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霸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啮心痛河浊气戾
    燕铁衣挺立在那里,僵硬得彷佛石塑木雕,两眼睁得几乎破裂,目光中泛映着盈盈的血彩,又像喷射着红毒的火焰,他脸上的肌肉扭绞,好像在忍受着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而他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血丝隐隐渗现,他的整个形态,便由这样无比的愤怒、悔恨、失望、沮丧、悲骇、与辛酸所组合了,表露得淋漓尽致,强烈尖锐至极!
    屠森忽然有些瑟缩,他避开了燕铁衣的目光,别过头去,强欲掩饰什么似的故意重重呼吸着,一次又一次。
    缓缓的,燕铁衣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近,他的步履沉重,宛似拖着万钧之物,而他的面容在这时更显得憔悴与晦涩,他像忽然变得苍老了,脸上,再也找不着丝毫那种天真的神韵,童稚的表情,他宛如一个刚刚受过绝望打击的落拓浪者,表里之间,俱是一片灰暗。
    屠森没有说话,燕铁衣也没有说话,彼此皆是那样的僵寂与冷寞,彼此也都感觉得到那样的距离同隔阂,彷若两个相对的三角锥形态与意议上,充满了尖锐及火辣!
    屠森站着没动,燕铁衣极其缓慢的在四周绕巡了一圈,当然他更清楚的看明了一切,看明了翻倾的车体,失去头颅的马身,那丫环的尸体,以及,岑巧贞裸袒的遗骸──对于岑巧贞的面孔,他特别注视了良久。
    燕铁衣依然默无一言。
    最后,屠森实在忍受不住了,这股沉重的翳闷与僵冷,几乎将他的心肺压炸,突然间,他嘶哑的大吼:“你少管我的事,燕铁衣,你算什么东西,你想什么来指责我?我想如何就如何,要如何便如何,我这是报仇,你知不知道?这叫报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岑二瘸子勾引我的女人,我就强奸他的女儿,我要叫他痛苦终生,悔恨终生,我要使他睡梦也不得安宁,我叫他时时刻刻不忘这桩惨事是因他造成,我要叫他一辈子都在心灵上,精神不如死,活也活在魇境那般的凄惶恐悸里,我要他发疯,发狂,家破人亡……”
    目光冷峭的看着屠森,燕铁衣依旧沉默不响。
    屠森面孔涨得赤红,两眼凸突,口气四溅的大叫:“你,燕铁衣你不用假正经,假道学,你纯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伪君子,真小人,混帐透顶,卑鄙龌龊,挂着黑道大豪的招牌,净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是个下九流的鼠辈,戴着假面具的毒夫,你不准管我的事,而谅你也不敢管,我不听你那套陈腔滥调,胡言乱语,我有我的行事方法,有我的主观思想,你算老几?呸,也配来左右于我?你住口,不准狡辩,你什么也不是,只堪称个刁猾奸狡之徒,我比你要清高得多,堂皇得多,同我相比,你只有为我提鞋的分……”
    燕铁衣看着他,嘴唇紧闭,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却不停的,急速的跳动!
    屠森挥舞着双臂,激动的吼叫:“你不服气想对我不利?哼,你过来呀,拿出你的双剑,过来和你的救命恩人拚上一场,不要紧,让我们对杀,即使我重伤未愈,被你杀死在此,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忘恩负义,杀害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可负天下士,不可天下士负你,过来,姓燕的,有种你滚过来,我和你决死一战!”
    燕铁衣终于开口了,声音厮亚而低沉:“到现在以前,屠森,我尚未开过口。”
    屠森咆哮:“你说,你说,你凭你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我姓屠的全接着,全不含糊!”
    冷硬的,燕铁衣道:“眼前的情景,你所犯下的罪恶,屠森,你知道其严重性与无可宽恕的决断性?”
    屠森直着嗓子喊:“你凭什么管我,指责我,威吓我?我没有错,我的做法完全是正确的,我是在报仇,在报仇啊。”
    燕铁衣道:“这已经不叫报仇了,屠森,这是在作孽!”
    屠森嗔目怪叫:“放屁,你是什么东西?你又有什么仗倚?你敢如此对我谩骂指责!”
    燕铁衣沉痛的道:“对你屠森,我早已失去谩骂与指责的兴趣了,人间世上的任何劝解方式,对你来说,都不会再有功效,除了自趋毁灭一途,再也没有什么能以阻止你这样的疯狂与暴虐,屠森,你真正使我心灰意冷──现在我所求的,就是你自趋毁灭的那一天越早来临越好,而不论是以任何一种形式来临皆为我所期盼!”
    屠森大骂:“你,你忘恩负义,燕铁衣,你吃里扒外,受了我的救命之恩,你却帮着不相干的人说话?你竟为了这桩子事来诅咒我?你混帐,无耻,毫无心肝。”
    燕铁衣凝注屠森,缓缓的道:“小事?屠森,你杀害了那个无辜的车夫,又屠杀了一个可怜的弱质少女,更将岑云的女儿先奸后杀,这种狠毒的,灭绝人性的,残酷邪恶得无以复加的罪行,你竟称其为小事?”
    屠森怪吼:“我这是报仇,你懂不懂,我这是报仇?”
    燕铁衣面色阴晦的道:“冤有头,债有主,屠森,和你有仇的是岑云,你那女人所投奔的对象也是岑云,与岑云的女儿毫无牵连,她没有过失,更无罪行,凭什么要她来承受这样残酷的命运?你心狠手辣,斩尽杀绝,不顾一丁半点的仁义之道,丧天害理,业已至极,你简直不是人,是一头野兽,最最歹毒的野兽!”
    屠森豁出去了,他把心一横,凶猛的叫:“姓燕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想怎么办,任凭你吧,看我屠某是不是惮忌你?”
    燕铁衣冷锐的道:“三条人命,三条无辜牺牲的人命……屠森,你要记住,千万记住,在我蒙受你的恩惠迄今,这是我最后对你容忍的一件事,最后一件,如果还有下一次,那么,就是你迫得我要忘‘恩’负‘义’了!”
    屠森厉吼:“你真敢这么做?”
    目光是灰涩的,燕铁衣道:“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你也明白,而是我愿不愿的问题,屠森,奸杀之事,是首恶重罪,列入十不赦之条,我有生以来,只要遇上此类恶行,向未放过任何一个作孽者,屠森,你犯了,你于我却有救命之恩,看在这个情分上,我不得不再次容忍,然而,我内心的惭愧、羞惶,歉疚却是无可言喻的,行道江湖以还,自来没有做过一桩负咎含私,有失公道之举,今天,我却为你做了,屠森,这比刀剜,刃利刮,犹更令我痛苦十分……做一个人,尤其一个武士,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若连这一个字的内涵也受到了蒙蔽与混淆,无论是否得已,亦算有失立场,愧对良知,愧对人格了……”
    屠森重重一哼,双眼望天,没有说话。
    燕铁衣又叹了口气,道:“想你不会忘记辛伧奸杀那村姑的暴行,我没有饶过姓辛的,事情被你重演,而我却容忍了你,对我来说,乃是一种极大的讽刺,也是一种无比的耻辱,我精神上的负担,良心上的影响至深至钜,也是我自己为自己的操守上污瑕,在这件事上说,公正业已被我歪曲了,侮蔑了……屠森,你就算不替你想,也请你念在我多年以来谨慎维护的名声清誉上,莫叫我一再失去我立身处世的原则。”
    屠森蛮横的叱喝:“少来这一套,什么名声,什么清誉?什么立身处世的原则?完全一派男盗女娼,挂羊头卖狗肉,燕铁衣,你拿去哄哄那些二楞子尚可,在我面前,休要一提再提,你不觉腻味,我早已耳生老茧,厌烦之极,如果你以为你那些陈腔滥调可以对我发生作用,就是无比的可笑同愚昧了!”
    燕铁衣表情木然的摇摇头──人心如此,夫复何言?
    屠森大声叱道:“车呢!雇来了没有?”
    燕铁衣沉沉的道:“在山坡下的路旁停着。”
    屠森凶恶的道:“驾车的人可也看见那丛杂树后的尸体了?”
    燕铁衣道:“没有,否则只怕早吓跑了,那具体体还是我在洞穴中找寻你不着,正在四下遍寻中方才偶然发现的,由尸身上的伤口看,我即知是你‘巨芦刀’的杰作!”
    屠森冷笑道:“真好眼力!”
