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一章押运赈灾银路遇云四娘
    八匹快马,一径向这边奔驰过来。
    蹄声嗒嗒,敲打在干裂的驿道上,老远就传了过来。
    今夜晚,大家伙的耳内部特别尖,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使人人心惊肉跳,更逞论是这等声势,早有人报了进来。
    刚刚才烫了脚,钻进热被窝的驿官任迟,听到了消息,不得不套上了“卧地虎”
    (老棉鞋),披上了老袄,由一个贴身小厮打着灯笼,来到了前院大厅。
    虽说是南边暖和,可是这已进入腊月的天,早晚的那阵子寒意,也是很够人受的。
    任迟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吸着冷气,心里嘀咕着,这是从何说起,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会有人来?一眼看见了驿馆的书吏毛大文,正站在檐下候着自己,任迟的气就更大了。
    “这是怎么说的大文,不是交代下去了吗?不能再留客了,怎么还有人来?”
    “轻着点儿,别让人家听见了。”
    毛大文慌不迭地上前几步,凑到了任迟身边,压低嗓子道:“是京里下来的高差。”
    任迟先是一怔,继而冷笑道:“京里来的,他就是阎王殿来的也不行呀,人满了就是满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子,你可真糊涂。”
    毛书吏忙拉住他小声道:“大爷,你轻着点儿呀,不是玩儿的,是皇差呀!”
    “皇……皇差!”
    这后一句话,可真把他给吓住了,顿时愣在了当场。
    毛大文拧着两道眉毛,道:“架子可大着哪,我看爷你是赶快去一趟,要不然保不住可得出事哪。”
    才说到这里,只听得大厅里已传出了吆喝之声大叫道:“驿官,驿官……猴儿崽子,架子还不小。”
    这几声吆喝,像煞戏剧里的道白,标准的北京口音,称得上字正腔圆。
    任迟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可就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已是霉星当头,来了不好侍候的主子了。
    嘴里应了一声,慌不迭赶上几步,提高声音应道:“石塘驿任迟求见,来迟了……
    来迟了……”
    话声出口,人却不敢直入,官场里规矩多,尤其对方是当官差的,一点小疵,要是对方挑起来也能要自己脑袋搬家。
    老半天,里面才传出了句话来。
    “来了怎么不进来,这个蠢劲儿哪,还得叫人提溜着是怎么地?”
    “不……不敢……”
    怪就怪在毛书吏那“皇差”两个字上,任迟有多大的胆量,哪能不吓得心惊胆战?
    一面匆匆把老袄穿好,这才发现到,仓促之间,自己竟忘了穿上官衣。这个罪可大了,一时间吓得面如土色,咽了一口唾味,只得丑话说在前头。
    “卑职不知列位上差来到,衣衫不整,这就去换过,再来参见……还请……”
    “得了,等你再换衣服,天都亮了,咱爷儿们竖在这儿,都成了腊肉了。”
    紧接着蓝布帘子“唰啦”一下子揭开来,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已走了出来。
    老长老长的一张“国”字脸,长板牙,浓眉,扁鼻子。一只手撩着长袍的长襟,一只手挂着马鞭子,全身上下满是疾劲的风尘之色。
    凭着任迟的老于世故,竟然在对方身上看不出一丝儿富贵气息。
    倒是在对方撩起的大襟里,窥见了一抹黄绫——这就足够说明了对方的身份,再者对方这等精纯的一口北京官话,更似乎加重了他服务皇族的“不容置疑。”
    “你就是这地界的驿官?”长脸人打着官腔道,“这才多大会儿,你就挺尸(睡觉之意)啦?进来,进来……”
    就把任迟带进了堂屋。
    这屋子里可热闹啦,有坐着的、站着的,连同那个长脸汉子,一共是八个人。
    一样的穿着打扮,每个都是一袭蓝布的罩袍,里面是一袭薄薄的两襟子开叉的长袍,高腰子薄底京靴,有老有少,老的不太老,少的不太少,总在五十与三十岁之间,显在各人脸上的那种气色,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倒是中间的那个雏儿,看上去显得嫩一些,只是那双眼神儿,却数他最为凌厉。
    任迟哪敢一一仔细端详,大略看了一眼,就垂下了头,心里却忐忑着,弄不清这么一伙子人,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长脸人哼了一声道:“我们的身份,你知道吗?”
    “是……”任迟口不应心地道,“几位大爷,干的是皇差不是?”
    “钦命上差。”长脸人白着一双眼珠子,似乎怪他不会说话。
    “就是这么档子事。今天晚上,来不及投店,再说路上又不太平,你得快拾掇房子,有个四间也就够了,再就是,大家伙的肚子都饿了,有什么东西快弄出来,可别叫爷儿们等久了,听见没有呀?”
    任迟苦笑着脸道:“这……这位上差爷贵姓大名?卑职这里事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这么晚了,房子都满了……”
    才说到这里,就见其中一个矮汉子,蓦地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混账——”
    他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圆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极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还要察看我们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吗?”
    任迟欠身应道:“卑职不敢,只不过——”
    委屈到了极点,也不禁有些气往上冲:“这位老爷不出示身份,卑职这笔账,可就没法报销,还请上差多多包涵。”
    那个山西矮子圆睁着两只眼,正待发作,正中坐着的那个像是头儿的人,却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着先前发话的“京油子”递过去一个眼神儿,后者立时会意,嘿嘿一笑,直向任迟面前走过来。
    “这倒是句人话,咱们爷儿们还能白吃白住,要你贴银子吗?来,先拿着这个。”
    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锭的元宝,白花锃亮,一看就知刚从库里出来的。
    任迟双手接过来称了声谢,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锭山西官银,他心里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库的银子,向不外发,一向是直送宫廷,然后再发出去。这锭银子崭新如斯,毫无疑问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库,应是毫无疑问了。
    他久闻朝廷大内有所谓的锦衣卫士,东西二厂的“番子”一个个武技杰出,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此类人物每为皇帝私人所喜恶办事,动辄杀人,取人首级于千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无不畏如蛇蝎。看来这八个人,想必就是这个路数了。
    长脸的北京客哼了一声,道:“这些银子应该够了吧——至于我们的身份,你还是不便知道的好……听明白没有?”
    任迟哪里还敢哼气儿?答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没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窝里叫起来,再次进了厨房,由于房子不够,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间腾了出来,自己一家人挤到了后面的佛堂,这份凄惨可就够瞧的了。
    还算好,来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对方的困境,也就没有进一步再挑剔。
    三间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个看来像是雏儿,嘴上没有胡子的对方“头儿”独自占了一间,剩下的七个人却分配在另外两间房子里。
    一阵子穷忙,直到丑时前后才算安静了下来。
    任迟上床之前,对着妻子方氏苦笑着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这个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这群老爷送走以后,我就上辞呈,不想干了……”这才吹灯睡觉。
    对于石塘湾驿馆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来说,今夜似乎都太长了。
    每个人都像是怀着过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个,家里遭了灭门惨祸,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脱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觉,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错,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可就别想要了。
    正因为这样,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
    八位上差住入驿站的事,他当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办事的谨慎,要在平时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这个驿站再收别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结果,由于来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声了。
    官场里的习气极重,一顶官帽子足能压死人。同样是公门里当差的人,当皇差跟公差,这个区别相差何止以道里计?对于这帮子传说中的“锦衣”大内卫士,他自认是惹不起,只有“往边里站”,尽量地躲着他们为是,哪还敢自触霉头?
    四更天,秦照独个儿起来,来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见院子里高扬着四盏官灯,自己随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钢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着差事,负责看守的人是金华县的总捕头朝天刀张子扬,张老头儿。
    张老头今天六十开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这个年岁,仍然还不能脱下身上的号衣,也叫无可奈何。
    他为人机警,几十年来见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论武艺,虽非杰出,要讲阅历,以及办案子的经验,这些人里,可就数他与头儿秦照最为老练。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劳,值个大夜班,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实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觉人之未觉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脚踏入院子的同时,但只见两边紫藤架子咯吱地响了一声,一条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现出了留有一绺点羊胡须,干瘦巴拉的张子扬来。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惊之下,倏地向后面退了一步,才发现了来人是谁,不禁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扬,是你——?”
    “朝天刀”张子扬笑道:“原来是头儿,这么晚了,你竟然还没有休息,却是为何?”
    “子扬”秦照唤着他的名字,轻轻一叹,“这就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叫我怎么能睡得着?”
    张子扬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过了,各衙门来的人还真不少,想要混进来还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头儿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这驿馆里来了贵客……”
    秦照忽然轻吹一声:“嘘——”
    张子扬可也注意到了,赶忙收住口,即见后院通向这里的月亮洞门处,忽然扬过来一片灯光,紧接着一条人影,随着那片亮光之后,缓缓地踱了出来,果然是有人来了。
    来人一身蓝布罩袍子,长脸,正是先时在内大打京腔的那个北京上差。
    夜深寒重,他特意地在头上加了一顶帽子,式样特别,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披在后脑上的两根缎带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长脸人一手提着膝下长襟,一手持着灯笼,径自走了进来,负责坐更的四名捕快,立时有了警觉,其中之一倏地抱刀而起,圆睁着一双眸子,直向着对方逼视过去。
    长脸人白着一双大眼睛珠子,向着他骨碌碌转了一转,满脸不屑地笑了笑,倏地“噗”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看到这里,千手神捕秦照不由皱了一下眉,向着来自金华的老捕头张子扬递了个眼神儿。
    他二人立身暗处,一时倒无虞被对方发现,倒是对方长脸人的一举一动,却能很清楚地被他们看在眼中。
    由于秦照与张子扬都关照过,这个院里是绝对严禁外人进出,这名捕快——双叉手谢义怎敢疏忽?当下一连向前跨了三步,横身拦住了长脸人的去路。
    “朋友,干什么的?这里奉命是不能随便乱走的,请回,请回。”
    谢义早先也听说了驿馆里来了大内身当皇差的贵客,是以嘴里才像是格外留了情面,特意地说出了“请回”二字。
    可是这两个字显然在这位长脸朋友身上,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
    长脸人“嗤”地冷笑了一声:“我是干什么的?问得好,我正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
    挥了一下手,长脸人道:“给我闪开,免得我看得呕心。”
    双叉手谢义素日公门当差,哪里受过这个?两只眼一翻,怒声道:“你小子是找岔儿来的了,爷儿们可不吃你的这一套。”
    嘴里说着,这个谢义霍地当胸一掌,直向着对方长脸人身上推过来。
    看到这里,一旁暗处的张子扬眉头一皱道:“不好——”
    他这里正待出身拦阻,却已来不及。
    原来那长脸人一身功夫可是不弱,似乎早就存心不良,谢义这么一出手,可就正中下怀,即见他身子向外一闪,左手倏起,噗的一声,已劈在了谢义手上。
    “你小子是活该欠揍。”
    腰上使了一股子巧劲儿,这个长脸人霍地向外一拧胳膊,呼的一声,已把谢义给摔了出去,这一摔足足摔出了丈许开外。
    眼前正是斜出来的一截屋角,谢义这个来势,可不免有一头撞上的姿势,要是真撞上了,这条命可就不保。
    暗中的秦照和张子扬相继吃了一惊。
    朝天刀张子扬距离较远,脚下一顿,霍地一个虎扑之势,先自穿身而出,双手同时向外一抡,已把空中的谢义拦腰托住,随即放了下来。
    长脸人看在眼里,并无丝毫退缩之意,只是望向这边,嘴里连声冷笑不已。
    张子扬放下了谢义,伸手向着对面长脸人指了指,沉下脸道:“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你是干什么的?自己说吧,我们不吃你这一套。”
    长脸人原是一副官架十足的样子,想不到被对方当面这么一叱,像似被抓住了短处,顿时为之一惊,一双黄焦焦的眉毛,在两下里一分,恨声道:“老小子,你好大的胆,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张子扬一声冷笑,说道:“大内的人物,我们见过,不是你们这副半吊子的德性。”
    话声一顿,右手挥了一挥道:“给我拿下来。”
    身后的四名捕快,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将长脸人团团围住。
    长脸人一声狂笑道:“哈哈,你们这是反了。”
    话声出口,手上那只灯笼已呼的一声抡起,直向当前一名捕快脸上直抽过来。
    这名捕快钢刀抡处,喀嚓一声,已将飞来灯笼斩成两半,其他三人眼看着这般情形,便不再留情,吆喝一声,几口钢刀,同时自四面八方,直向着长脸人全身上下招呼了过来。
    长脸汉子敢情不是弱者,只见他身子倏地向下一坐,身子蓦地上个疾转,右腿已势若旋风般地扫了出去,“扑通”声响中,竟被他扫倒了一人。
    他竟是得势不让人,手上灯笼早已抛弃,随着右手的一个翻势,只听得哗啦啦一阵锁链声中,竟然由手掌中抖出了一条光华粲然的蛇骨锁子枪。
    这条软兵刃原来早已藏在他的右手腕袖之间,用时一抖即出,随他的出手之势,蛇骨尖枪上带出了银星一点,直向着第二名捕快脑门正中上力刺过来。
    这名捕快忙疾向后一闪,手上钢刀方自一撩,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已为对方蛇骨轮枪缠了个紧。
    长脸人一声冷笑,“撒手——”
    随着他蛇骨枪一个硬扳之势,“呼”地一声,那名捕快手上钢刀已忽悠悠脱手飞出。
    四名捕快在衙门里,虽然称得上是一时之选,但是却俱非眼前这个长睑人的敌手。
    长脸汉子得势之下,杀机猝起,蛇骨枪一个反甩之势,竟然指东打西,只听见“扑哧”一声,雪亮的一截蛇形枪尖,已深深穿进了前面那名捕快前胸之内,一时血如泉涌,顿时一命呜呼。
    朝天刀张子扬虽然勒令众捕快上前拿人,心里到底不无顾虑,万一对方当真是来自大内的卫士,自己这个罪可就大了,然而,对方竟敢下手杀了自己的人,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了。
    目睹之下,他嘴里吆喝一声,倏地一个飞纵,自空而降,情急里一口雪花鱼鳞刀,直向着对方长脸人当头劈风盖顶地猛砍下来。
    长脸人一声怪笑道:“老小子,你纳命来吧!”
