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章黑指逞杀功金羽能却敌
    虫声卿卿,落叶在地面上移动的沙沙之声……这一切先时间或毫无意义,而这一霎,却都有惊心动魄之势。猛可里,院墙外传来一连两响的清脆锣声。
    尽管这声音来自远处的报更,静夜里听来却异常刺耳。由于来得正是时候,无形中形成出手的光头,像当头一声棒喝,提醒了当事者双方。
    “呼!”“呼!”两条人影几乎是同时之间穿空直起。
    虽然如此,却有高下之分,关雪羽的起势较高,过龙江起势略低,两者间距不及半尺。双方的势子俱疾,恍惚中,交晃而过,却已交换了一招。这一招太过微妙,除却当事者本人心里有数之外,第三者万难看穿。黑色的长衣,遮住了皎洁的月光,荡起了大股旋风,像是春雨呢喃声中的一双燕子,两个人已快速地分了开来。一南一北,不过是蜻蜒点水般地那么略一沾足,紧接着第二度腾身跃起。一个摔身倒扑,一个折腰反剪。
    势子是一般的疾,双方乍扑的势子里,激荡起一股狂风,风势未已,两个人已二度交合,四只手掌乍合的一霎,显然有惊天动地之势,“呼——呼——呼——”双股麻花儿似的一连三度拧转,“唰!”一声再度分开。紧接着关雪羽一个疾扑,有如出云之龙,直向对方头顶袭过去,其势之快,有如电掣。只是一闪,已来到了过龙江顶头之上。
    过龙江鼻中冷哼一声,抱膝一屈,向外穿出,虽然如此,他却没有忘了施展他的杀手。
    这一霎真是惊心动魄。
    关雪羽施了一招他燕字门不传绝技“出云爪”,原是向过龙江头顶上招呼下去,无如为过龙江事先看破,这一手“铁雨藏龟”施展得险中又险,只听得“哧!”一声,随着关雪羽指尖过处,金鸡太岁过龙江背上长披,已被划开了尺许来长的一道口子。
    这一抓如果再下一些,姓过的可就难保不为所伤了,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关雪羽原以为这一手燕门绝技当可奏效,却没有想到依然为对方险逃了过去。
    一击不中,他知道情势不妙,猛可里在空中一个倒折,设非是有他这般灵活身手,万万不能如此施展。事实上当今武林,能够全凭运息腾身的人,只怕也是屈指可数。
    无如这一次关雪羽所遭遇的敌手,实在是太过厉害,既狠又狡,再加上功力盖世,关雪羽一击不中,再想全身而退,已是妄想,那只是极快的一霎。
    金鸡太岁也似施出了他难得一现的独家身手。那双乍然分开的手,像极了一只展翅雄鸡,上撩的指锋,既快又准地,直向关雪羽的心窝扎了过去。
    这是他每遇强敌,动手不变的诀窍,“出手穿心”堪称一绝,并世无双。
    关雪羽心中不禁一凛,自忖着必死无疑。
    偏偏就在此一刻,好生生地扬起了一阵疾风。
    这阵风来得好,至于风势之中凑杂得还有些什么别的物什,可就弄不清楚了。
    总之,当它淬然袭向金鸡太岁过龙江时,过龙江不得不把运出的手掌,强行收回。
    虽然如此,他老练的出手,在临回的一霎,兀自运用内功中“透点”的隔空指力,点中了关雪羽右胁上下的“桑门”一穴。
    关雪羽只觉得身上微微一麻,情知不妙。
    要是一般常人,只怕当此一霎,早已横死当场,或是动弹不得,关雪羽何许人也,自不能同提并论。
    虽然如此,这一霎,他也感到冷汗淋漓。
    性命攸关之际,不得不全力出击,乘着真力还未曾散开之前,在空中一式鹰翻,右手分处,施展出他燕家救命绝招之一的“断魂掌”法,一掌劈出,其力道足有拔树倒屋之势。
    过龙江想不到对方在身中了自己“黑指”之后,兀自余勇如斯,确实令人惊异不置。
    这一霎,他心情十分紊乱,既惊于关雪羽身手了得,又复觉出先时那一阵风,来得可疑,尤其是风中掺杂着的一些细小沙粒,其力道大悖常情。
    眼前当然不是他细想的时候,首先,关雪羽这救命一击——“断魂掌”就不得不令他腾身回避。
    过龙江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之下,腾身而退,“唰——”退开三丈开外。
    关雪羽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奋身一跃,没身于黑暗之中。
    这一跃,已尽其全力,足足纵出四五丈开外,再加上过龙江后退之势,无形中已是十丈开外。
    那是一片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关雪羽身子一经落下,就地一滚,翻出丈外,才觉出全身麻软不堪,几乎走动皆难,以他所练的内炁功力,虽然是可以打通各处关隘穴窍,无如这阵子麻痹之感,来得大异常情,如非他强自镇压,几乎有攻心之势。
    这一来,他才知道其势果然厉害,身子一缩,局促于一堵亭角之下。
    却有一只细着柔荑的手,猛可里自暗中探出,扣住了他的右手穴脉。
    关雪羽心头一震,正待出声,耳边上传过来细柔的女子口音道:“嘘,不要出声。”
    知道了对方并无恶意,关雪羽也就不再吭声。
    紧接着一股暖流,发自对方那只纤纤玉手。
    关雪羽心头一暖,原先的寒意,顿时去了一半,只是那阵子麻痹之感,并未退却。
    无论如何,较之先前之一霎,却是舒坦多了。
    黑暗里,难以打量这位姑娘的娇容月貌。
    关雪羽似乎已经认定她是谁了。
    “谢谢你,麦姑娘。”
    说了这一句,他颇似力不从心地闭上了眼睛。
    那位姑娘鼻子里娇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那袭高身子,自一开始就掩饰在眼前的石柱子后面,这地方,借助着高大的厅堂屏障,原本就够黑的,再一掩遮,神仙也难以察觉。
    关雪羽自然心里明白,大敌当前,可不敢丝毫大意,细小如呼吸之声,亦不敢带出。
    那位姑娘比他还仔细,睁着一双伶俐的眼睛,全神向暗中注视着,不时还适当地调整着她站立的角度。由于她那只纤纤细手一直紧扣着关雪羽的腕子,无形中关雪羽也只能跟着她移动。
    当然,这番动作是含有作用的。
    紧接着,当空一阵衣袂荡风之声,像是夜幅经空般地,飘过来一条人影。
    落地之后现出了过龙江高颀的身影。
    黑得紧,所能看得见的,也只有那一双精华毕现的眼睛,闪闪有神。
    风势时起又歇,地上的枯黄落叶,沙沙作响。
    过龙江,关雪羽,以及那个倚向亭柱的高挑长身姑娘,谁也没有出声。
    静静观察了一番,过龙江一声不吭地这才去了,临去之前,他脸上所显示出的鄙夷、仇恨表情,却在关雪羽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关雪羽既愧又恨,自从出道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敌手,无可否认,对方过龙江之功力,要较他胜上一筹,今夜如能侥幸不死,全系身后麦姑娘的临时抢救,这番恩谊是难得的。
    他此来原是为解救麦家之危,想不到临到头来,反倒要人家姑娘临危援手,实在是不大好意思。
    令他惊异的是,这位麦姑娘功力之高,似乎已与自己不相上下。
    这一点只凭她握着自己那只手上所传来的气机,即可证实。如果没有极深的内功造诣,何堪臻此?关雪羽心中暗自钦佩。
    “多谢姑娘搭救,我好多了。”
    “是么?”身后姑娘俏皮地道,“我看不见得吧?”
    声音很低,关雪羽也只能模糊听见。
    他有说不出的倦怠感觉,全身麻软不堪,但是一想到麦家上下安危,有如万蚁钻心,实在静不下来。
    “姑娘,你父亲伤势如何?他……”一想到麦玉阶很可能已死,大为内疚,叹了一口气,下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
    “你放心吧,我父亲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轻轻哼了一声,她淡淡地道,“别光顾人家,还是看看你自己吧!我看你倒是有性命之忧呢!”
    这几句话一经传入关雪羽耳中,由不住吃了一惊。方才一来对方说话的声音太低,再者大敌当前,只顾敌人还来不及,未及分辨。这时才陡然警觉到对方口音有异,虽然十分耳熟,但绝非是麦小乔,这一点是可认定。
    心念微动,情不自禁地偏过头来,向对方打量一眼。
    夜色虽暗,却亦难逃关雪羽观察之微,一望之下,由不住令他心头一震,半晌作声不得。
    面前站立的这位姑娘,哪里是麦小乔?由其俏立的轮廓,以及她特赋的气质风华,立刻使关雪羽恍然警觉到,对方敢情就是今晨小店所邂逅的那位凤姑娘。
    这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呆了一呆,苦笑道:“原来是你,凤姑娘。”
    对方少女微微一笑,半嗔地道:“难得关先生还记得我的名字呢,我还以为你心眼儿里就只有一个……”
    那麦姑娘三字,总算没有说出来,大眼睛滴溜一转,向外面瞟了一眼。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出去再说。”凤姑娘打量着他,眉头微皱道,“你本事不是大得很么?怎么这会子成了这副德性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瞧着他:“怎么样,能不能走?”
