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食肆遇娇凤路途受袭击
    禅房已经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盏油灯,噗地一声忽然冒了个火花,随即为之熄灭。
    他心里像是压着石块那般的不开朗,他无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来,步向窗前,阵阵晨风袭过来,意外的,他发觉到,两行水仙开得异常灿烂,却有一个白首秃顶的和尚,正蹲在那里整理,不由心里动了一动。
    水仙花在这一个时令里盛开,似乎是早了一点,或是山上寒冷,连花几也乱了规矩,妙在这片景致那么好,自己方才来时,竟然是没有发现。
    那个秃顶老和尚也不知是谁,从背影上看,像是这里的佛渊阁管理师父,法号大昌,自己与他不过前此留寺时见过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么招呼了。
    勉强耐着性子,在屋里呆了半个时辰,老和尚竟是还没有转回,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气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说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云和尚转来发现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来,在蒲团上趺坐运动一回。
    也许是方才吃了那株粉头乌,又喝了些轻身益气宁神的药汁补物,这一运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渐渐镇定下来,他原意不过是略作调息,使得精力恢复即可,哪里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许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渐渐引发生效,关雪羽只觉得通体上下一气相通,暖洋洋,温酥酥地,一气贯穿奇经八脉,继而三十六重楼,正所谓“三花盖顶,正气朝元”,整个感触完全浸之于“坎离相交”之中,此时此刻,自是人我两忘矣。
    说是“一觉醒转”也未尝不可,像关雪羽这类深精异功的奇人,原本把内功调息“入定”功夫,当作睡眠,时间可长可短。平常关雪羽运功入定,最多不过个把时辰,即可自行醒转,今天却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课时间延长了。促使他醒过来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红光。待到他睁开双眼,才猝然发觉到敢情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几只白羽山禽,低飞在出云寺顶,发出“呱呱”刺耳的鸣叫之声,显然“倦鸟思归”
    正是一日将尽。关雪羽由蒲团上站起来,只觉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确定了眼前时刻,由不住心头一惊。
    出云和尚分明还没有转回,另一个和尚,显然却已经等候着他了,秃头、白眉、清癯、瘦小——就是方才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个佛渊阁的师父大昌和尚。“阿弥陀佛,少施主醒了?该是晚膳时间了。”一面说,这个和尚缓缓由椅子上站起来。
    关雪羽怔了一下,打量着他道:“是大昌大师父么?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出云老方丈呢?”一面说,随即四下张望一眼,却不见老方丈踪影。
    大昌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方丈暂转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静居三日才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与少施主讲上一卷经文,阿——弥——陀——佛。”
    “哼哼……”关雪羽冷笑了一声,暗忖着好个狡猾的出云和尚,自己不现身,却要这个大昌师父来应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梦?当下直视向大昌师父道,“多谢大师父,在下此刻无意听什么经文,请领我与贵方丈一见,我这就要走了。”
    大昌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还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禅,嘱咐老僧说,要三日之后才能醒转,少施主三天之后再见他吧!”
    关雪羽点头道:“原来如此,好吧!既然他无意见我,我也就不见他了,就烦大师三日之后,代向他转告一声,我这就下山去了。”说着向对方大昌和尚深深一揖,迈步向外就走。
    不意他这里脚下方一迈动,却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一片微风扫过,大昌和尚已是当门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观其站立之处,不偏不倚,正好拦在门道之中,挡住了关雪羽的去路。
    关雪羽心头一惊,后退一步道:“咦,大师父这是为何?”
    “阿——弥——陀——佛,少施主万请海涵。”大昌和尚深深地弯了一下腰,手打问讯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内请施主暂不离开。”
    关雪羽这才明白过来,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师父你监视我的进出,可是?”
    “施主言重了。”大昌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请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顶首伽蓝经’要与施主研究呢!”
    “谢了。”关雪羽霍然之间怒火由心起。只是无论如何,出云和尚对自己总是一番善意,却是莽撞失礼不得。“大和尚,请你让开些,在下不便开罪。”一面说,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间的力道,向着对方和尚腰间搪去。因不知对方到底功力如何,关雪羽只不过用了三成力道,哪里知道这个大昌和尚却是个十分强悍的练家子。关雪羽这只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腹吸胸地向后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却硬硬地把腰腹收进了半尺有余。关雪羽的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会落了个空。
    “阿弥陀佛,少施主还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礼了。”嘴里说着,两只枯瘦的手掌,左右齐开,蓦地直向着关雪羽的双肩上抓去。这么一来,关雪羽可不能再等闲视之了。他“燕”家身法,果真是虚实莫测。大昌和尚双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间,眼前清风一阵,人影乍飘,手上一松,已自落空。大昌和尚心头一惊,脚下一个抢步,拧身现掌,正待向对方身上击出,关雪羽却远较他要快上了许多,一股奇热气息,随着凌厉的掌风,已向他背后“志堂穴”上攻来,掌出如电,简直不容大昌和尚少缓须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顿时只觉得后肩上一阵奇热,却已为对方凌厉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闪了一闪,向前一连踉跄了三步,才得掌桩站稳。
    关雪羽当然无意伤他,是以临时存了仔细,这一掌如果真的打实了,大昌和尚非受伤不可,此刻却只是把对方身子逼开去而已。“失礼了。”随着他的话声出口,身形一闪,已夺门而出。
    原来这个大昌和尚受了出云老方丈的嘱咐,表面上来此与关雪羽讲授佛经,实则却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务,现在乍见对方少年,已将夺门而出,职司所在,如何依得。
    “少施主你走不得。”嘴里嚷着,情急之下,这个和尚足尖力点之下,施了一个虎扑之式,两只瘦掌交错着,用“白猿献掌”的一招,直向关雪羽两掌上拿去。和尚用心,只待着这一双手掌搭上了对方肩头,则可施展佛门“分骨术”手法,先将对方一双手臂拿脱节再说,这么一来,对方想必就老实了。哪里想到对方这个年轻人竟是这般扎手。他这里双手方递出,即见关雪羽身子向下一收,紧接着一个急旋,有如飞云一片的已闪了出去。大昌和尚“嗯!”了一声。他既为出云和尚看重,当然不是无能之辈。眼前一见关雪羽要走,更是情急,一声叱道:“哪里走。”灰衣翻扬之处,即由其肥大的袖口内,蛇也似的飞出了一根杏黄色的丝绦。
    原来在这根丝综上,大昌和尚有几手绝活儿。他早年有个外号,人称飞索僧,出身少林,为少林寺内习此索技仅有之二僧之一。如今这门索技,也早已经失传武林,出云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于如此,才令他看守关雪羽。
    关雪羽身形方自纵出,在空中将下未下之间,只觉得足下生风,一根软绦已临足下。
    和尚这一手功夫,堪称巧妙至极。这根丝绦一经抛出,在空中成了一个“之”字形,由下而上直向关雪羽全身上下套来。
    也是关雪羽一时大意。由于方才一试之下,虽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绝难是自己对手,因而并不曾把他放在心上。这时见状,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脚尖上暗用力道,直向着这根丝线上挑去。待到他足尖方自与绦端一接触,才知不妙。敢情那长有十丈的软索,其上竟似丝毫不着力道,出奇的软。关雪羽一惊之下,不容他抽招换势,足下软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势而上,力道运用之巧妙,堪称一绝。只觉得“唰!”地一声,已将关雪羽全身上下套了个紧,紧接着在空中打了个螺丝旋儿,直栽了下来。
    关雪羽一时大意,为对方拿住。毕竟他“燕字门”出身之人,功力大是可观,即使如此,却也丝毫不着败象,身子一溜烟地坠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大昌和尚一声叱道:“倒!”只见他单手运劲,霍地向外一带,这一带之力,其力至剧,谁知对方年轻人直直站立的身躯,竟是丝毫也不曾摇动。
    大和尚第二次运劲,足下跨马单裆,右手用“左铜锤”巨力,第二次力带之下,决计要把对方这个年轻人扳倒了。这一带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为他扳折了。
    关雪羽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显然是又白施了。
    两个人——一僧一俗遥遥对立着,有如石头人一般,介乎两者之间的这根丝绦,像是钢索一般绷得那么紧,大昌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他单腕缠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内力贯注进入丝绦之上,一霎间面红如血,额头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两个人可就较上了劲儿了。
    关雪羽显然被对方这个和尚逼恼了:“大昌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让你见识见识吧!”一面说,他自丹田内徐徐提起了一股劲道,曲径通幽地灌输于一双手指之间,随即向着那根被拉扯笔直,形同钢索一样的丝绦上落下去。
    大昌和尚那张脸已成了猪肝颜色,这时见状,只吓得瞪大了双睛。他不敢相信对方这双手指竟能把贯注有无限内力的这根丝线剪断。
    事实确是这样。
    就在关雪羽这双手指落下之处,耳听得“崩!”的一声轻响,这根较拇指还要粗上一倍的丝绦竟自从中折为两段。
    由于力道过剧,大昌和尚整个身子霍地向后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许开外。
    站起身来的大昌和尚,一面气喘着,先时通红的脸这一霎却显然又过白了。“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大昌和尚那么惊悸地打量着对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
    关雪羽却已将身上绳索脱下,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我可是得走了?”
    大昌和尚叹息一声道:“老衲无力阻挡,也只有悉听尊便了。阿——弥——陀——
    佛——”
    关雪羽冷笑道:“那就请和尚你转告方丈一声,说我走了。”话声才出,立刻就觉出身后有异。关雪羽身形向前一压,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转了过来,却是一片三菱红叶,直向他头顶上飞来。观诸这片红叶的飞落之势,称得上至为巧妙。关雪羽一经发觉,这片小小红叶已取垂直落势,直向其顶门上直穿落下来,劲道之猛,大出常态。关雪羽心头一惊,观诸眼前情势,如果用寻常闪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适合。总算他的“燕子门”手法特别,一式“反摘金钩”,被公推为燕门不传绝技之一。眼前情形,对方所发之暗器,虽只是小小一片红叶,一经杰出的内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较之金铁毫无少让。尤其像是眼前这般直角折落之势,更是武林罕见,为关雪羽平生仅见。
    “哧——”一股尖锐风力,透过那片小小红叶尖端,直向关雪羽顶门之上力投直下。
    情势之险急,局外人实难想象,却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有数。关雪羽似乎已无能躲闪,偏偏他那只反撑过来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只一下已将来物兜入指掌之间,看来固是险到万分,却连关雪羽的发梢也没有沾着。
    关雪羽原以为那片红叶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后才觉出其上敢情并未曾着有丝毫力道,轻若鸿羽,心内暗吃一惊,领会到对方这种“力道中抽”的手法,的确高明。
    武林中具有这等手法的,他自忖除了父亲之外,至少这还是第一次遇见,当然,立刻他也就知道发放暗器的这个人是谁了。除了“出云”老和尚之外,似乎没有别人有这般功力。
    当前竹影里传出了一声轻叹,一个人轻声道:“还有这个。”
    关雪羽一听声音,就知道自己并没有猜错,发暗器者正是出云和尚本人,却是没有时间容得他打一声招呼。紧接着老和尚话声之后,只听得竹丛中一阵乱响,随着摇动的竹梢,一千百片竹叶有如飞蝗万点般,更似乱箭齐发,一股脑地全数直向着关雪羽全身族拥了过来。
    暗器手法有所谓的“满天花雨”打法,观之眼前的一片竹叶,却是较请前者要高明多了。千百片竹叶乍观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啸狂涌而来,似乎每片竹叶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劲道,只闻着凌厉的呼啸声,已有惊心动魄之势。
    关雪羽猝然一惊之下,发觉无论攻守走防,都已无能为力。很明显的,老和尚这是逼着自己要见真章了。
    关雪羽虽不情愿上来现出他燕家不传绝技,可是情势所遏,却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
    虽然说这门功力自己并未练就十分火候,却也大可一用。
    蓦地,他长吸一口气,右手飞抡处,一件长衣已凌风抖出。空气里像是摔碎了一个瓶儿那般地脆响了一声,却只是一出即收。随着他抖动的长衣,大股疾风,怒涛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风卷、叶落、衣出、衣收——四股不同变化,看起来形同一式,这种“碎发即止”的出手,俨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风飘衣影,其势如鹰。
    山云老和尚已来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老和尚清癯的脸上,洋溢着无限欣慰之情——却又似几分凄凉。
    “阿弥陀佛——老和尚总算老眼不花,燕家门终将有后……我已无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过分欣慰,或是别有感触,随着话声一顿,一串清泪,竟籁籁夺眶而出,点点滴滴跌落尘下。
    关雪羽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发作不得,事属昭然,老和尚这是在测验自己的功力,显然他已经放弃了再阻拦自己的决心。关雪羽这一霎,内心真是矛盾极了。
    片刻心神交战,他才向对方这个深爱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发地转身自去。
    山顶上原已聚满了雾气,敢情暮色已沉。
    关雪羽去势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间。
    两个老和尚,四只眼睛那么怅望着。
    “阿弥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声佛号转向出云和尚喃喃地道,“这位少施主,原来是‘燕家门’的出身,怪道有这般身手……”
    出云和尚点点头,叹息道:“他的确身手惊人,只是却未必能逃脱眼前一步大难……”说着,他随即发出了一声浩叹。
    “这……”大昌和尚显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无能为力……”出云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燕家这个仅有的根苗吧!”
    八月十五日。
    凌晨。
    凤阳城西,长淮卫近郊,薛家老坊。
    天不过才约约的有些儿明意,薛家老坊已开门应早市了。
    早市,烧饼,麻花儿,油条果子,江米粽子,红米粥,糯米糕,油饼,豆腐脑儿,豆浆……大概就是这些了。薛家老坊顾名思义,当知是一块老字号了。老字号必然有老顾客,薛家老坊可就是全靠这些老顾客捧场,才得生意鼎盛,远近驰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店不在小,有客则昌。别瞧薛家老坊的店面儿不大,说到早市生意,整个长淮卫地方,可就数他这一家最盛了,就连凤阳府也算上,胜过它的可也不多。吃过的客人都知道虽然是普通的几样早点,薛家老坊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与旁人不一样,莫怪亦有人大老远的由凤阳府赶来,为的是一快朵颐。
    年头固然不对,地方奇旱,长淮卫竟是托老天爷的福,居然与临淮关一样,尚能勉强维持。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干了两口,剩下的两口出水也不多,为了他们这块多年的老字号,不得不勉力地苦撑着。
    小伙计李昆才一撤下门板,一条长长的人龙,已经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拉着小孙孙……油条麻花,豆浆烧饼,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孙三代都出动了,还是忙得团团打转。
    他这里也有十来张桌子,开门应市,门一开启,众人一拥而上,马上可都坐满了。
    关雪羽晚了一步,轮不到他上桌子,买了两套烧饼油条,一张油饼,待将离开,却被好心的薛家爷爷一只旱烟袋杆子拦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里迟疑了一下,关雪羽点点头,“不错,我是……外地来的……
    你……”
    “哈哈……”老爷爷咧着嘴笑道,“赶了夜路?瞧瞧这一身的土!来来来……弄个座儿坐下歇歇……”人可真够热心,一只手拉着关寻羽,旱烟袋分拨着前面的人,“劳驾,借光——这可就把关雪羽带到了座头儿上。
    座头并不空着,早有一个人大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里。嘿!好小子,一个人占着整张八仙桌子。
    “对不起,爷儿们。”薛老爷爷一面拉出一张椅子让关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着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挤一挤吧!”
    “混——”下面一个“蛋”字没出口,算是给对方留了些面子,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来,敢情是不乐意。
    不要说薛老爷爷,就连关雪羽也给怔住,咦?老爷爷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一面打量着这个不通情理的主儿。灰白灰白的一张尖脸蛋子,吊梢眉,高个头,腰弯下来活像个大虾米,一身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加起来,大概没有四两肉,好不讲理的一张脸。
    背上背着马连草的一顶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长裤,足下是一双多耳芒鞋,桌面上红绞子包着个长方的窄细匣子。这汉子怒睁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薛老爷爷:“老东西,没瞧着这座儿上有人么,干什么还往这里挤人?要不是看你一把岁数,我这就剥了你的皮——”好家伙,这么横的客人,还真不多见呢!
