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志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飞蛇惊魂
    天才蒙蒙透亮,钱来发已到达“双星岭”下;夜来多喝了两杯老酒,又发狠赶了大半宿路?此刻不免仍有些脑袋晕沉,骑在马上,有几分腾云驾雾的感觉。
    “飞蛇会”指定交银子的地方是“双星岭”南脚下的一座上地庙前,这个地点非常好找,钱来发没经过三两转,已看到了那幢烟火尘村,颓坍得不成体统的破烂小庙,他下得马来,先是伸了个懒腰,再拎取鞍旁悬挂的羊皮水囊,凑上嘴灌了几口水囊中的玩意——那可不是水,乃是程家兄弟特地为他准备的老参汤。
    就在他挂回水囊的当口,两条人影已自土地庙后头闪了出来,这两个人一高—矮,全都穿着一式一样的灰色劲装,外罩灰色长衫,腰侧鼓起,显然还藏得有家伙;钱来了眯着双恨端详对方,笑吟吟的颇见和气生财之慨。
    两个人彼此互望一眼,那矮个子清了清嗓门,以高半度的调门吟道:“玄武经天,威披大千一一”
    钱来发拱手道:“果是‘飞蛇会’的大佬们驾临,既然‘威披大千’了,我们这干做买卖的肉头还有不塑风下拜,三呼万岁的么?”
    那矮个子瞪起两只金鱼眼,左探右看之余,不由生了火气:“你是‘悦利钱庄’的人不是?”
    钱来发道:“要不是‘悦利钱庄’的人,我大清早巴巴跑来这个兔子不拉屎的所在干啥?”
    矮个子脸色一沉,冷峻的道:“银子呢?我们要的十万两银子在哪里?”
    用手搓揉着面颊,钱来发不紧不慢的道:“银子有,不但有,还多得很,然则交给二位恐怕不大合适,劳驾一步,请将二位的上头人吆喝出来,大家见了面,才能淡到银子的事。”
    高个子闻言之下,顿时心火上升,一开口就透着暴烈:“怎么着?你看我兄弟两个不够格收受你的银子?娘的个皮,你以为你是谁?你又知道我们兄弟是何许人?设钱庄放高利贷的不过尽是些吸血虫,乘人之危的刁贾奸商之流,你还把你自己估得多高?”
    钱来发笑嘻嘻的道:“估得多高倒不敢,不过,至少我们不抢不掠,不拿人家赶鸭子上架。”
    高个子脸上的横肉倏然扯紧,双眼闪着凶光,模样仿佛要生啖人肉:“好个碎嘴利舌的王八蛋,你家主子叫你前来押送银两,你却徒自逞强争胜,待—表你的能耐,我看你能耐没有,一条死路倒正摆在你的面前!”
    钱来发一派和悦的道:“谁说我是押送银两来的?二位大佬,事情不明不白,需索无因无凭,十万银子就么好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像这样空手套白狼,天下有此等的道理么?”
    高个子怒叱—声,唾沫横飞的大叫:“他娘,大胆狗头,你是吃了狼心豹于胆啦?竟敢跑来吃我们的豆腐,寻我们的开心?且先—刀劈杀你,再回头捣散那幢钱庄!”
    矮个子扯了他伙计一把,忍住气,故意放慢了声调道:“朋友,我们已窝在这里一天一夜,端候着‘悦利钱庄’的银车运到,你若不是送银子来,又是做什么来的?须知调‘飞蛇会’的胃口,可不是一桩好玩的事!”
    钱来发笑道:“此中因由,自有说法,却不便向二位明说,其实,就算明说了,二位大概也做不了主,还是请二位的上头出来,大家朝朝面,有什么曲直转合,不就豁然贯通啦?”
    高个子怒道:“没有银子,如何能豁然贯通?”
    土地庙左侧的—片幽林中,此刻施施然走出五个人来,带头的一个,面若冠玉,唇红齿白,穿着—袭湖色纺绸长衫,发系同色丝带,举止潇洒,风度翩翩;才露面,已安安闲闲的接口道:“有了银子,也一样贯通不了。”
    —高—矮的两个,见到这位俊逸不群的人物,立时便像缩了—头,两人踏前几步,齐齐哈腰躬身,似乎面对着祖宗牌位朝拜:“大当家万安——”
    那人挥了挥手,冲着钱来发矜持的一笑,显得极为从容的道:“尊驾想是‘报应弥勒’钱来发人兄了?”
    钱来发嘿嘿笑道:“正是我钱某人,如果我猜得不错,老弟你便是‘飞蛇会’的头脑‘暴杀’钟沧了?”
    假如只以外貌论人,恐怕谁也不会把“暴杀”钟沧这么一个杀气腾腾、充满酷厉内涵的名号按到眼前这位美男子身上;如此丰姿俊朗、气质高雅的人物,怎可能牵扯得上那等血淋淋的恶称?然而半点不假,他确是钟沧,夺命三步,眼皮子都不眨的“暴杀”钟沧!
    这位“飞蛇会”的大当家,上下打量着钱来发,态度安详的道:“难得钱大兄身在华夏,坐拥如山财宝之余,尚知道我钟沧这么—号人物;钱大兄,‘悦利钱庄’的十万两银子,尊驾好像不曾携来?”
    钱来发颔首道:“不错,你也明白,事情没有这么容易,我们是有点底帐,却并非从地上捡来,家当全靠辛苦经营,涓滴积攒而得,各位一开口就是十万两,胃口未免太大,尤其师出无名,亦叫人不甘!”
    钟沧不愠不恼的道:“我们当然知道事情没有这么容易,钱大兄,只冲着你,‘悦利钱庄’程家兄弟便认为有了靠山,无所忌惮,想捞他们一票,你容得下么?”
    钱来发慢条斯理的道:“老弟,我也正在奇怪,‘飞蛇会’盘踞两河‘双星岭’一带,已有二十好几年了,打你二叔‘小白龙’钟淇当头儿的辰光起始,便和我这条路上的买卖河水井水互不相犯,钟淇死了十余年,由你接掌‘飞蛇会’之后,彼此之间—直保持和气,不逾疆界,这一遭,不知老弟你忽然起了什么心思,竟一反常态,罔顾传规,拿着我干亲家下起手来,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得罪你啦?”
    钟沧淡淡一笑,道:“你没有得罪我,钱大兄。”
    钱来发道:“然则只是为了要钱?”
    摇摇头,钟沧道:“我们真正的目的不是钱,是你!”
    此言一出,不仅钱来发颇感意外,连原先出现的那一高一矮两位仁兄亦顿吃一惊,钟沧却视若不见,又四平八稳的说下去:“钱大兄,你应该料想得到才是;‘飞蛇会’正如你所言,在两河‘双星岭’—带叫字号也叫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中,两易其主,而不论上下两代,都不敢捋你的虎须,只因为你的名气太大,本事太高,我们招惹不起,眼睁睁的瞧着摆在嘴边的大块肥肉,就是无福享用,那股子窝囊,不是你能体会的,但势不如人,好歹都得忍下,这一忍,竟忍了二十余载,你不知道,我们忍得有多么的不甘不服……”
    钱来发道:“你的意思是说,如今你们的力量已经可以压倒我了?”
    钟沧深沉的道:“如果仅以‘飞蛇会’的能耐,至今仍然压不过你?可是,我们忽然得到一个机会,在再三衡量利害之下,我们认为可以运用这个机会来对付你,钱大兄,你坐地于此二三十年,已使我们失去了太多原该属于我们的利益,只要有你一天,我们便永难翻身,—山不能存二虎,所以,必须将你除去——”
    钱来发笑了笑,道:“算我一厢情愿,打谱你们仅是想要银子,不料却确实待谋害于我,难怪你先时说过,有银子也贯通不了,好在我亦非是全然心里无底,来此之前,便不会企求善了,不管列位目的为何,总之豁起来干上一场便是!”
    钟沧道:“钱大兄,这次不比往常,我们蓄谋已久,约莫你的胜算不大。”
    钱来发泰山不动的道:“那要动过手才知道。老弟,在见真章之前,有两个问题,是否可以明告?”
    钟沧洒脱开朗的道:“要是能说,自然奉告。钱大兄,对—个濒死的人,我一向是十分大度的。”
    嘿嘿笑了,钱来发道:“其一,你们既然有此图谋,为什么不直接向我下手,反而绕了个圈子触我干亲家的霉头,这样岂非多此一举?第二,是谁给了你们这个机会?也就是说,躲在背后阴着发狠的是哪—个混帐王八蛋?”
    钟沧背负双手,神色诡密的道:“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钱大兄,在你那—亩三分地里要动你的脑筋,顾忌良多,安排方面亦颇费周章,到底不如在我们选择的时间及处所下手比较得宜,而且诱你前来,可以适当运用某一桩法宝逼你就范,这桩法宝若换到你的码头上,怕就有闪失之虑;至于是什么人要与我们合作对付你,现下还不是摊明的时机,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只要形势准许,我一定会透露—但你得有幸活到那一刻才行!”