    关雪羽平生何曾为人奚落过?想不到此刻为对方一个姑娘揶揄打趣,一张脸实在有些挂不住,无如对方救助之恩,不容抹煞,听其语气亦不过玩笑性质,自然不便为此发作。
    当时听在耳中,冷冷哼了一声,倔强地道:“不碍事,我自己能走。”
    一面说,霍地用力站了起来。
    凤姑娘颇似惊讶地道:“啊?”
    一声未毕,关雪羽只觉得两膝一酸,身子一闪,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凤姑娘眼明手快,轻舒玉腕架住了关雪羽一只胳膊,总算没有让他摔倒地上。
    “你呀,这就别逞能了吧!”凤姑娘又气又怜地望着他,“亏你还有什么一身好本事呢,却是一点儿见识也没有,难道你不知道,金鸡太岁的‘断魂指’毒入骨髓么?”
    关雪羽原本心中就有几分疑惑,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得心头一凉,一时万念俱灰,轻轻一叹,未置一词。
    凤姑娘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得了,我背着你吧,不瞒你说,那只老金鸡要是再找回来,我跟你也差不多,一样打不过他,没办法的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来吧,少爷,你也就别拿架子了。”
    一面说,转过身子真的蹲了下来,却侧过脸,似羞又笑地瞧着关雪羽,自己也怪害臊的样子。
    关雪羽摇摇头道:“多谢姑娘一番好意,只是,我不能现在就走。”
    “为什么?”
    凤姑娘缓缓站起来,疑惑地看着他道:“难道你还不死心,还要找他拼命?”
    “那倒不是……”
    关雪羽很是伤感地摇摇头,道:“我此行发过重誓,只要我关雪羽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令姓过的得逞。”
    说到此,他黯然苦笑道,“此事因是万难,但我却别无选择,这里杀机四伏,姑娘方才援手之恩,在下永铭于肺腑,姓过的不是傻子,说不定过一会儿又会转回,姑娘为万全之计,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凤姑娘看着他,似嗔又怜,无可奈何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怕死贪生的人了,那好吧,谁叫我们两个有缘呢……老实告诉你吧,姓过的那个跟班的,已经被我点了穴,制住了,麦老头跟那个姓黄的,目前也都没事,已经藏起来了。这一下,你总可以放心走了……”
    一面说,杏目流转,打量着附近动态,显示着十足的机警伶俐。
    关雪羽听她这么一说,不禁略放宽心,却又有几分迷惑,灼灼双瞳,直向对方注视不语。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莫非还不相信么?好吧,我就陪你去一趟,你看见了他们,大概也就放心了,总可跟我走了。”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
    凤姑娘立刻面现笑靥道:“来,我背着你。”
    关雪羽怔了怔,轻叹道:“在下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何蒙姑娘如此思待……却是关某受之有愧。”
    凤姑娘原是一张笑脸,被他这么一说,似乎微微一怔,继而竟呆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又现出了笑脸。
    “老实说你这句话,还真地把我问住了……”凤姑娘面上讪讪地道,“我要想一想才能告诉你……喂,你倒是走不走呀!”
    关雪羽原以为她阅历既深,行为必然亦甚老道,此刻看来,对方分明真情未开,不失冥顽,倒是自己方才那一问,有失孟浪,似乎多此一问。
    轻轻一咳,关雪羽道:“不能劳累姑娘,只请助我一臂之力就行了。”
    凤姑娘一笑道:“好吧,真要是不行,你可得先招呼一声,待会摔着了可不是好玩儿的。”
    关雪羽在彼此对答之际,早已聚集本身内力,把蔓延身上的阵阵麻痹,自强置于丹田一处,以他功力自可办到,一生要强,所向无敌,更不愿在对方姑娘家面前示弱,聆听之下,一鼓作气,真的挺身站起来。
    凤姑娘拍了一下手笑道:“好,真有你的。”
    话声方落,就见关雪羽忽地又坐了下来。一面轻声道:“小心。”
    凤姑娘赶忙向下一蹲,缩向柱后。
    二人方自藏好,只听见当前树帽子上一阵沙沙声响,紧接着人影飘动,面前已闪出一人——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
    由于在暗中处了一段甚长时间,关雪羽与凤姑娘均已经习惯黑暗中视物,是以把对方看得十分清晰。
    过龙江似乎因为找寻关雪羽不着,更兼以自己手下跟班祝天斗为人点了独门穴道,以他之功力见识,居然解他不开,因此想到很可能另有高手在场,是以越加忿怒无名,偏偏对方沓如黄鹤,竟是找他不着。
    这时只见他满面怒容,圆睁着两只眸子,频频向四下打量着,一面频频冷笑不已。
    “姓关的,你跑不了的,我知道你藏在哪里。”
    嘴里虽这么说,两只眼睛兀自左右频频逡巡不已,风引树动,一排翠竹“刷刷——”
    摇曳不已。明月当空,却驱不走令人心悸的眼前阴森气氛。
    过龙江如电双瞳,继续静静地在眼前搜索着。
    关雪羽察其来势,几乎已接近自己不远,不由暗自心存戒备。
    他即以传音入秘的功力,鼓足下腹,把一丝声音,传向凤姑娘耳边说:“姑娘不要害怕,若然他来到这里,我当以‘大霹雳手’取他性命便了。”
    这两句话说得至为凄凉,凤姑娘何许人也,一听也就会意。
    他轻轻一叹道:“这么说,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那是因为“大霹雳手”这门功夫,固是厉害绝顶,惟在于万不得已情况之下最后杀手功力,一施展,敌人固然非死即伤,自身却以全身气血一鼓作气而爆炸必死无疑,是以非到最后拼命关头万不得已之情况下,是不会想到这么施展的。
    关雪羽苦笑了笑,没有置答,他何尝又愿意这么施展,只是想到了本身已为对方毒指所伤,以金鸡太岁之狡黠凌厉,所炼之毒,必然独树一门,除却其本门之外,外人无能解开,横竖是死路一条,也就无所谓一拼了。
    二人对答,全是以“传音入秘”互通,外人即使近在咫尺,也难听见。
    凤姑娘惠心兰质,对于关雪羽之伤势,早有所见,正想传音过去唤他稍安勿躁,嘴唇方动,未待出声,却只见眼前黑影略闪,金鸡太岁过龙江已现眼前。
    过龙江来得突然,二人俱不禁为之一惊,只道是二人藏身之处,已为其所发现。却是皇天有眼,恰恰就在这一霎,对面竹梢“刷刷”声中,蓦地扬起了一只乌鸦。
    金鸡太岁过龙江似乎已将举步前迈,耳闻及此,陡地一个旋身,“刷”地掠身而起,一连两三个起落,直身着那排竹林扑了过去。
    这一霎良机难逢,凤姑娘一拉关雪羽道:“快走。”
    单手就势向关雪羽腋下一抄,蓦地腾身而起。
    关雪羽随着她的身势,也自施出全力,奋身一跃,配合得恰到好处,与金鸡太岁过龙江成了背道而驰,自不会为其发觉。
    凤姑娘轻功竟是出奇得好,关雪羽人在伤中,万非所及,本来还怕跟不上,落后太多,待到一经腾起,才知道对方凤姑娘那只搀着自己的手,十分着力,根本无须自己费什么力气,只须配合着起落姿态,便可如意纵行。
    有此一见,关雪羽才忽然警觉到敢情这位凤姑娘身手十足惊人,即使自己未尝负伤之前,也不过与她在伯仲之间。
    这个突然发现,使得关雪羽暗自惊心,实在弄不清对方姑娘的来路家数,因为能具有如此身手的人,必须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凭着自己阅历,竟是一时猜她不出。
    当然,眼前时机紧迫,根本不容他涉及旁念,这位凤姑娘敢情对麦家并不陌生,夹持着关雪羽一连五六个闪纵已来到侧院。
    这里原插着一盏高挑长灯,凤姑娘手势轻起,只听得灯“啵”一声光焰立熄。
    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凤姑娘道了一声“快”,拥着关雪羽只一转,已进入花厅之内。
    厅内点有一盏纱罩灯,光华闪烁,影像婆娑。
    关雪羽心中正自不解,何以她把自己带来这里?
    凤姑娘却先已猜出他的心意道:“刚才麦老头同着那个姓黄的就在这里,说是里面有一间暗室。”
    “原来如此——”
    关雪羽心中想着,二人已迅速来到里间,却只见一人自暗中忽地闪出,倒是吓了一跳。
    凤姑娘一声清叱,拳掌待发,关雪羽延臂拦阻道:“且慢,是自己人。”
    这个“自己人”好生好奇,圆睁着滴溜溜一双大眼睛,只是在凤姑娘身上转着,细腰丰臀,个头儿高高的,端的是“婷婷玉立”,忽然间的现身出来,与眼前的凤姑娘这么一比,可真有几分相似,难分轩轻。
    凤姑娘倏地后退一步,转向关雪羽看了一眼,意思是要他说来人身分。
    “这位是麦家姑娘……麦小乔。”
    几个字说得甚似吃力,麦小姐惊得一惊,这才发觉到关雪羽负伤了。
    “麦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关雪羽强打精神道,“令尊与令堂还有黄兄他们呢,可好?”
    麦小乔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里噙着泪。
    “关……先生,你这是受伤了?”