    一听见要剥皮,薛老爷爷可捺不住了,早年练过几年拳脚,虽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说在地方上混了这么些年,晚年生意发财,谁见面不笑着哈腰,先给他老人家打上一声招呼,请安问好,这小子算是老几?居然给脸不要脸,上来就要剥皮。
    “你……这个混……小子……”心里一气,老头子赤着脸,红着脖子,连身子骨都抖颤了,一根旱烟袋杆子,几乎都要指在那汉子的脸上。
    一看要生事,关雪羽第一个皱起了眉头。他可不愿意惹事生非,尤其是这当口儿。
    “算了,算了……老爷爷,你坐下来吧……”嘴里说着,就把薛爷爷按坐下来,一面打量着对方那个不讲理的客人,“老兄这是怎么说的?何必出口伤人?”
    “你又算老几?给我起来。”这么一叫嚷,自然语惊四座,顿时举座无声。一看要闹事,薛家几口子,可都聚集了过来。当家掌柜的薛托,四十来岁,膀大腰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胡子根根见肉,就看这副长相,岂是好欺侮的。他这里一现身,先向着关雪羽赔笑拱手说道:“客人,没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来得正好。”老爷爷气得直翻着白眼,一面指着那个瘦子,“这位客人是属螃蟹的,横行霸道,他要剥我的皮呢,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有这个理字没有?”
    薛托冷眼上下一打量对方这个客人,心里可就有了数,在江湖上跑的人,讲究的是“识相”二字,一看对方这张阴阳怪气的脸,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讲究的是八面光,又谓之“和气生财”,别看薛托一副膀大腰圆的架子,说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灵活得多了:“客人有话好说,这是怎么说话的?……您这么一嚷嚷……咱们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话好说嘛,来来……坐坐……”回头叱喝一声,“来,给二位客官看茶。”
    关雪羽固是见怪不怪,坐着不动,那个瘦汉子,倒像是触及了什么,一时也不想发作了。冷笑了一声,瘦客人坐是坐下了,两只眼睛里,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个规矩,我先来的,再说,我们还有人来,我也不是不给钱。”说到钱字,瘦子一只手已摸出了老大个儿的一个元宝——足足有十两重的一锭官银。“哼,够不够?这张桌子我是买下来了。”手按,银落,跟着拿开了手,嘿嘿——大家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个大窟窿,却与那锭银子一般平齐,元宝可是齐边儿地嵌进去了。
    在场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脸啦,一个个目瞪口呆。
    先是瘦汉子的出手,已够惊人。这年头儿,十两重的大元宝,吃一餐早点?简直是斜门儿,敢情是财神爷上门来了。继而,接下来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骇然,练过几年拳脚的薛托父子,看在眼里,吓在心里,尤其是薛老爷爷,先时的一肚子邪火儿,早就飞得没了影儿,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儿了。“这……客人你这么一说,倒是小老儿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转向关雪羽,抱拳怪不得劲儿地道:“这位相公没得说的……您请这边挤挤吧!”邻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赶忙让了个空位,起身相邀,关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摇头一笑,这当口儿,他倒是不想动了。
    “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还有朋友,您就挪个座儿吧!”掌拒的话锋一转,显然站在瘦客人这边了。
    瘦客人两只眼里厉光夺人,那样子恨不能一口把关雪羽吞进了肚里。
    偏偏关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稳如泰山,一杯热茶下肚,就更不想动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发作,只听得门前蹄声得得,继以传过一阵极为悦耳的小小串铃声。
    对于久处此地的朋友来说,这种声音,因是一闻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音,只是耳边上这串声音,却显得小巧细致多了,听在耳朵里分外悦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发作的脸,在忽然听见了这阵子铃、蹄之声,不禁微微一变,慌不迭地离座而起,闪身直直地侍立一边。
    这个奇异的动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着门外注视过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红鬃大马,参着个长身细腰的大姑娘,就在众人闻声注目的一霎眼之前,来到店前。
    马俊,人娇,可都是好样的。百十双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过是十八九的年岁,长长的一头黑发,斜着梢儿,自一边搭落下来,扎着金丝带子,上面缀着光华夺目、老大的一颗明珠,红缎子对襟单衫,配着碧海天青的八幅风裙,只瞧瞧这身衣着,已知不是寻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别说模样儿多么逗人了。一人一马,猝然的来临,对于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来说,岂止是眼前一亮?张着跟的闭不上,闭着的嘴张不开,小地方嘛,见过多少世面?
    打量着这般众生相,马上少女先就不乐,眉毛微微皱着,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讨厌”,腮帮子可就拧向一边去了。
    大家伙这一会儿才像是喘过了一口气儿。
    小伙计李昆,像是惊了风地打了个哆嗦,这才想到了应对之方,往前赶了一步,险些儿还摔了个大马趴。等到他来到了人家跟前,想接过马缰,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马缰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还被人拐了一肘子,“闪开。”声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刚才那声娇滴滴的“讨厌”叫人听着舒坦。这一肘子可是够李昆受的了,嘴里唉哟一声,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哧!”——紧接着又是一鞭子。李昆闻声先来了一声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颈子上,倒不怎么痛,一勾一带,随着对方那个拉的劲头儿,李昆想赖在地上不起来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给拔了起来——“我的妈!”心里嘀咕着,这个傻小子简直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的标致姑娘,一个尖脸猴腮的瘦汉子。
    这位主儿李昆可认得,正是刚才店里闹事的那一位,不用说,方才那一肘子,就是他赏给自己的,至于后来的那一马鞭子,却是出自对方那个标致姑娘的纤纤玉手了,这一点却无须置疑,因为马鞭子还在对方手上。小伙计李昆可就摸着脖子发起了傻来,怎么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还会不痛?
    人家姑娘瞧着他的眼神儿,可是够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着头就一边去了,却忍不住在边上偷偷打量。别瞧尖脸汉子刚才在店里耍银子骂人,像那么一回事似的,这会子在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却显得毕恭毕敬,一副顺从的模样。
    在小伙计李昆的眼里,眼前这一个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画上面的五色仙女还美。她的脸、手……凡是露出来的地方,其白如玉,再着上一点儿红晕……就是那个颜色。他听过说书的先生,说过杨贵妃的脸:“新剥了皮的鸡蛋子儿,在胭脂盒儿里打上三转,说白不白,说红不红。”对了——就是这个颜色。早先他还不信人的脸会有这个颜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对方姑娘的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极矣,却叫人看着害怕,尤其是对方冰冷的那双大眼睛里所露出的眼神儿,哪怕是被她瞟上这么一眼,也叫你心里打颤。“他娘的,女仙——不……妖妇,狐狸精……”心里嘀咕着,凡是他知道用来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总觉得还是不恰当,却非得狠狠地咒上这么几句才能解馋。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着,让他尽自地打量。这一会儿的工夫,尖脸汉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红鬃大马拉到了槽里,仔细地拴着,这才转回去头前带路,领着姑娘进了薛家老坊。
    百十张脸子,都成斜眼的公鸡,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这么盯着人家看的?
    尖脸汉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监.一路引着红衣少女来到了早先他占住的那个座头儿,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为何?敢情关雪羽还坐在那里,这么久的工夫,他老人家连屁股都没有挪一下。
    他倒真沉得住气……你们来归来,我吃归吃,两套烧饼果子已经下肚了,正自安详地喝着豆浆。
    红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轻嗔,拿眼神睨了尖脸汉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尖脸汉子那张吊客脸,可有些挂不住了:“你——怎么还没有走?”声音却气抖了,再也顾不得身后主子平日怎么关照他的,脚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鹰拿兔,直向着关雪羽的背上抓下来。
    天下事,可真有这么巧的。这位关相公,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单单就在这个时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脸汉子的“爪子”,居然抓了个空,擦着对方身边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过,雷霆万钧,冰雪一片,竟是丝毫不着痕迹,谁也看不出一些儿破绽。
    尖脸儿真傻了脸,一咬牙,第二次运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这一手叫“鱼跃鹰飞”,倒是武林中不常见的厉害招法。忖度着,一派斯文的关雪羽,如何当受得住?一经着上,怕不立刻来上五个血窟窿。
    眼看着关雪羽万难躲闪,就在这危机一瞬的当儿,半截鞭穗儿,忽然搭在尖脸汉子的手腕上,力道儿够劲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势。
    尖脸汉子半声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边。一旁掌柜的薛托,慌不迭上前几步,拉出了板凳,赔着笑道:“大小姐……你是贵人光临……我们这里太寒酸了。”
    大姑娘抬起眸子,扫了他一眼,也没答理他,微微偏过一些身子坐了下来。
    眼神儿,可就无巧不巧地与正面坐着的关雪羽对在了一块儿。
    一个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个神蕴清流,质朴沉着。四只眼睛对视之下,关雪羽倒不便失礼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姑娘,我占了你的座儿——”还想再客套一句,对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儿却移到了别处,眉梢眼角,不啻风情万种,却是剔透玲珑,冷艳独绝。这还是关雪羽第一眼瞧她,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为之心头一震。平心而论,他所见过年轻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这一位,却别具冷艳夺人之势,乍看之下,竟与麦家那位姑娘十分相似。尤其是一头秀发,居然是一般的黑,一般的细,那么乌光黑亮,就连枝下来的发式,也几乎并无二致。同样的高鼻梁,大眼睛,身材的高矮胖瘦,都几乎一样,只是这一位明明偏瘦了一点,肤色既白,便显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艳神姿了。
    关雪羽总算看出了两者之间的不同,由不住心内暗暗称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对方几眼,只是两者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第二眼已属多余,再看下去,可就失态了。
    尖脸汉子虽然侍立一边,脸上神色却十分怪异,在他想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什么情形下,能够允许一个陌生人与主人共桌而食?简直是不可思议。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态,似乎并没有几多怪罪对方的意思,尤其是刚才眼前这个人那么直直地看着她,虽然并无急色之态,照过去往例便已经触犯了她的私律心规,一旦发作起来,也够人瞧的。偏偏对于眼前这个人,竟然也忍下来了,这可是透着稀罕。
    这一切看在尖脸汉子眼里,心里固然奇怪,可却也不敢现诸表面,只是频频眨动着一双大三角眼,连连在关雪羽身上转动不已。
    “凤姑娘,”他越前一步,弯下身子来,小声地道,“吃些什么呢?”
    被称为凤姑娘的少女,略略点了一下头:“你看着办吧!”
    尖脸汉子应了一声,这才向掌柜的薛托点了一下头,薛掌柜连忙趋前躬身聆教。
    “小笼汤包十五个,一律用新鲜荷叶包着蒸,另鸡汤雪菇细面一碗——快侍侯去吧!”
    掌柜的一听可真傻了脸啦,盖因为对方所点的这两样,固然是平常之物,却并非自己店里所卖之物。无奈,一来不能回绝,再者更舍不下桌子上那一锭白花花的十两纹银,好在特为备做,也并非难事,当下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薛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紧张的局面这才暂时冷了下来。于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继续。
    只是吃归吃,人们却再也无能约束住自己那不听话的一双眼睛,一个个虽非上来时的“斜眼公鸡”,却也由不住频频往红衣少女座上顾盼。
    关雪羽原本是要离开的,只是对方姑娘的来头,显然不小,尤其是今天——八月十五日的忽然出现,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涵义?再者刚才那尖脸汉子的上前请示时,低低的一声“凤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这凤姑娘三个字,像是在哪里听过,却也一时想不起来。总之,这一切的一切,使得关雪羽不能不对“凤姑娘”这个人存下了好奇。
    关雪羽自离开出云寺,一夜紧赶速行,虽说施展杰出轻功——陆地飞腾身法,到底耗力非小,好在此去临淮关已并不甚远,在他来说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先待机会,暗自观察一下对方什么路数,再作决定。好在,他虽吃喝完毕,面前地有热茶一盅,大可从容品饮,消耗时间。
    有两次,他与对面座的凤姑娘目光几乎相对,对方却巧妙地遁开了。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邻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着凤姑娘,却在后者回敬的凌厉目光里退却了,凤姑娘用这个方法,使得那窥伺者一一目逃——最后她才把那双无限天真却活泼凌厉的眼睛,注视向关雪羽脸上。
    关雪羽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凤姑娘,绝非等闲人物——这一点,只需透过对方那双澄波双目即可判知。要知道,一个身怀绝学,尤其是具有惊人内功的人,无论如何巧妙的掩饰,也难以掩饰散诸于瞳孔之内的目神。自然,也只有身怀绝等内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鉴察之力。
    眼前这位凤姑娘,一双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难能的是散诸在她瞳孔的一种隐隐蓝光——这便是内功中所谓的“目有蓝星”了。关雪羽这一突然的察觉,着实令他暗暗吃了一惊,正因为如此,他反倒要回避对方姑娘的注视了。
    也许这位凤姑娘也同他一样,发觉到了关雪羽的有异,那双澄波瞳子里充满了惊异。
    正当关雪羽被她看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她的目光却适当地转向一旁。
    两个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关雪羽虽有一肚子好奇,无如刚才有过一次经验,生怕对方再不与答理,平白自讨无趣,干脆也就暂作哑巴,倒看看谁沉得住气。
    所幸,这一段的时间,并不太长,紧接着便由这里掌柜的薛托亲自侍候着,把刚才那个尖脸汉子,为凤姑娘所点的“荷叶小笼汤包”以及“鸡汤雪菇细面”送了上来。
    显然因为对方的来势不小,得罪不起,或许是那锭十两纹银发生的魔力,总之,这两样点心准备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着,连筷子也是全新的镶边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爱器皿都动用了。
    凤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杏目微转,浅浅一笑道:“你是这里的掌柜吧?”
    薛托面承仙姿,尤其是对方这一笑,简直令他全身上下透着舒服——连腿都酥了,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紧张所致,只觉得全身打颤:“是……不敢劳小姐动问……在……
    在下正是。”薛托一面打躬笑着,“在下姓薛……叫托……小姐多多指教。”
    凤姑娘可没心情听这么多,黛眉徽颦,一旁的她那个跟班儿尖脸汉子,却已怒声叱着:“混蛋,这么罗嗦,问你是什么你说什么,没问的不许多说。”
    别瞧薛掌柜的站起来半截铁塔一样的身材,这会子看起来却像是豆腐做的。由于这个尖脸汉子刚才现了那么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还是真不敢惹他,这时被他这么一喝叱,吓得连连打躬,嘴里连连连称是,一双眼睛却瞧着凤姑娘,生怕对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着他,微微嗔道:“干什么吓成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吃人。”
    薛掌柜的连声称着是。
    凤姑娘才道:“我们座儿上明明是坐两个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么意思?难道让人家干看着吗?”说到人家时,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关雪羽,微微一笑,现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齿。
    关雪羽想不到她会有此一说,待将分说,对方凤姑娘那双美目,又膘向薛掌柜的。
    后者显然呆了一呆,一时想不通是什么意思。在他的印象里,一直认为关雪羽与对方姑娘是敌对的,想不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双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个尖脸汉子,聆听及此,也似吃了一惊,只限于主仆之分,心里尽管大为不忿,却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只是频频地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连连在关雪羽身上转个不休。
    薛掌柜的总算明白了对方姑娘的意思,嘴里答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关雪羽正要开口推辞,不意这位凤姑娘的一双眸子,却瞟向一旁望着她的跟班儿。
    “大四儿,你也别怔在这里了,一会咱们还得赶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
    尖脸汉子又怔了一下,想说什么,但一接触到凤姑娘那双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说了,退后一步,应了一声:“是,凤姑娘。”即转身步出,在靠门前的一个座头儿坐了下来。
    这会儿,薛掌柜的又端了一碗“鸡汤雪菇面”,另碗筷一份上来,恭敬地送到了关雪羽面前,匆匆退下。
    关雪羽拿起筷子来,才见那位凤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着自己,他便干脆不再客气。
    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对方,说道:“姑娘赏赐,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气了,请。”说到“请”字,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夹过一个包子来送入人嘴里。
    不意这小笼汤包,内里汤馅儿原已够烫,更何况外包荷叶,正是内外均烫,关雪羽一时不察,正一口咬下去,着实的烫个不轻,凤姑娘一对妙目凝看他,见状不自禁地嘤然一笑,便把头偏过一边。
    关雪羽这才见对方碟内,原已置有一个,却先用筷子叉开了馅儿,待将热气微散才放置入口,这番细心,显然较自己聪明多了,想不到一时失态,给对方看了笑话,想想也是好笑。
    凤姑娘吃了一个汤包,又用牙筷夹起汤面,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才再送入嘴里。
    关雪羽便学样地吃了几口,敢情薛家存心巴结,两样点心做得均极可口,先莫说那小笼汤包馅儿多么细巧,只这碗汤面,便是汁腴味纯,仓促之间,成此佳肴,倒是费人思索。
    凤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尽管风情万种,却不失大家之风,更不轻挑,至此为止,亦不曾向关雪羽说过一句话。
    两个人默默进餐,直到关雪羽放下了碗筷,还不曾交谈一句。
    “多谢姑娘。”关雪羽抱拳道:“今日幸会,盛情容当后谢,这便告辞了。”
    一面说待将站起,不意凤姑娘冷冷一笑道:“慢着——”
    关雪羽道:“姑娘有何差遣?”