    钱来发道:“还有法宝等着发起?老弟台,你的花巧可真是不少哪,却不知是哪样法宝?”
    钟沧讳莫如深的道:“马上你就会知道,钱大兄,此宝一出,你必然黔驴技穷,束手无策!”
    微微昂起那张胖脸,钱来发是一副大马金刀、百邪不犯的架势:“好老弟,容我告诉你一些或许你尚不知道的事实;铁血江湖近三十年,刀山油锅、火里水里,我姓钱的来回打转已不晓得转了千百遭,我遇过拔尖顶天的杀手,碰过咤叱风云的大豪,宰过狼心虎胆的奸枭,擒过八面玲珑的狡雄,几十年一晃而逝,老弟,我还是我,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多少江湖强梁倒下去了,我却仍然好端端的活着,况且活得不差,就像你先时所说,身在华夏,坐拥如山财宝,你想想看,似我这么一号人物,还有哪—个‘法宝’能叫我黔驴技穷,束手无策?”
    钟沧极有信心的道:“满饭好吃,满话难说,钱大兄,纵然你对你自己的评估完全正确,也总有失算的一次,人,不可能会有—辈子的好运道,否则,老天就未免太偏心了,但你清楚,老天是不会太偏心的——”
    站在钟沧身边的一个大块头,忽然侧凑上来,用足以使钱来发也听得到的声调道:“时辰差不多了,大当家。”
    钟沧动作尔雅的一指那说话的大块头,雍容不迫的道:“钱大兄,这一位,是我们‘飞蛇会’的‘大把头’‘二郎担山’秦威!”
    又—指另—个满脸病容,活脱得了多年痨咳的干瘦中年汉子,他接着道:“这是我们的‘二把头’‘瘦鹤’武青,好叫钱大兄得知,武二把头乃是此次计划的主要策谋人,所以,人不可以貌相不是?”
    钱来发十分深刻的盯视了那武青—-眼,皮笑肉不动的道:“说得对,人不可以貌相,这位武老弟,果其不然外表睫旷,英气内敛,要有机会,可少不了得亲近亲近,领教领教!”
    “瘦鹤”武青冷冷“嗤”了—声,态度表现得有恃无恐,十分倔傲:“姓钱的,事情不到节骨眼上,便由你托大卖狂,一朝见了真章,你要不哭天抢地,才叫奇怪,待同我亲近,我等着,闯道混世大半生,你当我武青是着人吓唬的?笑话!”
    钱来发没有一点火气,笑得越见“天官赐福”:“敢情真个人到屋檐下啦?连这位武老弟也逼着我低头哪,罢罢,但愿等一歇我能把持着不要哭天枪地,好歹匀出时间来与武老弟磋切一番!”
    钟沧笑笑,接着又引介站在武青旁边的那位驼背朋友,别看这人驼着一只肉峰,模样儿倒还挺年轻,秀秀气气一张脸盘,犹自白中透着红呢:“这是我们的三把头,‘驼虎’简翔,靠着简翔的是四把头‘冥箭’柴邦,钱大兄,你瞧瞧,‘飞蛇会’的几个头儿,业已全出来侍候你啦!”
    钱来发的目光溜过那四肢粗短,与身体对比不大均匀的“冥箭”柴邦,大剌剌的道:“只怕未必吧?老弟台,你手下第—员大将,也是你们‘飞蛇会’的二当家‘血枪破胆’蒲公昌怎的不见影子?”
    钟沧故意惊叹—声,伸出大拇指来,以赞扬的语气道:“果然不愧是‘报应弥勒’!‘飞蛇会’二十余年来从不曾与尊架打过交道,但有关‘飞蛇会’的内情,尊驾却知晓得如此详尽,若非此次我方发动在前,钱大兄必然有以谋我,不定何日,‘飞蛇会’便吃尊驾抄窝掀底了!”
    肥厚的下巴颤了颤,钱来发不带笑意的一笑,阴着嗓门道:“少他娘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就凭你们一个小小的‘飞蛇会’,在我看来犹如花子堂,一批穷鬼、凶神结帮,我谋你们干鸟?老弟台,你未免称量得过高了!”
    钟沧没有明着发火,但形容上已有几分懊恼,他强笑着道:“有钱的大爷,口气就是不一样,钱大兄,你看不起我们这帮苦哈哈,我们却不敢怠慢了你,这一刻,就叫蒲老二出来侍候着你吧!”
    于是——
    在土地庙前同一片幽林中,一条身形魁梧、满脸精悍的大汉,已经适时应声出现。
    来人显然就是“飞蛇会”的二当家“血枪破胆”蒲公昌了,蒲公昌的块头够大,怀里却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小娃娃的年纪约莫在三四岁间,兜贴在蒲公昌宽阔的胸膛前,看上去越发衬得娇弱瑟缩,不经一握。
    视线接触到蒲公昌怀中的小小子,钱来发却不禁脸色变了,他长长的吸了口气,又仔细瞧了瞧,忍不住心里咒骂起来——那惊悸得莫名其妙的小可怜,不正是程进源兼祧三房的独子,他自己的干儿宝蛋么?
    钟沧非常注意钱来发的反应,而钱来发的反应似乎令他十分满意,因此他笑得潇洒极了:“钱大兄,这一宗法宝祭起来,看情形相当灵验,大概你没想到我们还有这一招吧?”
    钱来发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有些懊恼的道:“不错,我没想到你们会有这一招,这死不要脸,绝子绝孙的—招;钟沧,混世面的规矩与传统,你们这样瞎搞胡整,无法无天,将来如何打谱朝下立足?”
    钟沧闲闲的道:“—旦拔除你这根眼中钉,钱大兄,不说别的,光只银楼钱庄这一行,便尽入囊中,财源滚滚,还怕立不住足?”
    钱来发沉沉的道:“你们使这种阴狠手段,把我干儿子掳来,目的约莫是待拿他来要挟我?”
    钟沧坦白的道:“正是,钱大兄,来硬的,我们怕敌你不过,所以只有来邪的了;使这个法子对付你,固然有欠光明,可是在求生存、求发展的形势下,也就顾不得手段上的选择了,人要活着,便须活得好,有时候,道德良心便成了累赘,你说足么?”
    钱宋发摇头道:“我说不是,系此等卑鄙龌龊的勾当,我他娘一辈子也干不出来!”
    钟沧像是颇为遗憾的道:“钱大兄,可惜我不是你,否则,你就不会落到眼前的困境中啦!”
    又是气愤,又是心疼的望着蒲公吕怀里的宝蛋儿,钱来发免不了兴起—股深深的爱怜——那小家伙必定受惊不轻,这一歇见了干老子,恍同不识,居然连叫都不会叫了,那些杂种却不知是怎生折腾他!
    钟沧比了个“请”的手势:“可以上路了吧?钱大兄。”
    钱来发怒道:“上路?上什么路?”
    白玉似的面容上蓦然聚起一抹阴寒,钟沧的声音亦冷了下来:“这不是装糊涂的时候,钱大兄,你乖乖跟我们回岭上,我们立即放孩子,并且派专人把他安全送回程家,如果你仍想反抗,则我们就先杀了这小畜生,再豁力与你一搏!”
    钱来发恶狠狠的道:“钟沧,你要敢伤到宝蛋儿一根汗毛,我若不将你这群王八蛋个个凌迟分尸,再一把火烧掉你的老巢,我就算你们众人所生所养!”
    钟沧的表情转换得很快,他马上又堆起笑颜:“钱大兄当然是很宝贝你的这个义子,我们也实在不愿对他稍有伤害,这孩子白白胖胖,乖巧可爱,谁又舍得糟蹋他呢?不过孩子的命运可是掌握在尊驾手里,你要他活,他就会活,你要他死,他就会死,其实稚子何辜?钱大兄心怀慈悲,如何能够不成全于他?”
    冷冷—笑,钱来发道:“钟沧,你不该叫‘暴杀’,该称‘巧嘴’才对,就那么两片皮,一时翻云,一时覆雨,里子面子全叫你占了,他娘,经你这—说,宝蛋儿遭罪,倒像是我的差错啦?”
    拱拱手,钟沧七情不动的道:“至少,孩子生死操纵在尊驾手中总是不错,钱大兄,大人的事,自应由大人来解决,祸延后代,你竟忍得下心肠?”
    弯来绕去,却是—番歪理,再要往下争,只怕连谁是谁非都扯不清了;钱来发憋着一口鸟气,瞪着眼道:“掳劫孩子的事,程家兄弟早就知道了吧?”
    钟沧微笑的道:“当然,要不他们怎么会再三央求你单枪匹马送上门来?你要不来,孩子如何尚能保命?明确的说,拿你来交换孩子罢了。”
    哼了哼,钱来发道:“你们想得挺美,怎知我会为了宝蛋儿把自己垫上?”
