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四章姑娘灌烈酒醉后吐真情
    好大的一阵雨呀!
    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点子就像是洒豆子也似的自天空洒落下来。
    于是,房上、路上,凡是所能看见之处,水花四溅,暴雨如珠。
    这阵子雨来得可是时候,最起码,来年的稻田水是有了。江南到底是江南,即使是干旱季节,也不会长久,自有及时之雨解人忧虑。
    大雨之下的即景,确是新奇而热闹,黄土街道上频频爆起的水花,土珠儿,就像是开了锅的稀饭,来往行人一个个抱头鼠窜,状似过街老鼠,都成了落汤鸡。
    那是一块相当大的招牌——广和居——有名的素菜之家。
    “广和居”的素菜包子、饺子,以及整桌的素菜筵席都十分出名,是当地两位乐善好施的佛门居土所联资经营。除了这家远近驰名的饭馆子之外,另有一家“广和居客栈”,就在饭店的后首,来往的客官先吃饭后住栈,或是先住栈后吃饭,都极为方便。
    大雨来临,却为饭店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生意,一时间门限欲穿,张张桌子都挤满了人,后来的便只有挤在门檐下“望洋兴叹”的份儿了。
    小伙计柱子老早就支起了大红纸上面专写着斗大的一个“满”字招牌,只是这招牌刚一支出去,就被斜扫进来的雨点儿给打湿了,看起来一片模糊,红黑混淆,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东西。
    大雨唏哩哗啦,黄土道上泥点儿四溅,偶尔驰过来的快马,遍体水湿泥泞,蹄掌翻飞之际,两侧行人可都遭了殃,简直都成了蠕动在田畦里的泥鳅。
    小伙计柱子看看雨势不歇,来者有增无减,确实发了大愁,把一块防雨的大油布,用竹竿支架高高挑起来堵向正门,这样一来可以防雨,再来兼可防人。
    他这里方自把油布架子支好,却顺着布篷子边沿淅沥沥淌下来一撮子水来,正好淋到了他的脖子里。
    “啊唷……好凉!”话声未歇,他的一双绿豆小眼珠子可就直住啦。
    像是忽然被人点了穴,又像是得了急中风,一双小眼在猝然接触到面前这个人儿时,他确信那可是再也分不开来了,心里是嗵嗵地直跳,张着嘴傻着脸。
    “我的老娘——这是哪来的一个小娘儿们……不……还是个大姑娘吧……可也他娘的太俊了些吧……我的个老娘,简直是再世仙女嘛……”
    美色当前,竟然连脸上的雨水都忘了抹了。
    就这样,柱子直瞪着两只小眼,眼巴巴地瞧着那个他认为再世的仙女一径地来到了他眼前,敢情是好标致的一个大闺女。
    二十上下的年岁,白净净的脸蛋儿,高鼻子,小嘴,两道黑而秀长的眉毛微微颦着,一身黑油绸子雨衣,近腰肢的地方用一根同色的油绸带子扎着,空出了纤细的小小蛮腰,不过是那么一拃,那么笨重的一身雨衣,穿戴在她身上,竟然不觉出一些儿累赘,只是好看。
    这个姑娘一路淋着雨水,直由对街走了过来,身后牵着一匹高大的灰鬃大马,人马被雨水冲洗得油光水亮,一径直奔到眼前。
    小伙计柱子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射,看了个唏哩哗啦,不经意全身早成了落汤鸡,只是望着对方姑娘发愣。
    “对不起,”那姑娘向着他点了一下头,“给我找个座儿,要独个儿的。”
    “是……有有……请——”
    那姑娘淡淡地笑了笑,怪凄凉的样子。
    “啊,对了,还有我的马,麻烦给牵到厩里,好好喂些草料。”
    “是是……有有……”
    好像是除了“是”和“有”之外,别的话他可全都忘了——等到接过马,转交给另一个小厮,拉向槽头的当儿,这才忽然傻了眼。
    只顾了“是是是”“有有有”把客人让到了屋里,眼睛在座头上这么一掠,他可真的傻了眼啦。
    却只是满屋子黑压压坐的都是人,加上了许多临时新加上来的座头,可真是举步维艰,老天,再还能从哪里找到这么个空座儿让给眼前这个姑娘。
    “这这……”柱子红了脸,“真对……不住……我可真是没地方……安置……
    这……”
    大姑娘早已把一身油绸子雨衣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紧身衣裤,长身细腰,衬着乌黑的一头长发,看过去越见标致,一听见说是没有了座位,脸上表情可就透着失望,两道秀眉可就颦在了一块儿,似乎有些怪对方小伙计为什么不早说。
    “可,真是对不住……这里早就客满了。”
    这话可就更有语病了,既是早就客满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心里一气,也不多理他,只拿着一双冷冷眸子瞧着他,那意思是说倒要看看你怎么安置我,想打发我走可没那么容易。
    “这……”柱子可真是作了大难。
    大姑娘冷冷哼了一声,往后面退了几步,拿背靠着身后的墙,抱着一双胳膊,似乎是要在这里泡上了。
    柱子无奈,只得端上了一把椅子,赔着笑道:“大姑娘,你就请先坐一会儿吧,待一会儿有了空儿,再请上座,可好?”
    这个姑娘用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扫了一眼,随即不吭不声地坐了下来。
    柱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转身张罗着倒茶拿手巾儿,大姑娘接过了热腾腾的面巾,刚要往脸上抹,想是忽然发觉出上面的气味不堪承受,皱了皱鼻子,又退了回去。
    “嘻……”柱子嘻着一张大嘴,“大姑娘你贵姓呀?这是往哪里去呀?”
    人家姑娘可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说了等于没说,她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一样。
    这时方才那个牵马的小厮,才背着大姑娘一具简单的行囊走了进来,嘿,柱子这才发觉到,行囊外面还插着有一口宝剑——不用说,对方这个姑娘准是个跑马卖解的江湖少女了,却又看上去文文静静地,一些儿也不沾江湖气息。
    即使是坐着,也怪不是个滋味,满屋子乱哄哄的客人,笑声、叫声、呼卢喝雉的猜拳声音,真能把耳朵给吵聋了。
    大姑娘忍不住正要站起来冒雨离开,即见一个头戴着瓜皮小帽的店家由里面步出,睁着一双黄眼睛珠子东张西望,贼也似的。
    忽然一眼看见了角落里的这位姑娘,顿时堆起了满脸的笑容,一路上杀出重围,直到眼前。
    “这位大概就是麦小姐吧?对不起,怠慢,怠慢!”一面说,这店家一手摘下了头上的瓜皮小帽,连连直向着面前大姑娘打躬不已。
    大姑娘惊了一惊,盯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姓,谁告诉你的?”
    “这……大小姐你马上就知道了……”一眼看见了面前的柱子,立时瞪眼作色道,“你可真是糊涂蛋一个,没位子你不会往后面带吗?”
    柱子讷讷地道:“后……面?后面不是客栈吗?”
    “混蛋东西。”那店家怒声斥道,“客栈里不是照样吃饭……还不把大小姐的行李背着?”
    敢情来人是这里的主人之一,人称“二先生”的账房兼管事,他姓曹,人家管他叫曹二。经他这么一喝叱,柱子哪里敢出声?立时背起了大姑娘行囊,往后院里就走。
    大姑娘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只看着曹二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小姐你跟我来见一个人,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原来这位姑娘正是麦小乔,前些天恭送父母入川,在哥哥家住定之后,终是闲不下来,过了几天便禀明父母说是欲往九华山寻师。二位老人家虽是十分割舍不下,无奈情知爱女自为金鸡太岁过龙江击伤之后,虽赖凤姑娘之续命金丹保住了性命,身上仍有余毒未去,早晚不定哪一天发作起来,便不得了。偏偏这类潜在毒伤,一般医家万难解救,也只有寄望那些山野奇人异士,是以小乔说要转回师门,麦氏二老便也不再阻拦,一番叮嘱之后,含泪而别。
    麦小乔原本是想去九华山寻师,半路上想到了关雪羽,总是放心不下,便取道江浙欲向皖南切入,心里甚是犹豫。
    她心里虽是一直惦念着雪羽,却不知他如今落脚之处,记得临别之际,关雪羽曾说过,如欲打探他的下落,便去出云寺问出云和尚便知,于是她便私下打定了主意,先去找出云和尚。
    却是没有想到,方入浙境,便遇见了这阵子大雨,雨势之大,简直前此未见,更势将要延续数日。说不得,也只好先在这里住了下来。
    此刻,曹二忽然道出了她的姓氏,说是有人要见她,便不禁令她暗暗吃惊。
    她此行外出,为恐被人疑惑,衣着行止,已是尽量随俗,丝毫不愿出异样,想不到依然为人认了出来。
    这时一面随着曹二向里面行走,心里虽忐忑不安,暗忖着如是老金鸡等一伙强人,便将如何是好,心里思忖着见面后应处之道,已同着曹二步进到后院广和客栈。
    一弯长廊直通内院,满园萧瑟,衬以半池枯荷,一切在雨的衬托之下,更显得无限惆怅。
    雨势实在太大了。
    唏哩哗啦由两廊边檐倾泼下来的雨柱子,看上去就像是两条大水龙。
    这道朱红色长廊一路婉蜒伸展,直达湖心,就在那湖心之处,耸峙着一座六角石亭,尽管风雨交加,这湖心一亭,却独能享受到风雨中的宁静。
    显然那神秘的客人,便在湖心亭了。
    麦小乔忽地停住脚步,道:“这人要见我么?”
    曹二笑道:“是是……”
    麦小乔道:“我刚来这里,他又怎会知道?别是认错了人吧!”
    蓸二道:“万万不会,大小姐既是姓麦,便错不了……”
    方说到这里,即见前面六角亭蓦地启开,由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半短长衫,白长袜,足踏一双多耳芒鞋,高个头的尖脸汉子。
    曹二忙站住脚道:“这位麦大小姐,我给请来了。”
    尖脸汉子那张死人也似的脸上,看不见一些笑容,点点头道:“没你什么事,下去吧。”
    曹二笑着应了一声,躬身而退,一面招呼着身后的柱子,径直把麦小乔的衣物行囊,扛向后面客房。
    这里,那个尖脸的汉子,掀动着一双吊梢眉,一双凸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麦小乔身上转了一转。
    “是麦姑娘么?我家姑娘等候多时,里面有请。”
    “你家姑……娘?”
    麦小乔显然为之一惊,接着也就猜出是谁了。
    “难道是凤……姑娘?”
    想着随即快速步入亭内。
    果然没有猜错。
    但只见偌大的六角亭里面,摆置有一席讲究的饭菜,凤姑娘独自一人坐在席前,却另设有一个座位,杯箸排置,却是空着:
    “是你,凤姐姐……”
    凤姑娘身着粉红,却披着水绿色的一领长披,一蓬秀发,又黑又长的直披肩后,想是独个儿饮了一些酒,脸上微微现出一抹酡红,更凭添了几许娇媚。
    “请坐,”她微微含笑说,“专为了等你,这一桌子莱,我还没有下筷子呢。”随即转问身后的尖脸汉子,“大四儿,给麦姑娘献茶。”
    尖脸汉子大四儿应了一声,转身倒茶。
    虽是客居之间,她这里可是一应俱全,敢情无异于她的行宫别馆。
    “姐姐你太客气了……”
    说着,麦小乔随即在那张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一切简直就像个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可还真的有些弄不清楚,不过,在这个地方,碰见了这个人,却是一件意想不到,令人喜悦的事情。
    大四儿献上了精瓷盖碗的一碗香茗。
    麦小乔实在口渴了,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茶质清碧,入口生芬,端是上好佳茗。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又注意到对方凤姑娘纤纤玉指上的那枚碧绿的翠马蹬戒指上,白手碧翠,相映生辉,却是美极了。
    “她可真是个美人儿……也真懂得享受……”
    再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布衣裙权,光净的十根手指头,未免相顾失色,她虽自幼生长在官宦富贵之家,可没有养成一些儿娇惯气息,像眼前凤姑娘这般排场享受,也是从来未曾有过。
    老实说,这个凤姑娘,对她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对于“她”,她有太多的纳闷儿,太多的好奇。
    其实,凤姑娘又何尝不是一样?
    四只几乎是一样清澈、一样美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彼此都在静静观察着对方。
    “你真美……”
    凤姑娘微微笑着,发出由衷的赞美。
    其实这句话,小乔早已经说过了,只是在心里说,没有出口而已。
    “姐姐怎么也在这里?”
