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飞贼受挫折蒙面人解围
    难得的一阵风,给这盛暑干旱的夜晚带来一些清凉。
    只是在此灾害频临的岁月里,欢乐已似乎是遥远的事了。风只给人以无限萧瑟的感伤而已。
    这阵风来得好怪——其势甚强,陡然俯向大地,带出了一阵隆隆声响,小一点的石头子儿,连同地面的沙土,在风势的劲头儿里,纷纷扬向当空,哗啦啦扑打在瓦面上、窗棂上,听在耳朵里,可真是怪吓人的。
    约莫是二更时分——正是二更时分。
    数一数更漏的点子,两声大锣带着两声梆子点儿,习俗上这就称谓是“二更二点”。
    戴着四指宽边的铜沿平顶头盔、一身灰布短裤褂的更夫——马立,他干这行子行当已经是有十来年了。经验老道的人,只要看看天色,就已经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闭着眼睛也能绕城一圈,保险没错儿。
    最近因闹旱灾,各处都不太平,鸡鸣狗盗的小毛贼多得是,是以上面特别交待下来,要打更查堂得特别小心留意,每名更夫特别配同两名持械的悍役,打更连带着巡逻抓贼,一举数得。
    有了两名武装陪同,马立打起更来可就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腰上挂着酒葫芦,每敲两下然后停下来哼上两句,要不然跟身后的两名捕役聊上两句。
    两名捕役一个叫曹剑,一个叫王大任,前者施刀,后者用的是虎头钩。曹剑擅施飞缥,王大任施展的是流星飞弹,可是厉害。
    三人一行穿过了石板铺,就是西子门大街,一路上别说是人了,连狗都没有一条。
    前行了二里地,可就是李家大院了。
    青石铺的门前走道,还立着两个大石头狮子,门檐下面,悬着两只大红纸灯笼,上面各自书写着一个“李”字——这就是本地的大富户李老善人的家了。
    说是李老善人也许知道的人还不太多,可是如果提起芝麻李来,可就是尽人皆知、无人不晓了。
    尤其是自从地方上闹了旱灾以来,芝麻李慷慨疏财,赈米赈粥,整个临淮地方也只有他与麦玉阶有此善举,提起来最为地方上所敬重。
    是以李老善人的府上也就格外要受到保护和照顾了——习惯地,每晚上打更来到这里,马立总要坐下来歇上一会儿,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来吧,伙计。”他对曹剑与王大任说,“坐下来歇歇,喝上两口。”
    说着,他首先上前几步,就在李家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曹王二位也坐了下来。
    天空挂着大半轮明月,整个天色一片皎净,连一丝儿云彩都没有,倒是这一阵子风一个劲儿地吹,地面上飞沙走石,刮在人脸上很不是滋味。
    三人为了避风,移坐在石头狮子后面。
    马立把酒葫芦递了过去,哥儿几个一人灌了一口。
    “这可是十足的凶年啊!”马立苦着脸道,“老天爷这叫作活摆治人,没吃的没喝的,人能活得下去吗?”
    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眼睛花了,话声才歇,即看见一条影子大雁似地掠向李家的东边院墙上。
    马立顿时怔了一下。
    “哟——哪来这么一只大鸟?”
    话声才歇,这只鸟又出现了。
    好快的速度,霍地拔地而起,足足有三四丈高,却是向这边院墙里落了过来。
    ——那可不是大鸟,倒像是一个人。
    这一次,该是曹、王两个人吃惊了。
    “不好,敢情是有赋了。”
    说话的是曹剑,一面说已把一口太岁刀抽了出来,他这里刀身刚出鞘,即听得身后传过来一声轻微冷笑。静夜无声,这声冷笑听得十分清晰。
    三个人一惊之下,全都不由自主地同时转过头来。
    嘿!真是作梦也想不到,敢情就在距离三人不足两丈的地方,赫然直立着一个人。
    这一下,真把三个人吓得不轻。
    刚才一路行走过来,何曾见过什么人来,不过是转瞬之间,面前怎会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来,三个人六只耳朵、六只眼睛,竟然会没有一个人听见看见,不可能说不是怪事一件——难道这家伙不是人,是鬼么?
    一想到是鬼,直惊得马立打了一个寒颤,身上的汗毛都直竖了起来。
    曹剑的钢刀在手,自是胆力较壮,当下一紧手中刀,正要发话,对方那个人却已先自发话了。
    “你们三个人最好给我直直的站着,想要活命就不要出声,要不然,哼哼……老子宰了你们。”
    一口沉浊的湖北官腔话,加上那一双闪烁着凶光的眼睛,显示出这个人心狠手辣,的确是有股子“瞪眼杀人”的威风。
    月色之下,这人一身灰白长衫,瘦窄的一张脸,却留着一络子山羊胡须,风势里袂飞须扬,倒是一副潇洒模样,只是他当然绝非这类潇洒人物,从他那双闪烁着凶光的三角眼里即可判知。
    听了他的话,三个人吃了一惊。
    马立先是忍不住道:“你是谁?你们想干什么?想打家劫舍?”
    那人冷冷一笑道:“老小子你猜对了,咱正是这个意思,手上一时发紧,想跟那姓李的要点钱花花。”
    曹剑钢刀在手,早已跃跃欲试,一听对方这个口气,敢情真是上门打劫的强盗,这还了得。自己职责所在,岂能被对方一句话就给唬住了?
    想到这里,曹剑一面用胳膊肘子轻轻地碰了一下身边的王大任,紧接着脚下用力一端,“呼!”一声,蓦地扑了过去。
    那人在曹剑身形乍然扑出的一霎,上肩忽然向着右侧方转了半转——这当儿曹剑的身子已虎也似地扑到了眼前,既然明白了对方打家劫舍的意图,曹剑可也就手下绝不留情,身子一扑上,掌中刀顺水推舟,直向着对方那个羊须怪客当头顶上直劈了下来。
    这人身形半移,其实早就摆好了架势,曹剑的刀势一到,他双手同时递出,其势如电,只一下已按住了对方的双肩。
    ——落掌、转身、出手。
    三个动作连成一式,只听见“呼!”地一声,曹剑偌大的一个人,竟然连人带刀一并给抡上了半天,“噗!”一声摔向墙角,“哗啦啦”钢刀亦复出手,这一摔的力道极其猛劲,曹剑连声音都没出,登时就闹过了气,昏了过去。
    这一手快到极点,只把一旁目睹的马立及王大任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王大任一惊之下,本能地向前一个疾扑,来到了对方灰衣怪客右侧,一只特大号的虎头钢钩,由下而上,向着对方上身直卷了过去。
    灰衣怪客像是自负极高,眼睛里压根儿就没把对方这三个人看在眼里。那双直立在当地的脚步,甚至连移动也不曾移动一下。
    眼前王大任的虎头钩由下而上,倒卷起一片长虹,眼看着将伤及对方面颊,灰衣怪客冷哼了一声,一只右手霍地向上抡起,一个反力之势,已紧紧地捏住了对方虎头钩的刃口背面。
    王大任用力一夺,只觉得对方力道十足,简直动弹不得。他既惊又怒,却也不想想对方既然有如此力道,当然不是寻常之辈,凭自己这两下子,如何配与对方动手?
    心里一怒,虎头钩既然夺不下来,脚底下也不能轻易地放过了他,右足一转施了一招醉踢莲花,“叭!”地一脚,向着对方面门上直踢过去。
    那人只是晃了一下脑袋,王大任这一脚便落了个空。这可是出腿容易,收腿难了。
    王大任一腿落空之后,再想收腿可是万难了。
    灰衣人似乎对擒拿式摔跤很有一手,一出手即拽住王大任的腿肚子,看来几乎是与曹剑的情形一样,随着他单手向外一翻,王大任连手上的虎头钩也不要了,整个人忽悠悠地飞了出去。
    这一次摔得比前一次可要高多了,落下的方向显然对准了那只石头狮子,如果摔上了,王大任再想保全住这条性命,可是万难。
    一旁注视的马立,看到这里吓得“啊!”了一声,不用眼看,想也能想得出来,肉身子撞在了石头上,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如果是脑袋瓜子碰上了,准保是当场开花,脑浆迸裂。
    就在这要命的一霎,一条人影由斜刺里窜了出来。
    这一次非但是马立吃惊,就连那个灰衣怪客也吓了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
    这人出来的身法,真可当得上“绝快”二字。像是鬼影子一样,只是那么闪了一闪,已抢先落在了那具石狮子前面。
    落地,长身,紧接着双手同出,只那么轻轻一托,已把空中直坠下来的王大任接到了手上,然后轻轻转手,把王大任放在了地上。后者虽然没有被摔着,却也吓得面无人色。
    各方目光聚集之下,才看见了那个随后现身之人的模样——长长的身子,一身夏布长衣,想是不愿意现出本来面目,特意在口鼻上下扎有一块方巾,掩饰了他的真面目,所能看见的只是那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
    “朋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招呼你的并肩子(黑道语同伴之意),赶快走人吧。”
    他语气不徐不疾,每个字都极有劲道,充耳而来,对方想要不听都不行。
    灰衣人自从对方乍然现身接人之一霎,已看出了他的不同凡俗,心里顿时一惊,这人既是蒙面现身,显然不欲人识,不知他的出身来路如何,在黑道规矩上来说,对方这种横为插手的作风,最是犯了同行之大忌,黑道语谓“踢盘子”,对当事者是奇耻大辱之事。
    灰衣怪客自负颇高,以他昔日在道上之名声,这个脸他可是实在丢不起。
    “哼哼……”冷笑了一声,灰衣人打量着对方这个人,“相好的,你报个万儿吧,想蹚混水,得拿出点什么才行。”
    蒙面人点点头道:“你们沈邱四老的名号我听过,阁下大概就是要命鲍无常吧。凡事见好就收,你们哥四个这半年干的什么勾当,明眼人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够了,该歇歇手了。”
    灰衣人被对方当面指出了名号,确实吃惊不小,对方既然明知自己的身分,而竟然横加插手,可见是有恃无恐,倒不可加以忽视了。
    被称作要命鲍无常的人发出了阴森的一串笑声,他两手前攀,一双足尖频频企动着,想是在蓄积着一种内功力道,只听得他身上发出了一连串的骨响声息,有无异相,当可证明他功力之深湛。
    蒙面人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
    要命鲍无常之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起因于他的惯于杀人,目下情形,似乎已经失去了缓和的余地,若非知难而退,他只有与对方放手一搏之途。
    陡然间,鲍无常身形转动,有如旋风一阵,“呼!”地来到了蒙面人跟前。
    蒙面人早就等着他。
    鲍无常身子斜倚过来,其速之快,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身子半转之间,一只右手已霍地抡起,五根手指箕开着,直向着蒙面人胸膛之间猛力直插了下来。
    蒙面人凹腹吸胸,身子向后霍地一坐,鲍无常的这只手紧紧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个空。
    一式走空之下,鲍无常陡地拔手而起,旋风也似地转了半个圈子,来到蒙面人的左侧方,这一次改右而左,两根手指头上其力万钧,施了一招二龙夺水,直向着蒙面人那双炯炯双瞳上力戳了过去。
    这一次蒙面人便不甘心只守不攻了。
    随着蒙面人的颈项向后一个仰翻之势,只见他单单以左脚脚尖着地,身形有如一只陀螺般地一个疾转,“刷!”地已来到了鲍无常身后。
    那一式出手真是快到了极点。
    夹着一股极其猛锐的劲风,蒙面人一掌直向鲍无常后背上猛力按了下去。
    要命鲍无常可也不是弱者,深知对方这一手的厉害,旋身递掌,“噗!”地两只手迎在了一块儿。
    蒙面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右手微微向外一振,鲍无常那只手虽然已经接住了蒙面人的手,只是吃力颇重,此刻却无论如何也当受不住蒙面人的再次加力,随着他的手势力振之下,鲍无常霍地腾身飞了起来——
    只是由其起势的姿态上看来,显然失去了控制,像是轻轻歪斜着一径飞落出两丈开外,落下的姿态,尤其不自然,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才把身子拿桩站定,明眼人一看也就知道,他受伤了。
    此刻的鲍无常看起来已失去了原有的潇洒,透着明亮的月色,只见他上胸起伏频频,他却紧紧地咬着牙,闭住嘴,强把一口真气忍在肚子里,仿佛是一开口说话,即将血涌气泄。
    蒙面人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用一双凌厉的眸子注视着他,强烈地暗示着对方,要他“知难而退。”
    要命鲍无常稍定之后,总算把一口真气压住没有泄出来,这才冷哼一声。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姓鲍的只要有三分气在,咱们总还能见着面的。”
    “我姓关——”蒙面人缓缓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姓鲍的,如果我没看错,足下是不是还有一位朋友在里面,是你招呼他出来还是我招呼他出来,只凭你一句话了吧!”