    钟沧安详自若的道:“钱大兄,天底有许多种人,便会有许多种不同的个性与行为,那些个性与行为,大都会沿着固定的习惯方式发挥,你天生是那一类重情重义的典型,自则做的是重情重义的事;我们都认定你不可能单为顾全自己而牺牲孩子,是以才有此—行动,‘报忘弥勒’向来善恶分明,生死俱有担当,又怎容得苟存于己,忍将义子的—条小命顶上?”
    钱来发大声道:“这桩勾当,你们和程家兄弟是事先串通好了的?”
    钟沧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话要讲清楚,程家乃是受逼如此一—我们强抢了他的宝贝独子,他若不答应同我们合作,恐怕就将断后了!”
    沉默了须臾,钱来发闷着声道:“你们如果是待要我这条老命,大可以在此就地解决,何须再跑一趟山寨?”
    钟沧欠身道:“自有必得钱大兄枉驾一趟的道理,好在阁下一命,随处可交待,至于哪个所在比较合宜,钱大兄就不须争议了吧!”
    钱来发的声音进自齿缝:“我跟你们走,你们发誓会送孩子回去?”
    右手指天,钟沧的表情马上变得严肃了:“神佛在上,我绝对遵信守诺!”
    钱来发重重的道:“走吧!”
    钟沧忽的露齿—笑,神态谦恭的道:“先请大兄恕罪,这里有道手续,我看还是办过了再走,也好两下放心。”
    钱来不由冒火:“你又有什么鬼点子、骚主意?”
    钟沧一拍手,他的“二把头”“瘦鹤”武青阴恻恻的走了过来,脸卜流露着那种不怀好意的邪笑,嗓门半高不低的道:“钱大爷,现时还不能走,得叫小的我侍候过了才方便上路!”
    瞅着这个黄皮干瘦、望之不似人形的武二把头,钱来发没好气的道:“怎么着?想现在先松散松散?”
    钟沧赶忙趋前两步,陪笑道:“武青不是这个意思,钱大兄千万莫误会了,只因阁下的本事太高,所以呢,我们不得不添加点防范,阁下如是确有减意替干儿子脱厄,当亦不至推拒……”
    钱来发慢吞吞的道:“原来是待将我捆起?好,你们就动手捆吧!”
    钟沧立道:“得罪了——”
    武青手腕一翻,又从后腰胯上摘下两副马黝黝的玩意来,那是两条以钢丝缀连着成串三角形铁块的东西,三角形铁块的尖凸方向却并一致,看样子,亦可借着钢丝的抽放,随意调整铁块的间距或突凸的角度;钱来发以前尚未见过这种物事。但他自然明白,这决不是一样令人愉快的器具。
    微微屈下身子,武青的架势好像是要朝着钱来发下跪,他半仰着面孔道:“钱大爷,请伸出你那双尊手——”
    钱来发业已横了心,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笔直伸出两手;皮笑肉不动的道:“姓武的,公报私仇,可不算英雄好汉;你记着了!”
    一边的钟沧连声接道:“不会不会,钱大兄切莫多心,这只是—道手续,手续一道而已……”
    但见武青倏然抖动那条玩意,“哗啷啷”声响中,其中一条已绕上钱来发的双腕,姓武的手法熟练快速,—面度量着收缩钢丝的长短,以紧扣钱来发的腕围,—面十指扭旋,调整三角铁块的突凸方向,而每—角突凸处所顶压的位置,正好是钱来发手腕脉穴的部位,由于武青配置扣套的技巧精妙,只要稍有挣扎。使将使钢丝越益紧缩,三角铁块的尖凸处亦就更为逼压脉穴,任你三头六臂,恐怕也承受不了那血气回逆的痛苦!
    钟沧笑得开心,偏偏还在猫哭耗子:“委屈委屈,钱大兄,真个太也委屈你了……”
    钱来发斜眼望着武青又在他的两只尊足上绕扣另一条钢丝角块,嘴里却淡淡的道:“这玩意挺见巧思,钟沧,是哪一位别出心裁的佳作呀?”
    钟沧笑道:“小具陋器,不登大雅,倒叫钱大兄谬誉了,这件东西,我们称它做‘捆仙套’,研制‘捆仙套’的人,不是别个,就是此刻正在服侍着阁下你的武二把头。”
    只闻“咔嚓”一声脆响,武青已将钢丝两边的环头暗锁扣紧,要死不活的站起身来,冲着钱来发扬高面孔,—口气喷出:“姓钱的,‘捆仙套’就是老子的发明,一朝扣上了这玩意,即便你是大罗金仙,亦插翅难飞,如今你除了认命,剩下的也只有认命了!”
    钱来发正视着这武青,忽然哧哧而笑:“你当我是死定了?”
    武青双手环胸,不可—世的道:“绝对是死定了,姓钱的,你也风光了几十年,这一遭,该轮到我们兄弟扬眉吐气啦,吃香喝辣,岂有一辈子笃定的道理?”
    稍稍向前凑近了些,钱来发眯着两眼,故意压低嗓门道:“武青,我的儿,你可听说过人死了会变鬼这码子事?如果我在劫难逃,也包你逍遥不下,我要变做一个厉鬼,活生生吓死你这狗娘养的!”
    在刹那的怔愕之后,武青意识到钱来发是在调侃他,一股怒火骤升,黄瘦的面孔顿时涨红,他额头的筋络暴起,猛然一掌掴向钱来发,口中同时狂吼:“我先打死你这个猪猡一—”
    钱来发没有丝毫躲闪的动作,他只是站在原处,头脸轻偏,右肘外撞,武青出掌挥空,兜胸业已重重挨上一记,痛得他弯腰弓背,倒退五步,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人已跌坐地下!
    钟沧横身拦阻,大喝一声:“武青休得莽撞,坏了大事!”
    钱来发不带表情的道:“功夫不是拿来学样的,要能实用才好,武青二把头这几下子,啧啧,不见什么高明;钟老弟,叫他开开眼界,你不会介意吧?”
    介意不介意是另一码事,横竖人都打了,钟沧又怎堪为了此一波折而贻误大局?他只有尴尬的干笑着道:“误会误会,纯系误会;钱大兄,事不宜迟,现在就请起驾吧!”
    于是,钱来发依旧上了他的坐骑“招财”,不过却是横着坐在马鞍上,模样儿不怎么地道;马儿走着,“飞蛇会”的伙计们前呼后拥,围侍四周!钱来发目光不时投向后面蒲公昌怀中的宝蛋儿,—边瞧,不由—边暗里叹气,这小杂种,不但累人,怎的直到如今也未曾喊过他—声干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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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弥勒咆哮
    “飞蛇会”的大寨,座落在“双星岭”中腰—片宽阔的台地上,全是石砌的建筑,虽然简拙,但却结实坚牢,连寨外的围墙,也是就着地形刚石块堆砌而成,放眼看上,四周的青翠树木绕着这—片灰白,倒带几分粗犷的情调。
    在寨子中间那间充做客堂的较大石屋中,早已摆妥了文房四宝,纸墨笔砚—应俱全,东西搁在—张大圆桌上。桌前置有太师椅,现在,钱来发就被请坐于太师椅中。
    满屋子的人,只有他—个坐着。
    钟沧笑吟吟的站在—边,道:“这个位置,还算趁手吧?”
    钱来发僵着脸道:“趁什么手?”
    钟沧低声道:“我的意思,是请大兄你写点东西。”
    眼珠子—翻,钱来发道:“你们一窝子土匪,捻股的白眼狼,只懂舞刀弄棒就已足够,还须文皱皱的写些什么玩意?”
    钟沧心平气和的道:“寻常时当然是不须沾及文墨之事,不过呢,眼前却非得这么一道手续不可,而这道手续,还有烦大兄亲笔书就——”
    钱来发坐直了身子:“你要我写什么?”
    钟沧陪笑道:“只要写一张让渡约据就行,书明将‘天宝金玉坊’所有店面、土地、存货等—概转让给在下我,再画上花押、印上指模,便一切大功告成。”
    钱来发沉默了一会,才慢吞吞的道:“原来你把我这条老命留到如今,为的却是这么个打算,钟沧,你挖根刨窝,白手捞鱼,不嫌太狠了点么?”
    叹了口气,钟沧道:“一大伙人总要活下去呀,再说,钱大兄,你这二十多年来断了我们多少财路?连本带利一算,实在也没占你什么便宜。”
    哼了哼,钱来发道:“你们真要抄了我的窝,往后银楼钱庄这行营生,各位是否就能高抬贵手?”
    钟沧坦白的道:“如此财源,怎能放过?钱大兄,我们这次费尽心机,冒了偌大风险来对付你,除了某些恩怨因素之外,要打通这条财路也是主要原因之—;你人活着是阻碍,总不能挺了尸还想作梗吧?”
    钱来发悻悻的道:“娘的,敲得好算盘,难怪程家那十万两银子,你们竟是半点不急了!”
