轮之内,仿佛他也与光轮融为一体了!
    密集的碰击声连串入耳,像煞正月里进响的花炮,大砍刀钢质坚硬锋利,碧杵竹长成的青竹棒强韧无比,当它们以至极的快速与密度持续交触,反弹的力道已将相互攻杀中的两人震得身影晃闪,把寒芒翠色泼墨似的扰乱混淆。
    两条人影猝然交叉穿过,只在分开的瞬息,仇吟松已暴叱一声,猛仰而回,青竹棒洒起漫天的星点,宛如一蓬碎雪再卷靳百器。
    靳百器单膝着地,只是返手一刀——刀刃贴着左胁穿出,锋口割切空气,刺耳的裂帛声响似能撕开人心,这返手一刀,不见刀形、不见刀影,看得到的,仅乃一抹激射的光柱。
    青竹棒怪蛇一般往后曲卷跳跃,仇吟松“嘿”然出声,人已歪歪斜斜退走五步,又一屁股跌坐于地,张着大嘴,如同涸泽之鱼,拼命喘息。
    靳百器的肩背上绽现着五个血洞,五个血洞排列得有若梅花形状,每个洞口都在津津冒血,看情形,伤口还相当不浅。
    他慢慢挺立起来,慢慢转身,脸庞上一片青白,一片脱力之后的青白。
    仇吟松仍旧坐在地下,右腹部也透沁着大块殷红,他拿左手紧捂着流血的地方,一双白果眼翻眨不停,呼吸声益发粗浊了。
    旁边,那“巧真狐”金花简直僵窒住了,自从她与仇吟松搭档以来,还不曾见过“麻衣瞎子”有出师不利的时候,在她的心目中,要仇吟松挂彩落败,几乎是匪夷所思的事,但现下她却亲眼目睹,姓仇的居然真个失风受挫,如今尚坐在那里喘息吁吁,血流不止哩!
    深深吸了口气,靳百器双手拄着大砍刀,声调沙哑却颇为平缓地道:“仇瞎子……收了那不该收的三万两白银,你求的可就是这一刀?”
    仇吟松努力吞下一口唾沫,干涩地笑了起来:“和尚休要骂秃驴,靳百器,我虽然看不见,我手上的感觉却已经告诉我,你也并不完整……怎么样?大概戳了你五个洞吧?”
    靳百器闭闭眼,道:“不错,是五个洞,但是,我要很遣憾地说,我这五个洞加起来,也比不上你挨的一刀来得严重,这一刀杀得你很痛,是不是?”
    哼了一声,仇吟松咬着牙道:“你放心,我还死不了!”
    靳百器诡异地一笑:“要你死并不太难,仇瞎子,眼下你的身体情况颇为孱弱,这和方才的你,只怕不能相提并论——人生的际遇,有时候变化是非常快的,快到你无法想象。”
    额头上有冷汗渗出,仇吟松呛咳了几声,昂首翻眼,桀骛不驯地道:“要我死没那么容易,不错,我的身体状况已颇为孱弱,可是你呢?你也没有开始的当口那般活蹦乱跳,你若逼我,充其量再拼一次,嘿嘿,鹿死谁手,还不敢说哩!”
    靳百器生硬地道:“那么,我们不妨再拼一次,我倒要看看,这人间世上容得下哪一个!”
    马脸上起了一阵痉挛,仇吟松愤怒地道:“姓靳的,说穿了,你也只不过是个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鼠辈!”
    靳百器道:“此言何来?”
    仇吟松提着一口气,喉管中响着呼啦呼啦的痰音:“娘的个皮……你明明知道我伤得比你重,情况比你糟,却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捡现成的便宜……靳百器,你说说你还算什么人物?”
    摇摇头,靳百器道:“和你谈不上江湖传规,更谈不上仁义道德,仇瞎子,你来找我的目的,原是想要我的命——为了利欲来要我的命,说起来,你不过只是个卖肉的,或者,卖肉的伙计!”
    仇吟松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却未能做到,腹部强烈的痛苦不仅扯歪了他那张马脸,原来挂在脑门上的冷汗更一颗一颗顺颊流淌,终于,他嘘着气放弃了努力,然而,手中的青竹棒已握得死紧:“也罢……靳百器,我就算是个买肉或卖肉的,买卖之间价码却订得不低,你要从我身上称量,休想白搭!”
