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志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他乡故人
    等不及回到家,钱来发已在半路上这爿客栈里躺了下来,客栈坐落于“双福镇”的大街叉巷里,设备虽不考究,却相当干净清爽,尤其环境单纯,正适合他暂时留住养伤。
    焦家兄弟被钱来发催促着押解镖货先回门交差去了,于是,楚雪凤就理所当然的耽了下来,随侍在侧,做了钱来发的看护。
    楚雪凤的确有她的一手,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已将“双福镇”最好的大夫请来了为钱来发诊断疗伤,大夫的医道果然不差,收费自则亦是一流,好在钱来发不在乎钱,只要能早日痊愈,多耗几文在他来说也实在不算什么。
    大夫是每日晨昏各来一次,走得殷勤,看得仔细,用药又是上好的材料,再衬以钱来发本身底子厚实,伤情恢复得相当迅速,仅仅五天光景,他已可以行动自如,就是脖颈转扭还不大方便,大夫曾经告诉他,那“倒钩刃”的一插,幸亏是当时偏了方位,更靠着他后颈肉的肥韧嵌紧了钩锋,否则,只要稍深两分,便进了颈骨,稍斜寸许,就割断血脉啦!
    腰际的创口愈合得挺理想,他自己明白,多少还带点内伤,那是姓安的胖子一撞之功,好在瘀郁不重,他自行运气调息,即可治理。五天以来,算是大大的休歇了一阵,而玉人在旁,嘘寒问暖之外尤加亲奉羹汤,那股子惬意与熨贴,就更不用说了。
    当大夫收拾好营生的家伙,再三道别而去,又是日影西斜的时分了,楚雪凤端过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柔声轻问钱来发:“大佬,今晚上想吃点什么呀?刚才大夫说过,已不用像前些日那样忌口了,我看你每天吃着客栈送来的饭菜,—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也真叫可怜生的……”
    接过茶怀,钱来发笑吟吟的道:“可不是,这爿客栈清爽倒还清爽,就是厨下的烹调差了味,说他淡得出鸟来亦毫不为过,换个花样吃吃正乃求之不得,你说说看,晚上咱们弄点什么新鲜玩意上口?”
    楚雪凤想了想,道:“昨天下午我到街上去替你抓药,路过一家铁匠铺的时候,偶然发现有个卖吃食的地方,内容挺别致,如果你吃腻了这里的东西,倒不妨去试试。”
    钱来发道:“内容挺别致?是卖什么的来着?”
    楚雪凤笑道:“说起来是粗食,怕你不入口!”
    钱来发一拍肚皮道:“你休把我看成那般养尊处优,我说楚姑娘,我开金子店不错,却不似—干金店老板的刁嘴刁舌,但凡能吃的东西,我都吃得,—朝睡锦榻,一朝卧荒野,今夕琼液玉浆、山珍海味;明日山泉草露、干馍霉饼,只要人家能受,我全能受,夸口点说,恐怕我受得的,还有许多人受不了哩!”
    楚雪凤眨着眼道:“少给我来这些长篇大论,又不是逼着你去吃毒药,犯不仁如此慷慨激昂法;大佬,我讲的那个所在,卖的是硬烙饼、羊肉锅子,外带烧酒,这种档口,往北边深去不算稀罕,在这里看到就少有了……”
    咽了口唾沫,钱来发道:“好,好极了,大碗酒、大块肉,我最喜欢这种情调,吃喝完了,再来一碗滚烫的羊杂汤,洒上胡椒末、酸菜丁,拿烙饼撕碎了放进汤碗里混着下肚,满头汗、满身热,那等滋味,说有多妙,就有多妙!”
    楚雪凤接着道:“要是能有几根葱白、—碟翠嫩小黄瓜拌着,味道就更美啦……”
    钱来发不觉又吞了一口口水:“辰光不早,姑奶奶,咱们这就出门上啃去!”
    楚雪凤笑了起来:“看你馋成那副德性,放心,羊肉锅子跑不了,是用大铁锅嵌在石灶上的呢!”
    两个人从客栈出来,楚雪凤权充引导,没走多远,来到这爿羊肉锅子的档口之前——一间破瓦屋,窄门面,当门砌起一座石灶,灶卜柴火烧得正旺,灶上那口油渍厚腻,乌黑泛光的大号铁锅里,满盛的肉汤业已沸滚,肉汁浓稠,香味袭人,就算不让楚雪凤领路,光循着这股子特有的肉香,钱来发自信也找得了来。
    店里卖的不止是肉汤、烙饼、烧酒,还有盐水煮花生、醋泡嫩姜,以及全副的熟卤羊头内脏,居然也有成棵的大葱、切段的黄瓜,只是黄瓜看上去老了点。
    桌子板凳也和这爿鸟店的外貌一样不讲究,都是用粗厚木板钉就,而且油污斑斑,难以沾靠,看到先来的几个客人并未落座,仅拿一只脚站在泥地下,另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双手捧碗,唏哩呼噜的吃喝,光景倒像这些桌凳原本便不是供人坐着进食的。
    掌灶的是个又肥又壮的大胖子,头顶油亮,一张圆脸也是油亮,面对灶前肉汁滚烫的铁锅,灶侧摆置着的厚重砧板,—会儿起勺舀汤,一会儿扬刀片肉,动作竟然麻利得紧。
    店里店外,就只得他一个人。
    钱来发叫过了吃食,也有样学样,拿一脚踏地,另一脚便登上了板凳,楚雪凤是个女人家,不便也照葫芦画瓢,只好取出手绢铺在凳面,小心翼翼的坐了下去,两只手脏,却隔离桌沿老远。
    等—碟羊口条,—盘白煮羊肉端上了桌,同时也上了辣酱佐料、葱白黄瓜,外带两斤烙饼,在那大胖子粗手粗脚一阵风似的转去之后,钱来发举筷低笑:“尝尝看,楚姑娘,这地方是邋遢了点,说不定东西却别具风味……”
    楚雪凤无可奈何的道:“我是打外面经过瞥见这家档口,要是知道里头这么脏法,就不叫你来了。”
    夹起—片熟羊肉蘸了佐料,钱来发道:“既来之,则安之,先吃了再说。”
    羊肉入口,他细细咀嚼了一会,不由眯起双眼,“唔”“唔”赞美:“不错,的确不错,味道够,不肥不腻,香腴可口,来,吃一片试试……”
    四锡壶的烧酒和两只粗瓷缺口的中碗是一道来的,那胖子就像同他店里的吃客有仇似的,乒乒乓乓把东西放下,又头也不回的走了活人。
    楚雪凤在碗里斟过酒,不由偷瞄了那胖子—眼,摇头窃笑道:“这家伙做生意怎么这样做法?粗手重脚的一点也不懂和气生财的道理,难道不怕得罪了客人?”
    钱来发端起瓷碗,深深喝了一口,才吁着气咂响唇舌:“好,酒也好,冲得带劲!”
    楚雪凤取一截微显干萎的黄瓜轻咬着,边有几分佯嗔的道:“喂,别只顾吃喝,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
    嘴里塞进一块烙饼,待吞下肚去,钱来发始呵呵笑道:“管你祭饱五脏庙就得,店掌柜的是个什么态度与我们何干?得罪客人是他的事,待你我下一遭光顾,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楚雪凤吃着口条,边道:“东西味道不差,大佬,我在想,这胖子一定凭借他有一把好手艺,做出来的吃食独得一味,才敢这么大手大脚,爱搭不理,没将客人当回事……”
    又喝了口酒,钱来发笑道:“上门照顾的吃客,只管东西合不合味,少理掌柜的作风如何,作风填不得饥,食物爽口才叫正办;我说姑奶奶,你就吃你的吧,犯不着拿那胖子操闲心。”
    楚雪凤不禁啐道:“你就知道吃,活像饿了三百年的似的……”
    钱来发口中又已塞进一块羊肉,含含混混的还来不及回答,店门外已传来—阵急奔的马蹄声,蹄声原来越过地头,却在须臾的停顿后再度绕返,马匹的喷鼻声接连响起,—个满脸风尘,形色忧惶的年轻人已急步闯入。
    哼了一声,楚雪凤撇着唇角道:“还真有人好这个调调呢,马头都超过去了,却又偏偏绕了回来,招牌做到这个程度,也难怪掌柜的拽起来啦。”
    钱来发本能的瞥一眼进门的人,不由微微一怔,这小伙子好生面善,仿佛打哪儿见过?他正在寻思,年轻人已开口叫了吃食,脸孔侧转,刚巧和钱来发照面,这一照面,竟也有些发愣。
    楚雪凤向来就反应快,见状之下,轻轻朝小伙子的方向呶呶嘴:“大佬,那后生好像认得你呢?”