    钟沧笑得别有玄机:“是不急,大兄,是不急,你想想看,这票银子跑得了么?好比口边肥肉差的只是迟早吞咽罢了……”
    满屋子的人里,钱来发独独不见那蒲公昌,他倒不是对姓蒲的别有眷爱,只囚蒲公昌怀抱着他的干儿子,而若非为了这小畜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干儿子不在面前,他心里就不踏实了,微扬着脸,他提高了嗓门问:“钟沧,你那副手如今人在何处?”
    钟沧道:“大兄是说蒲公昌?”
    钱来发道:“不是他是谁?”
    皮里阳秋的一笑,钟沧道:“人嘛,就在附近,一吆喝就来,大兄想见他不难,只要把契据写下,公昌即刻就会到来应卯啦。”
    钱来发怒道:“我想见他作甚!只因他掳着我的干儿子,我是要眼看着干儿子才能安心!”
    钟沧略微考虑,谨慎的道:“大兄的意思,见到你干儿子就开笔?”
    点点头,钱来发一边加重语气:“见不到我就不写,而且,你得说话算数,等我写妥了让渡约据,你一定要将宝蛋儿送回去!”
    钟沧一拍胸膛:“君子一言,快马—鞭,我钟沧自来尊诺守信,大兄尽管放心!”
    说着,他拍拍手,转脸冲着门外叫:“公昌,抱着小家伙进来,好叫我们钱大兄安心立约。”
    门口人影闪动,魁捂的蒲公昌应声进屋,怀中果然还抱着宝蛋儿,宝蛋儿却形容惊悸瑟缩,双目呆滞,光景像是吓傻了。
    钟沧笑道:
    ”全照你的吩咐办了,大兄,可以落笔了吧?”
    双手一伸,把缠着钢丝角铁的束缚举在钟沧鼻子下方,钱来发道:“就这个样子,你叫我怎么写?”
    钟沧迟疑了片歇,道:“又不是请你写中堂或是对联张挂,字体用不着怎么讲究,我说钱大兄,马马虎虎,就这样凑合着下笔吧。”
    钱来发正色道:“随你的便,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契据书约,有其—定的法效。字句规格绝对含混不得,如果书写模糊,着笔潦草,内容就不被承认,话讲明白,到时候却怨不得我。”
    钟沧犹豫着道:“真有这么严重?”
    钱来发眼珠子一翻,道:“钟沧,你们是耍横玩狠惯了,一群山魅土匪,如何明白商场的规矩、法定的律例?想要明目张胆的劫持人家基业,就必须有一套站得住脚的方式,手续若是不清,打马虎眼是打不过去的!”
    钟沧怔仲了一会,扭头对站在一旁的武青道:“你看怎么样?”
    武青木着一张面孔道:“姓钱的说得不错,像这种有关大笔钱财移转的约书,若是文字草率,内容含混,恐怕就不能令人信服,发生不了让渡的作用。”
    钟沧忙道:“那么,还是字迹写得越清楚越好了?”
    手摸着下巴,武青阴沉的道:“问题只在于一旦解绑,姓钱的会不会搞鬼?”
    钟沧的目光投注在蒲公昌怀中的宝蛋儿身上,他若有所思的道:“要拿这孩子制他——”
    武青冷冷的道:“他要眼看着孩子才肯下笔,当家的,我看姓钱的存心不善!”
    坐在太师椅的钱来发大声道:“孩子在你们二当家的怀里搂着,屋子内外又全是你们一窝子能人,就算我存心不善,却无三头六臂,还能怎么个不善法?”
    一听是有点道理,钟沧扬起嗓门:“公昌,你看紧这小家伙,万一我们钱大兄想动歪脑筋,你不用我吩咐,先下手把这兔崽子弄掉,要砸,大伙全砸!”
    蒲公昌凛烈的道:“我明白,而且我也决不相信钱来发有如此神通,能从我手里抢出个活娃娃!”
    微微一笑,钟沧向钱来发道:“你听到了,大兄?”
    钱来发没好气的道:“我他妈逆来顺受,甘愿由你们糟踏,为的全是这孩子,岂能出尔反尔,单图个人贪生,危及孩子的生命?钟沧,我算认了,但盼你们事后各凭良心就好!”
    钟沧满意的道:“错不了,钱大兄,你一切依我们,我们自也一切依你,武青,咱们速战速决,别拖泥带水,过来替大兄把绑松了!”
    武青没有多说什么,毫无表情的以熟练的手法为钱来发解除了双腕的钢丝与铁角,当两端结实的暗锁在他一只钩形钥匙的拨动下弹起清脆的一响,人已同时退出三步,而“飞蛇会”的大把头“二郎担山”秦威、三把头“驼虎”简翔、四把头“冥箭”柴邦等人亦立刻手按家伙,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来。
    钱来发视若不见,他缓慢的相互搓揉双腕,边斜睨着站立角隅处那一高一矮的两位仁兄,这两个曾经与钱来打过交道的仁兄不免有些心里发毛,惴惴然连手脚都没了个放置处;钱来发清清嗓门,冲着两人招招手:“就你两个,给我过来。”
    一高一矮这两位刚举步,又觉得不对,二人赶忙望向他们的主子钟沧,意思是在请示行止;钟沧尽管不耐,东西未拿到之前又不能翻脸,只好陪着笑道:“大兄叫唤他两人,可有什么事要交待?”
    钱来发大刺剌的道:“一个磨砚,一个扶纸,字须写得清晰工整,必要的准备可不能少;我看满屋子人都属‘飞蛇会’的高级头头,只这两个东西层次较低,所以不敢有劳各位,便僭越一次,叫他们帮帮忙了。”
    钟沧回头道:“余强、郭德敏,还不赶紧上来侍候?”
    高个子的余强与矮个子的郭德敏齐声回应,却显得相当勉强,两个人蹭蹭挨挨的来到桌边,由余强磨砚,郭德敏扶住纸头两端,看得出二位仁兄都憋了满肚皮的鸟气。
    钱来发眯着眼端详二人,笑嘻嘻的问道:“在‘飞蛇会’,二位扮的是个什么角色呀?”
    余强和郭德敏全都闷不吭声,呼吸却急促起来,钟沧接上来道:“大兄,我们‘飞蛇会’四位把头之下,各有二名头目。余强同郭德敏乃是配属于二把头手下的两名头目……”
    钱来发颔首道:“配得好,配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钟沧耐着性子道:“大兄,绑解了,侍候的人也派到了,该可以动笔了吧?”
    钱来发道:“当然当然,我这就开始写——”
    说写还是真写,但看钱来发走笔如飞,不消片刻,一张让渡约据已经写好,不仅字迹清楚,内涵尤其条理分明,决无虚饰花巧,写完了,他双手拿给钟沧过目,钟沧仔细看过一遍,又转给武青查询。
    武青再三审视之后,点头道:“行,只要姓钱的画押盖上指模,这让渡契约就能成立了。”
    钟沧小心的道:“其中用词遣句,没有名堂吧?”
    武青肯定的道:“内容相当踏实,写得一明二白,当家的,钱来发在这篇东西上倒没有弄鬼。”
    一下子兴奋起来,钟沧道:“如此说来,有了这玩意,他的那份家当就全是我们的罗?”
    武青道:“尚待他划过花押,盖上指模才算数。”
    钟沧原本的雍容沉着,不知突兀间跑到哪儿去了,他一把将约据抢过,铺在钱来发面前,一叠声的催促着道:“钱大兄,就这么一道手续,你还是赶紧给它周全了吧,郭德敏,印泥呢?还不快把印泥拿来?!”
    郭德敏急忙从怀中摸出一方石质印盒,打开来摆到桌上,朱红的泥色鲜艳醒目,就等着钱来发把手指印上去,再捺下来了。
    但是,钱来发双臂环胸,闭目无语,竟没有进一步动作的表示。
    钟沧见状之下,不禁又急又气,嗓门跟着变粗了:“我说钱大兄,君子一言,可是快马一鞭,大家说定的事,到了这个节骨眼你怎的又不吭不响了?装聋作哑只怕解决不了问题!”
    钱来发张开眼睛,居然双目含泪,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威震两道,血手无情的“报应弥勒”,原该是如何的淡置生死、慷慨赴难,掉下脑袋也不会哼一声才对,而此时此刻,却摆出了这么一副窝囊像,怎不令钟沧以下“飞蛇会”的每个兄弟都大吃一惊?
    用力摔摔头,钟沧呐呐的道:“钱,呃,钱大兄,你,你怎么哭起来啦?”
    钱来发幽幽一叹,哽咽着道:“我是难过。”
    钟沧搓着手道:“人到这步田地,难过是免不了的,我很遗憾,实在帮不上忙……”
    拿衣袖拭抹着眼角的泪痕,钱来发沙哑的道:“钟沧,约据写好,接着就要画押捺印了,你可知道,当我划过押,捺过印之后,跟着就得离开这人世间,抛舍我半生积攒的富贵荣华?”