    关雪羽回以苦笑。
    “是黄大叔说你现身救了他和爹,我这才出来接应你,想不到……”
    一面说,她赶忙上前去搀扶,看似受伤颇重的关雪羽,不意却被凤姑娘的一只手给挡了回去。
    “这位关兄的安危暂时由我负责,你就不必多事了。”
    话是够冷的,神色也够冷的。
    麦小乔微微一怔,窘笑道:“也好,就请二位随我快进来吧。”
    身子向后一倚,只听“吱呀”一声,启开了一扇暗门。
    麦小乔向外一闪,情不自禁地又想去扶关雪羽进去,不意却被凤姑娘的眼神止住,在这些小地方,凤姑娘竟是这般认真,麦小乔觉得很好笑,干脆连关雪羽的衣边都不沾一下,都由得她服侍去好了。
    然而,麦小乔心里却关怀着关先生,正所谓“最难风雨故人来”,想想自己冤枉了人家,尤其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人家来了,救了爹,自己却受了伤,就只是这番心意也值得自己为他感激落泪。
    虽只是照面间的匆匆一瞥,麦小乔已发觉出关雪羽的伤势非比等闲——以他那等武功之人,竟然举步维艰,伤势之严重,实可想知。
    凤姑娘搀着关雪羽进入。
    就在这一霎间,身后传进来一声阴森的冷笑,一人用着沉着的口音道:“果然不错,这里还藏有机关。”话声出口,一条人影箭矢也似的,直射眼前,连同着他前进的身势,带来了冷厉的大股劲风。
    麦小乔万万也没有想到事到临头,兀自“百密一疏”,心惊之下,两只手掌上运足了功力,一声清叱,直迎着这人来势,迎头痛击了过去。
    无如对方这番来势实在过于强大,麦小乔虽是施展了全身之力,迎头夹击,奈何较之对方的力道,还差得远,两者甫一交接之下,麦小乔只觉得其力万钧,简直难以招架,身子一个踉跄,直向后面倒退了出去。
    来者显然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本人,似乎也只有他,才有这等功力。
    非但如此,随着他前进的姿态,双手同时向外递出,十指张开,形如幻影般,直向麦小乔双肩上抓来。
    麦小乔仿佛看见对方双掌间一片漆黑,陡然间记起了一门失传武林的功夫,大吃一惊,双掌猝然一合,用“玉座观音手”的招势,直向对方脸上击去。
    然而金鸡太岁的出手,却是形如幻影,明明看他奔向两肩,其实却又不是,容得麦小乔招式递出,这才恍然觉出了不妙——
    耳听得“呼——”的一声,一股疾风,带着过龙江庞大的身躯,直由她当头掠了过来。
    也就在同时之间,麦小乔只觉得背上一麻,由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过龙江却已由其头顶上快速掠人。
    一想到暗室内的父母可能受害,麦小乔尖叫了一声,循其势自后扑入,却已有些力不从心,身子方一进入,只觉得腿下一软,一跤坐倒在地。
    密室内显然由于来了这么大批不速之客而为之大乱,特别是最后进来的金鸡太岁过龙江,对于在场各人来说更是具有震撼之力。
    惊乱的场面不过仅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瞬息之间,又恢复到了平静。
    麦小乔显然在与对方一接触的当儿,已经受了伤,这时生恐父母受害,娇叱一声,奋力扑前,无如两只腿恁是不听使唤,身子方来到父母跟前,脚下一软,晃了一晃,几乎又自跌倒。
    却被黄通一只有力的手按架住。
    “姑娘……你也受伤了?”
    此刻的黄通,看上去满脸通红,大异于昔日,圆睁着两只眼,他早已不止一次的大口吐血,眼前竟然还能保持着不倒,更像是余勇可贾,倒也奇怪。
    麦小乔挣开了黄通扶持的手,倚墙而立,右手轻翻,龙吟声中,已把一口长剑掣在了手上。
    “姓过的,你敢……”
    金鸡太岁过龙江直挺挺的倚门而立,脸上显示着微微的笑,一种胜利的微笑。
    他所引为第一强敌的关雪羽,已为他毒指所伤,眼前的麦姑娘亦复如此,黄通更不用说,眼前已是稳操胜券,最难得的是这些人齐聚一堂,自己独据当门,便不愿一人逃脱。
    过龙江自满之余,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眸子,徐徐自各人身上掠过。
    麦玉阶呆坐一隅,垂首不语。
    麦妻紧紧握住女儿一只手,只是流泪,她身子抖颤得那么厉害,想嘱咐女儿句不要她逞强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老奴麦贵,江婆婆,丫环碧喜呆若木偶的席地而坐。
    黄通、麦小乔左右护侍着麦氏夫妇,前者二人虽然称得上一流身手,但是过龙江并不十分把他们看在眼中,更何况他们还身负重伤。
    过龙江眼光比较注意的是关雪羽,这才是他生平罕见的敌手,然而对方既已为自己毒指所伤,肯定的性命不保,大可不必再加提防。
    于是,现场所剩下来的便只有一个人了。
    过龙江的眼光随即落在凤姑娘身上。
    凤姑娘也在注视着他。
    “我明白了。”过龙江冷冷地道,“大概点伤我手下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凤姑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事实上,她也是现场惟一还能保持住实力的一个人。
    “你可是麦家的人?”
    凤姑娘摇了一下头。
    “与麦家沾亲?”
    凤姑娘又摇摇头。
    “好,又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过龙江冷峻地道:“我本可饶你不死,可是你既然伤了我的手下,情形便又不同,我是不吝惜多杀一个人的。”
    凤姑娘一笑道:“是么,我看你就杀不了我,非但杀不了我,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人,你都杀不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微微一笑,当她是个笑话,或是“童言无忌”。
    他的眼光遂落在麦玉阶身上:“麦老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麦玉阶张开眼看了他一眼,轻轻一叹,摇摇头又闭上了。
    过龙江徐徐地道:“黄金万两命一条,算算一共有多少?”
    目光在室内一转:“这里一共是九个人,你可以自救,也可以救人,只看你要钱还是要命了,记住,我是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去考虑的。”
    黄通冷森森一笑,插口道:“姓过的,我家主人已为你掌力所伤,迟早丧命,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莫非连老弱妇人也要下毒手不成?”
    过龙江鼻中哼了一声,心中忽然动了一动,忆起方才确曾向麦玉阶发过一掌,当时虽是距离甚远,但以自己功力,也足能使其毙命,当时情形,明明似见麦玉阶中掌飞滚而出,照理说以其平凡老朽之身,此刻应该是早已命丧黄泉,然而此刻看来,对方不过只是一些皮肉擦肿外伤而已,这倒是一件稀罕之事,诚属令人不解。
    他心念一动,却是胸有成竹,冷冷一笑道:“麦老头既是要钱不要命,我又何吝于多杀上几个人呢!”
    话声一落,陡然间自丹田提升起一股内力,举掌平胸,呼啸一声,直向麦玉阶当胸推去。
    这一掌力道,为释存疑,过龙江特别施展出一门绝功,慢说是一个不曾习武的老夫当受不起,即使是一堵青石,也料必会应掌而推,击成粉碎。
    密室内就在过龙江举掌推出的一霎,激荡出大股旋风,其势猛锐之极。
    过龙江五指箕开,内力十足,这一掌非但麦玉阶首当其中,万难逃过,即使麦老夫人以及黄通与麦小乔等一干人,也全在其照顾之中。
    麦小乔与黄通虽说武功高强,无如此刻俱在重伤之中,面对着过龙江如此充沛浩大内力,俱不禁心头吃惊。
    一旁默坐调息,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关雪羽,蓦地长眉一挑,他虽然亦在毒伤之中,便是当他发觉到过龙江竟然施展如此凌厉杀手,意欲一举而歼众人时,亦不能保持沉默。
    过龙江所施展的这门绝功,其实在武林之中,并非真的绝无仅有,最起码燕字门出身的关雪羽,就是一个行家。
    无独有偶,凤姑娘竟然也是行家之一。
    事实上这位凤姑娘对于过龙江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密切的注意中,她原是不欲多事,直到关雪羽要带伤出手,才不得不挺身而出。
    一阵风也似的,带着她窈窕的倩影,陡然间闪身而出,随着她递出的一双纤纤玉手,“排山运掌”。呼一声,发出了大股掌力。
    密室内原本空间就不甚大,如何当得起这等劲道?
    在轰隆隆一阵声响中,四壁皆摇——
    在双方的力道猝然接触之下,过龙江的一身长披陡地凌空向后扬起,但他却能稳步原处纹丝不动。
    凤姑娘功力毕竟略差一等,身子晃了一晃,约莫向后退了半步,雪白的脸上猝然涌起了一片红潮,随即又再消失,脸上便无任何迹象可资观察。
    金鸡太岁过龙江脸上显示着简直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双眼睛几乎有所畏忌地盯在凤姑娘的脸上。
    “当今天下,擅施无形罡气的门派不过三五,这其中多有牵连,姑娘你报上门派,免有误伤,请教——”
    说话时,他气机内沉,一双眸子尤见菁华,足证明他早已作好了第二次出手的准备,果真是二度发掌,当较第一次更具功力,凤姑娘是否再能挺受得住,可就大有疑问。
    凤姑娘偏偏却是好涵养,听了他的话,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难得你竟然还会顾及几分故人之情,足见天良未泯,我的名字可不能随便告诉你,至于我从哪里来的你应该可以猜出来,用得着我说么?”