    点点头,钱来发敲着自家脑门:“不错,我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就是—时记不起来……”
    这时,那年轻人有些犹豫的蹭了过来,他注视着钱来发,十分拘谨的道:“请原谅我的冒昧,不知尊驾高姓是否姓钱?”
    钱来发上下打量着对方,边收回踩在板凳上的一条腿,嘿嘿笑道:“吃你问对了,我可不正好姓钱?”
    年轻人的声调忽然起了颤抖:“钱来发钱大爷,想就是尊驾了?”
    钱来发摸着下巴道:“那家伙恰巧是我。”
    年轻人也不管地下有多么泞湿粘塌,蓦然双膝跪落,纳头便拜:“自幼崇敬,多年悬思,直到今天总算有幸拜识,来发恩公,尚请受我严子畏三叩——”
    瞧一眼店里食客的诧异神情,钱来发赶紧—把拉起跪在地下的年轻人:“别,别,别,老弟千万别来这一手,有话好说,如此大礼可叫我承当不住……”
    这个叫做严子畏的小伙子双目含泪,以充满挚诚与尊敬的形色面对钱来发,那种由衷的仰望之情,出自肺腑的感念之忱,着实令人心中悸震;他垂手肃立,放低了声音道:“恩公大概不记得我了?”
    尴尬的打了个哈哈,钱来发坦然道:“老实说,看你颇为面善,就只一时记不起在什么场合见过……”
    严子畏道:“我提—个人,恩公或许记得,也可能就把我联想到了——”
    钱来发忙道:“是谁?”
    严子畏端容道:“前任黔南按察使严正甫严大人……”
    长长“哦”了一声,钱来发两眼放光,立时顿悟的用力一拍严子畏肩膀:“当日在‘青花圩’那爿陋店里,随护于严大人身边的小伙子,可就是你?”
    严于畏躬身道:“正是子畏;那天晚上,若非恩公施援,大伯与我,恐怕俱皆在劫难逃!”
    钱来发笑道:“好说好说,那一次,我乃有备而去,专程襄助,岂能稍容对方得逞?”
    严子畏恭谨的道:“只不知恩公何以赐助?事后,大伯再三寻思,不得其解,大伯自队与恩公一无渊源,二欠往还,更未有些许德惠分沾恩公,恩公却慨伸援手,救命于决死之间,此等情义,受施者居然莫明根由,说起来未免汗颜……”
    钱来发又摸着自家的下巴道:“这档子事,好比孩子死了他娘,说起来话就长了,老第,令伯父不错与我毫无渊源,素昧平生,可谓一鞭子打不着,三竿子捞不着,但人与人的牵连、因果的相互循环,其关系却并不一定是直接的,种下什么,收到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数,天数概括的乃是原则,原则不误,还报的对象就未必那么特定了……”
    严于畏迷惘的道:“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钱来发解释着道:“老弟,我打个譬喻,你马上就会懂了,比如说,老子作了孽,遭报的不一定是他,但报应必然会来,说不定就报在他儿子或孙子身上,你对别人施过德惠,回馈于你的不见得是受惠者本人,亦有可能是他的亲戚或朋友,我这样说,你大概就多少明白了吧?”
    严于畏颔首道:“恩公的说法,是指我大伯虽于恩公没有直接的施受关系,却有间接的因果相连,恩公仗义救援,道理就在这一层上?”
    钱来发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子有悟力,一点便透——”
    说到这里,他忽然察觉有人在扯动他的衣角,侧首望去,正是楚雪凤:“大佬,初见面你就唠叨了这一大堆,也不请人家落座,你的礼貌都跑到哪儿去啦?”
    钱来发呵呵笑道:“谈得高兴,你不提,我倒忘了,来来来,严老弟,板凳脏,也不必坐了,有样学样,踩在凳子上一齐吃吧!”
    有些腼腆的看了看楚雪凤,严子畏欠着身道:“恩公,不知这—位是一—”
    钱来发赶忙替双方引见:“这位是楚雪凤楚姑娘,我的好朋友;楚姑娘,严子畏严老弟,你已见过了。”
    严子畏微红着脸孔道:“恩公,论辈份,我只算你的晚辈,不敢承当以老弟相称……”
    沉吟了一下,钱来发道:“也好,我就托大一声,称呼你的名字吧,不过,你也别他娘开口恩公闭口恩公,叫得我浑身发麻,好不自在……”
    严子畏道:“那,我就直接叫你钱大爷?”
    钱来发无所谓的道:“随你怎么吆喝都行,只别听起来发麻!”
    胖掌柜的此刻才觑准空隙,把严子畏的吃食送了过来,亦是有酒有肉,内容和钱来发所叫相去不远。
    三个人先互敬一盅,楚雪凤接着开口了:“我说大佬,扯了这么些,你还不曾说明,你同严正甫严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因果关系?”
    又喝了口酒,钱来发红光满面的道:“前些年,严大人在按察使任上的时候,曾经平反了一桩冤狱—一当地—个姓周的财主,他的二姨太红杏出墙,私通地头上一家武馆教头,有天晚上,正当那个教头暗中潜入,与周家二姨太幽会之际,恰巧被姓周的财主撞见,一场冲突下来,周姓财主被对方击杀当场,事后这双奸夫淫妇细一商量,便故布疑阵,把这口黑锅栽到周家护院尹君强身上——”
    楚雪凤闲闲的道:“疑阵是怎么布的?”
    钱来发道:“说起来这对狗男女也真叫毒,他们先由男的出面,连夜邀约尹君强喝酒,酒里还掺了蒙汗药,等老尹喝得不醒人事了,才把他抬到二姨太的房里,剥尽衣裤,横置床上,然后,二姨太就披头发,自撕罗裳,开始呼天抢地起来,可怜的老尹,人还迷糊着,就他娘晕头晕脑的被送进了衙牢……”
    摇摇头,楚雪风道:“典型的嫁祸手段,不入流的栽脏方法,只要问官稍微脑筋清楚,具有起码常识,就不难查明真相摘奸发伏。”
    钱来发哧哧—笑:“问题就发生在那个鸟问官偏偏头脑不够清楚,又欠缺起码常识,过下三堂,老尹便被判了个斩立决的罪名一—楚姑娘,如果问官换成你,情形就会大大不同啦……”
    瞪了钱来发—眼,楚雪凤恶狠狠的道:“你敢调侃我—一—”
    拱拱手,钱来发笑道:“玩笑玩笑;案子一完,正待呈府转报刑部之前,严正甫严大人刚巧驻跸到县,按规矩,这等大案,就得经过他的审阅后方能转呈,严大人果然不同凡响,一看之下就看出了其中蹊跷一一事后他曾告诉过老尹,以刑案的发生来说,表面上最顺理成章的案情,往往就最不寻常;经过他再三查访,反复讯问终于翻了原案,为老尹洗雪沉冤,结局便是有罪者当罚,无罪者开释,老尹重获新生,感激零涕之余,严大人自就成了他心目中的救命恩人。”
    听得入神的严子畏,不禁插嘴问道:“钱大爷,如此说来,那位尹君强尹护院,似乎与你有旧了?”
    一拍手,钱来发道:“猜得准,老尹不但与我有旧,还是从小就拜过把子的老兄弟,这家伙一向骨头硬,志节高,愣是不肯接受我的帮忙,独独跑去黔南那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讨生活,直到出了纰漏之后还不肯回来找我,要不是风闻严大人辞官归里,有以前得罪的江湖仇家计划半途狙杀,尚不知几时才能和他朝上面呢……”
    严子畏道:“后来我们查出来了,钱大爷,那买凶狙杀我大伯的正主儿,就是‘犬齿滩’的‘金环六秀’之首归无意,姓归的四拜弟罗俊曾因屡犯劫杀重罪,又数度拒捕伤害官差,于落网之后,大伯衡情度势,认为无可饶恕,才定下他死罪的,不想却因此招恨‘金环六秀’,险些着了他们毒手……”
    楚雪凤眉梢子一扬,道:“大佬呀,你那位拜把子兄弟尹君强,在得到严大人有难的消息后,怎么不自己出面报恩,却不情不愿的回头来找你顶缸?”
    钱来发于笑道:“他是怕力有不逮,延误大事,而且,那时节他又正好身子不爽,咳喘持续……老兄弟了,他有困难,不来找我又去找谁?你说是也不是?”