    一手策划的事,钟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干笑着,言不由衷的道:“这个么,钱大兄,你得想开点,人嘛,早死晚死总不免一死,尤其是你钱大兄,这辈子风也风光过了,享也享受过了,英雄好汉,何吝一死?正是死得重如泰山,再说,大兄你这一死,多少苦哈哈的朋友得以不致饿死穷死,实乃功德无量,造福大众,你的死,不啻做善事哪!”
    钱来发失神的道:“死就死吧,既然躲不开、搪不过,亦只有自甘认命,我唯一不能释怀的,就是我为了干儿子赔上这副臭皮囊,却连一个最后的心愿都达不到一—”
    钟沧道:“什么心愿?”
    又叹了口气,钱来发道:“只是今生最后的一个心愿——在我死前,我想亲亲我那宝贝干儿子……”
    钟沧许是受了钱来发那种英雄垂泪的悲怆情怀感染,不假思索的脱口答应:“没有问题,我就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一侧的武青急道:“使不得,当家的!”
    钟沧不悦的反问:“你是紧张过度了,武青,有什么使不得的?”
    狠狠瞪了武青一眼,武青沉声道:“决不能容许姓钱的接近孩子,这老家伙诡计百出,变化多端,他提出这个要求,难保其中没有花样!”
    钟沧一听这话,不免又犹豫起来,钱来发睁着一双微见红肿的眼睛,形色戚然,连说话也显得恁般低微无力了:“孩子抱在蒲公昌怀里,四周全是你们的人,我只亲亲孩子一下,还能有什么花样可使?假如你们尚信不过,可以再把这些零碎加回我手上,难道说,对一个将死的人,各位连这么点慈悲都不肯施舍?或者你们畏惧我已经超出了理智的限度?”
    后面一句话,未免有点伤害“飞蛇会”诸人的自尊,钟沧眉梢子一挑,禀然道:“就凭‘飞蛇会’的招牌,亦不容外人事后传我们闲话,帮口有帮口的义气,成全一个濒死者的最后心愿,正是表现‘飞蛇会’的道德行径、磊落胸怀,钱大兄,我既然说过允你,一定允你就是!”
    钱来发满脸感激之色,却不忘又加上几句:“钟沧,有你这样的担当,将来要不成气候,就是老天无跟了,多谢你的成全,一旦完成我这最后心愿,马上便在约据上画押捺印……”
    钟沧严正的道:“钱大兄,希望你说到做到,别再节外生枝,否则彼此全不好看!”
    钱来发愁容深聚,疏眉紧锁,语句艰辛的道:“待我香过孩子,替你完成手续之后,不劳各位相送,我会自行上路……”
    钟沧挥挥手,道:“武青,上绑!”
    心中是一百个不情愿,武青却不敢稍有延宕,他走上前宋,如法炮制的又把钢丝角块固定回钱来发的双腕,暗锁扣定,他已反手抽出惯用的大铡钩来,钩刃寒光熠熠,就便架上了钱来发的后颈。
    钟沧怕有闪失,忙叮咛道:“你小心点,武青,钱大兄尚未画押捺印哩!”
    武青冷硬的道:“如果他不搞鬼,就会有画押捺印的机会。”
    钱来发悻悻的道:“姓武的,你敢公报私仇,‘飞蛇会’上下就将落得一场空!”
    钟沧连连向武青使了几次眼色,然后才招呼蒲公昌,道:“公昌,时辰不早,你就抱孩子过来完成钱大兄最后的心愿吧!”
    蒲公昌步履稳健的来到近前,他的动作非常戒慎——双手横托起宝蛋儿凑向钱来发,一手抓着孩子脖底,一手握着孩子两足,只看看他那一双巨灵之掌,就不难联想到是如何强劲有力,设若他要伤害孩子,实在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
    满屋子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钱来发身上,每双眼睛皆是全神贯注,毫不稍瞬,光景无非是在警告钱来发:但有逾越,即大小格杀勿论!
    于是,钱来发的双眸中又现泪光,他以十分伤感的神态噘着两片厚唇吻向孩子,宛似吻别这个世界。孩子则惊恐的往后退缩着,好像早已不认得欲待亲吻他的人乃是他的干老子了。
    孩子胖嘟嘟的小身躯挣扎着朝后缩,钱来发的一张大肥脸往前凑,伸收之余,当中的间距便不若蒲公昌把握的那么恰巧适宜,甚至连目光亦时遭掩遮;就在满屋子人又觉有趣、又觉不耐的须臾里,两声细微的脆响突然扬起,紧接着是捆绕在钱来发双腕上的钢丝角铁进飞四射,武青的大铡钩激荡而起,人朝后仰,几乎在同一时间,蒲公昌的双臂齐肘抛脱,宝蛋儿竟变戏法一样变到了钱来发的怀中。
    事情的发生,仿佛仅是一场幻觉,一场进行于人们呼吸之间便已映展又成过去的幻觉,当人们愕然惊悟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时,一切的情况业已铸定。
    钱来发的双眼依旧微泛红肿,而泪痕未干,他人站在那里,宝蛋儿紧搂怀中,肥胖的大脸盘上却灿漾起一片笑颜,笑颜衬托着眼角的泪痕,便形成了一个决不对称的怪异模样。
    蒲公昌一个踉跄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踣跌在地,整张面孔业已痛得变了原状,他上下两排牙齿互相错磨着,全身抽搐不停,断臂处血流如注,眼看着人就要虚脱了。
    武青萎坐在地下,大铡钩坠落身边,他手捂小腹,脸色死白,也不知被钱来发撞得多重,竟也站不起来啦。
    在瞬息的怔窒之后,钟沧狂啸,双手齐翻,一对大号判官笔已亮了出来,正待往上冲扑,钱来发右手倏横,一抹冷芒闪映,已骤而将钟沧前冲的势子逼了回来!
    钱来发的左右袍袖,自外侧起,由腕至肘,绽开了两条裂痕,裂缝的部位,清楚的现露出两截刀刃来,锋刃宽约寸许,是嵌在一段长条状的特制细窄铜匣中,铜匣分别用钢环合扣于手腕位置,想必有某种装置控制着刀锋的隐现,使刃口收放自如,这种藏匿于袍袖中的法宝,不但歹毒,更且诡异,确是追魂夺命的利器!
    两截刃口,流灿着森森蓝光,有如两波盈盈秋水,呈现着—种透骨彻肌的寒气,寒气在渗浸,未曾实质接触,已令人慑窒于那股无坚不摧的锋锐了。
    钟沧胸口起伏急促,两眼凸瞪如铃,判官笔在他手中抖动着,却在要上不上之间,先前的温文尔雅、沉着镇定,不知何时,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紧了紧怀中的宝蛋儿,钱来发笑了,笑得十分和悦,十分开朗:“各位,我这两把套扣在肘腕部位的刀,有个名堂,叫做‘连臂蓝’,正式的称呼是‘并口连臂外闸刀’,你们不必多记这个名称,只要记住‘连臂蓝’就行;‘连臂蓝’平时隐收于特制的铜铸凹匣之内,要使用的辰光,仪须运展肘部肌肉,以肌肉的澎涨力量压迫凹匣贴肉处的凸簧,刀锋即可由凹隙中弹出,而锋刃所到,金石为开;使用过后,再以相同的方式挤压凸簧,刀锋便会自行缩回凹匣嵌缝内,是以收发之间,颇为方便,方便到即令精明如各位亦不及预防的程度……”
    钟沧赤着双眼大叫:“钱来发,你这刁滑阴毒的老匹夫,你拿这等卑鄙手段坑害我们,我‘飞蛇会’誓必血债血偿,断不与你甘休!”
    钱来发不愠不恼的道:“要淡走江湖,玩计巧,我说钟老弟,你们火候还差远了。你也不想想,我钱某人是其等样的角色,岂会就此接受你们钳制压榨,牵着鼻子随意晃荡?何况你们犹待取我老命,蝼蚁尚且贪生哩,我又哪来这么驯服法?”
    钟沧气得混身发抖,切齿如挫:“你不要在那里大吹大擂,洋洋自得,姓钱的,你两脚上还扣着‘捆仙套’,人尚被围在‘飞蛇会’的大堂之中,想要突脱逃命,不是做梦也是做梦!”
    哧哧一笑,钱来发不以为意的道:“老实说,打和你们碰头开始,唯一令我顾忌的只是我这干儿子,除了干儿子的安全,你们这干零碎,在我眼里都是些鸟毛,鸟毛能干什么?撮唇一吹也就散了,钟老弟,‘飞蛇会’的好日子已经到头啦!”
    钟沧挥动双笔,口沫四溅的咆哮:“钱来发,要叫你生出‘双星岭’,便从此不在道上称字号!”
    钱来发抽抽鼻子,“啧”了两声:“我说钟老弟,没说你胖,你千万别喘,你为什么不寻思寻思,打二十多年前,你二叔‘小白龙’钟淇当家的时代,他就不肯招我惹我,原因何在?你们叔侄情深,相信他曾详细分析给你听,不错,物换星移,你二叔走了,我年岁也大了,但年岁大并不表示老朽无用,你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就试图扳倒我,实为鲁莽不智,如果你二叔在世,他必然不会苟同你的做法!”