    靳百器道:“这就要看你现在的能耐了,仇瞎子!”
    仇吟松憋着嗓门吆喝:“金花,咱们准备凑合凑合吧。”
    愣了好半晌的“巧真狐”金花,此刻才如梦初醒般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她趑趑趄趄地走上前来,声音发干地道:“瞎子,像你眼下的光景,能成么?”
    仇吟松怒道:“不成又待怎的?莫非便呆坐在这里专等姓靳的来剥皮?”
    金花愁眉苦脸地道:“你是知道的,瞎子,咱们俩搭配管搭配,主力仍然是你,你已伤成这般模样,我怕你难以运功贯气,动起手来又栽跟斗——”
    仇吟松面色顿变,大声咆哮:“老子会不会栽跟斗用不着你这臭娘们来操心,尚未交手你就触我的霉头败我的兴,我看你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金花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既然你非要再试一次,也只有随你,我无所谓,你自己的身子可得留神点!”
    仇吟松寒着脸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他娘都能豁上,你还有什么抛不开的?等会你好歹给我加把力,说不定就此扭转乾坤,摆平靳百器!”
    金花惨兮兮地一笑:“但愿是如此,瞎子。”
    站在那边的靳百器向着金花点点头,极有礼貌地道:“你也要下来趟这湾混水么?”
    舐舐嘴唇,金花硬着头皮道:“人说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姓靳的,你这样赶尽杀绝,未免过于狠毒,我和瞎子是老伴当,怎能袖手不管?”
    靳百器和颜悦色地道:“大凡一个人眼瞅着大难临头,命在旦夕,都想琢磨着找个倒霉鬼来垫背,现在仇瞎子就正是这种心态,他明知在劫难逃,又不甘一个人上路,打量当前景况,脑筋自然动到你身上来,暗里期盼着你能陪他一同登程,因为黄泉路远,寂寞凄清,独自不堪行哪……”
    金花怔忡的僵立着,面孔上神色阴晴不定,很显然的已经有了怯意;仇吟松一双白果眼急速翻转,气得额浮青筋,破口大骂:“个狗娘养的靳百器,你编得好一套唱词杂谱,你想颓挫我们的斗志、离间我们同仇敌忾之心?我告诉你,你是在做梦,你这种浅薄伎俩,不但诓不住我们,甚至诓不了三岁稚童——”
    靳百器叹着气道:“不要口是心非了,仇瞎子,你是不是有找人垫背的打算,自己肚里明白,你就可怜可怜金花吧,人家再怎么说也跟你搭档了好些年,何苦愣拉她赔上性命不可?仇瞎子,你是个盲人,眼睛不见光明,世界业已去了一半,金花却目澄神清,身体健全,尤其岁数还不大,前景一片美好,叫她陪你的葬,也实在残忍了点……”
    仇吟松浑身颤抖,五官扭曲,口沫四溅地吼叫着:“靳百器……我操你的三代血亲……你他娘顶着一张鸟嘴,晕天黑地的净放些腥屁,完全在无中生有,瞎扯卵蛋,你给老子记着,老子要叫你一个字一个字再咽回去!”
    靳百器闲闲地道:“仇瞎子,你已经语无伦次了,一个原本鼎鼎大名的人物却落得此步田地,说来也可悲。”
    猛一扭头,仇吟松怪叫:“金花,金花,休听这邪盖龟孙的胡言乱语,你准备着,咱们上手!”
    金花窒噎一声,迟疑地道:“瞎子,你——真还行吗?”
    仇吟松嘶声大吼:“我怎么不行?就算要死也是我先顶在前头,你含糊什么?”
    金花双手用力往裙摆上揩擦,脸色白里透青:“就听你的——”
    仇吟松蓦然狂笑起来:“好金花,到底不愧是我的老伴当,你放心,只要我们两个配合得宜,像往常一样按步就班,我包管姓靳的是死定了!”