    哼了哼,楚雪凤道:“有难的辰光知道要找老兄弟,希望有福的时候亦勿忘老兄弟才好,严子畏,你认为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虽然才只见面了这一会,严子畏业已领教到楚雪凤的厉害与精明到,而看情形,连钱来发还对她让步三分哩!其间关系,固尚不太清楚,但谨敬恭顺,总是错不了的,经此一问,他如何敢不肃容回答:“是,楚姑娘之言极为有理……”
    钱来发朝着严子畏霎霎眼,道:“楚姑娘个性爽直,豪义之概不让须眉,为人处世便稍欠一份圆滑巧妙,你明白她的脾气,就不会见怪了。”
    严子畏陪笑道:“是,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楚雪凤忍不住“噗哧”一笑:“听听你说的,倒把我形容成个母老虎了,其实我方才那一翻话,并不是对谁不满,我只觉得,兄弟嘛,就该连肝胆,通有无,你可以帮他,他却不受,愣要跑到黔南那等穷乡僻壤去表骨气,结果反招了一场大麻烦,临到关节上,又非来找你出力不可,尹君强的做人方式,未免也太累了。”
    钱来发道:“幸亏他招了这场麻烦,否则,严大人日后之难,谁来伸援?所以我已经说过,冥冥中皆有天数,是严大人为官正直,清明宽厚,积足了阴德,才由老尹的受恩延展到我来向严大人回馈,因果循环,自来不爽……”
    严子畏听到这里,忽然问道:“钱大爷,你怎么会在此地落脚?莫非居停或宝号就在附近?”
    钱来发笑道:“我的住处和店号离此远了去喽,还得再走上三两日才到得了,我在这里是养伤,业已住了五天,正打算明朝往回赶,不料便在今晚巧遇上你。”
    怔了怔,严子畏道:“养伤?居然也有人敢伤害于你?”
    钱来发眯着眼道:“豁上一身剐,皇帝拉下马,子畏,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莫非就没有敢动我的?这年头儿,金刚罗汉都有那吃生米的拿头去顶,又何况是我?”
    楚雪凤道:“这档子事,说起来才叫话长厂,往后尽有时间去扯;倒是你,严子畏,你为什么来到这里?看你风尘仆仆,脸带忧色,好像又有什么烦恼?”
    叹了口气,严子畏道:“近年来,我的运道就—直不算顺遂,前一阵子才把我大伯安置好,过不了几个月的清静日子,麻烦就再次跟着上门一—”
    钱来发停下手中的筷子,注意的问:“莫不成又是来找严大人生事的?”
    摇摇头,严子畏不好意思的道:“这次与我大伯无关,缘是我未婚妻那边的事……”
    钱来发笑道:“原来你已有了未过门的媳妇啦,恭喜恭喜,这可是桩好事哪,麻烦何来?”
    严子畏苦笑道:“好事坏事,现在还说不准,钱大爷,本来说定是年前腊月十九迎娶,如今,眼看这门亲结成结不成都是问题了……”
    钱来发不解的道:“此话怎说?”
    严子畏迟疑的道:“只是,呃,她家里出了点小纰漏……”
    楚雪凤格格笑道:“你就抖明了说吧,严子畏,不用担心替钱大爷找罗嗦,他能帮你,必不袖手,反过来,若是帮不上忙,至少你也抒过心头怨郁了。”
    严子畏垂下目光,沉沉的道:“楚姑娘说得是一—提起我那未婚妻室,虽是小家出身,却也端庄贤慧、知书识礼,颇得街坊邻舍间的赞赏,她家人口简单,只有父女相依为命,在这种情形下,照说不该有什么枝节发生,但偏偏就出了问题。”
    钱来发道:“问题出在谁的身上?”
    严子畏道:“严格论起来,父女两个都有牵扯。”
    钱来发诧异的道:“你不是说你那未过门的媳妇端庄贤慧、知书识礼么?像这么一个好女性,又怎会牵扯上麻烦?”
    楚雪凤横了钱来发—眼:“等他说下去,你不就明白了?”
    严子畏接着道:“我那未来的老泰山,生平并无其他嗜好,就只在兴头来的时候,喜欢赌上两把,而当地—家赌坊的少东,早已看上我的未婚妻,前后也托人上门说过几次媒,她爹倒无可无不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也就推掉了,孰料那赌坊少东一直不曾死心,最近听说我们已经文定,且即将迎娶过门的事,暗里便横着心使了坏,个把月前,他在自己的赌坊里设下圈套,诱引我未来的老泰山上场下注,结果不及一个时辰,老先生除了自家房地加上一爿丝绸店输光赔净之外,另尚负债两万七千两银子,欠债全打了借据,并言明于两个月内还清……”
    线来发沉吟着道:“要是还不清呢?”
    严子畏颓然道:“扫地出门,送官究办……”
    楚雪凤冷冷的道:“还有—个解决方式一一你未婚妻改嫁给他,前债后欠,便可一笔勾销!”
    望着楚雪凤,严子畏呐呐的道:“没有错……楚姑娘真是一猜就着!”
    楚雪凤跟着道:“按一般情形来说,举凡地方上开赌包娼的土豪恶霸之流,大多有点财势,免不了与官府衙门有所勾结,暗里亦多少引结黑道人物以为奥援,如此一来,便文武齐备,官民兼顾,你那未来的老丈人又白纸黑字,把借据书写得一清二楚,这场纠纷,他可是无处投诉了!”
    严于畏垂头丧气的道:“可不正是如此?我也找过对方谈判,却丝毫不得要领,他们断然表明了先偿欠债,否则一切免谈的态度,我又托过当地一位有头面的前辈前往说项,岂知那位前辈不但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之后脸色铁青,竟绝口不再提及此事……”
    钱来发慢吞吞的道:“这个把月来,你都想了些什么法子?只和他们谈过斤两、托人碰一鼻子灰?”
    严子畏窘迫的道:“我还在等钱,还在另外托人,钱大爷,这次路过此地,就是前往‘榆树镇’托人之后打回程——”
    “嗯”了一声,钱一发道:“你已筹到多少钱、此番托请的又是什么人?”
    严于畏略带嗫嚅的道:“说来惭愧,奔波经月,才筹到了五千来两银子,加上我自己的多年积畜,总共还不到一万两……这一遭往‘榆树镇’托请的人,姓李名少刚,也是一位武林中的耆宿,他已表示过,愿意帮我试试……”
    楚雪凤唇角轻撇,道:“愿意帮你试试?只有这么一句话?”
    严子畏面皮发烫,吃力的道:“他,他大概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钱来发二话不说,起身丢下几块散碎银子,一拍严子畏肩头,又向楚雪凤使了个眼色,然后—脚踢开板凳,大踏步率先而去。
   
   

举报

第十九章轻捋虎须
    三个人三匹马,目的是“九江城”,严子畏那房未过门的媳妇,以及背了—身冤枉债的准泰山,就住在“九江城”里。
    “双福镇”距离“九江城”可不算近,往南去,约模有三百多里的路程,虽有脚力代步,两头见日的趱赶,也要三至四天的光景才到得了,钱来发的身子不过甫见痊愈,这趟旅途劳顿,他可是硬咬着牙受下来的。
    进城的时候,正当傍午,这天天气不差,阳光普照,晴空上飘浮着几朵云絮,气氛祥和,还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味道。
    严子畏自是老马识途,引着钱来发与楚雪凤三转两拐便到了他未来的媳妇家,只拍了两下门,门扉已然由内启开,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神色惶恐,微显忧戚的清水脸儿,俏生生的,透一丝楚楚怜人的娇怯。
    不等严子畏说话,门里的姑娘已急步迎出,边焦急的问:“筹到钱了吗?子畏,他们一大早又来催逼过了……”
    嘴里说着话,一双莹澈的大眼睛却惊疑不定的瞧向钱来发和楚雪凤,看她这等焦惶忐忑的模样,便可以想象得到,那赌坊的少东必是把她逼惨了。
    严子畏一手握住少女的手心,轻声道:“别急,青萍,我先来给你引见两位长辈——”
    钱来发被称做长辈,固可当之无愧,楚雪凤的实际年龄恐怕不见得比严子畏大,平白长了—辈,表面上不好说,心里却有股子怪怪的感觉,而对着大姑娘的虔敬礼数,亦只有默认了。
    双方见过之后,由小两口子前引,穿过天井,进入房中,房子是一明三暗的格局,有后院,里外都挺于爽整齐,窗明几净,算得上是个惬意的住处——如果没有抵押给人家的话。
    叫青萍的姑娘端上茶来,有些腼腆的站在一边,脸蛋儿红红的,竟不知怎么开口说话才好。
    严子畏干咳,搓着手道:“青萍,你爹呢?”