    “我比你早来两天。”凤姑娘的那双澄波双瞳向着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仍然是大雨如注,“可巧碰见了这阵子大雨,就被留了下来。”
    “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来了这里?”
    “这可是一件巧事……你过来。”
    一面说,她随即走下位来,麦小乔跟着过去。
    凤姑娘望向另一侧,推开一扇窗,大雨之中,即现出了当前不远的街景一面,包括广和居馆正面大街在内。
    “明白了吧。”凤姑娘说,“我的眼尖,你一来我就看见了。”
    小乔这才明白,笑笑道:“可是我们就两个人,也犯不着叫这么多菜呀?”
    “我习惯了。”凤姑娘浅浅忧郁的眼神儿,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人的一生,就像萤火虫一样的,即使有那么一丁点儿光,又能光彩多久?尤其是我们女人家,所以,别那么苦了自己,该吃就吃一点该玩就玩一点,有好穿的好戴的,别藏着啦,赶快穿戴起来,怎么舒服就怎么过,莫待春去冬来……”
    眨了一下眼睛,她似颦眉却又笑了,露出的一排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摇摇头就不再多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才指了一下桌子:“我们吃吧,菜可是要凉了。”
    小乔的肚子实在也饿了,对方既是一番诚心,也就不再客气,两个姑娘家就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了。
    “你可会喝酒?”
    小乔摇摇头,一笑说:“不过,你有兴趣,我也可以奉陪一些。”
    “好极了……”凤姑娘眼睛一扫旁边的大四儿,“给麦姑娘斟酒。”
    大四儿答应了一声,双手自矮几上捧起了一个古瓷的小酒壶,正待上前。
    “慢着。”凤姑娘唤住了他,看向小乔道,“我差一点忘了,你是不能喝酒的……
    也幸亏……幸亏……”
    “为什么呢?”
    “你身上有伤,怕是见酒就发……”
    小乔这才想到了自己的毒伤未去,果然是喝不得酒。
    凤姑娘说:“我平常一直是不喝酒的……你猜我为什么会忽然又发了酒瘾?”
    小乔摇摇头道:“为什么呢?”
    凤姑娘说:“那是因为我忽然想到,我们女人实在太可怜了……很多事男人能,我们女人就不能,我就是不信,所以干脆就喝它一个痛快……”
    小乔“嗯”了一声,半笑道:“说的也是……只是这……又何必?”
    凤姑娘眯起了一双凤眼,含着笑说:“巧的是,我在那只老金鸡的住处,发现了好多前朝的佳酿……弃之可惜,我爹爹嗜酒如命,就带了一些预备孝敬他老人家,一时兴起,就打开了一坛尝尝……”
    “味道怎么样?”
    “好是好,就是太辣了点……”凤姑娘张开樱口,吐了一口气,用手扇了扇,显示着她根本就不擅饮酒。
    一旁的大四儿,忍不住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就被凤姑娘的目光阻止,他终于不敢再置一词,摇摇头叹了口气,随即退回原处。
    自从上次跟踪凤姑娘,惨被修理之后,大四儿算是乖得多了,也学会了看眼色儿说话,像现在,凤姑娘喝多了几杯酒,表面无事,一旦发作起来,便是不行了,大四儿还是三缄其口,闷不吭声的好。
    酒入愁肠,似乎增加了无限惆怅。
    凤姑娘向着她的跟班儿大四儿挥了挥手道:“你到外面去,这里用不着你。”
    大四儿怔了一下,终于讷呐地道了声:“是……”随即退出。
    他前脚退出,凤姑娘随即用手捧起满满一觥酒,大口的饮了个精光。
    小乔“呀”了一声,睁大了眼道:“别喝醉了……”
    凤姑娘斜过一双凤眼瞟着她,笑得那么邪:“这点酒……又算得了什……么?唉……
    我心里闷得慌……喝点酒,也许会好受些。”
    说罢,又自斟了满满一觥。
    小乔倒是一番好心,皱着眉毛说道:“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可怎么是好?”
    凤姑娘这时脸上一片桃红,看过去益增娇媚。她脸上颜色过于白皙,又不着笑容,看上去冷冰冰的,令人不敢亲近,现在喝了酒,脸现酡红,再加上不拘言笑,顿时如春花怒放,望之如桃李争春,娇艳极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醉的……我只是心里千头万绪,不知向谁吐诉才好。喝一点酒松弛松弛,果然像是好受得多。”
    小乔的肚子原本饿了,这么多佳肴在前,她也就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又吃了好些菜,喝了一碗汤,这才放下筷子。
    凤姑娘在她吃饭的时候,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用红布包着的满满半坛子酒喝了一个精光,才停了下来。
    小乔吓了一跳,道:“吃点饭吧!”
    凤姑娘摇摇头,却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风雨不息。
    二女并肩而立,眺望着大雨的天——
    “好大的雨呀……”小乔说,“这一下旱象总可以排除了吧,不知道我们那边下了没有?”
    凤姑娘双手拢了一下肩后长发,连带着她身后的一领披风,都被大风吹起,一平如肩,模样儿更俏了。
    六角亭内灌满了风,迂回不出,“轰轰”作响,声势颇是惊人。
    “你不是回四川了么?”凤姑娘眼睛注视着窗外,却在跟麦小乔说话,“怎么又来了,莫非有什么未了的事?”
    “喔……”小乔摇摇头,讷讷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回去看看……”
    “难道还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人?”
    说着,她当然转过脸,睁大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小乔,这话可是说得过直了,小乔被她这么直直地注视着,原来很自然的表情却变得不自然了,由不得脸上微微红了一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凤姑娘忽然笑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猜出了你的心事?”
    小乔摇摇头,怪不自然,又有些生气地道:“我有什么心事?”
    “你别乱说——”说了就把头转向一边,直向窗外望去。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下落?”
    小乔心里由不得微微一动,回过眸子来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谁的下落?”
    “哼!你可真会装蒜。”凤姑娘扬了一下头,“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麦小乔脸上一红,笑了笑道:“你是说关先生?”
    凤姑娘看了她一眼:“不错,就是他,关先生。”
    麦小乔由不得脸上又红了一下,想了想,落落大方地道:“他的近况可好?”
    “好极了……”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你想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么?”
    说完,她静静地向小乔注视着,微笑了笑,笑容里包涵着几许神秘,却是“讳莫如深”。
    麦小乔总是不便承认,微微摇了一下头:“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我父母对他一直心存挂念……”
    “你自己呢?”
    凤姑娘的那双眼神儿,忽然变得极其犀利,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到小乔心窝里。
    麦小并可是有些脸上挂不住了,以她性情,平常要是有人敢对她这么无理说话,她早就还以颜色了,只是眼前这个凤姑娘,却是有大恩于她,甚至于她家门中人,那就不便发作了。
    聆听之下,她干脆不答理她了,把头转向一边,脸上神色明显地现出了不悦。
    凤姑娘迎着冷瑟的风,苦笑了笑,忽然道:“我们不谈这个了……”
    一阵寒风袭过来,她脚下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
    麦小乔忙自挽住她道:“呀,你有些醉了。”
    凤姑娘挣开了她的手,摇摇头,道:“别胡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
    话虽如此,她却情不由己地现出了醉态。须知她素来不擅饮酒,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喝过,再者所饮之酒,正是当日过龙江取自古堡地窖所藏。数百年前的烈酒,酒性奇强,双重原因之下,她如何挺受得往?
    这阵子迎面寒风,猝然间引发了强烈的酒兴。凤姑娘忽然觉得酒力上冲,一阵子天昏地暗,心里虽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愿在人前出丑,身子见了一晃,便在近窗前的一张石几上坐了下来。
    她想呕吐,身子前倾,探出窗外,干呕了几声,却是吐不出来。
    麦小乔看着,心里老大的不忍。
    “凤姐,你可是真的醉了……我扶你到屋里去休息休息吧……”
    说罢,再也不由她使性子,胳膊上着力,用力地把她搀了起来。
    凤姑娘真的醉了,一头秀发,云也似的垂了下来。手触处全身滚烫如焚,恁地星眸圆睁,几番作势,却挽不回已经瘫痪了的醉态。
    “谢谢你……你就扶我一把吧……”
    “你就别客气了。”
    麦小乔搀着半醉的凤姑娘一脚步出了湖心亭,只把一旁守侍的大四儿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家姑娘,她怎么了?”
    抢上几步,就要去搀扶,却被凤姑娘推了开来。
    “没你什么事……我只是多……喝了一点酒……”
    “唉……”大四儿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刚才不是早跟姑娘说过了么?这种酒喝不得……偏偏又在这当口儿,不是误事了么?”
    麦小乔道:“不得事,她只休息一会儿也就好了,你前头带路吧!”
    大四儿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他虽受凤七先生严词关照,一路照顾凤姑娘的起居饮食,不得出半点差错,无奈这位姑娘任性,动辄大发娇嗔,好几次差一点连命都送掉,哪里还敢有所顶撞?只是职责所在却又不能置若罔闻,须知道一旦那位背后的凤七先生怪罪下来,自己便真是有十条小命,也是难以保住,这可是左右为难的一件差事,却又不容他抽身而退,也只好克尽绵力,勉为其难了。
    好在,这座园子,自凤姑娘下榻于此,便整个地包了下来,倒不愁外人撞见,否则张扬出去,可就麻烦,尤其是眼前这当口儿,可是一点点紪漏也出不得,大四儿心里一个劲儿的这么嘀咕着。
    穿过了曲折的长廊,一径来到了后院客舍。
    大四儿老大不放心地回过身来道:“还是我来……吧……”
    凤姑娘虽然在醉酒之中,心里面却清楚,只向着那大四儿挥了挥手:“去……给我滚的……远远的……”
    大四儿真傻了眼啦。
    “姑娘你……”
    “再说一句,我把你眼珠子给挖了出来。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我不叫你进来不许你进来……去去……”
    边说边自连连向着大四儿挥手不已。
    大四儿直恨得频频咬牙,一腔忠心,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场,心里一阵子难受,只觉得遍体生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在当地,可叫他不是个滋味。
    倒是小乔看不过去,含笑安慰他道:“你就下去吧,你家姑娘交给我吧,保管没错儿……”
    大四儿望着她苦笑了笑,一时连眼泪都淌了下来。
    把凤姑娘搁在了床上。
    这一霎,天色昏暗得厉害,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虽然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却几乎已经像是天黑了。
    关上了窗户,点亮了一盏灯。
    望着床上的凤姑娘,麦小乔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脸色绯红,摸起来烫人,一双娥眉紧紧皱着,红而薄、呈现着动人弧度的嘴,紧紧地绷着,那么醉态掬人,看着也令人怜爱。她那里不时地哼上一声,翻个身子,散乱的发丝任性地披下来,像是一片云,而云中的这一只“凤”便更加难以令人猜测了。
    即使像她——凤姑娘,这等武功之人,一旦醉倒之后,景象亦是如此,由此推想她所饮的酒,该是何等的醇烈了。
    “水……水……”一声声的曼吟,出自凤姑娘的芳唇,她确是有些醉糊涂了。
    麦小乔应了一声,赶忙站起来,由一旁暖壶里倒出了一杯,走过去扶起她来。
    婆娑的灯光之下,凤姑娘脸红如火,身上的热煞是烫人,小乔吓了一跳。
    “哎呀,这么热,我看你八成竟是病了,得找个大夫来瞧瞧才行……”
    “用……不着……”凤姑娘用力地摇头,嘴里含糊地说着,“我……身上……有药,清……心散……”说完了,面条似的又软了下去。
    小乔答应着,把她平身放好了。
    对方说出了“清心散”三个字,毫无疑问地,这是一种药名,那就在她身上搜吧。
    凤姑娘可真的醉得厉害,睡在床上,霎时之间已似人事不省。
    麦小乔见她醉态如此,也是心里发急,当下,先把她脚上靴子脱下来,靴子方脱,叮当两声,各自落下了两口小刀,吓了她一跳检视之下,见是一种薄如纸片,状似柳叶的细小的物件。
    麦小乔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极轻,比了比,恰与中指一般长短,往手上一附,任他神仙也瞧不出来,谅必是一种稀罕的暗器,凤姑娘竟然把它随身藏在靴子里面,也真是有心人了。
    脱了靴子再脱衣裳、披风、长裙……还真费事,好在彼此都是姑娘家,倒无须忌讳。
    以凤姑娘那等自负、娇纵任性的人,也竟然有被人随意摆布的一天。
    衣服脱光了,拉一床丝被把她盖上,麦小乔这才松了口气,弥漫在眼前的酒气重极了,麦小乔被熏得受不了,跳起来去一边打开窗户,让大股的冷风灌进来,才像是好一些。
    窗户一开,才看见凤姑娘的那个跟班大四儿,远远打着一把伞,伫立在雨地里,兀自向这边戒备着,倒是真的尽忠职守,诚是难得。
    吹了一会儿风,麦小乔才又把窗户关上,想到了还没有为对方找药,这才找到了她藏在裙边的细皮革囊,里面涨鼓鼓的,装的东西不少,小瓶小盒子多的是,可就不知道哪一个里面装的是“清心散”。
    摸了一会儿也没有找着,麦小乔干脆哗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一时琳琅满目,玩艺儿还真不少。
    清心散装在一个小小的扁盒子里,是一种小小的淡黄颜色丹粉。那盒子形式椭圆,上面有几个凸出的阳文字体——“金凤堂秘制”。
    麦小乔待取药在手,眼睛无意中瞟了瞟,却看见了一方打着相思情结的头巾,于是抖开来一看,嘿,上面竟然花花绿绿真还绣着东西呢。
    麦小乔自幼不擅女红,每见别家姑娘做的好针线,私下便羡慕不已,眼前这位凤姑娘的针线活计,她倒是要好好瞧瞧。
    那是一方闪亮着点点星光的湖色上好丝巾,滚着一圈银丝边儿,十分雅致,打开来,先自有淡淡的一缕暗香——李清照词中的“暗香盈袖”,那“暗香”二字实在是形容女子的铅华粉脂与本身体香的一种混合味儿,最能令人蚀骨销魂。
    显然,凤姑娘这方红帕上便是这股香味儿。
    麦小乔只是注意这方红帕上未完的绣工——尤其是大红色丝线,绣在上面的几个字十分醒目。一经触目,由不得令她为之怦然一惊。
    “雪羽清赏。”
    麦小乔忽然地睁大了眼睛,接下来的几个更大的字,由不得令她心旌频摇——那是“永结同心”四个大宇,下款落名之处,却是用银色丝绒精心绣成的一只凤,却是还没有绣完,只绣了一半而已。
    看到这里,小乔的手抖了一阵,只觉得眼前一阵子发黑……她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会是真的,抖着手,把这方丝帕捧在了眼前,看了又看,认了又认,心里面一阵子酸楚、差一点淌下了泪来。
    “雪羽清赏……”她心里想着,“这不是关……大哥……么?”