    金花喃喃地道:“我……我准备好了,瞎子。”
    仇吟松的双肩突兀耸起,双手撑地,架势好像待要往上挺立。
    但是,他并没有真正挺立起来。
    他这样做,只是一种姿态,佯装以引人错觉的姿态,他的青竹棒猝向斜伸,并同时奋力上挑——金花的双足已在青竹棒斜伸的一刹踏上,因此竹棒上挑,她的人便飞弹而起,以比寻常快上几倍的速度扑向靳百器。
    金花的手中,不知何时已握有一柄前锐后丰的钢锥,锥长不及两尺,通体黝黑乌亮,她在这种快速冲刺下挺锥袭击,莫说只是个人,哪怕一头象也能叫她刺穿!
    如果一戳而中的话。
    靳百器霍然身形半旋,大砍刀由下往上,以斜角方向探劈,一刀出手,光华如带,炫灿的刀芒仿若水银四溢,寒波涌扬,但闻“呛”声脆响,金花整个身子已震起七尺,翻跌五步,她人未沾地,尖声狂喊:“玄字点——”
    仇吟松形随声动,青竹棒倏颤横抬,正巧迎住了金花的下跌之势,又兜腰将她撑升丈许,时间位置拿捏之准,真是匪夷所思!
    金花人上半空,尖声再叫:“打天字点!”
    “点”字甫出金花口唇,仇吟松一个倒翻人已跃至右侧上方,挥棒如电,暴砸狠戳,攻击的角度,竟恰好是靳百器立足处的身上要害!
    大砍刀飞快闪掣,刃走锋回下靳百器刚刚把仇吟松的攻击封住,半悬空的金花又已从背后逼来,手上利锥笔直前伸,对着靳百器的脊梁便刺。
    在锥尖与人肉接触前的须臾,靳百器突然全身倒仰,刀光猝映里锋口贴着鼻尖挑起,冲至眼前的金花一声怪叫,死命扭腰侧滚,时间却已慢了一步,人不错仍旧翻滚出去,只加补上一蓬血雾,一蓬猩赤的血雾!
    仇吟松白果眼乱眨,嘶哑地吼喝:“哪一点?金花,你在哪一点上?”
    满身是血的金花连连在地下打了几滚,才披头散发的爬将起来,她手握钢锥,却步踉跄,由右胸至腰际,明明白白的裂开一道尺多长伤口,血还在不停涌冒,更顺着裙裾滴滴淌落,仅此瞬息前后,这位“巧真狐”的一张面孔已透了白——那种阴惨悸布,近似鬼气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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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血刀夺命
    靳百器抱刀于怀,目注金花业已不成人形的模样,悲悯的摇着头道:“叫你不要趟这湾混水,你偏不听,现在怎么样?一条命算是替仇瞎子垫进半条了,弄到这等惨相,又是何苦?”
    金花吁吁地喘着气,伤口的灼痛像是由一根筋连着脑顶,每一抽搐,牵扯得头颅似在发炸,她全身簌簌的抖动着,看光景,站都站不稳了。
    仇吟松还在鸡毛子喊叫:“你倒是出声呀,金花,你在哪里?在哪一点?”
    瞥了仇吟松一眼,靳百器道:“仇瞎子,别耗力气穷吆喝了,金花人是没死?却离着那一步相去不远啦,你要是还指望她与你协同上阵,得再变一个金花出来才行!”
    仇吟松僵凝了片歇,猛地扯开嗓门怪嚷:“金花,你少听姓靳的扯淡,你不会死,绝对不会死,姓靳的是在吓唬你,在故意挫我们的锐气,你要振作起来,让我们重新联手来过——”
    金花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十分吃力的出声道:“瞎子……我受了伤……怕是心余力拙,搪不住第二个……回合了!”
    仇吟松脸上的五官歪扭,凸瞪着一双不见眼瞳的招子大叫:“金花,别这么窝囊,虽说你是个妇道,却也是水里来火里去的人物,一点小伤岂能拘住了你?挺起脊梁,金花,这一次我们必然可以放倒姓靳的!”
