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志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赤地一尊
    浩荡的红河悠悠向东,流水泛着赤浊的浪花,在经过一个角度缓钝的弯路之后,便瘀积下一块厚实的滩地来,年积月累,这块滩地越来越宽广、越来越丰沃——红土的本质就十分肥腴,庄稼种下去,不须费什么功夫,几乎眼瞅着它在成长,在蓬勃茂盛;红土孕育着千百黎庶的生机,提供给得天独厚的资源,世居于此的老民们都有福了,一代接一代,连延绵亘,不停的继续茁壮……
    是的,这就是“红河套”。
    居住在“红河套”一带的人家,大都纯朴勤奋,家道殷实,他们有田有地,有可靠的收成,日子过得富足安乐,一般的邪魔歪道自然就远着了,但是,凡事总有例外,譬如“柴家府”这一家。
    柴家府在“红河套”已扎下了三代根苗,他们也同这里的老民一样,有田有地,而且田地还又多又大,然而他们似乎尚不满足上天所赐予的这份优渥,他们另外兼着一行一——打劫,以暴力为本钱的买卖。
    柴家府如今仍然三代同堂,柴老奶奶,她以下的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个女儿、一个小婿,再加四个孙子、—个外孙女,这样的家庭,如放诸寻常百姓的层次,该是美满又和乐的,但以柴家而言,就完全不同了,他们不错是一个家庭,却更是一个结构严密的组合,以柴老奶奶为首,家法如山!
    四周是一片翠绿初长的青纱帐,阡陌纵横中特别辟出一条宽阔的石板路直通柴家,柴家的宅居,全用那种坚固方正的风火砖所砌成,一幢一幢的楼宇错落散开在占地颇大的基面上,楼房都是一式二层,格局古板却浑厚,五幢楼房排成星形,中间便是一个广场似的大院落,在“红河套”,算是最有气派的建筑了,称做府邸应可当之无愧!
    近午时分,烈日当空,初秋的序令了,依旧燠热迫人,阳光照在身上,足能烤出一层油来,即使躲在平岗上这棵大树的荫凉下,也好受不了多少。
    钱来发手搭凉棚,仔仔细细的眺望着平岗下的柴家府,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停的用衣袖拭擦着额头上流淌的汗水,略微显得有点不耐。
    在他后面,楚雪凤一袭白衣,袂角随风轻飘,神韵清逸里,越发衬得她眉目如画,冰肌玉骨,自然而然便透着一股冷凝洁爽的韵致,和钱来发满头大汗一比,她倒像站在另一个空间也似。
    焦二顺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焦从旺便并肩直立在钱来发背后,两个人都是—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这焦从旺的长相和他哥哥焦二顺颇有几分酷肖,只是更瘦更黑,容颜憔悴,瞧起来,仿佛比他老哥还老。
    钱来发端详这柴家府,回头冲着树下的楚雪凤道:“楚姑娘,你是说仍叫我亲自出面,投帖拜山,若是行不通,再来硬夺?”
    楚雪凤点头道:“这叫先礼后兵,若是柴家人不识抬举,我们礼数已尽,事后亦不招话柄。”
    抹了把汗水,钱来发道:“依我看,免了也罢,十成十碰钉子的事,何苦非要去明着抹一鼻子灰?”
    楚雪凤微微—笑,道:“江湖上找场的规矩,不可轻忽,你也是有份量的人,岂可叫人评为跋扈?”
    钱来发道:“这—投帖拜山,只怕会打草惊蛇一—”
    楚雪凤眉梢子一扬:“怎么做也免不了惊动他们,你想想,柴家府会把金银财宝当青菜罗卜—样随意堆置?他们必然藏在隐密之处并加以看守,只要咱们一下手,哪里还能不露形迹?再说,柴家府不论有多大来头,亦不该压得你缩头缩尾!”
    钱来发干笑道:“说来说去,好像你说的都有道理……”
    楚雪凤哼了—声:“还不是替你打算?如果换成我,就没这么些顾虑了,小门小户的出身,哪能和你这等台盘上的大佬相提并论?”
    钱来发笑哧哧的道:“我可不曾自诩身价,楚姑娘,无缘无由的把一顶黑锅给我扣就不对啦!”
    楚雪凤忍俊不禁的道:“不是给你扣黑锅,是我自怨命苦,提着提着,话就豁了边……好吧,咱们不扯这个,等日头偏西—点,你再过去投帖,现在正好趁空歇息—阵。”
    焦二顺立时接口道:“楚姑娘说得对,来发爷,牲口上带有草席,我先替你铺下—一”
    摆摆手,钱来发道:“不必,这他娘又不是踏青郊游,还作兴露天睡上觉的?且让我消消停停的溜达—会,时辰也就差不多到了。”
    此刻,楚雪凤瞧着显得有些局促的焦从旺,轻轻柔柔的道:“我刚才在路上有些话还没有问清楚——动手劫镖的人,除了柴家府那位二爷之外,是否尚另有柴家的人参与?”
    焦从旺踏近—步,躬着身道:“回楚姑娘的话.柴家二爷只算带头,压根就没有动过手,柴家那边除开这位二爷,他的媳妇也跟在—边掠阵,两口子就好像临场观戏,淡笑风生,实际劫镖的乃是柴家豢养着的四名‘长客’!”
    楚雪凤不解的道:“长客?什么叫长客?”
    另—头,钱来发代为解释着道:“所谓‘长客’也者,就是长久供养的客人,称做食客、清客亦未尝不可,只不过柴家府养着的这批长客,却迥异于一般王公大臣家中的清客,一般清客,大多为风雅之士及恂恂儒者,平日或陪居停吟词谈古、煮酒话今;或兼顾问之责。以己之长,代筹献策。而柴家府的长客,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们等于柴家的打手、护院,为虎作伥、坐地分肥,说穿了,仅乃一干腿子罢了!”
    焦从旺忙道:“来发爷说得对极了,唯有—点差别的是,这些长客,在柴家府身份颇受尊重,尚不同于寻常的腿子之流,他们确有几分客人的味道,柴家家人仆役,都以爷字辈份相称哩!”
    钱来发咕哝着道:“不管怎样,左右是些听差候遣的狗才!”
    楚雪凤好奇的问:“像这种长客,柴家府—共养了有多少个呀?”
    焦从旺道:“听说大概有十来个……”
    楚雪凤笑道:“也不少了,对柴家府而言,养活这一批人,可也是不小的开销。”
    钱来发插嘴道:“不见得,又有不是白吃白喝,遇上生意,免不了打头阵,扮先锋,捞上一票,主客俱肥,羊毛出在羊身上,柴家有什么开销?”
    楚雪凤道:“至少主意出得妙,我说钱来发,你怎么从来不敲这—类算盘?”
    抹了把脸,钱来发耸着肩道:“天下有许多堂堂皇皇又正正规规的赚钱法子,我为什么非要去趟这等无天无日、失行失德的浑水,说起来,同在江湖,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呐!”
    焦二顺紧跟着赞了一声:“我们来发爷自来就是这种大义凛然,刚正不阿的性子!”
    钱来发笑道:“娘的,那焦二顺,就算你如今有求于我,马屁也不必拍得过于明显,你不嫌肉麻,我还觉得脸红心跳,难以承受呢!”
    焦二顺面不改色的道:“来发爷,这可不是故意奉承你佬,我乃是实话实说,言自由衷……”
    焦从旺早打—边双手敬上水囊来,钱来发就着囊口深深啜饮—口,这才想起楚雪凤尚未喝过,他连忙吩咐焦从旺道:“还不另取一只水囊去给楚姑娘解渴?”
    不等焦从旺答应,楚雪凤已走过来接下钱来发手中的水囊,连囊嘴都不擦,已自凑上香唇,文文静静的喝起水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着,不但焦氏兄弟看得口瞪口呆,钱来发本人亦不免大感意外,他搓着手,颇为尴尬的道:“楚姑娘,实在委屈你,呃,真不好意思……”
    喝过水,楚雪凤把水囊交还焦从旺,边神色自若的道:“你喝水,我也喝水,这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钱来发活到这一把年纪,还是头一遭觉得老脸发烫,他急忙打着哈哈道:“不,我是说,原该你先喝才对,我拔了头筹,未免有僭了……”
    哈哈一笑,楚雪凤道:“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喝一口水,谁先谁后有何分别?这也能叫拔头筹吗?钱大佬,你实在用不着这么客气!”
    焦二顺似是看出一点名堂,挤眉弄眼的兜着言语道:“是楚姑娘洒脱大方、不拘小节,正同来发爷的个性相符,人与人之间要处得来、处得好,也是一桩缘份哩……”
    钱来发摸着下巴,阴阴的道:“那焦二顺,你可别搂着竿子往上爬,扯些叫人发窘的闲淡!”
    焦二顺哈下腰道:“没什么执意的影射,来发爷,我是随想随说,你切莫着恼一—”
    抬头看了看天色,钱来发好像—下子已把这个话题抛开到了脑后:“焦从旺,我还忘了问你,动手打劫的那四个柴家府‘长客’功夫深浅如何?”