    过龙江冷冷一笑道:“今日之势,即使姑娘道出了身分门派,也只怕难以自了,哼,你既练有无形罡气,当非寻常之辈,再请接我一掌便了。”
    话声出口,不容分说,举手一掌劈面而来。
    一旁的关雪羽看到这里猝然一惊,过龙江功力如何,他方才已有领教,以眼前情形论,这一掌外表看来,虽是不文不火,实际上骨子里,当是大有可观,偏偏自己此刻全身为对方毒息所侵,举动皆难,更无能出手相助了。
    眼前这位风姑娘既练有“无形罡气”,当然大有来头,只是想来却绝非过龙江之诡谲阴沉可比,无如“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却是无能助她了。
    心念方转,凤姑娘已出掌相迎,看上去与对方一般不文不火,“啪”一声,声音不大,却震得每人耳鼓发麻。
    两只手掌其实并没有接触,当中间隔至少在尺许左右,只是内气的接触。
    凤姑娘长长的一双眉毛,往上挑了一挑,白皙的脸上,再一次泛出了红潮,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声狂笑道:“好。”
    只见他高大的身子蓦然之间往下一坐,右手举起,一只手掌黑同墨染,正是其仗以成名的“黑手功”。
    关雪羽虽半身麻痹不堪,看到这里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他深知对方“黑手穿墙”功力,天下无敌,凤姑娘万难接住,自己焉能坐视?
    万般艰难里,关雪羽举手发出一掌,这一掌是用“无形罡气”发出去的,虽是最后余力,却也非同小可。
    关雪羽一掌发出之后,再也难以保持着原来坐姿,身子一软随即倒了下去。
    过龙江一掌发出一半,猛然里感觉到侧面强力劈面,他久经战阵,根本不待与对方掌力接触,一闻其声,已知究里,心中一惊,不敢轻视。
    浓眉乍挑,左手侧翻,劈出一股掌力,右手出势不变,照旧直向凤姑娘击出。
    凤姑娘敢情是大有来头之人,就在过龙江掌势方自递出的一霎间,只见她双手一合,十指外翻,拧肩错臂,施出了极其诡异的一招。
    过龙江乍见之下,神色一变道:“啊——”蓦地腾身,向外掠出了三尺开外。
    凤姑娘竟然实实地接了他的一掌。
    当她收势站好,那张脸看来更见苍白,却挂着一脸微微的冷笑。
    现场这一霎,变化多端。
    关雪羽自发出了最后一掌,似已余力用尽,原本尚能以内力锁住毒息,此时便无能为力,毒势既发,看来形同废人。
    麦小乔站在母亲的身边,既感分身乏术,却有无限同情,心里涌上一阵难受,忍不住低头落下泪来。
    过龙江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凤姑娘一人身上。
    他似有无限的感慨,向着凤姑娘抱了一下拳,道:“姑娘是来自‘七指雪山’的传人,那可失敬了。”
    凤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缓缓地道:“我以为你早就应该看出来的……”
    过龙江凌厉的目光,在各人的面上一转,恨恨地落向凤姑娘道:“这件事原与姑娘无干,你又何必。”
    凤姑娘秀眉轻扬,插口道:“既已置身,又何必多言。”
    过龙江浓眉乍展,杀机重现,一声冷笑道:“过某人生平言出必践,可不能就此坏了规矩,姑娘可以自去,只是这等人却要留下来。”
    “太迟了……”凤姑娘摇摇头道,“除非你先杀了我。”
    过龙江冷冷一笑:“这件事原与你没有关系。”
    “不错!”凤姑娘微微一笑,“可是现在我却已置身其间,如果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就得把我也算在里面。”
    过龙江呆了一呆,神色有异地道:“贵门不入江湖已有数十年之久,姑娘的出现,不能不令人有所怀疑。”
    凤姑娘冷冷地道:“这么说,你仍然对我心存疑惑了?”
    微微一笑,她随即探手翠袖内,蓦地自其间抽出了一根金色的长羽,晃了一晃:
    “你可认识此物?”
    过龙江神色一凝点头道:“这就是了,姑娘竟是金凤堂的传人,失敬之至。”
    凤姑娘哼了一声,收回了金羽道:“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莫非连凤七先生的面子,你也不赏么?”
    金鸡太岁过龙江恨声一叹,只见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站定道:“好吧,当年断魂谷,凤七先生飞索救命之恩,过某不敢稍忘,今夜之后,两不相欠,就算扯平,若下次再见,却是另当别论,过某去了。”
    话声一顿,人如狂风卷起,两扇门户一开复合,随即无踪,密室之内冷嗖嗖的,只剩下了满室清风。
    凤姑娘这才似松下了一口气,取出绣帕一方,捂在嘴上轻轻咳了几声,就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霎间麦氏夫妇才似大梦初醒,抱头痛泣出声。
    麦小乔十分憔悴地坐在椅子上,似是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关先生……他受伤了,快……瞧瞧他去……”
    不意她自己中毒更深,说了这两句话,机灵一连打了两个寒噤,便似面人儿般,无力地把身子倚向坐椅。
    倒是黄通兀自挺立如旧,他早已注意到了关雪羽,只是方才大敌当前,护主有责,无能分身,这时见状抢步来到了关雪羽跟前,伸手搀住他一只胳膊:“关先生你?”
    正当他待把关雪羽由上扶起,却被另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那是一只十分纤细白皙的手。
    “你不知道。”是凤姑娘的声音道,“还是交给我吧!”
    黄通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已来到了眼前。
    “是,”黄通后退一步,“姑娘偏劳。”
    凤姑娘另一只手抄向关雪羽身上,竟把他整个托了起来,转向一旁,轻轻地把他的身体放在长案之上。
    麦玉阶老泪纵横地偎上来道:“关先生……”
    凤姑娘向着他微微摆了一下手,意思是叫他不要多说,麦玉阶心头一惊,顿时住口不言,他此刻心里乱极了,包括这位凤姑娘在内都是他的恩人,满腔感激,却不知向谁吐诉才好,摇头一叹,退向一旁。
    却听得一旁麦夫人哭泣道:“老爷,快来看看吧,小乔她……不好了。”
    麦玉阶吃了一惊,才注意到自己女儿敢情伤势不轻,但见她粉颈深垂,一头秀发长曳地面,显然已昏了过去。
    屋子里一阵大乱,几个人都慌了手脚。
    凤姑娘一只手正为关雪羽切脉,见状秀眉轻颦,道:“你们不要惊慌,她死不了的,还有我呢。”
    麦氏夫妇正自伤心,聆听之下,全都止住悲声,大家的眼睛,都向这位凤姑娘望去。
    凤姑娘轻轻一叹,在她来说,还不曾遭遇过今天这等尴尬之事,以她昔日之娇宠任性,行事果断,天大的事情,一经插手,快刀斩乱麻。无不干净利落,顺理成章,想不到眼前所遇,竟是这般碍心碍手,既不能狠心一变,便只得一一抚就,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与她昔日处事为人大相悖谬,却又奈何?
    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面子上可不能不与闻问。
    不期然的,落下来的眼神儿,正与关雪羽张开的那双眸子相接触,四只眼睛对望之下,后者眼神里显现着感激与祈求。
    凤姑娘原本皱着的眉头,竟为之舒展开了,脸上这才微微显现出一些笑意。
    “你醒了?”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嘴皮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说“谢谢”两个字。
    “你就别客气了。”
    满屋子的人都注意她,她却似只注意着关雪羽一个人。
    “这我可就放心了。”凤姑娘素手轻扬,把头垂向前胸,金带扎着的大束发掠向肩后,只是低眉看着他,“你果然内功精湛,要是差一点的人,只怕就醒不过来了。”
    一面说,她探手身侧鹿皮革囊,取出了一个绿光铮亮,十分晶莹可爱的扁扁玉匣,打开匣盖,面色微异,迟疑着由里面取出了一粒丹药。
    “这是金凤堂续命金丹,吃下去可以保住你真气不散,也可让你少受点罪。”
    关雪羽感谢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只见他牙关紧咬,似乎连张嘴都无能为力。
    凤姑娘怜惜地摇了一下头,伸出纤纤玉指,在他下额上微一着力,启开唇齿,乃将那扁圆粒的续命金丹放进了他的嘴里。
    “很快你就知道它的灵效了。”凤姑娘打量着他的脸微微一笑,“我发现了你的一个秘密,原来你是燕……”
    她原想说出“燕字门”三字,忽然感觉到关雪羽眼神里的制止之意,便临时止住没有说出,目光四下里一转,才似霍然警觉到,这屋子里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的举动。
    尤其是麦夫人,眼见爱女毒发,昏死当场,而现场又似乎只有这位活菩萨凤姑娘一人可以救治她,偏偏对方只似关心关雪羽一人,竟不把自己的女儿死活着在眼中,心里之焦虑沮丧便也可想而知。
    凤姑娘轻轻地“哦”了一声,才似忽然想起来,正等待站起,却见关雪羽嘴唇里面蠕动,似有话待说。
    “你有什么要关照我么?”
    关雪羽自服下对方所赐赠的那粒续命金丹,虽只是片刻之间,却已有了妙用,丹田一暖,便有了无限生机。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总算能够开口说话了。
    目光一转,视向一旁的黄通,又扫过毒发昏睡的麦小乔,最后又落向凤姑娘脸上,却是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凤姑娘点了一下头道,“你可是要我也救治他们?”
    关雪羽点点头道:“姑娘高情。”
    凤姑娘苦笑了一下道:“好吧!”