    蛇骨枪反撩而上,当啷声响中,直向对方刀身上反卷了过去。
    然而,张子扬这口刀上已有数十年功力,可不比刚才几名捕快那般容易打发。随着他力抽之上的刀势,对方蛇骨枪已卷了个空,张子扬一个猛进之式,鱼鳞刀照着长脸人腰上就扎。
    剩下的三名捕快,眼看着同伴横死于对方蛇骨枪下,一时惧把长脸人恨之入骨,张子扬这么一加入,他们这里顿时声威大震,一声吆喝,众力齐下,长脸人虽说武艺不弱,到底并非是那等一流身手,可就有些张惶失措,几个照面之下,后小腿上,已吃一捕快的刀尖子捅着了一下,一时血流如注。
    张子扬心中一喜,正待趁势以刀背猛砍对方的下盘,将其生擒,却听得身后院墙上一人怪声怒叱道:“好小子,以多欺少。”
    话出人到,“哧——”一条人影疾扑面前,现出了与长脸人同样装束的另一名汉子来。
    这人两只手上都抡着兵刃,竟是一双峨嵋剑,双剑一长一短,一经抢出,疾若骤雨般,直向各人身上劈砍下来,张子扬不得不即时撤回了递出的刀,双方一经接触,顿时厮杀起来。
    千手神捕秦照这时站立在暗处,目睹此情,已发觉到情形不妙。
    此刻,他虽然内心甚是冲动,却极力克制着,自忖着此番来势,大悻常情,显然是对方别有意图,自己毋宁保持着超然姿态,静中观变的好。
    眼前打杀场面兀自持续着,秦照这一边陆续又加入了多人,长脸人那一边,却仍然只是目前二人,由于双方人数相差悬殊,长脸人这边看上去便显得力有不敌,只是他二人却苦撑不退,亦未见有帮手加入。
    千手神捕秦照心里一动,暗忖着对方必有意图。果然,他这里心方动念,即见面前人影连闪,三条人影,已自高处飘落直下。
    由于秦照所站立的位置是在暗处,又面向对方,是以把对方看得很清楚,却不愁对方会发现自己。
    只见来者三人,显然由后房踏瓦越脊而至,然而由高处飘身而下,自己近在咫尺竟然是未闻其声,来者三人的这身轻功便可想而知。
    来者三人一少二老,两个老的俱在六十上下,满脸凶悍狡猾神态,倒是那个少的,看上去甚是清秀,白面无须,如不是身上这套穿着打扮,秦照真会把他当成了一个女的,三个人身上的功夫,却都大有可观,身子一经飘落,俱是向当前那座屋子扑了过去。
    不用说,秦照一行等所刻意保护的东西,便是停在这间屋里了。
    对方先使长脸人等二人现身捣乱,引起骚动,把看守门户的几个捕头,全数吸住,然后才现出主力,乘虚而入,这一手声东击西的手法,敢情是透着高明,只是却仍然未能逃过千手神捕秦照的一双眼睛。
    眼看着这般神态,自是事不宜迟。
    秦照一声冷笑,单手向后腰一探,已把一双判官笔取在手上,同时脚下一点,蓦地腾身而起,“呼”地一声,竟自抢先一步,落在了房门当前。
    对方三人自是没有料到有此一人,顿时停身站住,年轻的那个居中而站,其他的两个老的,极其快速地向两边闪开,成了三对一之势。
    “相好的,到底是现了原形了。”秦照眼睛像喷出火,“这是想干什么?”
    却只见当中那个无须少年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很好,你既然已看出来了,倒也省了事,那就自己动手献上来吧!”
    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出声,显然可就露了马脚,敢情竟是个女的——“他”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到底男女音色有别,仍是难以掩饰,一听之下,不由得秦照为之大吃了一惊。
    说话的少年,顿时停住了嘴,却把眼睛向着一旁随行的老者之一看了一眼。
    二老之一,立时上前一步,手指向秦照道:“凭你们这点子阵仗,又能吓唬得了哪个?还不给老子退开一旁?”
    这个老头儿说话口音含着浓厚的川音,两撇杏眉再加上一对三角眼,满脸的暴戾神色,一望之下,即知道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秦照虽猜知对方一伙强人,心存不轨,意欲打劫,却是不知对方的门路家数,直至听出当中那个无须少年的女子口音,才骤然吃了一惊,一时恍然大悟,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猝然自血脉中腾起,几乎不能自己,以至于对方那个四川老人说的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只把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向那个姑娘腔口音的少年人。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声音里充满了怨毒,这显示着他下意识里的刻骨仇恨。
    那个姑娘腔口音的人,冷冷一笑,未能立刻置答。
    一旁的另一老人似乎情绪一直不大安宁,生怕事有恶变,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肩上的一口三尖两刃刀取在手上,眼看着就要出手。
    中间那个白面无须少年忽然出声道:“慢着!”即用手一指秦照,道:“你大概就是那个人称千手神捕秦照吧?”
    秦照身子一阵发抖,冷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走眼,你便是那个云四姑娘了吧?”
    对方那人听得一愕,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苦心的乔装部署,一上来就被对方看破了行藏,脸上顿时大现尴尬,细眉频挑,现出了一片杀机。
    “不错——”她终于自承了身份,“我就是云四姑娘,你原来也许还有活命之机,现在却是饶不了你。”
    话声微停,向着身边的两个老人微微作色,扬一下脸,后者早已迫不及待地双双向着秦照左右一齐扑了过来。
    二老者一名钻天鹞子董方,一名火赤链何允中,后者即是持有兵刃三尖两刃刀的那一个,其人最是心狠手辣,才博得了这么一个外号,这时脚下一顿,一个虎扑势,率先向秦照身前扑到,三尖两刃刀不容分说,蓦地照着秦照心上就扎。
    秦照既然已知道对方即是江南巨寇云四姑娘等人一伙,想到了自己家毁人亡之恨,简直情难自已,万万按捺不往,怒叱一声,将束在腰间的一口罕见缅刀,倏地拔了出来。
    “呛啷”一声,银光灿烂里,这口缅刀竟架开了对方老人的兵刃——但只见刀梢卷处,泼出了一天银芒,反向火赤链何允中脸上削来。
    一人拼命,万夫难当。
    论及千手神捕案照,本身武功,虽说很是不错,却不见得就是董、何二老盗之敌,又是此刻以性命相搏,便见不同。
    何允中乍见刀光如疾风暴雨般迎面袭来,一时也难撄其锋,慌不迭向后连退一步,把握着这一瞬间时机,秦照蓦地腾身而起,一起即落,已扑向乔装少年的云四姑娘身前,怒叱一声道:“女贼,看刀。”
    缅刀一个疾转,夹着尖锐的一股疾风,直向着云四姑娘当头削落下来。
    云四姑娘一声冷笑,忽见她身子一个疾转,一只右手倏地抢出,在空中起伏一下,极其轻巧地直向着对方手上那口缅刀上封了过去。
    “嗡”地一声。
    云四姑娘的一只纤纤玉手,迎着了对方那口精光四射的缅刀,两相接触之下,秦照手上的缅刀被震的高高弹起,云四姑娘冷叱一声,紧接着跟进的一掌,便直似要取他的性命。
    这一掌直取秦照当心,总算秦照命不该绝,猛可里身子向一旁一个疾滚,闪开了对方的五指尖锋,却躲不开对方沉实有力的掌心。
    “千手神捕”秦照只觉得右肩头上一阵急疼,紧接身子一震,已被震了出去。
    董、何二老更不容情,双双纵身而上,一口七星剑,一把三尖两刃刀,即与秦照的百炼缅刀战在一团。
    另一面众捕快合战长脸汉子等二人,一时也难分胜负。
    云四姑娘看在眼里,更不迟疑,足下一点,快速扑向当前客房。
    一名捕役抱刀当门,乍见来势,奋不顾身地猛力劳出一刀。云四姑娘何曾又把他看在眼中?身形略闪,有如曲转之蛇,极其巧妙地避开了对方刀锋,紧接着云四姑娘递出的右手二指,却直直地插进了这名捕役的双眼,后者惨叫一声,顿时直直地向后面倒了下来,当场昏死了过去。
    情势发展至此,已说明了云四姑娘一行打劫的真实意图,随着她进击的两只手掌之下,轰然大响声中,两扇紧闭的木门,已自分散开来。
    云四姑娘一马当先地切身而入,却有两口快刀,自左右双双砍劈下来——这一手似乎亦不出她的意料之中,两手分处,双双拿住对方腕门,紧接着向外一分,已把暗袭的二人摔了出去。
    但只见不算宽敞的客房里,摆列着十数具挑子,每一担挑之前,皆有两名持刀汉子守护着,不问可知,这些挑担里面装载的是些什么东西了。
    云四姑娘冷笑一声,一个快速的扑势,冲向第一个挑子当前,双手猝分,怒鹰搏兔地分向着当前二人胸上力抓过来。
    这一手既快又狠,那名捕快原本就蓄势以待,准备好在对方快扑过来时狠砍一刀,这一刀砍是砍下去了,却有似盲人舞杖,毫无准头,一刀走空之下,已吃这个云四姑娘当胸一把抓了个结实。
    另外那人也是一样。
    云四姑娘在江南地面黑道上的名声极响,传闻她功力极高,这一次出手,虽只三招两式,却极见功夫。
    随着她两只手掌力插之下,尖尖十指,有如十把锐利的匕首,深深刺进到对方胸肉之间,一时皮开肉裂,鲜血四溅,由于出手部位,显然要害所在,顿时就昏了过去。
    云四姑娘身势前袭,已来到了那担子当前——伸手即向着竹篓抓去。
    在场虽然人手众多,惟限于各有职司,两人一组,奉命不得离开,这时眼见着对方这般厉害,更无一人再敢多事出手。
    室外打斗得更为激烈,亦无一人再能分身兼顾。
    云四姑娘胸有成竹,认定了这十几担子现银手到可得。已把坛盖揭开来了,眼前随着她手揭处,入眼处,果然是耀眼生辉的大个儿元宝。
    有此一探,其他也就不必再看,当下冷笑一声,即往后退开一步,就口吹了一声胡哨。
    哨音方歇,两条人影,已闪身而进,正是同来所谓的八名“皇差”其中二人。
    一个是满脸虬髯的浓眉矮子,一个是面白如纸的长身瘦子,这一高一矮两汉子突然的现身,衬着房间里闪烁的灯光,真有点像是来自阴间的勾魂使者。
    却听得门外一人大喝道;“大胆,你们敢。”
    一人全身是血,手舞着流光四溢的一口缅刀,猝然杀了进来——正是此次押送灾银,身负全责的杭州府名捕千手神捕秦照。
    只见他上半身染满了血渍,已有多处挂彩,身子一经扑入,更不多说,脚下一个上步,疾若飘风般已扑向云四姑娘身前,掌中缅刀夹着一股子疾厉的尖风,直向着后者面上劈来。云四姑娘唇角牵动,冷笑道:“你真是找死——”
    刀光下,只见她身子倏地一个快闪,已转在了秦照侧面,双掌向外一送,尖尖十指,直奔向秦照右胸上按去,手掌未至,先已有疾劲的大股风力,休说为她手指沾上,就只是这股风力,一个打实了,也休想活命。
    秦照当然知道厉害,见状着实吃了一惊,哪里再顾得伤人?慌不迭向后拉刀收势,就势在地上一个滚翻,手足兼施,“呼”腾出了丈许开外,险乎躲开了对方要命的双掌。
    是时,室外的钻天鹞子董方,火赤链何允中已双双抢身进入。
    方才一番激战,董、何二人虽双战秦照,占了上风,可是自己方面却也并没有落得什么好处,董方右胸前,何允中左面胯间,也都各自挨了一刀,刀势虽不甚重,却也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是以,眼前二老再次闯入,真恨不能将秦照一口生吞下去。
    火赤链何允中最是性暴,一声厉叱道:“姓秦的,你纳命来。”
    蓦地腾身直起,人下刀下,一口三尖两刃刀直照着秦照翻身待起的背项上用力扎了下来。
    眼前之势,端的十万火急。
    千手神捕秦照原已身上多处挂彩,有此余勇,全赖一鼓作气,到底有欠灵活。何光中是决计要取他性命,才会这般出手。
    眼看着秦照将无能为力,势将溅血在对方三尖两刃刀下。就在这一霎,猛可里一股尖细的风力,急哨似的响了一声。
    空中划出了一条黑色的光线,称得上细若游丝。
    即听得“当”地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在火赤链何允中的三尖两刃刀尖之上。
    虽只是小小的一件细物,可是劲道实是如此的猛,以至于何允中手上的三尖两刃刀几乎为之把持不住,刀锋一偏,准头顿失,“咚”地一声,深深地扎进地板之内。
    有此一误,千手神捕秦照,乃得活命之机,身子一个快翻,刷地跃身站了起来。
    现场所有人都为之吃了一惊。
    尤其是何光中,倏地向着那枚暗器来处望去。
    不见任何异状,耳边上却听见了一声梵音佛号。
    “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各人忙即寻声看去,俱是吃了一惊,也许是先前打斗过于激烈,竟然没有注意到,居然在混乱之中,钻进来了一个老和尚。
    何允中同时也发觉到了刚才将自己兵刃击落的那枚暗器,敢情是一枚指甲盖儿大小的念珠,此刻犹在眼前地面上滴溜溜地自个儿打转——不过是一件寻常什物,在迎撞刀尖之后,却能保持着完整不损,显然是由于内力贯注之因。那么,这等功力,十足得骇人了。
    千手神捕秦照惊魂一瞬之间,侥幸不死,情知来了外人干预。
    这时发现到来的人是个长眉苍发的和尚,忽然记起正是日间在驿馆后院所见的那个也在此投宿的和尚。
    当时,秦照劝使驿官任迟答应留他住宿,却想不到一念之仁,这时竟为自己解脱了一步杀身之难,却是当时自己之始料非及。
    众日睽睽之下,那和尚轻理袈裟,慢条斯理地一步步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和尚慈眉善目,自现身之始,从未疾言厉色,却别有一种内在的威严,在场敌我双方那么多拿刀动枪的拼命之徒,居然在和尚的一声佛号里,俱是安静了下来,齐向和尚行起了注目礼来。
    大和尚徐徐迈步,一直走近那个乔装成少年男士的云四姑娘面前站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云施主别来无恙否?”
    云四姑娘在和尚最初一现时,便自己心存疑惑,这时迎看之下,更已确实了对方是谁,一时面色微微变了一变,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是你——出云大……师父?”
    “阿弥陀佛,”和尚长眉频频展动,双目微合,“正是老衲,多年不见,姑娘竟然还不曾忘记老和尚,倒是难得,善哉!善哉!”