    少女低下头来,委委屈屈的道:“还不是到外面借钱去了……”
    严于畏叹口气道:“便不借也罢,前些日四处张罗,连百两银子也没借到。”
    少女眼圈儿泛了红,幽幽的道:“这趟出去,子畏,可想到了法子?”
    严子畏颔首道:“法子有了,你放宽心,事情一定会妥善解决的。”
    迅速抬起面庞,少女急切的道:“你真的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子畏,事到如今,可不能只拿些空话来安慰我——”
    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的钱来发放下手中的茶杯,笑容可掬的道:“范姑娘,子畏没有拿空话来安慰你,他说的俱是实言,这桩纰漏,的确有了解决的方案,至少,我认为快解决了。”
    范青萍半信半疑的看着钱来发,嗫嚅的道:“可是……钱大爷,可是我们欠了人家那么多银子,如果不还上,人家岂肯善甘罢休?”
    钱来发面显惊异之色:“欠了人家那么多银子?欠谁呀?”
    范青萍怔忡了一会,目注严子畏,表情迷惑的道:“子畏,钱大爷大概还不清楚我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此中纠缠,不似他想象里那样简单……”
    不等严子畏说话,钱来发已大声道:“你错了,范姑娘,我不但非常清楚你们这桩事件的来龙去脉,坦白的说,我与楚姑娘今天陪同子畏来到此地,主要也就是为了要帮助你们解决困难、除去烦恼,接下去,让我来和对方办交涉!”
    范青萍又望向严子畏,忧虑的道:“你说已经有了妥善处置的方法,子畏,莫非就是指钱大爷与楚姑娘的仗义相助?”
    严于畏颇具信心的道:“正是,只要他们二位点点头,我们就算脱离苦海了……”
    范青萍脸色晦暗的道:“子畏,你好不经事,你怎么光知道替自己打算,竟不去为人家想想?你把钱大爷和楚姑娘拖入这场是非,姑不论我们能否因此脱离苦海,他二位倒先召上天大麻烦,你该知道,‘九江城’的‘虎头赌坊’有多大的势力,何等的能耐?更别提背后有那些人物替他们撑腰了,面对这么—帮凶神恶煞,我们搪得过是运气,搪不过是劫数,钱大爷与楚姑娘跟这件事无牵无扯,你,你怎好将人家硬拉下水?”
    严子畏骤受这一顿态度虽不激烈,措词却相当责难的斥问,顿时面红耳赤,有些手足失措的尴尬,尤其指责渗溶于幽怨的语调里,更令他不知要怎么应对才好。
    楚雪凤站起身来,过去握住范青萍的双手,以少见的亲切语气道:“姑娘,有你这一番话,我再怎么卖力也值得了,眼下你们家正遭到不幸,可是你并没有把该当的责任及应负的后果推到别人头上,相反的,你还处处为别人设想,抱定一力承担的决心,只这份忠厚、这份坦荡,就叫我喜欢、叫我感动,好叫你得知,钱大爷不是寻常那些牛头马面,他是要财有财,要势有势,‘虎头赌坊’的一干杀胚不管是什么三头六臂,你钱大爷都有法子来治!”
    钱来发大大摇头道:“我说姑奶奶,你这前半段话,还说得中规中矩,不过这后半段活,就多少透着离谱了,我算哪门的有财有势?帮人家的忙,无非尽其在我,量力而为,吹嘘过甚,未免就有自抬身价之嫌,抬得高,往往就跌得重喽!”
    柳眉儿一竖,楚雪凤道:“你少给我罗嗦,你也不想想,我说的话,出的点子,几时还出过错来?”
    钱来发想了想,无可奈何的道:“说得也是,不过谦虚总是美德……”
    范青萍再一次细细打量钱来发,模样就好像此刻才察觉钱来发的出现一般,带三分疑惑七分讶异的道:“楚姑娘,钱大爷他……呃,真似你说的这么神通广大?”
    拉着范青萍的手回位坐下,楚雪凤的眼波却飘向一边的钱来发:“我没有打一句诳语,姑娘,你不想想,我们两个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胡吹瞎诌,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严子畏立时接口道:“青萍啊,先前你一准是误会了,以为我是病急乱投医,随便到外面拉了人来替咱们垫背,其实我急是急,慌是慌,也不可能糊涂到这步田地,如果所托之人没有能耐,缺乏担当,休说人家不肯来,我便强求至此又有什么用处?害人害己的事,我是决计不会做的;你不了解钱大爷的身分,更不明白他与我的渊源,当年,若非钱大爷救命,不但我,连我大伯也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范青萍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来发一—眼前的这个胖子,这个其貌不扬甚至带着几分市侩之气的中年人,竟忽然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似乎,呃,无形中变得更高更大,更有那么一股说不出的威仪来……
    接着,严子畏便将以前钱来发救严正甫与他自己的那段往事叙出,言词之间难免略加渲染,添了些油酱色彩,钱来发几次打岔,都未能阻止他把经过说完,而楚雪凤再次聆听,居然越发津津有味,一副亦有荣焉的神情涌现眉梢。
    直到严于畏停了口,钱来发才啜了口茶,似笑非笑的道:“要是你为了替范姑娘增强信心才这么抬举我,子畏,我相信你已经收到预期的效果了,怕只怕到时候办不成事,丢人现眼可就连了咱们一大串啦!”
    严子畏一派诚敬的道:“凭钱大爷你的能耐,必定水到渠成,镇服那一干魔魑妖丑……”
    嘿嘿一笑,钱来发道:“我可不敢那么乐观,子畏,凡事得先朝坏处打算。”
    此刻范青萍忽然若有所思的问:“钱大爷,刚才你曾说过,说我们并没有欠准的钱,不知钱大爷这句话里是不是另有机谋?”
    钱来发—本正经的道:“没有什么机谋,范姑娘,你们的确不欠人家的钱,试问,借赌讹诈,设计诱骗,这种银子能算欠么?不但不算欠,严格论起来,他们还犯了勒索敛财之罪!”
    范青萍涩涩的一笑:“这是我们的说法,‘虎头赌坊’姓金的那一家人,只怕不这么认为……”
    钱来发道:“拳头大是哥哥,谁的说法正确,得要看哪一边罩得住才行;其他全是扯淡!”
    范青萍窒惧的道:“这件事,钱大爷,到后来会动武吗?”
    钱来发摸着下巴道:“老实说,十有九成会动武,而且不必到后来,一开头就差不多了。”
    楚雪凤插口道:“姑娘,你不必担心,‘虎头赌坊’金家的人,一上来就来势汹汹,气焰凌人,不也摆明了要以暴力相制的态度吗?以暴应暴,我们没有什么不对!”
    范青萍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是怕……”
    楚雪凤会意的道:“怕我们斗不过人家,嗯?”
    点点头,范青萍忧心忡忡的道:“原因二位不大了解‘虎头赌坊’的背景,不知道他们有多大的恶势力……这家赌坊,在‘九江城’已开设了快二十年,先由金虎金大瘤子创立,近几年来,才交给他的独生儿子金翎主持,二十年来,他们不仅本身广植党羽,而且与地方官府互有勾结,除此之外,听说附近‘葫芦泽’的一帮强人,暗里也与他们时相往还,因此在‘九江城’一带,金家的恶名昭彰,极少有人敢于正眼相视……”
    楚雪凤笑道:“这样说来,倒真是一批典型的土豪劣绅,戴帽子的青皮无赖了!”
    钱来发道:“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总归得要见过真章始知强弱,范姑娘稍安毋惊,这头一关由我们顶着,顶不住了再另做打算不迟!”
    范青萍呐呐的道:“除开动武……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解决的法子?”
    又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钱来发慢条斯理的道:“范姑娘,我不妨明白跟你说,其他法子不是没有,问题只在该不该、愿不愿;令尊欠的是钱,照道理而言,还上钱他们就无法耍狠使赖了,我也知道你们筹不出这笔银子,但是我筹得出,关节在于根本就不应给他们这笔钱,如果天下的歹恶之辈都想强娶良家闺女,稍有不遂便以此等阴狠手段威迫裹胁,则人间世上公理何在、公道何存?忍辱苟活、逆来顺受,只是一种屈服、一种姑息,只会加强恶人的气焰,越增加他们的嚣狂无忌之势,如此以还,苍生庶民,岂有一线生机?所以么,以暴制暴便成为一项美德,一项再教育的有力手段了!”
    楚雪凤颇有同感的道:“这也是慈悲,如若他们经此教训,从而洗心革面,戒除恶行,对他们来说是福,对一般善良百姓而言又何尝不是福?万—这些人劫数难逃,至少,天下也消减了若干为非作歹之徒……”
    一拍手,严子畏喝彩道:“有道理,二位说得太有道理了!”