    焦从旺苦兮兮的笑着道:“论他们的功夫,得看从哪一方面,由那—个人衡量,以我本身的体验来说,这四个长客的本事相当高强,我们这边,当时除了我之外,尚有六名镖师,以七对四,也不过周旋了半炷香左右的辰光,七个人就倒了三双半,其中有两个还伤得轻,但他们吃我哥儿几个的烂饭容易,若待同来发爷、楚姑娘相比,就必然着不能提了!”
    钱来发缓缓的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没有碰上,谁强谁弱,谁敢打包票,然则听你所言,柴家府中的那批‘长客’,只怕都不是些省油的灯。”
    楚雪凤似笑非笑的插话道:“这还用提?柴家府不是赈膳堂,若非有点特别玩意,他们岂肯花钱白养活人?既能进入柴家府为长客,身手当然错不了!”
    钱来发道:“也罢,我这就去会一会这些身手错不了的仁兄,焦二顺,牵马过来!”
    楚雪凤看着焦二顺去牵马,不自觉的叮咛钱来发:“你记住了,能拿面子要回东西,自属于上上大吉,否则,最好别当场破脸,空出时间来,我们另有法子达到目的,如果万—双方闹僵,莫忘了先发信号,我们好尽快接应你……”
    殷殷嘱咐,切切关怀,这种味道,十足像妻子对丈夫的情意绵长,钱来发打了大半辈子铁铮铮的光棍,这—刻里,竟有着异样的感受,他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兴起满怀的温馨,—心的熨贴,不但身子轻飘飘的,甚至连脑袋也有些晕陶陶的了。
    楚雪凤低柔的道:“听清楚我的话了?”
    钱来发吸了口气,边挽缰上马:“错不了,你们等我消息吧!”
    黄褐色的这乘健骑,放开四蹄奔下平岗,烟尘滚荡中是—片赤蒙蒙的土红,楚雪凤目送钱来发离去,容颜间竟浮现起几许怔忡之色。
    柴家府出面接待钱来发的人,是他们家的大爷柴化,这位柴家府主事的大爷,约摸有五十上下的年纪,白净面皮,身长玉立,穿着一袭玄色罩衫,发顶盘以同色飘带,气质举止,都十分高雅,半点看不出是干那一行的!
    钱来发端坐在前厅的这张梨木太师椅上,喝—口茶,笑容可掬的朝上首几炕间的柴化欠身:“好茶,大概是武夷山的上等品种吧?”
    柴化淡淡—笑,道:“钱兄是行家,只不过舍下所备茶品,比起钱兄府上茗色,又要差多了。”
    举举手中盖碗,钱来发道:“柴兄客气,茗色好坏,乃看各人口味而已,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辨滋味,谈到行家,更则贻笑大方啦。”
    端详着钱来发,柴化平静的道:“钱兄大名,如雷贯耳,苦于无缘拜识,今番钱兄大驾莅临,正可得偿宿愿,倒免却—层引见之赘,稍停再容家人睹风采——”
    钱来发呵呵的道:“过奖过奖!我钱某人仅乃—介伧夫,形同市侩,实在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外间以讹传讹,反落个沽名钓誉之累,柴兄可是大大高抬我了。”
    柴化从容不迫的道:“这是钱兄自谦——请问钱兄,此来‘红河套’,不知是专程赏光舍下,抑或另有要事待办?”
    又喝了口茶,钱来发舐着嘴唇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柴兄,我这趟来,正是专程拜谒,要向柴兄讨—个人情。”
    柴化深沉不露的微垂双目,语态悠闲:“钱兄言重,尚请钱兄示下,待讨—个什么样的人情?”
    钱来发四平八稳的道:“前些日,柴兄,贵府柴二爷伉俪在红河拐道上做了—票生意,柴兄大概知道吧?”
    柴化颔首道:“钱兄说的是‘镇远镖局’那趟镖?”
    钱来发道:“正是;不瞒柴兄,护那趟镖的人,乃是‘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焦从旺,此人与我颇有深谊,失镖之后,急得就像热锅蚂蚁,几次三番前来央我代为出面解决,忝属至好,我又不能袖手旁观,无奈之下,只有老起脸皮,亲自赶来向柴兄说项,尚请惠赏薄面,赐予周全。”
    沉默之下,柴化才缓缓的道:“柴兄与那焦从旺,果然有旧?”
    钱来发忙道:“—点不假,柴兄,如果没有这个交情,我又何须冒此不韪,前来令柴兄为难?再说江湖道上,谁不晓得贵柴家府的威名?若非碍于这层关系,我早就推托掉了!”
    从几炕上伸腿下地,柴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然后,面无表情的道:“这样说来,钱兄是一定要我有个交待才行?”
    钱来发干笑道:“言重了,柴兄。只是请柴兄看在焦从旺家贫力薄、恒产俱无的窘况下高抬贵手,亦请看在我钱某人的脸面上惠予成全,但得柴兄一诺,盛情自领,山高水长,将来必有补报……
    柴化的唇角浮起—抹古怪的笑意,语气里泛着一股无可言喻的萧索:“兹事体大,钱兄,我不便径行作主,这样吧,钱兄且请宽坐,待我面见家母,详述因由,一切俱请家母裁示!”
    站起身来,钱来发叠声道:“应该,应该,便有烦柴兄了。”
    柴化不再多说,转身自去。整个前厅里,气氛顿时陷于僵凝,钱来发站在当地,仿佛觉得空荡荡的厅房中沁溢着丝丝寒意,寒意由四角散布,向他身上聚集,不禁使他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有若一片翳重的阴影覆盖心间,本能的反应在告诉他,事情只怕要起变了。
    柴老奶奶的出现,不但予人有眼前豁然一亮的感觉,尤其是更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看不出她已经有七旬的年纪,银盘似的一张大脸上毫无皱纹,肌肤柔润细致,乌黑的头发油光水滑的梳理得整整齐齐,衬上两件头的黑底白边真丝衣裙,人是显得鲜亮无比,加以她身材高大,一双天足,当手拄着一只银闪闪的“凤头杖”站在那儿,隐隐然竟有着肩扛半爿天的威势!
    柴化形态冷杭的站在他母亲身边,用同样冷沉的腔调为钱来发引见,柴老奶奶双目中流动着慑人的芒彩,宛如琉璃罩后进溅的火花,那等无声却有形的怒意,已极其明显的表露出她现在的情绪。
    钱来发心里既然已有准备,便也坦荡了许多,场面的僵窒无碍于他决定的进行步骤,到底,此番来到柴家府,原就不是打算结亲家来的,不结亲家,自结冤家,要结冤家了,还想得到什么礼遇?不曾立时开膛挂彩、翻脸搏命,业已是主人够客气了。
    柴老奶奶并没打请钱来发落坐,因此,钱来发就只好站着,柴老奶奶向他上下打量了好半晌,才用她那特殊的、含有浓重鼻音的嗓门道:“听我们家老大说,钱先生来这里,是代表‘镇远镖局’讨镖来的?”
    钱来发堆起满面笑容,模样十分诚恳的道:“太夫人明鉴,代表‘镇远镖局’讨镖之说,我不敢承担,只希望太夫人和公子爷们能赐赏我三分薄面,并同情焦从旺的境遇,抬手惠还失镖,我就感激不尽了。”
    银盘似的大脸上像是凝布—层严霜,柴老奶奶略嫌平扁的鼻头扬了起来:“赏你三分薄面,我说钱先生,你又是谁呀?我柴家干这一行,上下三代,少算也干了好几十年了,如果每次生意到手,都有像你这样的人物出面讨镖,拿面子拘人,我们还能混么?这大大小小几十口子尚有一碗饭吃么?你钱先生财厚气粗,穿鞋的不知赤脚的苦,想起来轻松,我们可就难了!”
    钱来发暗里在咒骂,表面上却不得不仍旧采取低姿势,但措词间已自软中夹硬:“太夫人,呃,道理可以分开两头说,而因为各人立场不同看法也就有了差异,不过呢,无论从哪一方面论道理,是非却只有—个;‘镇远镖局’不曾得罪柴家府,况且投帖拜山也先照规矩做了,人家开镖局子走镖,是份内的事,贵府的三不管的上线开扒,作风上,呃,是否稍逾越了些?”
    柴老奶奶的眼皮子开始跳动,额头上亦浮起细曲的青筋,她慢吞吞的道:“钱先生,你是在说,劫了‘镇远镖局’的那趟镖,是我们柴家府的不对?”
    钱来发笑颜不改的道:“对与不对,我不敢置评,但太夫人世故练达,通明事理,应该可以自行做个论断!”
    侧过脸望了自己儿子—眼,柴老奶奶打鼻孔中发出声声冷笑:“化儿,这位钱先生别看外表不怎么样,说起话来却是唇尖舌利,咄咄逼人,—字一句,全像金箍子似的朝人头上扣,这一套本事,可比你们哥儿两个强得多了!”