    言下之意像是,“还是你招呼他出来的好。”
    要命鲍无常嘿嘿冷了两声道:“不敢劳驾。”说着手中取出了一枚胡哨,正要吹,蒙面人霍地冷笑,道:“不必了。”他像是忽然有所发现,冷冷地接下去道:“我想这位朋友已经来了。”
    说时,蒙面人倏地转过身来,面向着李家两面高墙沉声叫道:“足下可以出来了。”
    话声甫落,一条人影倏地自院墙里拔起来。这人身法好快,称得上起势如鹰,一经腾起足足拔起来有四五丈高,才歪斜着向院墙外飘身而落。起得快,落得也快——起势如鹰,落下如雁—一偌大的身子落向地面之时,竟然没有带出来一点点声音,足见此人轻功造诣之佳了。
    待到他身子落定之后,各人才看清了这个人五尺来高的身材,黄焦焦的一张瘦脸,像是有几根七上八下的胡子,朝天鼻,三角眼,好一副狞恶相貌——其实这只是一个所见的轮廓,更丑的是他还有一脸大麻子,只是天黑看不见而已。
    这人穿着一身宽敞的黑色纱质短衫,一双袖子高高卷起,前胸的排扣敞着,却在腰上紧紧扎着一根丝绦,其上别着四五口寒光耀眼的飞刀。
    来人正是“沈邱四老”中,排行第三的天麻谢山,出身四川,早年即为当地出名的飞贼,手狠心毒,较之要命鲍无常犹有过之。
    双方乍见之下,天麻谢山首先发出了一串阴森森的冷笑。“鲍老四,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谢山那一双小眼闪闪有光地盯向蒙面人,“是有人看着眼红,要硬揭咱们哥儿四个的招牌,那也行,得拿出点什么来瞧瞧才行。”
    显然,他竟然不知道要命的无常的败阵负伤,话声里充满了凌厉不驯。鲍无常原想出声警告,只是他深知这位拜兄的脾气,正如他自己所说,非得拿出点什么来让他服气才行,眼前情形势必要一战之后,方能再论及其它了。
    要命鲍无常虽然深知对方蒙面人功力深湛,似不可测,自己拜兄可能不是其敌手,但是基于本身对蒙面人的仇恨,下意识里恨不得能让自己拜兄与他拼个死活,多少可以泄却心头之恨。也就是这一点私心作祟,鲍无常没有出声制止,时机一失,眼看着已是箭拔弩张之势。
    蒙面人冷峻的目光,缓缓由鲍无常脸上扫过,对于他的沉默,颇感奇怪,既然对方这样当面地叫起了阵来,也只有接下来了。
    “天麻”谢山一双三角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脸上显现着微微的冷笑,对于他短暂的沉默,已有不耐。
    夜风兀自飕飕地吹着。
    几片干枯的桐叶在风势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儿,环境一刹那变得如此宁静。
    天麻谢山双手后背着插入短衫之内,再听得“叮当!”一声脆响,手上已多了一双奇形兵刃“乾坤圈”。双圈一大一小,整条为精钢所打制,迎着月色闪闪有光,却有一圈凸出的白刃,沿着圈面拉下去,可以猜知其具有杀伤的威力。谢山双圈在手,冷森森地发出了一阵子笑声——“相好的,废话少说了,你先亮家伙吧!”嘴里这么说着,他双足已缓缓地移动开来,随着他移动身子,地面上的落叶唰唰一阵作响,只见他上肩霍地一闪,人已向着蒙面人正面扑来。
    蒙面人在他身子袭来的一霎,似乎并不慌张,仅仅竖起一只右手,向外一封。
    不要小看了这轻轻的一封,其中却包含了许多难以猜测的微妙在内。
    天麻谢山身子尚没有临近,立刻就已体会出其中的凌厉,不敢贸然以身相试,陡然间又自退了开来。
    蒙面人冷冷一笑,却把那只探出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谢山,你要跟我动手,还差点劲儿。”蒙面人极其从容地说道,“不信你就试试。”
    话声才辍,谢山已第二次扑身而来。
    这一次谢山改由上方袭下,身子陡地拔地直飞,由空中直扑过来,手上乾坤圈施了一招“拨风盘打”,夹着两股极为猛锐的劲内,双双直向着蒙面人头顶直落下来。
    这一手极其快速,以其所发出来的劲道,慢说是肉身人头,就算是一堵青石,也能给震碎了。
    蒙面人显然有惊人之技。
    雷霆万钧的攻势之下,只见他双手倏地一合,慕地向上穿起,看来的确是险到了极点,恰恰穿进对方乾坤双圈之间,霍地向两下一分,已然将对方双圈拨了开来。
    这一手说来费事,其实却快若电闪,其间惊险真正称得上刻不容缓。
    随着蒙面人倏地分开的双手,天麻谢山手里的一对乾坤钢圈已被两下分开来。
    这可真是快到了极点,谢山的一对乾坤圈方自被左右分开,对方的一双铁掌交合着,已自向着他的脸上击来,力道之疾猛,前所未见。
    以此刻情形而论,谢山身悬当空,将下未下之际,想要躲开眼前这一式杀着,殊为不易。毕竟他功力不弱,尤其是一身轻功已到炉火纯青地步,眼前情形,随着蒙面人的一双铁掌之下,只见他凌空的身子霍地向后一个猛翻,活似一只翻天的巨鹰,已然飘身子丈许以外。
    蒙面人那等凌厉的功心一击,居然会走了个空。
    伤虽没有伤着,却是足够惊心,落地之后的的谢山,只吓得脸色苍白,出了一身冷汗,在此险招里,竞然没有受伤,实在算得上是万幸了。
    蒙面人精湛的一双眸子,直直地注视着他,微微冷笑着点了下头道:“你的轻功不错,只是不会再有下一次,你还要试试看么?”天麻谢山紧紧咬着牙道:“胜负未分,岂能轻易饶过了你。”说着,他身子猝然转动,“唰!”地已来到了蒙面人侧方,不等对方有所反应,足下点劲,疾若饿虎般地再一次向着蒙面人身前扑了过来。蒙面人身子陡然间为之一个倒拧,月光里,像是一缕轻烟似的拔了起来.天麻谢山那么疾快的扑势,竟然会扑了一个空。两个人一经错开,恍惚中已是丈许以外。天麻谢山鼻子里怒哼了一声,沉肩甩劲,借着反身之便,已自发出了一口飞刀,“哧!”一道银光,直线划出,直向着蒙面人前胸飞到。蒙面人右手直起,只凭着指缝之间的空隙。一下于已把这把飞刀夹于指缝之间,个中惊险简直难以想象。天麻谢山的伎俩,当然不只如此。就在这当口,他的第二口飞刀也已出手了。这口飞刀是采取迂回前进之法,陡然间,自斜刺里弯出,直向着蒙面人胸前飞来。几乎是同时之间,谢山又发出了他的第三口飞刀,一点银光直向对方咽喉,其速之疾,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这一回飞刀之出手,在暗器手法中谓之“弓箭式”,是一种极难练习的手法,观诸眼前谢山的出手,显然是不易之事了。
    蒙面人右手指缝里原先夹着对方第一口飞刀,这时见状手势轻振,指缝里这口飞刀“哧!”一声脱手而出,“砰!”一声脆响,已和直飞而来的第三口飞刀迎在一块儿,空中爆出了一点火花,双双坠落在地。与此同时,第二口飞刀已自旁侧迂回飞来,蒙面人脚步前跨,右手飞扬,借助于指上的功力,曲指轻弹,“当!”地一声,已将来刀弹飞于丈许之外。
    三口飞刀虽有前后之分,而在蒙面人来说却只是拳手之间俱已消除平息,其神态之悠闲,临事之沉着,显示出他的武学大家风范。
    天麻谢山在三口飞刀相继落空之下,已是忍无可忍,怒啸一声,腾身而前——落下来的身子,一连在地面上抢了三步,已来到了蒙面人正前方,一双乾坤圈双双抡起,用“双斧劈山”的凌厉招式,直向着蒙面人正面力劈而下。蒙面人施了一招“老子坐洞”,俟到对方双围已临眼前才慌不迭地向着侧面一闪,陡然间他的右腿凌空飞起,空气里“叭!”地爆发出一声炸响,这一脚直向着对方脸上踢了过去。天麻谢山的招式已用老,眼前情形已不容他少缓须臾,当下力挫双圈,整个身子向左面旋风也似的转出。蒙面人却已不容许他这么施展,忽然间他身子网向当空。就在这个快速的起势里,他的一只手已拍向天麻谢山背上。“噗!”地一声像是力道不轻。借着这一拍之力,蒙面人鹤也似的翩然越起,随即轻飘飘地落出丈许以外。天麻谢山脚下通通一连抢出去好几步,兀自未能拿桩站定,随着他一阵子大咳之后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好小子……你……”紧接着又喷出了两口,随着他踉跄的脚步,“噗通。”坐倒地上,手里的双圈呛啷啷脱手撒出。连伤带气,一口气接不上,竟自昏了过去。
    一旁的要命鲍无常忽地闪身而前,护在了天麻谢山当前——“姓关的,够了。”鲍无常一面说,铁青着一张脸,向着蒙面人抱了一下拳,徐徐地转过身来,走向天麻谢山身边,弯下身子把他捧在两腕之上。虽然是败军之将,这个脸可也丢不起,鲍无常的一张脸,霎时间变成了惨灰颜色——
    “金砖不厚,玉瓦不薄,今天晚上,我们兄弟在好朋友你的手里折了万儿,这笔账咱们搁着慢慢地算吧,后会有期,再见!”