    钱来发哧哧—笑:“我他娘生平所言所行,就极少有欠缺道理之例,至于楚姑娘,更是见微知著,高瞻远瞩,她那一套,简直越发周全了。”
    楚雪凤哼了哼,却笑得唇角翘起:“甭朝我脸上贴金了,也不怕人家两口子笑话?”
    严子畏忙道:“不笑话,一点也不笑话,钱大爷句句字字,可都是真意实言哩……”
    楚雪凤转向钱来发,眉梢子一扬:“受奉承也受够了,我说大佬,咱们倒是准备什么时候行事哪?”
    略一考虑,钱来发道:“吃过午饭就去吧?”
    提到吃午饭,严子畏才想到午时已过,光顾着论情道事,竟连贵客的五脏庙都忘了祭啦,他赶紧吩咐范青萍去厨下张罗吃食,自己也帮着动手,里外忙活起来。
    钱来发双手捧着肚皮,坐在太师椅上默默寻思,他在想,人生的际遇果然无常,“红河套”柴家府的风波过去,原打算回家好好休歇一阵再处置未了的一些纠葛,谁知道半途上又遇见严子畏,这一朝面,归程便岔了边,接着管的这档子闲事,到底会演变成一个什等样的结局,尚难逆料,说不得又是血雨腥风、又是重操干戈……唉,人有劳碌命,他自己不但命里劳碌,怕还八字带煞哩!
    “虎头赌坊”坐落的位置在“九江城”西郊,整个建筑的格局相当精巧别致,它—半盖在陆地,另一半却以砖桩为拱顶,凌架于百余丈宽的人工湖上;屋宇全起成二层楼房,曲连如同弓字形,浅绿色的琉璃瓦面衬托着斜挑的檐角,大红的廊柱配以描金的雕梁,俗气是俗气,不可讳言的却极有派势。
    赌坊占地颇广,四周没有围墙,只种植着些树木花草,而且显见经常维护。时值秋凉,景色在萎黄中仍有点点青翠,斑斑艳红可看;进门处并未悬挂任何字匾招牌,仅拿赤铜雕成一个巨大虎头嵌在门楣当中。
    钱来发、楚雪凤跟着严子畏来到赌坊,经过通报,三个人被值事者十分礼貌的让到楼下边厢一间清雅客堂里,没有多久,进来一个面色苍白、削腮突唇的高瘦人物,这人还蓄着两撇鼠须,才一进门,便习惯性的捻着须毛向钱来发他们三个端详,两只眼珠子不停骨碌碌打转。
    严子畏先凑过身去,声音极低的附在钱来发耳边道:“钱大爷,这个家伙便是‘虎头赌坊’的总管,名叫古宣奇,为人最是奸刁不过—一”
    递过点子,他随即起身,迎着这古宣奇微微呵腰,相当客气的道:“占总管,打扰你了……”
    钱来发当然不会像严子畏那么客气,他大马金刀的稳坐不动,扬着—张面孔,甚至不正视来人,楚雪凤虽然也坐着。却眨起—抹皮里阳秋的诡谲笑颜,直瞅着姓古的不瞬。
    干咳一声,古宣奇冲着严子畏道:“听说老弟你出门筹银子去了?”
    严子畏道:“跑了不少天数,也只是午前才到。”
    古宣奇淡淡的道:“今番驾临,想是筹足了银两,打谱来换回借据啦?”
    咽了口唾沫,严子畏强颜笑道:“不瞒你说,古总管,我所筹的钱数,尚不够偿还所欠————”
    冷冷一笑,古宣奇神色倏沉:“钱数不够,你还来找我干嘛?严老弟,我们这里开的是赌坊,不是赈膳堂,没那多的慈悲好发,早已告诉你,没钱一切免谈,你筹不足所欠的银子,我们也只好公事公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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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泽中有龙
    严子畏正想说话,坐在椅上的钱来发已嘿嘿笑了起来:“我操他娘,开赌诈财,设局坑人,正是绝子绝孙的勾当,居然还谈得上公事公办?那姓古的,你也未免胡柴过甚,离谱太远了!”
    古宣奇表情骤变,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出言不逊、喧宾夺主?”
    钱来发大剌剌的道:“别管我是什么人,今天老了上了门,不把范松范老先生的借据取回,所输财物一笔勾销,是决计不会甘休的!你要做得了主,就快快照我吩咐的去办事;如若做不了主,便立时将那能做主的狗头叫出来回话!”
    退后一步,古宣奇指着钱来发叱喝:“大胆匹夫,无知狂徒,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胆,居然跑来‘虎头赌坊’耍狠使蛮,大呼小叫?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这种三流混子嚣张?”
    钱来发龇着牙道:“古总管、古宣奇、古灰孙子,你再挺着磨嘴皮子,就莫怪我要叫你满地找牙、爬着嚎丧!”
    瘦削的两腮往上吊起,额头暴浮青筋,古宣奇狠瞪着严子畏,唇角不住抽搐:“好个严子畏,原来你是企图输打赢要呀?欠钱赖帐不说,犹带了这两个男女混混上门恫吓,想迫使我们畏惧低头?姓严的,我告诉你,你可是敲错了算盘想豁了边,我们是干什么吃的?哪一种鬼头蛤蟆脸不曾见过?大风大浪经得多了,你这点阵仗唬不住人!”
    严子畏平静的道:“钱大爷和楚姑娘乃是代我主持公道来的,路不平,有人踩,我们争的只是一个是非,并没有恫吓胁迫的意思!”
    声声冷笑,古宣奇恶狠狠的道:“不论你怎么说,你的麻烦大了,姓严的,虎嘴捋须,太岁头上动土,我且看你如何收场吧!”
    钱来发的身子略微一动,四声清脆的巴掌击肉声业已传扬,那古宣奇甚至没看清人家是怎么动的手,人已晕天黑地的倒仰出去,但见满口溅血,满地翻滚,待爬起来的时候,两边面颊上重叠的五只指印竟已泛成了紫赤!
    口中啧啧有声,楚雪风摇着头道:“老古,早就叫你去找能管事的人来,别愣挺在这里磨嘴皮子,你偏偏不听,现在可好,这一顿耳刮子挨得岂不叫冤?”
    捂着瘀肿的面孔往后倒退,古宣奇蓦然大叫狂吼:“来人呀,快来人呀,姓严的小子领着帮手上门踹场子啦……”
    仍然端坐椅上的钱来发笑吟吟的道:“莫急,莫急,你慢慢吆喝不迟,事情未曾解决之前,我们不会走,倒是你要保重,千万别呛着了……”
    随着古宣奇鬼哭狼嚎似的这阵吼叫,但闻客堂之外人声喧嚷,步履纷杂,人影闪处,七八条牛高马大的壮汉已手执兵器,—拥而入!
    古宣奇一指椅子上的钱来发,叠声怪吼:“就是他,就是椅子上的那个肥佬,还不快快替我拿下!”
    七八条壮汉一声轰喏,如狼似虎般扑向钱来发,而钱来发身形不动,楚雪凤已凌空腾起,四肢抡舞宛若风车飞旋,掌翻足踹快逾闪电,骤见人影滚跌推撞,兵刃撞碰坠落,眨眼问,七八条汉子已经躺了一地!
    古宣奇目睹之下,不由猛的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就待开溜,谁知转过身来,赫然发觉严子畏正站立门边,双臂环胸,怒目相视,端的一副蓄势待发之概。
    钱来发懒洋洋的开口道:“你也就别走了,我说古总管,且在这里候着,不消一时半刻,你那东家父子得到警讯,自会快快移樽就教;此地陈设不错,亦颇清幽可人,大伙便凑合着就地解决问题吧。”
    古宣奇面孔扭曲,仿佛呻吟般颤着声道:“你们完了……你们捅的纰漏可大了……不要以为占了这点小小上风,就笃定十掐八攒,场子里真有本事的人物尚未到来,只要他们几个一到,便包管你三人吃不完兜着走!”
    钱来发跷起二郎腿,皮笑肉不动的道:“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也铁了心要斗上一斗,古总管,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楚雪凤四面打量,轻描淡写的道:“大佬,这里恐怕地方不够宽敞,打起来满屋的东西都得砸……”
    摸着下巴,钱来发道:“管他娘,砸就砸吧,横竖东西不是我们的,也不是他们的,砸的净是一干赌鬼输来的家当,砸光了大家省事。”
    躺在地下的七八条汉子哼哼不绝,可就没有—个人敢爬起身来,楚雪凤横扫一眼,神情不屑的撇着唇角:“只看这几位朋友的‘行情’,就难以令人高看他们的主儿,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像这一堆酒囊饭袋,他们的头子还能强到哪里?”