    柴化—声不吭,只背着一双手抬头上望,若不仔细看,便很难发觉他的嘴角正在连连轻撇。
    钱来发的火气已经冒升上来,他却努力抑制着,要破脸,也得挑时候,楚雪凤不是一再叮咛了么,最好别在当场。
    柴老奶奶顿了顿手中的那只高过头顶,通体灿亮的粗重凤头杖,提高嗓音道:“我说给你听,钱先生,你想出面讨回镖银,可以——”
    钱来发一点也不兴奋,因为,他知道事情决不会这么容易解决,老婆子是话里有话,后头必然还有难听的词儿待表。
    果然,柴老奶奶又接下去道:“不过我们柴家府可不能由你破例,让人拿两片嘴皮子就还了镖,所以么,为了我们这一大家子尚能往下活,你总得亮点玩意来,不拘亮的是什么玩意,只要能折报我们,便还了镖,也对外头有个说法,你认为公道吧?”
    钱来发凝重的道:“太夫人的意思是?”
    重重一哼,柴老奶奶斩钉截铁的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你要有本事,‘镇远镖局’的镖车还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任凭由你发落,否则,钱先生,你便估量着自求多福的好!”
    咽了口唾沫,钱来发道:“如此说来,太夫人是不旨赏脸了?”
    柴老奶奶不似笑的一笑,宽阔的面孔像是益发扯横了:“你没有这么大的脸,不但你,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有这么大的脸,光凭了一张颜面就能到我柴家府来索镖!”
    钱来发沉默片刻,忽然深深一躬:“太夫人,请容告辞——”
    柴老奶奶冷冷的道:“不送!”
    老婆子—点也没有夸张,她说不送,果真就没人送,钱来发孤伶伶的走出柴家府,单人独骑驰向来路,而—肚子的怨言,几乎就鼓炸了心肺!
    所谓人争一口气,佛要一炷香,不管是武林草莽、江湖两道,挨砍挨杀只是皮肉之伤,最受不得的就是轻慢和奚落,多少年来不曾碰上的窝囊,钱来发今天算是碰上了,这他娘已不止是灰头土脸而已,简直和当顶一棒没有两样,他一面在马背上颠动,一面咬牙切齿,放着好日子不去逍遥,却偏偏去找这等的没趣,焦二顺给他带来的乐子可大了!
    刚到平岗那棵大树下,钱来发的火气尚未消退,楚雪凤和焦家兄弟已从一侧的青纱帐里绕随而至,三个人一看钱来发的脸色,就知道情况不妙,焦家兄弟不由噤若寒蝉,站在一边不敢吭声,楚雪凤快步走上,拉着钱来发的膀子走远几步,放低声音问:“情形怎么样?瞧你横眉竖眼的德性,是不是受了柴家人什么闲气?”
    钱来发恼火的道:“娘的,何止是受了闲气,柴家人等于拿一只粪桶朝我头上扣,尤其那柴老婆子,更是嚣张狂妄、目中无人,言谈举止,就像她柴家是天下第—,这事不提还好,—提起来我就咬牙!”
    楚雪凤温言细语的道:“不要生气,钱来发,你是见过世面、久经风浪的人,一点小小不言的委屈算得了什么?要忍得下,看得远,才能成大事,来,告诉我,到底他们是怎么样招惹你了。”
    于是,钱来发把进出柴家府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听到后来,楚雪凤也不禁脸色微变,眉梢高高扬起,恨恨的道:“难怪你气成那个样子,要换成我,只怕当场就翻了脸;柴家府一家子上上下下,没想到竟然这样不通人情,不识香臭,钱来发,论起来还是你有度量!”
    钱来发阴着脸道:“要不是时时记着你的嘱咐,劝我留—步余地,我就非要那老婆子好看不可,娘的,他柴家府也只是在这一亩三分地里露头露脸,莫不成真个当作威凌天下,横跨大江南北?”
    楚雪凤沉思着道:“你先宽宽心,顺顺气,钱来发,柴家府那—窝子包管舒坦不了,我必得想个方法好好整他们—整,也替你泄泄火!”
    钱来发神色间稍稍和缓了些,他摸着下巴道:“用不着怎么整,设法把焦从旺的镖货弄回来,就够他们鸡飞狗跳的了!”
    楚雪凤道:“这原是起码要办的事,另外,得加补点什么,也算惩罚他们对你的无礼和轻慢!”
    嘿嘿笑了,钱来发道:“听你这—说,我好歹心里顺畅了点,楚姑娘,你不知道我当时那股子气法,眼冒金星,胸膈闷窒,恨不能在那老乞婆的银盘大脸上狠咬一口!”
    楚雪凤也笑了:“老皮韧肉的,有什么好咬?”
    搓搓手,钱来发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打谱什么辰光向柴家府下手?入黑以后还是等到半夜?”
    楚雪凤道:“夜深了再行动吧,不过,今晚上只怕柴家府是夜深人不静。”
    钱来发恶狠狠的道:“管他娘的静不静,我们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架势—朝拉开,便满天滚霹雳,霸王硬上弓!”
    脸颊微红,楚雪凤佯嗔道:“钱大佬,你说话能不能文雅点?有声还带有色,不怕人家听了去笑话?”
    钱来发呵呵笑道:“习惯成自然,一时说溜了嘴,还请楚姑娘你多包涵,呵呵,多包涵……”
    楚雪凤白了钱来发一眼,径自把焦家兄弟叫了过来,现在,她可没有心情闲扯淡,晚上的行动正是充满艰险,待要如何顺利过关达成目的,还得大伤一番脑筋策划呢。
    日已西斜,霞照映着“红河套”这一片猩赤的红上,不禁令人联想到血色的眩惑,而风起了,风透着森森的凉意,隐隐然便是那等凝形的肃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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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恶夜狙杀
    夜色深浓,除了远处偶而传来的几声犬吠,大地是一片寂静。
    柴家府也是一片寂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五幢布成星形的双层楼房,靠南边的那—幢,便在寂静中突然不寂静起来—一一股火苗子从楼下的窗口蹿现,浓烟滚荡里火势很快蔓延开来,毕剥声夹杂着劈啪声,显见祝融之神已在焚烧着可烧的—切东西了。
    空气里散发着呛鼻的桐油味,柴家并不屯积桐油,更未贩卖桐油,这种味道却是从何而来?
    答案彼此心里有数,柴家人知道是谁搞的鬼,钱来发当然更自一清二楚。
    火是楚雪凤放的,她对放火似乎很有一套,只那么三拨两弄,火舌便卷扬起来,而且起得又快又猛,焰光甫闪,二层楼的这幢砖房就有一半陷入熊熊火光里了!
    这把火不但烧破了寂静,更烧得柴家府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但见人影奔走,叫嚷喧哗,钟声骤响,灯照流映,柴家府似是沸腾了!
    情况固是紧急,柴家府上下却并不十分慌乱,救火的忙着救火,搜人的仍负责搜人,他们亦果然发现了楚雪凤晃动的身影,—声号令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多位柴家悍将立时蜂涌围扑,于是,楚雪凤在前,这十多位悍将撵后,流星赶月似的便展开了追逐。
    楚雪凤的武功,有她—等—而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造诣,她的轻身术尤其高妙,这一奔掠起来,正是如鱼得水,如鸟翔空,尽有卖弄的本钱,柴家人随后猛追,乐子可就大啦。
    眼瞅这一片混乱,钱来发并不急着行动,他静悄悄的伏在另—幢楼房的瓦檐上仔细注意着柴家人的举止,没有多久,已有心得——柴家方面,撇开救火的—群、追人的—群,另有一群则匆匆忙忙的掩向后头,那里已是五幢楼房的范围之外,只有一排低矮的石屋,表面上看去,倒似马厩猪圈一类的建筑。
    人与人之间,尽管个性不同,习惯迥异,却也偶而有着相似的心态——在形势急迫时,往往首先反应到重要的财物的上,此刻,约莫就是这码子事了。
    钱来发迅速从屋顶溜下,借着地形地物的掩遮紧跟着摸了过去;那排低矮的石屋,隔着火场大概尚有二十丈左右的距离,因此仍显得相当宁静黝暗,对面的火光炫映,人声喧嚣,竟像是另—个虚幻世界了。
    石屋之前,一共站着六个人,其中之一,年纪有四十上下,生得星目隆准,身形硕长,颇俱一番人才,他旁边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在远处火焰的耀闪里,可以看出她娟美姣好的面部轮廓,尤其身材丰腴,更为惹火;这两人并肩而立,形同夫妇,他们后面的四位,一个是满脸大胡子的秃头,一个粗浑若缸,另一位满头银发,似是岁数不小,然而浓眉狮鼻的一张面孔,再衬以魁梧的体魄,却十分狰狞,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干瘦人物,看起来就如同侏儒了。
    这六位即是刚才奔来的一群,看情形,那对夫妇像是带头的模样。
    避在—座水井后面,钱来发的心里早有计较,他知道这六个人乃是过来打接应的,接应谁呢?当然是接应石屋里的人一—原有的守卫者。
    眼前的情形,正是需要人手帮忙救火及捉拿奸细的关节,这些人一样不干,却偏偏紧守到这么一排不起眼的石屋附近来,他们不曾发癫,自则另有原因,原因何在?莫非是金银珠宝罢了。
    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财物越藏在简陋的地方越不易启人疑窦,这层奥妙,柴家府的主事者倒是挺会运用!