    那“永结同心,”四个字,只要是认识字的人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用说,这方丝帕正是凤姑娘的贴身之物,并由她拿来,亲手绣上字,赠与她私心眷爱的关雪羽,用以为定情之物。
    看着,想着,麦小乔只觉得一时万念俱灰,遍体生凉。
    床上的凤姑娘又自翻了个身子,却把一张鲜红的脸,映向小乔。
    麦小乔生恐她忽然醒转,被她瞧见了不好意思,匆匆把那方丝帕收入原来的革囊,偶一抬头,迎着的凤姑娘那张醉态可掬的脸,竟似春花怒放般地绽着甜甜的微笑。
    “我的天……难道是她醒了,都看见了?”
    麦小乔心里一惊,这么想着。可是转瞬之间,她随即打消了这个疑念——凤姑娘只不过是在睡梦之中而已。
    她刚想走前去唤醒凤姑娘吃药,手方伸过去,却听见凤姑娘嘴里含糊的声音说着:
    “你,要走了……”
    小乔一惊,刚要置答。
    凤姑娘却又道:“不……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留下来……雪……羽……你知不知道……”
    麦小乔苦笑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错会了意,敢情人家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跟……她真想把耳朵捂起来,不要听,偏偏还是听见了。
    “我要你教我念书……就像现在这样的教我……”
    麦小乔由不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由自己的两行清泪淌了下来。
    凤姑娘还在不停地说着醉话,小乔却不愿再听下去了。她默默无言地独自走向窗前,打开一扇窗,让冷风直灌进来,猛厉的劲风袭在她身上。她恍然觉着自己是一根冰柱子,由头到脚都凉透了。
    眼睛看见的是一天飞瀑的大雨,耳朵里却并没有听见雨的声音,只是混混沌沌的,仿佛置身太虚,无人无我……就这样的,不知伫立了多久,才恍然似有所警觉。却发觉到整个脸上都沾满了雨水,并且把她上半个身子都打湿了。
    麦小乔顺手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退回了身子,关上了窗户,目注那一位兀自在床上醉话连篇胡折腾呢!
    “唉!看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呀!我这又是何苦?”
    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泪痕,她就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凤姑娘床前,推了她一下道:
    “醒醒吧,吃药啦!”
    凤姑娘蓦然一惊,倏地坐了起来。
    “啊……我?”
    “凤姐,你可是真醉啦,醉得胡话连篇——”
    “我醉了?”揉着惺松的醉眼,兀自有几分意态朦胧。
    “得了,别再瞎说了。来,这是你们金凤堂的清心散,吃上些吧!”
    一面说,她就扶着凤姑娘坐好了,把一粒其实是“丹”而名为“散”的清心散,放到凤姑娘的嘴里。
    她又小心把她面条儿也似的无力身子倚向床栏,坐踏实了,这才去又为她倒了杯水,连摇带哄地费了好一番劲儿,才算把药给灌了下去。
    真没想到,像凤姑娘这拥有一身好武艺的人,一旦醉倒了,却也是与常人无异,这是遇见了自己,要是在外面,遇见了居心不良的男人,来上这么一手儿,那还得了?
    想到这里,麦小乔也就越加警惕着自己,往后儿,这酒可是千万沾不得。
    凤姑娘吃下了药,醉态不减,拉着小乔一会儿叫“好妹子”,一会儿又是“好哥哥”,又哭又笑,缠了好一阵子才像是药力发作,慢慢地安静下来。
    麦小乔把她侍候着躺好了,摸摸她仍然是滚烫滚烫的,按说,她应该离开了,可是她却偏偏放心不下。
    当她找到了洗脸盆,在院子里接了一盆雨水,用条清洁的布巾浸湿了,为她敷在头上,这样两条替换着,好一阵子,才觉出体温下降,也许那粒清心散发生了作用,凤姑娘就此才真正的入睡过去。
    麦小乔这才松下了口气儿。
    她独自在凤姑娘床边守了一会儿,见她呼吸均匀,又不再像先前那般胡话连篇,这才是放宽了心。
    她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累了,凤姑娘既已服药入睡,她也就不再鹄守一旁,当下便熄了灯,悄悄步出室外。
    这会子天可是真的太黑了,再加上大雨如注,可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麦小乔伸手想去摸火折子,才发觉到原来不在身边。连同随身的革囊,都叫先时那个小伙计柱子给扛走了。
    所幸,就在此时,她瞧见了一盏油纸灯宠,向这边走了过来。
    敢情是大四儿走了过来。
    大四儿一眼看见了她,轻轻唤了声:“麦姑娘么?”
    麦小乔看见他一身的雨衣雨靠,虽然现身子廊子里,身上仍然是沾满了水珠,可见得雨有多么大了。
    双方走近了。
    麦小乔点点头说:“你家姑娘可真是醉了,好一阵子折腾,这会子已服下了清心散,睡着了,大概是不碍事了,你大可放心了。”
    大四儿“啊”了一声,上前几步,推开了房门,把灯笼探入照了照,认清了凤姑娘果然安睡在床,这才轻轻退出廊内,关上门。
    麦小乔情知他是不放心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气,转念一想:“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反而可见这大四儿护主之切,倒也怪不得他。
    “谢谢姑娘!”大四儿向小乔深深一揖道,“天这么黑了,姑娘还去哪里?”
    “去哪里?”小乔道,“回我自己的房子呀!”
    “原来如此,姑娘睡房就在这里,请随我来——”
    一面说,他特意把手里的灯举高了,半侧着身子前头带路,不过是绕了个弯儿,即行来到一间房前。
    大四儿推开了门回身道:“姑娘请进。”
    麦小乔倒没想到自己住室距离凤姑娘如此之近。
    她原以为凤姑娘整个包下了这片院子,看来自己住进来,似乎是经过了她的特准才会有此荣幸。
    房间甚是洁净,一切应用之物,无不齐备。
    铜床锦帐,连被子都是新的。
    大四儿龇牙一笑,道:“我家姑娘特别关照店伙,要他们一切都比照我家姑娘……
    姑娘你好好休息吧!”
    说了躬身告退。
    麦小乔点点头说:“太客气了。”
    大四儿退了下去,小乔拴好了门,才见自己随身各物俱已收拾眼前,那口随身的长剑亦插在行囊里。
    室外传过来滂沱大雨的淅沥声,听久了腻得发慌。
    麦小乔独自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关雪羽。
    “看来凤姑娘是知道他下落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她当然知道,看来非但知道,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情谊……”
    “那也不见得吧……”
    “还不见得?连梦里都叫着他的名字,还能错得了?”
    又想到了那方绣有“永结同心”的丝帕,心里越加的不是滋味。于是乎,那一夜关雪羽持灯相送,共步竹林的影子,不期然地涌现眼前,接下来是共御强敌,石桥话别一幕幕并不甚久的往事历历自眼前掠过……
    在她认为,关雪羽虽然并没有明显地向自己表示出内心的感情,然而,彼此也应该是“心有灵犀”,这般感触微妙到只能意会,是不能诉之情理的,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移情别恋……这“移情别恋”四个字诚然是言重了,然而舍此之外,麦小乔似乎找不到更为恰当的字眼……她真有些意乱情迷了。
    一个人坐在床边只是沉思闷想,仿佛一些儿兴头也提不起来了,心情之影响于人,竟是这么的大,这种感触是她以前从来未曾有过的。
    远处传过来一阵子晚钟声,当当声混合在淅沥雨声里,更见凄凉。
    麦小乔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冷冷一笑,自己对自己说:“我这是怎么了……睡觉吧。”
    吹熄了灯,方摸索着待要脱衣上床的当儿,耳边却听见了一阵瓦响。
    麦小乔霍地为之一惊,慌不迭坐起来,仔细地再听听,果然不错——似有人踏瓦行走之声,凭着她灵敏的听觉,即使在此大雨天,也万万不会听错。
    “这就奇怪了,什么人会在这种天蹿房越脊?莫非是猫?”
    好在衣裳还没脱,这就出去瞧瞧。
    心念一动,她伸手拔出了插在行李卷儿里的长剑,身子向前轻袭,悄悄拉开了风门一线,向外伺探究竟。
    果然不错。
    她看见了一条疾快的人影,正自由大雨淋漓的瓦檐上巧快地翩入长廊,身上的油绸子雨靠,借助于一点残灯,反应出闪烁亮光——这人身手不弱。
    使得麦小乔更吃惊的,却是大四儿手掌灯笼,早就等在那里了,似乎对于这个夜行人的突然来到,并不十分惊讶。
    那人身入长廊之后,轻轻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把一顶油棕瓦楞帽,摘下来甩了甩,直瞪着大四儿,道:“点子可是来啦!大姑娘她——”
    大四儿应了声道:“小点声儿——”
    那人愕了一愕,道:“怎么,这里还有外人么?”
    麦小乔藏身室内,在暗中打量,可就把来人看得分外清楚,只见来客瘦削的一张脸,却留有一绺子山羊胡须,大概是五十开外的年岁,说话口音,带着浓重的湖北腔调,一脸的风尘气息,一眼看上去,即可知是一个既狠且滑的江湖人物。
    大四儿先不答他的话,一双吊稍长眉,只管挑动着,频频向着小乔住室顾盼不已。
    麦小乔立刻就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当下匆匆关上了房门,快速上床,拉被盖好。
    她这里方自睡妥,只听见一阵子轻微的声响,一扇窗户轻轻张开,接着探进了大四儿一颗三角怪头,张望了一刻,随即又收回去,窗户随自关好。
    这番动作明摆着是有鬼了。
    麦小乔心中暗自诧异,稍待片刻,便自悄悄潜出。
    即见大四儿正把那个夜行来人引向一间客房,却把一盏油纸灯笼插在门上。
    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事实上在外面根本就不能说话,自然非要进入房间里面才能听清楚。
    麦小乔疑念既启,势将要探一个水落石出,当下施展身法,一径掩向对方窗前。所幸这里有廊檐这着,雨淋不着,由于外面风雨声势甚大,倒也不愁弄出声音被对方听见。
    很快地纸窗上便自现出了一点亮光,屋里大概已亮着了灯。麦小乔用指尖轻轻在窗角上点了一个破孔,就目其上,室内二人便落在了眼里。
    先时现身的夜行人这时脱下了雨衣,现出了里面穿着的一袭灰白长袍,想是碍于雨天行走,特意撩起来在腰上紧了一个大结,佩着镖囊,腰上却缠着一条油黑锃亮的铁兵刃——“蛇骨枪”。
    “我就知道今夜你们准有讯儿,所以专诚候驾,四当家的辛苦辛苦,请坐,来碗热茶吧。
    一面说,大四儿尽自倒茶奉客。
    来人双手接过茶碗,沉声笑道:“大管事,你客气了。”
    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来人翻着一双深邃的眸子,嘿嘿笑了两声,用着浓重的鄂省口音道:“倒真是叫凤姑娘给猜对了,他们真的来啦——”
    大四儿脸色一喜道:“怎么说?”