    凤娘莹莹双眸,含笑凝视着他,说道:“萍水相逢,总算有缘,阁下大名是——”
    “我姓关。”关雪羽抱拳道:“请教姑娘?”
    “你不知道?”
    “姑娘未曾赐告……”
    “你……”凤姑娘浅笑道,“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关先生是读书人?”
    她似乎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却不住口地盘问对方。
    关雪羽并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个吧!”
    “另外一半呢?”
    关雪羽点点头:“算是半个佛门的居士吧!”
    “噢——”凤姑娘眨动了一下美丽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瞒关先生,我自幼好佛,家母至今还在习禅打坐,我也读过一些佛门的经典,对于人世深抱怀疑,如果不嫌弃,我倒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二。”
    “那就不敢当了。”关雪羽一笑道,“只是这里好像并不适合……”
    “当然,我并不是说今天。”她的眼睛再瞟,注向关雪羽的随身行囊,“你不但读书,而且学剑?”
    “只是带来防身,玩玩而已。”
    “这就不容易了。”凤姑娘别具慧心地点点头,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顿住,看向对方,“恕我冒昧,关先生可知道这几句话出自谁人之口么?”
    关雪羽道:“这是越王问剑的几句开场。”
    凤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几句你可知道?”
    关雪羽道:“知道的。”遂接道,“……市形气候,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概是这么几句话吧。”
    凤姑娘樱唇轻启,含笑道:“的确高明……可惜我面前没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说时,关雪羽举杯喝了一口,已有离去之意,只是对方姑娘,却没有结束的意思。放下茶杯,她摇摇头道,“这茶太涩,不好。我身边有上好的西湖龙井,雨前旗枪,虽不若‘玉掌缘’名贵,却也不差,你可要尝尝?”
    “这就不敢当了,再说——”
    “有事要走?”凤姑娘目光凄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强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好在时间还多。”
    凤姑娘一笑道:“这就承请了,”一面说,玉手轻点,那边座头上的尖脸汉子,立刻应召面前。凤姑娘说,“我与这位关先生一见投缘,快把你带来的茶叶,交给他们,好好泡上两杯,快去吧!”
    尖脸汉子即时愕了一愕,目光里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关雪羽一眼,这才应喏而去。
    关雪羽道:“贵管家颇不为然,似乎对我方才占了此席座位还有余恨。”
    凤姑娘道:“别管他,要是他对你有所失礼,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那倒没有什么,应该道歉的是我,反劳姑娘请客,太不公平了。”
    凤姑娘道:“你如有心请客,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必急在一时,是不是?”
    这声“是不是?”确实说得妩媚之极。双方经过一番对答,关雪羽已由对方含有吴侬软语的口音,约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苏人氏,也必然与该处有所渊源:“姑娘是苏州人氏?”
    凤姑娘笑着摇了一下头:“你猜错了,不过,我在那里住了很久。你是听我说话的口音……是吧?”接着微微点头,冷笑道;“你是个很细心的人,我倒要对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对答里,关雪羽确实很仔细地在观察着她,颇能“见微知著”。
    第一,对方姑娘玉指纤纤,尖尖十指都留有晶莹透剔的指甲,这虽然无足为奇,但在她举杯饮茶时,指尖上似有银光一闪。因此,他猜想对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种奇特的暗器,或是“弹指飞针”一类的细小之物。这位姑娘毫无疑问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由于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脚,当是“剑客”中人。
    第二,因此,关雪羽也便推测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个长方形的锦缎包里,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对方的随身兵刃——一口不同凡品的长剑了。
    第三,直到目前为止,关雪羽所能知道对方的仍然只是“凤姑娘”三字而已。她甚至于连姓氏都不轻易示人,这一点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此他设想,对方之所以隐瞒姓氏,必然是有相当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隐瞒原来之“燕”姓一样——因为那个姓氏,武林罕见,又负有盛名,是以,只要一经出口,便很容易为人所猜出出身来历,所以她干脆连姓氏也不轻易吐示旁人,这样便无虑为人测知了。
    一时之间,关雪羽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论之,亦是屈指可数,像对方这般绮年五貌,年纪轻轻的人,却是没有听说过。她又是谁呢?
    “你在想什么?”凤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里透着神秘。
    关雪羽点点头,干脆单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来历,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啊?”凤姑娘微微笑着道:“结果呢?”
    “结果是一片茫然……”
    凤姑娘说:“因为你一开始把我当成了名人,自然不会有结果的了。”
    “难道你是无名之辈?”关雪羽摇摇头,“我却不信。”
    “为什么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后呢?”这句“名人之后”一经出口。凤姑娘忽然警觉到语中有病,盖因为对方只说自己不是“无名之辈”,却并没有说什么“名人之后”。
    一言之失,几乎已将暴露了身分,真所谓“言多必失”。她立刻停住了嘴,一双妙目瞟向对方,细细观察着关雪羽的神态,看他察觉了没有。
    关雪羽似乎没有异样,凤姑娘倒是放心了。
    正巧,尖脸汉子大四儿送上了香茗。
    两只细瓷盖碗,放在黑漆偏亮的托盘里一并端出,一望即知这不是本店的东西,当是对方凤姑娘自备的茶具了。出门在外的人,还有这么多的讲究,越知这一主一仆大非常人了。
    果然是好茶,连关雪羽平素并不讲究喝茶的人,也觉出了好来……他喝了一口,由不住夸赞,道:“好茶。”
    凤姑娘微微点头道:“你原来是北方人。”
    关雪羽心内一动,微笑道:“姑娘何以见得?”
    凤姑娘笑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北方人喝茶时候的姿态与南方人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但也有例外的情形。”关雪羽道,“譬如说,南方人生长在北方,他的一切习性也就与北方一般无二的了……”
    “但你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是吗?”她笑得这么甜,洁白的牙齿,闪烁着点点晶光。似乎一个女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再加上白而整齐的牙齿,必然便是出色的了。
    “你很聪明!”关雪羽道,“被你猜对了,我的确是北方人。今天谢谢你的盛情,我现在必须要走了。”说着,他离座站起;向着对方微一抱拳,待将离开。
    凤姑娘一笑道:“你太客气了,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吧?我想一定会的。”
    关雪羽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即转身步出,掌柜的薛托在门口打躬作揖道:
    “相公慢走……以后请常来啊!”关雪羽笑应着,一路来到了店外。
    来时天方黎明,此刻东方早已日出,阳光刺眼,不用说又是个大晴天,“知了……
    知了……”不息的蝉鸣声,四下里响着,落叶萧萧,已有了几许秋的寒意。
    关雪羽没有骑马,仍然是琴剑一肩。当他绕过了薛家老坊,踏上一条村道时,忽然正前方树影里人影微晃,现出了一个高瘦的人来。灰白灰白的一张尖脸,吊梢眉,高个头——正是那位凤姑娘身边的跟班儿,大四儿……他竟然绕到前头,意欲何为?
    关雪羽眼中乍见,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已几乎可以测知他的来意,脚下并不少停,仍然继续前进。
    尖脸汉子大四儿老远就怒睁着一双三角眼瞪着他,这时见状干脆横过身子来阻住了他的去路了。这么一来,关雪羽只得停了下来。“姓关的,你停一停,我有话问一问你。”
    “啊?”关雪羽冷冷打量着他,“是你主子凤姑娘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说这句话时,他频频回顾。就凭着他这一个小动作,关雪羽断定他没有说谎,他的确有所顾虑,生怕他主子凤姑娘会随时出现。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关雪羽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暗中已作了准备,只要这小子存心不良,胆敢向自己出手,便老实不客气地施以颜色。
    “姓关的,”大四儿频频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我知道你是个练家子……可是……哼哼,你还差得远。”
    “你不妨说清楚一点。”
    “哼哼……好吧!”大四儿一对眼珠子,闪烁着精光,“不管你是哪一道上的,我劝你走远一点,别让我们再碰上……我没有时间跟你多说……”回头看了一眼,他冷笑着又接了下去,“不许你再接近我家姑娘,你听见了没有?”
    关雪羽一笑道:“那要看我是不是高兴,还有你家姑娘是不是也愿意了。”
    大四儿怒瞪着两只眼,喋喋怪笑了两声道:“很好,我不过是这么警告你一声罢了,除非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话声一完,即见他双肩一耸,怪鸟也似拔了起来,却是一起即落。天空中一阵衣袂声,大片阴影里,尖脸汉子已自空而坠,来到了关雪羽背后。就在他身子将落未下之际,一只右手已突然抖出,五指箕开,活似一把钢钩似的,直向关雪羽背上猛抓了下来。
    关雪羽虽不欲过早暴露身手,但是对方凤姑娘主仆二人显然大非常人,眼前这个奴才刚才表演了一手按银入桌的手法,足可证明他功力不弱,是以关寻羽也就不能太过轻视,况乎他这一手“雪中现爪”大异常招,确实诡异莫测,关雪羽尤其不能小觑,他决计硬硬地接他这一掌。
    身形前跨,半斜着身子,关雪羽用“玄乌划沙”的式子,陡然间推进了左掌。
    两只手掌甫一交接之下,大四儿的身子,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地飘了出去。
    关雪羽不欲与他多纠缠,是以这一掌足足用了有七成力道,莫怪乎大四儿吃受不住了。
    总算这个对方身手不弱,同时自其主子门中,学会了世所罕见的化解身手。虽然如此,看上去却也够狼狈的了。只见他身在当空骨碌碌一阵打转,那副样子就像猝然刮起的龙卷风,“噗通”摔倒地上,紧接着他单手在地面上尽力按了一下,“唰!”一下站了起来,却也由不住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才拿桩站住。力道虽说是化解了,那阵子遍体奇热,却是一半时消除不尽,只管上上下下在全身血脉里起伏不已。大四儿可是尝着了对方的厉害,只惊得脸上一阵子发青,却是不敢开口出声,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出声,保不住大口的鲜血,就得喷了出去。他只是远远地怔在那里,再也不敢第二次上前,轻捋虎须了。
    关雪羽现了一手绝活儿,原先还有些担心对方只怕吃受不住,难免受伤,这时见状,倒也有些出乎意外,对方一个奴才,竟然有如此身手,倒是不得不令人大存惊异了。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关雪羽点头道了一声:“幸会了。”即快速闪身入林而去。
    那是一片占地颇大的竹林子,绿阴阴地延续下去,足有数里之遥,关雪羽一经隐入,便顿时无踪。
    时间竟然是那般巧法——关雪羽身方入林,面前红影微摇,凤姑娘已现身眼前,似乎是慢了一步,不及看清楚关雪羽的去踪。大四儿脸上立时现出了惊惶之色,慌不迭向着凤姑娘抱拳深深打了一躬,却是仍不敢马上开口说话。
    凤姑娘一双剪水瞳子该是何等锐利?眸光轻瞟,已看出了大四儿的尴尬神态。“你怎么啦?”
    “我……”只吐了一个字,已由不住面红心跳,赶忙地就闭上了嘴。
    “不要出声。”四字出口,凤姑娘已闪身而前,一伸手已隔衣拿住了大四儿的脉门。
    大四儿身子晃一晃,表情更见尴尬。
    虽然是隔着一层袖子,凤姑娘却能领略到对方血脉里的缓慢湍急,从而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儿。
    “哼哼,这一回可碰在钉子上了吧?没出息的东西。”
    大四儿脸色一阵发紫,忍不住便要开口。
    “别张嘴!”凤姑娘凌厉的目光盯着他。
    “你想死么?”嘴里虽说是这么狠,手底下却不无恻意。一股暖流透过了她的掌心,直袭向对方血脉之间,顷刻之间,便已将大四儿怒涛澎湃的血液流湍之势,大大地缓和了下来,大四儿这才喘上了一口长气;“凤姑娘,我我……”
    “哼!”凤姑娘仍然凌厉的眼神儿,怒视着他,“叫你备马去,你跑到这儿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瞒不过,也只好实话实说了:“是……刚才的那个……姓关的……我……”
    “我知道了。”凤姑娘缓缓地点着头,“哼,不用说你是去缀着人家了?”
    “我……只是想伸量伸量他,瞧瞧他是哪一道上的家数……”
    “结果呢?”
    “结果……”大四儿面如死灰地摇摇头。
    “你这就知道了吧!”凤姑娘冷冷道,“你真算是白活了,瞎眼的东西……要不是看你在一直服侍我的份上,又是老爷子身边的人,我真恨不能眼前就取了你的这双贼眼。”
    大四儿吓得身子打了个抖,慌不迭后退一步,颤声道:“姑娘开恩,我再也不敢了。”
    凤姑娘冷笑着道:“怎么着,我跟人家一个桌上吃顿饭,你就看不顺眼了?告诉你,不管老爷子怎么交待你,跟着我就得听我的,要不然……哼哼!你可小心着点儿……”
    “我……小的是为着姑娘着想,怕……上了人家的当。”
    “上你的头!”凤姑娘娥眉倒竖,杏眼圆睁,这一发起脾气来,可真够辣的,大四儿服侍她了一路,焉能会不知道她的性情?一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吭气儿了。
    “姓关的那小子呢?”
    “走……了”
    “我知道走了,往哪儿走啦?”
    “这……”大四儿竖起手指了一下。
    凤姑娘看了当前竹林子一眼,知道是追不上了。
    所谓“打狗看主人”,尽管这个姓关的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可是他不该临走时,以重手法几乎伤了自己跟前的人。想到这里,凤姑娘可就气儿不打一处儿来,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冷峻的目神儿,更叫大四儿在一边瞧着害怕。
    “回姑娘的话……”大四儿结结巴巴地道,“这小子,功力不弱,像擅施九转之功,别是,别是……”
    凤姑娘冷冷地瞧着他:“说呀!”
    “小的以为……他别就是……”左右看了一眼,他越加小心地道,“别是那只老金鸡吧?”