    不过,问题在于柴家府的人懂得这层奥妙,钱来发也懂。
    略一考虑,他轻轻掩向石屋之后,这排石层的后面,是几畦荒废的菜圃,石屋背墙上,正如他所期望,有两扇小窗,窗口虽然装设着儿臂粗细的铁栅栏,却并不见得构成进出的阻碍。
    钱来发靠近窗下,他身材的高度,正与窗沿齐肩,这样的对比,并不十分适宜于他将要进行的工作,但,勉强也可凑合了;探手入怀,他摸出一只油布里卷,摊开裹卷,里面摆着几件小巧工具,他捡出一把极为坚利的钢锯来,熟练又快速的割切窗口中间的那根铁栅,割切的位置在铁栅的中段,这是有原因的,从此处开切,整根铁栅的固定力即可消散大部,然后自横断的切口处运劲拗动,铁栅弯曲后留出的空间,便是人体钻进的入口了。
    当然,这是指以钱来发所具有的力道而言,不过他也有他的麻烦———个身材瘦小的人,只要拗弯一根铁栅,已堪进出,他的体型,却必须拗弯两根以上,才有进出的余地,人发胖,有时候也真不算是福。
    在细碎又急速的锯切声里,铁屑纷纷洒落,钱来发—手握紧所锯的铁栅,一手加快动作,同时,没有忘记注意石屋内的任何反应。
    手中所锯的铁栅,很快便已切断,他在同样的部位又开始割切另外的一根,只见他右手往回拉扯,伸缩如电,片刻之后,这一根铁栅亦“崩”声脆响,居中而断,就在此际,一阵脚步声已来在他立身的这爿窗前!
    身子一缩,钱来发贴墙坐下,棉纸糊就的窗扇已被人由内掀起,一张脸孔的侧面映现,正朝外频频查看,自然,从那人站在窗后的角度,他是绝对发觉不到钱来发的,而屋外一片黑沉,他甚至连那几块废置的菜圃都数不清。
    过了俄顷,纸窗又掩了回来,脚步声逐渐走远,钱来发长身立起,毫不耽误的伸出双手,奋力拗曲已被切断的两根铁栅,儿臂粗细的铁栅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像足忍受不住这样的扭动而在呻吟,慢慢的,慢慢的,铁栅向左右弯翘,开始形成—个缺口,—个差堪容得钱来发如此身躯钻入的缺口。
    先将里层的纸窗半掀,钱来发一手按住窗沿,觑准角度,纵起、蹿射、抬窗、落地,仅是眨眼间事,不但悄无声息,弯翘的铁栅连他的衣袂皆未沾上!
    石屋内原来是一排打通的长方形空间,有若仓房,其中堆置着各式各样的木箱、麻包、布袋、竹兜,层层叠叠,满坑满谷,数量之丰,真是蔚为奇观,就算官库衙栈吧,只怕也没有这等的气势!
    钱来发落脚之处,刚好是一堆木箱的后头,他侧身掩蹲,目光四扫,很容易便看到了那几辆还髹着“镇远镖局”记号的镖车,以及车旁闲立的四个人。
    四个人的神态十分悠闲,一点紧张的样子也没有,外面的情况变化,好像和他们并无关系似的,虽不至谈笑风生,倒也安详自若,光景相当的笃定。
    钱来发打量着眼前的形势,心里已有了计较——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限内放倒这四个人,不能让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传出警讯,也不能让外面的人在这四位躺下之前冲入支援,否则,事情就难了。
    等忖度妥当,钱来发深深吸了口气,运足全身力道,“呼”声平扑而出,由于他的飞掠速度过猛过快,猛然看去,竟像是一团突起的紫雾翻腾,无形无状,仅带风声若啸!
    当那四位仁兄惊觉有异,钱来发人已到了他们头顶,凌空暴旋之下,两颗斗大头颅拖曳着两股血箭撞向屋顶,又反弹下来,另一个刚刚伸手摸触刀柄,“连臂蓝”的锋刃已抹过他的脖颈,将他斩翻三步之外,最后一位脚步甫移,嘴巴才张,已被钱来发一脚踹实胯间阴囊,但闻“噗”的——声闷响,这人一张圆脸刹时扯开,身躯弯曲,就这么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拍拍手,钱来发满意的自己冲着自己一笑,然后凑到门边侧耳聆听,嗯,外面并无动静,显见他的手法还算干净利落,不曾漏了形底!
    呼吸调匀以后,他轻轻拔去粗长的铁制门栓,先不开门,只在门上敲击几下,稍停片歇,又敲击几下。
    于是,有步履声行近,跟着一个沙哑的嗓音不耐烦的传来:“什么事?”
    钱来发憋着声调道:“方才窗后面好像有什么响动,你是不是要进来看一看?”
    外面那位略一犹豫,始推门而入,边咕哝着道:“你们几个是闲慌了,疑神疑鬼的……”
    推门进来的人,乃是那个矮胖如缸的伙计,此人远看已经够横,这一近瞧,越发粗浑肥壮,有如肉墩;屋角悬吊着的一盏气死风灯映照着他的面孔,黄蒙蒙的光影在他坚实平板的五官上晃漾,倒有三分大猩猩的味道。
    也只是甫始将厚重的木门掩上,这人连屋子里是个什么轮廓都未看清,钱来发的“连臂蓝”已“削”声划过他凸突的肚皮,扬起满天的血雨!
    猛的撞向门板,这人喉间一声闷嗥,竟如同一头疯虎般反扑上来,双臂箕张,脸容痉扭,完全一副玉石俱焚、汝皆亡的功架!
    钱来发早已有备,脚步倏错,人向斜闪,抬左臂,对方右耳右颊加上一大块皮肉业已血淋淋的抛将起来,而那位仁兄仅只脑袋歪翻,立时身形暴挫,两掌回夹,钱来发料不到人已伤达这步田地,犹有此等狠劲,移腾之下,腰侧仍被刮上—记,这—记之重,竟恍若与一头巨象对擦而过!
    那人双掌回夹的瞬息,猝拔三尺又往后翻滚,活脱泰山压顶也似当头落向钱来发!
    “连臂蓝”的寒芒交炫而过,当头压来的粗壮身体就像被千百柄利刃同时划割,血肉飞溅,伤口纵横,但是,那副躯体却仍然按照原势冲撞而来,钱来发险极蹿开,稍差半步就要叠做—堆了。
    身子的坠地声沉闷而窒重,还撞倒了几只木箱,当那—片唏哩哗啦的响动静止下来,外面已起了连串的擂门声:“老孙、老孙,章二拐子、二拐子,你们在里面搞什么名堂?还有安胖子,你怎么一头钻进去就不出来朝面啦?”
    钱来发凑到门边,故意装得一派吊儿郎当的语气:“不关紧,只是二拐子走路不小心滑了一跤,撞翻几只木箱,安胖子在另—头上,这就绕过来了……”
    外面那人已经改擂门为推门,口里嚷嚷着:“把门打开,我要进来看看,刚才二少爷已在冒火啦,说你们在屋里还不安份,吵吵闹闹的惹他心烦——”
    钱来发退到门边,慢条斯理的道:“门没下栓,你自己进来吧。”
    这次进门的,是那位头顶光秃,但腮面却生满浓密胡须的彪形汉子,他亦似未起疑窦,一头就撞了进来,还拿手伸在前面探索:“怎么这等暗法?黑沉沉的叫人看不清亮,就不知多点上一盏灯?”
    灯是没有多点上一盏,蓝汪汪的刀口子倒先凑了上来,这个秃头大胡子的反应却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大而化之,钱来发的攻击猝展,迎着的不是大胡子的血肉,竟是对方硬架上来的一双三尺判官笔!
    金铁撞响声清脆而悠扬,两人骤然闪开,大胡子面色冷凝,目光迅速转过周遭,又落在钱来发的脸孔上,他双笔交叉胸前,缓缓开口:“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朋友,约莫你就是那姓钱的了?”
    钱来发注意着大胡子的每一个举止,暗中蓄势待起,嘴里却轻轻淡淡的道:“不错,我就是那姓钱的,老伙计,我不得不说,你可真叫命大。”
    大胡子冷冷的道:“这不是我的命大,乃是我的经验丰足;钱来发,躺在地下的人,都是你杀的?”
    钱来发微笑道:“此地只有我一个活人,余下的全是死人,想赖也赖不掉,所以,我不得不承认,这些朋友都是我杀的,原本还该包括得有你。”
    大胡子眼神阴鸷的道:“你不用得意,钱来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这一遭,你是插翅难飞了!”
    视线掠过门扉,钱来发笑嘻嘻的道:“伙计,如果单凭你,恐怕办不到这—层,阁下的把式,只须试一招,我已心里有数。”
    大胡子面无表情的道:“钱来发,你将遭遇到的对手,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钱来发道:“我知道你想出声示警,召请援兵,但我不会容许你这么做,至少,我将尽力阻止你这么做!”