    云四姑娘忽地后退一步,只见她脸上神态,颇似有感地道:“大师父,我知道你又要管闲事了,可是?”
    出云和尚嘿嘿一笑道:“有人惹事,才有人管事,老衲睡梦正香,被这般人打杀之声吵醒,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不容得老和尚我不出手干涉。”
    云四姑娘聆听之下,神色呆了一呆,有些怯虚地摇了一下头道:“这些钱来自无道昏君,人人可以拿得,何况我们替天行道。”
    出云和尚不待云四姑娘说完,即高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姑娘你别再提起替天行道四字,老衲听得多了。你说错了,这些钱既非出自无道昏君,更非用之无道之途。哼!本来公门中事,老衲向来是理也不理,只是这一次关系着百万苍生,却不容老衲袖手旁观,云姑娘还请多多海涵才是。”
    云四姑娘尽管是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只是晓得对方这个和尚,非比等闲人物,便不能贸然行动。
    愣了一会儿,她才冷冷地笑道:“大师父,你是出家人,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少管的好,你要知道……这批货,我是奉命,势在必得。”
    说到“奉命”二字的时候,她特意地把声音提高些,圆睁着一双眼睛,果真是势在必得的模样。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呵呵笑了。
    “无量寿佛,老和尚今夜多事,倒要看看谁能势在必得?阿弥陀佛!”
    双足跨动,站出了一个架式。
    老和尚双手合十,平开两腕,却有大股内在的劲力,无风自起,把身上的一袭僧衣猎猎鼓起,老和尚摆起的这个架势,当真是够瞧的了。
    云四姑娘所以说出奉命,无非是抬出了身后之人,想让对方有所畏惧,却是没有发出预期的吓阻效果,以她素日个性,真恨不能立刻拔剑,给对方一个厉害,偏偏是她没有这个胆子。
    然而,她身边的人却不知天高地厚,显然耐不住了。
    先时,听见云四姑娘哨音来援的高、矮二人,早已不耐,其中那个虬髯矮子,有个外号,人称飞天刺猬姓江名元猛,飞贼出身,最是手狠心辣。这时眼看头儿与一个不曾相识的和尚在穷逞口舌,心里早已不耐,更气人的是那和尚胆敢螳臂当车,云四姑娘居然颇有畏惧表情,似乎在和尚的坚持之下,大有退缩之意。
    江元猛实在捺不住心里的一腔怒火,当下上前一步,厉声叱道:“你这和尚真是可恨,我家姑娘与你好好商量,你却偏要从中捣蛋,难道我们还怕了你不成?”
    出云和尚双手合十,不愠不怒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又待如何?”
    “又待如何?”江元猛怒叱道,“老子开你的膛。”
    这家伙倒是说干就干,蓦地腾身而起,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和尚身前。
    他的兵刃是一对牛耳尖刀,蓦地抖出来,照着对方前胸小腹两处要害猛力扎了下来。
    这番出手,颇是出乎在场各人意料之外,尤其是云四姑娘,也许现场只有她一个人才真正识得和尚的厉害,是以乍见之下,由不住为之大吃了一惊。
    “慢着!”
    这声喝叱,显然慢了一步,却已无能阻挡住飞天刺猬江元猛的出手之势。
    眼看着这对匕首,闪烁出两道银光,一下子扎在了和尚身上,众人俱为之一怔。
    这番得手岂非太容易了?
    事情的发展,显然更为出人意料。
    众目之下,那双匕首敢情双双插中在和尚事先布好的掌心之内,每一口刀尖都被和尚有力的指拇紧紧拿住,妙在和尚这番布施,诚然在对方发刀之先,是以才会瞒过了众人的眼睛,也使得出刀的江元猛大吃了一惊。
    老和尚脸上兀自挂着微笑,显然不以为忤,对于江元猛的攻势,简直不把它当上回事。
    他这里尽管不当它回事,江元猛那边可是遭了大难,只见他满脸涨得通红,像是施出了全身劲道,兀自未能把掌中的双刀夺下,心里一急,嘴里也就不干不净起来。
    “秃驴!老王八蛋,老子……”
    话还没有说完,即见出云老和尚长眉微展,两手轻轻一振,江元猛的身子蓦地蹿天直飞而起,笃笃两声,手上双刀已深深扎进到梁木之内。
    妙在这双短刀,虽然深深扎入梁木,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江元猛手上——敢情在其飞身上蹿的一霎,同时亦为老和尚隔空点中了穴道,是以这双手也就保持着原状,分不开来,只是僵直地在半空中摇晃着,却是并不下坠。
    出云和尚不过是牛刀小试地展示了一下身手,却把现场各人惊得无不为之赫然色变。
    云四姑娘固不待言,盖因为她早已识得对方和尚的厉害,倒是董方、何允中等,并不知和尚底细的人,目睹此情景之后,亦都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深深知道老和尚身手了得。
    眼前情形,明显地说明了,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条是与老和尚一拼生死,另一条便只有走路一途。打既然打不过,只好知难而退了。
    云四姑娘却显得极不甘心,她脸色苍白,圆瞪着双眼,直直地看了对方老长一段时间,才自点点头,冷笑一声:“好吧,今天晚上,我们算是认栽了,栽在了大师父你的手上。”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深深一揖道,“云四姑娘造福苍生,老衲专此致谢。”
    云四姑娘眉毛挑了一挑,极想发作,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她这边连她自己在内,虽还有七把好手,却不敢面对和尚一人,实在是老和尚身手已太惊人了,一个弄不好,自己的一世威名,便将付于流水,权衡轻重之下,这口气便只得吞向肚里。
    挥了一下手,云四姑娘面若寒霜般道:“我们走。”
    随她同行的几个人,一个个神色沮丧,退向门前。
    云四姑娘一脚待将跨出之前,终因气忿不过,冷笑一声,目注向出云和尚道:“大师父,你是出家人,今夜你硬要插手管这件闲事,只怕你将来后悔不及……今夜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只怕有人会放不过你……”
    出云和尚一双长眉,频频眨动不已,聆听之下,只见他神色颇是黯然地点了一下头道:“老衲明白……老衲明白……老衲知道云姑娘你身后的能人是谁……请代为致意一声,说我老和尚向他问候了。”
    他显然没有退出之意,分明是管定了这件闲事。
    云四姑娘点头道:“好吧,我为你把话带到了就是,大师父你不听我良言相劝,那大家就走着瞧吧!”
    老和尚双手合十高宣了一声:“阿弥陀佛,这里还有一位施主,就请下来一块走吧!”
    话声一歇,一只大袖倏地向着空中挥了一挥,风力过处,空中的飞天刺猬江元猛蓦地滴溜溜打了个转几,直直地坠落了下来。
    也就在落地的一霎,江元猛身上的穴道也已自行解了开来,啊唷地叫了一声,倏地翻身坐起,圆瞪着一双红眼,那副样子,真像是要把和尚生吞下去。
    “我……给你这个秃……”
    想到了刚才那一句“秃驴”带来的惩罚,不能不心存警惕,是以只说出了一个秃字,下面的话可就万万不敢出口,一时只管望着对方和尚,张口结舌发起傻来。
    早与他随行的一个同伴,上来用力地拉了他一下,头也不回地便随着云四姑娘一行数人转身自去,却留着一双明亮晃眼的匕首高高插在大梁之上,为后人留下了一段茶余饭后的趣谈。
    千手神捕秦照原以为此番休矣,无论如何,再也难以保全住差事,自忖着灾银果然有失,自己也只有自杀身死之一途,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危机一瞬之间,出现了这个救命的和尚。
    这个和尚非但是救了秦照的命,最重要的是保全了护送的灾银。在秦照的眼睛里,这趟子差事简直比命还要紧,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和尚对他可真是恩重如山了。
    老和尚看着他嘻嘻一笑道:“你也不要谢我,这只是头一回,只怕下来事情还多着呢!你这个差事可真不好当,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
    一面说,晃了一下头,这就向室外踱出。
    秦照忙自追出道:“大师父请留云步,大师父……”
    出云和尚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来道:“秦施主有事么?”
    秦照深深一揖道:“早先不识大师父高人,多有失礼,还请原谅。”
    出云和尚“唉”了一声,像是嫌其啰嗦,倏地转身就走。
    秦照话还没有说完,急忙追上道:“大师父,在下还有后话……喂喂……”
    前行的老和尚一路前行,并不理睬,一直走出了这片跨院,向自己居住的后院柴房走去。
    秦照自是不容失之交臂,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出云和尚终于站住了脚步。
    从他站立之处,通过一片竹篱,便是那条笔直的驿道。和尚的一双眼睛,只是目不转睛地向着那边注视着,紧接着蹄声响处,一行八匹快马,风驰电掣地自眼前驶过,即行快速远扬而逝,正是云四姑娘一行八人的背影,果然知难而退了。
    看到了这里,出云和尚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回身道:“他们走了。”
    秦照这才明白,何以老和尚要走到这里,原来是为监视对方的离去,心里甚是钦佩。
    “你受伤了……”
    老和尚那双长长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进来!”即步进了柴房。
    柴房里别无物什,一张木板硬床,上铺草垫,另有一张倚墙而立,缺了一只腿的八仙桌子,上面一个破碗,内置灯油,燃着豆大的一点亮光,光度仅仅只能辨物而已。
    “坐下来。”
    说了这一句,老和尚便尽顾自己找寻着什么。
    千手神捕秦照心情沉重地坐下来,叹了一口气,以手撑着下颔,陷入沉思之中。
    老和尚已来到了他面前,秦照忙欠身欲起,却被和尚一只大手又按了下来。
    “不要动,让我瞧瞧你的伤。”
    他手里拿着一叠薄薄的像是干了的荷叶,打开来,才知是一种特制的膏药,在秦照全身伤处,各自贴了一张。
    秦照立刻便感觉大见轻松,一种凉凉的痛快感觉,很快地便掩饰了先前的疼痛,这么灵异的效果,却是他此前从来也没有感觉过的。
    他用着一种惊异但感激的目光,向着老和尚注视着,却不知如何致谢才好。
    老和尚缓缓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对方眼前虽然走了,却是不会就此甘休。”老和尚缓缓地道,“你要怎么来防患未然?”
    “这个……”
    似乎他便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老和尚轻轻一叹道:“由此下去,至杭州这一段短短行程,最是多事,你要特别注意了。”
    秦照怔了一怔:“老师父,你是说姓云的那个女贼她还会来?”
    “她当然会来,不过,这一次来的人,却比她更要厉害得多……”
    秦照可就又傻了眼。
    “云四姑娘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了不起的能耐。”老和尚缓缓地道,“但是她背后的人.却极有来头,武功之高,当今武林之中,只怕很难找到敌手……”
    听到这里,秦照不禁一呆,冷笑道:“反正我这条命舍给他们了,一个人一条命,他们谁来都行,看着办吧!”
    老和尚低低地念了一声道;“阿弥陀佛,要是这样,这一次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秦照立刻觉出对方脸色不悦,同时亦发觉到自己的意气用事,苦笑着摇摇头道:
    “老师父不必怪罪,是我说错了话,唉……眼前我可是乱了方寸……”
    一面说,他果然显得那么浮躁,站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回来坐下,频频用拳头在桌子上敲着,一副忿忿、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老和尚轻轻地又宣了一声佛号道:“无量寿佛,秦施主你对这件事,却是急躁不得,据我所知,意图染指这批银子之人,又岂止云姑娘一伙?人数还多着呢!”
    秦照苦笑了一下,道:“老师父所指的,莫非是皖北下来的几个巨盗?”
    出云和尚一笑道:“你倒也有些耳闻,不错,是由皖北下来的。”
    秦照冷笑道:“沈邱四老?”
    出云和尚摇摇头:“真要是这四个人,倒也不值得担忧了。”
    秦照的睑色突然为之一变,在他眼里,传说中的沈邱四老在皖北地面,是作案累累的巨盗,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实在想不出,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厉害?
    他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乍听及此,禁不住神色大变,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和尚不发一语。
    出云和尚原本想说出来自辽东的金鸡太岁过龙江其人,只是料着对方未必认得,却也不便过早说出其人的行踪,略一思忖便没有接说下去。
    “老师父,这件事在下确是不知如何应付,还请大师你指引一条明路才好。”
    秦照说时,满脸渴望求助表情,悲愤填膺,兼以触及自己家破人亡之奇惨遭遇,由不住热泪怒涌而出,点点滴滴抛落尘埃。
    老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的遭遇,确实奇惨,一个服务公门,努力尽职的人,落到你今日的境地,实在令人同情。难得你却仍然坚持正义,不离你所工作的位置……
    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个早已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还要来管这件闲事……”
    说到这里,老和尚微微顿了一顿,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我既已经伸手管了这件闲事,便很难置身事外,只怕事情的发展,到头来连老衲也无能收场……这件事若有闪失,我固然愧对于你,最重要的是无颜以对皖省百万灾民……阿弥陀佛……”
    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可就又宣起佛号来了,一双银眉只是频频颤动不已,显然内心遇到了极大的困惑。当然,对老和尚来说,最大的困境是,他是早已封剑之人,要他出手管闲事,已是有违佛前誓言,若要出手杀人,即或是被迫伤人,也是违背出家人的本分,内心更是万万难以自安,他在决定之前,内心势将作一次犹豫挣扎。
    秦照听说老和尚自承协助自己,不觉精神一振,站起来深深向着对方一拜道:“大师父如肯出来相助,实在功德无量,在下也就宽心大放了。”
    出云和尚面色忽然沉重地摇摇头,呐呐说道:“你哪里知道这件事的棘手……老实说,老衲虽然自承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是否就能够稳操胜券,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是我生平所遇最感困难的一件事,如侥幸助你成功,及属我佛上天之道,如果失败了,那就不堪设想了。”
    说到这里,颓然自叹一声,满脸沮丧表情,一时耷下眉头,不再言语。
    千手神捕秦照虽不知对方这个老和尚的来头,只是方才观诸他的出手,武艺之高,简直是他生平仅见,叹为观止,对他来说一个人的武功能够练到这等境界,实是不可思议。
    然而,以老和尚这等能耐之人,竟然在面对前途之际,犹自如此顾忌,显然对于即将来到的敌人,大生畏惧,以此推想,暗中敌人的实力诚是可想而知。
    有此一念,秦照不禁又自担起心来。
    出云和尚一笑道;“虽然前途多波,倒也未见得便是绝路一条,夜色已晚,你身负重任,手下人更需多加安抚,却不便在我这里多耽搁,且先回去,明日午时我来看你,再作行程的安排,且回去吧!”