    燕铁衣平静的道:“由那尸体的伤口,证明人是你杀的,尸体穿着短裆,草鞋,两手虎口部分起着厚皮老茧,臀后市质打磨光滑,且结有补钉,左右全显示着这是一个惯常握鞭久生的粗活人──车夫,因此,我找那辆车,路上有极浅的新印轮辙,至这片洼地边缘消失,然而斜沿向下的杂草却有被辗压拖扯的痕迹,我顺着找了下来,刚好看到你把岑云女儿的尸体推了出去!”
    咬咬牙,屠森道:“多巧!”
    燕铁衣道:“是巧,但尚不够太巧,我正在往下寻找中,隐约听到有人的声音传自这边,那声音很古怪,好像是在一种极度震骇下陷于麻木状态的呓语,空洞的反覆念道着什么姓岑姓郑的,我急忙随声过来,却已来不及阻止这件暴行,你已下了毒手,我仅看到那具体身被你凶狠的推出,看到你‘巨芦刀’上沾染的鲜血!”
    屠森怒道:“幸亏你来晚一步,否则,我断不容你对我的行动有任何妨碍!”
    燕铁衣恍若未闻,接下去道:“在我听到那种反覆的念道声时,我就有个预感──会不会是岑云的什么亲人?及至我来到现场,查视过这一切情景,又端详过那女人的面孔轮廓后,我断定,这被你奸而后杀的女子,必然是岑云的妹妹或女儿之属,现在我知道这是他的女儿,你已经在嚣叫中告诉了我。”
    屠森突然激烈的叫:“姓燕的,甚至在你尚未肯定那小婊子的身分之前,竟就先打定了要阻止我的念头?就摆出这么一副拚命的架势来给我看!”
    冷寞的,燕铁衣道:“被害人的身分并不顶重要,屠森,重要的是你犯下的这桩罪行──不管对象是谁,都一样无可宽恕!”
    屠森双目如铃,挫牙如磨:“燕铁衣,随你卖什么狠,发什么狂吧,只要你胆敢干涉我复仇的事,我就要将你生剥活杀,不信,你可以尝试一次看!”
    燕铁衣冷冷的道:“类似这样的情形,不要再有下次,屠森,否则我向你断言,你的刀同我的剑势必交锋,你的血或我的血也必将有一人溅扬!”
    屠森大喝:“不要再说了,燕铁衣,为着你,不要再说下去,我们上车!”
    燕铁衣唇角抽搐了一下,僵木的道:“当然,上车,我与你同行的道路,也就快到尽头了!”
    说着,他转身管自飞掠而去,毫无回顾。
    狠毒的瞪视着燕铁衣一阵风也似往上卷去的背影,屠森的表情宛似一条蛇——一条露齿噬取猎物之前的百步蛇!
    ※※※
    在来到“大旺埠”的这一路上,屠森独卧车内,燕铁衣策骑跟随,每日的行程相当缓慢,走了大半个月,这天傍晚,方才抵达“大旺埠”前的集货码头,这处热闹非凡,嘈杂混乱无比的大码头,就叫“帆子集”。
    大半个月来,燕铁衣与屠森没说上十句话,彼此间冷淡异常,那模样,不像是结伴寻仇的搭档,倒似是一对找场地决斗的冤家了。
    “帆子集”靠临黄河滨的一带,泊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只,桅樯密密地耸立,灯火高悬,灿若繁星,尽管天色已暗,六条石砌码头上还人来人往,堆集如山的南北货物也正由抗夫们一件件的往船上搬运,船弦与码头间横搭的踏板,不住上下起伏,有韵律的“嗨唷”声,粗沉不绝,还有人们的叱喝声,叫骂声,笑语声,交织成一片暗嚣的音浪,就好像混浊河水激汤,及浪花的声响,不绝不息。
    码头的形势乃是被围在略呈钳形的河湾里,“帆子集”只有滨河的一条街,住家极少,大多是栈房、客店、饭馆、酒楼、茶肆,以及这种地方不可或缺的赌场及妓院,此等景况,光想想,也就知道是怎么个乌烟瘴气法了。
    由这里到“大旺埠”只有三里地,旱路水路都是瞬间可达。
    屠森吩咐在一家极为狭小脏乱的客栈前停下车,并打发了车子,自顾自走进了客栈里,显然,他是要在这里住下来了。
    燕铁衣对于这种龙蛇杂处,各形人物会集的地方最是讨厌,那等充满腥膻骚臭的脏乱环境,更为他所不敢领教,但是,眼看着屠森执意住下,他也不愿出声,只有硬着头皮跟进了店里。
    订了两间楼上的客房,在这家店里已算是较上等的了,然而房间的狭小污秽,与那股子隐隐约约的霉腐气息,仍叫燕铁衣吃他不消,望着那张虫蛀斑剥的木床,以及床上黄黑泛着油光的粗劣被褥,燕铁衣连坐都不想坐,更甭提躺上去了。
    自然,他也明白屠森在此落脚的用意,这里四方杂处,三山五岳各行各档的人物皆有,地方乱,来往的人穿流不息,便不易引起注意,住在此处休歇个几天,要比起住在“大旺埠”,牢靠得多,行迹亦不惹眼──只是,燕铁衣却真被憋苦了。
    屠森的伤势,在他自己的悉心治疗下,比他预料中的恢复得更快,差不多已将好全了,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体非常爱惜,不到彻底痊愈,他是不肯再去冒险的。
    于是,在这间客栈里,一耽搁就又是五天。
    五天中,燕铁衣除了晚间盘坐于卷掀起被褥的床榻上调息运功,并藉以休歇外,白天便独自一人四处溜达,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或到茶馆坐坐,酒楼里来上几杯,要不便至码头上看看光景,日间的时辰要比夜晚深宵容易打发得多。
    屠森五天里可是一步房门未出,除了吃就是睡,该服该抹的各种药物更是按时按重,一丝不苟,完全一派高枕无忧,优哉游哉之状,他不像处在寻仇的前夕,而似到这里当老太爷来了。
    不知道屠森还要在这里呆上多少天?但燕铁衣也懒得去问他,正如燕铁衣所说的,他与这位人兄搭挡的旅程,就快要到达尽头了,这么些日子全忍了下来,只剩几天光景,他还犯得上害急?
    又入夜了,这是来到“帆子集”第六天的夜晚。
    一更天。
    “帆子集”的街上比较清静了些,可是有些地方仍然闹得紧──赌档,妓院,以及码头上那里像是永无尽止的循环着嘈杂与喧嚣,循环着一些为求生存而耗损又轮转的生命,表面上热闹,其实枯燥乏味得很。
    现在,这些声浪便隐隐约约传入了燕铁衣的房里,像很远,却又似很近。
    他盘膝打坐,垂眉闭目,状似老僧入定,彷佛凛然盘坐于天魔乱舞中的一尊菩萨,神彩湛湛,宝像庄严。
    就在这时
    一声极轻极细的音响传自屋顶,又跟着传来了第二声第三声,前后竟有八次音响从瓦面传来,非但如此,窗下的窄巷里,门外的走廊上,也都发出了这样相似的声音,人的双脚在与物体点触时的声音!
    那全是些有着极佳轻身功夫的人自高处或远处掠至着地点一刹那间的声响,人数相当不少,看样子,这里已被包围了──主要目标似是隔壁,屠森住的那间房子!
    燕铁衣静坐不动,他在等候进一步的变化。
    显然,隔室的屠森也已经有了警觉,这次他却机灵得紧,不再与燕铁衣乾耗着打冷仗了,木板壁上,立时传来他连续不断的弹指声!
    燕铁衣没有回应,他实在极为厌恶──屠森这个人,是不肯放弃任何促使燕铁衣向他报恩的机会的,他付出的,时时刻刻都不忘收回!
    于是,在屠森的房门外,一个冷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姓屠的,出来亮个相吧,你有什么打算,不妨明着说出来!”
    屠森的房间里沉默着没有答腔。
    那冷沉的嗓门又开口了:“屠森,何必这么藏头露尾?你也是混世面的人,况且更混得响当当的,是个人物,来到黄河两岸,就是我们的客人,无论你来的目的如何,总该让我们朝个面,是好是歹,彼此全开诚布公!”
    接在这人后面,另一个刚烈的声音也发了话:“怎么着?还要我们进房来请驾?”
    这时,屠森终于回答了,阴狠得紧:“外面说话的人,大概是管婕妤那婆娘手下的二管事‘九手君子’上官如波与三管事‘玉箫’曾双合了?”
    冷沉的声音生硬的道:“不错,难为你还记得,我正是上官如波!”
    刚烈的嗓门也铿锵的道:“好记性,还记得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曾双合,屠森,大家既是老朋友了,你该放大方点,出来交待几句话吧?”
    屠森冷笑道:“有什么好交待的?”