    说罢脚下用力一顿,已带着天麻谢山纵出了丈许开外,姓关的蒙面人一声冷叱,说道:“慢着。”
    鲍无常回过头来,说道:“你想怎么?”嘴里说着,心里可是着实吃惊。对方如果此刻心存歹毒,有赶尽杀绝之意,自己兄弟二人便只有死路一条,休想能活着离开。
    所幸,姓关的并没有这个意思。在鲍无常惊惧的眼光里,只见蒙面人缓缓走向一旁,弯下腰来把地上的一对乾坤圈拾起来,“别忘了这对家伙,拿去。”说着,只见他手势微振,一对钢圈忽悠悠已脱手而出,直向着谢、鲍二人身前飞来。
    鲍无常双手抱着谢山,更无余手来接飞来的这对双圈,心里大吃了一惊,正待闪身跃开,只听得当啷作响声中,一对乾坤圈已自好好地套在了谢山伸出的手腕之上。这等出手,简直随心所欲,有如神助,鲍无常目睹之下,不禁看得呆了。
    姓关的蒙面人身形略闪,电也似的来到了二人身前。
    鲍无常只疑心他变卦,要向自己出手,惊得马上向后疾走了一步,寒声道:“你?”
    蒙面人冷着声音道:“回去给我带句话,告诉姓吕的,让他见好就收,要不然,哼哼,要是再碰在我的手里,可就不会像今天这么便宜。”
    鲍无常怔了一下,怪不自然地道:“听口气,怎么,你与吕老大有过交情?”
    所谓“吕老大”指的是银冠叟吕奇,乃是对方四人一帮之首,蒙面人一开口提到了他,显然彼此曾经有过交往,鲍无常心里不无奇怪。
    蒙面人摇头道:“那倒是不敢高攀,不过姓吕的如果不健忘,应该还会记得,你只告诉他说,三年多以前在川北,我们见过,我对他算是相当客气了。”
    鲍无常咬着牙点头道:“好吧,话我是一定带到,至于是不是能如阁下心愿,就此离开,鲍某人还不敢确定,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罢,鲍无常一双凌厉的眸子,转过来又向着一旁站立的马立等三人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身形躬伸之间,有如箭矢也似的射了出去,只是交睫的当儿,已消失无踪。
    马立等三人原为鲍无常惊得心慌意乱,及至蒙面人的出现,先后慑服了鲍、谢二人,这才宽心大放。待到鲍、谢二人落荒逃走之后,这才想到了眼前的蒙面人,正要向其拜谢救命大思时,才发觉那个蒙面人也失踪了。可真有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三人明明记得一霎眼之前,他还就在面前,不过是交睫的当儿,随即无踪,三个人六只眼睛,六只耳朵,竟然没有一个是管用的,不能不说是怪事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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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暴敛猛如虎盗匪四处起
    麦家祠堂内设有一座草堂。过去这个地方是负责看守祠堂的老刘以及他的家人所居住的地方。后来因为地方公议,要设馆教学,临时把它改成了学殿,老刘全家只有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取代老刘住进来的,就是那位最有学问的关先生了。他名字叫关雪羽,的确是很雅致的一个名字。“人如其名”,差不多的时候,关先生都爱穿着一件清爽的白夏布长衣,永远都是斯斯文文,给人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的裘带风高。
    关先生的确学富五车,来了才不过短短几个月,这里的不少子弟,已然深受其惠,自动地送上束脩,即使在如此干旱的季节里,仍有不少的学生家长轮流送上茶水食物,这就使关先生很难为情地只得在这里继续住下来了。
    关先生管教学生很严厉,那也只是在课堂上,放了学以后,他立刻又变得很和蔼了,无论是大人小孩,都很乐意去亲近他。
    穿过麦家祠堂的祖宗殿,迈过小小一条通道,就可看见一排竹篱笆墙,那个学馆就设置在那里了。
    草堂一间是教书上课用的,紧邻着一间舍房,那才是关先生下榻之处,虽是十分简陋的一个住处,自从关先生来了以后,内内外外却整理得很清洁,尤其难得的是竹篱上的牵牛花,居然并没有全数都干死,望之仍然颇有绿意。
    月色下,关先生踏着轻快的步伐,一路行走过来,穿过了祠堂的祖宗殿,一径来到了后院……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不是么?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出来的时候,学殿和房间里的灯,他是亲手熄灭的,而现在居然灯光还在亮着。
    灯光是由那间上课的教室里射出来的。
    这就更奇怪了,那间教室的钥匙一向都是由他保管的,谁又能开门入内,而且还点着了灯。夜已经很深了,半夜三更的谁有这个雅兴?
    关先生远远地端详了一阵,继续向前行。这一次他脚下放得极轻,几乎没有带出一点声音来。
    课堂内的灯光明暗闪烁着,待他走到了门前,才发觉那教室的柴扉似是半开着,显然是有人进去了,关先生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他似乎听见了一些声音,那是有人轻轻在翻动着书本的声音。
    此时此刻,居然有人在此夜读,倒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略微定了一下神,关先生即信步上前,推门进入。可不是么,正有那么一个人在据案夜读——坐在老师座位上的一个学生。
    那是一个标致的人儿——一身墨绿衣裙,秀发披肩,娥眉淡扫,面前虽然放置着一部书,她的眼神儿,实在却并不在书上。
    其实打关先生第一次停下脚步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有人来了。
    四只眼睛很自然地已经接触在了一块儿,关先生显然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坐在自己书案上的这个人,并非是自己的学生之一,竟然是那麦家的大小姐——麦小乔。
    如此深夜,想不到她竟然会忽然来到了这里,不能不谓之怪事了。
    “原来是麦姑娘。”关雪羽向着她抱了一下拳,“如此深夜姑娘有何见教?”
    “那可是不敢当。”
    麦家姑娘讪讪地由位子上站了起来。
    “请既然请不动,说又说不得我这个懒学生,也只有上门来求教了。”微微一笑,却又绷住了脸,轻轻嗔道,“对不起得很,没有得到老师的允许,我就擅自进来了。”
    关雪羽道:“姑娘你不用客气,这地方原是你们麦家所有,你大可自由来去。倒是我来得鲁莽,打搅了姑娘的文兴,这就告罪了。”一面说,关雪羽拱了一下手,即转身欲去。
    “请慢走一步。”麦小乔像是冷冰冰地说了这么一句。
    关雪羽道:“姑娘还有什么见教?”嘴里说着,他已缓缓地转过身来。
    麦小姐微微一笑道:“也许是我的话说得太直了,得罪了你,你生气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岂敢。姑娘,夜已深了。”
    麦小乔一笑说道:“夜深了又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我有高来高去的本领?我来去自由,来无影,去无踪,谁也别想知道。”
    关雪羽低低地“嗯”了一声,一时倒引起了对她的好奇,麦家小姐身负奇技的传说,他来此之前已经听说了,再说上一次在麦家花园也已经见识过了。
    “姑娘身手,我上次已经瞻仰过了,如非是姑娘即时解救,我几乎为贵家护院误伤,多谢,多谢!”
    一面说,深深向麦小乔打了一躬。
    麦小姐侧过身子福了一福,算是回敬了对方一礼。
    “你太客气了,”麦小乔说,“我看关老师你不但文章斐然,好像身手也很不错,大概也练过武吧!”
    关雪羽怔了一怔,遂微笑道:“姑娘何以见得?”
    麦小姐一双灵活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转,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不会看错的,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文武全才的奇人,怎么会来到临淮这个地方?”
    “天下大旱,临淮尚能苟且偷生,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充足?”
    “表面上听来好像是这样,但是对你这样的高人却不尽然。天下大旱,也不过是北边几省罢了,比这里好的地方多得是……”
    麦小乔顿了一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么说,姑娘是在下逐客令了?”关雪羽一派斯文地道,“是因为在下有所冒犯?”
    麦小乔摇摇头说:“千万不要误会,我可是没有这个意思,今夜冒昧来访,的确是向你请教功课来的。”
    “嗯……”关雪羽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暗里却在盘算着,她竟然向我请教功课来了?是武功还是文课?如系文课倒也罢了,如果讨教武功,却又如何是好?
    关雪羽正在思索着,麦小乔已微笑着道:“昨天我读到孟子与梁惠王篇中,有一段不大明白,要请教高材。”关雪羽这才放下心来。
    麦小乔道:“当中有一段,孟子问梁惠王:‘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曰:
    ‘无以异也。’又说:‘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这几句话要向你请教!”
    关雪羽微微点头道:“姑娘你几句话问得很好。我想姑娘是在责备当今朝廷视饥民灾荒于不顾,一任赤地千里,遍野哀鸿,而无动于衷是吧?”
    麦小乔轻叹一声,苦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关先生你是有学问的人,你看看眼前这种情形,又能支持多久呢?现在皖省半境,已无寸草,而江南半壁,却是稻米丰收,听说朝廷强征暴敛,缴收得很是厉害,为什么却任我们这几省灾民陷于饥饿而不顾呢?”
    关雪羽黯然地点点头说道:“姑娘心在百姓,实不愧侠义本色,这就是孟老夫子所说的‘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看来天下将起兵凶,大难将要临头了,唉!”