    摇摇头,大胡子道:“不必我出声示警,他们已经来了,明白的说,他们早就来了,在我进屋之前,他们就已等在门外,姓钱的,你机会不大。”
    钱来发望着木门,慢吞吞的道:“我不是吃人唬着长大的,伙计,一切眼见是实,空城计是古早年的事了!”
    大胡子狞笑—声,贴着门移出三步,眼睛却—直不离钱来发的双臂。
    木门倏忽推开,方才在外面的那—伙人,果然蜂拥而入,半个不少一—大胡子没有唱空城计,他们确实早已起疑,且完成因应措施了。
    钱来发不禁在心里叹气—一如意算盘只敲到—半就敲不下去了,柴家府的人硬是不简单,光凭这份机警,就不愧吃了老少三代的强梁饭,如此一来,结果已难逆料,好歹但凭运道吧!
    进屋的四个人中,那位四十上下,—表人才,面貌与柴化有三分相像的朋友先朝前跨了一步,他目光不向地下狼藉的尸体流转,甚至不望大胡子一眼,只盯在钱来发的面孔上:“果然是你,我娘早就料到你不会死心,为了‘镇远镖局’那票红货,宁肯把一条命舍在‘红河套’;钱来发,替你想想,委实不值!”
    钱来发和和气气的道:“尊驾大概就是柴家府的二少君柴冲了?”
    对方冷沉的道:“不错,我是柴冲。”
    钱来发搓着手道:“柴二爷,不管照哪一方面来说,我都已仁尽义至,问心无愧,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可怪不了我,你们柴家府是好歹不听、软硬不吃,既不遵江湖规矩,也不论人情事故,自高自大,—意孤行,而我礼数做到,剩下就只余兵刃相见,至于谁死谁活,乃是另—码事,辰光不到,谁敢断言?”
    柴冲生硬的道:“钱来发,现在已不止是索镖还镖的事,你心狠手辣,双手染血,残害我府中数条性命,这笔血债,你岂敢不偿,我岂可不迫?”
    钱来发道:“几车金银药材,却赔得几条人命,这不是我的过错,完全乃你柴家自找,眼下省悟,尚来得及,否则,只怕你们的人命还得继续赔下去!”
    柴冲双眉竖起,重重的道:“钱来发,你错把‘红河套’当做你那—亩三分地了,这里却容不得你张狂——”
    站在柴冲身边的柴二奶奶,此刻忽然春花绽放似的—笑,莺声呖呖的道:“姓钱的,外面那把火,可也是你的同党所放?”
    钱来发也笑道:“这还用说?”
    柴二奶奶回顾老公,仍然娇生生的道:“二爷,你看姓钱的有多狠?只为了那区区—点红货,便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刨底掘根,赶尽杀绝,打谱是不让我们活了,这种豺狼其心的人,我们还能留着他吗?”
    柴冲大声道:“当然不能!”
    钱来发笑了起来:“你们贤夫妇一个说,一个唱,搭配得倒挺逗趣,不过呢,我来杀人放火凭的是本事,你们待要将我摆平,可也得有点真功夫才行,光指望那张尊嘴,恐怕奈何不了我。”
    柴二奶奶水汪汪的眼波一飘道:“瞧,人家在叫阵啦,一个人面对咱们五个,还这么趾高气扬、大马金刀,他可是把咱们五个活人看成了什么啦?”
    秃头大胡子阴森森的接口道:“二夫人,我们今晚若不做了这厮,往后几张脸盘还朝哪里摆上?”
    柴二奶奶灿然一笑:“你放心,丁大胡子,姓钱的必然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咱们这座库房,好歹就凑合着送他的终吧。”
    钱来发眨眨眼,道:“说得正是,各位和我一样,都别朝后去想了,且等过了今夜,再打长远主意不迟,还不知道我与各位之间,谁过得去、谁过不去哩!”
    姓丁的大胡子用手一指钱来发,恶狠狠的道:“你不是大罗金仙,也没有三头六臂,姓钱的,柴家府上下决不含糊!”
    钱来发点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丁大胡子,你不会以为我钱某人就含糊了吧?”
    于是,柴冲断叱—声:“围上!”
    丁大胡子手中一对判官笔“铿锵”交击,斜走数步,人站到—叠麻包之上,居高临下采取了俯冲的架势,那满头银发,容貌狰狞的—位则正面迎着钱来发,六尺长、核桃粗细的—只生铁齐眉棍当胸拄立,颇有几分“泰山石敢当”的威风!
    矮小乾瘦的这位仁兄,已悄无声息的摸向钱来发背后,贼头贼脑的—副德性,就和他的长像—样畏缩下作。
    钱来发连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只笑眯眯的道:“阵势都布妥啦?”
    柴冲面孔肌肉紧绷,咬着牙道:“你不用狂,姓钱的,柴家府把三代声誉押在你身上,看你有什么通天的本领脱生续命!”
    这时,那位柴二奶奶,忽然发出—串银铃似的笑声,就这么扭腰摆臀,像要吊钱来发的膀子也似,步踏金莲的般摇曳生姿的走近钱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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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啮舌搏命
    钱来发当然明白这位柴家二奶奶不是来吊膀子的,所以他便毫不怜香惜玉的猝然出手,左臂横翻,右臂斜劈,动作之快速狠辣,似乎是想一下子便将玉人分尸,红粉灭迹,不留半步余地!
    柴二奶奶反应之迅速,亦多少超出钱来发的预料,只见她的小蛮腰微微扭动,已向—侧飘出三尺,却又在飘出的刹凌空而起,同时间,一条怪蛇电似的猩红带影,曲卷成连串的结套,竞发出恁般强劲的破空啸声,张牙舞爪的朝着钱来发罩落!
    背脊贴紧身后堆叠的木箱,钱来发倏然奋力弓拱,木箱在激烈的摇晃下朝前倾翻,恰好挡住了带影的卷缠,但闻—阵撞击破碎之声骤响,木板四散,屑尘飞扬,箱内装盛的南货抛甩周遭,光景就像被阵狂飚扪袭而过,声势甚为惊人!
    钱来发早在木箱倾倒前的须臾即已闪身退走,掩至暗处,他却不曾料到那柴二奶奶手上的—条红带子竟有这么大的威力,瞧瞧眼前鸡飞狗跳的—片凌乱,谁敢相信仅是—个娇生生的少妇拿条带子搅成的?
    现在,柴二奶奶绕向另一边,口里依旧在软腻腻的打着招呼:“钱来发,钱大爷,你干嘛躲起来啦?宁可做断头的冤鬼,也不兴当缩头的王八,鼎鼎大名的‘报应弥勒’,莫不成还怕了我这个小女子?”
    钱来发隐蔽在一堆麻包之后,心里不停的咒骂着贼婆娘,实则一声不吭,他屏息如寂,纹丝不动,打定了主意端等着游斗伏击。
    目下的情况,好比秃头顶上的虱子,乃是明摆明显着了,以一敌五,他并没有绝对制胜的把握,尤其那柴冲的身手如何尚未领教,姓柴的浑家只露了一招,业已够呛,再加上那三员“长客”助阵,要想囫囵过关,怕是不易,而到此刻为止,他还不认为有赔上血肉换取功成的必要。
    因此,稳定脚步,抽冷子打伏击的手段确较合宜。
    仓房里光度相当昏暗,又有极多的杂物散置堆叠,形同障碍,对方虽在人数上占有优势,局于环境的限制,并不见得就能居于上风,唯—的问题是时间,钱来发想要达成目的,又待速战速决,他也知道如此顺风顺水的机会不大。
    柴家方面的人,似乎也明白钱来发敲的是什么算盘,因此每个人的行动就益为小心了,他们把彼此的距离都拦近到一瞥可及之处,并尽量不往视线的死角方位移靠,行动之间,全在可以互想呼应支援的范围以内,五个人开始非常谨慎的沿着各处堆置的物品,向钱来发展开了搜索。
    钱来发仍然半声不吭,掩躲在那堆麻包的后头,静静注视着柴家五个人的行动,但他不出声,柴家的人却不干不净的骂起山门来,此际开腔的,正是那位秃头虬胡的丁大胡子:“姓钱的,我们二夫人刚才还说你是—只缩头的王八,不想你却果真扮起王八来了,你算是什么有名有姓的角色?闯道混世的人物,有像你这么窝囊法的?你不该称做‘报应弥勒’,你活脱就是个灰孙子!”
    那瘦小枯干的一位仁兄,也不甘寂寞的发起话来,别看他骨架子窄,嗓门拉开,声调却挺大:“我他娘走南闯北,亦会见过不少英雄好汉、儿女俊彦,人家可一是一,二是二,肩胛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敢做敢当,何曾有一个拍过胸膛又耍孬的?有种出来揽事,就要有种承担,虎头蛇尾,算是哪门子下三滥?”