    房门外,上官如波的语声更见峭锐:“譬喻说,你来‘帆子集’有什么目的?对我们‘筏帮’怀有何种企图?为什么来此五六天足不出户?对上次那桩你是持的什么态度等等!”
    重重一哼,屠森火辣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又不是你‘筏帮’的私家地盘,莫非我来不得?既来了只怕亦犯不着先向你们禀报吧?对你们‘筏帮’有什么企图则更是笑语,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三竿子捞不着,我对你们还会有什么企图?至于我五六天足不出户,那是我高兴,各位还管得着这一段?上次那桩──,我的态度如何是我的事,二位总不会期望我对管婕妤这婆娘感恩颂德吧?”
    上官如波冷冷的道:“听你的口气,是来意不善了?”
    屠森暴烈的道:“善与不善,你们又待如何?”
    那曾双合突然厉声道:“屠森,自从上次你在我们水面上擅行劫夺商船,被我们当家的逐走之后,即已严重告诫你不得再回此处,可是你竟敢藐视我们当家的所提警告,去而复返,足见心怀叵测,图谋不轨,这一次,只怕你来得去不得了!”
    上官如波也强硬的道:“在你那次挑衅行动之后,我们当家的即已下令‘筏帮’上下,以及境内各水路码头同道,对你严密加以防范,一旦发现你姓屠的行迹,马上传报,你当你尾缩这客栈房内不出,便可高枕无忧?姓屠的,你太也低估我们了,只在前天,我们业已得到有关你各项可疑情况的报告,在我们隐伏监视下,你虽极少露面,却终于被我们摸清了底蕴,今日,我们确定来人是你,方才在入夜之后来请你的驾,你却言词闪烁,口气蛮横,看样子,大约是想前来找场或启端的了?”
    屠森恶狠狠的道:“好狗才,算你们有爪有牙,更有一只能够嗅味闻腥的鼻子,不错,我正是来找场的,你们总不至天真到以为我会忘记昔日那一箭之仇吧!”
    上官如波萧索的道:“我们当然不会以为你有如此度量与胸襟,所以,我们也就早防着你了,所以,今晚上我们才找上门来!”
    重重一哼,屠森道:“充其量,你们也就是故技重施──来个以众凌寡罢了,姓上官的,只不过这一遭恐怕你们就不会有上一次的好运气了!”
    上官如波语声轻藐的道:“我们知道你带了个帮手来──住在你隔壁的那一位,我们也暗中吊着他好几天了,尽管我们表面上装作并不相识,但蛛丝马迹,在在证明你们乃是一丘之貉,姓屠的,你放心,我们将有机会给你让你与你那帮手发挥个够!”
    燕铁衣暗中撇撇唇角,默不作声──他当然知道,他的门外,房顶,窗下窄巷附近,也一样被对方钉上了,只不过人数没有钉住屠森的多,他们似是把主力全放在屠森身上啦!
    不过,燕铁衣虽然因为对方的语气太狂而颇不悦,但也不得不佩服人家确有两套,别说能在这杂乱喧嚷的地方,探出他们的行藏来已属不易,即使他自己被人跟踪了三天居然也懵然不觉,人家这分能耐,亦不可谓不高了!
    此刻,隔壁房中屠森嘿嘿笑了起来:“很好,上官如波,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会让你们乐个够!”
    上官如波讥剌的道:“屠森,话先不要说得太满,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谁会乐个够吧!”
    屠森粗暴的道:“这一次我来,目的便是要报仇雪恨,给管婕妤那贱妇一个彻底的教训,向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讨回昔日的公道,上官如波,我若不血洗‘筏帮’,不尽屠‘烟霞院’的大小活口,我就不算是人生父母养的!”
    冷森的一笑,上官如波不屑的道:“就凭你!”
    屠森狂声道:“不错,就凭我,老子如没有把握,也不会来,既来了,便好歹叫你们弄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曾双合大吼一声:“你配?姓屠的,把你连皮加肉带骨头一遭算上,也不够秤一次的!”
    “呸”的吐了口唾沫,屠森叱道:“管婕妤裤裆下的狗腿子,你敢先来秤一秤!”
    曾双合怒喝:“我看你能上了天?”
    随着这句话,立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木门碎裂声,紧接着数声暴叱齐起,一片金属破空之声,袭进了隔壁那间狭小房子!
    当各种惊心动魄的声响才起,只听窗户轻响,屠森的声音飘曳落下:“免崽子们,后面来!”
    不错,这句话也算是通知燕铁衣的!
    摇摇头,燕铁衣无可奈何的刚刚伸开腿准备下房,他的房门已在突起的一声响碎裂分散,五条人影闪电般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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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殊死斗手辣胆毒
    房间已经够窄了,猛一下再冲进了五条大汉,几已没有转身之余地,而五个人的五样兵刃,却又那般紧密的对着床上的燕铁衣劈砍下来!
    燕铁衣不禁心中有些恼火,对方一照面就是要命的架势,未免也太歹毒了点;他半声不哼,“削”的一声锋刃破空之响猝起,寒光眩闪中,五件兵器全部歪斜跳荡,失去准头,燕铁衣长身掠向半敞的窗外,身形移动间,“照日”短剑回射蓬飞,在一束晶莹穿织的芒影里,五名大汉嗥叫连声,刹那时滚做一堆──全都在膝盖骨上挨了一剑!
    当他们倒跌,燕铁衣的身形业已落向楼后的窄巷里,然而,就在双脚堪堪沾地的瞬息,背后屋顶上面,几点冷星,暴袭而至!
    燕铁衣看也不看一眼,“太阿剑”倒翻弹点,“叮当”数响,那几枚挟劲风锐势袭来的暗器,立时激飞,散落于沉沉的暗影中。
    就这一个动作之后,燕铁衣发觉,他已经被埋伏巷中的筏帮人包围了!
    过去只有六、七步,屠森更是早已陷入重围之内,围截屠森的人手,要比对付燕铁衣的多得多,很明显的,人家是把重点摆在屠森的身上!
    这条窄巷,位置是在那家客栈之后,正对着客栈背面的上下窗口,直形的巷子略微带弯,巷宽大约只有五、六尺,两个人面对面的一站,便觉得很挤迫了;巷子两边,其实并没有巷墙,仅是客栈背面的建筑与连衡的几户人家后院,与对面栉比的房舍相夹持,便留下了这么一条通巷,很黑暗,也很污秽,一股骚臭腐霉的气味直冲入鼻。
    屠森不挑屋里,不上房顶,更不另约地方,却偏偏选了这么一处所在准备动手,其实乃是最聪明的做法;巷子窄,可以占取空间便不大,相对的,攻击面也就缩小了,在这种形势里,人数多的一方自然比较吃亏,因为人数再多,受空间限制,能够容身巷内加入攻击的也就是几个人,递得进招式的便亦只有那几个角度而已,另外,此处一片沉黑黝暗,人多的那边动手时就要越发小心,以免伤了自己伙伴,如此一来,更可收牵足扯肘之效了!
    堵着屠森的人有十三个之多,围在他身前三边的就有五名,客栈屋顶上又是五名,巷子这边的房脊上犹有三个,十三个人,便把屠森铁桶似的困紧了。
    燕铁衣这边却比较轻松,从上算到下,也只有七个人而已,客栈瓦面上有三位,巷子里三位,背后屋顶上一个,如此而已。
    现在,截着屠森的那些人里,有个身形瘦瘦小小的朋友开了腔……一听口音,就是那位“九手君子”上官如波:“姓屠的,这可是你自己挑拣的好风水地,我看你再怎么个插翅飞腾法!”
    屠森冷峭的道:“上官如波,我看你还是替你们自己多打算吧,这条臭巷子,正好适宜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做为伏尸曝骨之所!”
    和上官如波站在一起的,是个粗横汉子,他狠辣的道:“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大言不惭?
    屠森,你不止是疯狂,而且是愚蠢!”
    屠森双手一拍,傲倨的道:“曾双合,你先来试试,看看我屠某人是不是疯狂,是不是愚蠢?”
    那粗横大汉──“玉箫”曾双合暴烈的道:“正有此意,姓屠的!”
    屠森大刺刺的道:“方才在房间里,你未能一显威风,谅是耿耿于心,曾双合,眼前场面正好,你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几手你那盖世绝技!”
    曾双合大吼:“你接着,姓屠的混帐狂夫……”
    突然,站在对面屋脊上的三个人中为首的一个沉稳的开了口:“双合,且慢。”
    听到声音,曾双合立时顿住,微微仰首却略现激动的道:“大管事,屠森这厮执意挑衅,居心歹恶,若不即时加以制服,深恐再生变异,一旦纵虎归山,则本帮后患无穷……”
    屋顶上的那人语调平静的道:“我晓得,今晚我们奉当家的交待来此,目地也就是为了要收拾姓屠的,但是,却不可因一时意气而乱了步骤,双合,稍安毋躁,照着预定的计划来!”