    凤姑娘惊得一惊,摇摇头道:“不像……”接着她哼了一声,挑动着她那一双娥眉道,“就算他真是,我也不怕。”
    “姑……娘……”大四儿职责所在,可不能不说,“老爷子临走交待……说是这只金鸡……暂时招不得。”
    “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多管了。”
    “是,姑娘……”嘴里说着,大四儿偷偷地拿眼打量着她。
    这一会儿,她更是有些失神儿地发呆了。他真的是传说中的那只‘夺命金鸡’?不像,爹见过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姑娘心里这么嘀咕着。虽然,她不知道那只传说中的金鸡,与她家门有过一段什么样的渊源,但是一定有瓜葛牵连,要不然父亲不会一谈起就无限气馁,虽说如此,临行之前,他老人家却取出了他心爱的剑,嘱咐自己“剑不离人,人不离剑”,特别还关照了几句话儿,那是不得已之时对付“夺命金鸡”用的。
    “哼!”她冷笑了一声,心里盘算着,不管这个姓关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那只金鸡,自己都要碰一碰他。
    “我们的马呢?”
    “在……”大四儿答应着道,“我这就牵去,姑娘,我们这是上哪儿去?”
    “回临淮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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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身形如鬼魁老金鸡呈威
    黄昏时分。
    冷飕飕的卷道里没有一个闲人,落叶在地面上沙沙移动打着转儿,天色由一片绚红灿烂而变得渐次昏暗。
    这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夕,距离着“人约黄昏,月上柳梢”那个时候可就不久了。
    麦家两扇大铁门,紧紧地闭着。
    此时此刻,你无须进门。隔着墙地能够体会出那种严肃的气氛,给人以窒息的感觉。
    这种感触,随着时光的消逝,越来越甚,直到那一刻的突然来到,然后爆炸开来,然后一切……
    谁能知道未来的祸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在经过长久的惊惧,恐怖,烦躁不安……连串的进逼之后,到了今天这个日子——中秋之夜,人心反倒是踏实了。
    死亡的本身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预期……在混沌一阵,空虚一阵之后,你已麻木无知的心情,竟然又听见了脉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你的口鼻又开始有知觉地在呼吸了,如此,恐怖的阴影,便又再一次地向你袭击过来……
    往年这个时候,为应佳节,该是麦家最快乐的时候——太阳方一下山,麦家的帐户大管事便指挥着小子们,在院子里搭起了祭祖的神案,三牲俱备,荤素各具一案,应景的菊花、秋海棠,一盆盆整齐地排列着,各方食客,穿戴整齐,等候着主人夫妇祭告天地祖宗之后,欢畅入席,接下来便是“持螫赏菊”了,大个儿的螃蟹,满笼满筐,人人有份,不饱不休。
    麦老爷三代为官,讲究排场,中秋夜的灯会、灯谜,使主客尽兴,等到这一连串的应景节目之后,才谈得上“赏月”二字。
    那时候,后花园凉亭之内,麦老爷换上宽适的便衣,夫妻家人相偎依,香茗在几,案上摆着各式月饼,苏式的,广式的,翻毛儿的,提浆的。说到馅儿,有豆沙、莲蓉、枣泥、蛋黄、五仁、火腿、八宝……林林总总,可就数不胜数了。几样应节的水果也一定是不能少的,像鸭梨、柿子、沙果、鲜核桃、脆藕、于鲜蜜饯,样样齐全。
    就这样,边吃边聊,直到夜深寒重,才在妻妾艳婢的服侍下,入内安息。
    曾几何时,今年的风水变了。天灾、人祸已经重重地打消了这番兴头。人心原已经就枯萎了,却是祸不单行,平白无故地又飞来了这只老金鸡,真是“人何以堪”。
    是以,今夜尽管是中秋之夜,尽管明月当头,麦家却已不再欢乐如昔了。
    在“大祸将临”的眼前,人人头上都悬罩着死亡的阴影,上至麦玉阶,下至看门的阿财,脸上都已经失去了笑容,影响所及,就连麦家的那条老黄狗,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地叫吠了。
    阿财悄悄地打开了一扇耳门,探头向着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又收回头来。
    门房里,麦家护院苗武,单手压刀,一身劲服地坐在那里。五根手指头,轮流在桌面上敲着小鼓。他很紧张,铁青着脸,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的:“他娘的,”心里一火,可就冲着阿财骂了出来,“你他奶奶是犯践还是怎么回事?小心人家摘了你吃饭的家伙你就不看了。”
    阿财挤着一双大眼,赔着苦笑道:“是……苗爷,是里面的五大爷关照说,有一点风声草动,叫我赶紧往里面传,我是怕误了五大爷的大事。”
    “五大爷,嘿!屁!”往地上啐了一口。对于由衙门来的那几位捕爷,他可是打心里就瞧不起。这些日子在麦家要酒要肉,一副作威作福的样子,他早就烦了。就连那几个火枪手,一个个那份颐指气使的德性,简直像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强人老金鸡还没来,麦家倒先是遭殃,大大小小二十来口子,要烟要茶,顿顿酒肉,提起来,麦家上下,没一个不对这群主子头痛的。
    “看看你们还能神气多久。”苗武心里盘算着,下意识里却有股子冲动,恨不能让这些人一上来都死在老金鸡手上,才能一消心头之恨。
    麦家大院里,冷清清地看不见一个闲人,却不能据此而判定疏于防守,事实上却十分的是外弛内张。顺着青石板铺的笔直通道,一直通向麦家大厅,当中一共有两处门亭,素日是特为护院、传达而设,今夜,可就显出了特殊的意义了。
    第一座亭子里,由名捕神眼杜明,带同四名得力手下负责,五个人刀剑出鞘,弓矢齐备,前面一有动静,互可上前接应,两侧布置的强弓、火枪,更是待机而动,如臂使指,灵活异常。
    第二座亭子里,由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亲自坐镇。王子亮、侯迁居边策应。这里更是“火器”的交会连击中心,如真有人敢于强行通过,他所遭遇的阻力,必然是近于毁灭性的凌厉,非比等闲。
    穿过了第二道封锁线,来到了大厅。麦家账房兼大管事,麦七爷本就坐镇在这里,随同他坐镇的,虽然另有麦家四名护院武师,但是也只能给麦七爷壮壮胆。敌人如果连破三关来到这里,麦七爷这一关肯定是挡不住来人的了,然而他却自然有他的主意,必要时与对方讲斤论两,谈条件,他却是有一手,所以他自愿担下重任,坐镇中枢,主持大局。
    至于麦家主人麦玉阶,出乎意外的,他倒是表现得异常冷静。读书、为官,给了他从容的气质与修养,多年的养性,虽未必培养成“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气度,但是在过往的经历横逆里,倒也都能应付自如。只是今天所面临的较诸生平所经历的任何一件事都严肃得多。都令人难以抉择,他所感到最大的痛苦是,生死抉择之权,似乎操持在对方,而不是他麦玉阶自己手上,非但如此,大祸一旦降临。所殃及的并非仅仅是他自身一人而已,整个的家族很可能俱将连带毁灭,不存在了。
    犹是如此,麦玉阶倒也是没有乱了方寸。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已尽可能地对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作了必要的安排。为数众多的食客,一一遣散还乡;奴仆家人,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决心自甘留下来的,都打发他们走了。偌大的一个家,昔日欢乐,已是难觅,更何堪萧瑟落叶,庭前秋菊,更平增无限惆怅。
    今夜的晚餐也太单调了一点,只有四个人,麦玉阶夫妇,女儿小乔,义士黄通。此外,老仆麦贵、江婆婆、丫环碧喜,都是无论如何也遣不走的身边人,只得留了下来。
    麦玉阶之妻马氏,一个坚强刚毅的妇人,所谓时穷节乃见,这个时候才显出她的贤淑刚贞。为丈夫,她向黄通亲手奉上了一杯香茗,她徐徐地退向一隅,坐下来。“老爷,”她和声唤着麦玉阶,一副从容地道,“你不必为我担心,事情也许还没有到这步田地,我们的女儿也许能保护我们,尤其是还有这位黄爷。”一面说,她目光转向黄通,颔首微笑首。
    黄通站起来道:“夫人不要这么称呼我,担当不起。”
    “黄爷你不要再说了……担当不起的是我们……”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黄爷对我们麦家的大恩,麦家世世代代都要记住,永远也不能忘。”眼睛一转,盯向女儿麦小乔,叮嘱道,“你要记住,永远也不能忘。”
    麦小乔点了一下头,道:“我不会忘的,娘。”
    “好了,时候大概也差不多了。”麦玉阶向妻子马氏说道,“夫人,你也该藏一藏了。”
    “藏?”马氏怔了怔,“这光景你还要我藏?我往哪里藏?你呢?”
    麦玉阶叹息一声,道:“我叫你藏,你就藏吧,自然有地方,来吧,”他随即站起身来,说道,“你们跟我来。”包括老仆麦贵、江婆婆、丫环碧喜在内,都不禁惊得一惊,大是出乎意外。
    麦玉阶走了几步,见黄通仍然站在原处,不觉回头:“黄兄弟,你也来。”黄通应了一声这才跟上来。麦玉阶一路前行,穿过了花厅,一直来到了自己书斋,推门入内,里面一片黑暗。
    敢情说话间的工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掌灯——”
    老奴麦贵应声,随即返身取灯。
    麦玉阶看向夫人,感慨地道:“当年这些暗室,只为藏我麦家三代相传的文物书画,想不到到头来,却要赖它救命,也算是……”摇摇头,心情十分黯然。
    麦夫人一时喜极而泣,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既然有这个地方,老爷你怎么不早说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说话之间,麦贵已掌灯而至。
    麦玉阶当先步入,麦贵持灯亦步亦趋,小乔与碧喜扶持着麦夫人,黄通走在最后。
    书房里静悄悄的,门窗齐掩,蚊蝇不惊。
    在一橱藏书前,麦太阶站住了脚步,转向女儿道:“小乔,瞧瞧你的功夫怎么样吧!”
    小乔点点头,想笑也笑不出来。这是她生平所经历的一件大事,连日来目睹家人四散,父母忧急,一颗心早就碎了。
    麦王阶抬起手,指向书柜最高的一层,道:“第七层藏书《文彦集》第八册之后有一块青砖是活动的,移开它。”
    小乔不待父亲把话说完,便已贴身柜前,聆听之下,随即施展出“贴掌游墙”的功夫。见她只用两只手掌向柜上一贴,由掌心聚力,即把身子上吸,活像是一只大守宫似的,一路沿墙游了上去。
    麦氏夫妇见到女儿如此功力,全都惊得目瞪口呆,一旁的黄通看到这里,亦是由不住连连点头不已。
    小乔行到顶上,遵照父亲所言,移开了那本《文彦集》,随即发现了那块活动方砖。
    由于整个墙壁,皆以同色式样的方砖所砌,如非事先知道其中有一块是活动的,猝然观望之下根本无从辨识。待到这块方砖移开之后,才见到其中置有一个可供手握的把钮。
    麦玉阶点点头道:“左二右七,你下来吧!”
    小乔遵言,手握把钮,向左面转动了两下,只听见墙内“吱”地微响了一声,又向右面转了七转,即听得“吱呀!”两响,她随即从容飘身落下。紧跟着壁面上起了一阵沙沙声息。半扇墙壁,连同贴壁的书架一并移转开来,现出了一个半月形的拱门。
    麦玉阶站在门外,轻叹一声向着妻子道:“你这就进去吧——还有麦贵,碧喜,江婆婆……都进去吧!”
    马氏一怔道:“老爷你呢?……”眼睛一扫面前的黄通、女儿,“还有你……
    们……”
    麦玉阶冷冷地说道:“你不必多问了,你先进去,如果不死,我与女儿自来会你……”还是那几句老话,要有逃走苟活之意,也不会等在今天了。马氏当然知道丈夫性情,多说也是无益。她虽有与丈夫同生共死的决心,但是却也知道此刻强留下来,于事无益,心里盘算了一下,黯然点了一下头:“好吧!我就在这里面等着你们了。”
    麦玉阶道:“一切平安,固然不必多说,否则……七天之后,你们再看机会出来……
    自行逃命去吧!”说到最后,触及数十年夫妻,情不自禁为之热泪籁籁而下。
    马氏低下头抽泣了几声,忍不住抱了一下女儿,点头道:“你们会来的……就是死,也让我们死在一块儿……”江婆婆、麦贵、碧喜——噙泪下跪,向老爷小姐辞别。在麦玉阶的再三催促之下,一行人才步入暗室,麦玉阶少不得传授了暗门开闭之法,眼看着妻子等四人步入、暗门合拢之后,这才算松下了一口气。
    黄通点头道:“大爷这番安置,再恰当不过。如此一来便可从容应付,而无后顾之忧了,在下之意,如果大爷与姑娘也能……”
    麦玉阶挥手阻止道:“我意已决,这件事不要再谈了。黄兄弟,如果我这么怕死贪生,让弟兄们代我受过卖命,也不配老弟你舍生抬爱了……走,我们到前面瞧瞧去吧。”
    说罢转身向外步出。
    麦小乔其实何尝不想让父亲藏躲一时,只是她深知父亲个性,也就不敢多说,好在有黄通与自己二人侍奉左右,再加上外面众多护院官差,那只老金鸡也未见得就能稳操胜算。这么一想,真恨不能马上能见着了这个人,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才叫干脆。心里这么想着,麦小乔手上端着灯,紧紧跟在父亲身后,不意灯光照处,忽听见身后的黄通,嘴里“嗯”了一声道:“慢着——”
    “怎么?”麦小乔连忙站定,回身举灯高照。
    黄通却望向侧面的一扇天窗发着怔。
    麦玉阶一惊道:“有什么不对么?”
    黄通走向窗前,看了一下,转向麦玉阶道:“大爷,这扇窗户,一直是这样开着的?”
    “这……我倒是记不起了……”
    说话之间,黄通已然长身拔起。
    他身形灵巧至极,陡然拔起,有如炊烟一缕,单手轻轻向上一探,已攀住了天窗边的横栏。
    这时小乔忙即把灯举高了。
    灯光照处,黄通这才看见,就在自己手抓的这片横栏上,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上下两点指痕。这种地方,谁也想不到去打扫,长年累月,早已积下了厚厚的一层尘灰,是以一点小小的痕迹也都清晰在眼……然而,除了这一上一下两点指印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打量着这一番情景,黄通特别分出一只手试了一试,冷笑了一声,飘身直下。
    小乔趋前一步:“有人进来过?”
    “不错。”黄通一双闪烁的眸子静静地在屋内转过,忽然定住书桌正中部位。
    小乔忙即举灯迎过去。
    果然不错,洁净的桌面正中心,留有铜铁般大小的一点痕迹。
    “噢!”这一次连不经世故的麦小乔也看出来了,“是脚尖?”
    “进来了。”黄通一面四下的打量着,只是除此之外,再也无所发现了。
    “好纯的功夫。”嘴里说着,黄通那一张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这番苦笑里,却也十分显示了他的自愧不如。
    麦小乔也学着黄通方才的样儿,腾身而上,一只手攀着天窗横栏,那只手移过灯来,青纱罩里的灯光不停地曳着,把她的人影长长拉向地面。看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吭声地飘身而下。
    “姑娘轻功较在下高出十倍……看看这人来去的身手如何?”黄通一面说,深深地皱着眉头。
    “高不可测。”麦小乔摇摇头说,“我真有点不敢相信……除非这个人没有骨头,否则他怎么能进来。”
    黄通摇头道:“不然,姑娘可曾听说过江湖中传说的‘大八卸’功夫?”
    “噢——我知道,……黄大哥,难道这个人他……”
    麦小乔几乎迷惘了,她虽知道有这门“大八卸”的功夫,也知道这门功力乃是运用人体中极难练就的“一元真气”把全身的骨骼上自两肩,下至盆骨,作八处卸落,如此全身形若蜈蚣。凡是头骨能过之处,皆可畅通无阻,武林中虽然亦有所谓的“收肌卸骨”
    之术,那只是局部收骨,较之这门功夫,实不可同日而语。
    由于这门“大八卸”的功夫过于神奇,当时麦小乔不过是由其师父嘴里听过而已,也并未十分放在心上,这时被黄通一提,才似忽然记起,她的惊异,实在不难想知。
    “黄大哥……什么人会有这种功夫?……你以为是谁呢?”