    杏目一转,看向昏睡不醒的麦小乔,姗姗移步过去。
    麦夫人老泪纵横地道:“好姑娘,快救救她吧,迟了怕来不及了。”
    凤姑娘仔细地在麦小乔脸上看了看,惊道:“她原来伤得这么重。”
    随即动手,一连在麦小乔全身点了十数处穴道,仔细再看却是毫无动静。
    凤姑娘秀眉微颦,左右看了在场之人一眼道:“你们之中,哪一个精通气穴之理?
    可来帮我一下么?”
    黄通原在一旁默坐不语,聆听之下,霍地站起来抖擞精神道:“在下听使。”
    凤姑娘这才向他看了一眼,点头道:“是黄兄么?”
    黄通抱拳躬身应道:“不敢,在下黄通。”
    “你的功力确然扎实,很是难得。”凤姑娘含笑说道,“我原以为你受伤甚重,暂时不能行动了呢?”
    黄通苦笑了一下,大步踏前。
    凤姑娘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身上长衫尽湿,前胸处留有一大片血渍,不禁微微一惊,道:“你……果然伤势很重,到底伤在哪里?”
    黄通一笑道:“不碍事,一时气忿,呛了几口沸血而已,姑娘事不宜迟,还是请先救治我家小姐要紧。”
    凤姑娘看着他眉头微皱,颇似有些奇怪,她深精医理,如果真如黄通所言,呛吐几口沸血,在练武之人来说,并无大碍,只须调服几帖补元润肺的灵药,调养些时日定可痊愈,否则,情形可就不妙。
    她虽然心生疑惑,但是黄通本人既如此自承,便不多疑。
    黄通站在一旁,再次抖擞振作道:“姑娘请吩咐吧!”
    凤姑娘点点头道:“你家姑娘虽是为金鸡太岁毒掌所伤,但亏了她内功底子颇好,看来真气未散,真要是真气散开,便是华佗再世,也没有办法。闲话少说,我现在出手,用九转真力,护住她的丹田,你却要出掌,听我所报出的穴道,一一抚按她全身穴口,将全身穴路全数引通,这是很费力的,我只怕你身子吃受不住,你却要想想,不可勉强自己,否则更伤自己……”
    黄通听罢她所言哑然一笑,道:“姑娘请放心,在下曾习十年‘碎马’之功,当不致误了姑娘的大事。”
    凤姑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道:“这就很难得了,看来你与西北道的马二先生,是颇有些渊源了。”
    她边说边自动手,先是搓动两只手,待到内外功力达到一个定数,才将火热的掌心,贴向麦小乔“气海”穴上,后者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黄通这时双腿跨开站立,频频提运着真力。
    昔日原来是轻而易举之事,想不到现在行来,竟是这般不易,他屡试屡败,霎时之间已是大汗淋漓。
    凤姑娘偶一抬眼,见状惊道:“你怎么了。”
    黄通总算自将一口真力运接上,若有所失地笑道:“这就行了……姑娘请招呼吧。”
    凤姑娘每见黄通,所行多异,越觉对方情况不妙,只是眼前已不容有所更异。
    她冷冷一笑,锋利的目光直射向黄通脸上:“你这是何苦?”
    黄通真力既接,一口真气霎时走贯全身,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容不发,只涨得面红耳热,双目如火。
    “姑娘请。”
    一句话说出,直有气冲发梢之势。
    凤姑娘见状,轻叹一声,一连报出了“左右玄机”、“海底”、“扶桑”几处穴名。
    黄通应了一声,举掌待发,容得这只手掌,几乎已接触到麦姑娘胭体之一霎,忽然止住,微怔了一下,想到“大行不顾细节”,也就不再迟疑,随即按掌其上,即行推接起来。
    凤姑娘原以为他伤势不轻,尚有些担心他内力不济,难免力不从心,却没有想到对方功力竟是如此充沛,与自己所发之真力一经会合,立时打开了一条通路。
    “很好,就是这样。”
    凤姑娘于是接二连三地报出了一连串的穴道名称,黄通果然不负使命,掌到力到,就这样一连百十掌后,眼见着麦小乔苍白的脸上渐次有了血色,忽然长长发出了呻吟之声。
    凤姑娘这才点点头道:“好了,她总算醒过来了,你也可以喘口气歇歇了。”
    黄通闻听收住掌势,一时气涌不已,似乎连张嘴说话都感困难,一张脸上黄中带青,汗下如雨,却不欲让凤姑娘与眼前各人看出他的窘态,自向一边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麦氏夫妇爱女心切,眼见爱女有了生机,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只管暗自庆幸,竟然未曾注意到功成身退的黄通。
    那黄通果然是一条顶天立地铁汉子,只见他默默独坐一隅,褪下长衫,频频用以擦汗,万般痛苦,竟自隐忍不发,却是一声不语。
    凤姑娘细察了一下麦小乔的脉搏,微似吃惊,是时麦小乔已睁开了双眼。
    她眼见父母家人围在四边,心里一阵难受,竟自落下泪来。
    麦夫人爱女心切,见状不免又是一番悲切,麦玉阶好言相劝,半天才止住了她的伤心。
    凤姑娘细察了一下小乔的眼睛,微微摇头不语。
    麦玉阶关心地说:“敢问姑娘,小女的伤势……”
    凤姑娘道:“你女儿中毒很深,这是一门很奇特的毒,这个天底下,除了老金鸡本人之外,也许只有二三人能够化解,除此之外,家父的‘续命金丹’亦不过只能收一半的功效,却已是难能可贵了。”
    麦玉阶抱拳道:“姑娘请告其详。”
    凤姑娘点点头道:“这些话一时也说不清,眼前自然先保住令媛活命要紧……不过,这件事还有一个难处。”一面说着,她已探手革囊之中,取出了前见的扁玉药盒,打开盒盖,以之示麦家二老。
    麦氏夫妇注意看时,才见那药盒敢情是空的,其中仅仅剩下一粒所见之丹药,凤姑娘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我为难的地方了,只怪我离山时,没有留意到此,半路上遇见了一位父执前辈,又问我要去了两粒,现在竟然不敷应用……”
    说时,她取药在手,面色迟疑地道:“药只有一颗,如果给了令媛,便不能给这位黄兄,如果给了黄兄,令媛这边也有性命之危,这可怎么是好?”
    麦氏夫妇这么一听,都不由傻了眼,他二人自是爱女心切,只是如果事关黄通之生死,只为救了女儿性命,便弃黄通性命于不顾,麦玉阶尽管怀有私心,大义当前,也不忍偏执一方了。
    凤姑娘一双妙目,十分注意地观察着麦玉阶,倒要看看他如何决断。
    良久,麦玉阶仰天一叹,点头道:“黄义士对麦家恩重如山,麦玉阶纵死九泉,也难报答其大恩于万一,看来小女命当如此,姑娘请不必迟疑,快将此续命金丹,为他服下吧!”
    话声未歇,麦夫人忍不住先自发出了泣声,频频道:“老爷……老爷……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女儿死了么?”
    麦玉阶顿足道:“住口,你就不要哭了。”
    乍一转身,才发觉到黄通敢情已来到了面前,只见他深深向着凤姑娘打了一躬道:
    “在下方才已经说过,只是伤了些肺气而已……麦姑娘中毒太深,略有迟缓,便有性命之危,姑娘自然是以解救我家姑娘性命为重……千万,千万……”一面说,一面频频打躬恳求不已。
    凤姑娘轻轻一叹,道:“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好吧。”
    转过身来,向着麦小乔微微点头道:“我虽赠药与你,你的性命却是这位黄兄所救,以后却不可忘怀呢!”
    随即将手上续命金丹,效先前关雪羽一样,放入她嘴里,道:“好了,无论如何,你这条命总算保住了。”
    麦小乔嘴虽不能说,心里却是明白,一双含泪的大眼睛,只是在凤姑娘与一旁伫立的黄通身上转动着,千恩万谢俱在不言之中,不觉清泪两行,顺腮淌下。
    黄通伫立一旁,眼看着麦小乔把一粒续命金丹吞下腹中,才似松下了口气,无如他伤中要害,早已是强弩之末,一鼓作气,拼死不倒,到底也已到了尽头,此刻心里一松,中气不接,正是灯干油尽,哪里还能再强自支持?身子一歪,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大家只顾注意着麦小乔服药之后的变化,竟是没有注意着他。
    这一切却似乎只看在了嘴不能言的麦小乔眼中,她的身子猛然间为之一阵颤抖,眼睛里的神采显示着极度的惊讶。
    各人才似有警觉,发觉到黄通的有异。
    事实上黄通倒后的身子,并没有真的摔倒地上,却有一只有力的手,在他倒地之前,先已经托住了他的身子。
    对于关雪羽这么快速的复原,大家均表惊异,幸亏他的及时伸手,已托住了黄通直直下倒的身子。
    然而,这样并不能便使得事情变得更为乐观。
    凤姑娘吃了一惊:“他怎么了?”
    关雪羽虽然已能行动,那是仗恃他早已具有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内功根底,要是谈到功力的复元,距离尚远。
    “黄兄……他不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饱受惊吓的麦家各人来说,心情之所能承受,几乎已到了极限。
    麦玉阶“啊”了一声,率先抢步过去,紧紧地捉住了黄通的一只手。
    一只冰凉的手。
    一阵心惊,麦玉阶几乎要昏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关雪羽道:“他……怎么了?”