    屠森嘿嘿一笑,道:“今晚上‘筏帮’可真是群英聚合,精华会萃了,想不到连管婕妤手下的大红人,盛名喧吓的‘金麒麟’严长卿严大管事也‘御驾亲征’了,我屠某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屋顶上挺立着的高大身影,宛若泰山不动,声音更是异常凝重:“屠森,从上次在河面上与你亲近过,以为你经此教训,或会痛定思痛,扪心自省,多少改一改你那种乖张暴戾又跋扈傲倨之态,然而你竟是毫无悔意,非但蔑视我们的警告,又在此地出现,更且怀有报复恶念;屠森,今番你卷土重来,不论有什么打算,只怕你都将噬脐莫及!”
    狂笑一声,屠森道:“严长卿,不要卖狂,你们这群纤夫船工出身的苦力角色,扳穿了只是一干下九流的乌合之众;说到教训我,你们凭的是那一门?这条浩荡黄河是你们‘筏帮’买下来的么?我做我的独脚生意,挑拣我认为合宜的肥羊下手,玷辱了你们还是冒犯了你们?你们居然见着眼红,由管婕妤那婆娘带头,聚合‘筏帮’总管事以下十名管事,并其四‘勇卫’,藉人多势强相袭于黄河水面,挡我的财路,扫我的脸面,这是你们乖张暴戾,跋扈傲倨,还是我?你们不扪心自省,竟然尚硬要以非作是,把过失诿诸我的头上?呸,你们算是什么玩意?我屠森又岂是吃这一套的?今日我来此处,就是要报那一箭之仇,雪那受困之耻,刀刀诛绝你‘筏帮’这干牛鬼蛇神,用血抹红你们的‘烟霞院’!”
    严长卿缓缓的道:“屠森,你真是强词夺理,皂白不分,荒谬歪曲之极江湖同道,各有基业,各据地盘,这是一贯的传统,也包容了多少年来血汗的累积;我们在这里扎根,生长,延续,自有我们的渊源及依据,我们付出了代价,当然有权在此求取生存的所须,和维护我们生存的所须;你越界行事,上线开扒,一未先打招呼,投帖告帮,二不事后解说,获致谅解,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连续蛮干,在我们的地面上横做无本生意,屠森,我们在此创威立信,有我们立定的规矩与成律,水陆上的行旅客商按时向我们缴交规费,由我们包揽大部分运送买卖,我们亦便保护他们的安全,使其不遭侵害,像你这样劫掠抢夺,无所惮忌,设若我们不闻不问,任你胡闹下去,往后还能再混字号吗?又如何再接受人家的供奉?
    你说说看,屠森,是谁在断谁的财路,谁在扫谁的脸面?”
    屠森凶悍的道:“不要罗嗦这么多,严长卿,我不管你们是怎么个内情,又有些什么乌七八糟的规例,这全是你们自已在关着门起道号,自己封的名,自己封的地,别人如何且不去说,我就先不承认,天下人走天下路,我姓屠的浪荡江湖几十年,走八方,闯四海,向来便不理这一套,否则江山全叫你们霸占瓜分了,我吃那一份!”
    严长卿摇头道:“屠森,枉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居然却说出这么一番诨话来,岂非不可理喻?”
    屠森粗暴的道:“你们除了只能接受一个‘杀’字外,又晓得什么歪理?”
    严长卿俯视着他,低沉的道:“如你所言,屠森,武林中的规矩,江湖上的统,甚至黑白两道的道义全可弃而不顾了?大家全似你这般随心所欲,胡作非为,这天下还是一个什么天下?一干并无自卫能力的老民百姓就应该饱受蹂躏宰割么?”
    屠森冷笑道:“不错,适者方能生存,这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人间世界,严长卿,对我对你,也全是一样,你们的力量能够压制我,我只有认栽,反之,你们就也承受了吧,什么道理,什么规矩,都是狗屁,武力才是一切,刀刃始为公义,说什么冠冕堂皇,天官赐福的话皆是白搭!”
    面对屠森的“玉箫”曾双合咬牙切齿的道:“大管事,姓屠的如此蛮横乖张,你可也都听到看到了,这种人还能和他再说什么?他既要在刀口子下见真章,我们便成全了他!”
    上官如波也冷静的道:“大管事,我们奉谕前来围兜此獠之际,当家的即已推测他是来意不善,挟怨而至,当家的并已授权,如在实在无可婉转之情势下,可以先斩后奏,以除遗患,大管事,眼下业已到了这个辰光了!”
    严长卿微喟一声,道:“屠森如此冥顽不灵,执迷不悟,真是可惜他那一身好本事。”
    “呸”了一声,屠森厉烈的道:“用不着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们早就是打了谱来对付我的,而我更是一心一意来找你们清结旧帐,大家全不必客气,豁上命拚上一场,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上官如波尖锐的道:“姓屠的,你好像认为你很有把握?”
    双目中光芒如焰,屠森道:“正如同你们也认为很有把握一样,上官如波,谁能吃定谁,很快我们就可以知道!”
    这时,曾双合又大叫:“大管事,请下令袭杀!”
    屠森阴恻恻的笑了:“甭摆这些臭架势了,姓曾的,横竖你们也是要并肩子一拥而上,来个众凌寡,多吃少,这是老章法,没个新鲜处,来来来,就凑合上来吧,别净顾着吆喝,吓唬不了人,反叫自家丧了元气!”
    屋顶上的严长卿叹了口气:“屠森,你是怎么渡化也渡化不了,如何劝解也劝解不来,我们业已尽了本份,这血腥后果,你可怨不得人!”
    屠森狠厉的道:“闭上你那张乌嘴,严长卿,你们从根本上是起着什么心来的?明明是打算硬干狠杀,斩草除根,偏又满口的仁义道德,虚情假意,说穿了,也就只是想落个杀人的口实,对外推卸责任的藉口而已,不要紧,你们尽可大伙一起上,你们不要脸已经成了习惯,用不着再掩饰什么的,你们拿得出,老子就收得下!”
    严长卿淡淡的道:“好,屠森,你准备着吧。”
    不待屠森回答什么,他已向着客栈楼上原先屠森住着的那间客房窗,提高了声音道:“总管事,我们下手了。”
    屠森与那边的燕铁衣仰头望去,这才发觉在屠森那间房子的窗口边,居然也映现着好几条人影,严长卿的语声甫落,窗口里的一个人已中气十足的开了口:“亮灯!”
    随着他这两个字,客栈对面的那排屋背上,立时以长竿穿瓦,挑出了二十多盏“气死风灯”,而客栈楼下背着巷口的几扇窗户也纷纷燃亮了烛火,光辉映照,上下通明一片!
    看来,“筏帮”的人也早有准备了,那二十多盏“气死风灯”悄无声息的穿瓦而出,可见是预先就在屋顶上量妥了方位,挖好了洞孔,而这么多盏灯火能在一声令下即刻挑出,亦是早就备齐了的!
    如此一来,屠森想利用黑暗以增加敌人困难的打算就被挫消了一半,现在,他只有妥善运用地势来同对方周旋了!
    就在灯火挑现的瞬息,屠森毫无先兆的猝然进步,冷光有如匹练,“削”的一声便飞击向他面前的五个敌人!
    光芒闪映中,上官如波等五人立时暴退,屋顶上的严长卿急扑而下,黄袍飘扬里,两团斗大的“金瓜锤”猛砸屠森!
    屠森身形倏晃,反手一百七十刀彷佛一百七十条流电闪射,锋刃破空,声如鬼哭,严长卿大喝一声,双锤翻飞,又一个筋斗倒跃回去!
    巷子里,曾双合贴地暴窜,一双“紫凤刀”挥霍灿耀,宛如端雪花飘,卷扬向上,屠森半步不退,刀舞芒锐,眨眼间便将曾双合的招式全部封出!
    上官如波身形微闪,猝扑猝回,这一来一回的过程中,他那粗逾儿臂的“判官笔”已向屠森吞吐攻击了六十六次!
    屠森的六十六刀同时并出,金铁撞响声混激一片,两侧,一个使两只短柄银枪,一个使长“丧门剑”的大汉合袭向前,但甫一照面,已被屠森的“巨芦刀”截逼而出!