    说得有理,秦照这便起身告辞。
    出得柴房,一阵寒风刮来,禁不住使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恍惚中似乎听见了一阵乱噪之声正由前院传来,猛可里即见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由前院蹿了过来。
    院子里一片漆黑,看不十分清楚,借助于天上的月光,才能依稀窥知来人似乎身着黑色紧身衣裤,是一个高瘦个头,背形略拱的汉子。
    由于来势极快,不过是几个起落,已来到了眼前。
    千手神捕秦照一经着眼,首先已自警觉到,对方绝非善类。
    耳边上再听见身后自己人的呐喊之声,便自料定不错,狭道相逢,自是不容对方轻易过关。
    当下怒叱一声:“鼠辈,哪里走?”
    话声出口,秦照左足向前微一弯屈,右手抖处,“嘶——嘶——”先自飞出了两口飞刀,直迎着来人左右双肩上齐发了出去。
    来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手里原拿着一根弯曲的铁杖——蛇形拐,就势向前方一探,耳听得“叮当”两声,已把飞来的一双飞刀双双打落尘埃。
    秦照脚尖用力一点,一个虎扑之势,已到了这人身前,两只手用野马分鬃的招式,蓦地向前一探,直向对方小腹上擂过去。
    这人满脸气躁忿愤表情,身后又有穷追之人,是不欲再多逗留,冷笑一声,不等秦照的双手来到,先自拔身直起,直向着高有两丈的屋檐一角上落去。
    千手伸捕案照一招走空之下,觉出对方来人一身轻功不弱,却是放他不过,紧跟着一个凌空翻身之势,尾追着腾空而起——却在纵身直起的一霎,已把束在腰上的一口缅刀抖了出来,反向对方汉子当头直劈下来。
    这人一横手上的蛇形拐,“当”的一声,架住了秦照缅刀,好小子,身子骨的确是够滑溜的,即见他全身向后一个倒剪之势,两只脚同时在瓦面上用力一踹,“嗖”一声再次飞出了一丈五六,直向着正中瓦面上落去。
    月色如银,洒落在瓦面上,就像是染了一层霜也似,这人在月光之下,便不易遁形。
    他似乎因为已经败露了身形,急于思退,身子一经纵出,紧接着在瓦面上一个疾滚,哗啦啦碎瓦声中,第二次又自纵身而起,身势之快,有如一只戏檐的狸猫,反弓着身于,直向另一座瓦檐上扑去。
    秦照心中一惊,想不到对方滑溜至此,看来比较轻功,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因恐他趁隙脱逃,心里一急,左手翻处,嘶!打出了一枚暗器“瓦面透风镖”。
    那汉子“嘿嘿”一笑,月色里显示着他森森白牙,像是一只狼。
    蛇形拐再一次挥出,“嘿”一声,激起了火星一点,秦照的飞镖,便又被磕飞一旁。
    那汉子手足兼施,“呼”一声由瓦脊上第三次跃身而起,却是脚上头下,想出攀附斜生当空的一截树枝——这一次却是未能合了他的心意。
    猛可里,那截斜刺生出的树枝,忽然哗啦一响,硬生生地向后收进了尺许,像是猝然间为巨风所袭,这么一来这汉子翘起的双脚,便直落了个空,整个身子重心顿失,一个倒栽,又成头上脚下之势,直落下来。
    与他身子几乎同时之间,一条人影,突然自空而坠,呼噜噜大片风声里,落下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是住在柴房的那个出云老和尚。
    先时,在和尚现身之先,秦照早已取了一支“瓦面透风镖”扣在右手。他双手发镖绝技,远近驰名,此时更不迟疑,嘴里一声叱道:“看镖!”
    声出,镖现!
    左手抖出,一点寒星,直向着先时现身的那个夜行人后背上飞来。
    那人原有一身利落功夫,只是为忽然现身的和尚吓了一跳,两面应敌,可就乱了身法,聆听之下,忙自向右面一闪,却是慢了一步,闪开了正面却是闪不开侧面。“噗”
    一声,秦照的这一镖,不偏不倚的正好打在了他小腿肚子上。
    这人“啊”地叫了一声,身子向前一跄,就势向着瓦面上一个疾滚,哗啦啦,可又压碎了一大片的瓦。
    正当他挺身往起的一霎,“呼”地一声,那个高大的出云和尚,又自来到了眼前。
    这人一声闷哼,身子不及跃起,先自把手上的蛇形杖倏地抡起,直向着正面和尚的身上力砸了下去。
    和尚冷哼一声,右手霍地向前一探,硬生生地直向着对方蛇形拐上力拿过来。
    这汉子吃了一惊,由对方和尚的手眼身步上看来,立刻便知道来人不是好相与,自己决非敌手,再者腿上的镖伤,痛楚难熬,更不敢与对方恋战,是以不待蛇形拐打实在了,倏地向后一撤,一个疾滚,便自跃向了另一片屋脊之上。
    要论起来,这人身法确是够快的,负伤之下犹能如此,实在太不简单,无奈今夜他运气不佳,竟会遇见这个难缠的和尚,可真是流年不利。
    他这里身子方落下,面前人影一闪,对方和尚挟着大股气力,又拦在了眼前。
    这汉子二话不说,身子向后一折,一式“金鲤倒窜波”,嗤!再次窜了出去。
    饶是这样,他仍然未能逃开和尚的纠缠,一时间,但见人影穿梭,满空飞影,有如互相扑战的一双大雁。
    在这场看来像是游戏的追逐过程里,先见的那名汉子无论施展出何等身法,掉换过许多方向,却都不能把眼前和尚给抛开一旁。
    这汉子情急之下,大吼一声,蛇形拐就在他第五次落身的同时,铺头盖顶地向和尚当头直落下来——在他想来,和尚即使身手过人,也不敢以空手硬性迎接自己的拐势。
    却没有料到,事情敢情蹊跷得很。
    他这里蛇形拐方自以无比巨力猛挥直下,却不料和尚的一只巨灵之掌,竟突然改变了方向,居然改由他身后递出,“噗”的一声,抓住了蛇形拐,紧跟着用力地向后一带,已自那汉子手中夺了出来。
    那人虽是施展全身力量,紧抓住杖身不放,无奈和尚的臂力是大得出奇,两相较力之下,那人两只手的力道竟敌不过和尚一只手,手中蛇形拐硬生生地便自到了对方老和尚的手里。
    随着老和尚的杖势轻落,“呼”一声,一片杖影已落在了那汉子眼前,却未曾真地落下,要不然那汉子必将脑浆迸裂。
    一股凌人的劲道,直由铁拐拐首逼近,指向这人面门,迫得他眉眼生寒,连连眨动不已。
    此时此刻,这汉子倘若心存脱逃,哪怕是移动一下,也只怕有性命之忧,原因即在于老和尚传诸铁拐的内力劲道,实在惊人,这使他不得不暂时放弃脱身的念头,只是频频翻着双白眼珠子,尽自在老和尚身上转动不已,想是对这个老和尚的出现,感到无比的诧异。
    是时,千手神捕秦照也已来到了眼前,也许是他心中充满了仇恨,对于来此意图不轨的任何匪人,都大感恨恶,眼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当下怒叱一声,一抖手上的缅刀,直向这人胸前插来。
    刀光乍然一现,只听得老和尚道:“使不得。”大袖卷处,“呛啷”一声,已将他手里的缅刀卷住,力道之猛,几乎使得秦照掌中刀为之脱落。
    老和尚虽然出手止住了秦照落下的刀势,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地盯在对方那汉子睑上,另一只手上的蛇形拐仍自指点着对方的脸,使得那汉子空有脱逃之心,却无逃脱之胆。
    秦照收回了刀,这才看清了对方那汉子的尊容,月色之下,这人有一张瘦削的脸,尖下巴,脸上似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凸出疤痕。最明显的是,这人那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因此,在他正面看人的时候,也像是斜着眼睛似的,却是怪异得很。
    想是被老和尚的拐杖逼得进退不得,大不是滋味,这人冷笑着道:“老和尚你这算是干吗?要下手就快,逗着大爷好玩,我可要骂你了。”
    出云和尚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上蛇形拐。
    那汉子踟躇了一下,仍是不敢离开。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道,“足下身手不弱,方才那一式‘彩虹在天’,便是中原武林少见的招式,敢莫是来自白山黑水之乡么?”
    这几句话,顿时使得尖脸汉子为之一愕。
    “咦——老和尚你怎么知道?”嘿嘿冷笑了几声,他连连眨动着那双白果眼,却又摇摇头道,“我们先不谈这个……老和尚,你我素不相识,干什么跟我过不去?你这出家人还要管闲事么?”
    原来这汉子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手下跟班祝天斗,因奉命打探灾银之事,前来刺探,不意运气不佳,一上来便露了行藏,又遇见了这个和尚,如此一来,丢人现眼,便为意料中事。
    是时众多捕快,早已齐集房下,灯笼火把渲染成为一片,大家伙仰首房上,叫嚣着要把祝天斗给生擒下来。
    千手神捕秦照却看向出云和尚,意思是要听候他的发落。
    他在想,对方贼人此刻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擒住了他,便不难由他嘴里探出一干同党的下落用心,难得他自行送上,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跑了。
    出云和尚在听过祝天斗一番话后,嘿嘿笑道:“你说对了,我这个出家人正是要管闲事,今天你落在了我的手里,活该你倒霉。来来来,且跟我下去说话。”
    祝天斗一双吊梢眉斜抛了一下,冷笑道:“你!休想,大爷要走,你们谁又能阻得了?”
    话声一顿,身形突拧,有如旱地拔葱般,嗖地拔空直起,直向着这片屋脊楼阁高檐上落去。
    祝天斗前此试了多次,未能逃脱,这一次改向高里蹿,在他以为自己轻功一流,和尚身法虽快却未见得就有像自己这般高来高去的本事。
    他可是又想错了。
    随着他起身的势子,一双脚尖还没落实了,对方和尚竟然较他更要快上一筹,居然抢先一步落在祝天斗预期落足之处。
    同时间,随着和尚一只挥出的大袖,噗噜噜,大截袖影,直向着他脸上拂了过去。
    祝天斗一惊之下,施了一个凌空筋斗,蓦地向下坠落,这一落,其势如鹰,直向地面坠下来,这一手反进为退,充分表明了祝天斗的灵活机智,只是较诸那个和尚,他仍然是慢了一步。
    老和尚依然抢先他一步,落在地面。
    同时间,和尚手里的那根蛇形拐,向前微探,噗地一声,已打在了祝天斗肩窝里,后者顿时便动弹不得。
    这么一来,祝天斗才算真正知道对方这个和尚确是武功高不可测,自己若不见机行事,只怕眼前在他手里讨不了好来。
    “阿弥陀佛,”老和尚眸子里闪烁着精光,直直地逼视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是谁叫你来的?实话实说,我或许网开一面,开脱了你,要不然,哼哼……你自己也看见了,只怕你是众怒难犯。”
    秦照在旁边一惊道:“老师父,千万不能放走了他,你老人家把他交给了我,我有法子要他说实话。”
    老和尚冷冷一笑,怒声向着祝天斗道:“你可听见了?还不实话实说。”
    祝天斗近看对方这个和尚,越觉他菁华内蕴,正气逼人,心知他所说不假,再见秦照手下一干公门中人,一个个如狼似虎,自己真是要落在了他们手中,只怕也是去死不远,当下低头寻思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冷笑了起来。
    “大和尚,我信过你就是了,在下姓祝名天斗,不过是为人当差,小人物一个而已。
    至于说是谁叫我来的,在下可不便说,也不敢说,老和尚你自己去琢磨吧。好了,话已说完,杀剐听便,你就看着办吧!”
    秦照在一旁看得火起,怒声道:“死在眼前,还敢逞强,看我不宰了你。”
    倏地怒从中来,起手一掌,捆在了对方脸上。
    祝天斗为老和尚手中铁拐点住了穴道,转动不得,这一掌只打得他满嘴鲜血,他却厉害得很,斜着一双白眼珠,怒视着秦照连声狞笑不已。
    “这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开了老子,跟你一对一地好好玩玩。”
    秦照越发有气,忍不住又掴了他一掌,却为老和尚伸手阻住道:“算了。”
    出云和尚接着轻宣了一声佛号,向着祝天斗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临淮关麦家那件勾当,便是你主仆所干的了,可是?”
    祝天斗哼了一声,斜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言。
    老和尚心里越加有数,浩叹一声道:“无量寿佛,这么说,老衲已知道你家主人是谁了。”
    祝天斗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大师父你还要管这件闲事么?我劝你还是回山去吃斋念佛的好,要不然……”
    出云和尚哼了一声,眼睛里精气逼人,“要不然,又待如何?”
    祝天斗耸了一下肩头,满脸不屑地道:“大师父既然知道临淮关发生在麦家的那件事,当然也应该知道有一个叫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的人,他又落得了什么下场?”
    出云和尚忽然仰首大笑了一声。
    祝天斗吓了一跳,嘴上却不服输地道:“老和尚你是明白人……姓祝的是一番好意才告诉你这些……你应该知道,任何人若是开罪了我家主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劝你还是……少管这件闲事的好。”
    出云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宣了一声“无量寿佛”,道:“你说的倒也是两句实话,老衲也知道了。”
    说罢,蓦地垂下了指点在对方肩窝处的那根蛇形拐,并将蛇形拐交还道:“你走吧!”
    祝天斗似乎没有想到老和尚竟然这么容易地便放过了自己,一时还有点不敢置信。
    接过了蛇形杖,祝天斗试着动了一下身子,觉得一切如常,并无不妥之处,他就更奇怪了。
    “大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走了……”出云和尚挥了挥袖子,面若寒霜地说道,“告诉你家主人,就说出云寺的出云和尚,在这里问候他了……”
    祝天斗愕了一愕,出云和尚这四个字,他仿佛曾经听说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料必这个和尚大有来头,且转回去禀报主人再说。
    当下冷冷一笑,向着和尚抱了一下拳道:“这么说,祝某人告辞了。”
    一双眸子转过来,又在一旁的秦照身上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反过手来,把先时插中在后胯上的那支瓦面透风镖一下子拔在手中,低头看了一眼,连连咬着牙道:“好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姓祝的忘不了。”
    秦照对于出云和尚放他离开的这番措施,颇不以为然,只是人是对方擒下来的,自不便硬加拦阻,况且老和尚这么做,说不定含有深意,也就没有多说。
    听了祝天斗的话,他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我看你是明知故问吧,我姓秦,这趟子买卖,就是由我姓秦的押送的,你总该明白了吧!”