    忍住那声呻吟,金花提着气道:“不是我窝囊……瞎子,我实在伤得很重,这……不止是一点小伤,伤口在我身上,是轻是重,我分得出来……瞎子,我怕不行……”
    仇吟松愤怒地叱吼:“生死当前,行不行由不得你决定,金花,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拿出几分硬气来,我们和姓靳的豁拼到底!”
    抹了一手的血,金花抖嗦嗦地道:“我委实是撑不住了……瞎子,靳百器那一刀,割得好深……我如今只觉全身发冷,伤处又一片火烫,瞎子,我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仇吟松斜举青竹棒,神色冷酷地道:“准备,金花,这次先用‘臂里弯’——”
    身子大大摇晃了一下,金花咬着牙道:“瞎子……你真要拉着我给你垫背?”
    仇吟松手上的青竹棒微微颤动,他缓缓地道:“有福同享,有难就该同当……金花,当初我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如今我正在关口上,你却想独自苟安,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金花气得脸上的肌肉不住痉挛,胸口急剧起伏,她翕动着口唇道:“你……你……瞎子……你太过份!”
    靳百器慢条斯理地搭上口道:“我说得没有错吧?仇瞎子就怕你活了下来他心里不甘;讲到‘有难同当’,金花,你并没有亏待瞎子,事实上你已经‘同当’了,为了瞎子,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算对不起他么?姓仇的非要拿你垫棺材,说穿了完全是自私,黄泉路远,他只是要找伴呀!”
    仇吟松双耳竖起,头却不断转换着方向——他是在琢磨靳百器的确定位置:“狗娘养的靳百器,你说,你再往下说……”
    不过,靳百器却不说了。
    金花捂着伤处,幽冷地接下来道:“你听到靳百器说的话了?瞎子,我对得起你……我已尽了本份……”
    仇吟松重重地道:“鬼迷了你的心窍,金花,你笨,你蠢,你糊涂,你以为我挺了尸姓靳的就会放过你?你醒醒吧,金花,我是头一个,你必定是第二个,靳百器绝对饶不了你!”
    金花的眼睛望向靳百器,瞳中的神韵十分明显的表露出她内心的惊疑恐惧;靳百器仍然怀抱大砍刀,平平淡淡地道:“只要你不再插手帮仇瞎子,金花,我不杀你,不但不杀你,此刻就可以放你走人,从而证明我和仇瞎子之间,是谁在撒谎!”
    金花颤声道:“你……靳百器,你说这话,可是当真?”
    用力颔首,靳百器道:“当然,我靳百器从来不打诳语!”
    于是,金花开始慢慢往后移动,非常小心的往后移动,由她无比谨慎的举止来看,像是生恐惊动了什么一样——仇吟松两耳耸竖,脑袋也在频频旋转,同时,口中亦在叫唤:“金花,金花,你在哪里?你好歹回应我一声,你千万不能抛下我独个儿溜走……金花,你说话呀,我怎么听不到你?”
    靳百器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仇瞎子,不用金花说话,我说话就行,你不是一直在判测我的位置么?我干脆告诉你,我就站在南边离你八尺左右的地方,只须一个箭步,你便能够上我!”
    仇吟松摸索前行,青竹棒连续敲点着地面,边诡异地笑道:“很好,靳百器,很好,算你有种,你就像这样说话,不停的说——”
    靳百器轻轻抽出插在腰间的厚韧熟牛皮刀鞘,然后,他斜走三步,将他的大砍刀不深不浅的插入泥地之中,再回到原来的所在,大声开口说话:“仇瞎子,金花已经走远了,因为她必须走,她不情愿把一条命毫无意义的赔在这里,而且,她在流血,血像那样流法是会死人的,如果她走得够快早点把血止住,便可以继续活下去,说不定还能活上三五十年……”
    仇吟松极慢极慢的向着靳百器站立的方位接近,他挫牙切齿的声音清晰可闻,就和磨刀的音响差不多:“那个贱人……那个娼妇……临阵退缩,临危苟免,算我看错了她;想当初,这婆娘落魄江湖,混得三餐不继,末路穷途,是我拉拔她、照顾她,才吃香喝辣,有了今天的气候,万料不到她竟会在生死关头抛弃了我,一个人逃之天天,忘恩负义,莫此为甚,她便今天不遭报,迟早也没有好下场——”
    靳百器冷漠地道:“你的路线走偏了,仇瞎子,得再左边移半尺才能和我成对角。”
    点点头,仇吟松随即修正了他的脚步方向,嘴里却仍唠唠叨叨:“靳百器,我看不到,你可是亲眼目睹,金花这婊子果然是真个走了,这些年来,她拿我的、用我的,堆起来就不成山也成山了,我对她可以说是仁尽义至,看看如今,这臭娘们却怎么摆弄我?最毒妇人心啊,世道到了这步田地,还能不响天雷、打电火么?”