    这一边,正对燕铁衣的三名“筏帮”好手也展开了攻击,燕铁衣背靠着墙,轻描淡写的化解着对方招式,完全采取和以前在这种场面中一样的策略──守,他的注意力大都集聚在屠森身上,他要预防着屠森万一不支,好来得及施援。
    屠森在上下六个敌人的攻扑里,仍然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他的武力的确是高,那六个人,在“筏帮”里全是一流的硬把子,但待到和屠森玩上了,却颇受威胁,攻拒之间,完来处于被动的地位,莫说伤到屠森,能够勉强将他缠住,业已是相当吃力。
    燕铁衣看在眼中,却并不觉得轻松,他知道“筏帮”的内容很不简单,组织严密,能者众多,尤其规划谋略,更有独到之处,他们必然也清楚屠森的不易相与,因此,他们既然主动堵上了屠森,便是有备而来,绝不会虎头蛇尾,虚张声势,目前的阵容,可能只是主力的一部分,恐怕压轴好戏还在后面呢。
    就在他暗自忖度的须臾里,屠森已是豁开来干了──他在再次以凌厉的刀法将由上而下的严长卿挡出之后,于迎接那双枪敌人的快刺中,猛然身形侧偏,双枪贴着他的身子落空,“巨芦刀”的光华倏映,使那双枪的大汉整个身体便平撞起来,半边脑袋刹那时抛扬,白白的脑汁与浓浓的血浆迸溅,连一声嗥叫都未及发出!
    “杀──。”
    “玉箫”曾双合的“紫凤刀”暴斩横劈,同时嗔目狂喊,屠森蓦地矮蹲,”巨芦刀”飞划出两条眩目的光流,两声撞响融为一响,“紫凤刀”跳荡歪斜,但是,曾双合猝而抛肩急旋,就在他的领口中,“呼”声飞出来一溜浑圆细长的白影,白影甫现,立时响起一片高低不同的尖锐音律,屠森的“巨芦刀”循声挑削,竟在连削三次中,俱未中的──声音的变幻怪异而飘忽,明明在上,那溜白影却旋舞向下,明明在左,白影的实体却回转于右了!
    屠森三次快削,次次落空,这三次削斩的动作快逾电闪,却也微微露了空隙,曾双合便抓紧这一线之机,双刀暴切入内!
    寒芒交织中,屠森刀翻有如石火映现,“紫凤刀”的利刃擦过他的大腿两侧,皮开肉绽下,他已不容对方生出,“巨芦刀”顺着翻扬之势,划过曾双合的咽喉,一抹血水随着曾双合的闷嗥同起,可是,那溜在空中旋飞的白影也倏忽尖啸着直落,屠森回刀横截,又因为对声响的判断错误而截空,他奋力躲避,让过了后颈,却未能避开肩头,但闻“扑”的一声,那溜白影已插进了他的左臂内!
    那是一根奇异的东西──两尺长,只有拇指般粗细,两头尖锐,中间略宽,上带七个对穿小孔,通体洁白如玉,且呈现着微微的弧形,这样的一件暗器,不但能以发出奇异飘忽的音响,亦可做多次的,难以捉摸的旋舞,而且由于质地光润滑溜,便是受到撞击,由其弧线作用,更能顺势翻折,的确是一种别出心裁又颇为狠毒的暗器!
    曾双合号称“玉箫”的由来,便在于这根箫形的利器上,但是,他若不施展这件东西,只怕再怎么样也不会叫人猜得到!
    肩头上挨了这一记,不禁把屠森往前撞出了两步,当面那个生了一双豹眼的壮汉狂吼着冲扑,一对“虎头钩”兜胸便挑!
    “巨芦刀”斜起横截,两柄“虎头钩上下”分开,斜起的刀锋暴落,狠狠透入对方的肚腹,但是,那名大汉却不往后仰,一声长号,反朝前挺,刀尖穿露出他的脊骨,他却双臂合力,死死抱住了屠森!
    事情的始与终只是一刹那间,那个使长“丧门剑”的汉子已扭曲着面孔,十九剑暴卷屠森背后!
    屠森也够狠了,他怒吼半声,就以搂抱着自己的这个身体迎接对方骤雨也似落下的剑锋,只见血肉裂卷,红芒映溅,那死力搂抱着屠森的大汉,固然头脸背脊上布满纵横剑痕,一道道的可怕伤口累累交织,但屠森也挨了好几下,虽说仅是划破皮肉,也令他怒火如炽,愤不可抑!
    在寒光的泻落中,屠森突然左右暴闪,大斜身,连着那大汉的尸体往前猛冲,同时奋力将早已透入这具体体里的“巨芦刀”往前硬撑,使“丧门剑”的那人慌忙往后急退,“咚”
    一声碰上了墙壁,急迫里,他长剑方待由横变直,却已来不及了,透出他同伴背后的寸许“巨芦刀”尖,业已重重戳进了他的左胸!
    “嗷……哇。”
    惨号着,这人双眼上翻,身体僵挺,长剑“仓郎郎”坠地,屠森猛力拔刀,血水狂喷中,倒下的是两具体体!
    上官如波飞窜上来,“判官笔”抖起点点晶芒,有如一蓬星雨罩上屠森的背部!
    “巨芦刀”在一团绕回穿射的冷电中迎拒,双方笔刀交锋,火花四扬,脆响密集,方才各退一步,对面屋顶上,两条身影怒矢般射到!
    屠森尖啸着,“巨芦刀”左右飞闪,刃芒挥斩穿击,由上扑来的两人不但双双招出被封,更各自挨了三刀,两个身体在空中连连翻滚,血雨纷洒,而在此瞬息,上官如波的“判官笔”急出,连在屠森腰胁间刺中两次!
    屠森猛然吸腹凹胸,竭力使对方的笔尖刺入不深,他的“巨芦刀”凝结成一蓬光灿交织的蛇电,暴落急罩!
    于是,上官如波虽然挥笔招架,臂飞腕转恍同九手齐舞,却仍未完全挡住屠森这起于一刹那的狂厉斩劈,在一片金铁互击声中,他还是挨了七刀──七刀刀刀皆是致命的要害!
    上官如波混身溅血,他像喝醉了酒一样,东跌西撞,连连打着转子往外摔出,一对“判官笔”早就抛落于地。
    两串斗大的金弧便在这时有如迅雷殛顶般兜头飞来,力道万钧,凶猛无比——严长卿的“金瓜锤”!
    屠森咬牙嗔目,血汗满脸,他不退反进,长身上迎,“巨芦刀”的刀刃彷佛吐射着冷焰,带着锐风,在点与线的光彩闪映中弹跳穿舞,“当”“当”“当”有如密集的钟响,硬是将严长卿这轮狂猛的攻击破除!
    猝然弓身缩背,屠森的躯体一团珠也似滚动,在严长卿的飞跃退避里,刀芒似雪融风,呼啸卷扬,“括括”两声,严长卿的大腿上已被削掉两片厚厚的皮肉!
    大吼一声,严长卿左手里掷飞,屠森的身形斜掠三尺,刚刚让过,严长卿的右手里也紧跟着抛出,这一次,屠森可躲了,他形容狰狞凄怖,狂笑如号,横身侧旋向前,在那枚“金瓜锤”擦着他腰边掠过的一刹那,他的“巨芦刀”已临至严长卿的颈边!
    客栈楼顶瓦面上,五条人影便似五头大鸟般急掠而至,闪闪烁烁的几十点寒光,流星殒石般凌厉的先后射向屠森背后!
    屠森的刀锋只要稍稍再挺挥一寸,便可割切到严长卿的脖颈,但是,如果他不立时躲避或运刀自保的话,固然他能够伤害严长卿,但是,他自己亦恐不免!
    猛然嘶哑的怪叫,屠森恨不可抑,他扭身翻转,“巨芦刀”宛若炸碎了一团琉璃球,幻为千百条,千百点光影冷芒,四散喷弹,在一片刺耳的锐气破空声里,他的双脚暴飞,急踢严长卿!
    情况的变化是快不可言喻的,一刹那的起始,便也在一刹那间终结,而过程只是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团影像闪动,一片光华流灿!
    几十枚暗器拖曳着晶凝的光尾抛扬四方,严长卿也被踢得“哗啦啦”的压塌屋顶坠落下去,但是,就在严长卿跌落前的瞬息里,他靴筒中一柄专备用于水底贴身搏杀的尖钻,也刺进了屠森的足踝中,透过屠森软靴,前后对穿而过!
    屠森切齿欲碎,不顾一切的跃空滚翻,“巨芦刀”纵横劈掠,将那五个凌高扑下的敌人逼得叱喝连声,纷纷后退!
    但是,那五个人只是略略一窒,又合拥而上,五个人的五件兵刃如若狂风骤雨般凶狠的攻杀挺进,复与屠森混战成一堆!