    钱来发笑问古宣奇:“老古,我们楚姑娘说得可对?”
    古宣奇瑟缩一隅,恨声道:“你莫得意过早,你们一个也休想全身而出……”
    钱来发道:“要不是看你可怜生生的模样,老古,我几乎又想赏你几下耳光!”
    抖了抖,古宣奇不停缩曲身躯,喉管里宛似有口痰不上不下的塞着:“是英雄好汉,就挑那有本领的去斗,光对我这种不谙武功的人施威,算不上神气……”
    “哦”了—声,钱来发笑了:“实在对不住,我竟不知你不会武功,先时见你那等扬武耀威、不可—世的德性,我还以为你身怀绝技,艺业超群哩!”
    古宣奇嘴唇蠕动,却不敢再加顶驳,他正在满腹委屈的当口,站在门边的严子畏忽然神情紧张,侧耳聆听,同时已有眼色抛了过来。
    楚雪凤低声道:“来了。”
    钱来发伸了个懒腰,咧嘴笑道:“早就该来了,却叫我等得好不耐烦。”
    于是,步履声逐渐入耳,迅速接近,首先进来的是三个身着玄色长衫,形态精悍冷肃的年轻人,他们甫始踏入,立刻分散开去,各自占据有利的出于位置,紧跟着进屋的是另—个身材壮硕,方面大耳的中年汉子,在他之后,则是两人并行,这两个人,右边的那位约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体形肥大,满脸油光,颈子上鼓出一个拳大的紫色肉瘤,看上去颇为惹眼,他身侧的这位,却长得身长玉立,粉头俊面,二人都有相似的的竖眉隆准,双目如鹰,显然有着十分接近的血缘关系。
    前行的中年汉子瞥一眼地下横七竖八赖躺着的各位仁兄,不由重重—哼,大声叱骂:“—群不中用的饭桶,还不给我爬起来滚出去?”
    七八条汉子闻言之下如获大赦,纷纷爬起身来,瘸瘸拐拐的退将出去,中年人又将目光投注在钱来发脸上,形容凝重的道:“上门踹场启衅的朋友,大约就是阁下了?”
    钱来发尚未及答话,鼻青眼肿的古宣奇已急忙抢着道:“齐师傅,替姓严的强行出头,无理找碴的人正是这个肥佬,还有那娘们也凶恶得紧,三句话没说完,就出手动粗,打得我们好不凄惨——”
    被称为“齐师傅”的这位中年人微微摇头,不带什么表情的道:“古总管,你先歇着,老东家和少东家都已来了,眼前的事,自会为你讨还公道。”
    捂着腮颊,古宣奇愤恨的道:“万万饶不得这几个泼皮,简直狂妄嚣张到了极处,完全不把我们‘虎头赌坊’看在眼里,他们是存心来砸招牌、结梁子的啊……”
    后面,那颈子上挂着颗肉瘤的肥大人物低声叫唤:“宣奇,稍安毋躁,你受的委屈,自有我来作主,包管叫你顺下这口气便是。”
    古宣奇哈了哈腰,哭丧着面孔道:“多少年不曾遭过这等的凌辱了,一切还望老爷子周全……”
    摆摆手,这位“老爷子”瞧向钱来发,不愠不。火的道:“你是什么人?”
    钱来发笑嘻嘻的道:“我姓钱,叫来发,开金子铺的。”
    那“老爷子”脸上的肥肉忽然—抽,脱口道:“‘报应弥勒’?”
    钱来发拱拱手:“这是人家给我按的匪号,可不是我自己乐意往上凑的!”
    对方目瞪瞪的看着钱来发,好半晌,才语调生硬的道:“我是金虎一一”
    钱来发笑道:“我猜得到,你身旁的这位年轻俊彦,想必就是令公子金翎了?”
    和金虎长得相当肖似的年轻人眉梢骤扬,出声铿锵:“不错,金翎便是我!”
    钱来发打量着“齐师傅”道:“这—位是?”
    “齐师傅”平静地道:“齐百岳,‘九臂摘星’齐百岳!”
    钱来发不禁显出讶异之色,有些怀疑的道:“‘九臂摘星’齐百岳?你和‘华山派’的四大高手之一齐百岳有什么关系?”
    齐百岳从容的道:“关系密切无比,因为我们原是同一个人。”
    怔忡了一会,钱来发道:“‘华山派’乃天下武林的名门正派,地位崇高,能人辈出,他派中的翘楚之材,岂会沦落到替赌场护场保镖?”
    齐百岳淡淡一笑:“钟鼎山林,各有天性,而渊源自在,说来话长,这一层,钱兄,倒不必为我过虑。”
    钱来发打了个哈哈:“我只是觉得可惜了……”
    金虎接口道:“钱来发,你用不着替别人可惜,还是先可惜你自己吧一一今番你把我这个地场搞得如此乌烟瘴气,要说不出—个好理由,恐怕各位就来得去不得了!”
    钱来发夷然不惧的道:“我的道理绝对光明正大,冠冕堂皇;我说金虎头,你那宝贝儿子要强娶人家范老儿的闺女为妻,范家不肯,你就他娘设下圈套,诱人入陷,把范老儿输了个鸟蛋精光不算,更迫他立下借据,借以勒索裹胁,如此—来,你已犯下几条罪状:其一,设局诈赌,破坏规矩,其二,迫人立据,恶意诈财,其三,恃强逼婚,行为横霸;你前不顾道义格节,后不论江湖传规,散人家庭、拆人良缘,真正不是东西,我上门找你给还一个公道,有什么不对?”
    金虎十分沉得住气,居然不带一点激动之色,他毫无笑意的一笑道:“钱来发,我开的是赌坊,只要怀里揣得有银子,谁来下注一概不拒,所谓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原挨,又好比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并不曾拉着谁,逼着谁来赌钱,姓范的输脱了底,是他心甘情愿,贪婪过甚,而借据又是他亲笔所书,为什么他会留下借据?只因为欠了我的钱,道理明摆明显,如果人人都像他一般,输了不给,赢了要拿,干我们这一行的莫不成都去喝风?”
    钱来发道:“以范老儿的个性,他赌钱的习惯,不至于有如此巨额的输赢,这其中,必然被你们动了手脚——”
    金虎阴阴的笑着道:“你看见?或者姓范的当场抓住弊端了?”
    钱来发眯起双眼道:“金虎头,这里面有什么花巧,你心中有数,我也心中有数,世间之事,有许多不用看到,不必抓到,单拿脑筋—想,就会明白奥妙何在!”
    金虎哼了—声:“这是强词夺理,欲加之罪,姓钱的,我可不吃你这套!”
    一直没有说话的楚雪凤,忽然开口道:“以债逼婚是个果,霸占人妻才是因,因果相连,脉络可寻,‘虎头赌坊’敲的是什么算盘,三岁孩童也瞒不住!”
    这番言词如锋,不由刺得金虎脸色微变,他怒目瞪视楚雪凤,缓缓的道:“你又是谁?”
    楚雪凤笑如春花,眉开唇绽,却只朝着钱来发投去眼波盈盈,神态好不媚人。
    钱来发耸耸肥厚的双肩,代替楚雪凤答话:“这位姑娘姓楚,是我的朋友。”
    金虎带几分邪气的一笑:“朋友?却不知是哪一类的‘朋友’?也能替你说话,作得了你的主么?”
    钱来发泰山不动的道:“当然要看是说什么话,哪一种事而定,金虎,咱们谈正题?休把词句扯歪了!”
    楚雪凤挑着眉梢道:“大佬,姓金的存了个什么心思,莫非你还看不出来?他是打谱栽我们一个不清不白的恶誉,好先玷污你的名声,坏了你的形象,往下去,他就更加振振有词啦。”
    瞅着金虎,钱来发道:“你是这么个想法么,金虎?”
    金虎大声道:“我不在乎你如何编排于我,我也根本不吃你这一套,钱来发,从你们一脚踏入我这地场之前,业已不怀好意居心叵测,我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看看我金某人受也不受!”
    钱来发安详的道:“如此说来,范老儿的借据,他押输的房产、生意,你是一概不退了?”
    金虎扬起面孔,重重的道:“凭什么要退?”
    钱来发笑道:“那么,我的脸面,你也丝毫不赏?”
    金虎冷嗤一声:“你乃仗势相欺,强人所难,钱来发,这么老皮韧肉的脸面,我可赏不起!”