    靳百器双目凝注,静静地道:“不要光在那里怨天尤人,仇瞎子,你自己的所行所为,也该多做检讨——”
    就在此时,仇吟松身形蓦起,青竹棒溜体盘旋,他整个躯干又似融入一片碧波翠芒之中,竹棒做着速率惊人的挥转,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形状,而风声由空气中进裂,便发出那种动人心魄的尖啸声——他的攻击甫始展开,业已直逼靳百器身前,凌厉之势,难以言喻!
    靳百器双手紧握熟牛皮刀鞘,觑准一点奋力劈刺,刀鞘接触到有影无形却急速挥展的青竹棒,就好像搅合进长泻的瀑布里,密集又强大的力道,冲激得刀鞘飞快跳动,靳百器的身子也不住摇晃,接触只是一刹,靳百器的身子突兀打斜掠出,带着额头与前胸的两股血箭掠出,但经此一搅,仇吟松的护体气劲已现散乱,青碧的光华顿时消减了许多!
    于是,靳百器的刀鞘便重重扫上三步之外插在地下的大砍刀刀背,大砍刀弹飞而起,在短距离间翻了一滚,寒芒如电中,仿佛欲追回千百年来流逝的时光,快得无可比拟的穿入仇吟松的胸膛,强大的冲力,更把姓仇的撞出寻丈之遥,才四仰八叉的钉牢于地!
    这一刀的力量实在太猛烈,猛烈到即使剽悍如仇瞎子,也永远没有呼号的机会,不过,说起来又何尝不是一番慈悲?仇瞎子所受的痛苦亦就相对的减短了,短促到仿若没有痛苦。
    没有痛苦的死亡,应该是十分安详的,但是,仇吟松的模样像是不怎么安祥,他死得很狰狞、很恐怖,看光景,似乎仍然死得不情不愿。
    靳百器上前拔回他的大砍刀,在靴底蹭了两蹭已腕入鞘,他没有多看躺在那里的仇吟松一眼,他不必看,一刀下去,是死是活,他比挨刀的还要有数。
    不知何时,日头业已向西,余晕霞照,映得大地一片血红,靳百器踽踽归去,身影长长的拖在后面,也似融进恁般凄怆的血红中了。
    崔六娘在房中端详着靳百器的气色,忍不住连连摇头嗟叹,不知是赞美或是感触,嘴里总不住“啧”“啧”出声。
    靳百器精赤上身,齐背夹胸裹着厚厚的白布,额头上也搽着药膏,看上去伤得不轻,但精神却相当不错,尤其一双眼睛,灼亮如昔。
    陪在房里的,还有范明堂与胡甲两个,此刻,范明堂正递了一碗参汤上来,靳百器接过喝了,汤是滚热的,犹在腾腾冒气呢。
    崔六娘双手互叠,嘘着声道:“二当家,你可真有撑头,伤成这等模样,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而且气色极好,如果你穿上衣裳掩遮起来,谁也看不出你是挂了重彩在身!”
    靳百器舐舐嘴唇,交回瓷碗,在太师椅上换了个较舒适的坐姿,淡然笑道:“在道上厮混,别的不能和人比,身子骨总得磨厚实些,否则,吹风怕凉着,日晒怕热着,这口刀头饭还吃得下去么?我没有其他本事,就只顶得起挨,三两下子,尚放我不倒!”
    崔六娘也笑道:“这还不算本事?换成我,早躺下哼唧起来啦,人是肉做的哪,又不是铜浇铁铸,经得起这般折磨?二当家,你真有一手!”