    祝天斗狞笑着点了点头道:“哦!原来你就是秦照,我知道你,今夜你赏了我一镖,姓祝的老死也忘不了,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向着老和尚拱了一下手,蓦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墙外纵去。
    秦照见他明明是败军之将,偏偏还要故作姿态,心里实在气不过,忍不住循着他纵出的背影,霍地又发出了一镖,叱了声:“打!”
    祝天斗显然已经防到了有此一着,一只脚方自踏上了墙头,身子倏地一个疾转,蛇形拐向外一封,“当”地一声脆响,火星一闪,已经把秦照发出的镖,磕飞半天,自此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一径走了。
    千手神捕秦照狠狠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叹道:“真不该放了他,这下再想抓住可就难了。”
    出云和尚自从侧知对方的出身来路之后,神态之间一直显得很是沉重,聆听之下,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让他去吧!”
    几个公门捕快,这时灯笼火把的齐偎了过来。
    出云和尚看见如此的阵仗,便什么也不想多说,叹了一口气,竟自动地转回到所居住的柴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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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奇怪八太爷激战过龙江
    一竿在手,独钓着长潭寒霜。
    金鸡太岁过龙江似乎有着重重的心事。
    这一次中原之行,似乎并未能使他得到预期的成功,散布在他身侧四周的强敌,或明或暗,都在窥伺着他,使他感觉到前途布满了荆棘,不能不小心加以防范。
    落日西坠。
    西天布满了红霞,橘红色的彤云像是散满山坡的羊群,而那高高的天台山,便恰似屹立空际的牧羊人——如此幻想着,这番景象便显得壮观而有趣多了。
    每一次,当他看着这些火红色的云块儿时,内心都会有一种奇异的压迫之感,下意识地总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似的。
    这种奇异的感觉,并非毫无原因,事实上在过去的时日里,不乏证例,因此,潜意识里,他便提高了警觉。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对他来说,这脚步声实在是再熟悉不过,虽然距离尚远,他亦能清晰地有所辨别。
    “奴才又受伤了。”
    静寂的丛林里,忽然有耸动声响。
    一只褐灰色的兔子窜出来,接着便现出了祝天斗快速身形,一径向眼前驰来。
    在双方距离约莫有三丈前后,祝天斗停下了脚步,紧接着伏向地面,对他主子行了例行的跪拜大礼。
    过龙江的脸色竟是那么的阴沉。
    “你受伤了?”
    “这……”祝天斗声音颤抖地应了声,“是……”
    “你过来。”
    “是……”他几乎是爬着过去的——一直走到了他主人跟前,叩了一个头:“只是胯上中了一镖,不要紧的……”
    过龙江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益见阴沉。
    他的一双眼睛并不多看地上祝天斗一眼,却注意向盘绕着附近的一片丛林,也许那丛林亦非他留目之所,倒是那泛起自丛林的乌鸦,才是他所注意的。
    他的脸色更为阴沉了。
    “说下去。”
    “是!”祝天斗讷讷道,“爷所料不差……小人遵照爷的嘱咐。果然在那附近的驿馆里,找到了姓秦的一行下落……”
    过龙江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听见了祝天斗所说的一切,又像是别有会心。他的一双眼睛似乎一直留意着附近翱翔当空的那一天乌鸦。经过了一度盘旋之后,这些乌鸦缓缓地又落下来,仍然是先前盘踞的地方。
    过龙江微微一笑,然而这番微笑却使得一旁的祝天斗打心眼里生出了寒意。
    “大爷,小人还有下情禀告……”
    “不必再多说了,你站起来吧。”
    “这……是是是……”
    跟了他这么久,当然把主子的习性探得一清二楚,主子叫他不要多说。那意思便真的是不要多说,连一个字也不许多说,贸然出口,便有不测之灾。
    “祝天斗。”过龙江提名道姓地唤着他,“你跟了我有多久了?”
    “哦——”
    他被主人这句毫无来由的话,弄得几乎不知所措,却不能不回答。
    “总有十七八……年了吧?”
    “我想着也只有这么个年头了。”
    “大爷……你老忽然问这个,又为了什么?”
    过龙江脸上显出一片寒霜,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双眼睛却注意着另几只翱翔天际的白鹭,这几只白鹭也像是才由林子里飞起来的。
    这些似乎都无关重要,而过龙江看在眼中,却别有所悟,脸色黯然。
    “大……爷……”
    祝天斗意识里已觉出了不妙,声音里一片颤抖:“大爷……饶命……”
    “你猜对了。”过龙江冷冷地道,“念在你跟了我十七八年,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大爷……”祝天斗双脚一颤,跪在地上,一时面色惨变,“小人……武功不济,一连失误,负伤……丢了大爷的脸……自知罪该万死,只是仍请看在……”
    “唉……”
    过龙江不等他说完,便自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也使得祝天斗临时中止住待说之言,心里一阵惊悸,脸上也跟着抽搐了起来。
    “大爷……小人一死不足惜……只请赐告,为……了什么?”
    过龙江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的他道:“你连番误事、负伤……你对我非但无助,更已成了累赘,这些也就不去说它了,现在,你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你可知道么?”
    祝天斗打了个颤,青着脸道:“小人……糊涂……”
    “那我告诉你了。”过龙江看着他,大为遗憾地道,“你已经把敌人带到了我的身边……你对我更无一用,我便饶你不得。”
    说完了这句话,他一只右掌,已疾快地递了出去,正是他惯以伤人的“铁手穿墙”
    之功。
    随着他递出的手掌,祝天斗叫了一声,前心部位,立刻现出了一个血窟窿。大片的血便像是正月里燃放的花炮一般,爆射当空。紧跟着他踉跄的脚步,一连向前迈了几步,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祝天斗的尸身,由高高的崖头直落寒潭,狂涌的鲜血,立时染红潭水,尸身坠落水面时,发出的巨大扑通声,更不禁四山齐应。
    金鸡太岁过龙江亲手杀死了这个跟了他十多年的仆人,内心之悲愤,一霎时更高涨到了极点。
    猛可里,一条人影,其快有如箭矢也似的,直向着他面前袭来。
    “呼——”凌厉的风力,连同着这个人的身势,乍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只怒击长空的巨鹰。
    在这个招式里,过龙江全身上下竟有五处部位在对方照顾之中。
    那真是奇快的一霎。
    过龙江早已料到有人来了,这也正是他所以要杀死祝天斗的原因。然而,却也有他没有料到的。
    他没有料到来人武功如此之高。
    他也没有料到敌人欺身如此之近。
    他更没有料到……
    总之,这个人,这样的身手,这等快速地来到,实在出乎他的意外。
    过龙江在极为仓促的一霎间,他施展了他多年来从来也没有机会施用的一招——在他猛然向后弓缩的身子里,身上长衣竟自行脱落。
    看似金蝉脱壳,其实这其间,更包含有厉害的杀着。无论如何,这件长衣,便成了过龙江替死的躯壳。
    这人那么凌厉的厉害杀着,便只有尽情发泄在长衣之一途了。
    “砰砰!”
    在一阵凌厉的接触声中,过龙江那一袭脱身飞出去的长衣,早已变成了散花飞絮,散飞了满天满空。
    过龙江的这一次疾雷奔电接触势子里,以一招金蝉脱壳幸免于难,却也吃惊不小。
    双方的势子是那般地急、快,一沾即离,“刷——刷——”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却又分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落了下来,快若鹰隼,轻似飘叶。
    过龙江落下的身子,独踞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
    对方那人却较他轻巧得多,居然落身在岔生横出的一截枯枝上。
    那截枯树枝充其量不过是核桃般粗细,横生斜出,既已枯朽,随时欲折,而来人那偌大的身躯站立其上,竟自形态自若,单只是看他这一身轻功,便是好样儿的。
    来人五十开外的年岁,白皙瘦高的个头儿,一身青缎云字长衣,飘洒似仙,衬着飘有一双长翎的同色便帽,十足的一副老儒模样。
    这人带着一抹微笑,正自瞬也不瞬地向过龙江注视着,他背负长剑,虽有笑意,眉目间却不无遗憾,为着方才的一手,未能成功,心中实有憾焉。
    这一霎,敢情是高潮叠起。
    五旬老儒的出现,仅仅不过是个前奏而已,紧跟着,附近树帽正刷刷一阵声响,一连四条人影分向四角一齐落下。
    四个人似乎是每人手里都持着一杆三角形的小小旗帜,一经现身,立刻隐于树丛不见。
    却在四人之后,由正面崖上直直地又落下来一条人影。由于这人身高体大,尤其是身上那一袭鲜艳的红袍,在空中噗噗带出了极大的风力,落地之后,才见是一个身高七尺,满面虬髯及乱发的大汉。
    这汉子一只脚显得不大得劲儿,像是瘸子,手上架着一根拐杖,浓眉大眼,活似现世的张飞。
    随着这人猝然现身之势,手里那根拐杖,蓦地向前一伸,直指向过龙江正面。
    顿时,过龙江感觉出一股强大的无形力道直逼眼前,等到他看清对方这人来势时,才忽然感觉出,这个虬髯大汉会同先时现身的那个五旬老儒,竟像是早有默契,一左一右双双把过龙江夹持于中。
    过龙江何等精明之人,然而在他忽然发觉到眼前情势之下,却也有一种“惊悸”之感,实在是对方二人所选定向自己进身的架式,显然高明之至,如照八封易理上来说,那是一明一暗,一正一反,一乾一坤,两两夹击之下,构成了一个所谓的死角。
    过龙江一经惊觉之下,双臂微振,飘身直下。
    眼前二人居然配合着他的行动,双双亦有了变化。那个五旬的老儒身子倏地腾起,有如穿花蝴蝶,虬髯大汉,亦是挺杖而前。
    三人一经站定,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过龙江仍不免在二人夹击之中。
    耳边上传过来一阵子“呵呵……”长笑之声。
    随着笑声之后,一条人影有如自空倒挂而下的银河,直落坪前。
    俟到对方站定之后,过龙江才发觉到了对面高起的向阳坪上,此刻竟多了一个皓首银髯的锦袍老人。
    “姓过的,此番你认识了吧,呵呵……呵呵……”
    说着,笑着,这个老人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抬起的一双白皙细手,只是在那绺子南极仙翁也似的胡须上捋着,话声里显示着十足的江南韵味。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双长眉微微向上挑了一挑——一个精细干练如他的人,竟然也会着了人家的道儿。
    ——他确实十分忿恨。
    方才祝天斗来时,他已由寒林宿鸟的惊飞,觉出了有人尾随其后而来,只是以他平日的自负,虽感气愤,杀了祝天斗,却也并未把想象中的来人看在眼中,然而,现在他才觉出来错了。
    敌人显然要比他想象中强大得多,而且分明是一个有计划、有预谋,专为对付他而来的行动。
    锦袍老人神采若仙地捋着胡子,另一只手指向过龙江,继续说道:“我们注意你很久了,由长白而两淮,一直到此地,总算没有落空,哈哈……你这只金鸡,果然滑巧得很,只是这一次你却是插翅难飞了,你认命吧。”
    金鸡太岁过龙江正打量着当前这个老人,却也不敢疏忽了正面敌峙中的强敌。
    在他感觉里,这两个人都不是好相与,今天自己真正是遇见了厉害的劲敌了。
    “老头儿。”他目视着对方锦袍老人,沉声道,“我不认认你。”
    “可是我却认识你。”
    老头儿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不是自命当今当世,一身武艺天下无双,今天就叫你知道一下厉害。”
    老头儿说得兴起,扬着那一双雪团也似的眉毛,又自呵呵笑了起来。
    “山不言自高,水不言自深,你那两下子我见识过了,今天我们少不了就在这里见见真章——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两位朋友……”
    说到这里,他又自呵呵笑了。
    他所要引见的两位朋友,就是过龙江正面左右夹峙的两个人。
    “王剑书生和九天霹雳这两个人,姓过的,你大概不会太陌生吧?”锦袍老人一面指着当前二人道,“呶呶呶!就是他们两个。”
    过龙江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点了一下头。
    “久仰,久仰——”
    这可不是一般的客套话,在辽东地面上,老一辈的江湖人物,如果不识王剑书生和九天霹雳两人大名的,那可就显得孤陋寡闻了。
    至于后来这两个人,忽然神秘地离开了辽东,长年地失去了踪迹,也只有过龙江心里有数,这么一来,此番的邂逅,其间所蕴藏的杀机,也就不足为怪。
    过龙江的炯炯双瞳,缓缓由当前二人脸上掠过。
    目光暂停在五旬的老儒睑上:“阁下便是人称的玉剑书生宫九如了?”
    五旬老儒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不久前他在邂逅关雪羽时,老人为他们彼此介绍时,他自称姓“郭——郭九如”,显然语出不诚,隐了姓氏。
    过江龙的眸子转向那个猛张飞似的高大瘸子,微微点头一笑:“这么说,足下便是酒醉黑水,一夕杀人百八十名的九天霹雳佟烈,佟朋友了。”
    那猛张飞也似的汉子,自喉中厉哼了一声,算是自承了对方所猜。
    他分明也同宫九如一般,隐了姓氏,将本来的佟姓改成了姓胡,莫怪乎当日的关雪羽竟是一些儿也不识得二人的来路。
    金鸡太岁过龙江在悉知二人身份之后,着实吃惊不小。只是像他这等功力之人,内在的喜怒以及出手之前的打算,都不会让人轻易猜出。
    他的头缓缓抬起来,注视向那个锦袍老人:“足下大名又是怎么称呼?苦苦追踪过某人,又是为了什么?”
    锦袍老人一声朗笑,声震四野。
    “这你就不明白了,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一旁的九天霹雳佟烈怒声道:“姓过的,这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天底下有八老太爷在,就容不了你姓过的如此猖狂,哼哼,废话少说,你就亮家伙吧!”
    话声出口,手上轻轻一振,铁杖头上点出了一股疾风,直向过龙江身上袭来。无奈过龙江防身的一层真力,竟是那么充实,一时竟是彻它不透。
    过龙江总算知道对方那个锦袍老人叫八老太爷了,虽然这个名字对他那么陌生,料想对方老人,必然是大有来头,不便说出真实姓名,这也无所谓,反正眼前即将大打出手,很可能你死我亡,动手之间,只看他出手的招式,也就大概可以猜知。
    是时,高立坪上的锦袍老人呵呵一笑,慢吞吞地道:“过龙江,都道你武功盖世,天下无双,今天在老夫手里,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孙悟空,能有多少能耐?”