    钟沧愤怒的道:“姓钱的,我二叔做不到的事,来必我也做不到,今天我就要做给你看!”
    先噘起厚唇亲了亲怀中吓呆了的孩子,钱来发悠闲自若的道:“如今宝蛋儿在这里,我怕惊着他,好歹放你们—马,暂不斩尽杀绝,不过呢,各位若是愣要朝上闯,就休怪我钱某人大开杀戒了!”
    霍然退三步,钟沧大吼:“兄弟们,围住这老匹夫!”
    屋中的“二郎担山。秦威、“驼虎”简翔、“冥箭”柴邦与武青手下的余强、郭德敏等人立刻纷纷抢据有利出手位置,家伙也早就亮了出来!
    方才,在钱来发与钟沧说话的当口,秦威他们已经替蒲公昌草草包扎过断肘处的伤口,这位“飞蛇会”的第二号头子固然血不再流了,但折肢之痛岂同小可?他人仍委顿在一隅,原来一张红润宽阔的脸膛,只这片歇间竟似脱了水般干瘪了好大一圈,那气色,灰里透青,憔悴得宛似皱了。
    钱来发眯着眼道:“钟老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真待顶着颗活人头送死?”
    钟沧双笔横叉,暴烈的道:“钱来发,除非我们兄弟死净死绝,否则你休想活出‘双星岭’!”
    那边墙角下,武青抓起他的兵器“大铡钩”,颤巍巍的撑持着攀立,一只手仍捂着肚腹,要死不活的吸着气发声:“当……当家的……注意攻钱来发的……下盘……他两脚下……便……是个弱处……”
    钟沧目不稍瞬的道:“我省得,大伙全听着了,尽挑钱老匹夫下盘猛打!”
    钱来发望了望自己足下,舐着嘴唇道:“抱着孩子多少有点累赘,要不然,捆在脚下的这些玩意倒是难我不住——”
    “住”字还在他齿缝间跳动,人已到了钟沧面前,右臂挥闪,一溜寒芒抹向钟沧脖颈,就在钟沧双笔翻迎的一刹,他上身暴仰,“呱”的一记为“驼虎”简翔左颊打了一道记号,当简翔感觉到脸颊火炙似的一阵热辣,也才不过刚刚把手中的月牙短铲举到胸前!
    秦威大吼如雷,他那根又粗又沉的镔铁棍奋身自顶劈落,钱来发双肩晃展,已经转到这位“二郎担山”的斜角位置,秦威挥棍落空,旋身抽抡,棍头只是堪堪翻起,背脊仁已鲜血倏喷,斗然裂绽了—条尺长的口子!
    当秦威痛得身体骤缩的须臾,钱来发已蹦到了门口,钟沧人随笔进,力封前路,钱来发哧哧一笑,手臂猝似怪蛇扭曲,以不可思议的路线同时做了十七次变化莫测的攻击,钟沧但觉蓝芒闪灿,锐劲如削四溢,尽管他拼命挥笔招架,血光冒处,仍不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肩头—块巴掌大小的人肉飞空!
    一声怪叫来自墙角,武青悍不畏死的—个跟斗翻来,大铡钩霍霍生辉,猛砍钱来发腰肋,而不分先后,他手下的余强和郭德敏亦卷向钱来发下锹,两人各使—柄马刀,刀锋贴地滚涌,竟也寒芒赛雪,凌厉得紧。
    钱来发蓦地卓立不动,他的右臂抛起半圆的弧度,采取向后的侧角飞击,于是“连臂蓝”的刃口恰好击中掠空斩到的大铡钩钩尖三寸位置,“嗡”的一声颤响,大铡钩受震之后急向下泻,钩刃所指,竟是贴地攻来的余强及郭德敏的头顶位置!
    三个人同声骇叫,武青拼命扭身翻臂,交以左掌碰撞自家右腕,余强、郭德敏二人则以刀撑地,努力往两边滚出,光焰回穿之余,三位仁兄总算不曾彼此伤着,却都已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钱来发抱着宝蛋儿,人已蹦出门外。
    门外,大约有五六十名身着灰衣的“飞蛇会”弟兄包围,但刀枪如林之中,竟没有哪一个胆敢上前拦截,五六十条大汉,倒像五六十只呆鸟。
    钟沧混身浴血,踉跄追出,一边稍嫌做作的吼叫:“拦住他,给我拦住他……”
    钱来突然怪声怪调的以高亢的声旨呼喊:“招——那个——财唷……”
    回应几乎是立即的,就在隔着这座石砌客堂约莫两排屋宇之外,—声激昂的马嘶声凄厉传来,接着又是一阵扑腾挣扎的声响,更蹄奔如雷,招财扬首飞鬃,似—条陆地游龙般向这边狂驰而来!
    就在此时,钱来发猝向前俯,俯身的瞬间又扭腰翻转,手臂挥处,“叮当”三响串力—声,三只没羽钢箭正滴溜溜抛空而起,箭泛乌光,显淬奇毒,却是无声无响,不知是什么时候发射出来的!
    “招财”已飞奔到丈许之外,周遭包围着的“飞蛇会”人马叱呼连声,却不约而同的脚下抹油,四散走避,钱来发长身之下,人已上了马背,他怀楼宝蛋儿,回头冲着侧身门边的“冥箭”柴邦龇牙一笑:“姓柴的,这笔帐咱们暂且记着一—”
    声落骑走,已在百步之遥,钟沧追出几步,颓然而止,他用力掼摔手中的一对判官笔,仰首向天,表情之沮丧惨澹,果真是此恨难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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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风云日诡
    一记耳光虽只用了三分力,却也把程进源打了个大马爬,钱来发回身待走,他这位干亲家长嚎出声,以膝跪地移向前来,双手抱住钱来发的大腿死命不放,程进源的两个兄弟程保源、程同源也一齐跪下,只口口声声央求着钱来发宽恕,哥三个同时声泪俱下,竟有如丧栲妣的味道。
    双手叉腰,钱来发怒睁着眼睛,口沫横飞的大骂不停:“我一个一个操你们的老亲娘,这算什么?话不明说,前面早摆着一个陷坑,却人五人六的编出个理由愣叫我去跳,事情讲得好听,是你兄弟混帐糊涂,徇私忘义,讲得难听,就是串连外贼,共同谋命,这样的亲家,结了净如不结,这像亲家么?哪怕是条毒蛇,人眼见了还能躲能防,亲家阴着损亲家,却怎么个防法?算我姓钱的瞎了眼,错把你们这一窝子豺狼虎豹当亲人,程进源,快放开你的鸟手,别叫我作呕……”
    程进源如何能放走这尊活菩萨?他拼命抱着钱来发两知粗浑的大腿,哑着嗓子哭叫:“我该死,来发,我混蛋,我知错了……来发啊,你怎么说都行,打死我也甘愿,就是千万别撇下我们一家子……生生世世,我们做牛做马,也会补偿这次的错失……”
    钱来发哼了一声:“就他娘到此为止吧,还生生世世哩,你们还想纠缠老子多久?程家人高明到这步田地,倒是始料未及,我惹不起,总该躲得起吧?”
    跪在—边的程保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央求边:“来发哥,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务必得饶恕我们,可怜我兄弟三房,只得宝蛋儿一子兼挑,他要出了差错,便断了香烟,我们程家大大小小如何活得下去?决不是明着有坑骗你去跳,来发哥,除开你救得了孩子,还能指望谁啊?”
    钱来发愤然道:“既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向我明说?宝蛋儿是你们的命根子,难道我就不疼他惜他?他总也是我的干儿子呀!可恨你兄弟三个阴着不出声,掐紧卵蛋死憋,害得我在毫无防范的情形下差一点就着了人家的道,为了宝蛋儿险不险就把老命垫上,你们这种自私自利,不论亲疏的做法,提起来就令我寒心!”
    程保源哭着道:“是我们错了,来发哥,但为来为去,都为了宝蛋儿,你不看我兄弟三个,也得看在孩子的份上,好歹原谅我们这—遭……”
    一直不曾开口的程家老三程同源,也咽着声发话:“来发哥,你这一去,不知道我们兄弟有多悔多愧啊,整日价茶饭不思,坐立难安,怕你有了失闪,也怕宝蛋儿发生不测,这两天,拿‘度日如年’都形容不周全,要不是为了‘飞蛇会’那帮子凶神掳了宝蛋儿,撂下的言语太过逼人,说什么我们亦不敢有所隐瞒,来发哥,我可以向你起誓,我们兄弟晨昏焚香膜拜,日夜祈祷上苍保佑,打心底盼望你能带着宝蛋儿平安回来……”
    钱来发的形色已经稍见缓和,却仍悻悻的道:“孩子出了事,做长辈的当然是急,但急得有个急的章法,哪似你们这么懵懂迷糊的?不向我问主意,居然全照‘飞蛇会’的指示摆弄,他娘,这不叫远近不分叫什么?若是你们早把内情告诉我,还用得我冒恁大的风险、遭这般的活罪?”