    关雪羽神色黯然地摇摇头,轻轻地把黄通身子,放在了长案上,转脸看向凤姑娘。
    “姑娘,劳驾。”
    凤姑娘默默地点点头,向前靠近一步,缓缓伸出手,切住了黄通脉道。
    其实,无须切闻其脉,凭着她敏锐的观察力,只在黄通脸上扫了一眼,已知其大概。
    “太迟了。”
    缓缓地松开了切住黄通腕脉的手,凤姑娘摇摇头,一双眼睛盯向关雪羽,苦笑了笑:
    “真气已散,六脉俱开,我是无能为力了。”
    各人聆听之下,无不神色黯然,尤其是麦玉阶,忍不住落下泪来。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士为知己者死,看来这位黄兄确是如此了。”
    说话时,只见长案上黄通的身子,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一双原本深锁的浓眉,忽然往两下里一分,倏地睁开了双眼,却把一双昏浊泛黄的眼睛,盯向表玉阶,嘴唇蠕动了一下,未闻其声。
    关雪羽神色颓然地道:“黄兄像是有话要说——”
    一言甫出,麦玉阶已痛泣出声,道:“兄弟……我害了你……你是我麦家生生世世的恩人,我对不住你。”紧握住黄通的一只手,麦玉阶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
    凤姑娘一霎间也似为之心酸,垂下头,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却把噙在眼睛里的泪水,硬生生的忍了回去,长久以来,在她出生的那个神秘地方——“七指雪山”,那里长年难见日月,所见皆是冰雪,再加上幼承的严厉调教,冷酷的武功淬练,琢磨出她看似无情的偏激个性,生为女儿身,却像比男人更要强好胜,她是不轻易流泪的……
    看着黄通待死挣扎的脸,她冷冷地道:“他像是有话要说,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右腕轻启,一只素手,已经贴在了黄通右胸心腔之上。
    像是触了电也似的,黄通身子一震,乃自大口呼吸起来,一丝惨笑,挂在他黄蜡也似的脸上。
    对着凤姑娘他微微点头,表示了他由衷的感激,这才把迟滞的目光,转向麦玉阶。
    “有件事,在下要告诉大爷……”
    “兄弟……你可别这么称呼我……我愧死了……”麦玉阶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地道,“有什么话说,你就只管说吧……老哥哥今生不能回报,来生变狗变马,也得为兄弟你办到,黄……兄……弟……”
    末后三字出口,麦玉阶大声抽搐不已,一张脸白中透青,显然悲伤到了极点。
    “大爷不必伤心。”黄通讷讷道,在下此来原就存有必死之心……有件事,大爷还不知道,当年横行京都的大盗黄虎,就是在下的先父。”
    麦玉阶不由为之一愣,勾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的却有些记忆不清,只管愣愣地看向对方。
    “大爷莫非忘怀了。”黄通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接着道,“先父被擒之后,论罪当斩,各方会审皆道先父罪有应得,惟独大爷独排众议,声言先父之义行三件,以之功罪相抵,乃是免其一死,发配西疆。那年,在下年方稚龄,于襁褓之中,随父流落边荒,父子相依,备尝人世辛酸,先父在有生岁月中,无日无时不念及大爷赐生之恩,要在下刻刻谨记,不可稍忘……到先父去世之后,在下苦练武技,重入中原,曾三度察访大爷踪迹,不得要领,直到去年,才探知大爷原来归隐此乡……这才辞千里……前来投奔,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得能……拜……”
    说到这里,话声中止,只见他上胸频频起伏,一双眸子怒凸如珠。
    凤姑娘心中一惊,忙自把俯按在对方胸上的那只手向后快速收回,却已难止其势,即见黄通背脊向上一挺,一口血箭,直喷而出。
    由于力道至猛,这口血足足喷出了丈许来高,砰然作响直击于顶壁之上,怒血四溅,洒下了一片血雨。
    各人触目惊心,无不骇然。
    黄通这口血一经喷出,诚所谓“灯枯油尽”,双腿一伸,便自去了。
    却只见麦玉阶一声狂呼,紧接着也倒了下去。
    凤姑娘眼明手快,举高手一抚,麦玉阶猝呛一声,才苏醒过来。
    她虽冷漠成性,眼见了这一切之后,亦不禁为之动容,叹息一声,转身步出室外。
    关雪羽乃自张罗着吩咐眼前各人,将小乔、麦氏夫妇搀扶内室休息。
    各人离去之后,他重来到黄通尸身之前,注目片刻,心中难以释怀,有件事他不大明白,想到了自己传家至宝“护身宝甲”,便伸手向死者胸间探去,一模之下,竟是空无所有。
    这件事其实也不难理解,深精武技内功的黄通,若真的穿有燕字门至宝护身宝甲,即使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掌力惊人,也不致便为此送命,反观之,并不诸武功又复年迈的麦玉阶,却能在身中过龙江掌力之后,并无大碍,岂非有些于理不合?
    如此看来,答案便似乎只有一途,便是,关雪羽虽有借爱黄通之心,将传家至宝护身宝甲,私相借与,无如黄通报主心切,却暗里又将宝甲转借与麦玉阶,如此一来,麦玉阶幸运地得以保全了活命,黄通却自丧其命,生死有命,端是关雪羽始料不及了。
    伫立在黄通灵前,想到了此人之大义节烈,不愧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他既是早已有报主捐躯心意,求仁得仁,命有所归,外人便难以左右其间了。
    关雪羽这么想着,真有置身冰炭之感,他随即脱下外着长衣,将之覆盖在黄通灵体之上。
    秘室内的热闹厮杀景状,一变而为眼前的冷清如斯,瞬息万变里藏匿着人生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从而像似悟出了什么,却又是那般飘渺不着边际,关雪羽侥幸地逃过了一场大难,想到了出云和尚的行前忠告,竟然含蓄有几许天机,设非是凤姑娘的及时现身相救,自己眼前只怕也已作了古人,从而对于那位凤姑娘,生出了无限感激之意。
    一想到凤姑娘,才使他警觉到对方的不在眼前。
    关雪羽转身踱出秘室,正逢着麦家的管事麦丰张惶而来。他手上掌着一盏灯,身后紧跟着老奴麦贵。
    双方乍见,麦丰哆嗦着道:“那不是关先生……么?那位凤……姑娘呢?”
    原来麦丰原本跟小乔在一起,眼见金鸡太岁现身,一时心胆俱寒,不待进入秘室,就地先掩藏了起来,事后才自现身,兀自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关雪羽摇摇头道:“我也正在找她,七爷仔细料理黄兄的后事去吧。”
    麦丰听到了黄通之死,忍不住唏嘘出声,一面用衣袖拭着脸上的泪,频频点头道:
    “关老师你放心吧……我家老爷已有交待……我这就不耽搁了。”
    说着拱拱手,随即同着麦贵匆匆赶向里面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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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义士埋黄土仁侠闯江湖
    冷月下,所见凄凉。
    几片桐叶,由干枯了的枝丫上凋零落下,作响地在地面上移动着。这里……那里……
    月光泻处,照见着横七竖八无数的倒地尸体,偶尔拂面的夜风里,夹杂着浓重的腥血气息。
    麦家的那只老黄狗,独自周旋于死尸之间,不时发出的胡胡哀吠声,十足的“丧家犬”模样,景象悲惨,赚人热泪。关雪羽在麦家四下里踏行一周,一面运功活血,一面留意着四下里的形势,金鸡太岁暂时去了,下一步究竟是如何,谁也难以预料,此时此刻,不要说强敌金鸡太岁的再度出现,任何一个黑道二流人物的乘火打劫,麦家也只怕吃受不住。
    凤姑娘芳踪无迹,自非无因,想不到小店邂逅,一点前因,种下了此刻的缘分,设非是这位姑娘的及时插手,不用说关雪羽的这条命以及麦家上上下下,都将难以保全。
    关雪羽生平最不轻易承人盛情,哪怕是点水之恩,也极力避免,武林之中最重信义,所谓“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更逞论这是救命大恩,若是图报无门,便为终身憾事,试观眼前之凤姑娘,老实说,关雪羽除了仅仅知道她来自“七指雪山”之外,全无所知,这就够他不安的了。
    使他不安的原因,与这位凤姑娘出身门户“七指雪山”有关,自然在事情未能进一步澄清之前他不便妄下判断,只是江湖上对于这个神秘的门派——“七指雪山”,传说得实在太可怕了。
    凤姑娘既是来自这个传说中极为可怕的门派,是否在执行一项可怕的任务,关雪羽暂时不得而知,然而,他先已欠了凤姑娘的救命之恩,却使他在今后执行正义一面,是否会遇到若干阻力,不无可能。是以,对于凤姑娘的一切,他不得不留意观察,思维常常是微妙不易理解的。
    就像这一霎,关雪羽脑子里方自想到了凤姑娘,凤姑娘的影子,便忽然出现眼前。
    像是一阵风,飘动着凤姑娘美丽的倩影,先是在对面院墙匆匆一现,起落之间,已来到了庭墀当前,身法之轻灵,确实极流境界,即使关雪羽未受伤之前,也不见得就能胜过了她。
    凤姑娘已经换过了一套衣裳,淡衫罗裙,更见秀丽,月下现身,有如出殿的嫦娥。
    “原来你在这里?”凤姑娘略似惊愕地看着他,“你的伤势难道已经完全好了吗?”