    椅子上坐着的楚雪凤轻轻笑道:“人家豁出去了,大佬。”
    金虎退后两步,双手插腰,嗔目立马,竟已摆出一副不惜立即动手的架势,金翎率同那三名年轻汉子亦已杀气腾腾,蓄劲待发,只有齐百岳还算从容镇定,仍然闲闲卓立,不带七情。
    楚雪风柳腰款摆,俏生生的从椅间站起,好整以暇的道:“看光景,还得真干一场哪……”
    突然,钱来发大声道:“金虎头,咱们再打个商量一一”
    金虎不由微怔,却十分戒备的道:“打什么商量?你想恃强胁迫,便毫无商量余地!”
    摇摇手,钱来发笑容可掬的道:“不,我忽然改变主意了,金虎头,这档子事,我认为还是和平解决为妙。”
    金虎脸上阴晴不定,以怀疑的口吻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说的和平解决,又是怎么个和平解决法?姓钱的,我严重警告你,在我面前,你可少玩花样!”
    钱来发望了楚雪凤一眼,楚雪凤无可无不可的摊摊手,意思很明显——不论如何应付,她全看钱来发的了。
    摸着下巴,钱来发慢吞吞的道:“天下之事,所谓相打无好手,相骂无好口,万一弄得两败俱伤,又何苦来哉?如能化干戈为玉帛,解戾气为祥和,岂非皆大欢喜?”
    金虎目光闪动,慎惕的道:“不用卖关子,有话直说,行与不行,我自有斟酌!”
    钱来发笑吟吟的道:“这步打算,其实是我向你低头了,金虎,正如你先时所言,范老儿输的是银子,不作兴无偿抵赖,好吧,便不管他是怎么输的,也不问各位有没有暗使邪门,输钱还钱总错不了——”
    金虎颇出意外的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还钱?”
    点点头,钱来发道:“正是,我要还钱,代替范老儿还钱,不但如此,更连本带利,十足清偿!”
    此言一出,不但金家这边的人个个相顾愕然,就连严于畏也顿时傻了眼,楚雪凤却管自坐了回去,现露了同种且看好戏的捉狭神态。
    金虎愣了一会,才嘿嘿干笑道:“却不曾料到你有这么—变,不过,你可要弄清楚,老范欠我的银子,可不是少数,你还得起么?”
    钱来发莫测高深的笑了笑:“你知道我是个开金子铺的,别看你姓金,只怕不见得比我多金,我什么都缺,就单不缺钱,拿你这爿赌坊的规模来说,我要高了兴,随时随地都可以开上个十家八家,你金掌柜的若待同我称量,讲句得罪的话,还差远了去喽!”
    金虎的呼吸声不觉粗浊起来,脖子上的紫色肉瘤也在微微颤动,他沙着嗓门道:“你有几个臭钱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也休想拿你的财势来压我,我金某人行正立端,不偷不抢,人家即便有金山银山,我亦不屑—顾!”
    拱拱手,钱来发道:“闲话闲话,不涉正题,原是你在问我还不还得起银子,我要不照实回答,怕你放心不下,你可别冲动,人间尽有不平事,要想大发,犹得天命哩……”
    金虎侧首冲着—边发呆的古宣奇叱道:“去把帐拿来,看看老范一共欠了咱们多少银子!”
    古宣奇嗫嚅着道:“老爷子,可是,呃,可是……”
    不等他说完话,那头的金翎已急切的开口道:“爹,姓钱的颠三倒四,反复无常,你老人家可别着了他的道!”
    钱来发拍拍腰肚,笑嘻嘻的道:“算出欠帐总数,要金子给金子,要银子给银子,甚至天下的官宝银号,随你们指下哪一家的通票都行,—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说金大少,这其中尚有何诈可使,何道可摆?”
    金翎一时语塞,却不住拿眼睛盯着他爹,眼神中充满焦急祈求之色,金虎犹豫片歇,忍不住跺脚斥骂:“都是你这畜牲给我找来的麻烦,把我陷入这等不上不下的境地……”
    金翎期期艾艾的道:“爹,姓钱的恃强出头,变幻无定,来意实在可疑,孩儿怕他不安好心,别存阴谋,如何定夺,尚请你老人家务必三思……”
    钱来发呵呵大笑:“凭我就是一尊财神,欠债还钱嘛,再扯闲淡,就不够诚意罗!”
    金虎沉下脸来,厉声吆喝:“古宣奇,拿帐来算,咱们开的虽是赌坊,可是正规作风,坦荡胸怀,不能让人家说咱们拖泥带水,坏了名声!”
    古宣奇偷觑金翎,而金翎垂首无言,他只好连连搓着那双枯瘦有如鸟爪的手掌,语调艰涩的道:“回老爷子的话,帐是不必细查了,范老儿在场子里的来往数目,每一笔全记在我脑子里,包管无差。”
    金虎粗声道:“报给他听!”
    痰咳一声,占宣奇拉着那等要死不活的声音道:“先是房屋—幢,连土地抵押了三千二百纹银,又拿他那爿丝绸店押借纹银五千两,输光之后,再实借了二万七千两银子,此中每笔帐都有契据可稽……”
    金虎瞪着钱来发道:“你都听到了?”
    钱来发嘴里计算着:“三千二的五千,合共是八千二百两银子,再加后借的二万七千两,总计得三万五千二百两银子,乖乖,这笔数目,可真叫不少……”
    冷森的一笑,金虎阴阳怪气的道:“我没听清楚,钱来发,你说是多少?”
    钱来发提高了嗓音:“我算是三万五千二百两银子,对不对?”
    一颗肥头在大大摇动,脖颈上的肉瘤也在大大摇动,金虑吊着两眼道:“恐怕你是算错了,钱来发,不但数目错了,算法也错了,错得离了谱啦!”
    钱来发倒是不怒不恼,他双手搁在突出的肚皮上,和颜悦色的道:“记了大半辈子的帐,竟还不知连这点数目都算不清,就教金大掌柜,错在何处?”
    金虎慢吞吞的道:“范老头输的银子,已是个把月前的事了,个把月前他向我们借取的二万七千两银子,到了今天,总不能只记本金,利钱半文不涨,我的话有道理吧?”
    钱来发泰山不动的道:“有道理。”
    “而你姓钱的也作过承诺,夸下海口,要连本带利,替范老头一次清偿—一”
    钱来发道:“没有错,然则这利息,你又待怎么个算法?”
    在肥脸上抹了一把,金虎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向来都有结息的规矩,你要替他付清欠债,也得照规矩来——每个月,便宜点算,一母生一子,马马虎虎行了。”
    钱来发笑道:“意思就是说,这二万七千两银子的赌帐,经过个把月之后,就已经变成五万四千两啦,可是这话?”
    金虎大刺刺的道:“一点也不错,所以叫一母生一子。”
    钱来发淡淡的道:“听你的口气,他前面质押的房产买卖,也还另外有个算法?”
    金虎面无表情的道:“当然,他把房产买卖抵押给我们的时候,行价乃由他来决定,纯粹是愿挨,两厢情愿,如今要想赎回去,价码就该我们来出了,你说是不是?”
    钱来发道:“这个价码,却不知你又是怎么个出法?”
    金虎是似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道:“嗯,那幢房子么,就算一万五千两银子,丝绸店呢,少算点,只二万两就回让,钱来发,我这个总算相当公道吧?”
    那边,严子良满脸通红,嗔目大叫:“金虎,你们不只是开赌场,你们更是土匪、强盗、棒老二,借几个钱有像这样算利息的?简直就是敲髓吸血,吃人不吐骨头啊……”
    钱来发朝着严子畏摆摆子,形色恬静的道:“金虎,照你的说法,范老儿欠的赌债,加起来—共就变成了八万九千两银子?”
    金虎顺理成章的道:“完全正确,总共是八万九千两银子,不过,这只是今天赎取的价钱,过了今天,恐怕又要水涨船高喽!”
    瞅着金虎,钱来发笑得有些古怪:“我说金虎头,你真是生财有道,黑心黑肝,那些专放高利贷。印子钱的钱锁鬼,也不比你更会盘剥压榨,你拿这种伤天害理的手段敛财,莫非是打谱铸口金棺材埋你个狗娘养的?”
    金虎脸色骤变,厉声道:“钱来发,你竟敢辱骂于我?”