    麦玉阶亦不禁为之动容,一双眼睛紧紧盯向黄通。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的暗室秘密被敌人发现,也就是说最后的一点保障余地也没有了。
    黄通的脸色十分阴沉,冷冷道:“据我所知,这只老金鸡是有这个能耐的。”
    “啊!”麦玉阶一时大惊,“这么说,难道他进来过了?”
    “恐怕是的。”
    黄通忽然腾身而起,模仿着对方自天窗下来的姿态,也用一只足尖,点向桌面,再次腾身而起扑向对面书柜,这般来去,形若一只大鸟,书房里鼓荡出大片风力。
    在麦玉阶眼里,黄通这般身子,实在不啻神人天降,然而黄通本人却显然有力有未达的遗憾与失望。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人的轻功,较我高多了……只怕是他本人来过了。”
    麦玉阶登时一呆。
    麦小乔乃安慰道:“爹,事到如今,你老人家也用不着再担心了,我们等着他就是了。”
    黄通冷冷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大爷要冷静从事,我以为,这只金鸡即使是进来过,他并无所获……也许只是在察探府上动静。”
    麦小乔哼道:“这么看来,他也不脱鼠盗狗偷的行径,我还一直把他看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呢!”
    说话之间,巷外已传来了初更的梆子声。
    “啊——”麦玉阶霍然一惊,“已经起更了。”一面说,他挪步窗前,揭开了窗帘,向外窥伺了一眼,目光望处,不偏不倚正好看见了那轮冉冉升起的中秋明月。
    一片翩翩下落的枯黄梧桐树叶,无巧不巧地正好落在了阿财的头上……几乎是完全没有声音的。阿财却已经警觉了,身子抽搐了一下,慌不迭地抬起头。立刻他的眼睛睁大了,抖颤的身子僵直地贴着墙,缓缓地站立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知道,他所奉命要等待回报的那位主儿到了,然而,到底是否真的呢?
    那是一辆双马二辕,黑漆铮亮的漂亮马车,漂亮极了,就连麦夫人来去所乘坐的油碧车都比不上。黑光铮亮的油漆,描着金边儿.那么纯黑而没有一根杂毛的两匹马,怕是一千匹骏马里也难挑选出一匹。
    阿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睡得这么死,事实上不过是等倦了,才打上一个盹儿,就这样,整辆的马车来到眼前,自己竟没有发觉,反倒是一片落叶,把自己给惊醒了。
    马车正以缓慢的速度继续向眼前接近着,两匹马八只蹄子,敲打在路面上,不可能没有声音,然而显然声音却降到了可能性的最低程度。这样看,设非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良驹,不卒为功。渐渐地,这辆辔驾整洁,望之崭新的马车,越见清楚的来到了面前,赶车的轻扣缰绳,马车不偏不倚地就在麦家大门当中停了下来。
    阿财暗自叫了声:“我的老天,别是那话儿来了吧。”
    装设精巧,黄光晃动的两盏琉璃马灯,左右摇晃着,每一回晃动,也都使人能够更一次清楚地看见跨坐在车辕上的那个人——车把式,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汉子。只见他轻轻在车座上一跃,已如同一只大鸟也似地落在了门前。
    阿财吓得“啊!”一声,转身就跑。
    “站住!”这一声显然出自对方那个身着月白长衫汉子之口,阿财顿时就怔住了。
    “是!”他转向对方那个人看着,“你……是谁?”借着门前的灯笼以及天上的明月,他总算把这人的脸看清楚了,由不住怦然一惊。
    敢情这张脸,他早已经留有深刻印象,正是那一日麦府开仓赈粥时,大闹现场的那个人。当时如非黄通在场,插手管了这件闲事,简直还不知何以收场。事后由表七爷嘴里传出,这人姓祝,乃是跟随金翅子手下之人。这一霎的忽然出现,不用说,阿财也就可以想知是怎么回事了。
    “小子,这里有份贴子,带进去交给你家麦大爷,就说好朋友问候他来了。”一面说时,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骨碌碌直在眼眶子里打转,随着他平出的手势,“嗤”
    一张大红拜贴直向着阿财面前飞到。
    阿财慌不迭双手一接,托在掌上:“是……我这就去。”
    嘴里说着回身就跑,由耳门里窜身而入,还跄了个跟头,不经意一只手把他由地上挽了起来。
    阿财抬头一看,认出了是官府来的大捕头神眼杜明,另外六名劲捕,左右齐立,清一色的厚背鬼头刀,闪着白晃晃的刀光。“什么事?”杜明其实已听见了,“是点子来啦?”
    阿财结巴地道:“来,来啦!这里有一份贴子,说是要呈给咱们老爷……”
    杜明冷笑了一声,接过贴子来,上面是一只展翅金鸡,下面一个“拜”字,除了这个字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连上下款都没一个。神眼杜明负责看守第一道门户,一下来可不能松了劲儿,怎么也得撑下去,好在里面有得力的接应,不信自己就挺不下来。
    看着这张拜贴,杜明心里发冷,点点头说:“送进去给麦七爷,这里没你的事。”
    阿财答应了一声,撒腿就往里跑。
    神眼杜明哼了一声,关照身边人道:“开开门,咱们不含糊,见见他是哪庙里的神?”两名捕快应了一声,打开门栓,隆隆声中,已将两扇沉重的铁门推了开来。
    神眼杜明所以有这个胆子,全在胸有成竹,当然他也知道,要是只凭自己的能耐,是万难阻挡对方来势的,既然各方配合,后面又有接应,可就另当别论。
    大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对方那个下书人——祝天斗。对于杜明来说,祝天斗这张脸是陌生的,四只眸子一经交接,姓祝的嘿嘿连声冷笑着,双方随即开始了对答。
    “原本这里还有六扇门的朋友,失敬,失敬。”
    “好说!”杜明一面打量着对方道,“尊驾是——?”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哪位是老金鸡——老当家的?”话声出口,神眼杜明一双锐利的眸子,已经注视向街心那辆油光铮亮的黑漆马车上。
    “嘿嘿!”祝天斗那双“三白眼”眨也不眨地盯向对方,“你口头小心一点,敝上正确的大号是翠羽金鸡,你也可以称呼他老人家是金鸡太岁,舍此之外,并无别号。第一次初犯,我饶了你,再要不听,哼哼,只怕你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
    神眼杜明公门里当差,昔日何等威风,眼前尤其是在手下六名捕役面前,被对方一个身分不明的人,口出不逊地教训了一顿,一张脸顿时涨了个通红。这口气要是咽下去,今后这个差事可就别想再混下去了。
    “好说。”杜明双手力盘,十指如钩,“朋友口出不逊,显然没有把我杜某人看在眼里……这倒要讨教一二了。”话声一住,杜明左手猝翻,一招“金豺现爪”,直向对方视天斗前胸上兜去。
    按说杜明的一身功夫称得上是满不错了,要不然阮大元也不会单挑上他来当这个差事,无奈今天行市不对,碰上了对方主仆,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金翅子如此盛名,其手下人物自然也非弱者。
    可惜那日黄通与祝天斗较技动手之时,杜明未能目睹,要不然此刻他万万不会如此莽撞。
    眼前杜明这一掌即将要接在了对方视天斗前胸之上,后者忽然后背一拱。这一拱有分寸,杜明那凌厉的一掌,突然是差着寸许之间,而致落了空招。
    眼看着姓祝的那张不屑的脸,蓦然间为之一沉,一只鸡爪子似的瘦手闪电般的递了出去:“该死的东西。”
    “噗!”地一声,已紧紧地抓在了杜明的右腕子上。
    杜明只觉得那只手腕上,像是着了一把钢钩般的疼痛。这一抓之力,对方五根手指头,几乎都为之陷进了肉里,只痛得杜明嘴里倒抽进一口冷气。
    对杜明来说,这一招还算不得是最厉害的。随着祝天斗五指力拧之下,只听得:
    “咔嚓!”一声脆响,杜明那只手腕骨节生生为之折断。
    “哎哟!”杜明只痛得全身打了一个冷颤,随着祝天斗的一声冷哼,上步拧腰,只一下,忽悠悠已把杜明偌大的身躯抡起当空,直向着当前一方高耸叠翠的假山石上撞了过去。
    几名捕快目睹之下,可都全傻了眼,忖思着人石相碰,血溅当场的一霎,必将是无比的惨厉。猛可里,一人长啸一声:“大胆。”
    一阵衣袂荡风声响自空中,一条人影,飞鹰展翅般现身当空,双手上托,接人,拧腰,飘身,几个式子一气呵成,倒也难为他了,临落地时,不过打了个跄,到底把身子站稳了。
    来人偌大一把子年岁,一身蓝绸子紧身衣裳,赤着脸,倒竖着眉,倒也有几分威仪,不失他公门大捕头的威望,尤其是背后那口闪烁着金光的九耳八齿大环刀,显示着他这金刀震九州的外号,颇是大有来头。
    神眼杜朋虽然没有撞上那块假山石,溅血当场,可是右臂骨折那阵子连心的奇痛,再加上眼前的屈辱,在拜兄阮大元双臂抱持之中,只见他脸如金靛,大吼一声,顿时晕了过去。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面罩寒霜,一声不哼地把社明转交给身旁一名捕快,冷冷地说了句:“抬下去——”到底是见过世面,在衙门口当差日久,深深知道眼前这档子买卖不是好相与。
    用力地抱着拳,阮大元一双老虎眼骨骨碌碌紧在对方视天斗脸上转着,那副样子恨不得要把对方给生吞下去。虽然这样,有他拜弟杜明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敢再贸然出手,不得不耐下性子。拿着对方的斤两,“朋友你好利落的身手。”
    “姓阮的你夸奖了。”敢情不待报名,姓祝的已把对方早就摸清楚了。
    阮大元倒抽一口气,嘿嘿笑了几声:“我兄弟不识大驾,多有开罪,这下你还要担待一二。”
    “什么话?”祝天斗翻着白眼珠,“祝某人在老哥你面前,算得了哪棵大葱?不过,哼哼!今番情势,老哥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了,说一句不怕老哥你泄气的话,今夜之事,哼哼……姓阮的,你管得了么?”
    几句话可比针还要锐利,一句句都深深地刺进阮大元的肉里,他顿时就怔住了。
    祝天斗往天打了个哈哈:“老哥你是聪明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祝某人吓唬你,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带着你的哥儿们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要不然,可就迟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阮大元机灵灵打了一个寒噤。
    他半生江湖打滚,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尤其是今夜晚,所遇见的这档子事,明眼人应该心里有数,谁要是装瞎子,硬往里面闯,保不住可就得赔上性命。
    一刹那,阮大元身上起了透骨的寒意……透过收缩了的瞳孔,在朦胧的月色里,他远远打量着大门前那辆二马双辕的黑漆马车,不用说那个传说中的杀人魔王,黑道中最最扎手的传奇人物老金鸡,就在里面了。
    姓祝的话虽说是听来刺耳,却也不无几分道理,所谓“明哲保身”,人又有几个是真正不怕死的?阮大元一霎间就像是被风闪了舌头,泥塑木雕也似地呆立在当场,动弹不得了。
    却有一只多事的膀子,在后腰眼儿上推了他那么一下子,传过来了王子亮的声音:
    “阮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阮大元一惊之下,差一点咬了舌头,这才想到了眼前是怎么回事?
    可就应上了那句话了——骑虎难下,又道是羞刀难入鞘,当着眼前这么些哥儿们,自己堂堂一个总捕头,居然会被对方一个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给吓住了,这可也是怪事儿。
    王子亮、侯迁,眼睛瞪得鸡蛋子儿那般大小,脸上那股子不屑剽悍劲儿,简直就容不得他打退堂鼓。
    偷眼逡巡一下几处暗卡子,忖思着早已埋伏好了的火药机枪,阮大元不由得心里又自添了几分勇气。
    “哼哼……”阮大元半笑半哼地打鼻子里直出气儿,“话倒是两句好话,只可惜姓阮的生就的不知好歹,有点听不进去。贵客既然来了,何不请现身而出?阮某这里恭候他的大驾了。”
    祝天斗阴森森地笑了笑,道:“天下竟然会有你这不知死活的人……也罢,你自找死,可也就怨不得姓祝的事先没有给你打上一声招呼。要见敝上却也不难,我这就给你招呼一声。”
    姓祝的边说边自转过了身来,遥遥向着那辆黑漆马车,迅速伏在地上,只见他嘴皮微动,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声音,其声有如秋虫振翅,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一种别扭劲儿。
    这个祝天斗一连叩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
    全场各人眼看着他这番做作,简直不知他是在演什么哑剧,俱不禁面面相视,暗自纳罕。
    却听得“汪汪——”狗吠声起自身后,麦家所豢养的一只大黄狗,就像是猝然看见了什么鬼魅也似的,一路夹着尾巴,频频哀吠回顾着,直向后院快速地奔逃过去。
    这番景象看在阮大元以及各人眼睛里,一时都傻了眼,立刻意识到,某种不祥的预兆。可不是么?就在狗影子方自消逝的同时,只见一条颀长的人影子,已经出现眼前。
    阮大元看得一惊,只觉得对方这条影子来得好快,在迷茫的门灯混合了惨白的月色里,这个人的出现,真像是鬼魅幽灵一般。
    “啊——哟——”
    阮大元足下一个踉跄,由不住后退了一步,一任他见多识广,这一霎竟自惊出一身冷汗。
    岂止是他一个人——在场所有的人,在目睹着这个鬼影子出现的一霎,俱都呆住了。
    说是鬼影子当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这个猝然出现的影子,几乎可以说真的就是一个影子,影子是没有实体而仅具形象的,是轻浮飘动的……这一切全都符合。
    阮大元惊魂未定,睁大了眸子,再一次向对方注视时,那个形象显然又一次有了变化。
    对于在场所有的人来说,几乎都是不可思议的——
    一阵风刮起了庭院里的落叶,也刮起了那个神秘的鬼影。
    灯光、月色,两般迷离。
    众日睽睽之下,那个颀长的影子,就像是一匹闪光的缎子,极尽柔软迤逦为能事地在空中鼓荡而飘动着。
    只有一匹绸缎或是一件长衣,在风势里,才可能显现出如此波动飘忽的姿态,然而,那却是一个人。
    一个不折不扣的人。
    在众人睁大了的眼光里,这个人显然已站在了眼前,距离着阮大元当前最多不过三尺开外。
    如此近的距离,自然使得阮大元无须掌灯也能约莫地认出了对方。
    在一阵激烈的心脏跳动之后,这一霎惊魂甫定,总算能勉强镇定了下来。
    最起码有一点,他是可以认定的,那就是站在当前的这个形象,是一个确确实实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相当神秘的人物。
    散发、修容、高瘦的身材,这一切包裹在黑光油亮的长披里,乍然看去,这个人像是披着整匹缎子,看不出一些裁剪的痕迹。
    在随风舞动的散乱发丝里,显现着清癯、阴沉的一张瘦脸,以及光芒灼灼逼人的一双眸子。现在,这一双眼睛,正自直直地向阮大元身上逼视着。
    阮大元素来是何等气派?想不到这一霎,在面对着眼前这人的灼灼目神时,竟自显现出由衷的怯虚,心里直发慌,一双膝盖更情不自禁地打起颤来。
    这人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盯在阮大元脸上,阴沉地点了一下头。
    “你就是姓阮的那个捕头?”
    “不……错。”
    “你要见我?”
    “是……你是?”
    “我就是你要见的人。”
    “噢……”阮大元情不自禁往后面退了一步,“这么说……你就是金翅子……金大……当家了?”