    程进源仰着面孔,涕泪滂沱:“来发,来发!你就是我们的老祖宗,若是你还消不了气,就索性一把掐死了我替你消恨,只要你别撇下我这一家子,我恁情拿这条命向你赔罪!”
    说话到这里,钱来发便心不软也软了,尤其内人间影晃闪,一个脸如银盆的肥婆颤巍巍的抢了出来,冲着钱来发便“扑通”跪倒,怀里抱的,正是白白胖胖的宝蛋儿,这婆娘先是发一声干嚎:“来发叔呀,你再要不饶人,我也不活啦……”
    怀里的宝蛋儿光景可也凑得巧,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稚生生的喊了一声:“干爹…”
    几次出生入死,完全是为了这个小孽种,那时间,这小子愣是见而不识,活像个三寸呆瓜,眼下却又机伶起来,知道叫干爹了,钱来发不禁叹一口气,弯腰抱起宝蛋儿,顺手把那婆娘——程进源的浑家也扶了一把:“罢了罢了,你们全家这么一弄,我还能说什么?都起来吧,我不再计较就是,但愿相同的把戏,不要来上第二遭了!”
    兄弟三个抹着满脸的涕泪站起,程进源还在抽咽:“我向你赌咒,来发,这辈子我们不会再有对不起你的事,只一次,业已把我兄弟三个煎熬得够了……”
    钱来发搓揉着双腕间的瘀痕,来在厅中上首位的大圈椅坐下,若有所思的道:“进源,我们到底是自己人,好说话,没有解不开的结,但你往深处想过没有,‘飞蛇会’那边是不是肯就此罢休,不再纠缠?”
    程进源屁股挨着椅边坐,闻言之下不免胆颤心跳,他向前哈着上半身道:“莫不成……来发,他们还敢再次找上门来?他们就不怕你抄了‘双星岭’的贼窝?”
    疏眉微皱,钱来发以一种教训的口吻道,
    “所以说你不是江湖中人,压根就不懂江湖中事;道上的情况往往是不豁开便罢,一朝豁开就得豁到底,这其中包括了很多原因,譬如颜面、荣历、得失、利害等等,‘飞蛇会’这次为了谋你程家、为了谋我,不但半点便宜不曾占到,反而落了个损兵折将、灰头土脸,你想想,这个台他们能坍得起么?”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当然是坍不起,坍不起台,就必须把丢失的脸面找回来,否则,往后就甭混了!”
    程进源手心冒着冷汗,他使劲把双手在前襟上揩抹着,边期期艾艾的道:“来,来发……这样说来,呃,事情竟然还不算了结?将来仍会有麻烦?”
    钱来发嗤之以鼻:“了结?我的程大东家,你也未免太天真了,事情不但没有了结,更且刚刚开始,你等着吧,大乐子尚在后头呢!”
    程进源脸色泛白,惴惴不安的道:“这却如何是好?我们是本本份份的生意人,拿什么去成日累月的对抗那一帮凶煞,来发,难道说,连你的威望也镇不住他们?”
    手摸着层叠的下巴,钱来发神色凝重的道:“我先时业已说过,事情只要不发生,场面就大多能够稳住,捅翻了,如果没有交待,想要马马虎虎收场子,就不那么容易了;进源,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这口气有人咽不下,光靠‘威望’有个鸟用?”
    一旁站着的程保源亦不禁忧形于色的道:“来发哥,这后患不除,我们如何安稳过日子?无论怎么说,仍得请你想法子解决问题才是……”
    钱来发缓缓的道:“法子只有—个,而且,相当血腥冷酷,决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法子!”
    程进源先就头皮发炸,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延升,他惊惶的问:“这,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钱来发淡淡的道:“很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其者,我们无妨采取主动,抢先下他们的手,如此—来,则必血刃相接,白骨叠堆,所以这个解决方式十分残酷,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策—一进源,你听在耳中,大概不很愉快吧?”
    何止不很愉快”程进源差一点就哆嗦起来,他强自镇定的道:“当真再没有其他对策了?”
    钱来发嘿嘿一笑:“还可以逃,进源,逃得远远的,逃出十万八千里,只要不被那群人王找到,余生仍然逍遥,至多嘛,日子过得惊恐些而已。”
    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程进源连连摇头:“此地是我的老家,祖宗庐墓加上田产买卖全搁在这里,大大小小又这么一窝子人,却叫我怎么个逃法?生根扎根的所在,要抛也抛不掉啊……”
    钱来发道:“你说得不错,逃避决不是应付困难的高招,只有面对现实,全力以赴,在艰险中求生存,这样才有可能生存下去!”
    抱拳作揖,程进源苦笑着道:“这就全得指望你了,来发,要钱要粮。但凭你一声吩咐,我们支持到底!”
    钱来发眼珠子一翻道:“这不叫白搭?老子现在既不缺钱、更不欠粮,少的仅是人,能够陪我上阵拼命的人,大东家,府上能给我几员这样的伙计?”
    于涩的打着哈哈,程进源窘迫的道:“来发,你这不是在看我笑话么?你不是不知道,我开的是钱庄,要找算帐计数的好手,我多得很,但提到动刀动枪,上阵拼命的角色,可就半个也挑不出来,兄弟,你就别吊我胃口,好歹救救我这一大家口吧……”
    程保源跟着道:“来发哥,可怜宝蛋儿还小啊……”
    重重一哼,钱来发又火了:“老二,宝蛋儿是我的干儿子,我明白,你用不着成天挂在嘴皮子上,拿孩子来威胁我!”
    程保源急忙陪笑道:“你千万不要误会,来发哥,我只是有感而发,决没有别的意思。”
    从大圈椅上站起身来,钱来发道:“我得赶回去了,你们这几天多加小心,门户安全要时时注意检点,有什么事,着人知会我一声,我好尽快赶来处理。”
    程进源呆了一呆,不由着慌道:“来发,我的亲爹,你这一走,‘飞蛇会’的人来了我们该怎么办?从‘泰德镇’到你那里可不是三脚两步就能跨得到,一来一回何止百里?真要出了事,等你赶来的辰光,只怕一切都迟了哇!”
    钱来发板着脸道:“你待要我怎的,难不成住在你家一辈子?”
    连连搓着一双骨凸筋浮的瘦手,程进源可怜兮兮的道:“要说收债借货,收利计红,我有的是点子,谈到砍砍杀杀,可就没辙了,来发,我的好兄弟,你务必替我全家打算打算,不能这么一走了之,那些亡命之徒,叫我怎么去应付呀?”
    看看也把这家子人折磨得够了,钱来发清清嗓门,面色严肃的道:“约莫是我前世欠了你们姓程的,今生才没完没了的受你们纠缠……好吧,我说同源,你这会到大门口去,门前那棵老榆树下有三个头戴竹笠,身着紫衫的汉子,你把他们叫进来。”
    程同源立时答应着飞快奔出厅门,程进源却有些迷惑的道:“来发,那三位,是干什么的?”
    钱来发没好气的道:“干什么的?你倒是说说看,他们除了承我之谕拼舍这付臭皮囊来保你一家大小的性命,还能是干什么的?”
    程进源不但马上如释重负,更且喜上眉梢,冲着钱来发长揖到地:“来发,我的好亲家,我就知道你不会舍我全家大小于不顾,我就晓得你是早有计较而故意吊我胃口,看吧,这番你不但恕过了我兄弟的一时糊涂,更且将眼前的护宅人手都安排妥了,来发啊,我程家人这一辈子都跟定靠定你啦!”
    钱来发挥挥手,瞪着眼道:“去去去,少给老子来这一套,上天见怜,我当年却是怎生一时糊涂结下这门干亲的?”
    程进源呵呵笑着:“缘份早订,缘份天成哪,来发,可不是单由人就能推脱赖掉的……”
    这时,门外—阵步覆声响,程同源果然已领着三个紫衫汉子走了进来,三人跨入门槛,齐齐摘下顶上的竹笠,异常恭谨的向钱来发行礼,钱来发大而化之的点点头,一指程进源,道:“先见过程大东家。”
    三个紫衣人又转向程进源见礼,程进源一边谦让,边打量着钱来发替他找来的这几位“保镖”:三个人同样属于瘦长的身材,面孔并无特异之处,但在相似的棕黑色脸膛上却都流露着—股剽悍之气,这给了程进源某种概念一—待要打杀拼命,正就是此等人物了!
    钱来发懒洋洋的道:“‘三枪成劫’就是他们三个,进源,劫是劫数的劫,可不是豪杰的杰;右边的叫巫子雄,中间的叫屠无观,左边的叫曲还生,三个人是结拜兄弟,功夫都不错,打今天开始,他们替我负责维护你的家宅安全,假如不出我意料的话,凭他哥三,应该可以挡住‘飞蛇会’的来人了!”