    关雪羽摇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只是暂时它也莫奈我何。”
    凤姑娘十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接着她微微一笑道:“我几乎忘了你是燕字门的出身了。”
    关雪羽顿了一下,道:“我们进去讲话。”一面说,转身向房中步入。
    这间房子正是当日黄通所住,关雪羽特别挑选住在这里,似乎含有对于这位仁义可风的朋友,保持着一份沉默的哀悼与追思。房门开处,进来一片月光。
    关雪羽声几上拿起了火折子,刚亮着了,却由凤姑娘坐处,袭过来一股劲风,把火吹熄。
    “我喜欢今天晚上的月亮,”凤姑娘笑着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就这么谈谈好么?”
    关雪羽点点头道:“也好,姑娘居然还有如此雅兴,倒也难得。”
    凤姑娘道:“为什么没有,我是一个不轻易向谁认败服输的人,而且,你信不信?
    这个天底下,只要我想要去做的事,很少办不到的……”
    关雪羽点点头道:“姑娘壮志可嘉,我也希望你凡事如意。”
    凤姑娘道:“我刚才已派人四下去察访,倒要看看这只老金鸡他藏在哪里?”
    关雪羽道:“姑娘你以为他会藏在哪里?”
    凤姑娘道:“这个很难说,他的狡猾狠毒,我是知道的。”
    关雪羽微微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张开来道:“他确是十分狡猾,我猜想,他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了麦家……当然,还有我。”
    凤姑娘道:“为什么?”
    关雪羽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该明了他的用心。我一直在奇怪过龙江如果真想要钱,他大可不必挑上麦玉阶这个告老还乡、宦囊并不丰满的人来下手。”
    凤姑娘点点头道:“你以为呢?”
    关雪羽苦笑道:“麦家在临淮关,虽然号称首富,但是他的钱并不多,倒是他在地方上的善名远比他的财富更有名得多。”凤姑娘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向他注视着。
    关雪羽冷冷地接下去道:“黄金万两命一条。姑娘请想,这个数目,勿说麦玉阶拿不出来,只怕当今天下,真能拿出这个数目的人并不多,明知其不能而强为之,姓过的岂非别有用心?”
    凤姑娘微微在笑,月色里分外可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你以为过龙江他的真正用心是……”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这正是我眼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但愿我能解开来就好了。”
    凤姑娘一笑道:“我在小店初一见你之时,就知道你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你不但本事高,人又聪明,文武全才,确是难得。”
    关雪羽摆摆头道:“姑娘夸奖了,比起姑娘的兰心蕙质我自愧不如。”
    凤姑娘道:“我?”
    “姑娘能够在一照面的当儿,看出来我出身的门派,确令我敬佩莫名。”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凤姑娘眨一下大而明亮的眼睛:“那只怪你们燕家‘无形罡气’,尤其不同于旁门,是不是?”关雪羽不得不佩眼对方的观察敏锐,见识过人。
    事实上确是如此,燕家家传的无形罡气,着重于“气血”之功,劲道随血流而布全身,其微妙处在于“力随意转”,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妙不可言。
    自然,这是燕家家传的绝技,局外人知之者鲜,知之不察,亦不能断其当然。眼前这位凤姑娘竟然有此认识,实在太不简单,关雪羽立刻察觉到,对方必然是方才在手触自己身体时,用她本身的内气真气,探测出来的。
    自然,凤姑娘本身之功力,亦是足以惊人的了。
    “你怎么不说话?”凤姑娘静静地注视着他,“难道说的不对?”
    关雪羽摇摇头道:“姑娘所说确是实言,我只是在想,姑娘既能有此见识,必然有极为精湛的内功,不用说又精深贵门之‘二指传灯’的极上功力了,令人敬佩折服。”
    凤姑娘一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也就知道你是有心人了,好像对我出身之处,了如指掌,我倒想要听听,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雪羽道:“我还知道,‘七指雪山’山高积雪,虽盛夏不融,那里长年不见天日,气候恶劣至极。”
    凤姑娘扬了一下眉,道:“真的?”
    关雪羽显然还有下文,接下去道:“但是,据所知,姑娘来处金凤堂所在之地,却是大有不同,被称为‘雪里阳春’,风光宜人。”
    凤姑娘一笑道:“这些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关雪羽哼了一声,摇摇头道:“我还没有这个荣幸,能够一睹这雪山盛景,如果我果曾去过,只怕今夜也不会在此与姑娘谈笑对答了。”
    凤姑娘脸上显示着明显的笑意,但是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所交织的目光却是深沉而复杂的。
    “那又为什么呢?”
    说时,她十指并列,目光又转为温和,不经意的转向纤纤十指尖头,即使在夜色里,那宛若春葱的尖尖十指,仍具有十足的诱惑性。
    在过去,不知道多少双风流的眼睛,曾为她这双别具诱惑的纤指所吸引,竟而深深钟情不克自拔,自然,结局下场却并非完美。
    风流贾祸,古有明训,这里也不例外。
    女人的美所给人的印象,往往是片碎的,一双明媚眼睛、一张并不十分小的嘴、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细黑而柔长的秀发、一双美丽的手,只要具有其中之一,给你一上来强烈的感受,便能达到今男士不威而降的效果。
    聪明而美丽的女人,只要懂得如何展示而适当地表现她们身上极美丽的这一小部分,便能使猛汉勇士自甘拜倒石榴裙下,而任其差遣,甚至于死而后已。
    关雪羽冷冷地道:“姑娘这么说,便是明知而故问了。因为贵门昭示天下武林的戒条之一,便说明了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不得贵门恩允的人,生离雪山。如果我的记忆不差,江湖上已有为数不少的知名访客,枉作了七指雪山的冤魂孽鬼。”
    凤姑娘的一双剪水双瞳,兀自没离开她并列眼前的纤纤十指,特别是那一抹偏照的如银月光,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她的小指上,那双均匀适度、修长纤柔的指掌,更加上了几许梦幻的神秘,明珠美玉那般的醒眼而诱人了。
    “好美的手,”关雪羽忍不住赞赏起来,“如果这双手不是生在姑娘的身上,要是换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也许便是美中不足。”
    凤姑娘终于把注视着手指的眼光,移到了关雪羽的脸上。
    也许这两句话,是她今夜听起来最动听的,女人哪一个不喜爱被人夸赞,特别是那些在她们心目中,被认为是有分量的人。
    她脸上的笑意,已代表了她的询问。
    关雪羽似乎暂时变得很会说话,而懂得如何讨好女人了。
    “牡丹虽好,绿叶扶之。”关雪羽款款地说:“特别是一个美的女人,全身上下一举一动,都不能容许有任何瑕疵存在,缺其一,便为不足。”
    “谢谢你的赞美。”凤姑娘报以甜甜的一笑,“你忽然变得顺眼多了,而且很会说话了,只是……这与我的一双手,有关系么?”
    “这便是我接下去要说的了。”
    “竖耳恭听。”
    说到“竖耳”这两个字时,她特意掠开了秀发一边,美丽的一只耳朵微微耸动了一下,半倾香腮,更增媚姿无限。
    敢情她并非一直是“冷若冰霜”,竟然冷中有艳,如雪中红梅,给人的感受,便为超视觉而不同凡响了。
    关雪羽设非“郎心如铁”,便为“不解风情”,最起码他所表现的冷静,显示出他的丰富的内涵与修养。
    面对着眼前这个冷艳逼人的美人儿,月夜对守,特别是对方对自己的恩情并重,他竟然不为所动,这份执著便是常人之不易为。
    “刚才说到了姑娘美丽的一双手,如果换在另一个女人的腕上,便是美中不足。”
    关雪羽微微一笑,徐徐接道,“那是因为贵门‘金凤堂’的武功精华有很多细纤小巧之功,就蕴藏在你的美丽的十指之间,换在另一个女人,既无所习,便无从所知,自然就大为失色。”
    凤姑娘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眼珠子转过来,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凤姑娘浅浅笑了笑,微微嗔着:“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话声方落,玉手轻起,只听见“丝”一声,一缕极细的尖风飞过。
    紧接着便听得关雪羽头顶上空,“吱”的一声尖呜,一件细小物件,直直地当空坠落。
    关雪羽几乎瞄都不瞄一眼,就能判断出落下来的是一只蝙蝠。
    “我说的不错吧!”他说,“姑娘这一手‘巧织天星’的手法,当今江湖便无人能出其右。”
    凤姑娘道:“说到这一手雕虫小技,我倒要请教这只落地的蝙蝠死了没有?”
    关雪羽摇摇头道:“大概还没有。”
    “伤在哪里?”
    关雪羽轻轻叹了一声道:“它原本就是瞎子,姑娘又何必再取它的一双招子,留着半条残命,还不如死了的好,姑娘就成全了它吧!”
    凤姑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吧!”
    右手再指,紧接着一丝尖细的破空声起,地面上吱地一声,那只小小蝙蝠便真的死了。
    “罪过,罪过。”关雪羽道,“姑娘一向不忌杀生么?”
    凤姑娘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很少去想该不该。这个天底下的事情,很难说孰是孰非,每一件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换一个立场来说,也许这个理由就难以成立了。”
    停了一下,凤姑娘才又接下去道:“生命也是一样的,同样的生命,出家人与一般俗人的看法便不一样,自然一般人与屠夫的看法便又不是一样,见仁见智,你便也很难论其是非。”
    “所以……”凤姑娘这才为她自己的高见下一注脚,“我们活着的人在活着的时候,便要尽兴而为。你以为呢?”