    这番口气,虽然十分的托大了,既把对方比作掌心里的孙行者,那么自己无疑是如来佛了。再者,他一出口即道出了对方的真实姓名,使得过龙江更是吃惊不小,看来他一路追踪自己,意欲置自己于死地,诚非虚话了。
    八老太爷话声出口,冷冷一笑道:“宫、佟二弟,不必留情这就出手吧!”
    一言既出,九天霹雳佟烈第一个忍耐不住,高应一声:“遵命!”
    人随声起,“呼——”大片疾风,裹着他旋风怒起的人影泰山压顶般直向着过龙江当头力压下来。
    过龙江自识得宫、佟二人真实身份,深知此二人大非寻常眼前联合出手,以二故一,更属可观,更何况有那位莫测高深的八老太爷在一旁接应策划,其势便难论矣。
    过龙江早已暗中探察了彼此虚实,作了必要的准备,佟烈的拐杖力道极猛,过龙江身形一个快闪,直直地向后缩出了七尺开外。
    他不左不右,笔直地向后退出,正是防备到另一边的玉剑书生宫九如伺机出手。
    却不意宫九如竟然直立不动,反倒是先时出招的九天霹雳佟烈,一招未已,紧接着就空一挺,如影附形的猛烈迫近过来。
    这个佟烈显然身手大有可观,第二次把身子附过来,手上镔铁长杖向前方一探,后腿直伸,全身成为一条直线,就在这个姿态里,手上的铁杖,“金鸡三点头”噗噗噗一连点出了三缕尘风,分向过龙江中元三穴上扎来。
    过龙江自然知道今日之会料无好会,方才双方对答之时,早已将功力内注,这时随着敌人的进身之势,身子霍地向下一坐,右手后翻之处,白光乍闪,已把一口“长根剑”
    抓到手上。
    双方兵刃的接触极是巧妙。
    先是“叮”的一声脆响,长根剑有如一条出穴的灵蛇,只一下,已紧紧的贴在了对方铁杖之上。
    佟烈似乎吃了一惊。
    紧接着过龙江手中长剑,夹着一声轻啸,像是一道闪电般,顺着佟烈铁杖的杖身蓦地向上展了出去。
    这一式敢情是出奇的快,随着白光颤然的剑身,由对方的杖上削过,带出了飞星四射的一条火龙——如此剑势里,佟烈的双臂、上胸、头脸部位全都在对方照顾之中。
    九天霹雳佟烈情知这只老金鸡不是好相与,却没想到对方这等厉害。
    尤其惊人的是,随着过龙江展出的那口长剑之上,夹附着一股猛劲的吸力,如此情况之下,这一剑一杖的接触,便似磁石引针般地难以分开。
    同时间,佟烈手上的铁杖,更像是烈火焚烧过一般烫手,妙在那股子吸引之力,即使想甩手丢杖,也是不能。
    佟烈猝然一惊之下,吓出一身冷汗。
    这一刹那,论攻守俱是不及,一咬牙,决计与对方一拼,左手霍地向外一推,施出了全身之力用强劲的霹雳掌力,直向着过龙江当胸猛力劈了过去。
    九天霹雳佟烈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可不为对方所认同。
    就在佟烈掌力方自撤出的一霎,过龙江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剑芒乍然一收,人已腾身而起,一人一剑极其轻飘地已自佟烈头顶上掠了过去。
    佟烈似已惊觉到了不妙。
    呼——过龙江身势,居高临下,已到了佟烈头顶上,就在两者交接而过的一霎间,前者一只巨灵之掌,箕开的五指,直向着佟烈当头直扣下来,佟烈长杖再盘,霍地打了一个旋风,疾穿而出。
    饶是这样,左肩上亦不免为过龙江指尖扫着了一些。
    九天霹雳佟烈只痛得全身打了个冷战,掌风所及,逼得他脚下一连踉跄退了三步,才将身子站稳了。
    原来这个佟烈自幼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寻常兵刃设非伤中要害,已很难伤害得了他,却不意为过龙江五指扫过,差一点骨断筋折,破了他防身的真气,一霎间只痛得睑色大变,内心之惊恐激动,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此时此刻,过龙江果真乘胜追击,佟烈性命休矣。
    一旁的王剑书生宫九如却已不容他再有所施展,大袖翻处,先自发出了一双寒星。
    以宫九如这等身份功力之人,设非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情况,决计不会施展暗器,此番眼看着佟烈危机一瞬,便顾不得许多。
    暗器乃是一双“追风亮银丸”,在两股细小尖锐破空声中,直取过龙江双瞳。
    宫九如之所以延至现在才行出手,完全是出自“静以观变”心理,同时也是事先早与佟烈商量好的,其用心无非是佟烈果真一人即能战胜对方,也就不必自己再行多插上一手。
    眼前情势下,他自然万难再自沉默。
    亮银丸一经出手,宫九如陡地丹田提气,掠身而起,一口两尺五六的短剑,随着他疾快的出身之势,直直地向着过龙江劈下来。
    双剑交辉,“呛啷”一声,迎在了一块,随着撤出的剑身,持剑的两个人身手更为惊人。一个疾滚如兔,一个怒起如鹰,刷地向两下里同时分了开来。
    四只眼睛,也在此一霎,紧紧地对吸到一块。
    过龙江已由此双剑交磕的当儿,感觉出宫九如剑上的实力,后者也不例外,四只眼睛对视之下各自估量着对方的斤两,接下去的这一招,便大费周章。
    一旁的九天霹雳佟烈,经过了短暂的喘息,终算镇定下来。
    他险些丧生在对方剑下,更不禁把过龙江恨之入骨,这时一声不响地忽然跃身而起,袭向过龙江身后,手上铁杖卷起了大片的旋风,直向着过龙江全身平扫了过去。
    这一扫之威,端的是惊人之极,随着他的杖势去处,地面之上落叶如万点飞蝗般地一齐卷飞了起来。
    敢情佟烈愤怒之中,施展出了他最具威力的“旋风三杖”,杖风过处,像是一面墙、一堵山那般猛烈地直撞过来。
    宫九如配合着佟烈的出手,更不怠慢,蓦地腾身直起——乍看起来,真像是猝起云空之间的一只鹞子,俟到了过龙江顶上,倏然间身形一坠,掌中剑洒出了一天光雨,自上而下直向着过龙江全身上下卷杀过来。
    佟、宫二人的联合出手,果然威力无匹,准此而观,过龙江上下四方,俱在剑杖对杀之中。
    金鸡太岁过龙江猝然间发出了一声厉啸——一蓬长发霍地彻天直起,长剑抡处,卷起了一天狂涛,却形成丈许方圆的一个漩涡。
    在这个剑气所形成的漩涡里,过龙江全身上下俱在包裹之中,就这样,活像是一个旋转中的陀螺,戛然有声地冲杀出去。
    这一手非但出乎宫、佟二人意外,就连高踞在上,冷眼旁观的八老太爷也吃了一惊。
    形势紧迫逼人,紧凑处真个“一羽不加,虫蝇不落”,使八老太爷也不及妄置一词。
    耳边上响起了清脆的一阵子金铁交鸣之声——大片流光里,过龙江已破围脱出,其势有如出押猛虎,恰恰与奋身直上的佟烈迎在了一块儿。
    这一霎,可真是惊险了。
    九天霹雳佟烈想不到对方如此了得,情急之下,迫不及待地施展出他那旋风三杖中的第二招“怒龙出水”,长杖一吐即收,第二次向着剑影中的过氏当胸力点下去。
    看到这里,高处的八老太爷忽然一惊道:“不好——”声出人起,猝然腾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直向着过龙江身边扑来。
    然而他毕竟距离较远,即使以他杰出的轻功造诣,亦不能一扑而至。
    倒是宫九如却远较他要方便得多,他似乎也已发觉到了不妙,剑势疾转中,已扑向过龙江背后脊梁,紧接着的一剑,却是大非等闲,然而作为对佟烈的救命之招,却是慢了一步。
    九天霹雳佟烈杖势方出,猛可里感觉到对方剑上光华极盛,一霎间,像是有百十把剑,汇合成一大剑影,直向自己全身上下齐劈下来。
    这么一来,他便想到了自己的杖势不足以克敌,心中一凉,再想抽招换势,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过龙江旋天剑影之下,佟烈的杖身,先自被搪向一边,后者只觉得一片寒风罩体,即在千剑临身的一霎,过龙江的一只巨掌已由剑影中递了出来。
    仿佛是一只黑同墨染的巨掌。
    佟烈猝见之下,只觉得通体一阵发痛,再想抽身已是不及,“噗哧”声中,已被对方那只黑手深深插进了左面心腔。
    正是过龙江名噪武林的“黑手功”,这门功力一名“黑手穿墙”之功,既有穿墙之能,其威力当可想知,端是十足惊人。
    佟烈的感觉,仿佛是身上一麻,紧接着打了一个踉跄,手上的铁杖“呛啷”坠地,人才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颗染满鲜血,活蹦乱跳的人心,已到了过龙江手掌之上。
    他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招得手,脚下更是快得很,一式“黑虎剪尾”,盘过的身子,更加拍岸怒涛,恰乎与宫九如扑上的势子迎在了一块。
    这当口儿,八老太爷的身子也扑到眼前。
    佟烈的惨死,给了他极大的震惊。自然,如果他一上来不是那么自负,心存警惕,佟烈便不会惨死,一招失算,铸成了大错,眼前可是后悔莫及,他的痛心,当可想知。
    三个人竟是不差先后地迎在了一块儿。
    在一声清脆的宝剑交磕声里,又一次扬起了刺目的寒光,急促之间,又一次交换了剑招。
    一抹子鲜红,由宫九如右肋下现出。飘飘长衣,为之开成了四片,犹是这样,他仍能奋身跃开了一旁,鼻子里痛吟一声,那张脸变得雪也似的白,紧接着助下淌出来的血,却把那半边身子都染红了。
    几乎是同时之间。
    八老太爷的一只右手,迎着了过龙江的左掌,双掌交接之下,两个人俱都为之大大地摇动了一下,把握着这一霎良机,八老太爷的另一只左手却实实地印在了过龙江前胸之上。
    这一掌,虽非全力,却亦可观。
    以过龙江那般功力之人,亦是当受不住,脚下一软,身子便似球般地被抛了起来。
    一口血箭直由过龙江嘴里狂喷出来。
    他早已看清了四周情势,重伤之下,亦不忘临危逃生,这抛起来的身子,若非加上他自己本人的力量,万不会有如此劲道。
    这一瞬间,眼看着他似抛又腾的身子,足足飞起了两丈七八,哗啦一声,径自落入丛林之中隐没了。
    饶是他钢铁般的一条汉子,却也是吃受不住。
    落在地上的金鸡太岁过龙江,身子晃了一晃,“扑通”坐向地上。
    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嘴里阵阵发甜,第二口血几乎又要喷了出来。
    这一霎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只是逃命第一,要能逃过对方锦袍老人的毒手,才是上上之策。
    所幸,对方老人虽重手伤了过龙江,却暂时没有赶尽杀绝,穷追不舍之意。倒不是这位八老太爷心存仁厚,实在是眼前的宫九如,生死未卜,急需他的照顾,两相权衡之下,自以宫九如的生死较他更为重要,不得不前往察看。
    这么一来,过龙江可就意外地得到了喘息之机。他虽然侥幸未死,自知伤势不轻,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直淌,连中衣俱已湿透,思忖着对方八老太爷这一掌,柔刚并济,分明是上乘的“气忿”之功,当今武林之中,这等厉害的角色,实在前所未闻,好厉害。
    心里盘算着,更不敢少有耽搁,一只手在地上勉力撑着,把身子徐徐转过。
    他生怕身子触地,会带出响声,为锦袍老人觉察,便一手握剑用拳,一手用掌,勉强地把身子架空了,徐徐向林中退去,这般走法,要在平时,根本不算回事,可是现在过龙江行来却是大为吃力,走不了几步,已是汗下如雨,由于牵动了丹田力道,一口浊血,便自涌了出来。
    但附近幸亏是一片灌木丛林,占地极广,树身约莫一人来高,用以掩遮身子,确是最为恰当。
    过龙江一步来到了灌木林中,不见敌人追来,才自意识到,自己这半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生性最恃强好胜,一身内外功力敢夸天下无敌,一朝败在了对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人之手,差一点失了性命,不啻是奇耻大辱,想到悲忿之处,真恨不能当场横剑自刎。
    当然,他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
    停下来喘息了一阵,正待把手上长剑收入鞘中,猛可里身后颈项间一阵子发凉,不容他回身顾盼,已有一口冷森森的剑锋,架在了他的颈项之上。
    过龙江心中一惊,余力尽失,手上一软,再一次跌坐了下来。
    他毕竟是一条汉子,想到了不免一死,禁不住为之哑然一笑,方自道了声:“老儿——”
    下面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只觉后脊梁上一阵子发麻;已吃对方点了“哑穴”。
    紧接着这人化剑为掌,不甚费力地已把他提了起来,接下去是一阵轻巧的快步疾行,直入丛林深处。
    天光已暗,林子里更是黝黑。
    金鸡太岁过龙江想到了此番落在老人手里,当然是死路一条,偏偏对方竟不急于下手,这般活摆布自己,真比立刻杀了他更觉得羞辱,心里一急,气血上涌,当场昏了过去。
    不过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他便自又幽幽地醒转。
    眼前已换了地方。
    出乎意外地,过龙江竟自发觉到自己置身于一处低矮的山洞里。
    眼前黑得很,所幸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火光——像是燃着的一截松枝,光度仅容许照见面前尺许之地——再就是对方的那个人影。
    过龙江下意识地当对方是那个锦袍老人,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道:“无——耻老儿……”
    四字出口,忙即又吞住了。
    敢情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那位八老太爷……
    那是一张黑中透红的脸,浓眉巨眼,乱发如火,乍看之下,真把人吓得一跳,火光明灭里,像煞是庙里所供奉的五殿阎罗。
    人世之间,当不会真的有这般角色。
    过龙江何等阅历之人,自然一眼即看出了,那是一张经过乔装易容之后的脸——极可能是一张人皮面具,有此一见,他反倒定下了心来。
    似乎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才会如此这般。第一,对方乃是自己之旧识,为了某种原因,不便让自己认出本来身分。第二,他是一个神秘的敌人。
    无论如何,这人却没有杀害自己之心,否则用不着如此大费手脚,一剑结果了岂不方便?