    羊须客哼了一声道:“大管事还不明白?我是说那批赈灾的解银来了。”
    大四儿点头道:“那还用说,我们姑娘一向是料事如神,哼哼……来了那就好,你们还没动手吧!”
    羊须客一笑,露出了发黑的牙,样子更见狰狞:“什么话,没有姑娘的命令,哥儿们有天大的胆子可也不敢呀,这就劳驾请姑娘金身一现吧!”
    大四儿摇摇头说:“不行,姑娘才入睡不久,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是一样。”
    被称为四当家的,羊须怪客略一思忖,点点头道:“也好——我们哥儿四个奉了姑娘的命,在这附近八条要道上都埋伏了人,日夜注意着来往可疑的人,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是踩着了……”
    大四儿点点头道:“辛苦,事成后,姑娘一定重重有赏。”
    羊须客嘿嘿一笑,起手摸着下巴上的那一绺子山羊胡子:“那倒是不敢,兄弟此来,奉了我们吕老大的命令,要跟姑娘讨个口讯地,这趟子买卖是怎么样一个做法?姑娘本人是不是要亲自出手?”
    听到这里,窗外的麦小乔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我的天,原来凤姑娘竟然是……”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眼前见闻,岂能是假?真叫人难以置信,接下去的话便是非所不可了。
    “这还用说?”大四儿那张白脸上渗出了一丝冷笑,“四当家的,说一句我不该说的话,倒不是在下我小瞧了四位当家的,这档子买卖非同小可,如果姑娘不出手,哼哼……只凭尊驾哥儿四个能拾掇得下来么?”
    羊须客被挖苦得脸上一阵子发青,凭着他们沈邱四老昔年在地方上的声势、威风,岂能容忍对方一个下人的当面奚落?
    然而,对方“七指雪山”这个名号的来头实在太大,盛名之下,即使大四儿这个听差跟班儿,他也是得罪不起。
    “哈哈……”仰天怪笑了一声,来人——要命鲍无常算是吞下了这口恶气,“叫贵管事这么一说,我们哥儿四个可真成了废物了,既然如此,也只有听候姑娘指示发落。”
    大四儿“嘿嘿”笑了几声道:“在下岂敢小瞧了四位当家的,只是这件事情。江湖上消息走露,风声太紧,知道的人实在已不在少数,为稳重计,还是要姑娘亲自出手的好。”
    要命鲍无常任了一怔道:“怎么,大管事,你莫非听见了什么传闻么?””
    大四儿冷笑道:“难说得很,这件事我看四当家的先回去转告吕老当家的,就说我家姑娘有令,请四位当家先把买卖稳住,一切听令行事,这就不会错了。”
    鲍无常站起来道:“好吧,只是事不宜迟,一切还要请姑娘早作指示才好。”
    大四儿点点头道:“我知道。”
    麦小乔还想再听下去,忽然觉得颈后一股冷风直袭过来,不禁吃了一惊,慌不迭向侧面施了个旋风,“嗖”地旋身出去。
    容到她身子飞纵出去,方自掩向一堵墙后,即见方才窥伺的那间房门开处,大四儿等二人已闪身而出,其势甚险,麦小乔如果慢上一步,保不住便会败露了形迹,这么看来,那道袭向颈后的寒风,倒似有意在向自己示警了。
    这人又是谁?
    随着小乔目光转处,似乎看见了一条疾快的影子,陡地自右侧拔起来;在滂沦的雨势里,落向一片瓦脊。
    这个方向恰与大四儿二人现身之处相背而驰,大可不必担心为他们发现。麦小乔心中不解,倒要看看来者何人?
    好奇心起,身子向后一翻,借着两脚后蹬之力,嗤——蓦地蹿了起来,紧随着那人身后,也自落足于那片平敞的瓦脊之上。
    容得她身子落定之后,霍然警觉到迎头扑身的大雨,其势未已,自己只顾了追人,竟是没有想到此刻身上未着雨衣,一上来即弄了个遍体淋漓。
    眼睛瞟处,似有一条人影,直向墙外街心飘落而出,势子绝快,竟似不为大雨影响。
    麦小乔心情十分沮丧,却也不容这人逃开自己眼前,倒要追上探个来龙去脉。
    咬了咬牙,她不顾遍体淋漓,也跟着纵身追出,几个起落,随即也来到了街心。身子方自落下,禁不住暗自连声道苦,敢情是大雨不歇,街道两渠排水不及,不过是两三个时辰,已积水及膝了。
    黑夜里看它不清,这一落下来,可就惨了,一双鞋袜,顿时浸了个透湿,连带着半截裙角,也泡在水里——而对方那人显然早已留意及此,落脚之先,早已寻好了地方,自然免却了此番尴尬,此番却贴在对街一堵墙上,向这边观望着。
    麦小乔真想大骂他几声,无如幼受庭训,不容她信口雌黄,想要上去打上一架,偏偏又追不上对方。
    那人高高的身躯,一身油绸子雨靠早已打点得十分利落,猿臂蜂腰,背扎长剑,雨势里丝毫无损飒爽,他那里远远伫立张望,目光炯炯,其势雄伟。
    他只是远远地向小乔注视着,未发一言,雨势阻隔了麦小乔的视线,天又是如此的黑,想要辨清对方是个什么长相,即非全无可能也是极难之至。
    麦小乔拖着半截打湿了的裙子,在街心动弹不得,扑面而来的大雨,使得她连张开眼睛都极感困难,真后悔来时未料及此,否则只须兜上一块油绸子,权作雨笠,其势便将大为不同,偏偏头上长发,未及挽好便出来,这时给雨水一冲,一根根清汤挂面般便都拉直了,披头盖脸,直往下淌着水珠子,真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窝囊相。
    这是不可能追上对方了。
    麦小乔理了一下头发,两手叉着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远远打量着那个人,对方既无敌意,也就罢了,这么一想,干脆不再追了。转过身来,方自在水里走了几步。
    忽听得身后人声道:“接着——”
    麦小乔忙自一个转身,眼前呼然作响,一片黑影直向着她迎面袭来,麦小乔心里一惊,未曾多想,一掌即向着来物击去,“噗”一声,触手稀松一片,“叭”地落在地面积水之上,敢情并不是什么伤人的物件,却像是一件长衣——一件宽大的雨衣。
    耳边上似听见那人发出的一声叹息,似乎说了句什么,却被雨声混淆了。
    容得麦小乔想明白怎么回事,取衣到手,那人已施展轻功,一缕轻烟般地消逝无踪。
    麦小乔涉水临途,望着黑沉沉的天,确信是无计可施,只得循着来路,悻悻转回。
    雨实在太大,她只是把对方抛来的雨衣张开来遮在头上,又怕惊动了大四儿,脚下不得不放轻点了。
    这样回到住处,幸好还没有惊动外人,接下来更衣沐体,好一阵子才把自己洗擦干净,一个人倒在床上,想着方才情形,兀自由不得有些脸红,却是猜不出那个向自己示警之人又是哪个?真个好生令人不解,一个念头忽然由她脑中兴起:
    “难道他是关雪羽!”
    这个念头确是令她心中为之一震,回想着方才那人远远伫立的伟岸体形,果真与关雪羽有几分相似,只是接下来的疑团,在困惑着她。
    如果说,这个人真是关雪羽,他为什么不与我上前相见?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他是来找我的?不,这似乎是不大可能,他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如果他并不知道自己住在这里,而又来这里,情形就很明显了。
    他是来找凤姑娘的。
    情形必然是这样——他原是来找凤姑娘,无意间发现了自己,觉得很不是个滋味,不便相见,这才欲隐又现,连句话都不跟自己说了,总算他还念上那么一点点的交情,向自己示警,临走更留下了自己的雨衣。
    这一连串的自我猜测,麦小乔当时想来,确实甚合情理,一时越是气馁、伤心,真恨不能立时就见到关雪羽其人,倒要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这一霎她已是“芳心片碎”,想着想着,眼角不禁滴下了热泪。
    如果真是这样,他与凤姑娘之间的情谊该是何等深挚,这一点该是应无疑问,麦小乔睁着一双泪眼,越想越是气馁,越觉得自己此行不值,一时间脑子里像是倒了五味瓶儿,懊一阵,气一阵,伤心一阵,也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自沉沉睡去。
    麦小乔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了。
    雨早已经停了。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那片原已几乎干涸了的水池子,给连宵大雨的灌注,现在看过去端的是十分壮观了,雨过天晴,娇暖的秋阳再现天际,一切的一切显然已是大为不同。
    到处都在滴着水珠子,透过敞开的窗户,那些水珠儿一颗颗给阳光映射得五光十色,有如明珠美玉,珍珠有声地跌落下。来,这便是大自然原始的静态美了,只是又有几个人能够懂得去欣赏?
    麦小乔伸了个懒腰,推门来至院外,所见一切,都被雨水刷洗得焕然一新。
    就在这个园子里,她掬了一些新积的雨水,漱洗一番,想到了近在比邻的凤姑娘,不知昨宵宿酒是否已经醒转?便自向对方住处信步走过去。
    那扇房门紧紧地关着,一个小厮正自坐在门前发着呆,见了麦小乔连忙站起来道:
    “姑娘起来了啊?”
    麦小乔点点头说道:“凤姑娘在么?”
    那个小厮摇摇头说:“一大早就出去了……啊,凤姑娘临走的时候交待,说是姑娘要吃什么尽管吩咐,还说要姑娘你不要走远了,她晚上就会回来。”
    麦小乔点点头道:“知道了,还有,她的那位跟班儿管事先生呢?”
    小厮道:“啊,是四爷么?跟着一块去了,大姑娘,你要吃些什么,我到前面给您端去,烧饼,麻花儿,豆腐脑都现成,还有——”他眯着一双小眼睛笑眯眯地道,“不瞒大姑娘说,我们店里的小笼汤包,菜肉馄饨可是远近大大有名,姑娘您一尝就知道了。”
    经他这么一说,小乔可是真有些饿了,点点头说道:“好吧,你就一样来一点吧!”
    小伙计答应了一声,一溜儿小跑离开眼前。
    麦小乔心里不禁暗暗惊异,思忖着凤姑娘主仆二人一早离开,必有重要之事,很可能便是昨夜大四儿与那个夜行客所谈有关“解银”之事。
    想到了这里,麦小乔可是有些坐不住了。
    有关凤姑娘是否真的参与了盗伙组织,意欲劫持这批所谓的赈灾灾银这件事,麦小乔虽然已由大四儿与那位夜行客嘴里,听知了一个大概,但是她却不敢就此认定,非要自己亲眼看见了凤姑娘参与其事,或是由其嘴里亲口道出,才能相信是真的。
    现在似乎便是自己要开始了解凤姑娘其人真相的时候了。
    对于麦小乔来说,这实在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如果在自己从事一番调查之后,证明了凤姑娘果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则又该如何?她曾是自己甚至双亲的救命恩人,又岂能反戈相向?