    麦小乔一惊道:“你是说明朝天下就要完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不!它的气数还没有尽,看来这个烂摊子还要拖上一些时候……民穷而反,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不甘心受苦挨饿的百姓,都挺而走险而为盗贼,这就是为什么各地有这么多强盗的原因。”
    麦小乔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关雪羽情不自禁地在一张木板凳上坐了下来,似乎暂时不想离开。
    麦小乔一双剪水眸子,视向关雪羽道;“这次我离开九华,一路所见,到处都是盗匪,这些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关老师你这么一说,倒像是罪不在他们,而是官逼民反了。”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关雪羽冷冷地道,“那要看他们是怎么个反法了,反朝廷贪官则可,若杀无辜的百姓,使他们雪上加霜则不可,姑娘既然习得这么一身本事,这番道理,你自然是明白的了。”
    麦小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这正是我所想的,今天晚上冒昧地来看你,听了这番话也算不虚此行了。”说到这里,她离座站起,似有离开之意,却又停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关雪羽身上转了一下,脸上微微现出一些笑靥。“那么,你的来意,是否也不是如此?”微微一顿.她脸上现出一抹桃红,“还有……这关雪羽可是你的真实姓名?”
    关雪羽微微一笑:“你看呢?”
    “这么说……我猜对了。”麦小乔道,“关雪羽并不是你的真名字。”
    关雪羽道:“何以见得?”
    “我只是这么怀疑罢了。”她淡淡地笑着,“一个人隐姓埋名,必然有他非常的理由,你说是不是?”
    关雪羽微笑了一下,未曾置答。
    “好了,我不再问这件事了。”麦小乔低头寻思了一下,面若寒冰般道,“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请教,不知道你可曾注意到了?”
    关雪羽深邃的眸子在她脸上转了转,已似乎猜出了她想要问的,“姑娘说的是尊府大门上的那个标志?”
    麦小乔黯然点了一下头:“画的是一只展翅雄鸡,你也注意到了?”
    “我看见了,画得很好。”关先生微微点头道,“这几天外面都在传说这件事,说什么金鸡帮的人……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过。”
    麦小乔摇摇头:“不是的,不是什么金鸡帮,那只是一个人的外号。”
    “一个人的外号?”关雪羽缓缓站起来转向墙角矮几,由瓦壶里斟出半碗清茶,端起来双手奉上。
    “姑娘请用茶。”顿了一下,他讷讷地道,“这茶叶很好,去暑生津,只是凉了一点。”
    麦小乔道了谢,接过来轻轻呷了一口,点点头含笑道:“茶叶果然是好味道,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提到了茶,关雪羽似乎兴致很高:“这种茶名叫‘三心茶’,是幽灵和尚送给我的,饮下去有清心降火之功,只可惜没有了,要不然姑娘倒可以拿回去一些尝尝。”
    麦小乔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是幽灵寺的那个老方丈?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关雪羽含笑道:“就是他。”
    “你们也认识?”
    “几面而已。”关雪羽说,“因为抄经,与他结下了善缘,有时候闲着无聊,也偶尔上山去找他下几手棋,只是每一回都败在了他的手下。”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然而麦小乔对这些并不十分感兴趣。脸上隐现着一片轻愁,她想把话题转回到那只“展翅金鸡”身上,可关雪羽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姑娘可喜欢下棋?”
    “会一点,但不太精。”
    “今天太晚了,改天倒要向你讨教一二。”
    谈到了下棋,他意兴豪飞,接着又说了一些有关心得。麦小乔不得不听着,忽然一笑道:“那好,改天我来请教一下,今天确是太晚了。”一面说,她放下了手上的茶碗,站起了身子。
    关雪羽道;“姑娘这就要走?”
    “天不早了……”说着她移步而前。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令尊之昔日为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凶险报应的。”
    麦小乔已来到门前,听见他这么说,倒是微出意外,她很想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心里的隐忧,毕竟双方交往不深,不便贸然出口。
    忽然,她接触到了对方炯炯有神的那双眼睛,透过这双眼睛,似乎带给了她一种莫名的慰藉,一种震撼。“谢谢你……”她微笑着掠了一下头上的长发。
    关雪羽没有留客的意思,麦小乔也不便多呆。对她来说,也许此行虽没有达到她预期的收获,反倒像是失落了些什么似的。在关雪羽炯炯的目神里,她忽然潜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一颗心竟自噗噗地跳着,脸也变热了。总之,这一切都是奇妙的。
    当她再次回头的时候,关雪羽兀自站在门前,身后衬托着摇曳复昏暗的灯光,人影子长长拉在地上。这一霎,他给麦小乔的感觉是极其硕壮强大,不再仅仅是一个读书士子的那般“文绉绉”的感觉。
    为什么?她可是说不清。
    由暗处打量着明处,即使只有盏昏暗的灯,也已经够醒目清楚的了。
    真奇怪,对于眼前的这个姓关的,从她第一次及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霎,就留给她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明明是一个平凡的读书人——一介寒儒,偏偏却又有异于读书人的那一种特殊的气质及风采。也就在那一霎,这个人给她留下了印象。
    现在,当她立在沉沉的夜色里,再打量他时,那个潜在的印象,却更加深了。
    “等一下。”关雪羽低声地招呼着她,“我送姑娘一程。”
    “嗯……”麦小乔讪讪地说,“用不着。”
    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好像听不大清楚,她原想说“用不着客气”,可是居然“言不由衷”地停住了。
    关先生回身步入。
    麦小乔站立在原处。
    附近传过来几声凄惨的狗吠声,也许是饿狼吧。据说狗和狼都是这样的,当它们最饥饿最孤独的时候,会发出这种凄厉的啸天长吠声。
    地下的枯叶在风里滴溜溜打着转儿,麦小乔这才发觉到,四下里一片宁静,各家的灯光,早都熄灭了,她复又听见由远而近传来的梆子点声,四更四点,敢情马立那个老小子又活灵活现地打起更了。
    麦小乔不觉皱上了眉毛,她可不愿意让人家看见,黑天夜自己一个大姑娘在外面溜达,更何况身边还多了个男人。
    想到这里,她赶忙往前面暗影里凑了凑,就在这时,一片灯光闪过,关雪羽已站在她面前。
    蓦然惊看,那人恰好在灯火阑珊之处。
    麦小乔几乎吓了一跳。
    手里提着棉纸灯笼,关先生颔首道:“来。”
    说罢转身前导,岔入竹间小径。
    麦小乔原想待他现身之后,道声谢,自己独自走了。对方这么一来,不容她多说,只得跟了上去。
    在两行修竹对拱里,关雪羽踽踽独行,步履很快,似乎一点也不顾虑身后的麦小乔跟上跟不上。事实上,麦小乔早已经跟上来了。
    明月,繁星,澄空皎洁,何必再多上这么一盏碍手的灯?
    然而麦小乔马上就明白了,对方这盏灯正在于显示他的磊落胸襟,很有点“不欺暗室”的意思,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更可敬了。
    竹梢子在风势里摇动着,却没有一丝儿凉意,人们并不会因为这阵风而稍有“旱象解除”的喜悦,反倒担心别是这阵子怪风,把好不容易聚集的云彩给吹散了。
    践踏着地面上的干枯竹叶,麦小乔只觉得行速甚快,忽然心里一动,这才发觉到,敢情自己已经在施展着“草上飞”的轻功身法。虽然如此,较之前行的关雪羽,兀自尚有一段距离。
    这个突然的警觉,令她暗吃一惊——这证实了自己早先的猜测果然不错——对方果然身上有功夫,只凭这身轻功,就罕能有人所及。
    一只手平持着灯笼,另一只手轻轻牵着长衫下摆,关雪羽步履间一派轻松,看似无奇,步伐并不快,只是前进的速度,却快得惊人,直到麦小乔发觉到自己已施展了全力,兀自不能追上与他平行时,干脆她就站住不再前进了。
    关雪羽的脚步竟然也停了下来,一盏灯高高挑起,大片光华映向麦小乔足前。
    “由此前行,便是旧校场,府上也就不远,我就不远送了。”
    麦小乔身形闪了两闪,忽然来到了他面前。她身法至为巧快,简直像是出巢的燕子。
    即使这样,当她身子方自站定,却发现关雪羽已移身七尺以外。
    麦小乔最自负的便是一身轻功,然而今天却显然落于人后。眼前这个关雪羽真有些邪门儿。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的轻功竟能到达如此境界,所谓“静如山、动如风”,“来去不染纤尘”,大概便是对方这般境界了。
    她的惊诧与感觉,毫无掩饰地现之于目光,直直地看向对方。“你……真会装。”
    麦小乔忍不住夸赞道,“好俊的一身轻功。”
    关雪羽微微笑了,没有着声。
    “哼——”麦小乔半嗔着,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从那天你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敢情是真人不露相呀!”
    关雪羽道:“姑娘慧眼……但请心照不宣。”
    麦小乔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感激不尽,夜深了,请回去吧!”
    说话之间,远处的更声又自传了过来,仍然是四更四点,原来关雪羽走的是偏僻小径,打更的马立走的是大路,殊途同归,不久便会相逢。
    对方既然已显露了身手,麦小乔正待乘机刺探,却又不愿意为人闯见,只得道了声谢,转身自去。走了几步,回身再看,关雪羽连人带灯,俱已无踪。竹间小径里微风轻起,片片竹叶随风打着转,此时此刻,真有几分夜的惆怅了。
    风依然还在刮着,地面上的灰沙,一层层的被刮起来,刷啦啦打在窗户纸上。吊在殿檐下的两盏气死风灯,已经被吹灭了一盏,剩下的一盏,也被风吹得左右打闪,时而在高高荡起,时而滴溜溜打转。
    当风迂回着掠向庙前长廊时,发出了像是吹哨子那般尖锐的声音,呼啸来去,其势可观。
    仔细打量过天麻谢山、要命鲍无常两个人的伤势之后,吕奇的脸色透着纳罕,缓缓坐下来。
    铁指开山乔一龙,一手掌着灯,一双眉毛紧紧皱着,回过头来向拜兄银冠叟吕奇冷冷一笑:“看来这件事透着玄,全身上下连个掌印都没有,这叫什么玩艺?”
    吕奇鼻子里冷冷地哼着,一声不吭地由案头上拿起了旱烟袋杆,按烟、点火,很费了些事才吸着了。
    一口口的浓烟由嘴里喷出来,他那双原本就不大的眸子忽然收成了两道缝,却于细小开合着的眸子里闪烁出灼灼精光,显示着这个沈邱四老老大——皖北黑道上翘楚人物“瓢把子”,绝非浪得虚名,遇事够沉着,心思够缜密,绝非等闲人物。
    日子久了,彼此的习性大家都摸得很清楚,就像是眼前,吕老大一吸上烟,眼睛一眯,八成儿准是遇上了难题,碰上了“扎手”的事。
    事情的发生原因,原本就透着了些怪。
    要命鲍无常,抱着拜见天麻谢山,一口气来到了下榻的庙里,一进来就嚷着口渴,各人喝下去几口水,不容多说一句话,便双双沉睡了过去。
    哥儿俩原是去李家打探虚实,便于日后下手行劫,忽然转回来变成了这个样,当然有原因。谢山胸衣和唇边还带着血,一看就知道曾经大口吐过血,哥儿两个都负了伤,那是毫无疑问,眼前的悬疑便在于此。
    “瓢把子你看呢!”乔一龙纳闷地道,“别是中了毒吧!会不会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死不了。”
    沉闷了半天,才吐出这么三个字,吕奇冷冷地说:“不像是毒,倒像是受了掌伤。”
    乔一龙摇摇头:“不像,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痕迹可寻,什么掌这么厉害?”