    “你又是谁?”
    虽然在重伤之中,过龙江仍然傲气凌人,一双眸子直直向对面这人逼视着,脸上却毫无示弱的表情。
    红脸人“哼”了一声道:“你死在眼前,还敢如此嚣张么?”
    这几句话,他有意压低了嗓音说出,自然也是不欲让对方由声音里听出了自己是谁。
    过龙江聆听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那股凄惨的笑意,衬着被鲜血染红了的嘴,看来也煞是吓人。
    “你是不会对我下手的。”
    “为什么?”红脸人眸子里射出了精光。
    “很简单,”过龙江微微自嘲地笑着,“要下手,你早就下手了,何必这么费事?”
    “这么说,你认为我是你的朋友?”
    “那倒未必,”过龙江冷笑着摇了一下头,“过某人生平独来独往,没有朋友。”
    他喘息了几声,不时睁大了眼睛,向对方辨认着,只可惜能见度是如此之低,来人又经过刻意的掩饰,致使他心机白费。
    “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其为人可想而知。”红脸人说。
    “你也可以说是卓越超群,不落凡俗。”过龙江慢吞吞地说,“君子慎交游。古往今来,越是卓越超俗之士,越是孤独之人。”
    红脸人摇摇头:“德不孤,必有邻。孤独之人必有孤僻之情,也就是不尽常情之处,你生平为恶多端,杀人无数,说是卓越超低,倒也不假,说是君子,可就相去太远了。”
    过龙江鼻中哼了几声,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几句话来,足见阁下不是寻常江湖人物,请教上下是——”
    “我不会告诉你的,”红脸人紧咬一下牙,“我真恨不能……”
    红脸人霍地站起来,在低洼的洞穴里走了几步,强自排遣着心里的不宁静。
    “恨不能杀了我?”过龙江惨笑了一下,“随时请便,皱一皱眉头,便不配姓过。”
    红脸人倏地回过身来,手握剑柄道;“我就——”
    “你就是不敢下手。”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没有下手。”
    “刚才没下手,现在怎见得不行?”
    “嗤——”过龙江嗤之以鼻地笑着,“难为你还是知书达理之人,莫非连‘一鼓作气’这句话都不明白?在你初用剑袭我后肩之时,那时如杀我,易如反掌,经过了随后的这么一折腾你便不能了。”
    “那也未必。”红脸人剑握得更紧。只差点没有拔出,剑势一出,对方必死无疑。
    过龙江却定得很——一络子白发由他过长的乱发之间滋生出来,极似鹰鹫顶上那一撮怒生的角毛,很可能他这金鸡绰号便是因此而来。
    此人无论善恶、倒不愧是铁铮铮一条汉子。
    红脸人果真是下不了手,摇头一叹,紧握着剑把的那只手,不觉便松了开来。
    “如何?”过龙江寒声道,“你下不了手吧!过某人生平不受人点水之情,却搭上了你救命之恩,无论你是谁,来日必有一份人心……我走了。”
    说摆拱了一下手,霍地站了起来,晃了一晃,却又倚在石壁,显然伤势不轻。
    红脸人冷冷地道:“你自信能出去么?作梦!”
    过龙江哼道:“你是说,他们外面还有埋伏?”
    红脸人一声不吭,由地上捡起一物,扔过来道:“这是你的剑,接着。”
    过龙江吃了一惊,即见自己那一口长剑连剑带鞘,横在面前,不禁为之打了一个冷战。这口剑即使在最艰难时候,也从未离开过自己手边。想不到一朝失势,竟自到了一个不相干人的手上,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家不杀自己,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他一声不吭地,弯下腰来,将长剑捡在手里,心里端的不是滋味。
    偶然抬头,红脸人的一双眼睛,正自灼灼有神地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也是一双有着坚毅不拔勇气的眼睛,似乎是有着这等眼神的人,便不应该是一个行事犹豫、无能果断的人。那么,对方不杀自己,诚然令人不解了。
    红脸人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心里在盘算着一个难题。只见那一截被燃着了的松枝劈拍轻声响着,已将是燃到了尽头,忽然冒了一个火花,随即熄灭。
    顿时,石洞内一片漆黑。
    黑暗中不时传出来窸窸声音。
    有人趁着黑偷偷摸出了山洞。
    红脸人不只一次地握住了剑把,却又不只一次地松开来。不可否认,他陷入到极度矛盾之中。
    他是一个不肯趁人于危的人,但是一朝落在敌人之手,他的敌人是否对他也会这么仁厚?
    有此一念,禁不往再一次地使他感觉到热血沸腾。
    “给他一个机会吧!”
    红睑人心里想着,一只手摸着了一截干树枝,一只手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
    “在这根松枝点燃以前,他仍有活命的机会,否则……”
    紧接着“噗”地一声,火光大盛。
    他故意拖长了时间,直到那截松枝完全点着了为止,立刻石洞里又现光明。过龙江已经不见了,早已遁出石洞。
    他发了一会儿愕,自嘲似的苦笑了笑,手里的松枝举高了,地面上的痕迹便清晰可见。
    他倒更仔细地看看。只见地面上清楚地现着许多手掌印子,有前有后,十分凌乱。
    由这些掌印判断,这只老金鸡果然心思缤密,分明是采取迂回路线,向洞外退出,他身受重伤,自知无能与红脸人对抗,乃在黑暗中采取迂回路线,停顿处皆有石块可供掩护,这一切分明在火光熄灭之前,便先已经观察好了,火光熄灭之后,仍能从容进退。
    看到这里,红脸人不禁低头发出了一声叹息,再一次感觉到这只老金鸡的可怕,不免心里有些忐忑,却有一股激动的热血冲撞着。
    “让他走吧!”他心里怪喊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要他甘拜下风地死在我的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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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瓜园现绅士竟是旧仇家
    一线曙光,现自东方大地之间。
    丛林里现出了几许生机——几只野斑鸠拍打着翅膀,离开了筑在竹间的巢窝,开始了它们新生的一天。
    八老太爷缓缓地松下了按在宫九如背后“志堂穴”上的手,后者像是才由死神处讨得了一线生机。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微弱的气息。
    八老太爷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道:“你总算苏醒过来了,我这一夜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宫九如微弱地点了一下头,才发觉到全身上下,已为汗水所浸透,肋下伤处,俱经过密密包扎,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大概敷有一种奇特的刀伤药。
    这一切,显然是八老太爷所赐了。
    八老太爷看着他苦笑了一下,神情间无不沮丧,缓缓地开口道:“这都怪我……他比我想象中更厉害得多……”
    宫九如疑惑地看了附近一眼,勉强开口出声道:“他死了……”
    八老太爷道:“跑了……不过,已被我叩天掌力重伤……我思忖着,即使他还活着,也不比你强到哪里。”
    这话并非他的大言不惭,事实上,以往数十年以来,还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人在身中这位老爷子的叩天掌力之后,还能够活着不死。
    然而,这只老金鸡却是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而且显然还活着逃跑了。
    负责搜索的几个手下回来报告,现场十里内外,不见任何踪迹。那意思便是说,过龙江真的逃之夭夭了。
    宫九如凄惨地笑着,缓缓地把身子躺了下来。
    八老太爷道:“你的伤势可是真的不轻,看样子姓过的已经练成了剑炁,要不然以你的功力,万万不会伤得这么重。我虽然用本身的元阳之气,勉强帮助你不使真气扩散,看样子你想恢复过来,非得半年以上不可。”
    宫九如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苦笑着道:“这都怪我学艺不精,连带着你老人家也脸上无光,啊,老幺呢?他……”
    他所谓的老幺乃指的是九大霹雳佟烈。
    八老太爷顿时气色如土,摇摇头说:“他死了……”
    宫九如身子颤抖了一下,恍惚中似乎记起来昨夕与过龙江动手的一节,那一霎时间太快,仿佛看见姓过的一只乌黑的手,猝然间插进了佟烈的心窝,接下来自己已受了伤,几乎丧命,便自顾不暇了。
    这么看来,佟烈是惨死在对方“黑手穿墙”辣手之下,势将作了无心之鬼。
    想到了数十年来谊同手足的情分,一朝分手,人天永隔,禁不住悲从中来,眼睛一涩,汩汩淌下泪来。
    八老太爷道:“我已叫人把他尸体运到杭州去了,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再好好地为他料理后事……事情不能多耽搁,我们这就动身吧!”
    宫九如仿佛万念俱灰……轻轻叹息了一声,即闭目不再多说。
    他为人向称厚道,早年读书颇多,一朝失足,隐身黑道,为目前的八老太爷所罗致,结成同党,干些自欺欺人,所谓替天行道的勾当,每有所思“自反而缩”,辄生不安,经此一难之后,更不禁触发良知。
    且不说他自此种下了反正之心,而他日后竟而与那位八老太爷落得水火不容,这却是后话了。
    八老太爷犹是雄心勃勃,当下招手唤来手下,以担架将宫九如小心抬起,嘱咐他们即往杭州,并面谕了宫九如一番,嘱他转告云四姑娘有关下手打劫灾银之事,这才带了一个随身小厮,飘然自去。
    他看来道貌岸然,飘飘若仙,随身小厮更打扮得像是一个书童模样,身后为他背着一琴一剑。二人装作成一副游山玩水模样,就此上路。
    走了一程,八老太爷定下身来,只觉得口渴难耐,这才想到昨日今晨,滴水未沾,加以为宫九如灌输内力,耗力出汗不少,此刻思及,顿感口渴难耐。
    偏偏所带饮水用罄,附近岭岳重叠,独独不见一些山泉渍水,遂就着这一块石头坐下来,取过一个盛水的葫芦,命小厮寻些水来。
    小厮接过葫芦,离开之后,八老太爷这才盘膝坐定,将一只右手袖子捋起,霍然才发觉到,右腕腕脉间,现出了一道乌黑痕迹,不禁暗吃一惊。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昨夕他虽以“叩天掌”力,重伤了过龙江,可是右掌与过龙江对掌时,却是吃力颇巨,自此而后,便觉得不大得劲儿。这时一经察看,才知道敢情多少已受了些轻伤,那道乌黑形迹,正说明是淤血所积,所幸自己饮了千年蟒血,可不畏毒,否则久闻过氏毒掌厉害,以自己功力,即使不至于当场就死,毒发之下,这条膀子也就别想要了。
    心里想着,气得连哼了几声,自此益发地把过龙江恨之入骨髓。
    当下为思安全计,一面运用功力,将右腕气血封住,随用左手长长指甲,将右脉割开一孔,顷刻间淌下了许多紫黑色淤血,直到血色完全转为鲜红为止,又自取出随身所携带的止血灵药,敷住了伤处,这才觉得了松快。
    可是经此一来,失血出汗,更觉口渴难耐。
    老半天,打发去寻水的那个小厮才自转回,却苦着脸,连连摇头道:“老太爷……
    全找遍了,一点水影子也看不见,这可怎么办呢?”
    八老太爷骂了声:“蠢材。”站起来,凝神细听了一下,果然听不见有流水之声,向前看了看,山路迂回,上面林木倒也蔚然成阴。
    他便想到林子里寻些山果解解渴亦未尝不可,于是吩咐小厮,继续前行。
    走了一程,那童儿停下来喘道:“老……太爷……我累坏了,歇会子吧!”
    八老太爷见他已是汗流侠背,骂了一声:“无用的东西,”只得停下步来。
    他这里心中盘算着,却也莫怪这小子,昨午今晨,几乎一个对时,没有进过饮食,自己已觉着饥渴了,又岂能怪他来。
    心里正自转念着,要找些什么东西止渴充饥,忽然听见身侧不远处,呼啦声响,即见草丛中,探出了一个头扎着巾,面形瘦削的老者身影,紧接着这个老人便出来了,原来是个猎人。
    说猎人或是樵夫都可以,只见他一只手拿着钢叉,背上背着箭,还担着一肩干柴,腰上拴着两只兔子,另有一串柑子。
    这串柑子,算是一上来就把八老太爷的眼睛给紧紧地吸往了。
    老者身手颇是矫健,翻石跨野,甚是利落,不一刻已来到了八老太爷等二人近前,这才停了步子,呵呵笑了几声:“稀客,稀客,今天算是遇见了贵人。想不到这个梦还是……”摇摇头又遮住嘴,自警地道,“说不得,说不得……”
    八老太爷见对方老者,生有青皮寡肉的一张瘦脸,眉目倒也不差,以他身材论,像是无能负重之人,他却偏偏在山间打柴,岭峦猎战,背负如此大捆干柴,寻常百姓,万万吃受不往,足见平日训练有素,早已养成勤劳负重习惯,倒是难得。
    自他现身之始,八老太爷与他那个随身小厮,即一直注视着他腰上那一串三个既大又红的柑子了,此时此刻,如能到口,可是千金难求。
    “老兄请了。”
    八老太爷降尊纤贵地拱了一下手:“这里是什么地界?”
    樵子点点头,笑道:“这是山阳沟,再下去是山阳村,可就进了县城了。”
    “谢谢,谢谢。”八老太爷是打定了主意了,非把他腰上那三个柑橘弄到嘴里不可。
    他此时打扮,俨然是知书达理的富家翁,既是知书达理,便不能动手抢,总要对方心甘情愿才行。
    “老兄住在这附近么?”
    “不远,不远,”樵夫向山上指了一下,“绕过山去就到了,贵客这是……去哪里?”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习惯地捋着胸前白须,先不回答对方问题,却道:“方才你口说什么说不得,说不得,又是什么梦来……”
    年老樵夫又自呵呵笑了,一面乐不可支地摆着一只看来甚白的手,欲语还休地道:
    “咳!咳!见笑,见笑,是这么回事……”
    一面频频摇头着,像是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却仍然忍不住说了出来。
    “是这么回事……贵客,昨天夜里,老儿我做了一个梦,梦着了山阳岭的土地山神对我说,今天此刻,我会遇见一位好心的贵人,向我购些东西,运气好,便能发上一个小财。”
    八老太爷“哦”了一声,眯起了一对细长的三角眼,毋宁是很感兴趣。
    “无非是个梦吧,”老樵夫脸上堆满了笑道,“于是我今天特地起了个早,打完柴,猎了两个兔子,便前山赶回后山,后山又绕向山腰,别说是什么贵人了,连小人也没看见一个……就在这时候,却看见了你老爷主仆二位,一时心喜,这才口不择言……还请老太爷你多多原谅……失言,失言。”
    说着连连打了两躬,耸了耸肩上的柴架,便待离开。
    “老哥你慢一点走。”
    看见老樵夫站住,八老太爷一面点手作势道:“坐下歇歇,坐下歇歇,我们来一个商量,你看怎么样?”