    屠森连受多处创伤──有大腿内外两侧各卷裂开一道三、四寸的血口子,肩头那只“玉箫”入肉透骨,痛苦非凡,脸上,双臂也有几处割伤,腰胁间的伤处亦血流不止,再加上左足踝这透穿的一钻,各种创伤的组合,非但已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更见严重牵制了他的行动能力!
    五条大汉的这一次扑击,也是不要命的野悍法,五个人全都是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个个奋不顾身,豁死进攻,招招是同归于尽的动作一式,是玉石俱焚的打算,五个人全像疯狂了!
    又一次的齐进合扑里,屠森蓦然贴地横翻,“巨芦刀”“仓郎”架开一柄”霸王镧”,一把马刀,刃锋闪射,眨眼间已各分九次穿刺又缩出自两个对手的肚腹中,肠脏溢出里,那两个尖号着的大汉竟然不倒,以“霸王镧”与马刀交叉暴劈!
    屠森人是贴地翻进的,对方两人这出乎意外的垂死反击,令他大感狼狈,刀锋横起,架是架住了,但旁边的三件家伙又疾速地刺向他身体各部致命之处!
    客栈的窗口中,此刻又有七条人影惊鸿也似,一现而落!
    比一切更快来到的,是燕铁衣,──他流光般穿越出他那几个对手的阵势,长剑“太阿”的寒芒有如一条经天而起的白虹,紫电迸溅,剑气森森,匹练也似的旋绕,立即将三件向屠森身上招呼的兵刃激震开去,并同时把楼上扑落的七条人影逼得四散躲避!
    以刀撑地,屠森挺跃而起,却不由大大的摇晃了一下,几乎一个踉跄又摔跌下去!
    燕铁衣低促的道:“走吧!”
    屠森喘着气,愤怒又怨恨的道:“我还以为你真要恩将仇报,看着我挨剐了?”
    燕铁衣冷冷的道:“别多说了,我们快走……”
    屠森再度摇晃了一下,切齿道:“不,我要斩断这些龟孙子,一个也不容他们活着出去,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这正是你报恩偿债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时机了!”
    望了屠森一眼,燕铁衣沉着脸道:“我看你有点迷糊了,屠森,你挂了这一身彩,又在重围之中,凭什么再‘斩绝’人家?‘筏帮’今晚乃是有备而来,好手云集,精英会萃,里里外外全把这附近围满了,以你现在这种情形,若不是有我为助,能否突围都成问题,尚奢谈什么进一步的报复?”
    屠森一脸的血汗污染,映着红艳艳,青惨惨的灯火,看去越发恐怖狞厉,他瞪着燕铁衣,恶狠狠的道:“你又是干什么的?你难道就不能帮我抵制他们?不能帮我诛杀他们?”
    燕铁衣生硬的道:“不要忘了,屠森,我不助你杀人!”
    屠森火爆的道:“但你至少也该帮我不遭对方伤害。”
    燕铁衣道:“不错,我现在同你一起突围,正是为了不让你被他们坑死在此!”
    就在两个人互相对了这几句话的当儿,方才从客栈楼上窗口中跃下来的七个人,与原先自瓦面上扑落的五人里面存的三个,业已会合一起,又再围了过来,不但如此,那边对抗燕铁衣的七位亦同时奔近!
    就在人影晃掠中,巷子对面的屋脊上又冒出了二十多条身影,另外,巷子两头更有不知多少火把燃起,刀光闪闪,锋芒隐隐,大批“筏帮”的人手开始拥进,看情形,他们为了要截杀屠森,真是不惜孤注一掷,倾巢而出了!
    客栈楼上的窗口里,仍然尚有人在,此刻,又是那位“总管事”宏亮坚定的声音传来:“里外全把稳了,兄弟们,大家沉着应战,姓屠的身受重伤,业已是‘个中之鳖’,难以逃脱,我们照着预定的计划来,今晚必要诛除此獠,永绝后患!”
    “筏帮”那边的人虽多,但却肃静无哗,有条不紊,除了沉疾移动的脚步声,便是兵器轻微的磕撞声,再就只有火把偶而爆起的“劈拍”声了,然而,越是如此,越见其一股萧煞阴森的窒人气息!
    悄细的,燕铁衣道:“看仔细了,屠森,这等阵仗岂是你眼下的情况所堪对抗的?直到如今,管婕妤连面尚未露,你要再强撑下去,很可能正主儿的边都沾不上一下,便叫她的手下人给摆平了!”
    屠森目光四边巡视,恼恨无已:“卑鄙无耻的‘筏帮’,下贱龌龊的管婕妤,竟然用这种不公不平的手段来对付我,倚仗人多取胜,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简直把武林同道的颜面全都丢光赔净了,一群打滥仗,众凌寡的猪狗,畜牲……”
    燕铁衣低声道:“你要骂,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却不适宜,屠森,我忠告你,再不走,只怕就更不容易脱身了!”
    双眼里凶光如火,屠森咬咬牙,极为不甘的道:“好,我们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马上就会卷土重来!”
    点点头,燕铁衣道:“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走,我替你开道。”
    说着,他猛旋身扑向巷外,长短双剑齐出并飞,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见一大一小两团光轮交织翻滚,气流波动,尖啸如注,屠森在后挥刀跟随,刀芒纵横,蓬射闪掠,双剑一刀,便有如一片由刃锋组合成的劲风,挟着无比的锐势卷了过去!
    堵塞巷子里的“筏帮”人众,根本便不能靠近,接触之下,不是滚跌翻仆,就是家伙出手绞脱,一时间但见身影倒飞,人体撞倾,兵器大把丢弃满地,怒叱厉喝,怪嗥长号之声乱成了一片!
    就像这样滚汤浇雪般,燕铁衣替屠森打着冲锋往外突围,真是所向披靡,摧坚陷阵,待到客栈中及后巷里的“筏帮”大批好手见情不妙,临时调聚增援,他们两人早已冲出巷外,鸿飞冥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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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彼岸渺黑道英雄
    从“帆子集”那个刀林灯海,血溅尸横的惨烈场合里突围出来,屠森的情况可真是够狼狈了,混身的血,混身的伤,满腔的怨恨同愤怒,他一路上不停的诅咒着,诅咒“筏帮”,诅咒管婕妤,甚至连燕铁衣也在他诅咒之列!
    来到距离“帆子集”十余里外的一处荒野里,屠森坚持不再走远,燕铁衣无奈之下,只好挑选了一片松林子暂时栖身;在无灯无火又无水的情形里,屠森毫不迟疑,立即为他自己治伤上药,摸着黑,他的动作依然熟练而正确,并且,这一次他没叫燕铁衣帮忙。
    坐在一边,燕铁衣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眨着,就宛似两颗晶莹冷澄的乌亮墨玉:“屠森,不要我代劳?”
    屠森哼了哼,道:“你歇着吧。”
    燕铁衣低声道:“其实,我们大可以再往前走走,找处可以遮风避雨,有火有亮的地方,说不定可以弄上一壶热水,这样你治起伤来就要比现在方便多了。”
    屠森像是触着了伤处,黑暗中,他噎了一声,随即又冷冷的道:“多谢你的好心,在这里就动手疗伤,要比再拖下去好得多──这是对我来说,当然有些人是希望我越晚治伤越好,甚至死得越快越好!”
    燕铁衣慢吞吞的道:“屠森,我可没有这种意思。”
    咬咬牙,屠森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燕铁衣有些恼火的道:“我如果要对付你,我会堂堂正正的做给你看,像这种恶毒想法,我绝不会有;屠森,你不可用你的观点来印证我的心念!”
    屠森没有回答,管自在忙着替自己周身伤处敷药,燕铁衣可以听到他粗大的喘息声,强忍痛苦时的噎气声,喉咙里的痰窒响,以及瓶罐相撞时的轻细微响,在治疗的过程中屠森不时突而痉挛歪扭,强忍着那种尖锐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燕铁衣又缓缓的道:“不用大急,屠森,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屠森喘嘘嘘的道:“正好相反,没多少时间了!”
    燕铁衣疑惑的道:“怎么说?”
    屠森怨毒的道:“我固然受伤不轻,‘筏帮’更是损失惨重,就在他们元气大丧,人手调配不全之际,我们立即回头再次下手,抽冷子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叫他们连番折损,便不一蹶不振,至少也能搞得他军心涣散,风声鹤唳,于混乱惊扰里取管婕妤性命,就要容易多了!”
    燕铁衣道:“你肯定他们的力量会因今晚一战而大受影响?”