    这番突如其来的思潮,大大地困惑了她,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候那个小厮已提着饭盒进来——果然好精致的一份早点。
    麦小乔打发了赏钱,随即令他为自己备马,匆匆吃完了早点后,这就来到了前院,看看自己这匹马,经过一番调养果然精神许多。
    她惟恐凤姑娘转回之后对自己的离开起疑,乃谎称在附近遛马,容得跑出一段距离之后,才向一家铁匠铺打听江南会馆的方向,铁匠铺里几个人都出来了,说也说不清楚,后来还是一个路人指示了她确切的地址,她就循着那人指示的方向一径快马奔驰了下去。
    原来所谓的江南会馆,其实与一般的驿店形式相若,内里住客十有八九是一些官场上的人物,一些晋京赶考路过的举子,归省返乡的清寒京官,公门来往的差人,即使并非是官场人物,也都与官面上沾着一些关系。那么,秦照这一伙子人,住在这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麦小乔好不容易找来这里,只见这江南会馆地方倒是还够大,也够气派,只是房子太旧了些。门前立着两个大石头狮子,黑漆的大门,油漆多见斑蚀,由门前往里面看,足有四五进院子。昨天那一阵子连夜大雨,把进门的一片青石板道冲洗得点尘不沾,却也为破旧的房顶带来了意外的灾害,很可能多处都漏了雨,由外面看进去,到处都是接水的破锅烂罐子,叮叮当当响成一气,被雨水打湿的旧褥子被子,衣服,晒得满院子都是。
    麦小乔先在一片林子里,把马拴好了,独自绕到了会馆正门,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抽个冷子忽然走了进去,却听见一人大声道:“喂喂……你找哪个?”
    敢情进门处,还有个门房。
    一个弯着腰的瘦老头儿,一只手架着烟袋杆子,眯缝着两只红眼,只是上上下下往小乔全身看个不已,虽说是江南多佳丽,可是像眼前麦小乔这般出色的姑娘,确也难得一见,丽质当前,无怪乎连一大把子年岁的糟老头儿也看直了眼。
    麦小乔只得停下来道:“我是找人来的。”
    瘦老头嘻嘻一笑,露出两排被熏黑了的牙齿道:“找人,谁啊?来来来,你给我说说,这里住的人多了,杂得很,你一个大姑娘可不便随处乱跑呢!”
    麦小乔不得不耐着性子道:“我是来找……一位解爷……不知他可住在这里?”
    瘦老头皱皱眉道:“姓解的,这个姓倒是不多,来来来,我给你查查。”
    麦小乔道:“错了,不是姓解,而是一位解差。”
    “噢,是这么回事。”瘦老头嘻嘻笑道,“这位差官贵姓呀?”
    一面说他就转身来到了小屋,麦小乔只得跟了进去。
    瘦老人随即找出了住客名簿来,翻了一张,道:“噢,这里有一位,是应天府里来的刘老爷吧?”
    “对了,就是他。”
    麦小乔顺口应着,心里可有些发慌,瘦老头立时堆起了一脸笑容道:“原来是刘老爷的宝眷,来来来,我带着你去,刘爷我熟得很。”
    小乔原是随便乱说,无非打算混进去以后,自己再慢慢找寻,总能找到那批押解灾银的官差,想不到这个瘦老头儿偏偏多事,非要送她进去不可,一时大为作难,推辞不掉,只得随着他向里院步进。
    瘦老头因见对方是个年轻的姑娘,便一口认定是那个刘差官的亲眷,因这位姓刘的差官,平常对他出手阔绰,赏银颇多,瘦老头早已铭感于心,却是苦无所报,今天难得有此表功机会,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当下笑嘻嘻地在前引导着一路向后面行进。
    他边走边说:“刘老爷来了可有不少的日子啦,平常最是照顾我,可真没有少使钱……说的也是,可真是个好人哪!”
    身后的麦小乔没有答理他。
    瘦老头又道:“我听说过,刘老爷还没成家,说是家里有个妹妹来着,前些日子还在念着,嘿嘿,你看看,今天可就来了……”
    说着笑着,他倒是蛮能自得其乐的。
    一连穿过了两进天井院子,来到了那位刘差官的往处,新漆的大门,一边还挂着一盏灯笼。
    瘦老头叭叭地往门上拍了两下,大声道:“刘老爷,您老瞧瞧谁来了?”
    姓刘的刚要出门,立刻开了门道:“谁呀?”
    瘦老头一笑道:“谁?您老这不瞧见了吗?你妹妹来啦!”
    一面说回头就要招呼麦小乔,怔了一怔,顿时可就傻了眼啦!妹妹?哪来的妹妹呀!
    刘差官直着脖子也糊涂了:“谁?谁?我妹妹……”
    “可不是吗?许是跟您老在闹着玩儿吧!喂!喂!”一边嚷着,他忙自回里头找。
    刘差官也傻了眼跟着他找,可就是再也没有看见这个妹妹。
    麦小乔早在瘦老头自言自语的当儿,从容抽身离开,来到了第三进院子的入口处。
    两名带刀的武弁守侍左右,不用说这进院子里一定是住着特殊的人物,寻常人是不便出入了。
    她此行只不过是确定一下,倒不一定现在就要面见对方。心是有了准儿,转身向外踱出。
    为了避免再被门房的那个瘦老头儿发现,惹出类似妹妹找哥哥的闹剧,她也就说不得客串一下飞贼——抽个冷子嗖地蹿上了房,转一个方向,掩住了身子,看清了眼前一片树林,自忖着不会为人发现,这才飘身落下。
    却听得一人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只道是好心救人,却忘了自己,真是泥菩萨过江——我看你是自身难保啊!”
    麦小乔心里一惊,却是没有料到眼前林子里竟然还藏有人。当下定了定神,随即向前走去。
    这才看见林子里一片池塘,正有一个头戴大笠的高大和尚,在塘边垂钓。
    和尚盘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背倚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一竿在手,其状自得。
    麦小乔心里动了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和尚并不是在跟我说话么?
    可是这附近并无外人,若非是和尚自言自语,便只有跟自己在说话了。
    水面上粼光闪烁,敢情是鱼儿上钩了,遂见他起竿抄手,捉住了那条鱼,嘴里兀自不闲地念着:“在水里原本自由自在,何苦吞钩上钓,你只道自家聪明,小看了别人,到头来却是苦了自己,真正是糊涂之至,阿弥陀佛!”
    话是在跟鱼说,谁又知道不是含沙射影在暗指着人?
    麦小乔这时距离和尚不远,发现对方和尚好一副清奇相貌,头上虽戴着竹笠,却有大蓬苍发自颈后披下,并非一般和尚传统的落发秃顶。
    令她惊讶的是对方和尚那一双长眉,和自斜出面颊两寸开外,衬着他那一身素色肥大袈裟,看上去真有古仙人的风采。
    这时,和尚已取鱼到手,叹息一声,信手又自抛落池塘,道:“尔本清波自由身,不惹凡俗不沾尘,一朝跃起混饨外,始知天界有乾坤。鱼儿,鱼儿……此去好自为之,一切皆在天算之中,莫为已甚,你就认了命吧!”
    说完了一大串废话,和尚才忽地侧过脸来正与伫立道边的麦小乔迎了个对面。
    “阿弥陀佛,这位姑娘你此去哪里啊?”
    说时,和尚竖起单掌,向着麦小乔施了一礼。
    麦小乔直直地看着他道:“大师父,你刚才那些话是在跟我说么?”
    长眉和尚呵呵笑道:“我自说自话,却为姑娘听见,尚请不要见笑……无量寿佛,我先见姑娘形色张惶,自客馆飞身跃出,莫非有什么急事不成?”
    麦小乔不禁脸上立时一红,大白天蹿房越脊,形同盗贼,尤其是一个姑娘人家,真教人是难以解说。
    “原来大师父都看见了。”
    “我确是都看见了。”老和尚嘻嘻一笑道,“凑巧的是老衲也在那会馆里挂了个单。”
    麦小乔含笑道:“原来这样……”
    “姑娘像是在寻人,不知可会见着了没有?”
    “还没有……”看对方是个出家人不像是个坏人,她随道,“大师父既然也住在这里,可知有几个解差是住在这里?”
    和尚宣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这一问算是问对了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不错,是有几名官差住在馆里,那为首的一个姓秦名照,乃是杭州府行大大有名的一个捕头,姑娘你要找的可是此人?”
    麦小乔问的干脆,和尚答得更干脆。
    聆听之下,麦小乔不禁为之怔了一怔,心里盘算着,果然那些解送灾银的官差住在这里,我何不透过眼前这个和尚,要他把话传给对方?只是这件事却也冒失不得,是否恰当?
    心里盘算着,一时难定取舍。
    长眉和尚一笑道:“我明白了,姑娘可是有话,要让我转告那些官差不成?”
    麦小乔吃了一惊,微笑道:“你可真是神仙,竟然连我心里想的都知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必再瞒你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因打探出有一伙厉害的匪人,要向这些官差下手,抢劫他们押送的灾银,所以想事先给他们送个讯儿,要他们小心提防……”
    “阿弥陀佛,”老和尚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老衲知道了,姑娘可知道这伙子匪人的来龙去脉么?”
    麦小乔想了想,总觉得兹事体大,不便信口胡言,万一凤姑娘与此事并无关联,事关其一生名节,可就乱说不得。
    摇了摇头,她向和尚道:“详细情形,我还不大清楚,不过却知道他们人数不少,而且武功高强,那几个押银的官差,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走了。”
    说完匆匆转身离开,她惟恐和尚喋喋追问不休,自己又实在无能奉告,只能快速离开,耳边上却听得身后和尚冗长的叹息之声,似乎嘴里兀自在喃喃说些什么,却也不想再多留片刻,径自到了先时来处,找着了自己的那匹马,上马飞驰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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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防劫赈灾银和尚布奇阵
    依然是在那湖心亭,依然是那么丰盛的一席饭菜。
    坐在桌旁的也依然只是她们两个。
    两个无独有偶的美丽姑娘。
    凤姑娘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昨夜我喝醉了,多谢你费神照顾。”
    麦小乔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你通体发热,又哭又笑的,看来……
    真受了不少的罪。”
    凤姑娘道;“真没想到那个酒那么厉害,怪不得那一天连老金鸡也喝醉了。”
    麦小乔不解地道:“老金鸡?”
    “这件事你当然不知道……”凤姑娘深邃的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瞟了瞟,“那一天原本可杀了他,偏偏关雪羽不肯乘人之危,以至于坐失良机……到后来反而险些丧生在他手上,这就叫好心没有好报。”
    麦小乔紧张地道:“关大哥……他怎么了?”
    凤姑娘一笑说:“你看,我一提起他来,你就紧张兮兮地。哼,你大可放心,他是有福气的人,每到最困难的时候,总会有救星出现,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他死不了的。”
    被她抢白了这么几句,麦小乔却也无话可说,想到了面前的凤姑娘可能与关雪羽之间已经发生的恋情,她只是觉得没精打采,真正是万念俱灰。
    看着凤姑娘,她报以无言的一个苦笑……这苦笑里涵盖着的意思可多了,你还好意思来嘲笑我吗?谁又不知道你的心?你们之间既已有了感情,又何必寻我开心?
    凤姑娘目光如刀,像是洞悉了她的心:“你在想什么?”
    麦小乔摇摇头,淡淡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喝醉了的样子,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你说了很多话。”
    凤姑娘顿时脸上讪讪:“真的?我都说了些什么?”
    麦小乔试探地道:“你说到念书的事,好像是关大哥在教你念书……是不是?”
    凤姑娘顿时为之脸上一红,但她却很镇定地点点头道:“这倒是真的……想不到我还会想到这些……我还说了些什么?”
    麦小乔摇摇头,道:“说了很多,我也记不清了。直到你吃了清心散以后才安静了下来,可真怕人……”
    凤姑娘道:“我原来还吃了清心散……是你喂我吃下去的?”麦小乔点点头。
    凤姑娘一笑道:“我可吐到了你的身上?”
    麦小乔摇摇头说:“那倒没有,不过酒气熏天,以后可千万别再喝了。”
    凤姑娘低头笑了笑,她有时候却也不失天真,然而多数的时间,却都属于“冷若冰霜”那一类型。她聪明、沉着、绝对的冷静,以至于小小年纪,自从她出道江湖以来,都能保持着无往不利的不败纪录。
    “今天你骑马出去了?”
    “嗯……”
    “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倒也没有,只是随便走走。”麦小乔不自然地笑笑,“到处都淹水,好大的雨呀!”
    凤姑娘一笑说:“是么?但是有人却看见你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麦小乔心里一惊。
    “江南会馆。”
    说出了这四个字,凤姑娘一双明澈的眼睛盯视着她:“有没有这回事?”
    麦小乔着实为之吃了一惊,正不知如何置答,凤姑娘却微微地笑了。
    “而且,我还知道,在树林里你还见了一个和尚,你们很早就认识么?”
    “那倒……不是。”
    “这么说,你们是第一次见面了?”