    不管如何叫骂,钱来发愣是抱元守—,心平气和,一个字也不做回应,他只在肚皮里念道:“不用气,只要记,你们尽管骂、尽管操,且等时机—到,老子若不一个一个刮你们身上人肉,老子就他娘不姓钱……”
    这时,柴二奶奶又在出声拿言语了:“我说钱大爷呀,你的这个‘缩’字诀,高固然是高了,但你也不嫌太孬了点?就凭我们几个人,难道就真把你吓住啦?”
    钱来发唇角漾起一丝冷笑,无声的咕哝着一—贼婆娘,这种激将法,业已是很古老的计谋了,大佬我当年在用这个法子的时候,只怕你这贼婆娘还未曾出娘胎哩!
    沉默片晌之后,柴二奶奶开始轻轻的呼唤——像有几分奶着怀中孩子唱催眠曲的味道:“钱来发,你听见我了吗?你在哪儿?你倒是回答我—声啊……”
    那个丁大胡子突兀吼叫:“姓钱的,你还不快快滚出来受死?”
    于是,一件黑忽忽的玩意便紧接着丁大胡子的叱吼当头飞落,丁大胡子身形暴缩,一对判官笔闪电也似向上并指,但闻“噗嗤”一声,已将那凌空飞来之物透穿!
    判官笔刺穿的物件,原来只是一只小号的竹篦,里面装着的乃是上好当归药材,笔尖戳破外层包裹的油纸,一阵特有的药香甫散,丁大胡子已知不妙,他挥笔撤身,急忙向左方掠走,昏黑中,臂影猝映,大胡子的一片头皮便血糊糊的弹了出去,洒起的血水,险些喷了大胡子三尺之外的他那银发伙伴一头一脸!
    柴二奶奶腾身而起,手中的猩红长带“呼”声抖出,带头激射,宛如怒矢,一叠木箱随声倒塌,“哗啦啦”的翻倾声响成一片,尘灰弥漫中,却又不见了钱来发的踪迹。
    丁大胡子捂着血淋淋的脑袋,双目圆瞪,面孔扭曲,扯开嗓门嘶叫:“钱来发,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血亲,你个见不得天日的阴沟老鼠,只会暗地伤人的下作无赖,你有种就出来面对面的与我丁大盛拚杀,抽冷子打暗算,只是狗熊!”
    站在那—边的柴冲,脸色微沉,用一种极其冷峻的声音道:“省点力气吧,丁大胡子,姓钱的刁狡如鬼,任你叫破了喉咙也叫他不出,还是把心事放在行动上,免得又吃他—刀!”
    了大盛咬牙切齿的咒骂:“只要他敢露头,二少爷,我若不生啃他身上—块肉下来,就不是我老子娘养的!”
    柴冲没有答理丁大盛,只对着丁大盛身侧那银发汉子道:“费老哥,刚才你的手脚慢了,否则丁大胡子应可躲过此劫!”
    银发大汉面无表情的道:“我和大胡子中间,正好有—堆麻包挡着,因此未能适时加以支援,决非有心疏忽,尚望少爷明鉴。”
    柴冲冷冷的道:“钱来发也知道有这堆麻包挡着,更知道在他出手之前了大盛必然向左跃闪,他是算好了才动手,所以,我们也该事先有个准备!”
    银发大汉生硬的道:“下次我会记住,二少爷。”
    柴二奶奶插嘴道:“得了,事情既已发生,还扯这些闲篇作什?谁也不用怨谁,还是大伙加点精神,防着姓钱的故技重施才叫正经!”
    柴冲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就在这各人情绪闷躁的俄顷,锐风倏起,破空有声,五个人即时就地掩避,奇怪的是并没有遭受到任何直接攻击。
    不错,受到直接攻击的乃是悬挂在角隅处的那盏风灯,“哐啷”脆响,灯碎光灭,原本已经够阴暗的仓房,蓦然间便陷入一片漆黑,一片令人深感僵窒惶悸的漆黑!
    那位枯瘦仁兄脱口惊叫:“不好,姓钱的把灯打灭了!”
    黑暗中,柴冲的声调凛寒:“犯不着大惊小怪,卓昆,我们也都知道是姓钱的把灯打灭了。”
    柴二奶奶叹了口气:“钱来发倒真想卯上啦,一举—动,完全按照打狙杀的章法来,我说阿冲,咱们可得留神点儿,别着了这老小子的道……”
    柴冲闷着声道:“少讲话,多用心,敌暗我明,姓钱的就是希望我们奈不住性子而暴露行藏一—大家好歹稳着,只要能耗下去,对我们有利无害!”
    当然,这个道理钱来发也明白,所以他才不愿意朝下耗,否则,耗到柴家府的大队人马围回头来,他这出独角戏就难唱了。
    悄无声息的伏在—叠麻包的旁边,钱来发的身子一动不动,看上去,他和那叠麻包便连成一体,形成了麻包的—部分,他在等待,极有耐心的等待,他已看到姓费的银发大汉正朝他隐伏的方向慢慢靠近。
    钱来发是贴着地面窜过去的,“连臂蓝”在他双臂的旋斩下带起异常尖锐的切削之声,银发大汉身形暴仰,生铁齐眉棍下扫横翻,黑暗中火星进溅,钱来发的躯体己凌空倒转,蓝芒闪炫,洒起一溜血水,银发大汉却闷声不吭,齐眉棍飞挥抡舞,劲力过处,物抛件砸,响起连串的碎裂之声——
    带影斜贯,直指钱来发急速滚动中的背脊,这一次,他存心要试试柴二奶奶这根带子到底是由什么质料所制就,以及威力如何,身形翻腾下,他右手猝然伸缩,五指箕张,于石火般的接触里抓攫带端。
    初初入手的感觉固然是又滑又润,像是丝帛—类的织品夹叠缝制,但奇怪的是却也有着牛皮般的强韧坚实,更够呛还属于那股带端传来的猛烈力道,力道在震动扭曲,仿佛—条巨蟒昂首卷扬,有着突破反缠的劲势,钱来发骤觉虎口炙热,右臂麻钝,不由迅速松子挫身,人已退回暗处。
    带影仍然在上空往回旋掠,劈啪有声,柴二奶奶的音调响似银铃:“我不得不说,钱大爷,你的胆量可真不小,出道了这么些年,还没有哪一个敢于空手攫夺我这条‘赤尾带’,你居然就做了,抱歉的是,钱大爷,伤着你的尊手了吧?”
    虎口有了裂伤,掌心不错也磨去了一层皮,钱来发忍不住又暗骂一声“贼婆娘”,但却不得不对这位柴二奶奶精深的功力,潜蕴的内劲感到讶异,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娘们,她那—身惊人的力气却是从何而来?
    姓费的银发大汉虽说背伤不轻,看起来竟和个没事人一样,他依然执棍挺立,虎视眈眈,若非血腥味犹在刀门,钱束发几乎要怀疑到底伤了人家不曾?柴家的这些位朋友,委实颇具撑头!
    柴二奶奶的“赤尾带”已经收了回去,他们也有样学样,不但都不开门,把一切行动亦融入静寂之中,仓房里一片冷冥,宛同鬼域,不过,在这样翳窒的气氛下,杀机却更显得浓重了……
    不知是谁踢动了地下一桩杂物,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钱来发却稳如磐石,并未发动狙袭,他相信自己的估算,不睬不理突兀的机变,就算打伏击吧,也是稳扎稳打的好。
    沉闷的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香味飘漾过来,钱来发不觉咧嘴笑了,他甚至不用聚集目力去看,就知道这丝香味来自何人,在那样狞厉的微笑里,他犹不禁嗟叹——妇道家为什么都喜欢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呢?
    冷冽莹澈的蓝光骤闪,有如—抹极西的蛇电,来得快、去得急,倏幻倏灭之下,像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情况,除了那一声痛苦的“啊”,娇滴滴的宛似来自柴二奶奶之口!
    黑暗中传出柴冲惊急的声音道:“小乔,小乔,你怎么了?是不是着了姓钱的道?你说话呀!”
    不等柴二奶奶出声回应,钱来发照着语声传来的方向暴起疾扑,人在半空翻掠回旋,双臂挥劈如杵叠桩落,寒芒交织穿舞,已是一片罗网!
    柴冲虽然在焦恐忧惶的情态下,仍然有其沉着冷静的反应力,钱来发的狙击甫到,他已全身贴俯于地,右手反扬,一柄十分精巧华丽却又锋利非凡的两尺短剑,倏然抖出条条流光,仿似飞速旋转的冰叉,迎着钱来发的刀式闪掣阻截,而他人仍俯在地,无论姿势、出手的角度、力道的运用各坟面皆颇受制,竟仍能在刹那之间作出如此凌厉浑沉的反拒,修为之佳,自则不在话下了!
    双方的接触只是须臾,须臾前后,金铁交击之声密集不绝,钱来发身形腾起,正待回撤,丁大盛已经有若一头疯虎般从高处跃下,由于彼此间距离相当接近,丁大盛又是悍不畏死的全力冲扑,几乎眨眼里已来到钱来发的头顶。
    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瞥下,钱来发察觉姓丁的双目凸突,牙关紧咬,面上五官因为过度的激动而扯横扯扁,这种形状,便凝成了—种与汝皆亡的拚命架势,事实上,了大盛的—双判官笔也采取了上下交合的前伸姿态,那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低首拱角,死力冲撞而来,业已不存任何后顾的余地了!