    “不错,你猜对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几乎无需扬声,也能使在场各人清晰在耳,由于来人的自承,聆听者全都为之心头一震,天天防老金鸡,候老金鸡,如今这一霎,这只金鸡就在眼前,倒要看各位如何发落了。
    阮大元在聆听到对方自承身分的一霎,或许是紧张之故,一只右手反掌握住了刀把子。
    对方这位人称金鸡太岁的黑道煞星,出乎意外地竟自展出了笑容,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却仍然眨也不眨盯在阮大元脸上。
    阮大元紧握住刀柄的手又缓缓地松开了。
    “你可以用你手中的刀。”金鸡太岁脸上笑容不失地道,“而且我给你三次机会。”
    “老当……当家的,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阮大元情不自禁地又后退了一步,目光逡巡之下,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院子里已聚集了不少人。
    “阮大哥,放开手干吧,兄弟们接应着你啦——”
    说话的是神机营派来的把总张照——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紧捏着他的兵刃——
    斩马长刀。
    这两句话,平空里给阮大元增添了无穷勇气,很明显的是在告诉阮大元说,他的手下已经都埋伏好了,必要时一声令下,即可乱枪齐发,嘿嘿,老金鸡,就算你身上长了翅膀,也不怕你能飞走了。
    阮大元有此一念,此刻心里便踏实多了。
    他仍然不能掉以轻心,怕是出刀容易,收刀难,还得要有十分的把握才行。
    金鸡太岁兀自不曾移动地站在原地,夜风里乱发纷扬,衣襟飘飘。
    一络白发,现出在他的前额乱发之间,使人恍然的意识到,敢情他已是有了年岁的人,最起码已不是个少年人,似可认定。
    短短的一会儿工夫,现场已略有变动,排云翅王子亮,一掌红侯迁,已经悄悄掩在了阮大元左右,麦家的五名护院,却在阮大元身后,一个个的钢刀在手,跃跃欲试,作为第三线的接应。
    另外来自衙门的三名捕快,却是品字形地看住了对方下书人祝天斗,战斗的形势早已完成,一触即发。
    这一切对于现场的金鸡太岁来说,如若无睹,他甚至于连偏一下头都不愿意,那双炯炯双瞳,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阮大元。
    “你现在总可以出手了。”
    到现在为止,阮大元甚至还不能十分看清楚对方的脸,至于对方的一双手,自一开始就从来也没有现出来过,始终掩藏在那长可及地的黑缎长披里。
    “老当家的……”阮大元出手之前,还有几句话要关照,“得饶人时且饶人,麦大爷——”
    “不必多说。”
    四字出口,一股凌人的无形刚气,霍地冲体而出。
    阮大元猝当之下,身子打了个闪,这才知道厉害,他生平办过多少扎手的案子,会见过多少黑道煞星,却是没有一个能与眼前这位主儿相提并论,令他感觉到打心眼儿里生出怯意。
    话是不必再多说了。
    更可悲的是,自己不过是个闲客,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麦家帮场子的外客而已,想不到对方竟然认定了自己,非要追着自己出手不可。由于自己在官场上的特殊身分,一上来弓拉得太满了,这会子再想泄劲,打退堂鼓可都来不及了。
    四周的气氛是那么的阴森,肃杀……沉闷得怕人。
    阮大元所能听见的只是自己心脏的跳动声音——他的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刀柄。
    这第一刀可是真难。
    大家伙的眼睛,全都注视在他身上,情势所逼,他是非出手不可了。
    王子亮、侯迁,左右相切,前者是一双判官笔,后者是一只万字夺,四只眼睛狼也似地瞧着那只老金鸡,暗地里却是照顾着拜兄老龙头阮大元,只要他略现败象,立刻左右齐人,同时出手,制对方于死地。
    一阵夜风袭过来,场子里枯叶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阮大元猛地足下一顿,施了一式“虎扑”,直扑向对方金鸡太岁当前。
    对付像金鸡太岁这般可怕的强敌,他可不敢取巧弄险,这一刀便是十足的真功夫。
    刀锋下处,划出了猛锐的一股刀风,直取对方天灵顶盖。
    这一刀如果不能得逞,接下去的一招“风扯大旗”,便具有不可预测的威力,至于第三招“怒卷长虹”,更是阮大元刀中精髓,这一连三刀有个名堂叫夺命三刀,如果说阮大元刀功中或有可取,舍此便无其它了。
    月影下的金鸡太岁,身子纹丝也没有移动,就在这口刀的刀锋几乎已将触及他顶门的刹那之间,猛可里这颗头颅却向着一边拧了开来。
    身随头转,长披“劈拍!”一声,飓风横起,一起即落,已是七尺开外。
    阮大元一声喝叱,刀面上钢环子“哗啦!”一声暴响,第二招“风扯大旗”由下而上狂卷而起,大片刀光里,直取对方前胸。
    像是砍中了,又像是为阮大元的刀风所激起。
    在空中转了个大圆圈子,黑衣怪客的身子,也几乎与对方刀锋所连接,当得上间不容发,仍然是落了个空。
    阮大元向后拉刀收势,对方黑衣人夹着一股凌人的奇大风力,飘然现身面前。
    刀势一出即不可收拾,至此阮大元第三刀“怒卷长虹”想不出也不能够了——这一刀他施出了所有的力道,大有毕一役于一刀之势,刀势斜着划出去,在中途“劈啪!”
    一声,抖出了两片刀影,连同着刀的本身看上去分明是三片刀光,呼啸声中,直向着金鸡太岁身上招呼了过来。
    于此同时,两侧的王子亮、侯迁,也不再俟机以待,双双抢身而出。
    王子亮的一双判官笔,抖出了两点寒星。
    候迁的万字夺有如银光一线。
    前者直取敌人双瞳,后者意在咽喉,若是再加上阮大元的迤逦一刀,金鸡太岁以一挡三,惊险万状当可想而知了。
    三个人的势子都够快的,由于事先早已有过类似的操练,这一中二偏三个走势,算得上势猛力劲,搭配得更是天衣无缝了。
    无奈他们的对手,金鸡太岁这个人,确实太过于神奇莫测,功力尤其是惊人。
    三个人的感触是一样的。
    一刀、双笔、万字夺,三般兵刃,看上去可全都卯上了——事实上却又全都落了空。
    现场所有目击者,无不大感纳罕,一时真有点闹不清楚,自己这双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闪躲一件兵刃,不足为奇,若是同时间进三件兵刃,可就不大简单,尤其是像眼前这人这般的闪避法儿,却是前所未见的稀罕。
    像是一个纸人儿那般地轻飘,在猝然间扬起的身势里,只见三般兵刃全都走了个空。
    阮大元一刀落空之下,下意识里可就觉出了不妙,面前轻风一阵,对方当面而立,直到他向后收刀之际,才发觉到掌中刀敢情重若万钧,一任自己施展出全身的力道,竟然抽它不动。
    王子亮、侯迁一左一右,石头人也似的呆呆站立着——表情至为木呐,由他们睁大却又失神的神态看来,八成儿是被人点了穴了,而阮大元的刀,这一霎却平平地贴在对方金鸡太岁的手掌心上。
    只是那么平平地贴在掌心上。
    虽然如此,阮大元即使施出了吃奶的力气,也起不动那口惯用的钢刀。
    对方掌心里分明像递出了一种奇怪的力道,这种力道便有似磁石引针般地吸住了钢刀,刀又吸住了阮大元的手掌,一连串的关联,便形成了阮大元眼前的这一尴尬场面。
    阮大元一连几次运力,却未能起脱手上钢刀,反倒是透过刀身传过来的阵阵力道震撼得他五内如摧,肝肠寸断,极短的一霎间,已是面红心跳,气喘如牛。
    “姓阮的,这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最后这句话一经出口,阮大无只觉得刀上一松,算是脱开了对方手掌,却有一股旋风把他重重甩出了七尺开外。
    阮大元固是心胆俱寒,待要逃走,哪里还来得及?眼看着对方五指箕张,向外轻轻一送,阮大元身子猝然打了个闪,紧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现场所有人,除了对方那个跟班儿祝天斗以外,几乎没有人能看清那是怎么回事。
    总之,倒下去的阮大元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金鸡太岁似乎施展了一手名扬武林的绝技“铁手穿墙”,看起不过是在空中虚接了一下,精湛的内力已隔空洞穿了阮大元的肺腑,就此一命呜呼。
    紧接着阮大元之后,王子亮、侯迁两具直立的身子一左一右也相继倒了下来。
    其实,他们两个人早就死了,只不过延迟到现在才倒下来而已,致命之伤俱在喉头,不过是寸许长短的一道小小血口,金鸡太岁如何巧妙的运施长披,以一指抡衣角扫过二人的喉头,这番惊人的身手,现场竟是没有一人看清,莫怪乎众皆瞠目了。
    阮大元等三人,虽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可是在皖省境界,又是公门里第一流身手,设非如此,也不会要他们来办这件扎手的案子了,想不到初次上阵,连对方姓名面貌都还没有弄清,不过是照脸的当儿,竟然全都丧失了性命。
    金鸡太岁这一手杀着,不啻产生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以至于现场十数条汉子,全都像木头人儿似的呆住了,继而哄然作鸟犬四散分开。站立在亭子里的那位神机营的把总张照,更是吓直了眼,他所以还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张皇失措,是因为他还有厉害的杀着。
    这当口,他显然也挺不住了,不得不提前施展,枪身一举,张照大吼了一声:
    “射!”就势一个虎扑之势,抢倒地上。
    火绳子一亮而熄,耳听得“轰隆!”一声,大片枪子儿,有似万点飞蝗,呼啸着直向现场发射过去。
    现场也只不过剩下两个人罢了。
    金鸡太岁和他的那个奴才祝天斗。怪道的是,这两个人丝毫也不见得张惶。
    “噗噜噜——”随着金鸡太岁转身拧腰的一刹那,一领黑缎长披已自展现了开来。
    先时披在身上,并不显现得如何肥大,此刻一轻抡施开来,黑压压有似乌云一片,足足有两丈方圆,天空中基地激荡出狂风一阵,形成了极大的一声气波爆炸之声,震得人耳鼓发麻。却是一展即收,戛然而止。空爆声里,那为数千百的火枪散弹子儿,竟是无一命中,一股脑儿地来,一股脑儿地去,来无影,去无踪,倒也干脆。
    “轰!轰!”一连又是两声枪响。
    枪子儿划过夜空,扫过枝梢,哗啦啦作响。
    对方又自直直地伫立着,成了打活靶。可就是一样的邪门儿,随着对方转动的那袭长披影里,大风一阵子狂旋,一转,一旋,其势又何止飞砂走石而已,就这样,来犯的火枪子儿,接二连三地又落了空。
    敢情是卷到了半天之上。半天后,才像冰豆子也似的,劈劈剥剥散落了下来。
    伏在地上的张照简直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半天才明白过来,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心里却是清楚得很,一连三声枪响,证明埋伏在侧的三杆枪都开了火,可是全都落了空,接下来上膛燃捻子,可是半天耽搁,对方若是乘着这个空档,向自己发难,那可就糟糕透顶。
    一念之兴,张照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敢逞能发威,抽个冷子,由地上猛地窜起来,一头扎向暗影之中。
    大敌当前,岂容他来去如意?
    张照一头扎向暗处,但迎接他的却是冷森森的一把钢刀,刀身不大,不过尺把来长短,头尖带翅,是把模样儿奇怪的匕首,噗嗤一声,可就扎进了他的心窝。
    刀拔,血涌,张照身子哆嗦了一下,缓缓地倒了下去。
    临死以前,他倒也没有忘记打量一下对方,看看杀死自己的是谁?
    一心只以为是那只老金鸡。
    他猜错了——是祝天斗。
    大厅里光同白昼。
    麦七爷强打着精神,向老天爷借了一个胆子,正在待客。
    客人名目之多,一时说他不完……老金鸡,金翅子,金鸡太岁,夺命金鸡……说来一大串,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人。
    现在他端端正正地居中而坐,一派斯文,竟是不带半点儿杀气。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身,包括衙门派来的人,麦家的护院,张照以次的几名火枪手等……这些人,竟是无一幸免。
    玉兔高悬,金风送爽,郁郁的袖子花香里,间杂着刺鼻的血腥气息,气氛之不协调,一如现场这般。
    麦七爷双手抱着精致的江西景德镇青瓷茶碗,向他的客人说了一声“请”,语音含糊,两只手直打哆嗦,碗盖相磕,格格响作一团。
    “请……请……请喝……茶……”
    客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虎头燕额山林秀,地阁方平且伏垂——好一副堂堂仪表。这副仪表看在任何人眼睛里,也难以令人相信对方竟会是操干着没有本钱,杀人越货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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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金鸡呈淫威追风侠受挫
    这客人丰神俊秀的一双眸子,敢情是不怒而威,再加上两弯浓黑的剑眉,立刻便显现着无比杀机,一头长发直披而下,深垂腰际,髭髯两络,其色苍白,衬着顶额一束白发,两颊飞星,论年岁,约应在五旬上下,长身壮躯,坐着比常人站着也相差不多。
    麦七爷薄通相术,只凭这初初一见,即感觉出对方是个非比等闲的人物。
    所谓“一发长过腹,满堂金玉。”“髭须秀清,四海扬名。”“法令分明,望而生威。”“自烈而威,万人依归。”“眉角如剑,为人聪俊。”
    这一切应之于对方,又当何解?
    ——满堂金玉——富是富了,却是劫来之财。
    ——四海扬名———名是有了,却是极恶之名。
    ——望而生威——威当具耳,料是盖世淫威。
    ——万人依归——登高一呼,俱是草莽流寇。
    ——为人聪俊——想当然耳,否则何得纵横来去?
    麦七爷张嘴结舌地打量着对方,手上茶碗咯咯抖成一气,脑子里混饨一片,早先拟好的腹搞对策,一股脑地早到了爪哇国去了,此时此刻,却连一句体面的话儿也说不上来。
    贵客眉角微搭,长目下垂,无视于眼前的麦丰存在,却自鼻咽间发出了浊重的呼吸声。
    麦丰简直傻了,要不是自己听错了,否则又当何解?对方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睡着了?
    一点也没错,真的是睡着了。
    一霎间,鼾若雷鸣,四堂齐应。
    “这……”麦七爷嘴里空咽了一下唾沫,眼巴巴地转着向直立于厅门、对方那个当差的祝天斗,“老当家的……他睡着了?”
    祝天斗却是见怪不怪地点了一下头,冷冷一笑道:“不错,他老人家累了,不过,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你的,我家主人可是句句在心。”
    “啊?是是是。”
    除了说“是是是”之外,麦丰可也实在不知能说些什么别的,虽然如此,他可也不能冷扬,麦家大小,生死关头,岂可儿戏?
    “老当家的——”麦七爷吃了烟袋油子也似地颤抖着,“有关你老人家早先下的……
    那张帖……”
    鼾声忽止,贵客哼了一声,意思是在要他继续说下去。
    “我家主人收到了……收到了……”
    麦七爷一连说了两次“收到了”,往下的话可就大费周章,苦着一张脸,半天才讷讷道:“老当家的……你老人家也许还不知道……我家主人他……早年虽干过几任京官,可是不比外官……是以,是以是……”
    说到这里,他的话声不得不暂时为之中止,一来是往下的话益难出口,再者,对方显然又睡着了,起伏的鼾声真够惊人。
    麦七爷拳着两只手,频频苦笑:“这这……”
    眼神儿可就又膘向一旁的祝天斗,张口讷商地道:“祝爷你看,这……老当家的要是困了,咱们就——”
    “你不必张罗了,我看你也别说下去了。”祝天斗冷声哼着,“麦老七,咱们总算见过一面,不能不讲些交情。”
    麦七爷连连赔着笑脸:“是是是,祝爷你多担待。”
    “哼!”祝天斗迈着他的八字步,一直走到了麦丰跟前,不屑一顾地瞅着他道,“我家大爷这些年有个行事的规矩,你难道还不知道?”
    “这——什……么规矩?”
    “哼,这就难怪了。”祝天斗耸动着他那一双黄焦焦的眉毛,鄙夷地看着他道,“不是我吓唬你,赶快通知你们主子,叫他准备后事去吧!”