    屠森恶狠狠的道:“当然肯定;管婕妤手下,有‘大掌舵’一名,‘二掌舵’一名,这两人仍实际负责‘筏帮’的大小事务,除非有十分重大的问题才须向管婕妤请示之外,一干日常琐事俱由此二人决断裁行;除了这两个人,就是总管事,以及依次的十名管事了,这些角儿,便也全是‘筏帮’中真正有本领,担得起的人物,今晚上管婕妤没有露面,她那两名大、二掌舵亦未现身,减去这三个,那总管事固未受创,但他们的大管事‘金麒麟’严长卿却必然负伤不轻,而二管事上官如波,三管事曾双合,四管事柏永昌,五管事牛兆欣,六管事丛威全已当场殒命……。”
    燕铁衣忙道:“这几名管事,你全认得?”
    屠森道:“当然认得,昔日在黄河水面,我曾同他们拚过一场,我记人的本事素强,见过一面便永难忘怀──对我的仇敌尤其如此!”
    燕铁衣又道:“那么,跟在严长卿身边的两个人又是‘筏帮’的什么人物!我是说从屋顶凌空扑下时被你劈死的那两个?”
    屠森阴沉的道:“那两人是谁我不知道,但后来从客栈瓦面上下来的五个,我却晓得是‘筏帮’那十名管事以下的‘筏老大’,‘筏老大’乃是‘筏帮’里直接引水随船的角色,一条黄河,分段分区,‘筏帮’这种‘筏老大’数约七、八十人,大多是身体结实,水中功夫好又有几下子的人物,这批家伙倒不见得真个有什么精湛武功,但个个又粗又横,骠悍凶猛,凭的就是一股子野劲,人数多了,倒有点棘手;据我想,那第一次从客栈顶上扑下的五涸,以及后来再又扑下的七个,加上严长卿坠落之后二十多人,可能都是‘筏老大’之属。”
    燕铁衣道:“那些位朋友确是狠,功夫都不算有什么独到之处,但硬是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朝上冲,像是打了谱就不想活的架势。”
    屠森愤怒的道:“我也不是善人,这些王八蛋既然嫌命长了,‘巨芦刀’下便看看他们有几许头颅可斩?”
    燕铁衣谨慎的道:“屠森,你真打算马上再干一次?”
    屠森断然道:“一点不错!”
    燕铁衣道:“但是,你的伤?”
    屠森挫着牙道:“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能以最快的方法血洗‘筏帮’,搏杀管婕妤。”
    凝视着屠森,燕铁衣道:“但你的伤却是实际上的困难,屠森,我已一再强调过,我不能帮你杀人!”
    屠森嗓门略带沙哑的道:“这个你无须挂虑,我自有办法!”
    燕铁衣摇头道:“老实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办法,能使你身上的创伤不至影响你的行动。”
    屠森大声道:“你懂什么?难道在这方面我不比你更有经验?我告诉你听吧,第一,我已在伤口上加敷了双倍分量的药物,药物当中更含有强力止痛的成分;第二,我方才已经吞下固气凝血的药丸,使中气平顺,创处快速结为血痂;做过这两件事后,我便以布条将伤处困紧,不令破裂,如此一来,暂时可保行动无碍。”
    燕铁衣冷静的道:“做任何事,总应适度才好,治伤疗疾亦然;屠森,我对医理虽然欠通,但也知道过量的药物对于创伤固能奏效于一时,却乃种植其他遗患的根源,更是触反本疾的祸由;好比一个十分饥饿的人,突然间大量进食,饱是塞饱了,但肠胃也就大大受到了损害,这是饮鸩止渴的危险做法,你可不要为逞一时意气,而糟蹋了你自己,使伤口在将来转向恶化。”
    屠森粗暴的道:“少罗嗦,你只记着你应该做什么,用不着管我的事,我决定了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跟着我走,凑合着如何还你的‘债’也就是了!”
    燕铁衣低沉的道:“屠森,我会实践我的诺言──在你正式与管婕妤对阵之前,我不能算是还完了债,但是,一待你和管婕妤遭遇过后,无论你的目的是否达到,我即已报恩至尽,那时,也就到了我们分手的辰光,如若你未能偿愿,以后,便全是你自己的事了,这一项,我要先和你说明白!”
    屠森咆哮起来:“我知道,用不着你一再提醒我!”
    燕铁衣淡淡的道:“为了你自己好,屠森,你还有机会再考虑一下──是过些天等你养好了伤再去寻仇,抑是马上就去?”
    目光宛似火焰般熊熊燃烧,红艳艳,青惨惨,屠森凶狠的道:“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晚上就到‘大旺埠’‘烟霞院’去杀他一个满堂红!”
    连燕铁衣也不自觉有股寒气自心底泛起,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劝你,屠森,你既然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好讲的!”
    屠森重重的道:“原本你也就是说的些废话,燕铁衣,先前在‘帆子集’那一场拚斗,你毫未尽到责任,你有意纵容他们将我围困,你是存心替他们制造机会,好遂你借刀杀人的毒计,你原可为我分担更大的压力,帮我敌住更多的对手,甚至在我受伤以前便挽我于危难,但是你没有,你完全没有这么做,你是眼睁睁的要看我流血,看我遭到对方的攻杀而不顾……燕铁衣,我知道你怨恨我,仇恨我,只因为我救过你的命,你唯恐遭致不义的罪名,方才忍住不向我施辣手,然而你心里时时刻刻在诅咒我,希望我早死,希望我被我的仇家杀害,这才遂你的心愿,才会使你满意,对不对?燕铁衣,你好狠的心肠啊。”
    燕铁衣淡淡的道:“你似乎有些不正常了,屠森。”
    屠森“呸”了一声,又激动的道:“从‘虎头沟’‘彩玉坊’与‘五绝十刃’韦无名等的那档子事开始,你就是一副不情不愿又牵强为难的可恶姿态,及至‘旗斗山’同‘八虎将’的争端,先前‘帆子集’与‘筏帮’的血战,过程中你更是有力不发,有能不用,磨磨蹭蹭,要死不活的作风,令我几番受创,险遭大难,你原可帮我帮得十分彻底,十分完美,但是你不,你只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象征式上场子亮亮相而已,你半点也不为我尽力,你仅乃应付我,敷衍我,目地是不叫你自己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罪名,说来说去,你全为了你自己打算,燕铁衣,你太无耻,太自私,太可恨了。”
    燕铁衣目光如电,冷锐削厉,他凛烈的道:“屠森,你纯系站在自我的场上断章取义,以非作是,简直一派胡言,满口诨话──你要报复的对象并不是些十恶不赦的人,你要报复的动机谬误无比,每一桩仇恨的起源都是因为你的过失而造成,你素性暴戾,心地狠酷,本质邪恶,手段更是凶残寡绝,冷血毒辣之至,但我为了受恩于你,不得不昧于良心,亏负道义,冒着被天下人责骂的困窘,精神上承担着莫大的负荷,咬牙硬撑着来报你的‘恩’,还你的‘债’,我固不能帮你杀这些不该杀的人,我也有言在先,但我亦曾几次救你于生死边缘,数度挽你于濒亡濒绝之境地,我不计利害,不顾后果,不在乎为你而结仇结怨,种种般般,全为了帮你这个根本不值,也不配受帮的凶人,你尚不满足,更口口声声恶言相向,一再诬陷于我,你要我像你一样将人家斩尽杀绝,像你一样做些天理不容的禽兽行为,像你一样不仁、不义、不忠、不恕你才高兴,才认为我算‘报恩’,屠森,你不但疯狂、乖张、蛮横、更且愚昧、幼稚、糊涂;论到无耻、自私、可恨的人不该是我,正应是你才对!”
    猛的从地下站起,摆置身边的药瓶药罐,也被唏哩哗啦的撞倒一片,屠森双目怒瞪,握拳透掌,模样凶狠至极的大吼:“燕铁衣,你竟敢如此辱骂我?”
    燕铁衣冷酷又坚定的道:“因为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屠森,我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冤屈了你!”
    眼里像是喷着猩赤的火焰,屠森面孔扭曲,不自觉的,也是本能的伸手摸向左胁下的“巨芦刀”刀柄!
    微微仰起头来,燕铁衣雍容自若,更带着那么一种渊临岳峙的沉稳威仪:“很好,屠森,如果你想和我一争长短,眼前正是时候──不过你要记住,你在拔刀之际,要非常快速才行!”
    手指接触到冰凉坚硬的刀柄,一股寒气顺着指尖透入屠森的心脏,透入他的血脉,他猛的打了个冷颤,微微痉挛了几下,又那般僵木的把手退出衣襟之外。
    燕铁衣冷冷的道:“至少,你总算做了一件聪明事!”
    屠森的表情怨毒得就像一条噬人之前的“青竹蛇”,他的声音从齿缝迸出:“不要忘记这一次,燕铁衣,不要忘记,我会同你结算的,只是个迟早而已!”