    形势急切到了万分,临到这等关头,钱来发就不豁上也不行,他在双方将要撞成一堆的顷刻之前,蓦然拳身弓背,把四肢紧紧缩团,丁大盛的两只判官笔,一只由他头顶擦过,另一只便划开他左腰上一道半尺长的血槽,而他适时长身暴翻,右臂斜挥,利刃切肉的声音清晰可闻,丁大盛的那颗大好头颅便猝然飞起,又滴溜溜打着旋转抛落!
    就在丁大盛飞头,钱来发奋劲侧掠的同时,黑暗中一条瘦小枯干的身影突兀映现,这人迎着钱来发落脚的角度,悄无声息往上急掩,手上冷芒映展,好歹毒的一柄“倒钩刀”已剜向钱宋发的胯裆。
    当然,这阴着下毒手的一位,就是名叫卓昆的朋友,他的出现可谓前无影,后无踪,恍若鬼魅,钱来发在—个急势子下落地,对方的“倒钩刀”正挺着上迎,情况可就大大的危殆了!
    千钧一发里,钱来发顾不得再做计较,匆忙吸腹埋首,在只有三尺不到的空间内斗然做了一次头下脚上的翻滚,但见光闪芒灿,卓昆的那柄“倒钩刀”已经扣进钱来发的颈肉中,而钱来发双臂狠力齐推,肘沿外的利刃切出,也差点将姓卓的拦腰斩成两半!
    一声不似出自人口的嚎叫刹时回荡在仓房周遭,卓昆重重的踣跌于—堆麻包之上,他的身躯怪异的歪扭着,摆成一个正常人绝对摆不出的姿势,这个姿势便只代表了—个意义——死亡,无可挽回的死亡。
    柴冲的镇定力到这时业已瓦解,他吃力的喘息着,不管一切后果的抽出靴筒里的火折子猛力抖燃,但那晕黄的一团灯火却非为了关切卓昆,他只急着寻找他的老婆——韩玉乔,也就是他嘴里的小乔。
    闺名叫韩玉乔的柴二奶奶,现在正蜷缩于仓房的另一角上,惨黄的一莹光亮映照着她的面庞,而原本娇艳如花的面庞此刻却苍白如纸,她的身子在不停颤抖,额际沁凝着颗颗冷汗,左手紧捂腹部,指缝中竟已透溢出一片赤红!
    柴冲喉间发出一声窒号,踉跄奔向他的老婆,脚步歪蹭里,只—叠声的嘶叫:“小乔,小乔,你不要动,千万把持着,我这就叫人过来援救一—”
    站在不远处的银发大汉,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叹,目光缓缓从卓昆的尸体上收回,仍以他一贯生硬的腔调,毫无表情的道:“二少爷,眼前的情势已糟到这个地步,该怎么打算,你还得早拿主意。”
    柴冲一手举着焰光越见微弱的火折子,一手执剑保护着他的“小乔”,面色灰青,气急败坏的连声干吼:“如今除了救人为第一急要之事,还能有什么其他打算?你别光站在那里风凉,倒是赶紧出去招呼他们来帮忙啊!”
    银发大汉艰涩的道:“二少爷尚请冷静,依我看,情形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柴冲先是一怔,一怔之后不禁勃然大怒,他眼露红光,厉声道:“费子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此地是柴家府,左近全是我们的人,招呼他们前来支援,还有什么简单不简单?”
    视线投向仓房的阴暗里,这位叫费子须的银发大汉沉沉的道:“问题不在我们,二少爷,问题乃在那钱来发身上!”
    柴冲许是在忧急交煎之下,尚未能体悟出费子须的弦外之音,他激愤的道:“我们正欲击杀钱来发而不可得,他还能制造什么问题?”
    费子须沉郁的道:“我担心姓钱的不会轻易放人出门,二少爷,他期望的就是眼前这个局面——”
    柴冲嗔目大吼:“他敢!”
    于是,暗影中扬起一阵哧哧笑声,钱来发的嗓音慢条斯理的漾了过来:“平时看你,尚有几分聪明,怎的一到紧要关头,你就变糊涂了?柴二少,你们家的费长客说得不错,我的确不会容许你二人出外召唤援兵,你该多用脑筋想想,我好不容易才把形势扭转到于我有利的程度,这乃是拿血肉换来的成果,在目的未达之前,岂可任由逆变?”
    对着声音传来的方位,柴冲咬牙切齿的道:“钱来发,你已是笼里困兽,瓮中之鳖,还敢大言不惭,妄语相胁?只要你有胆露头,便必叫你血溅三步,尸横就地!”
    那一边,钱来发笑得更加有趣了:“柴冲,我热切的希望你付诸行动,我在等着,只不过我要慎重提醒你,在你们采取行动,打算叫我‘血溅三步、尸横就地’的时候千万别忘记你那‘小乔’的安全问题,所谓‘上场不认父’,一旦到了生死相争的当口,不管伤者与非伤者,凡属敌对,便一律格杀勿论了!”
    柴冲的额头间暴起青筋,呼吸越显粗浊,他望着手中已经熄灭的火折子上那一点暗淡的残红,一颗心也不由变得阴翳了:“钱来发,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我之间,无论如何拚杀是另一回事,却不该殃及受伤的人,这乃为道上起码的规矩,枉你草莽行走,风尘打滚了这许多年,竟连这点德美修养都没有,你还配向人提名道姓么?”
    嘿嘿一笑,那边厢的钱来发消消停停的道:“我说柴二少,人的嘴果然只是两张皮,阴阳颠倒、翻云复雨全听你在搅合了;你们柴家三代强梁,一窝贼痞,居然还敢奢言什么‘德美修养’?请问‘柴家府’上上下下几辈子来何曾讲求过‘德美修养’?背信寡情的是你们,见利忘义的是你们,破坏传规的也是你们,柴二少,你们要往绝处做,就休怪我钱某人要朝狠里走,斗力斗命,大家玩完,你们不起怜悯,我便发不得慈悲!”
    柴冲一面注视着费子须蹑手蹑足的向钱宋发出声的方位掩进,一面故意不停说话,以图吸引钱来发的注意力:“姓钱的,你真是豺狼之性,蛇蝎之心,对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竟也如此赶尽杀绝,不依不饶,狠毒到这步田地,便不怕祸延子孙,遭至天谴?”
    钱来发声声冷笑:“少给我来这一套,他娘发狠的人不是我,乃是贵柴家府的列位大娘大爷们,你们六亲不认,跋扈在前,莫非就不许我施威于后?横竖已经卯上,是福是祸便各自承担,说什么祸延子孙,遭至天谴,全是扯淡!”
    柴冲犹在继续拿着言语:“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钱来发,天底下任什么卑劣恶毒的勾当都叫你干净了,今晚上不管我们是胜是败,是死是活,亦必不容你苟全……”
    “呸”了一声,钱来发仍在原位未动:“用不着替我铺排,柴二少,你还是多替自家打算打算吧,眼瞅着你就——”
    话尚未说完,已被费子须暴起的行动把语尾打断——但见费子须满头的银发蓬飞,人自高处扑落,双手握棍,奋力挥击,势疾劲猛,直若泰山进裂,有天云色变之威!
    这当顶一击,可以说聚合了费子须半生功力所在,不仅劲道强浑,准头奇佳,且棍身下落的走式,已隐隐笼罩住四周寻丈的范围,显见姓费的心狠手辣,是笃定了要一举功成,不让钱来发再有翻身的余地!
    然而,难以思议的事也就发生在棍身击落的一刹,轰然巨响中,杂物齐飞,屑尘回扬,可是就没有费子须预期里的铁棍触肉声,他在挥棍的瞬息,已由反震的感觉下发现目标失踪,不但目标失踪,甚至不在他可以应变的丈许范围之内!
    钱来发的身影是由仓房的屋顶上坠下,他能够在费子须行动之前的短促空间里攀悬上屋顶,还不得不感谢那位卓昆仁兄,他利用卓昆原扣入自己颈肉间的“倒钩刀”嵌挂入屋顶的隙缝,借着这一点暂时的依附力诱使敌人强攻落空,事实上,仅此须臾的方位圜转,在生死相搏的关口上,已经足够足够了。
    “连臂蓝”的锋刃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在费子须的身上割开了纵横交错的十七道伤口,且刀刀深入,俱中要害,费子须银发如雪的脑袋猛向后仰,连吭也没有吭出一声,人已四仰八叉的躺了下来!
    钱来发站稳于地,却兴起一股少有的虚脱感,他身子晃了几晃,急切间赶忙定下心神,调整呼吸,等在俄顷后恢复过来,仍觉脉息悸动,血气逆涌,他知道,自己可也被糟蹋得不轻!