    麦小乔点了一下头,心里暗忖着。糟了,难道她已经知道我跟那个老和尚说了些什么?偷眼瞧了她一眼,对方倒似并不尽知。心情微定,干脆把头偏过一旁,不再多说。
    凤姑娘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却要好意地提醒你一声……”
    麦小乔不得不移过眼睛来看着她。
    凤姑娘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早认识那个和尚,也不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我只能告诉你的是,那个和尚目前正在跟我作对,哼,凡跟我作对的人,我都放不过他。”
    麦小乔道:“可是他是一个出家人啊,我甚至于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他是谁?”
    凤姑娘点点头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最好不过了。小乔,我们总算还是朋友吧,尤其是昨夜,我醉了,你服侍我半夜了,我对你由衷的感激……唉,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敌人,你可明白?”
    “我不大明白。”麦小乔讷讷道,“你说敌人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明白?”凤姑娘浅浅地笑着,“我以为你和我一样的聪明,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得太清楚的,是么?”
    麦小乔一时倒不知再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我所以要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不希望有一天跟你翻脸成仇,真要那样,那就太遗憾了。”
    麦小乔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会记住你这番话的。”
    凤姑娘一笑道:“在这里你还有几天逗留?”
    “不必了。”麦小乔略似伤感地道,“我打算明天就走,先到我过去的家临淮关去瞧瞧。”她展眉微微笑了笑,接下去说,“听说那边下大雨了,老天爷还算有眼睛,这么一来,旱象总可解除了一些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凤姑娘说:“如果这样,你们家又可以搬回去住了。”
    “也没有这么简单。”麦小乔说,“搬一次家你不知道有多累人,何况父母年岁都大了,这一次到四川,娘就累病了,我看就算是家乡情况好转,也不会这么快搬回去,总得一两年之后了。”
    凤姑娘点点头:“那么你个人呢?我的意思是,对你个人,你有什么打算?”
    麦小乔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还不知道……而且你知道,我身上的毒尚未去尽,有一天发作起来便是麻烦。
    所以,也许医治我身上的毒伤,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凤姑娘想了一想道:“这件事固然极难,但也并非就是真的全然无救……唉!如果我爹在这里就好了,他说不定就有办法。”
    麦小乔迟疑道:“令尊现在哪里?”
    “谁也不知道。”凤姑娘说,“他老人家才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他可真是难比登天。”
    麦小乔方自燃起的一点希望,紧接着便自幻灭了。
    说话之间,只听亭外传来轻微叩门之声。大四儿的声音在说道:“姑娘,有人求见。”
    凤姑娘皱了一下眉说:“人呢?”
    “在院子里候着呢!”
    隔着窗子远远眺望出去,看见四个人立在那边树下。
    凤姑娘站起来向着小乔道:“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说了这句话,即行离席步出。
    麦小乔远远地向那边树下瞄了一眼,心中禁不住为之怦然一动。最起码四人之中有一个曾经是她所熟悉的——尖瘦的一张脸,下额上留着一络子山羊胡须,不正是昨夜大雨之中前来向大四儿通风报讯的那个人么?心中一惊之下,连带着也就对另外的三个人加以注意。残阳交织下,四个人那副嘴脸,可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凶悍狰狞,加上全身上下那阵子挥打不去的风尘气息,几乎一眼即可以直言断定,这四个人绝非善类。
    四个人均似似凤姑娘执礼甚恭,像是在等候着凤姑娘发落什么,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却因为距离甚远听不清楚,不久,四个人即告辞而去,凤姑娘也就转回了湖心亭。
    麦小乔冷眼旁观之下,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可以判定一件重大的事情,就将要发生了,而致使这件事情发生的领导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貌美如花,举止若仙的凤姑娘。
    返回湖心亭后的凤姑娘,显然是没事人儿一般,依然谈笑自若。麦小乔原来希望她会自己透露些什么,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等到麦小乔饭后转回到自己客房时,天色显然又将晚了。她无意独锁愁云,独自在暮色苍茫里来到了园子里,无意间听见了身边一阵乱蹄之声,越过不远处的空花隔墙,即见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疾奔如矢地一径绝尘而逝。
    也只是那么一瞬的当儿,麦小乔竟然意外地发觉到,两骑快马上乘骑的是凤姑娘与大四儿主仆二人,匆匆一现,惊鸿一瞥地随即消逝无踪。
    麦小乔心里一动,暗忖着:“不好,难道凤姑娘真的要动手打劫那批灾银?”
    一念及此,她可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件事不知怎地,她就是放心不下。原因是这场灾难里,她眼见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赤地千里,遍眼哀鸿。不说别的,就只是自己家人先已受害不浅,自己爹爹麦玉阶也曾慷慨捐赠,赈施粥饭正所谓发挥同胞之爱,现在好不容易盼望到了官方的赈灾银子,对于那为数千万的灾民来说,尽管是“杯水车薪”惧其太少,却不啻是一帖续命急药。如果说什么人对这批救命的银子还意在觊觎,那可是不能忍受,不容坐视之事了。
    麦小乔在没有亲睹凤姑娘参与劫银之前,尽管怀疑,却不能认定。
    她不禁回忆起方才凤姑娘说过的话,诚然是大堪玩味,她也明知道自己武功不及对方甚多,然而义字当前,却也不容她有些许退缩了。
    径回到客房里,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佩好长剑、镖囊,看天色就差不多黑了。
    她决定再到江南会馆走一趟,看个究竟。
    江南会馆在月夜里显得异样的寂静。
    昨夜大雨,今夜多风。飕飕的风渗着月色碧寒地刮过来,浸在人身上,真有股子寒劲儿,冷得人牙床子打战。琉璃瓦面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光滑,在冷月荡漾里,反映出点点星光,看起来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千手神捕秦照在院子里踏行一周,仰首向天,心情沉甸甸地,面对如此夜色,却是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
    这一进院子他们全包了下来——虽说是行踪诡秘,用尽了心机,可是二三十号子人,毕竟来去招摇,才一住定下来,风声已传了出去。
    就是因为风传有黑道人物要来行劫,秦照的心情才显得特别紧张——总算还有个出云和尚在此押阵,多少给了他一些安全感。可是责任在谁身上,谁就会承受到压力,这种内心的感受,局外人是没有办法去分担的。
    在院子里踏着寒冷的月色,走了一转,秦照回到了堂屋,只见出云和尚正自低眉吟思着,手里拿着一个棋子,将下未下之际,一双长眉只是频频颤动不已,见了秦照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继续思索不语。
    秦照一径来到了他面前站往,刚要开口说话,老和尚却向着他摆了一下手,继续举着那一颗待下的棋子,却是有无从落下之苦。
    老和尚的棋艺极高,连日来秦照早已是领教过了,简直难以匹敌,心里只当是和尚的棋瘾又犯了,只是当他注意到和尚面前竟然缺少了一方棋枰,一颗颗的棋子儿只是摆在桌面上,可就不禁有些儿纳闷。
    好不容易,老和尚手里的这个棋子儿总算放了下去,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抬头注视向当前的秦照,摇摇头,苦笑道:“险……险得很呀!”
    一面说,他低下头,兀自向桌面上那些散乱的黑白棋子注视不已,两条长出的白眉时蹙又展,显然心情不无困惑。
    秦照不解地道:“大师父,你这是在算卦么?”
    出云和尚一声不哼地站起来走向院中。
    秦照跟了出来:“大师父……”
    老和尚面色严肃地道:“上半夜平安无事,丑时左右,贼必上门……”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叹息一声。
    秦照大吃一惊道:“是……么?来人是什么路数,卦上可有显示?”
    出云和尚一双敏锐的眼睛注视着秦照的脸,半天才讷讷地道:“来人出奇的厉害,你和你的手下,万非其敌,只怕……”
    “只怕怎么样?”
    “只怕你这一面伤亡惨重……你本人却意外遇到了救星,竟然逃过一死,也是异数……”
    说到这里,老和尚微微眨动了一下眸子,双手合十地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千手神捕秦照听到这里,顿时有如头顶响了一声巨雷,怔在当场,作声不得。
    老半天的工夫,他才像喘过了一口气来:“大师父……这么说,这批灾银也是保不住了……果真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出云和尚喟叹一声道:“灾银竟然像是保住了……这正是老衲苦思不得其解之处……
    异哉,这其中左右折冲,甚是迂回曲折,所可当信者,就是你这条命倒是有惊无险,只是血光之灾,却是难免。”
    一听说自己这面死伤惨重,自己虽是险处逢生,却难保一干手下不为此丧生,多年相处,情同手足,猝闻恶讯,不禁悲从中来,心里一酸,两行热泪,情不自禁为之夺眶而出。
    老和尚喟叹一声道:“原只当有老衲在此,可以为你担当一份风险,却想不到来人奇兵突出,其中竟有连老衲也难以应付的高人异土……这就注定了我方必败的命运,能够落到卦上结局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言罢频频摇头叹息不已,那张慈悲脸上,竟然失去了昔日的一番雅兴逸致,可见即将来临此一事态之严重了。
    千手神捕秦照黯然叹息一声,道:“这么说来,我们难道只有坐以待毙不成?”
    老和尚轻宣了一声“无量寿佛”,才摇摇头道:“果真那样,只怕势将全军覆没,老衲这就绘上一张草图,你按图布施,或可将伤亡减低到最小地步,我之能够帮助于你,也只此一图了。”
    说罢,出云和尚即转回堂屋,当场取过纸笔,画就了一张草图,却命人将十八担白银,分置在十数个草包之内,就置在这佛堂供桌之下,原来的担箩之内,改置等量的石块。
    老和尚特别仔细地要求,要每一担石块与原来白银同等重量,一切均按照本来包置银两模样置好,这一番改头换面,虽是众人联合动手,也忙了多半个时辰,方才就绪。
    老和尚特别嘱咐这十八担“白银”,要秘锁在中间堂室之内,在那里,他移了四个石鼓,分置堂室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这才将秦照唤出一旁。
    秦照料是和尚必有要事关照,苦笑着说道:“大师父但说无妨,弟兄们俱与我同生共死,袍泽情深,如有差遣,万死不辞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长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微颔首道:“秦施主,你倒是猜对了,这里正是需要四位视死如归的勇土,这个老衲却不便代你挑选了。”
    秦照点点头道:“这个容易,我马上即可选出。”
    老和尚低低念了一声“无量寿佛”,随道:“秦施主,你也许还不明白老衲言中之意……”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脸上带出了一片戚容。
    秦照大为起疑地道:“大师父这话怎么说?”
    出云和尚道:“施主甄选出来的四名勇土,武技不必高超,却必须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只因为他们求仁得仁,万万逃不过此一遭杀劫……为难处便在这里。”
    秦照神色微微变了一变,轻轻地嗅了一声。
    “大师父的意思是,这四个人一旦坐镇……这里,便万无活理,非死不可?”
    出云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秦照怔了一下,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老师父你老这就错了,人命关天,既是非死不可,那又何必……”
    出云老和尚轻轻叹息一声道:“定数啊,非此不足以消灭这大片杀机,连带着也只怕灾银不保……阿弥陀佛,吾佛慈悲。”
    秦照点点头,极其痛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和尚喟然叹息道:“置其死而后生,此阵一名‘四极血光阵’,为当日南海观音未成佛以前,逃避诸魔时,诸头陀舍身取佛,捐躯自身成全佛主而设。为了广大灾民,只有这番布施了,我佛在天,当知老衲一片苦心,南无阿弥陀佛!”
    秦照慨叹一声道:“老师父还有别的指点吗?”
    出云和尚又叹息一声,频频摇头不已——过去的几天以来,秦照就从来也没有见他如此沮丧过,显然内心遇见了极难取舍之事。
    “这四极协光一阵,敌人极难攻取,虽然最终必破无疑,却要花费对方许多时光,亦将敌人主力全数吸住,是无可疑……那时候,秦施主你当率同八人,将供桌下银包取下,背在背上,按照老衲所示之惟一一条小径,逃命去吧!”