    靳百器道:“别净瞎夸了,大娘,我一条命也差不多是捡回来的,当时的情形,我可半点不敢求侥幸,如今想想,实在叫险!”
    崔六娘不禁骂道:“真叫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那仇瞎子,才听说他要找麻烦,居然一眨眼人就到了地头上,不是阴魂不散是什么?二当家,可谁也料不及他能找来这里,若非你真有一身好功夫,这个亏简直吃大了。”
    一边,范明堂问道:“情况发生的时候,二当家怎么不向大伙示警?我们好歹也有个接应。”
    靳百器道:“隔得那么远,如何示警法?再说,形势上亦根本来不及,人家乃有备而来,占着有利位置,早把我的退路给截了!”
    范明堂埋怨地道:“截了退路,二当家可以冲呀,边打边跑,只要往‘三叠岗’的方向接近,到了距离之内一声吆喝,大伙倾巢而出,他们还想有活路?”
    靳百器笑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诸多顾忌了。”
    胡甲在旁眨着一只独眼,纳闷的道:“我认为明堂的想法很有道理,二当家却说有顾忌,不晓得顾忌在哪里?”
    话说得有点冲,但靳百器,一向清楚胡甲就是这么个冲性子,对任何人都一样,因而亦不以为忤,仅和和悦悦地解释着道:“当然有顾忌,如果我引他们来到三叠岗,对我个人而言,因属得到奥援,大大提高了歼敌的机率,但相反的也极可能发生弊端——万一做不掉他们或走漏了一个,三叠岗还能住下去么?更莫说连累崔大娘了,除此之外,尚有一层,交手搏命,以我的立场来说,实在不便未战先逃,就算边打边走,面子上也有失光彩,所以,只好自己冒点风险,豁开来干啦!”
    崔六娘接口赞道:“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顾虑得就有这么周全,二位老弟台,二当家在进退之间,的确要比你们高明多了……”
    搔搔头皮,胡甲讪讪地道:“老实说,我可没想到那么多,我气的是他们一干杂碎总再三再四的抽冷子暗算二当家,怎么就没有种和我们全体兄弟干一场?”
    靳百器平静地道:“你要搞明白,胡甲,他们并不是不敢和我们干,假如他们找着了我们落脚的地方,而且有了完密的准备,他们很快就会掩来,一旦掩来,声势之强恐怕将大大超出你的想象!”
    胡甲大声道:“我不怕,二当家,我早已等着这一天了!”
    靳百器叹一口气,道:“胡甲,切勿忘记‘血魂’山那次血的教训,因为我们的疏忽、自大、轻敌,当天晚上刀光剑影、敌悍如虎,整夜鏖战下来我方尸横狼藉,基业尽失,多少兄弟的性命便断送其中,甚至连大当家亦未能幸免,胡甲,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在堂口里么?”
    胡甲脸红脖子粗的辩解着:“可是,二当家,我也发力拼命呀!”
    点点头,靳百器道:“没有错,我并没有指责你临阵畏怯,我只是提醒你,光等着那一天到来不是办法,必须先有万全的计划,霹雳的手段,一心一德的协同合力,我们才有雪耻复仇、重振江山的希望!”
    沉默了一会,胡甲面浮愧色地道:“是我太冒失了,二当家,还请你多多包涵,不过,二当家也明白,我这个人向来就脑子里少一根筋,二当家合当见怪不怪……”
    哈哈一笑,靳百器展颜道:“要是我连这点涵养都没有,以你的莽撞来说,老早就被剥皮了。”
    这时,崔六娘若有所思地道:“说到匡复基业这一层,二当家,你脑中是否有个大略的腹案?”
    范明堂随声道:“崔大娘这一问,也正问到我们大伙的心里,二当家,垛子窑被破,兄弟们流离失所,已有一段不短的辰光,虽说眼前承蒙崔大娘收容,更且诸般照顾,到底还是寄人檐下,不比自己的堂口来得心安理得,何况血仇未报,积怨难平,活着也活在耻辱的煎熬中,什么时候才能行动,是所有兄弟日夜悬挂的头一桩大事,二当家,我们宁愿战死,也比这种虚茫等待的日子要强——”
    崔六娘忙道:“范兄弟,你可不要误会,我绝没有撵你们的意思,我只是和各位一样,把鹰堡的再兴看做自己的希望,期盼贵组合早振声威,扬旗天下……”
    拱拱手,范明堂道:“大娘多虑了,我是就事论事,大娘待我鹰堡兄弟仁尽义至,无微不至,若是还有猜疑怨恨之心,我们兄弟还能算人么?”