    “这你就外行了。”
    吕奇“突!”地一声,吹出了烟烬:“据我所知,就有两种掌法,伤人不着痕迹。”
    乔一龙怔了一下,正想出口询问,却听见榻上的二人之一发出了呻吟之声。
    即见要命鲍无常翻了个身子,嘴里念着:“水,水……”
    乔一龙端起了碗,正要过去喂他,吕奇止住了他。二人一并来到了床前,却见谢、鲍二人并头而躺,脸色赤红,谢山伤势似乎比鲍无常重,只是看上去,两个都像是已经醒转过来,只是在低声呻吟着。
    银冠叟吕奇似乎由于方才的一番思索,已经略有所得,此时见状便不迟疑,只见他倏地抡起下上旱烟管,“噗噗!”两声,分别在谢、鲍二人前胸“心坎穴”上点了一下。
    这处穴道关系至大,为全身三十六处重穴之一,一经点中必死无疑,眼前二人犹在伤痛之中,何能再当此一击,一旁观看的乔一龙目睹及此,禁不住吓了一跳。
    谢、鲍二人原在伤病呻吟之中、忽然受此一击,全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双双睁开眼睛来。
    说来奇怪.这一点之下,非但没有要了二人的命,却反倒把二人的痛苦减轻了,立时不再继续呻吟,却由两张渐渐由红转白的脸上,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要命鲍无常眼珠子向着床前二人转了一转,霍地挺身坐起来_乔一龙此刻已明白吕奇何以要施展这种重手法的用意,这时见鲍无常意欲开口说话,突地出手扣住了他右手脉门,摇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鲍无常心里明白,点头答应,即觉出透过乔一龙的这只手掌,递传过来大股热流,一霎间,已传遍全身。乔一龙这才松开五指,转身天麻谢山,当下如法炮制,这才退身落座。
    吕奇乃自点点头道:“你们可以说话了。”
    要命鲍无常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望着二人苦笑道:“栽了……咱们认栽吧!”
    乔一龙厉声道:“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清楚了。”
    是时,榻上的天麻谢山发出了一声冷笑,脸色更是狰狞。“栽?哼……咱们走着瞧。”紧紧咬了一下牙,谢山瞪着一双三角眼,只是冷笑不已。
    银冠叟吕奇灼灼目神,盯着鲍无常,阴森森地道:“对方是谁?”
    鲍无常摇了一下头:“天黑,他还蒙着脸,看不清楚,好像岁数不大。”
    接着他又发出一声长叹,遂把所发生的一番经过道出,空气顿时显得异常沉闷。
    “说实话,这是我行走江湖以来所遇见最扎手的一个人……”鲍无常脸上似有余悸,“是有两下子,就算我和谢老三一块儿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乔一龙转过脸,看向吕奇道:“看来你说的不差,果然是为掌力所伤,什么掌法这么厉害,竟能够打散老三的铁布衫功夫却又不留下一点痕迹?”
    在鲍无常诉说这番究竟时,银冠叟吕奇一直没有出声,像是陷于沉思。
    听了乔一龙的话,他没有回答,却把一双闪烁着精锐的细细目光注视着鲍无常,冷冷地道:“这个人年岁不大吧,你可听出来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鲍无常想了想说:“像是有点南方的口音。”
    银冠叟吕奇怔了一怔,脸色微变,衔在嘴里的烟嘴儿一时都忘了拿出来。
    鲍无常忽然想起道:“我差一点忘了,这个人与你过去像是有过什么过节。”
    吕奇冷冷地哼了一声,烟从鼻子里蛇也似的钻出来,他几乎已经猜出是谁了。
    一旁的铁指乔一龙却是透着纳闷,直看着吕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吕奇这一霎像是陷入了沉思,一双细长的眼睛转向鲍无常:“你说下去。”
    鲍无常喘了口气,样子像是很累。
    吕奇冷冷地道:“不用急,死不了,你们的伤我能治,包在我身上了。”
    乔一龙性急地道:“到底他说了些什么?”
    鲍无常倚着墙把身子坐正了,一张脸蜡也似的黄,冷笑道:“他要带句话给瓢把子,叫我马上离开这里……”轻咬了一声,他喘息着道,“……说是三年前,在川北……川北……跟瓢把子你曾经见过……”说到这里,已喘成了一片,再也接不下去了。
    银冠叟吕奇一声不吭地吸着烟,回忆起三年前川北的那件事。
    那是件不为外人所知,极其痛心和不光彩的往事,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失魂落魄的感伤。一口口的烟徐徐由他嘴里喷出来,脸上表情几乎像是完全麻木了。
    乔一龙,谢山,鲍无常谁都不是傻子,称得上都是老江湖了,眼前情形一看即知,不用说这是吕老大生平罕见的一件丢人现眼事情。除非是吕奇自己道出,不然谁都不便多问。
    “水……”床上的谢山嘶哑着嗓子道,“乔老二你就行行好,给我弄一碗、一碗……”
    乔一龙看向吕奇,意思在征求他的同意。
    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吕奇点头道:“给他们水……不要紧。”
    一面说,他把烟袋子插在腰上,烟也不抽了。
    “你们中的是‘无形掌’,看样子对方倒是真的留了情,要不然……哼哼,可就难说了。”
    说话之间,他已来到天麻谢山跟前。谢山把乔一龙端来的一满碗热茶饮了个干净,脸上一颗颗麻子都奇红如血。
    吕奇寒着脸,翻开了他的眼皮看了看,哼了一声,又探手扣住了对方的脉门。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冷笑道:“只伤了些肺气,不碍事,养几天就好了。”当下又同样看了一下鲍无常,点点头道,“一样的,也是伤了肺气,比谢老三还轻。”微微一顿,他转向乔一龙道,“这种‘无形罡气’你可听说过?”
    乔一龙神色一惊,颤声道:“他们中的是无形罡气?这就难怪了……难道来人是出自‘七指雪山’?”
    提起这个怪异的名字,乔一龙显然吃惊不小。
    吕奇冷冷地摇着头道:“很难说,还拿不准,但愿他不是的……”
    “江湖上除了七指雪山那个神秘门户以外,谁还会这种功夫?”
    “那可不一定。”
    吕奇冷冰冰地道:“青燕峰的‘燕’字门人物,辽东道上的那只老金鸡也都会这门功夫,也许名称并不一样,可是其理则一。
    乔一龙打了一个寒颤,缓缓点了一下头:“这就对了,来人敢情是辽东下来的……
    难道是金翅子?”
    吕奇又摇了一下头,冷笑道:“要是金翅子本人,他们两个还能活着回来?”
    这倒是不容置疑,传说中的那只老金鸡,可是手狠心毒,只要出手,就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来人确是留了情。”吕奇黯然地说道,“绝不是老金鸡,而且,我们还见过他……”
    这可就又扯上三年前,在川北的那件旧事了。
    包括受伤的两个人在内,三个人六只眼,全部集中在吕奇脸上,倒要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银冠叟吕奇嘿嘿冷笑了两声,看着三人道:“说来也许你们都难以置信,到如今为止,我还没有摸清楚他是谁。”
    乔一龙道:“我知道了,大概是三年前万柳塘那件事吧!”
    吕奇怔了一怔,略似奇怪地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乔一龙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件事,到今天为止,我还想不通。凭着瓢把子你那身功夫,几乎无往不利,每次回来,油水全部公开。偏三年前由四川回来,一个子儿也没见你的,接着就是一场大病,整整半年没有出去。”天麻谢山、要命鲍无常听到这里,也都记起了这件旧事,几只眼睛全都盯在吕奇的脸上。
    对于吕奇来说,三年前的这件旧事,确是他生平引以为奇耻大辱之事,自以为事过境迁,不提也就罢了,想不到事隔三年,仍然还得公开。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声,吕奇那一张青皮寡肉的脸,看上去其色苍白,显然这是他一件痛心的往事。
    “你说得不错。”吕奇冷冷地道:“三年前我确实是栽了个大筋斗,买卖没到手还不说,差一点连老命也赔了上去。你们现在大概也明白了,那场大病其实并不是病,是伤。”
    两道灰白的眉毛不时地合拢又分开,显然这件旧事一直都在他心里。
    “这可真是应了‘强中更有强中手’那句老话了,你说咱们哥儿几个眼皮子底下一向瞧得起谁来着?”说到这里,这位一向自负为皖北地方黑道第一把高手的“瓢把子”,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现出了气馁,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榻上的谢、鲍二位,“比起我上一次来,你们两个可幸运多了。当然,”吕奇接下去道:“对方手下留了情,你们算是捡了两条命。”
    他依然话里多有保留,未曾透露三年前所发生的那件事的细节,不过也差不多可以猜知一个大概,乔一龙等三人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便打破砂锅“问”到底,再追问下去了。
    “这么说,这个地方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乔一龙脸色忿忿地道,“光棍不挡财路,这位朋友未免太绝了一点吧!”
    吕奇耐着性子,先向榻上的谢山、鲍无常告诫了一番调伤之道,一声不哼地过去倒了一碗茶坐下来。
    乔一龙见他不吭一声,心里更是气不过,大声道:“怎么办?咱们就眼看着被人骑在头上,老大,你倒是说一句话呀!”
    他又转过来,向鲍无常怒声道:“这小子姓什么?”
    鲍无常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好像是姓关。”
    “关?”乔一龙摇摇头,“没听过这么一号。喂,瓢把子,你看这件事咱们怎么办?”
    吕奇惨惨地冷笑着:“这件事很简单,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甘拜下风,马上走人,走得越远越好,第二,哼哼……”
    乔一龙一拍桌子道:“跟他干啦!”
    吕奇冷笑着打量了一眼这个性情火暴的拜弟,叹息地道:“你还是忍下这口气的好。”
    天麻谢山在榻上长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方才动手过招的经过,自己与对方比起来,简直一天一地,讲到动手,凭自己一向能耐,竟然连对方的身子也沾不上,不由得为之气馁。
    “咱们认了吧!”他冷笑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我们还会见着他的。”
    乔一龙转身看向鲍无常道:“老四,你说呢?”
    要命鲍无常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叹息不语。
    乔一龙冷笑一声,又转向吕奇,大声道:“老大,你说吧。你是咱们瓢把子,要是就这个样认栽,哼,以后可就什么也别谈了。你就说一句话吧!”