    说到这里,老和尚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道:“你此去一路,亦非没有风险,但有吉人临难舍身相救,虽有血光之灾,最终却得太平,可以不虞……你八人各着白衣短衫,背负担架,行走时一字长蛇——这一行也是有个名堂,名叫‘白蛇衔草’,佛典上谓‘诸魔不侵’……阿弥陀佛,老衲一再指点,屡泄天机,按照佛律,已是罪不可逭,只是为了一点点尘缘俗善,不惜甘犯天条……却又是为何?为何……”说着说着老和尚便自情不由己地又自宣起佛号来了。
    秦照见和尚说得真切诚恳,料非虚言,一时感激莫名,倏地扑倒地上,连连向和尚叩头不已。
    “老师父大义指点,在下苟能完成任务,来生变犬变马亦将报大恩大德——”
    和尚叹息一声道:“施主言重了。”
    一面说,亲手把他搀扶起来。
    “来来来……我们屋里坐。”
    坐下之后,老和尚在灯下草绘了一纸路图,面授了秦照许多机宜,稍一会忽然苦笑了一下,面有憾色。
    秦照一惊道:“大师父莫非还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出云和尚讷讷道:“秦施主你又哪里知道,老衲此番如此指点与你,却不能脱离老衲本身一步劫难,诚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秦照大惊道:“什么,大师父如此神功,料事如神之人,竟然……”
    和尚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这件事你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秦施主你这就去忙你的去吧!”
    秦照想一想,确实也是如此,他身负重任,由此距离丑时不过还有一个多时辰,却还有许多事急待料理,当下便得转身步出。
    “且慢!”老和尚又唤住了他,道,“你选出四名勇土之后,即刻带来见我,迟了便只怕来不及了。”
    秦照答应了一声,躬身告退。
    老和尚随即起身,在佛前燃上了一炷香,礼拜之后,转回蒲团坐定。客居之中,竟然能有如此一处地方供其敬佛,却是难能可贵了。
    约莫经过小半炷香的时间,千手神捕秦照已带领着四名高手再次进入。
    老和尚容各人走近面前,特意将座前的灯移近了,细细向着四人脸上逐一注视过去。
    灯光婆姿影里,老和尚一一打量,但只见当前四人虽属英年气盛、各俱凌人之威,只是老和尚却独具慧眼,别有所见。
    他瞩目之处,却各在四人正中天庭,即所谓“印堂”之处,隐约中便只见四团阴影盘在那里,正是“乌云罩顶”,相信相学之人可都知道此乃大凶之兆。
    老和尚看到这里,慈目微合,轻轻念了一声佛号,想到了面前四人终将一死,大义节烈。一时泪光迷离,几乎忍不住要滴落下来。
    略为镇定,他再次睁开眼睛,注视着当前四人道:“四位少施主坐镇之处,地当险要,敌人不易攻入,老衲这里有四路救急刀法,名唤‘四杀连环刀阵’一经施展,遥相呼应,却是猛锐不可抵当,且容老衲一一个传授给你们吧……”
    几句话说得十分吃力,那是因为明知四人非死不可,为壮其势,却作违心之言。他料想秦照为了顾全大局着想,也未必把真情告诉了对方四人。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
    果真据实以告,四个人是否还有此昂然斗志,便很难说了。
    接着出云和尚取出钢刀一口,每个人各自传授了两手刀法,急难之中,哪里允许多说,只不过是两手看来并无出奇之处的普通刀数,可是四个人一待各踞四方坐定之后,按照着和尚所说的要诀出刀,便有不可思议的威力。
    老和尚要他们一一自行练习,奇特之处在于施展刀法之时,必须坐定,不可站起,而且仅仅只是两手刀法,一再的轮流重复施展,局外人如秦照,虽在一旁仔细观看,却也难以猜透其妙。
    四名年轻捕快,各有相当武术底子,两手刀法又非奇特过难,自是一学就会,当下各人坐踞一位,抡施钢刀,虎虎有威地勤加练习起来。
    出云和尚看了一回,认为满意,才叫他们停止。
    四名年轻捕快持刀待要离去之时,老和尚忽然又唤住了他们,问了他们的姓名,分别是李立、王大元、关云奇、洪照男。
    待到四捕快离去之后,老和尚特意关照秦照,嘱咐他将四人姓名年岁出生年月等察问清楚,抄写在他随身一本度碟之上,以便带回出云寺为列位超度。
    一切就绪之后,已到了子夜时分。
    老和尚看看时间相去不远,独自个盘膝佛堂打起坐来,数十年明性之功毕竟不同一般。
    今夜老和尚并非意在参佛,却是为本身眼前一步劫难预卜经过。
    然而冥冥之中,却似有一种力量在干扰着他,使他总不能清澈贯通。
    忽然他叹息一声,张开眸子,就手取过了身边棋子,在手心里摇了摇,哗啦!撒向当前,即只见黑白二色棋子滴溜溜直在眼前打转,却有一粒独独滑向枰外,兀自不停地连连转动不已。
    和尚面色一惊,突地出手将那粒棋子按住,口中喃喃地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何方高人夜入禁地,莫非是寻老衲来了?”
    话声方住,即听得耳边一人冷冷笑道:“我道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原来是你这个老和尚在此坐镇,这就难怪了。”
    出云和尚嘿嘿笑了几声道:“阁下何人?怎不出面相见?”
    那人道:“你这和尚不是凡事先知么?怎地老夫来此,你却视而不见?”
    双方答话,看来音色不高,却是字句清晰,声声入耳,原来彼此均是施展玄门奇异的“传音”之术相互对答,如此一来,除当事人外,别人竟无所闻。
    老和尚双手合十,长宣了一声“无量寿佛”,接着道:“善哉,善哉,施主你此行是来寻老和尚,还是别有意图?倒要先请赐示。”
    那人嘻嘻笑道:“这又有什么分别?就算是来寻和尚你晦气来的吧。”
    话声甫毕,即见佛堂左侧方的两扇门扉,“呼”地一声自行敞了开来。
    皓月之下,只见门外站立着一个长衣飘飘,既老且瘦的潇洒绅士人物。
    自然,这人并非真正的是个绅士,只由他突出后肩随身佩带的那口长剑上判来,来人显然是一个武林人物,以老和尚那等听觉之人,竟然未能察知他的来到,这人的一身轻功造诣当是可想而知的了。
    猝然间,和尚座前那一盏青灯的灯焰向上吐了一吐,来人不见举步却已前进了丈许,擅入到老和尚眼前佛堂之内。
    白皙、瘦削、闲情逸致,端的是个潇洒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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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灾银争夺战捕快遭捆绑
    如银月色之下,那人竟穿着一袭银白色长衣,令人惊异的是,就在他这身长衣之上绣着一只引头分翅的整只金色凤凰。
    仗着他神态之间那等斯文轻松,却有其不可侵犯之威。随着他猝然进来的身势,似乎带进来满堂的狂风,在他开张着的两臂之间,巨大的风力,猛然急冲不已,呼呼风声,震荡着四壁,形成了一股狂飙。
    供在佛案上的一列四盏明灯,立刻在这等风势里为之熄灭,倒是老和尚座前那一盏无罩青灯,兀自茕茕孤耸,欲熄不熄,几次三番像是熄灭了,却又自燃起来,显然得力于老和尚的内力支持。
    “阿弥陀佛,原来是七指雪山的陆山主驾到……这就难怪了,失敬,失敬了——”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只张开的长臂倏地收起,迂回于佛堂内的那阵子怪风顿时消失。
    神州鬼凤陆青桐这个名字,如今早已无人知道了,也只是那几个硕果仅余的老人,还能忆及,倒是他如今凤七先生这个名号,在江湖中一直显示着崇高的不坠的地位。
    “老和尚,我们素不相识,你竟能见面呼出我的名字,足见是有心人了,你是有道的高僧,此番驻锡压俗,显然有非常之故吧,倒要请教。”
    出云和尚似乎已悟出今日之动,便是应在了此人身上,既是在劫,分属定数,也就坦然以处。“阿弥陀佛!”老和尚缓缓地道,“陆施主这句话可就明知故问了,老衲来此为了积修一件善功,乃是为苍生造福啊!”
    凤七先生点点头道:“说得好,只是你能么?”
    “阿弥陀佛,老衲当尽力以为。”
    “老和尚,只怕这件事你管不了……反倒毁了和尚你多年的修行,我诚然是为你不值。”
    “陆施主你是要我全身而退?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那便要施主你掌下超生了……”
    “好吧!”凤七先生点点头说,“我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几个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都见着了。明人眼前不说假话,我们有话这就挑明了说吧!”
    出云和尚道:“老衲洗耳恭听。”
    凤七先生道:“老实说吧,我此一行,颇有会尽天下高人异士的雄心壮志,凑巧了大家伙都在动这批银子的念头,我也来凑凑热闹,倒要瞧瞧鹿死谁手?”
    老和尚冷冷一笑道:“这话倒也实在。别人为钱,穷极无聊。陆施主半生金山银海里打滚,这区区灾银,何在你的眼里?显然是别有用心了……但请可怜天下苍生,放过眼前一行,善莫大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凤七先生忽然深深一笑,闪烁着那双深邃的眼睛,脸色更见阴沉。
    “老和尚,放下你‘阿弥陀佛’那一套吧,我这个人生平为恶多矣。天堂无路,地狱有门,哈哈,你跟我说教可真是对牛弹琴了。”
    方自说到这里,只听得远方稀疏的钟“当当”响了两声,敢情子时已过,这就是丑时了。
    凤七先生忽地悟出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老和尚却以为对方已然看破了自己意图,不得不提前出手。只见他一双大袖霍地向后一拂,坐在蒲团上的身子,疾如箭矢般地平射而出,直向凤七先生正面袭去,随着他落下来的身子,两只手大鹏展翅般霍地张开来,顿时,空中幻化出扇面也似的一天掌影,在这个攻击姿态里,凤七先生的两侧,任何一个部位,都有被击中的可能。
    凤七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一只老狐狸?
    出云和尚似幻实真,这一击,当真无懈可击,偏偏被凤七先生看破了行藏。
    四只手巧妙地接触之下,凤七先生有如怒搏穹空的一只巨鹰,霍地向后一个倒翻,风衣兜空,“啪”一声轻震,人已反穿出三丈开外。老和尚一招失手,紧跟着对方身势向外穿出。
    呼——呼——
    一双人影,几乎一般快捷地穿门直出。一吐即收,双双落下,真个是野云振飞,去留无迹。
    落在地面上的两人依然是面对面,当中距离不足一丈,双方一经出手,即如磁石引针,似乎便只有全力周旋之一途了。
    “老和尚,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失敬,失敬。”
    凤七先生一双眼睛直直地认着对方,白皙的一双瘦手就像抱了一个大球似的盘在胸前,猛可里他那瘦削的身躯一下子粗大了许多,看起来倒像是一个胖子了。
    老和尚一双长眉频频眨动不已,慨叹一声道:“久仰施主擅施气化之功,老衲只当是传闻不可尽信,今宵总算是见识了……阿弥陀佛……”
    凤七先生冷冷哼了一声,道:“我也知道你的‘玉琵琶功’天下罕敌,只是一击不中,再想伤人,只怕老和尚你要更费点事了。”
    话声一落,凤七先生忽地一声冷笑,右手分处、“嘶——”响起了一片袖风,大片袖影,疾如飞云罩顶,再向着老和尚当顶卷过去。
    出云和尚身子向下微微一坐,也把一只大袖飞出。
    双袖乍接之下,老和尚“嘿”了一声,那巨大的身躯,猝然之间向后面一个倒翻,蓦地直穿了起来。
    凤七先生更不迟疑,紧蹑着对方身子,拔空直起。
    月夜里,直似大鹤一只。
    呼——呼——
    依然是面对面地站在了一块儿。
    夜风飕飕,月光映照在脚下光滑的琉璃瓦上,闪烁出片片银光。
    “老和尚你既超度不了我,就看我的了。”
    寒风里,凤七先生那一袭绣有巨凤的长衣,时而卷起,猎猎作响,他身子此时看过去,越显得肥胖了。
    出云和尚已经领教了对方实力,只觉得惊心不已,他当然知道传说中的这个人是个强人,此刻接触之下才知道,他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其实他似乎早已知道今日胜负,然而不到黄河心不甘,总要印证才算死心。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地看着他,喃喃地道:“老衲这里有三手绝活儿,陆施主如能全数接下来,老衲掉头就走,如果接不下来——”
    “今夜之事,一笔勾销,非但如此……”凤七先生冷笑着扬起了二只右手,“老和尚,我还把这只胳膊给你留下来,让你带回去,给佛主上供。”
    “陆施主你言重了……”
    老和尚这句话可是说得痛心极了。他虽不是武林人物,此身早已跳出三界之外,可是武林中只要是稍有辈分的人,提起他来,无不心存敬仰。数十年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对他心存轻视——眼前凤七先生这几句话,可是真正的伤了他的心了。
    什么话都不必再多说,手底下见强弱吧!