    崔六娘道:“言重,言重,范兄弟不曾误会就好,否则岂不冤死老身我了?”
    靳百器看着范明堂,用一种沉思中的语调道:“明堂,崔大娘的问题,与你们大家的希望,也正是我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日子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为此一目标盘算,无时无刻不承受其中的压力,你们急,我又何尝不急?但焦急没有用,草率行事更容易遭到败运,我们一旦反扑,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同境况而言,失败的意味,便是灭亡。”
    范明堂严肃地道:“我们完全听从二当家的指示行动,死而无怨。”
    靳百器缓缓的道:“在‘鹰堡’破堡,我突出重围的当夜,我曾站在山下,面对堡中熊熊的火焰,四溢的鲜血起誓,我们一定要回来,一定要重创基业,恢复昔往荣光,如果活着回不来,就算聚魂也要聚在‘鹰堡’的废墟残垣间——”
    范明堂动容道:“是的,二当家,如便我们回不去,聚魂也要聚在我们的老堂口……”
    胡甲竟然有些声音哽咽:“那是‘血魂山’,是‘血魂山’啊……”
    吸了口气,范明堂喃喃地道:“我知道山上的每一道岭、每一座岗,我数过几遍峰顶,熟悉山上那些树、那些石、那些流泉,甚至连天空的云朵飘过山端,也变得亲柔和煦,与异地所见的云朵不一样了……”
    靳百器沉沉地道:“还有山上的人,明堂,山上的魂,他们正浮晃于你所熟悉的山野林泉间,眼巴巴的等着我们回去,或是人回来,或是魂归去。”
    点点头,范明堂哑着嗓门道:“我知道,二当家,我知道……”
    拿衣袖轻拭着眼角,崔六娘深深叹息:“说起来,老天又何其不公?像各位这等的血性汉子、豪迈男儿,偏偏就遭到如此蹇运,反看那些牛鬼蛇神、鸡零狗碎,却人模人样在那里趾高气扬,横行霸道,事情要不有个伸张,这人世间还像个人世间吗?”
    胡甲独目圆睁,暴烈地道:“事情不但该有个伸张,更得有个报应,不拿‘大龙会’的人头生祭‘鹰堡’忠魂,不用他们的腥血来洗除他们的罪孽,这口怨气又如何咽他得下?!”
    范明堂咬牙道:“就快了,老胡,这一天就快了!”
    靳百器慎重地道:“我一直在考虑,我们该怎么行动才有较大的胜算;先时崔大娘问我可有大略的腹案,我可以告诉各位,不但有了腹案,而且已经做过细部的分工,也就是说,凭我们目前的人手,各个担负的任务及目标,我亦都分配妥当,现下所等待的,只是适切的时机而已。”
    范明堂不禁振奋地道:“二当家,机遇乃由人创,我认为越早动手越好,如今兄弟们士气高昂,斗志旺盛,正是军心可用,再等下去,反倒泄劲!”
    靳百器颔首道:“你的话也不无道理,但至少须等我的伤势痊愈,临阵上场才不会给你们加添累赘,这点时间,相信兄弟们还能等吧?”
    不待范明堂回答,崔六娘已接口道:“当然能等,二当家,你们这一窝子人,全得靠你来调度遣使,带头领先,单凭他们几个,恐怕承担不了如此大任,天生什么料就是什么料,强拿廖化做先锋,岂不砸蛋?”
    崔六娘是实话好说不好听,声声入耳之下,范明堂和胡甲虽然心里不受用,这却是铁打的事实,要不服气也不行,否则,真把指挥全局的责任扣在他们头上,哪个孙子王八蛋才敢承当!
    靳百器目光投注在身上的伤处,双眉微皱,神情略现焦虑,似乎也巴望着伤口快快长合复原,将他面对“血魂山”所发过的誓言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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