    银冠叟吕奇叹了口气道:“再等等看吧,你不甘心,说不定他还放不过我们呢。”
    话声方歇,却似由院子里传过来一丝异音,虽说声音不大,却已使四个人为之一惊。
    铁指开山乔一龙原来就压着一肚子的邪火儿,不知道怎么发泄才好,聆听之下更不迟疑,身形略闪,已来到了门前,陡地拉开了风门,足下一顿“嗖”地纵身而出。
    鲍无常忍着身上的不适,一咬牙挺身站了起来,谢山伤势比他重,欠了一下身子,竟然无法下床。吕奇伸手按住了他:“你们给我好好呆着,天塌下来都有我呢!”
    风门再开,乔一龙去而复返,带进了大股的风,桌上的两盏灯,顿时熄灭。
    “瓢把子,咱们……完了。”
    乔一龙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摸黑抽出了他的“紫金刀”。吕奇抓起了他轻易难得一用的兵刃“蛇形剑”,双双闪身门外。
    当空是一轮皓月,流光四射,即使没有灯,这附近的一切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乔一龙在前面带路。忽然他站住脚,指着前面暗处站立的一个人。
    吕奇眨了一下眸子,打量着这个人,认出来是自己手下的一个弟兄飞天蝎子张元化。
    两个人先后闪身,来到这人前面。
    张元化的身子有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
    “瓢把子,咱们是遭人暗算了。”
    乔一龙一面说,“吧嗒”一声,亮着了手里的火折子。眼前这个张元化,就看得更清楚了;张着嘴,瞪着眼,脸上青筋暴露,敢情是被人给点了穴了。
    身子一动也不动。妙在张元化一双脚为之竖起,只有足尖着地,竟然立地不倒,这种情形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即当时他正预备腾身跃起,在即将纵起的一刹那,被人点了穴道。
    当然,被人点了穴的滋味一点不好受,以至于从他半张的嘴里淌下来半尺来长的一道哈拉子(口涎),那双眼珠子兀自在骨碌骨碌乱转一通。
    火光闪烁着,二人就着光打量着他的脸,只见对方前额正中心两眉间有一个不深不浅的小小穴孔,其间嵌着一枚小小银丸。
    吕奇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好厉害的暗器打穴手法。”
    乔一龙是暗器高手,一手“捻指金线”方圆百里内外罕有敌手,然而当他目睹着张元化眉间所中的这枚小小银丸时,竟然不禁暗自吃惊。
    妙在张元化所中暗器的这个部位“祖窍”,为人体最致命的要穴之一,一经点中,必死无疑。观诸眼前的张元化,显然还是活的,妙在这枚小小银丸所加诸的劲道,敢情恰到好处,浅一分则不足,深一分则丧命,只在这“适中”位置,当可足足显示出来人的高明手法了。
    一阵风吹过来,张元化身子由于只有脚尖着地,由于他身形所保持的位置,很难平衡,看来如“风摆残叶”却偏偏立地不倒,这其中显然又另有一番学问了。
    乔一龙真力内聚,一伸手,直向对方张元化的背上拍去,施展出“气炸”手法,想为对方解开穴道。
    银冠叟吕奇方自看出了一些眉目,见状大吃一惊,待欲阻止,已是不及。
    只听见“啵!”一声,乔一龙的手掌已拍在了张元化的后背之上。中掌的身子,一阵子大摇,忽然脸上现出了一阵极为痛苦的表情,紧接着即见由其眼耳鼻口七孔之内,分别淌出了一缕鲜血。
    真力一散,张元化的身子也就“噗通!”倒了下来。
    “啊……这……”乔一龙简直吓傻了,一面俯下身来,火光照处,张元化面如金靛,试试口鼻,气息已无,敢情是死了。死人谁都见过,必然是僵硬僵硬的。张元化的尸体却是软软的,有如一摊烂泥。
    “这……是怎么回事?”乔一龙看着吕奇,只是发呆。
    吕奇心里何尝不希罕?只是他到底见多识广,眼前这种情形,倒也并非无闻,心里越加的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见了厉害的对头了。“哼,咱们再瞧瞧去。”说完这句话,吕奇已腾身而出,向着“大殿”纵去。
    大殿里窝藏着他们此次同行的十六位兄弟,已死的张元化只是其中之一。
    乔一龙眼尖,忽然又看见了一些什么。
    嘿,第二个直立不倒的人影。
    可不是,和前面死去的张元化一个样,直直地站着,敢情一样地叫人给点了穴了。
    张元化是一双脚尖着地,这个人却是一副“夜战八方”姿态,跨着弓箭步,手里的“鬼头刀”才抽出一半,还有一半在刀鞘子里,一副咬牙切齿模样,就这样叫人给制住了。
    和张元化一样的,这人也是两眉之间嵌着一枚小小银丸,其深浅模样,一如死者张元化,脸上青筋暴跳,一双眼珠子怒凸着,在眶子里骨碌转个不休。
    吕奇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乔一龙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人姓周名天,绰号鬼影子,与张元化一样,同为吕奇等四人一伙之得力手下。
    情形很明显,鬼影子周天与飞天蝎子张元化二人一伙出来放哨,不幸双双都叫人给点了穴。
    吕奇紧紧咬着牙,嘴里不吭声,心里哪能平静得了,只是还能勉强沉住这口气罢了。
    铁指开山乔一龙哈哈一笑,正想揽臂把这个周天夹起来同行,却被吕奇制止住——
    “慢着,”吕奇向着他摇摇头,“还是让他站在这里好了,走。”
    二人双双来到庙堂大殿。
    里面还散着微弱的灯光,自从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响马强盗来到这里以后,连菩萨也遭殃,一袭黑布遮住了金碧辉煌的菩萨金身,神案上的长生供奉、香烛,全数一扫而光。
    十几个充满邪气的汉子,就在这里住下了,夜来鼾声如雷,汗臭熏大,菩萨有知,也含恨天上了。
    吕、乔二人快步来到殿堂,还没有进去,就已经发觉到不对了,双双停住了脚步。
    除了莫名其妙的这阵子风,带过来一些干枯的树叶,小石头子儿霎时移向地面的唰唰声之外听不见别的声音。
    十几个大汉没有一个打鼾的,也算是怪事。
    两扇殿门,吱呀着敞开了又合上,敢情是虚掩着。看到了这里,吕奇几乎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随着吕奇掌挥处,两扇殿门顿时敞了开来。
    殿门方开,吕、乔二老已双双抢身而至,为的是里面果真有敌人,在措手不及之下,也不能对二人猝施杀手,况乎两个人纵进来的身子,一经入内,倏地向两下分开,身法之快,仿如出巢的一双燕子。
    大殿里原就有几许阴森,怪怕人的。灯光本来就暗,再加上这些“活鬼”一点缀,可就更吓人。瞧瞧吧,十几个大小伙子,有趴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有伸胳臂的,有抬腿的,有光着脊梁的,还有裤子才穿了一半儿的,就像是戏台上“十八罗汉”刚刚出场亮相的那个模样,数一数,十四条大汉,一个不少,敢情没一个会动弹的,都叫人给点了穴,活僵尸似的,都给定住了。
    最令人吃惊的,还有一个吊在半天空的。
    这家伙一手攀梁,一手拿刀,活像是一只长臂猿猴,妙在他那只手正好攀在大殿横梁上,有如挂钩也似地挂在了天空。人还活着,但这个罪可就受大了,这番模样,有如“十刹恨海”里的“众家生相”,乍然入眼,真由不住连身上的鸡皮疙瘩都给吓了出来。
    吕奇、乔一龙这两个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魁首,看到了这景象,竟然都为之面色惨变,吓得呆住了。简直是不可思议。十四条汉子,不论是怎么一个姿态:半天空吊着的,在地上的,背着身子的,仰着身子的,趴着的,站着的……谁也不例外,每人前额两眉间的“祖窍”地方,都嵌着一枚小小银丸。
    由于出手劲道不大,半嵌半露,在微弱的灯光之下,闪烁着点点银芒,像是一串小星星。
    “噢……”
    银冠叟吕奇半天才吐出了一口热气儿,乔一龙更是半身发凉。
    所谓“行家出手,剃刀过首”,剃头刀子由头上刮过去,该是一个什么滋味?自然是令人提心吊胆。两个血里半生打滚的黑道人物,在目睹这一幅“众生相”之后,自然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用说,自己那两手功夫,无论如何在眼前是再耍不开了,这个架可就难打了。
    大殿里光影婆婆,原就有几分阴森,再加上这番陪衬,更是吓人。强自镇定了一刻,吕奇才缓缓迈开步子,乔一龙也跟着醒了过来。两个人在“十四生相”之间穿行了一遍,彼此对看着停下了脚步。
    所得到的结果是,这十四个人都还活着,毫无疑问是被人点了穴,致使原因却又必然与每人前额所中的那枚小小银丸有关。
    由于有了方才飞天蝎子张元化致死的经验,两个人自然不敢对眼前这些手下再轻举妄动。
    “瓢……把子,”乔一龙像是闪了舌头,“这算是怎么……回事?咱们……”
    吕奇方要答话,虚掩着的两扇楠木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又敞了开来。这一次可不是被风吹开的。一个人就在殿门方启的同时,现身眼前。灰白的一张尖削脸,吊梢眉,青皮寡肉,个头儿偏高了些,身上那袭衣服却又偏短了些,露出了青白青白光赤赤的那截瘦腿,大脚板上踏着一双芒鞋。此时此刻,这个人忽然显身,可真叫“邪门儿”,纵然不是鬼,也当他是鬼了。
    乔一龙打了个寒颤。吕、乔二人一左一右,再一次施展“燕子双飞”的身法,向两下里分了开来。吕奇落上了神案一角。乔一龙却闪身在一尊菩萨身后。吕奇的兵刃“蛇形剑”已掣在了手上。“相好的,这叫什么家伙?格老子,你倒是说说清楚。”
    心里一急,吕奇把四川的家乡土话都掏了出来。
    眼前这个尖脸汉子,阴森森地笑着,一双小眼睛骨碌碌在两个人身上转着。“你们大概就是这里的头儿了?”声音很古怪,像是踩着鸡脖子似的,是个“左嗓门儿”。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接着道,“谁姓吕?”