    老樵夫坐下来,莫名其妙地翻着一只眼:“商量些什么啊……老太爷?”
    八老太爷轻咳了一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连他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指了一下老樵夫紧系在腰带上的柑子说:“我们取个商量,你把这三个柑子卖给我,我就给你五两银子。”
    老樵夫怔了一下说:“什……么?”
    八老太爷又说道:“也罢,就让你真的发上一个小财吧,只要你把这三个柑橘给我,我就给你十两纹银,我是说话算数的。”
    一面说,探手入怀里,摸出了白灿灿的一大锭银子,嗖地抛了过去。
    对方樵夫慌不迭双手接住,嘴里“啊哟”叫了一声,把那锭银子看了半天,咬了一咬,咧嘴笑道:“老太爷,你说的……是真的?”
    “银子你都拿去了,还有假的?”
    “好……老天……我可是真的发了财啦……”
    收起了银子,抖着两只手,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插在腰带上的三枚柑橘解了下来,走过去双手奉上。
    八老太爷接过来,扯下一个抛给身边小厮,后者接过来,立时笑逐颜开地剥皮吃了起来。
    这里八老太爷摇摇头,叹了口气,一面剥着柑皮,一面向那年老樵夫道:“这山上还有人种柑橘么?”
    樵夫那只手紧紧护着身上银子一面摇头道:“没有啊,老太爷,是野生的,全树上就只有三个,都叫我老儿搞来了。”
    八老太爷送上一瓣到嘴里,觉得有些苦涩异味,皱了皱眉,也就顾不得,三口两口,吃下去一个了。
    老樵夫这边忍不往鞠躬打揖要告辞了,像是怕时候久了,对方又要向他要回那十两银子似的。
    八老太爷道:“借问一声——”
    老樵夫站住脚,回过头来只是傻笑。
    “这附近哪里可以找到水喝,可有人家居住没有?”
    “有是有,不过这……噢!”这樵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手向着山间小径上指了一下:“那前头三里左右,倒有个瓜园子……只是路太远了,怕老太爷你走不了啊!”
    一听见有瓜园,八老太爷顿时为之精神一振。三几里路在他来说又算什么,随即挥了一下手,任那个年老樵夫走了。
    他这里两个柑子下肚,精神为之一振,笑嘻嘻地向着身边小厮道:“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吧,方嚷着口渴,这就有人送柑子来啦,只是太少了,前面就有瓜园,福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西瓜可吃,走吧,我们这就瞧瞧去。”
    那小厮一听说上面有瓜园,早已按捺不住,八老太爷既然这么说,自是喜出望外,当下抖擞着精神,便随着他向山上行进。
    如此,约莫往前行走了小半个时辰,即见一条羊肠小道迂回直上,小道上筑有石阶,不似先前那般难以行走,更有一个木制的指标,直指而上,上面写着李家果园,果园、瓜园想来是一回事,足见方才那个老樵夫并没有骗人。
    八老太爷打定了主意,要在那李家果园内好好歇上一阵,不只是要喝些什么,还要扰上一顿饭才能称心。
    前行约有一箭之程,可就看见了所谓的李家果园了,一行刺荆棘,衍生在那高山的道路旁边,也算是一片围墙,却听见一人正在唱着山歌。
    想是听见了动静,歌声忽然停止。
    即见一个头缠白布的十八九岁小子,探头出来张望了一下,很惊讶的样子,盖因为这里一向罕有人迹,更没有像八老太爷那般风度翩翩,举止若仙的人物了。
    八老太爷站住脚笑道:“喂,小兄弟,这就是李家果园么?”
    头缠白布的年轻小子扬了一下眉毛道:“是呀,老爷子要找哪个?”
    出口竟是四川味道。
    八老太爷很惊讶地道:“你们原来不是本地人呀?”
    “是啊,”那小子道,“我们主人是从四川迁过来的嘛……老客人可是口渴了吧,吃个西瓜吧!”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对方的话,可是说到了自己心眼儿里去了。
    不容他回答,他身边的小厮,先自叫起了好来。
    八老太爷笑骂道:“没见过你这个奴才,连一声客气话也不会说么?”
    年轻小子先自跑了出来,一面打开了一扇满生荆刺的栅栏,把对方这老少主仆二人让了进来。
    八老太爷二人这才发现面前敢情是一片沙土稀疏的瓜田,地里长满了西瓜,很多看来都已成熟,附近堆着已摘下的西瓜,有待装车。
    “呵呵……”八老太爷笑道,“这可好了。”
    园内有个茅亭,此刻权作瓜台,其内也堆满了西瓜,还剩下一个石桌,几个座位,八老太爷不客气地走进去坐了下来。
    却见桌上放着一把切西瓜的钢刀,一旁几个箩筐里尽是抛弃了不要的烂瓜。
    八老太爷笑道:“来来来,小朋友,光弄一个未尝尝,好了,有赏。”
    一面说,先摸出了一块碎银子放置桌上。
    年轻小子惊喜得呆住了。
    八老太爷跟前的那个小厮见状,早已不耐,抢上一步,自己便拿起了一个西瓜。
    年轻小子见状忙道:“这个不好,我来,我来——”
    他果然挑了一个黄沙瓜——甜得出奇的大瓜,直把八老太爷主仆二人吃得眉开眼笑。
    那个年轻小子在他主仆大吃过瘾之际,也就不客气地把桌上那块碎银子收进袋里。
    “今天我可是运气真好,连得了两次赏银,嘻嘻!”
    八老太爷一大块西瓜下肚,只觉得遍体生凉,爽快极了,听见对方小子的话,就停下来道:“怎么会得了两次银子?莫非先前也有客人来这里吃瓜不成?”
    那小子笑道:“谁说不是?就是刚才不久来了一个樵夫,在这里吃了西瓜,送了我一块银子,还说不久就有贵客上门,并且为我选好了一个大的,说是客人一高兴了,一定会赏我银子,果然没有错,不大会儿的工夫,你老人家和这位哥儿可就来了。”
    八老太爷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的……”
    接着他眉头微微一皱,暗忖着,这老儿好快的脚程,背着大捆的柴,竟然这么快就先到了。
    心里想着,便自问道:“那老樵夫走了么?”
    “啊,还没有吧,刚才还看见他在那边打盹儿呢。”
    方说到这里,即听得一人笑道:“哪一个寻我?”
    即见由近侧草屋里,缓缓步出一个羽衣星冠,神采飞扬的绅士人物来。
    各人不看则可,一望之下俱不禁为之一怔。敢情这个风度翩翩,上流绅士的人物,正是方才那个背负柴薪的山间老樵,旋踵间,竟自变为另外一人。
    八老太爷心中一惊,已自觉出了其中有诈,只是用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向对方注视着。
    却见那老绅士举止翩翩的一摇来到了近前,先自向着八老太爷一拱道:“姜公别来无恙,只怕记不得我这老朽了?”
    八老太爷这一惊,不啻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
    那是因为八老太爷实在就是姜隐君其人,这个隐秘,当今天下,只怕还不会为任何人所知,即使冰雪聪明如凤姑娘者,也只是有所怀疑而已,眼前何许人也,竟然一口道破,言下语气简直不容否认,实已一口认定。
    “噢……”八老太爷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睁了又睁,仔细在对方脸上转着,“阁下是……哪一个?你是认错人了吧……”
    摇身一变,由老樵夫而变为老绅士的这个人,聆听之下,嘻嘻笑着,简直笑眯了眼。
    “怎么会认错了?凭着兄弟我这双眼睛,岂能认错了人?”
    老绅士一面说,不客气地大刺刺地坐了下来:“想当年,天山冰池之会,你我俱是风流少年,时光荏苒,一晃眼的工夫,我们可都老了——姜极——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八老太爷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道:“你是?恕我眼生……我可是真的不认识你了,你认错人了。”
    老绅土冷冷一笑,摇摇头道:“就算我认错了人,却也不会认错了这‘六朝焦尾’……”
    说时,伸手向着对方随身小厮背上古琴指了一下,哈哈一笑道:“六十年来,为思此琴,真让我魂牵梦系,今天总算让我找着,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吧!”
    话声一歇,倏地腾身而起,状似展翅之鹰,已自隔座跃起,到了对方小厮的座前。
    这势子快极了,尤其大胆的是,竟然当着八老太爷面前这般施展,可真是胆大之极。
    八老太爷在他说到这具“六朝焦尾”时,早已心存戒备,忽然见他跃来,吃了一惊,叱一声:“大胆……”
    二字出口,右手忽起,倏地直向对方身上劈空抓去。
    他的“无形劈空掌”力早已深具气候,相隔又是如此之近,照常理来说,应该是有何等威力,无奈这一霎可是有点儿“欠灵”。
    就在他老人家的手势方自一举起的当儿,蓦地左臂下似有一根筋抽动了一下,一阵子彻体的奇酸。
    “啊!”八老太爷才举起了一半的手,不得不立时垂下来,所发力道只不过才在丹田打了个转儿,随即消逝无踪。
    也就是这么点空档的工夫,对方那个老绅士已把背在小厮背后的那具“六朝焦尾”
    取到了手上,一来一往,有似飘风,忽地回来,又坐在了位子上。
    那个小厮猝然大叫一声,向着对方扑去,不想身子方自移动,像是忽然牵动了身上痛处似地,脸上一阵子抽搐,晃了一晃,随即直直地坐了下来,一瞬间汗如雨下,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这里,八老太爷恍然而有所悟。
    “你……”
    第二次抬起右掌待将掌力发出,情形一如先前模样,内力在丹田滚了一滚,随即为之消散。
    八老太爷本人乃是精于医道病理之人,当此一刻,总算悟出了其中道理。
    “毒……我竟是中了毒?”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他随即用那双十分置疑的眼睛向对方那个老绅士看去。
    当然,现在他眼里的这个老绅士,已并非再是什么绅士,他已是变成了一个十分可怖的强敌了。
    促使他忆及眼前此人的根底,全系来自他生平最为喜爱的“六朝焦尾”。
    这古琴,真是属于它现在的主人,八老太爷所有之物么?未必!
    实在的情形是——
    六十年前,冰池之会,当时的姜极以卑劣的手段,巧取于当日在座八友之一的神州鬼凤陆青桐,自此而后,古琴便为姜极所有。
    姜极何止是只取了这古琴而已?他甚至还取了陆青桐的性命。那一日,他运筹鬼使,巧施毒药,使得除他之外的七个与会之人,皆都身中奇毒,丧了性命。想不到,事隔六十年,竟然有人会翻出了这件他所认为天衣无缝、再也不会为外人所知的往事。
    使他震惊的是眼前这人所说的那一句“物归原主”,简直令他心惊胆寒。
    “莫非……你就是……陆……神……州……”
    “神州鬼凤——陆青桐。”老绅士用着这比寒冰还要冷的声音纠正了对方的语句颠倒。
    在他说出了本名陆青桐三字之后,忽然间在八老太爷的眼睛里,他那张脸便真的是当日的陆青桐了。
    尽管已是六十年的岁月悠悠,人们对于他所曾经经历过的可怕往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忘怀的。
    陆青桐虽然老了,依然是陆青桐,正如同姜极虽然老了仍然还是姜极一样。
    姜极——姜隐君——八老太爷,其实正是一人,只是三个不同时代年月的不同化身而已。
    陆青桐——凤七先生亦是一样。
    所不同的是,姜隐君眼里的陆青桐早已中毒而死,如此后来的凤七先生,便与他在感觉上没发生一点点牵连,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甚至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还没有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便是那个与自己齐名,令人闻名丧胆的“七指雪山”主人凤七先生。
    “陆青桐——你竟然还活着?”
    “不错,还没有死。”凤七先生调侃地说,“看样子还很健康,短时间还死不了。”
    姜隐君身子颤抖了一下,一声狂笑道:“好,想不到今天竟会着了你的道儿……你怎么会得手的?告诉我,也让我长长见识。”
    凤七先生摇摇头道:“姜老头,我不会要你死的,你死了谁受罪呀?”
    “这么说……你对我是手下留情了……哼哼……”姜隐君一连哼了好几声,才厉声道,“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曾服过千年毒蟒之血,百毒不侵,这一点也许你还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凤七先生转过头来,看着几乎吓傻了的那个果园里的小子,微微一笑:“这里没有你的什么事了,我们是老朋友,你干你的活儿去吧,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年轻小子巴不得赶快离开,应了一声,慌不迭转身离开,凤七先生这才转向姜隐君点点头道:“我曾到你在宁国府的旅邸,拜访过你,可惜你不在家,那一夜,我原可把此琴拿去,只是明人不做暗事,总要你心甘情愿才是,你的解毒灵药,我见识过了。”
    姜隐君在他说话时,曾不只一次地运用内力,只是第一次功力待发之时,便莫名其妙地又自散了开来,看来自己身内,已为某一种怪异的药物所控制,竟使得自己空负一身盖世功力而竟然一筹莫展。
    一霎间,他无限气馁地坐了下来,当真是万念俱灰,凤七先生从容地微微笑着:
    “半途之中,你所吃的那个柑橘,其中便藏有隐秘,它可暂时使你身上的防毒抗力失效,那么接下来西瓜里的第二道手脚,才能在你身上产生了效果……”
    姜隐君怒血翻涌,偏偏发作不得。
    “可叹你一生行事缜密莫测,更通医道,却仍然粗心大意着了我的道儿。”
    说到这里,他含笑道:“我原可于此时,不费吹灰之力,致你于死命,只是……我却宁可欣赏你活着更好。因此,在这里对你不犯秋毫……你所中的毒,更不是什么致命之毒,以你功力,到了一定时候,也不难化解。那时你必然对我不肯善罢干休,我们再好好较量较量,只是阻止了你发财的美梦,实在抱歉之至,也就说不得了……”说到这里,他即将那具“六朝焦尾”背向背后;向着姜隐君举了一下手,随即大摇大摆地向外步出,却剩下了眼前艺高绝伦的姜隐君,似乎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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