    “啊?”
    这后事的一句话,对麦丰来说,简直就像是脑瓜上打了一个雷,才刚站起了一半身子,突地直挺挺地又坐了下来。
    半天,他才又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一条口涎粉条似的拖了下来:“祝……大爷……”
    “你不必再多说了。”祝天斗狞笑着,“这就去给你家主人报信去吧……”
    “祝爷……这件事不知还能不能取个商……商量。”
    话声才住,只听得熟睡中的金鸡太岁,忽然间中止住如雷的鼾声。
    祝天斗冷冷地道:“方才我曾跟你谈到我家大爷有个多年不易的行事规矩……这个规矩可想要知道是什么?”
    “祝……爷赐告——”
    “哼……那就是睡后杀人。”
    “睡……后杀人?”
    人字出口,麦七爷的舌头都好像少了一截儿似的。
    “你还不明白?”祝天斗瞪着他那一双白多黑少的杏仁眼珠子,“这个意思就是说,我家大爷总喜欢在杀人之前小睡片刻……”
    “啊,原来这样?”
    “不错!”祝天斗直直地瞪着他,“我不妨再透露点消息给你,那就是我家大爷这会子可就要醒了,麦七爷,你是要留下来还是赶快去通知麦玉阶?那就悉听尊便了。”
    “啊哟——这……我走……我走……”
    麦七爷可是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由椅子上窜起来:“我这就去……禀报。”
    没留神,脚下绊着了门坎儿,着实地摔了个大马趴,紧接着爬起来,哪里还敢片刻逗留?一溜烟也似的跑了。
    “没出息的东西,起来说话。”
    麦大爷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看着地上缩抖成一团的麦丰,似乎已想到了什么事了。
    “大……爷……不得了啦……他来了……”
    “谁来了?”
    “那只老金鸡……他……他来了……”
    麦丰简直像是没有了骨头,几次扶着茶几想站起来,都力不从心。
    黄通看不过去,走上来搀住了他一只胳膊,算是把他给硬架了起来,让他坐下了。
    “七爷不必惊骇,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吧!”
    “是……多谢黄爷……”麦丰这才像喘上了气儿,“大爷……姑娘……事不宜迟……
    你们快逃命……吧!”
    几个字出口,眼泪成串地淌了下来。
    麦玉阶脸色一阵子发青,紧紧咬着牙,半天才哼了一声道:“老七……你是看见了什么吧,男子汉大丈夫,干嘛像个娘儿们?我早先听见了枪响……敢是前面开了火?阮大元他们呢?”
    “大……爷……快别指望他们了。”
    麦丰两片嘴唇抖成一气:“阮爷,王……爷……还有侯爷……他们几位……可都……
    完了。”
    “完了?”麦玉阶呆了一下,“死……了?”
    “死了……都死了。”麦丰打摆子也似的颤着,“还有神机营的……张……把总,和他手下的弟兄……也都……完了。”
    “你是说,他们全部死光了?”
    “是……死……死光了。”
    麦玉阶脸上一阵子苍白,两片嘴皮微微颤动着:“我们家的那些护院师……傅们呢?”
    “大爷……你就别再问了……”
    说着说着,麦丰可就呜呜有声地哭了起来。
    麦玉阶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苦笑了一下道:“这都是我害了……他们……”
    站在他身边的麦小乔聆听至此,女孩儿家的心地慈善,忍不住低头饮泣出声。
    “好孩子,你不要伤心了,爹心里乱得很……”
    一面说,麦玉阶站起来,他的脸白中透青,心情正如他所说乱极了。
    “自古艰难惟一死”——这个世界上真能够看穿、看淡这一层的人,毕竟是为数较少,麦玉阶亦非超人,死到临头,敢情才知道平常养气修身功力之不足。
    只见他来来回回地只在花厅里踱着步子。
    麦丰眼巴巴地看着他:“大……爷……大……”
    麦玉阶摆了一下手,制止了他的发言——他两眉深皱,显然遇见了极难决定的大事。
    倒是麦姑娘悲极怒起,霍地抬起头来:“七叔,他人在哪里?”
    “在……在前面大厅……”麦丰征了一下,“姑娘你想……干什么?”
    “哼,我这就瞧瞧他去。”
    一伸手就去几上找剑,却被黄通一只手按住。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黄通微微摇着头:“大姑娘,你不能……”
    “为什么?”
    “你……斗不过他。”黄通紧咬着一嘴牙,“再说,令堂那边……也得有人……
    看……”
    麦小乔挑着眉毛,正想回嘴,听到后来,一时也无话可说.一言不发地垂下头来。
    “大爷……呀……时候已是不多了,快拿个主意吧……”
    麦玉阶终于下了决心,重重叹息了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七,你同着小乔进去吧!”
    “进……去?”麦丰吓傻了,“去……去哪里?”
    “你就别问了。”麦玉阶向小乔道,“记着,不能离开你娘……你们去吧!”
    “爹……”麦小乔只叹了一声,两行泪水由不住夺眶而出。
    “大爷你……想怎么样?”
    麦丰抖成了一气,结巴着道:“大……爷……你可不能做糊涂事……你老人家是……”
    麦玉阶挥挥手不答理他,却转向黄通道:“黄爷,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黄通凄然一笑,点点头道:“大爷总算定下了心,这样才好说话。”
    原来他不发一言,是不欲扰乱了麦玉阶起伏的思潮,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尽管他已有效死的慷慨雄心,却不愿事在临危,陷主于不义,这件事除了麦玉阶本人之外,谁也不能妄置一词,麦某人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黄……爷……”麦玉阶一只手在他肩上拍着,“我惭愧得很……”
    “大爷何愧之有?”
    “黄……兄弟……”麦玉阶微微颤抖着道,“我妄自为官多年,读圣贤书……事到临头,才看出……我不够镇定,比起老弟你……”
    “大爷说哪里话?”黄通冷森森地道,“你的胆识不止为此,大爷,生死事小,义不可失,否则尊府数十条人命,岂非死得不值?”
    这几句话一句句有似锋锐钢针,深深刺进了麦玉阶心肺之中,一时间由不住地机灵地打了个寒颤。
    “兄弟你说得好……”麦玉阶频频点着头,苦笑道,“愚兄差一点竟作了无义之人。”
    “哈哈……”黄通朗笑了一声。
    时穷节见,这时才看出了他的胆识。
    “大爷你过谦了,黄通这双眼睛不瞎,要不然俺千里投奔?有什么话你只管关照吧。”
    麦玉阶目睹对方神态,心头一震,暗道了一声惭愧,这才想到对方久不置言,实则是在考验自己为人,方才如果一时惜命,听了麦丰之言,自顾逃命,只怕不待那只老金鸡下手,只这个黄通,也必是饶不了自己,想到这里真是不寒而栗,由此证明这个黄通真乃顶天立地奇男子;较之自己私心所计,犹要高出不知凡几,心里既感又惧,更有无限钦佩。
    “好兄弟。”麦玉阶转向一旁未去的小乔道,“黄爷义薄云天,不愧男儿本色……
    时候不多了,你就代我老夫妇,感谢黄爷舍身相从大思,快快磕个头吧!”
    麦小乔叫了声黄大哥,躬身拜倒,涕泪交流着连连叩头不已。
    麦丰似乎不能尽然明白这番道理,却也体会到此情可感,跪下来也向黄通磕头,却被后者一把搀住。
    “七爷、姑娘,这就不敢当了。”
    两只手分别把小乔与麦丰双双扶了起来。
    “姑娘万安,愚见受之有愧。”他面色极为凄苦,却强作欢笑,道,“令尊的安危,就交给俺吧!”
    麦玉阶看看小乔,唇角动了动,原是有几句父母死别之言想要交待,一来不忍出口,再者语涉不祥,话到嘴边又复吞向肚里。
    长叹了一声,他转向黄通点点头,道:“一切多有仰仗,黄兄弟,我们这就去见见那个老魔头去吧!”
    黄通抱拳道:“遵命!”
    麦玉阶向着女儿微微点头举步待去。
    “大爷。”黄通唤住他道,“在下还有话要当面明说。”
    麦玉阶苦笑道:“说吧!”
    黄通道:“等一会面见了那人,言谈交涉,在下不敢妄置一词,全由大爷作主,只是一旦动上了手,大爷却要听在下处置,不得异议。”
    麦玉阶黯然点头道:“兄弟……这是当然之事……依你就是。”
    黄通再微微一笑,只见他脱下身上长衣,又脱下内着紧衣,将身子转向一角。
    “兄弟……你做什……么?”
    麦小乔脸上一红,随即转过了身子。
    那黄通大节不顾细行,也不避在场的小乔,他又自脱下内着紧衣,却自贴肉处褪下了一件护心宝甲——正是当日关雪羽临别相借之物。
    ——他脱甲在手,匆匆将衣服穿好,双手捧着这件宝甲,送向麦玉阶面前。
    “这……是干……什么?”
    麦玉阶一时如堕五里雾中。
    “大爷不必多问,只请将此衣贴身穿好,以防万一。”
    “这……”麦玉阶大惑不解地道,“这又为了什么?”
    黄通摇摇头,却道:“此衣功能防体,大爷穿上自有护身之用。”
    麦玉阶心头一喜伸手接过,一想不对,再要还给对方,后者却径自步出厅外。
    “兄……弟,使不得……”
    待要追送而出,却为小乔拉住——
    “爹,穿上吧……”麦小乔垂着眼泪道,“黄大哥既有此忠心……爹爹你还是接受了吧!”
    麦玉阶瞠目以对,半晌,才微微颔首,忍不住淌下泪水来。
    大厅内边一霎间,显得格外的沉静。
    偶尔袭起的夜风,轻叩着窗户上银红的棉帘,轻轻地颤抖着,在掀起的湘妃垂帘角落里,泄进来如银的月色,似乎在提醒着厅内的人,莫忘今宵,今夕何夕。
    麦玉阶早已经说完了他应说的话,似乎也已好话说尽,然而这一切显然并不能感动对方,当然也就不能挽回眼前的这步浩劫——他的绝望与畏惧可想而知。
    那位“万里黄河追风客”的义士黄通,紧紧贴着麦玉阶的身边伫立。
    他似乎已领会到静寂中的无限杀机,其实在他踏入厅门之先,早已经有所准备,一股真力始终提自丹田,以备随时而来的出手一搏,生死存亡早已置之度外,倒也心胸坦然。
    在灯下,他凌厉的目光,早已把对方这只老金鸡打量清楚了。
    正因为这样,他便更加地内里发急,惴惴难以自安。老实说,像黄通这般身手阅历之人,临阵对敌之先,只凭着一双眸子,也能把对方看透八九,俗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正是这个道理。
    ——他的忧惧不安,显然因此而起,他甚至于已经揣摸出一旦动手之时的出手方式,部位,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忧”,在即将来到的出手之前,他不得不为自己预留“生机”,对敌人却预布“杀机”。
    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一向对敌,都是以此而稳操胜券,今夜在面临着对方这个有生以来,他所面临的最大强敌之前,更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灯下,金鸡太岁大刺刺地坐着。
    在聆听过主人麦玉阶一番情深义切的陈述之后,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阴沉气质,始终令人无从窥测,说句俗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沉默的气氛继续着。
    沙沙落叶,由庭前扫过。远处的野犬声声长吠,这一类不经意的琐碎,竟然也能构成惊心动魄之势,确乎证明夺人气势的攻心战术,有其使敌不战而屈的存在威力了。
    麦玉阶苦笑着抬头看了身边的黄通一眼,内心大起恐慌,凌厉的杀机,便得他有遭致“窒息”的感觉,对方这般应对神态,简直使得他心鼓频催,难以自己。
    黄通很能领会出麦玉阶的一番感受,只是却无能理会,事实上他早已感觉出隐在的杀机,对方的出手,很可能已是迫在眉睫。
    黄通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这个问题,如果等到对方这只老金鸡先行出手,自己二人苟能逃得活命的机会,便是微乎其微,因此,他不得不抢先制敌先机,然而尽管如此,他仍然落得没有获胜的把握与自信。
    “麦玉阶。”金鸡太岁总算开了金口,“我很明白你的心意,也很佩服你的胆识,但是我却不能放过你,你就求仁得仁吧!”
    最后四字出口,即使连麦玉阶不通武功的人,也能感觉出他那眼睛里的逼人目神。
    几乎就在同时,一幢无形的力道,直直地逼体而来。
    黄通却在这股力道逼近之先,快速地向左侧面踏出了一步,身子晃了一晃,又复稳住。
    “嘿嘿……好见识。”
    一抹冷笑,现自金鸡太岁唇边,在斜起的眼角里,冷电般地目光,这才注意到了黄通这个人。
    “不辞风霜行万里,眼看黄河盖顶来。”紧接着一串冷入骨髓的阴深笑声:“我听说过你——黄天保。”
    化名黄通的黄天保微微惊得一惊。
    他此刻早已全神贯注于未来出手,无能分心,然而几句场面话却也不能不答。
    “——夜来细数坟头鬼,金鸡三唱早看天。”
    黄通凌声道:“姓过的,俺也不含糊你。”
    金鸡太岁似乎惊得一惊,老金鸡、金翅子、金鸡太岁……等一大串的称呼,都不稀奇,对方竟然能一口道出自己不欲人知的姓氏,不能不令他吃惊,只凭这一点,他就不得不多看上他几眼。
    “很好。”金鸡太岁自嘲也似地笑道,“祝天斗跟我提起过你,我还不大相信,今夜一看,足下算得上是有心人了。”
    一面说着,金鸡太岁原本抚按在椅把子上的一只右手,这时轻轻抬起,落在了膝头之上。
    只是一个极平常普通的动作,黄通竟不敢等闲视之。霎时之间他快速地向侧面踏出了一步,却乘势向前抢进了一步。
    金鸡太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黄天保,是非皆因强出头,麦家这档子事,又岂是你所能担当的?罢了,看在你是一条好汉子的份上,我破例对你容情……”
    话声一顿,转向门前伫立的祝天斗道:“让他出去。”
    祝天斗闻言恭应了声“遵命”,两旁门开一步道:“黄爷请……”
    黄通目光仍在注视着大刺刺高坐堂上的金鸡太岁,聆听之下,他双臂合拢,抱拳道:
    “黄某人不识时务,今夜之事,只争是非,无畏生死,足下如有成全之意,当行自去,黄某人感激不尽。”
    话声才歇,即听得在座上的金鸡太岁,发出了一阵子冷笑声:
    “姓黄的,你真也不知好歹了。”
    只听得那张坐椅上格吱吱传出了一阵子响声,金鸡太岁的一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黄通乍见之下,吃惊不小,眼前已不容许他再作多虑,如待对方出手,自己二人万无生机。
    一念之兴,猝起发难,猛可里身形狂飆而起,“呼——”一片疾风里,已腾身而起,起势虽然不高,可是快如闪电,容得临到了金鸡太岁当头,蓦地向后一收,极其利落地已经落向金鸡太岁的眼前。
    这番起落,落在外行人眼中,也许只见其快,并无特殊之上,只是明眼人眼中,那可另见高明了——只当他是袭敌后项,偏偏他却险中迫降,攻敌正面,诚所谓火中取栗了。
    好个金鸡太岁,竟而镇定如斯。
    事实上,在先前的一番对答里,他早已窥出了对方心意,以他当今身分,如果主动地向对方出手,颇似不当,如果对方先行出手,自己被迫还击,情形自然不同,如此一来,黄通此刻之出手,便正合了他的心意。
    黄通一扑,二翦,猝然来到了对方眼前,再不少缓须臾,右手探处,中食二指直向对方一双招子上疾点了过去。并非仅此而已,随着他右脚前跨的势子,左手五指箕开,一掌直向对方前胸上按下去。
    这一掌功力疾劲,以他早已蓄备的力道,掌劲惊人,两般出手,同时向着眼前金鸡太岁身上照顾了过去。
    金鸡太岁一声冷笑道:“好招。”
    陡然间,只见他掌势一竖。那副模样儿,像极了沙门托钵,竖掌为礼的和尚,只是指法上却有所不同。
    和尚竖掌是五指直伸,此人却是曲伸俱备,倒像是在结一个佛印那样——再随便不过的一个手势了,却具有难以所思的威力,自然,这种威力是无形的,事实上也只有当事对敌者本人才能有所体会。
    金鸡太岁手印方结,黄通其势已如水火。
    眼看着这两般出手,俱是招呼向对方身上,即使如此,在黄通乍然看到了对方这个手势,亦不禁大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出手伤人,腰下一个倒折,硬生生地收回双手,向后倒翻出去。
    虽然如此,在金鸡太岁这等老辣人物的眼睛里,他已暴露了难以掩饰的弱点。
    用出手如电这四个字来形容金鸡太岁的还击,实在并不过分。
    黄通翻身而退,金鸡太岁却是乘隙进袭,一退一进,有如怒鹰搏空,呼啦啦,大厅里扇起了巨大的一阵子旋风——如此风势里,那两盏高脚长灯的光焰万难不熄,“呼—
    —”光焰猝暗。
    那只是绝快的一霎。
    灯芯乍暗复明,大厅里摇曳出怪慑的光影,像是洒下了一片的鬼影,阴森森煞是怕人。
    弹指间事却已决定了胜负强弱之分。
    恢复了正常之后的灯光,照见着双方出手搏斗的一双强人——金鸡太岁无事人儿也似地坐在原来座位上,一去一回,竟是那般快速而不着痕迹。
    黄通却不然了。
    他虽然兀自直直挺挺地伫立一隅,只是却已失去了先前的神武姿态。那张原来就已很黄了的脸,这时看上去更似罩住了一团黑气,片刻间,其上已布满了大颗的汗珠。
    “好……姓过……的……俺栽了。”
    “岂止是栽了……”
    金鸡太岁缓缓地由几上端起了茶碗,徐徐地呷了一口茶,唇角上挂起了一丝不屑。
    “黄天保,料理你身后事情去吧,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话声一落,倏地转向麦玉阶道:“姓麦的,该你的了。”
    麦玉阶这一霎,可真有些吓糊涂了。
    刚才那一幕,他可是亲眼得见,却仍然心里弄不清楚,也难怪他,两个人虽说是出手动招,总不过是灯熄灯亮的这么一会儿工夫,难道他们之间竟然已经分出了胜负?