    吕奇鼻子里哼了一声,点头道:“老夫……就是。”
    尖脸人阴森森地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嘴牙齿,“好得很,我们找的正是你。”
    眼睛接着向乔一龙一转,“那么你就是乔一龙了。”
    乔一龙点点头,说道:“不错,足下是……”
    尖脸人鄙夷地向着乔一龙瞧了一眼,并没有答理他,一双绿豆眼随即又转向吕奇,耸了一下肩膀,“没什么说的,你们两位跟我来一趟。”说完话,自己二话不说扭身向外走出。
    吕奇、乔一龙彼此互看了一眼,心里大是纳闷,对方却已踱出门外,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是眼前唯一的一条线索,不盯着他盯谁?吕奇、乔一龙互看一眼,显然大有用心,当下双双快步跟出。
    尖脸汉子似乎认定了对方非跟着自己走不可,头也不回地一径向前行,吕、乔二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他们是老搭档了,像配合出手这一类的事,根本用不着事先商量,方才互相对看一眼,已取得了默契。尖脸人迈步在前,他们两个人却是左右各一尾随在后,惟恐遭到对方的暗算,虽说是跟着,却不敢靠得太近,双方间隔着丈许左右的距离,一旦动起手来,可有缓和之机。
    步出了大殿,踏过了一条长长的水磨砖南道,来到了一片院落。
    远远地,看见了那里悬挂着的一盏六角风灯——这盏灯的式样十分别致,不像是庙里原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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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巧织天星掌慑服两巨盗
    这是一处偏院雅舍,向为本庙方丈所居住。自从庙里失去了香火,地方上闹旱灾,庙里的和尚受不了没有布施的日子,纷纷走散一空,到别的庙里挂单去了,只剩下老方丈独自一个人还呆在这里。老和尚法号“一鸣子”,今年七十多了,因为一个耳朵聋了,所以才取了这么个法号。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火房里烧火的头陀,人家都管他叫“瞎头陀”,其实他只不过是瞎了一只眼而已。
    这一聋一瞎含辛茹苦地居住在这里,真是十分难得了。
    吕奇、乔一龙一路跟着前行的那个尖脸怪人来到这里,心里颇感奇怪,不知道对方把自己二人引来老方丈处又是作何打算?渐渐地,越来越近,看得更清楚了。月光由干枯了的丝瓜藤架上空射下来,照见了两个人——聋方丈和瞎头陀。吕奇心里更是大惑不解。可是当他再走近一些的时候,一番疑惑便不由顿时为之瓦解冰消。敢情那两个和尚,同自己手下兄弟并无二致,也都叫人给点了穴了。
    尖脸汉子一径前行,来到精合当前,回身向二人看了一眼道:“候着!”即大声向舍内报道,“回凤姑娘,姓吕的跟姓乔的都带来了。”
    “叫他们进来吧!”声音够亮、够脆,显然发自少女。
    尖脸汉子答应了一声,回过身来向着二人龇牙冷笑道:“你们可听见了?我家姑娘传你们进去呢,可小心着点……”
    吕、乔二人这就更糊涂了,糊里糊涂地被带到了这里,对方尖脸汉子这么一吆喝回报,自己二人简直成了“人犯”了,两个人心里那份不自在可就别提了。
    已经是一头雾水,够解不开的了,忽然又加进来一个“凤姑娘”,这就更不着边际了。
    “哼哼!”吕奇不甘受辱地连声冷笑着,一时却又不知用什么话来反驳对方,既然已经来了,就见见这个“凤姑娘”是何方人物。
    尖脸汉子上前一步,伸手把竹帘打起,斜过眼道:“二位请吧!”
    吕、乔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乃自迈步向掸房步入。吕奇在前,乔一龙在后。就在吕奇的一只右脚方自跨进门坎儿时,迎面蓦地传过来了一阵子压迫之感。紧接着迈入进来的乔一龙立刻也感觉到了。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像是冲体而来的一阵强风,偏偏却没有风的形势,只是一种静势之中的压力——强大的压力。
    吕、乔二人半生在黑道里打滚,什么打杀的阵仗没有见过?偏偏眼前的这番感受,却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前所未见,不禁大是惊惧。当然,随着这阵子无形力道的强大压迫感觉之后,紧接着他们就看见了眼前的那一位“凤姑娘”。
    在他们两个的想象里,这位凤姑娘说不定是如何一副凶悍模样,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对方敢情是一个极具姿色的美貌少女。
    这间禅房里虽然点着一盏纱罩青灯,但是光很暗,这位姑娘偏偏又坐在背光的角落里。身上穿着一袭淡色长衣,这位姑娘留有一头长长的秀发,黑亮如漆,用一条金色丝带紧紧扎着,甩向前肩。她眉长目清,鼻直唇红,端的是一副美人坯子,只是给人以“冷艳逼人”的感觉。
    面对美人的一霎,很多人都会想入非非,然而这位姑娘却别具有一种不容你邪思的气质,尤其在她注视着你的时候,除了“恐惧”之外,不容你有所遐思。
    那阵子凌人的无形力道仍然继续着,显然发自对方这个姑娘坐处。
    吕奇、乔一龙虽然不识这是一种什么功力,但是凭他们在江湖黑道上多年打滚的经验,却可以断定出这是一门厉害的内气功力,至于是不是他们方才还讨论过的“无形罡气”可就有待证实了。
    吕、乔二人一上来就震于对方的气势,失去了主动,此刻面对着这位凤姑娘,已是锐气尽失,自知无能为力了。
    “凤……凤姑娘么……”
    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吕奇和乔一龙情不自禁地拱了一下手,便彼此对看着,静待对方发落。
    “你们的情形我大致都知道。”凤姑娘说,“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活路,就看你们决定走哪一条了。”一面说,她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静静地由吕、乔二人脸上转过,冷艳的面颊上竟是不着丝毫表情。距离她所坐的那张红木座椅前不远,有一张方几,几上搁着一口修长的剑,剑锋虽未离鞘,却已含有凌厉的杀机。
    一上来就被对方莫名其妙的问话弄糊涂了。吕奇干咳一声,抱拳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清楚一些……”
    “已经够清楚的了,你是聋子吧?我问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这还不明白?”
    吕奇碰了个钉子,心里大不是滋味。
    乔一龙忍不住哼了一声,寒声回答道:“想死是什么,想活又是什么?还请说明。”
    长发姑娘说:“想活就乖乖地听话,要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死就简单得多,只要说一句,我担保你们走不出这间禅房。”
    相处片刻,无所异动,吕、乔二人的胆子可就大多了,聆听之下,乔一龙忍不住“嘿嘿!”地冷笑起来。他才笑了两声,即见对面冷艳姑娘娥眉乍挑,一声清叱道:
    “该死。”
    随着这声清叱,纤手猝扬,不过是虚晃了那么一下,却传出了“叭!”的一声脆响,乔一龙脸上已着了重重的一掌。
    虽说是“隔空”而发,这一掌的力道可是不小,乔一龙身形一跄,差一点坐在地上,黄脸上立刻肿起老高,清晰的现出了五道指痕印子。
    乔一龙生就火爆性情,平素最是自负,当着拜兄面前,这个脸他可是丢不起。由于方才来时已存了仔细,暗自在掌心里已扣下了一枚金钱,见面之后震于对方的威势,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当面受辱,便自顾不了许多。借着踉跄的身势,只见他身子倏地向外侧一翻,右手扬处,借助拇食两指搓动之力,“嘶!”地捻出了一枚金钱。
    正如同他这枚金钱上所铸的“铁指老乔”四字一样,乔一龙这一手捻指金钱上确实功力不弱。
    在那一声尖锐的破空声里,这枚金光闪烁的钱镖,已飞到了长发少女脸前。危机一瞬间,即见对方素手倏扬,“铮”然作响声中,那枚亮光闪闪的大号金钱,已拿在了她的一双纤细玉指之间。乔一龙一惊之下,这才发觉到自己“恶运当头”,于是把心一横,横竖是一死,干脆与对方拼了。当下怒吼一声,右脚力点之下,施了一个虎扑之势,霍地直向长发少女身前扑来。他身于乍冲前进之时,才感觉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由于对方少女一上来所发出的无形气招,仍然并没有撤离,不动还不能十分觉出,这一前袭,才发觉出阻力极大,把他前扑的势子,大大为之缓和,这么一来,便给对方从容出手的机会。
    随着这位凤姑娘纤指指处,传出了尖细的一丝异音,有如一缕银丝那般光华门了一闪。“铁指开山”乔一龙来得猛,停得也快。他原是一个虎扑的势子,双手十指箕开,待以自己所擅长的“铁指”功力,向对方少女双肩上抓去,不想一双手才探出了一半,即为对方绝世手法所制。
    随着长发少女纤指指处,乔一龙身子霍地定在了当场。那一丝银光,敢情发自长发少女晶莹透剔的指甲之内,不偏不倚正中在乔一龙前额眉心之间,就和先前所见各人并无二致。
    长发少女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对于乔一龙那般凌厉的扑杀之势,显然无动于衷。
    一旁目睹的银冠叟吕奇却吓呆了。
    事实证明了一切,那满院满屋的“活死人”,一个个泥塑木雕的造型,敢情都出自此人的杰作。
    一个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竟然能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功力,简直令人“震惊”了。
    长发少女冷峻的目光,这才由乔一龙的脸上缓缓移向吕奇,后者在与她目光接触之下,好似陡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啊——”吕奇为之后退一步,惊惶地道,“姑娘,这又为……何……”
    长发少女道:“你应该知道,你的这位朋友连同你方才所看见的那些人,都已被我的‘巧织天星’手法点了穴道。这种手法,当今天下,除了我父女之外,还没有听说过有谁能够解救得开。”
    “巧织天……星手法……”这个奇怪的名字,吕奇是第一次听说过,神色上更见希罕。
    “你不知道么?”长发少女起先觉得有些奇怪,可是随后也就明白过来,她点点头道,“怪不得……”却也没有说出“怪不得”这三字的原因。
    “那么我告诉你……”说到这里,长发少女的语气略见缓和,但神色依然冷若冰霜。
    “这是一种至今仍不为中原武林所知的手法,”长发少女吐字清晰地道:“你不要小看了那一粒小小的银丸,上面却注满了我所加诸的的内家真力,银丸只要一离开他的身体,也就是这个人丧命之时。”
    吕奇在一阵惊吓之后,总算明白过来了。“哦……我明白了……”吕奇沉着脸道:
    “姑娘是说这些人所以还能够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全因为姑娘所出的银丸之内的真力所维系,一旦银丸一失,也就是真力涣散之时,自当丧命黄泉,是也不是?”