    老和尚脚下一连向前踏进了三步,蓦地身子像是“银丸跳掷”般地弹了下来。
    月光里,眼看着他飘身空中的身子,倏地一个倒折,成了头下脚上之势。
    那是极漂亮的一式“燕剪秋波”,老和尚交叉着的两只手,分别向着凤七先生一双肩头上按了下来。
    凤七先生早就期待着他了。
    像他们这类顶尖儿的高手对招,鲜有取巧可言,务必是实力的接触。
    二十根手指指尖方自接触之下,老和尚蓦地一个凌空下翻之势,探出去的两只手掌霍地向后一收,却改向对方腰间拍去。
    凤七先生的两只手,依然在那里迎着了他。
    老和尚哼了一声,身子打了个旋风,飘出丈许开外。
    “哪里走。”
    凤七先生偏偏是放不过他。
    一个疾闪,一个猛追,一反一迎,第二次凑在了一块儿。
    老和尚是欲擒故纵,不这样,不足以施展出接下来的杀手——千手如来。
    在漫天掌影里,出云和尚已把凤七先生罩在了掌势之间。忽然间,凤七先生攻开了这层全是掌影的帏幕,有如疾风一片直向着和尚身边欺进来。
    “叭!叭!叭!叭!”
    一连四声清脆的掌声,那是彼此手掌互接的声音,节拍之快,密如贯珠,可见得双方的出掌该是如何之快了。
    紧接着响起了第五次接掌之声,老和尚就在这声掌音里,白鹤也似的腾身而起,却只起来七八尺高下,随即飘落下来。
    尽管那般潇洒的落势,事实上他却是已经败了,偌大的身躯一连摇了两下,脚下“哗啦”连声,一连踏碎了两块琉璃瓦。
    凤七先生笑着说道:“大和尚承让承让。”
    出云老和尚只觉得一阵子脸上发热,一颗心却是通通上下跳动不已,接着,他身子又摇晃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阿弥陀佛,陆施主你赢了,老衲技不如你……确是自不量力,我这就只有去了。”
    凤七先生直直地伫立在高出的屋檐一角,白皙的瘦睑上带着一抹微微地冷笑。
    一种胜利的自负,洋溢着他……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那些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武林名宿,一个个在自己手里败下阵来,这就是他最大的满足、愉快!
    千手神捕秦照一切布置停当,转来后院佛堂,意欲最后一次来向老和尚请示机宜,这时天交四鼓,已是西时前后。
    佛堂里轩窗四敞,飕飕的风自四面袭过来,七八扇窗户,在夜风里开了又合上,发出吱吱哑哑声音,敢情是一片冷清清,怪吓人的。
    “大师父……”
    站在门外,秦照咳了一声,听不见老和尚的回音,心中甚是惊异。怔了一怔,随即轻悄悄走向门前。
    “老师父,你老不在么?”
    依然是没有一点声音,风吹窗扇,吱哑作响。
    情形似乎是有些儿不大对劲儿……秦照心里嘀咕着,老和尚一向是最机灵的,岂能会听不见我的声音?他本想回身自去,转念一想,此一别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着他?老和尚此一番见义勇为,拔刀相助,运筹帷幄,对自己一行算得上恩同再造!此时不跟他话别一番,更待何时?
    心里盘算着,他的一条腿,可就不由自主的迈进了门坎儿。
    佛堂里一片黝黑,可也并非“伸手不辨五指”——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千手神捕秦照一只手摸着腰上的缅刀,另一只手摸着了千里火。
    “叭塔!”一声,火光大亮,可不是他打着的,妙在亮光起自另一个角落里。
    这一惊,真把秦照吓得打了个冷战,手里还未打着的千里火差点掉在了地上。
    火光所照着的那个人,一张白惨惨的尖脸子,双额高耸,吊梢眉,一身黑色短衣衫,正自睁着一双三角怪眼,向着秦照微微冷笑。
    使秦照惊吓的,并非全在此人,却是另有文章。
    眼前,这个尖脸汉子一只手高举着火折子,火光映照之下,见一个长身玉立,容颜艳丽的少女,端正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尖脸汉子却紧挨着少女的座位侍立,看样子只是对方一个侍从、跟班儿。
    这屋子里黑乎乎的像是站满了人,秦照可就来不及一一打量,一看苗头不对,拧身就退。
    他这里方自一个倒蹿,向堂外纵出,身边上已响起了对方少女的一声轻叱。
    “给我拿下来。”
    这声轻叱声音虽说不大,却是颇有慑人之威。
    随着这声轻叱之下,耳闻得一连串嗖嗖声音,似有三四条人影,分别由不同的窗口齐蹿而出,速度之快,不容交睫。
    秦照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手,根本连对方都是些什么长相还没有看清,已被大群人影团团围住。
    惊慌之中,伸手向腰间就探,一口缅刀还来不及掣出,即为其中一个狰狞面目的汉子,双手齐出,疾如闪电地拿住了他的一双肩头。
    这汉子显然臂力极大,两只手用力之下,秦照那两臂之间就像是加上了一道铁箍,休想移动分毫。
    紧接着下盘一紧,却吃另一个身材略矮的朋友拿住了双腿。这么一来可好,一个拿上一个拿下,往起一抢,就把秦照给抬了起来,随即转身进入佛堂。
    千手神捕秦照要是真有“千手”可就好了,可惜他仅只有两只手,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人给抬了进来。
    刚才进来之时,佛堂还是黑沉沉一片,这会子回来可就不同,已是大放光明。
    三四盏灯全都点着了,就连佛案上的两盏长生烛也点燃了,一时大见光亮。
    秦照既惊又忿,眼睛巡视之下,这才发现了刚才初一见的那个美丽少女,仍然好生生地,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先前所见的那个尖脸汉子,兀自紧紧侍卫在她身边,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屋子里剩下的人,是大有可观。
    除了簇拥着秦照,拿头抬脚的五个人以及对方少女主仆之外,堂屋里另外显然还有三个人,一字顺位的贴壁而坐,三个人看上去年岁都不小了。
    至此,那个紧紧抱持秦照肩头的人,忽地把秦照向着堂内一摔道:“跪下!”
    秦照“扑通”被摔倒在地上,只震得骨头发酸,他却在地上打了个转,咕噜!一下跳了起来。生就的一副硬骨头,哪里能随便向人下跪。
    耳听得“刷”地一声,却被一根硬梆梆的物件点在了肩窝上,紧跟着全身一阵子发麻,敢情是被人家点住身上穴道。
    点他穴道的,正是侍立在少女身边的那个尖脸汉子,手里拿着一根像是瞎子用的“马杆儿”那般细细的棍子,但秦照却感觉得出来,这棍子却是为铜铁所铸,此刻点在他肩窝里,更是透体生痛。
    “瞎了你小子的狗眼。”尖脸奴才怪声怪气地骂道,“金凤堂的凤姑娘在此,你还不给我跪下叩头。”
    话声未完,右手那根铁杖向前一送,秦照只觉得腿上一软,顿时一跤坐倒当地,依然不肯向对方跪下。
    尖睑汉子挑了一下吊客眉,正待再次发作,却为凤姑娘抬手止住。
    “你就是这一次负责解送银子的那个秦捕头是吧?”
    冷冷地瞅着秦照,凤姑娘说了这么一句。
    秦照虽说是阅历丰富,却也不知道对方什么“金凤堂”“凤姑娘”一大堆头衔来头。
    这时聆听之下,由不住冷冷一笑道:“不错,我就是,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原来住的一位老师父又上哪去了?”
    一面说,满屋子乱瞧一阵,哪里有老和尚任何踪影?心里不禁大为疑惑。
    他这里话声方落,即见一个人影倏地闪身眼前。正是方才擒着自己双肩,把自己狠狠摔进来的那人,敢情这人是个大麻子,六十不到的年岁,圆睁着一双三角怪眼,不容分说,劈脸就是一掌直向秦照脸上掴来。
    秦照慌不迭向下一矮,“呼”一声,这一掌央着一股疾风,直由他头顶上擦了过去。
    “王八蛋!”这麻子嘴里骂着,第二次待将出掌的当儿,即听到当头端坐的凤姑娘冷冷地叫了一声:“谢山!”
    原来眼前这个麻子,正是沈邱四老中行三的天麻谢山,连同他的三个结拜兄弟银冠叟吕奇,铁指开山乔一龙,要命鲍无常,后三人也就是现在默坐的三个老人。
    沈邱四老自归顺凤姑娘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随同凤姑娘上线开爬(行话:意正式行劫),是以抖擞精神,俱想在这次行动中有所表现。
    凤姑娘在面对关雪羽时,固然一片柔情,然而,在与属下相处时,却是威严并具,以沈邱四老这等半生刀尖儿里打滚的巨盗,却也对她服服帖帖,不敢逾越规矩。
    这时,听见了凤姑娘一声低唤,谢山立刻收住了待出的势子,迅即闪身外出,抱拳道了一声:“在!”
    “你用不着这么吓唬他,我还有话问他。”
    凤姑娘说着,随即把眼睛转向千手神捕秦照脸上,微微点头道:“姓秦的,我知道你这个人还算有些义气良心,在衙门口当差的像你这样的人老实说还不多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跟你取个商量。”
    千手神捕秦照先见对方这般美丽仪容,又是个坤客,料定不见得就有什么真实武功,只是既然威能服众,显然却又不可轻视。
    聆听之下,内心盘算着忖道。哼哼,这样有什么好商量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还会有什么好心不成?只是对方既然好意相待,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
    当时秦照冷冷一笑,向着眼前的凤姑娘抱了一下拳道:“姑娘好说,秦某只知道拿公家钱、办公家事,平日行事常把良心放在当中,别的可就不管,姑娘有什么关照只请直说,只要秦某人不犯法,不违背良心,什么都好商量。”
    凤姑娘道:“说得好!”
    她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一嘴牙齿:“只可惜这件事由不得你。秦照,你是明白人,这批银子通过赃官的手,真正到达灾民手里又有多少?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交给我们,由姑娘携回雪山,统筹处理,反倒来得个实惠,你就交出来吧。”
    秦照猝然一惊,苦笑了笑,摇摇头道:“这件事恕我难以从命,朝廷赈灾大事,非在下区区一个公捕所能闻商,在下只是奉命负责押送差事,只求差事上不出紪漏,就算是无愧职守,尚求姑娘成全,秦照感铭不尽。”一面说,连连向着当前凤姑娘打躬不已。
    凤姑娘一笑道:“这么说,你难道不怕死么?”
    秦照冷笑一声:“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这么说你还是怕死了?”
    凤姑娘面色倏地一寒:“你只把银子藏处说出,我就免你一死,否则,这些银子早晚还是会到我手中,那时候你再想保全这条命可就不能了。”
    秦照长叹一声:“既然如此,姑娘就杀了我吧!”
    凤姑娘微微一怔,正要说话。
    先时出手的大麻谢山狞笑一声道:“姑娘把这厮交给我,不怕他不说出实话。”
    凤姑娘吟哦着,冷冷看向秦照道:“我看你还是实说了吧,何必自讨苦吃。”
    秦照心里一动,暗忖老和尚明明故布了疑阵,何以这姑娘竟然不曾上当?转念一想,不禁恍然大悟,暗思道:是了,虽说是故布疑阵,到底还需一番做作,说不定老和尚施了什么障眼法儿,一旦为他们看破,便更能引其上钩。
    他心里所担心的是老和尚的安排由自己为首的八人运银行列,一待时机成熟时便需即时出动,而此刻自己落在他们手里,看来凶多吉少,这一构思,只怕将为泡影了。想到这里心中无限气馁,看了当前凤姑娘一眼,一时却是无话可说。
    凤姑娘冷冷一笑道:“你想求死,我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你以为不说出银子藏处,我就真的找不到了?”
    话声方落,右手隔空一指,一缕尖锐劲风突地自其指尖上射出。
    千手神捕秦照只觉身上一麻,顿时动弹不得,敢情才发觉到被对方隔空点了穴道。
    她随即转向身边的大四儿关照道:“把他给我吊起来,等完事后再发落他。”
    大四儿应了一声,上前几步,狞笑一声,把几乎成了面条儿一般的秦照一把抡起向后闪身,来到一排佛像当前站住。
    “姓秦的,求菩萨保佑你吧!”
    一面说,大四儿随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皮索,把秦照两只手腕紧紧系住,就势蹿了个高儿,把长索一头搭在梁上,“老小子,上面凉快去吧!”用力一拉,秦照可就成了空中飞人似的被高高挂了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秦照被点穴道,嘴里又不能作声,头脸上缠满了蜘蛛网,却是说不出来的苦,自道是此一番性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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