    燕铁衣生硬的道:“我等着,不论何时何地!”
    长长嘘了口气,屠森一言不发的又坐了回去,他沉默片歇,开始撕裂内襟中衣,做成长长的布条,那么用力的逐一困缚伤处。
    燕铁衣踱到一边,心头沉重郁闷无比;天下有许多施恩者,也有许多受恩的人,施受之间,原是一桩崇高的美德,一种人类至善的表现,更是一片温馨的情操,这本乃一段佳话,然而,目前的施与受者,却竟是弄到了这么一个结局!
    ※※※
    “烟霞院”座落在“大旺埠”的郊边高亢处,旁邻着埠集,面对迢遥数里之外的滔滔黄河;四周植满青松翠柏,围绕着架筑成巧雅图案的青砖矮墙,随着地势的起伏,在石板砌成的小路相连间,点缀着亭台楼阁,精舍小轩,情调非常优美而宁静,一片的和祥,一片的幽柔,不带丝毫那种江湖人聚集之所惯有的野气。
    纵然是现在,“烟霞院”表面上依旧平静,并不似一般江湖组合,在遭遇大敌之前那等剑拔弩张,一派刁斗森严,更锣不绝的乌烟瘴气法。
    屠森大概在开始寻仇行动之前,业已对仇家们的情况做过刺探工作,他领着燕铁衣扑进“烟霞院”之后,毫不迟疑的直闯那座最高处的楼阁,两人一前一后,身形如雷般飞掠,眨眼间便已来到那座恢宏的楼阁门前。
    沉沉的黑暗中,屠森微喘着气,他刚刚仰头打量着要从什么地方冲入,紧闭的楼门已突然启开,随着那两扇沉厚的包铜嵌环大门开启,一盏一盏的灯火也迅速相继燃亮!
    门内,是一间气势豪华的深广大厅,沿着左右两排,各挺立着二十名面目粗犷,牛高马大的彪形壮汉,他们的兵刃全都撑在身前,个个双目直视,没有丁点表情,大厅中间,一把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面目姣好,却略嫌神情精悍了些的瘦峭中年妇女,在这中年妇女背部一字排开四名大汉,两侧,亦站着七八个形态各异,但神色却一样阴沉的人物。
    大厅的灯火,很快已被十多名手脚俐落的青衣汉子完全点亮,在一片通明辉煌中,仍是恁般的肃穆无哗,一股森的慑窒气息,似是逼到了人的心上!
    管婕妤竟然摆出了这样一个阵势,这样一个场面来迎接“贵宾”,不但屠森大出意外,搞得有些惊愕,即连燕铁衣也不禁颇觉怔忡!
    直楞楞的望着这副光景,屠森猛一摇头,喃喃的道:“好婆娘……”
    燕铁衣没有哼声,他向来对事情的顺利与否,或多或少,都会先有点预感,眼前的形势,他一看就晓得十分扎手,管婕妤的精明老到,辛辣沉稳,好比一个滚烫的蕃薯,不必去触试,光看看那股子气势,业已够叫人头痛的了!
    两个人便站在大厅门前,都没有动作,厅里的人,也保持着静默,只有坐在中间的那个中年妇女,以她那双冷峻的目光,一直灼亮逼人的凝视着屠森与燕铁衣。
    踏前两步,屠森先开了口:“管婕妤,你还算光棍落槛,没叫我到处找你,便先把阵仗亮出来了,这样好,好大方,我也乾脆,大家少黏缠!”
    那中年妇人,果然正是管婕妤──这把黄河的镇河锁,统率上千骠悍男子汉的女霸主,“筏帮”的大龙头,冷冷一笑,声音在平淡里别带一股峭寒之气:“屠森,你的刀天下有名,而你的胆量尤其强韧,昔日在黄河面上,被你突围脱走,我还道是你不敢再蹈覆辙,岂知大谬不然,你非但卷土重来,这一来竟尚是专程找我们算帐的呢,不错,你有种!”
    屠森傲然道:“管婕妤,你对我还不配褒贬,你除了手下多了些虾兵蟹将之外,并没有任何强过我的地方,一点也没有!”
    管婕妤的脸上丝毫不现她内心的反应,口气依然冷寞:“昨晚上,我们损失的五名管事,四名‘筏老大’,严长卿也受了内伤,此外,更伤了八名‘筏老大’及十六名弟兄,屠森,这全是一笔笔血债,这些债,就全都要记到你的身上!”
    屠森无动于衷的道:“这是些废话,管婕妤,此时我来,就是要欠下更多这样的债!”
    目光闪了闪,管婕妤道:“屠森,你脸孔泛青,气色灰败,大约昨晚上受的伤尚未痊愈吧?这么快急着前来,只怕对你并不十分有利呢!”
    屠森生硬的道:“这是我的问题,管婕妤,你不也正希望如此么?”
    管婕妤又注视着燕铁衣,缓缓的道:“我知道,你请来了一位好帮手──朋友,你的剑真快,不但照面间就摆平了我手下五名‘筏老大’,更在重重围困中,护着屠森突围而去;听说你剑似矫虹旋轮,出神入化,进出千军加入无人之境,功力高不可测,朋友,可要我猜猜你是谁?”
    燕铁衣微笑道:“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管婕妤忽然叹了口气:“大魁首,以屠森这样的恶人来说,他根本没有朋友,更找不着帮手,可是,他如今不但找着了帮手,更是请到了你这么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实在是太出我们的意外;大魁首,此中除了有特别的隐情之外,我在怀疑──你是否想并吞我们?”
    燕铁衣郑重的道:“从无此意,管大姐,我助屠森,只是为了他救过我的命,目前的举止,乃是‘还债’,这也是他指定的‘还债’方式,我受人恩泽,无可推却,但绝对没有侵犯贵帮基业的野心,否则,我也不会单单以这种姿态出现了;管大姐明人,一定知道以贵帮的实力而言,我如有并吞之念,定将大聚人马,合众而至,岂会孤身一人来此冒险?”
    点点头,管婕妤道:“好,只凭大魁首一句话,我就定下心了,但不知阁下要如何帮助屠森报仇?”
    燕铁衣道:“很简单,我不会帮他杀戮贵帮中人,却也不会任由贵帮中人杀他,但如贵帮各位在动手之际要以众围袭的话,我就必须替他分担一部分压力了!”
    管婕妤正色道:“很公道,大魁首,你如此不偏不倚,格守本分又情理兼顾,正是一代大豪的本色,无论以后的情势发展如何,我们对你绝不记恨!”
    拱拱手,燕铁衣道:“多谢。”
    自椅中站起,管婕妤微微昂首:“就在厅前空地上一决生死;孩儿们,把地方照亮。”
    一声令下,楼角两侧的阴暗里,立时奔出来数十条身影,片刻间,火把风灯便燃亮起来,将中间一块十丈方圆,铺着青石板的地面映照得恍同白昼!
    管婕妤一伸手,沉稳的道:“大魁首先请。”
    燕铁衣与屠森来到圈子中央,一身淡青衣裙的管婕妤也跟了进来,同时,她身边的一干好手,那四十名“筏老大”也一起围上!
    屠森咬牙切齿的道:“管婕妤,你还有多少人,何妨一同摆出来现世?”
    管婕妤阴冷的道:“犯不着说反话,屠森,你自来行事狠酷寡绝,卑鄙龌龊,无所不用其极,是个根本没有人性的狂夫,所以,我们对你也就不能讲究武林规矩!”
    嘿嘿狞笑,屠森道:“好托词,姓管的泼妇,为什么不说你们怕我的功夫强,单打独斗定难取胜?为什么不说你们恬不知耻,一向就是群殴群杀,打滥仗打惯了!”
    灯火的映照下,管婕妤脸上如布严霜,冷硬萧煞之至,她僵木的道:“屠森,你不配是个江湖人,更不配立足于武林,道上有了你这么一号人物,是道上的灾难,亦乃天下苍生的不幸,现在,我们就要用我们的鲜血,用我们的生命做代价,来为人间世上铲除你这个祸害!”
    屠森目光寒凛,闪闪有如蛇信伸缩,他暴厉的道:“好一篇大道理,管婕妤,来试试,看你能铲除我这个人间‘祸害’,还是我能斩杀你这个混世的‘妖精’!”
    管婕妤的答覆是抖自衣摆掩遮下的一道银辉──带着“哗啦啦”的震响,去势强猛,有如流光电绕,她用的兵器是一条三节棍,一条银亮璀灿的沉重三节棍!
    屠森早有准备,身形倏偏,“巨芦刀”斜挥,“仓”一声挡开了棍头,同时,六条人影亦自六个不同的方位齐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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