    再也没时间给他多想,金鸡太岁话声一落,一只右手已隔空击出,空中发出了胡哨也似的一声尖啸。
    然而,黄通显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他立意即使自己一死,也必欲保全麦玉阶活命,是以早在对方转脸麦玉阶的一霎,他已测知了金鸡大岁即将出手的心意,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容许对方得手。
    像是一阵风也似的,黄通先已袭向麦玉阶身前,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两只手掌更抢先搭在了麦玉阶肩后,吐气开声道:“走。”
    掌力一吐,麦玉阶身子忽悠悠地直飞了起来。
    事在危急,黄通再也顾不了出手的轻重,这一推一送,事实上已是尽其全力,恰恰抢先于金鸡太岁之出手毫厘之间。
    随着麦玉阶的身势之后,黄通鹰翻免滚般地紧跟着同时扑出,“哗啦啦”整扇长窗全行破碎,木屑纷飞间,二人已遁身厅外。
    就连金鸡太岁也没有想到对方会有这么一手,他倒是小看了黄通,不觉微微一惊,冷峻的脸上顿时罩下了一片怒容。
    当然,他是决计不放过对方二人的,他也不相信对方这两个人,能够逃开自己手掌。
    像是一片飞云,“呼,”地猝然自坐椅上狂飆而起,紧紧循着黄、麦二人身后,来到了院中。
    另一面,祝天斗也快速扑出。由于他一直就站立在门边,距离外面较近,身子一扑过来,嘴里怪叫一声,两只手霍地向外一探“夜叉探海”,直向着方自地面跃起的黄通背上力插了过去。
    由于上一次动手,在黄通手上吃过苦头,祝天斗一直引为奇耻大辱,此番对方身负重伤之下,料将难以抵挡,便决计在主子面前,逞逞能耐,如能力毙对方于双掌之下,也算面上有光。
    人算不如天算,敢情事有蹊跷,并不能如他之意,就在祝天斗两只手几乎已经接触到黄通背上的一刹那,陡然间,扬起了一阵狂风,风势之强,虽不足拔树倒屋,然而推动祝天斗的身子却是足足有余。
    祝天斗身子一阵大摇,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兀自未能拿桩站稳。
    面前人影猝闪,有如平沙雁落般飘飘然落下一人——好俊的身法。
    随着这人落下的势子,右臂前伸,使了一招“龙行乙式”的身法,长躯平伸里,一只右手直向着祝天斗背上直叩了过来,动作之快,有如电光石火。
    祝天斗既能在金鸡太岁手下当差,自非易与之辈,然而眼前这一霎,在对方这个陌生人面前,竟然“无能用武”,就像眼前,他似乎只能挨打,而无能躲闪,强弱之分,只在一出手之间便已看出了。
    祝天斗陡然间觉出来背后热力迫项,劲道之强,为其生平仅见,印象中也只有自家主人才有之这般功力,此时此刻,转身躲闪,俱嫌不及。
    眼看着这一掌他万万无能逃开,强劲的内家力道,迫使他发出了一阵子的呛咳,已是危在旦夕了。
    偏偏他不该死。
    惊险万状里,呼——闪过来一条迤逦影子,在闪耀着光泽的大片衣浪里,这人的一只手,竟然抢先一步抓在了祝天斗背上,一抓一提,呼刺刺——”衣袂飘风声中,祝天斗已是被甩出了丈许开外。
    这人身法显然大有可观,祝天斗身形方起,他随即由空而落,一起一落,迫在眉睫,身子才落,一片衣袂已自旋起,疾如电光地向前对方那个陌生来人手腕上切来。
    两个人显然俱是一流身手中的顶尖人物。
    似乎是未曾有所接触,却双双地分了开来。
    像是两只猝接即分的大鹰,“呼——呼——”疾风声中,双双腾身丈许开外,四只眼睛在甫一接触之始,已自紧紧地对吸着。
    金鸡太岁用着异样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陌生来客,布衣,方巾,敢情一副读书人模样。
    虽然如此,他可万万也不敢小看了对方这个读书人。
    猿臂蜂腰,修身白面。对于麦家主人与黄通来说,来人并不陌生,只是在金鸡太岁眼睛里,显然生硬得很,当然并不只是生硬而已,更多的却是惊异,惊异着对方杰出的卓然的身手,显然大非寻常。
    地上的落叶有如旋风般地旋转着,奇怪的是并没有起风。
    大片落叶有如旋转着的飞蝗,螺丝族儿般地拔空而起,在金鸡太岁的一声长哼里,忽然蛇也似的直向着对面那个斯文人物身前射到,其势如电。
    读书人当然不是易与之辈——
    显然地,他也同金鸡太岁那般地回敬了一声。
    这种听来像是纯粹发自鼻音的“哼”字一音,其实蕴涵着至高无上内功,在内可成“罡气”,出外无坚不摧,端视练者所达到的火候,可在十步甚而百步内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是一门鲜为外界所知的内功精体。
    金鸡太岁一上来向对方施展出如此功力,当然是看准了对方的非同凡流。
    果然,他的判断不差,就在对方那个容貌斯文的读书人回敬的一声长哼里,万千片萧萧落叶,眼看着已迫近到他身上的一霎,忽然间中途顿住,紧接着掉尾而头,一股脑儿箭矢也似地反向着对方长身伫立的金鸡太岁身前射到。
    金鸡太岁冷森森地发出一串笑声,笑声显然出自鼻音,听起来益见阴森。
    万千飞叶,一字长蛇也似的陡然向金鸡太岁射到,只是在对方这串笑声里,中途遇阻,唰啦啦散落庭前。
    猛可里,这万千片业已落地的枯叶,“唰啦!”一声,同时由地面飞扬而起,其势绝猛,满天花雨般全数向着对方读书人身上涌去。
    如是——叶落、叶起、叶去、叶回,不知凡几。
    当事的两个人却是全神贯注,并不因此而稍有麻痹,他们都知道稍有不慎所带来的下场,很可能便将是一世英名,付于流水,更甚而有性命之忧。
    这般对招,不啻别开生面,前所未见,冷眼旁观的双方,目睹及此,都不禁心族频荡,无限的惊惶。
    麦玉阶固是暗自纳罕,黄通、祝天斗亦不能全知,只是毫无疑问地,他们却能体会出这是一场殊死之战。
    黄通虽是伫立如挺,却是面现痛苦,他的伤势一直都在发作之中,只是却不愿人前示弱,表现出来。他兀自在想,能有机会,助己方这个人一臂之力。
    麦玉阶就在他身边。
    “黄兄弟——我看不太清……这位相公……莫非是关先……生?会……是……他?”
    黄通默默点了一下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现场的大片枯叶。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万千落叶分明又有了变化,像是一条怒转的游龙,陡地直向着金鸡太岁身后旋绕过去。
    只是金鸡太岁环绕在身侧的那股无形力道,实在过强,无懈可击,万千黄叶一时如绕树巨蟒,唰啦啦将他四周盘住,却是不能攻进他的贴身内侧。
    “哼哼……”老金鸡灼灼的目光向他的对手注视着,显然怒在心里,“阁下虽具罕世身手,只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眼前只怕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大名是——”
    “关雪羽。”
    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关雪羽倏地转脸一侧,目注黄通道:“黄兄,麦大爷,你们暂退一步,这里事交给我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
    黄通恍然一惊,抱拳道:“谨遵台命。”一转身,伏下身来,“大爷请——”
    那个意思是要背负麦大爷离开。
    麦玉阶先见他受伤不轻,却想不到此刻兀自余勇可贾,倒有些出乎意外。
    “这……你承受得了吗?”
    “唉!大爷不必多说,快吧!”
    麦玉阶身子方自向前一伏,黄通已背着他站了起来,猛可里人影一闪,祝天斗当面而立。
    “相好的,咱们还有梁子。”
    话声出口,一对短刃陡地自袖内抖出,双锋疾下,直向着对方一双眼睛上猛扎了过来。
    黄通早就防着了他有此一手,他虽然负伤颇重,但人到了不顾生死、拼命的时刻,常会有超乎寻常的能力,况乎他有备在先。
    祝天斗一双短刃方自由空而落,忽然间就只见黄通上半截身子向后一收——这种练位气功的运用,事先却是没有一些儿痕迹,待到祝天斗陡然觉出不妙时,招式已经用老了,再想撤回哪里还来得及。
    “勒——”尖锐的风声里,一双匕首已再双双落空。
    祝天斗大惊之下,霍地向后抽身,敢情已经慢了一步,黄通的一双铁掌,蓦地由腹下翻飞而起,施出了一式漂亮的“蝴蝶杀手”,“砰!”的一声,双双击中在祝天斗颈项之间。
    若在平常,以黄通蓄势已久的情况,双掌下处就是一根青石柱子,也能击成碎粉,但是此刻他毕竟内伤过重,虽说是全力一击,亦难能达到如此效果。
    虽然这样,祝天斗也是吃受不起,随着黄通双掌下处,前者发出了一声闷吼,两肩收缩之间,一口鲜血,箭矢也似的喷了出来,整个身子也就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当场昏了过去。
    由于双方距离过近,黄通背上又背负一个人,根本就没有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这一口鲜血来得既是如此突然,竟然无从闪躲,一时被喷了满头满脸都是。
    耳边上响起了一声阴沉的冷笑,紧接着“呼!”一片人影闪向眼前,带着金鸡太岁颀长疾快的身形猝然来到眼前。
    “姓黄的你还没有死么?”
    嘴里说着,右掌轻晃,天空中“啵!”地响起了一声轻震,仿佛闪出了一片掌影,疾如电光石火般直向黄通身后飞去。
    眼前形势,真个是不可思议。
    金鸡太岁扑向黄通,关雪羽却扑向金鸡太岁,典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事实上关雪羽一下场子之初,即对前者采取紧迫盯人的裹身战策。
    双方虽是别开生面的以气机力敌,但是其中险象环生,总非局外人所能了解,任何一方略有疏忽,即难脱杀身之危,虽然这样,金鸡太岁却能兼及其它,向黄通击出一掌,不能不钦佩他身手之离奇万端了。
    关雪羽以全力迫向金鸡太岁,其势绝快,足下向前急跨一步,情急之下,右手真力贯注,一掌拍出。
    这一掌大异寻常,以金鸡太岁之功力,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不得不回转头迎接。
    虽然如此,他却也无意撤回前发的掌力,“啪!”——“啪!”一连爆发出两声脆响。
    第一声是击中黄通背后,第二声是同时接住了关雪羽的一掌。
    由于黄通背负着麦玉阶,那第一掌便由麦玉阶代为接受了。
    像是一阵风也似的,麦玉阶连同着黄通的身子,在对方的掌势里,蓦地腾飞了出去,身边上更自响起了麦玉阶发出的一声惨嗥。
    金鸡太岁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略略觉出先前击中麦玉阶背后的一掌,情形有异,只是迫于大敌当前,已不容他再多思索,一腔怒火随即转向于关雪羽头上。
    “足下是成心要管这件闲事了?”
    “我已经管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你不是我的敌手。”金鸡太岁显然鼓动着他的下腹,只是黑暗里,这个动作并不显著。
    虽然如此,却也逃不过关雪羽的一双眼睛。
    关雪羽这一霎诚然是痛心极了,他亲眼看见麦玉阶中掌摔出,料想着麦氏已万无生机,一时痛彻心肺。
    果真这样,此行任务已彻底失败,尤其愧对命在垂危中的义士黄通,以及麦小乔姑娘,这么一想,不禁热血怒张,决计放手与对方一拼,为死者复仇。
    听了对方的话,他冷冷一笑道:“过龙江,你未免过于自信了吧?”
    说话的当儿,他身躯缓缓地向后退了两步。
    金鸡太岁陡然为之一惊,继而朗笑一声——
    “我这个名字早已经多年不用,想不到尊驾竟然还记在心里,诚然真的是有心人了,尊驾的大名是——”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关雪羽!”摇摇头,过龙江寒声道,“那不是你的真实名字,能有你这般身手的,绝非无名之辈。”
    “信不信由你。”关雪羽双手结盘前腹,已然作好了还手之前的准备。
    过龙江哼了一声,点头道:“看来这一趟,你是冲着我来的了,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让你失望。”
    冷笑一声,他随即又道,“你我对招,倒也干脆,三招之内,必有胜负。”
    关雪羽早先已经领略过对方的无形内功,深深知道对方的厉害,不禁想到临来之前,出云寺的出云老和尚苦苦要留住自己,言下之意,自己此行大有不祥之兆,莫非自己真的就会丧生在对方之手上?
    这么一想,顿时由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
    大敌当前,他当然不敢丝毫疏忽,腹中内炁,早已三度滚翻,很快地已遍布全身,以他功力而论,经过此一番准备之后,已是刀枪难犯。
    ——他伫立的身子,在每一次提聚运力时,都像是有所胀缩。这一番情景一经落入金鸡太岁过龙江眼里,不由心头一懔,他敢情是大行家。
    “这就难怪了。”过龙江冷冷地道,“原来你练过‘万蚁功’——哼哼……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老金鸡说话的当儿,他的一只右手,已经缓缓探出长披之外。
    尽管是黑夜,关雪羽也能看出这只手上的颜色有异,竟然是黑若墨染,显然功力内聚,正是其仗以成名的“黑手功”出手前兆。
    双方都已精力内聚,到了非出手不可地步,似乎只差在一点出手的良机。
    来去不过三五句话,却已无话可说,剩下的只是凌厉无比的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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