    长发少女淡淡地道:“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她冷冷一笑,接下去道:“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再告诉你,这些银丸最多在这些人身上维持十二个时辰,时间一过,银丸会自落,这些人也就非死不可,如果有人妄图解救,一经着力,他们也必七孔流血而死,这一点你当然也会明白的。”
    吕奇没有吭声,也当然明白,刚才手下张元化七孔流血而死,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长发少女冷峻的目光,再次逼视了过来。“怎么样,我就等着你的回话了,”她冰冷冷地说道,“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了。”
    银冠叟吕奇当然不是傻子,对方少女这般身手已经说明了一切,除非自己真的想死,否则还有什么好说的。吕奇当然不想死,虽然活着也是很窝囊。“哼哼……”他冷笑着,脸色如土,面上浮满了一层虚汗,尴尬地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姑娘就吩咐吧。”
    长发少女那张美丽的脸上,微微有了一些笑容,掀起的唇角,显示洁白的牙齿。
    吕奇虽非好色之人,却也由衷地感觉出对方的“美”——惊人的美。
    他一生睹人多矣,女人也见过不少,如就记忆所及,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这位“凤姑娘”相提并论。然而,这也只是一霎间的感觉而已,当他转念到对方那般冷酷的身上,举手间制人以死命的杰出手法时,便再也引不起遐思之兴了。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想死的。”凤姑娘抬起一只纤纤细手,摸持着她甩向前肩的发束,“只是你的眼神却告诉了我你别有所思。”
    “是么?”吕奇声音压得特别低,似乎生怕一出声,就能让对方看破了行藏似的,他又存着什么心?
    “我知道。”长发少女锐利的目光,针也似地盯着他,“你的武功远比你手下这些兄弟高明得多,对于我你还不大服气,想要找机会出手报复,可是?”
    吕奇不由为之一惊,摇摇头道:“老夫不敢。”
    “不要口是心非,这样吧……”
    长发少女微微收拢了目光,注视着面前的他:“你可以试试,我保证不伤你就是了。”
    吕奇后退了一步,道:“这——老夫不敢。”
    “不要紧,我让你三招,三招之内,我不但不还手,而且我不会离开这张椅子的。”
    “这……姑娘说的可是真的?”吕奇禁不住心动了。他有一套厉害的手法——“闪电手”,厉害就在头三招,偏偏对方姑娘正好就让三招,倒是机会难得,聆听之下,不禁为之心动。
    “当然是真的,”长发少女声音异常的平静,“可是只三招,你记着。”微微一笑,她接着又说,“你也不会再有第四招出手的机会。”
    “哼!”吕奇抱了一下拳,“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老夫冒犯了。”话声一落,他陡地腾身而起,双掌箕开着,鹰爪似的十根手指,直向着对方长发少女头顶上力抓了下来。
    既名“闪电手”,当然是以快速而著名。
    银冠叟吕奇一出手便见不同,这一手“大力金刚爪”,一旦为他抓上了,哪怕是石头也能立成粉末。
    长发少女冷冷地哼了一声。
    吕奇的双手看着已触及了对方的发梢,就在这一霎间,长发少女当然将身子偏了一偏,下身不动,仅仅是骨盆以上,整个上躯的移动。
    吕奇招式已经用老,再想收手已是不及。“呼!”疾劲的掌风里,他的两只手擦着对方的发际落了下去。吕奇鼻子里怒哼一声,接下去双足下落。对方既已说明了明让三招,便无后顾之忧,是以这第二招“十字摆莲”施展得便更为紧凑。足下向前用力一挺,吕奇的两只手交叉着向当中一揽,这一手较前一式更为厉害,双方相隔的距离是如此之近,长发少女既是有言在先,不离开身下坐椅,倒要看看她如何躲得过这一式贴身的杀手。
    事情竟是如此的微妙。
    对于眼前这位“凤姑娘”来说,似乎没有办不到的。随着吕奇猛然兑挤过来的双手,长发少女身子霍地向后一仰,硬硬地将脊梁折了过来。吕奇的这一手“十字摆莲”,可就又走了个空。吕奇不待招式用老,一发现有变,霍地改横为直,接下去的。“野马分鬃”一式,更是力道十足。吕奇数十年所练内功精湛,这一式“野马分鬃”里揉合着“碎马功”,指掌相接之下,长发少女全身皆在其力道控制之下。然而,他立刻就觉出发自对方少女身上的劲道,不容他期功过甚,两股力道交接之下,发出了“砰!”地一声脆响,吕奇的一双手,已禁不住高高地弹了起来,劲道之猛,与吕奇下击之力显成正比。如此一来,吕奇显然可就有些吃受不住了,等于自己向自己全力一击,说来确是匪夷所思。
    总算吕奇身手不弱,借着穿身而起的一个快速势子,他的两只手已搭向当空横梁,力道之猛,使得手上梁柱子发出了咯吱吱一阵子响声。
    却在这时,一口冷森森的宝剑,已经逼在了他的咽喉上,他的眼睛,同时之间也接触到了对方长发少女的那充满了冷酷杀机的一双眼睛。
    吕奇倏地怔住了。
    事实上对方少女那口剑距离自己甚远,只是冷森森的剑气,却显然发自对方剑尖之上,在彼此距离七尺之外,直直地射向吕奇咽喉部位。
    当然,此时此刻,长发少女如想杀吕奇是易如反掌,只消顺势向上一送宝剑即可。
    然而她显然还不想这么做,她并不想就此杀了他。
    就在吕奇一惊之下,耳听得清脆的一声金铁交鸣,长发少女那口长剑已插入鞘中,显然只是给予对手一个警告,警告吕奇三招已过,不可妄动。
    宝剑入鞘,吕奇也就从半空中飘身落下。
    四只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吕奇端的锐气尽失,再也无能也无胆轻举妄动了。
    长发少女用冰冷的口气说道:“你可服了?”
    吕奇一张脸,涨得通红,他生平虽然也曾经过几次败仗,只是比较起来,这一次却令他最感羞愧丢人,若非有所顾虑,真恨不能一头撞死算了。
    然而,即使没有那些顾虑,“死”也不是容易决定之事,所谓“自古艰难惟一死”,“好死不如赖活”,不到万不得已,又有哪一个甘愿寻死。
    一鼓作气之后,却没有死成,银冠叟吕奇便“借”起“命”来了。
    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喟叹,他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无限气馁。
    “说吧!”他已完全屈服,“你为什么还要留我这条命?”
    长发少女冷冷说道:“当然有理由,因为我要你活着。这道理很简单,就好像我如果要你死,你一样也活不了,你明白不?”
    问了等于不问,吕奇心里的懊丧可就不用提了。
    “这么说,姑娘对老夫这一干人,是有所差遣了?”
    “那也不一定。”一面说,长发少女已缓缓由椅子上站了起来。
    吕奇一时呆若木鸡,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简直弄不清对方究竟是在闹什么玄虚。既然留着自己这一干人的活命,当然是有用,却又不直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长发少女由椅子上抓起了那口长剑,显然意欲离开。
    吕奇见状可就忍不住道:“姑娘请留步。”
    长发少女站住了身子,微微嗔道:“你和你的手下各人,今后不许离开这北帝庙一步,有什么事时我自会叫人来通知你们。”
    “这……”吕奇苦着脸道,“解……药呢?”
    长发少女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接着——”话声出口,陡地一物由她手上飞起,直向吕奇面上飞来,这一次吕奇存了仔细,双手一拍,已把来物夹在掌间——敢情是一个雀卵大小的粉红色纸包。
    “这……”吕奇讷讷道,“只有这么一点?”
    “已经足够了。”长发少女冷声道:“泡在茶里,一人只能用一滴……”
    “一滴?”
    “不错。”她的口气冷峻,“多一点可就要了你们的命。你要记着,不是吃,是点在眼睛里。”
    吕奇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是像这样的解毒法儿,却是他自出娘胎似来第一回听过,也算是奇闻异事了。
    “承情之至。”吕奇忽然想起,上前一步,抱拳道,“还没请教姑娘大名……刚才姑娘似曾提到了尊大人,令尊又是……”
    长发少女轻轻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不必知道这么多……”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却又展颜一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的名字是很不吉利的。”她挑动着那双细细的长眉道,“谁要是知道,谁就得死。”
    吕奇为之一怔。
    长发少女道:“这个天底下知道我真正名字的人,大概不出三个。”吕奇忙问:
    “他们都还活着?”
    “不错!”她接下去道,“可是他们大概也都快死了。”
    “可是,你,凤姑娘?”
    “对了,”长发少女点了一下头,“这就是你仅能知道的,只管叫我一声凤姑娘就是了,别的你就别管了。”
    吕奇算是一方之霸了,除了当年在川北吃过一次亏,终身难忘之外,眼前是仅有的一次。
    奇怪的是,对方这个姑娘年纪轻轻,除了武功高不可测,耐人寻味之外,最奇怪的是,她似乎蕴含着一种内在功能,令人望之生畏。这种感觉透过她的一言一笑,于无形之中自然令你生出警惕,在她杀招频动之时,似乎无须借助行动来表达,你也能猝然间领略尽致,因为这种以无形威仪服人的情况,却是他以前所不曾领略过的。
    随着凤姑娘前进的身子,那扇禅房的门霍地自行敞开了来——先时领着吕、乔二人前来的那个尖脸汉子就站在门前。迎着凤姑娘步出的身子,尖脸汉子执礼颇恭地弯下了身子。
    凤姑娘的眼睛却没有注视着门前的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老方丈“一鸣子”和那个瞎头陀。一个弯着腰,一个拧着脊梁,双双都叫人给点了穴。“唉!罪过,罪过!”凤姑娘看见了他们,才像是忽然想起来,居然把他们两个忘了。尖脸汉子龇牙笑道:“不劳姑娘费神,这两个秃和尚就交给小的吧,碍手碍脚的,送他们回姥姥家去算了。”
    “胡说,”凤姑娘嗔道,“人家是出家人。咱们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就为我积点德吧。”
    尖脸汉子躬下身子口中忙应了一声:“是。”
    “怎么处理他们呢?”凤姑娘眼珠子转了一转,“这个地方留不下他们了,你招呼着,等他们醒了以后,每人给五十两银子,叫他们走路吧。”
    “是——”尖脸汉子又应了一声,正待转身.凤姑娘又皱了一下眉说:“这样也不好。”
    “是呀,”尖脸汉子上前一步,“万一他们嘴上不稳,说出了咱俩……”
    凤姑娘轻叹一声扬了一下眉毛,想到她此行所负的使命,不容她心存慈悲,也就狠下心来。
    “你……你就看着去办吧!”
    “是,姑娘。”尖脸汉子苦笑着,“你就放心吧,老爷子既然叫小的一路侍候着姑娘,那就错不了。”
    凤姑娘终于硬下心来,点了点头说:“那你就张罗着布置一下,还告诉姓吕的,叫他们好好听话,咱们错待不了他们,要是……”
    “你放心吧,天可是够晚了,姑娘……你……”
    “不关你的事,我出去走一走,就回来。”
    尖脸汉子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姑娘那凌厉的眼神儿,即不敢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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