    屋角处的柴冲由于全神贯注于费子须的行动上,过度的关切此举成败,业已失去了唯一向外求援的机会——他原可在费子须下手的瞬间奔门而出,如果他能够抛舍老婆的牵扯,如果他的动作够快,或许仍有半数成功的比算,但,如今却一切俱幻泡影,一切都迟了。
    钱来发步履略显蹒跚的走了出来,这一次,他毫不迟疑的自行抖亮火折子,以一汪朦胧的光晕照向屋角那对落难夫妇,一边端详着,他一边暗哑的笑了起来:“柴二少,你们一再吆喝着我露头,现下我可不是露头啦?但看光景,列位的状况倒不见强,至少,不比我强……”
    吸了口气,柴冲咬着牙出声:“你,你把费子须—一”
    点点头,钱来发不以为意的道:“江湖恩怨,莫非多以杀伐为解决之道,而一旦搏战已起,则你死我活,不在话下,到了那步田地,柴二少,谁还讲得了慈悲?所以,费子须是完了,彻彻底底的断气挺尸啦!”
    唇角不停的抽搐着,柴冲目光僵滞的瞪视钱来发,喉结连连移颤:“钱来发,你,你还想怎么样?”
    钱来发故意露出一副既诧异、又迷惑的神情,左盼右顾的道:“我想怎么样?柴二少,这场火并,莫不成已经完了?好像尚不曾结尾吧?”
    咽了口唾沫,柴冲尽力按捺着自己心中的—股屈辱、一股怒恨:“不错,还不曾结尾,钱来发,要等你料理过我,才算是尘埃落定!”
    钱来发皮笑肉不动的道:“这不结了?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柴冲阴着脸道:“姓钱的,但在你我交手之前,我有个条件——”
    嗤嗤—笑,钱来发昂然道:“条件?柴二少,只怕你弄差了,在你如今的情况下,没有提任何条件的资格,除了死拚,便是拚死,你唯一可以做的,只剩下祷告老天多多保佑……”
    咬咬牙,柴冲忍耐着道:“若不能提条件,就算是我的请求吧!”
    钱来发把自己的面孔凑近了火折子,微眯双眼,好整以暇的道:“哼,这还算句人说的话,柴二少,你有什么请求,无妨先说出来听听,至于你的请求我能否照准,尚得看看你求人乃是什么内容而定。”
    柴冲生硬的道:“我请求在你我交斗之后,若是我不幸战败身亡,务必放我妻子一条生路……”
    钱来发两眼骤睁,火辣的道:“这是什么活?拼死搏活各凭本领,你老婆如何能置身事外?开始有她的一份,结尾也当然有她的一份,柴二少,在各位下毒手对付我钱某人的辰光,你老婆何曾稍稍放我一码?”
    柴冲差一点就气炸了心肺,他额头两侧的太阳穴急速鼓跳,自齿缝中咝咝出气:“如此说来,钱来发,你是打定主意要玉石俱焚、赶尽杀绝了?”
    哼一声,钱来发摇头晃脑的道:“玉石俱焚并不见得,赶尽杀绝么?嘿嘿,只怕却免不了!”
    柴冲形色凄黯的回头凝视他的妻子,声音放得好低好低,好柔好柔:“小乔,事到如今,我已心乱若麻,你倒有个什么说法?好歹帮我拿个主意!”
    柴二奶虽然形容憔悴,精神委顿,头脑却仍清醒,她虚弱的道:“长远以来,遇着什么事,都是全听你的,现在,你可真要我替你拿主意?”
    叹一口气,柴冲伤感的道:“什么时候了,我还会与你客气?小乔,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柴二奶奶幽幽的道:“你—向都是有计较的人,此时慌了手脚,失了主见,原因只有一个,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
    柴冲呐呐的道:“你明白就好。”
    柴二奶奶把嗓调减轻到仅有柴冲可以听到的程度:“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要争争千秋,不必只争一时……”
    涩涩的吞着唾沫,柴冲吃力的道:“这个道理我也了解,可是,可是……”
    体谅的望着夫君,柴二奶奶小声道:“可是你不便启齿?”
    柴冲点点头,赧然无语;柴二奶奶缓缓的道:“不要紧,由我来替你说。”
    这一头,钱来发见他们小两口只—个劲的喁喁私语,不觉毛躁起来:“用不着难分难舍,情话绵绵了,反正你二位黄泉道上皆是一路,到时候尽有你们扯的,辰光不早,卯完算事!”
    柴二奶奶呛咳几声,提着气道:“钱来发,有件事,能以问得吗?”
    钱来发搓搓手,态度较为缓和的道:“虽说你对我不怎么样,谁叫我这个人天生就面慈心软?好吧,有话尽管说,我琢磨着就是。”
    柴二奶奶微带喘息的道:“你把我们柴家府糟蹋成这个样子,钱来发,目的是什么?”
    钱来发似笑非笑的道:“这不是多此—问?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目的?”
    柴二奶奶颔首道:“我明白,所以愿意让你达成目的,钱来发,你需索的东西,可以带走,其他凡是你看上眼的,也可以带走,不论那是不是你的……”
    钱来发道:“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的立场忽然软化了?在此之前,你们原是不妥协的。”
    身子痉挛了一下,柴二奶奶白着脸道:“生命总要比财物来得珍贵,生命甚至比尊严、颜面都来得珍贵,因为失去了这一切仍可找回,失去了生命,就毫无希望了……”
    钱来发慢吞吞的道:“你的意思,是免去我们双方的最后一战?”
    柴二奶奶艰辛的道:“不错,我是这个意思……”
    钱来发道:“其实你们夫妻的功力颇为不弱,连袂之下,尚未能确定鹿死谁手,何须妄自菲薄,在未曾上阵之前就先失了锐气?”
    柴二奶奶坦白的道:“我们决不妄自菲薄,相反的,我们更对自己的能耐有着极精确的估算,我们知道我们的力量可以达到什么程度,也明白什么形势可为与不可为,所以,我们自甘退让,拱手服输……”
    钱来发打了声哈哈:“倒是挺识时务,能屈能伸!”
    柴二奶奶道:“你怎么说,钱来发?”
    踌躇了一会,钱来发道:“我怎么说?我倒难说了;要不宰杀你们,无异放虎归山遗患无穷;若是狠下心来斩草除根,对你们眼前的情况与方才的表明的态度而言,又实在过份了些,娘的,还真有点进退维谷哩……”
    些二奶奶形容愁惨,神色痛苦的道:“话已讲到尽头,钱来发,该如何断处,悉随尊便,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不但损兵折将,辱己辱家,更且把个人的格节弃置于地,你要再不接受,我们除了拚死—战,已无他途!”
    舐了舐嘴唇,钱来发重重的道:“也罢,我就允了你们,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错开今朝,往后再说,我却不能落个乘人之危,赶尽杀绝的恶名!”
    柴二奶奶眼中闪动着光辉,轻轻的道:“多谢成全,钱来发。”
    站在柴二奶奶身旁的柴冲,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模样难看到了极点,令人不禁担心,他会不会突兀想不开而一头撞向石墙?
    钱来发笑吟吟的道:“不客气,我早说过,我这个人哪,天生就面慈心软……”
    柴二奶奶大方的道:“不止你要的东西,但凡这仓房里所有的一切,只要你喜欢,都可以带走。”
    摇摇头,钱来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然也有几分贪婪的毛病,却不至贪到这等地步,二奶奶,你的慷慨,我姓钱的心领了!”
    火折子又已熄灭,黑暗中,柴二奶奶有些好奇的问:“钱来发,‘镇远镖局’的这些红货,你待用什么法子搬运?”
    钱来发走到门口,侧首一笑:“你会看到的,我是有备而来。”
    打开仓房的厚重木门,外面的火光已泼血也似的映泻进来,熊熊的火势不但不见减弱,反而比先时更猛烈了,钱来发探首一瞧,不免咋舌一—原来只有一幢楼房起火,如今竟变成了三幢,火舌蹿舞,浓烟滚腾,连半边天都烧成一片赤红了!
    这种景况,亦说明了柴家府的人为什么迟迟不来仓房探援的原因—一大火肆虐,自救不暇,如何还有精力兼顾其他?
    不过,楚雪凤的手段却也够狠够辣了,她要给予钱来发充裕的动手时间,竟将恁般巨大的代介扣压在柴家府的头上!
    朝着仓房的右后侧,钱来发撮唇发出三长一短的连续哨音,而反应几乎是立即的,一辆乌篷双辔马车已由夜暗中出现,越过事先搭就于宅边畦圃上的两条木板,声息极微的迅速赶来,车上的二位把式,正是焦二顺、焦从旺这一对难兄难弟。
    焦家兄弟跃下车座,和钱来发匆匆交谈数句,立刻开始动手搬运镖货,别看两个人都是一型的精干枯瘦,论起劲来挺有那么一把力气,没费多少工夫,该他们的东西已经完全搬到车上,两兄弟一个赶马,一个断后,又和来时一样,鬼里鬼气的顺着原路退走,过程之间,相当利落。
    钱来发更不留恋,焦家兄弟只一上路,他也跟着离开,直到里许之外,才对空发出一只事先备妥的花旗火箭,当那赤白交间的星焰流光进现于夜空之中,便是通知楚雪凤,大功告成,可以远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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