    程进忙向“三枪成劫”打拱作揖,十分巴结的道:“三位英雄这一来到,我们可就放下一千一万个心了,朝后还盼三位英雄多多费神关照,偏劳之处,自有补报……”
    三人中,大概屠无观是兄长,他面无表情的开口道:“程大东家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兄弟前来效命,全凭来发爷的一句话,只要他老人家交待下来,便要我们项上人头,也不过横刀—抹,若接受大东家的任何赏赐,对来发爷却是一种渎亵,我们兄弟决不能受!”
    程进源愣了一愣,赶紧随风转舵:“是,是,我不知道三位英雄与我这位干亲家有着恁深的交情,失敬失敬……”
    屠无观静静的道:“大东家,我们兄弟怎配与来发爷攀交情?来发爷乃是我们再生的爹娘,续命的菩萨,要不是来发爷照顾关爱,我们兄弟便每个生有三颗脑袋,也早叫人拎了去了!”
    程进源连声唯喏,却内心震动,打这一刻起,钱来发在他的感觉里益加神圣崇高,凛凛然更有着那等不可侵犯的威严了。
    伸手拍了拍屠无观的肩头,钱来发眯着眼道:“得了得了,陈年老故事,还提它干吗?屠无观,你兄弟三人给我少说话,多办事,我亲家这里,就完全交给你们啦!”
    屠无观躬身道:“来发爷宽怀,除非我们三个人头落地,程大东家上下如稍有失闪,你老人家尽管唯我是问!”
    “嗯”了一声,钱来发瞅着程进源,皮笑肉不动的道:“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程进源尴尬的道:“别挖苦我啦,来发,事情既已经过你的细心安排,里外前后一定都顾虑到了,我,除了向你叩头谢恩,还有什么好说的?”
    钱来发道:“没有问题,我就得上路了,这段期间,千万注意宝蛋儿,在情况未曾明朗化之前,决不可领他出外,如果再叫人家掳持了去,就谁也不敢保证孩子能囫囵着回来!”
    程进源一身冷汗的道:“我知道,来发,我准定记得你的交待就是。”
    于是,钱来发向厅中诸人招呼一声,转身自去,他的步伐很快,内心却相当沉重。
    灯下,褚兆英神色凝重,狭长的一张马脸上聚布着阴翳,钱来发则背负双手,不停地来回蹀踱,屋里的气氛颇为沉闷。
    踱到桌前停下,钱来发拿起镂着金丝边的细白瓷杯啜了口茶,皱着眉问:“焦二顺说定了起更时分到来?”
    褚兆英点头道:“他是这么再三嘱咐我,而且叫我千万守密,别向任何人提起……”
    沉吟了一会,钱来发道:“歇店了吧?”
    褚兆英道:“早歇了,比平常日提早了个把时辰……大爷,在你出门的当口,城南‘鸿记当铺’的李掌柜今天晌午亲自来过,说上次借他的五两银子,能不能再宽际他一个月归还?另外,河西的几家金店银楼也派人来批金料——”
    钱来发不耐烦的道:“我正在处理要命的大事,这些琐碎你还来烦我?兆英,你这个大管事真叫越干越回头了!”
    褚兆英干笑着道:“是,但总得禀告大爷一声……”
    窗外,传来梆子敲响,光景是起更了。
    钱来发坐回椅上,喃喃的道:“焦二顺这头狡狐,这次不知又带了什么货色来喊价了?”
    褚兆英小心的道:“大爷,我想多几句话,不知能不能说?”
    钱来发道:“有屁快放!”
    轻咳一声,褚兆英凑近前来,放低了嗓凋:“焦二顺这个人,虽然是个包打听,十足踩盘卧底的货,但却也有他的长处,其一,他的消息通常正确快速,少有误讹,其二,总是把最相关的内情卖给有切身利害的主儿,不会胡乱纠缠,其三,他对大爷你有一份出自至性的尊敬,经常主动向大爷传送或与大爷有所牵连的情报,多次使大爷你能预为准备,事着先鞭,这样一号人物,正是我们的耳目,还缺少不得哩!”
    哼了哼,钱来发道:“话是不错,然则你也别忘了,这小子收取的银两亦不在少数!”
    褚兆英笑道:“大爷,焦二顺靠的就是这门营生过活呀!”
    钱来发正想说什么,门房上已响起几声轻轻的剥啄声,他向褚兆英使了个眼色,褚兆英抢上两步,轻轻发问:“外头是谁?”
    门外的人沙着一副嗓音回应:“老褚,除了我焦二顺,还会是谁?”
    褚兆英利落的将门启开,一条细小的身影已闪进屋来,灯光映照之下,来人高不满四尺,瘦骨嶙峋的身架子,偏顶着个极大的脑袋,脑袋上没几根毛,却梳理得油光水滑,服服贴贴,风火眼下长着朝天鼻,再衬着那张干黄的脸底子,长像不怎么可亲。
    这人一见坐在椅上,四平八稳的钱来发,赶紧端肃容颜,哈腰之下单膝点地:“小的焦二顺叩见来发爷——”
    摆摆手,钱来发不大带劲的道:“甭他娘假客气了,焦二顺,这一遭,你又揣了什么‘宝’来啦?”
    急步趋前,焦二顺陪着笑道:“好叫来发爷得知,小的已经探到‘飞蛇会’那背后撑腰的主儿是谁了!”
    霍然从椅子上坐直,钱来发大睁双眼道:“我只有傍黑才到家,你的消息竟有这么快法?”
    焦二顺嘻嘻笑道:“来发爷不错是傍黑才到家,‘飞蛇会’掳人勒索程财主的事情却已喧腾好几天啦,这桩公案与来发爷有着牵连,小的知道,所以早用上心,经过一番周折,耗费几许功夫,终于是把‘飞蛇会’那幕后主使者的身份探了出来!”
    钱来发一伸大拇指,赞道:“行,难怪褚兆英不停夸你,说你是块材料!”
    先向褚兆英投去感激的一瞥,焦二顺又道:“恭喜来发爷你出困脱险,此番爷上‘双星岭’,多少受了点折腾吧?”
    钱来发忍不住骂了起来:“我操他个娘,要不是程家人事先瞒着我,又有宝蛋儿拖累着,我倒要看看,是谁受折腾?”
    焦二顺道:“容小的说句内心话,来发爷,这一次,固然是爷的本领强,反应快,对付得宜,但好歹也占了几分运气;‘飞蛇会’二十多年不曾与爷你打过交道,对来发爷的一切不仅隔阂,根本就全不清楚,否则,爷的‘连臂蓝’就不能适时发挥作用,跟着来的影响就大喽……”
    钱来发颔首道:“这倒也是实情,不过,由此可见‘飞蛇会’钟沧那一帮人行事松散,筹谋粗略,不是些上得了台盘,成得了气候的角色!”
    焦二顺沙着声道:“来发爷说得对,但,在他们背后使坏出点子的这—位,可就大大不简单了!”
    钱来发专注的问:“这人是谁?”
    焦二顺明知屋内并无外人,仍然神秘兮兮的四周观望了一遍,才悄声道:“‘锈刀落魂’司马驭龙。”
    猛一拳擂在桌面上,在杯碟震动中,钱来发恶狠狠的低吼:“竟然是他!娘的,我早该想到才对,这老狗,十几年前的事了,未料他仍旧记得如此之深,不依不饶的还待阴着坑我!”
    褚兆英思索着道:“大爷,焦二顺说的这个‘锈刀落魂’司马驭龙,可就是十三年前‘九贤堂’那帮子杀手组合的头儿?”
    钱来发悻悻的道:“一点不错,就是那帮子杀千刀的釜底游魂,娘的,十几年了,魂竟不散!”
    焦二顺接口道:“来发爷,如果我记得不错,事情好像是发生在十三年前的严冬,‘九贤堂’收了某个雇主的大票银子,待要杀害‘黄家集’一爿大油坊的老板,原因只为了老板的亲侄儿等不及的准备谋夺财产……”
    钱来发恨声道:“可不是,记得油坊的老板也姓黄,是他的另一个远亲听到风声,看不过去,辗转托人求到我,我才伸手管了这桩闲事,你说说,焦二顺,换成你,你能不管么?”
    焦二顺笑得有点皮里阳秋:“当然小的也会管,只不过,却不大可能一出手就把‘九贤堂’的三名杀手放倒一双半,跟着在‘九贤堂’其余的人马寻仇行动中又活宰了他们一双半,来发爷,我哪来你这等的大手笔?”
    “呸”了一声,钱来发恼怒的道:“经过那两次宰杀,我以为姓司马的一干残余业已寒了心,破了胆,收摊子回家吃老本饭去了,不想他们却仍未忘恨,十三年后又钻出来阴着算计我,真他娘的不是些东西!”
    焦二顺躬着身道:“来发爷,这干人十三年来无消无息,如今甫一出面就冲着你老下手,恐怕也多少有几分仗恃,你老还是要加小心……”
    端起桌上的茶杯,钱来发却忘了喝茶,目光定定的凝注一点,似已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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