    朝地下“呸”声吐了口唾沫,钱来发恶狠狠的道:“好叫你这个老王八蛋得知,我早就晓得你们的目的乃是借财逼婚,脑筋动在人家黄花闺女身上,本来么,欠债还钱也就罢了了。范老儿欠的是三万多两银子,个把月功夫下来,居然就涨成了近九万两,这算是哪—个世界的利息?表面上你是狮子大开口。横加需索,实则乃为故意刁难,让这桩交易谈不成,便汇好逐了你宝贝儿子的心愿,揭明了说。是给钱不行,不给也不行,人财两得,再把老头子扫地出门,这才合了你们的意,顺了你们的计,问题是,我横在中间,可不能让你们如此胡作非为!”
    金虎寒着脸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替姓范的还债了?”
    钱来发狞笑道:“债,原是要还的,只是一来你毫无妥协诚意,二来强横霸道,漫天要价,所以么,这债就不能还了,现在情况又回到原先头上,姓金的,眼看着就得兵戎相见啦!”
    金翎对着他父亲激动的叫嚷:“爹,孩儿说得没错吧?孩儿早就知道这钱来发别具用心,别有阴谋,替人出头只是幌子,实际上的打算乃是来砸我们的招牌啊……”
    钱来发接声道:“说你聪明,我的儿,你还真聪明,我可不正是来砸你们招牌的?这种啮骨吸血、贪横好比恶虎的招牌,若是不砸,只怕天理难容!”
    楚雪凤又从椅中站起,懒洋洋的道:“把戏也玩得差不多了,大佬,你要求证的约模就是试度姓金的有无诚意以和平合理的方式解决争端,现在,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钱来发道:“这老小子心口不—,诡计多端,明者敲竹杠,暗里帮着儿子抢人老婆,似乎吃定了我们对他奈何不得,单冲着这一桩,我就要称量称量他:看他娘的‘虎头赌坊’凭借的是什么!”
    这时,金虎已向齐百岳抛了个眼色,这位华山派的高手微微点头,身子半侧,一伸手道:“钱兄,外头请吧。”
    钱来发叹了口气道:“我才在讲不知‘虎头赌坊’凭借的是什么,齐朋友你就冒出头来,这像是告诉我,‘虎头赌坊’乃是靠着你始敢恣意妄为,强横霸道?”
    齐百岳平静的道:“这只是你的说法,钱兄,我们各行其事,各为其主,再要多扯,就没有意思了。”
    金虎不耐的道:“姓钱的,如今你便想叩头求饶也来不及了,正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把齐师傅的威望看在眼里,就只有向齐师傅亲身领教!”
    楚雪凤来到钱来发身边,朝着齐百岳笑道:“齐师傅,我们为什么要到外面去?”
    齐百岳看得出楚雪凤不是易与之辈,一边暗中戒惕,一边沉缓的道:“外面地方宽敞,正宜与各位有所施展——”
    楚雪凤哧哧笑道:“假如我们不愿意到外面去呢?”
    齐百岳自迟疑,度量着该如何因应,楚雪凤已—脚飞起,快不可言的蹴向这位华山高手的下颔。
    虽然早有防备,齐百岳仍不免惊异于楚雪凤动作之凌厉迅疾,他上身略仰,左手抄起,倏握飞踢而来的足踝,楚雪风单脚暴施,一抹寒光又已猝射齐百岳的小腹!
    就在齐百岳向后退避的须臾,那三个形容精悍的年轻人已骤然围拢,三件不同的兵哭以楚雪凤为焦点往上集中,但他们的招式方才递出,一片劲风立时交织回转,眨眼里,三个人全被逼开!
    钱来发胖大的身影连连闪动,口中呵呵怪笑:“乡下人买柿子,打谱拣软的捏啊?他娘的我这个正主儿摆在这里乏人问津,居然都冲着娘们去献殷勤啦,不行,人伙得和我多亲热!”
    嘴里说着话,他手可是半点不停,双臂翻扬,掣闪如电,几个回合下来,已将那三名年轻汉子追得鸡飞狗跳,狼狈不堪。
    一声断叱起处,金翎亦冲向钱来发,手中一柄三尖两刃刀快斩狠挑,倒颇有三分气势,钱来发笑容不减,蓦往侧走,有臂猛沉,“当”的一声脆响,三尖两刀斜压触地,金翎的身子本能弓曲,钱来发右手五指齐伸,—记大耳括子,已把这位少东家重重打了个四仰八叉!
    看光景的金虎,眼瞧着宝贝儿子吃了这等瘪,一口怨气怎生咽得?他大吼如雷,形容饿虎扑羊般凌空跃下,两只钱钵似的拳头交相合击,竟是硬擂钱来发的左右太阳穴!
    钱来发半步不让,仅仅双臂竖起,等着金虎的拳头凑来;正与楚雪凤打得难分难解的齐百岳,瞥及之下不由骇声惊呼:“碰不得——”
    金虎总算练过几天功夫,多少有点经验,出手之时,便不曾将力量用老,闻得齐百岳急声示警,立即挫腰抛肩,人往斜蹿,但钱来发业已好整以暇,站在绝对有利的位置,如何容得敌人就此腾走?他双臂挽起—度大圆,模样形似在编造—朵看不见的花形,金虎便蓦的发出一声狂嚎,屁股上已经清清楚楚出现了两道交叉的血糟!
    三名年轻人有两个迅速拦堵于前,另一个慌忙去搀扶倒地的东家,钱来发却并不趁机追杀,垂手闲立,笑嘻嘻的朝楚雪凤拿言语:“我说楚姑娘,你也别太吃累了,咱们换个手吧?”
    楚雪凤的缅刀挥霍掷扬,宛似流瀑倒挂,飞雪旋飘,齐百岳身形穿走腾掠,竟若鸿惊隼闪,表面上看,似乎二人功力相当,难分轩轾,实际楚雪凤却已略逊一筹,因为直到现在,姓齐的只以空拳应对,家伙尚未出手呢。
    严子畏奔来钱来发身边,低促的道:“钱大爷,是不是我得去帮楚姑娘一把?那姓齐的身手相当不凡一—”
    钱来发压着嗓门道:“你只注意眼前这几个老少兔崽子便行,老齐那里,由我亲自应付,娘的,华山—派,是有点玩意,姓齐的那几下子,比我想象中来得高明……”
    严子畏紧握手里折叠的三节棍,不停点头:“大爷还得快点去,楚姑娘像是有些后继乏力了……”
    钱来发刚开始往那边移动,半坐地下,痛得龇牙咧嘴的金虎,已手扶着自己粗肥的腰身,口沫四溅的嘶声大骂起来:“好个心狠手辣的匹夫,居然使这等卑鄙手段来暗算我金某……是有本事的,便该明枪对仗,正拚硬打,用奇巧淫技取胜,算不得英雄……”
    钱来发回头一笑:“金虎头,别嚎你娘的丧了,我钱来发双刃连臂,武林中尽有人知,怪只怪你孤陋寡闻,糊里糊涂,却还怨得谁来?多向齐百岳学学,人家就比你见识广达多喽!”
    “喽”字犹在他唇边飘漾,胖大的身形已“呼”声弹起,暴落而下,照面间,双臂叠连,锐风啸扬,斗然便将齐百岳迫出六步,更唏哩哗啦连连撞翻了几张桌椅!
    楚雪凤撤身退后,白皙的额头上已见细碎的汗珠,她抽出腋下的丝绢轻轻拭抹,稍带点微喘的白了钱来发一眼:“大佬,你要换手就该赶紧换手,尚在那里和姓金的扯什么闲淡?只这片歇前后,我已吃了不少苦头,那齐师傅打谱抢先要我的命呢!”
    钱来发哼了声:“他办不到,至少眼前办不到;楚姑娘,想要你的命,可不是桩容易的事。”
    楚雪凤哼了一声:“甭说风凉话了,这口气,你可得好生替我出一出!”
    钱来发笑道:“我总尽力而为就是,你知道,我们的齐师傅也不是好斗好缠的。”
    此刻,齐百岳神色端肃凝重,伸手腰后,缓缓取出他的兵刃来——那是一把长有尺半,前锐后丰的钢锥,锥有三面,成三角形,通体蓝亮油光,三道血线深凹可见,显然是一件十分有效的杀人利器!
    钱来发目光投注在齐百岳手握的钢锥上,若有所思的道:“‘渡魂锥’……齐朋友,锥尖之下,大概你已渡过不少冤魂了吧?”
    齐百岳微微昂头,语气深沉:“渡魂无算,却其情非冤,譬如你,钱兄,相逼如此,岂能怨我?”
    站在钱来发身后的楚雪凤冷冷—笑,冰珠子似的抛过话来:“大佬,人家话中有话,意思是你已列入他超渡的对象之中了!”
    钱来发却没有回答,他已全神贯注于齐百岳的眼神间一一姓齐的打算超渡他,他总不能自己糟贱自己,拿着老命往上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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