    关雪羽微微一笑,暂时止住了这个话题。
    凤姑娘缓缓由位子站起来,道:“现在也许是点灯的时候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关雪羽道了声谢,右手拿起几上的火折子,迎风一晃,叭达一声亮着了,就近点着了灯。
    凤姑娘显然已来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交接下,凤姑娘微似吃惊。
    “你好多了,复元得这么快。”
    关雪羽道:“说来全是姑娘灵药妙手之赐,似乎是暂时无妨了。”
    凤姑娘伸出了那只美丽的手,关雪羽很自然地便让她拿住了脉门。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只美丽细若柔荑的手,只在关雪羽的腕脉上停留了极短的一霎,随即离开。
    “你果然大见好了。”凤姑娘道,“续命金丹固然有效,仍然得力于你本人的内气功力,我看现在你已大可放心,你的功力虽然不见得已完全恢复,至少也已经恢复了八成以上。”
    关雪羽点点头道:“不错,但是那些未能全解的余毒,仍然留在身上,有一天仍会发作……”
    想到这里,他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些隐忧。
    凤姑娘道:“你真的想要解除身上的余毒,也并不是全无可能,至少这个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够救你。”
    “难道姑娘你不是其中之一?”
    关雪羽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凤姑娘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你认为我能?”
    “我当然会这么认为。”关雪羽侃侃地道,“七指雪山虽然被江湖上人所深深畏惧,但是凤七先生的超然医术,也是世上罕见……”
    “你说得不错,”凤姑娘道,“那是凤七先生而不是我,我只是学到了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力,也许连一半还不到,只不过三成而已。”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这么说,我命休矣,麦姑娘也只怕终久难逃一死。”
    提到了麦姑娘,凤姑娘的表现略有所异。
    “我看这位麦姑娘在你的心里很重要。”微笑一下,她接道,“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你以为呢?”
    “能够被你称为美的姑娘,一定是真的美了。”
    “哼,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我认为你的看法很正确。”
    “那就是她的确很美了。”
    关雪羽忽然觉出凤姑娘眼神里有股冷冷的寒意。
    他随即用微笑,代替了回答。
    一个聪明的人是不应该随便回答问题,尤其是当着一个美丽女人面前,夸赞另一位女人的美丽更是愚蠢之事。
    凤姑娘道:“其实她美不美丽,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她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是很重要?”
    关雪羽怔了一怔。
    老实说,他的确没有想到对方会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一时竟不知如何置答。
    停了一停,他冷冷地道:“我与麦家姑娘,不过是初识,而且,我并不打算让任何一个女人在我心里留下影子,特别是那些美丽的女人。”
    凤姑娘一笑,随道:“这句话我倒要好好记在心里,好吧,咱们暂时不说这些,刚才说到了为你治疗毒伤的事,你曾提到我爸爸凤七先生。”
    关雪羽一惊,抱拳道:“原来凤七先生竟是令尊大人,失敬,失敬。”
    “看吧!”凤姑娘皱着眉毛道,“我就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头太响,一直不想说出来,现在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关雪羽道:“令尊名满天下,无论说与不说的人,听见了他的大名,无不畏惧三分,莫怪乎狂傲当世的过龙江,闻其名后亦不得不买个帐了。”
    凤姑娘道:“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词,不用‘敬畏’而用‘畏惧’,这里面就大有疑问。”
    “那是因为令尊凤七先生的手狠心辣。”他忽然顿住了话头,抬眼向凤姑娘直视过去。
    “请说下去,”凤姑娘很平静的样子,“你刚才说到我父亲的手狠心辣——”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岂止手狠心辣?在我看来,他几乎是无所不为。”
    凤姑娘挑动了一下眉毛,居然并无发作。
    关雪羽轻轻一叹,道:“我也许不该这么批评令尊,其实这些也只不过传闻而已。
    自然,世事波谲云诡,变幻无常,昨日为非,未必不能今日为是,对于令尊的种种传闻,我也就不便再多说下去了。”
    凤姑娘忽然一笑道:“听你的口气,可见得你对于我父亲恨恶之深……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这条命还是他女儿救的,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确是无言以对。
    凤姑娘哼了一声,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道:“你所听见的传闻,未必全真,也未必全是假的。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至于我父亲到底为人如何,不要说你,我是他的女儿,也并不能全然清楚。其实不必说他老人家了,就是我,只怕你也并不大清楚,我在你的眼底里,又是哪一种人呢?”
    关雪羽只是注视于她,宁可听她自己多说一点。
    “我救了你的命,也救了麦家老小,应该是好人了?”凤姑娘脸上的笑靥,忽然转变得十分凄凉,“然而事实上呢,只怕又不尽然。”
    她的话音更冷了。
    “你应该记住,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才是真理,”凤姑娘眼睛里交织着几许寒意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杀死,就只有杀死别人。心要狠,手要辣,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
    关雪羽道:“这么说来,贤父为人真是一脉相传了。”
    对他来说,这真是一件伤心的事,一霎间他那双眼睛里竟然失去了先前的光彩。面前的这个长身姑娘,无疑地是那么美,武功那么的高,偏偏竟是来自那个传说中可怕的武林门派,她的忽然出现,当然绝非偶然,又为了什么。
    以“七指雪山”金凤堂这等神秘的门户中,如果没有特殊的使命,当不会派出像凤姑娘这等重要人物,无疑地,这位凤姑娘当是在执行一项可怕的任务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的话,像一支冷箭般地射中了他。
    关雪羽摇摇头,心情益见低落。
    有句话,他要问问她。
    “你为什么要救我?”
    凤姑娘微微一愕,继而摇摇头道:“不知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知道。”
    麦玉阶把转自黄通手上的“护心宝甲”亲手交还给了关雪羽,说了许多感激复伤心的话,他希望关雪羽在这里住下来。
    当然关雪羽这类人物,决计是不会寄人篱下的,只是他却也并没有当面拒绝。
    麦玉阶只当是他答应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
    这一天,他特地备下了一席酒菜,在后院花厅,专为向关雪羽致谢。
    他早已表明了心迹,希望也能同时请到凤姑娘,只是凤姑娘自从那晚中秋夜后,始终就没有再现身过。
    麦玉阶空有满腔热情,无限热忱,却是无从表达,内心无不惆怅。适巧“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的墓冢已经完工,装修得十分气派。饭后,麦玉阶全家,同着关雪羽到了他的冢上祭祀,勾起了无限伤怀。
    墓修得很考究,一色的青石打底,大理石的竖碑上雕塑着“义弟奇侠,黄天保之墓”。麦家自麦玉阶以次全体具名敬立。
    关雪羽将一杯清酒敬奠坟前,行了大礼,麦小乔奉父命在一旁跪地答谢,气氛严肃。
    自从那夜之后,关雪羽虽是人在麦家,但足不出户,与麦小乔不过在花园里见过两面,也只是远远的互看一眼,打个招呼而已。
    今天是第三次见面,他才发觉到这位姑娘敢情瘦多了,不过,透过了她那双黑油油的大眼睛,关雪羽察觉出,她的功力已渐次恢复,总算是难能可贵。
    重回客厅落座之后,麦小乔双手捧过一碗热茶道:“关大哥请用茶。”
    “姑娘不必客气。”
    接过了递来的茶,关雪羽打量着面前的小乔,道:“姑娘看来身体像是已有了起色,不知情形如何?”
    麦小乔道:“这两天试行师门气血之功,已经见了些效,只是余毒未净,早晚发作,还不知情形怎样,大哥看来像是已痊愈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姑娘只须把剩下毒质,运用丹田之气,封锁于气海穴内,必须每日运功一回,这样才不致复发。只是时间久了,仍是不保还会发作,也只有在未行发作之前。寻找解救之法,才是上上之策。”
    麦小乔点点头道:“这一次幸亏凤姑娘搭救,要不是她的续命金丹。现在,只怕,唉,真是不堪设想。”
    关雪羽想将凤姑娘父女为人说出,只是他为人厚道,无论如何,凤姑娘对于自己与麦家上下有救命之恩,话到唇边,又复忍住不发。
    这时麦丰麦七爷却在一旁道:“这一次托关相公与凤姑娘的福,一场大难总算过去了……希望这里就此太平了,也不枉黄爷屈死一场。”
    提起了枉死的黄通,各人无不心感戚然。
    关雪羽乃转向麦玉阶道:“这两天我暗中探察,竟不见老金鸡下落。此人阴险成性,谁也保不住他下一步待将如何。为万全计,我以为伯父还是应迁居四川为佳。过两年,这里旱象解除,再回来也不迟。”
    麦玉阶点点头道:“先生说的也是,我原打算此生就在这里养老送终,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年岁,竟然还会遇见这等凶险之事……我打算修书一封,派人专程入川,送交小儿,等到他那里回音来了,我们就张罗着动身走一趟远门吧。”
    麦夫人劝了多少回,均不见丈夫转心,想不到关先生三言两语,就使丈夫回心转意,闻听之下不禁高兴得连声念起佛来。
    麦玉阶遂向关雪羽道:“小儿虽然仕宦不久,但人缘也甚佳,在蓉城知府任上,也很得地方父老的支持,那里文风也盛。先生这次与咱共去,很可以在那里有所作为。就是无意仕宦,也可大有发展。”
    他是决计要将关雪羽留在身边,一来对方有恩于麦家,再者关雪羽文武兼具,品貌皆属一流,难得女儿对他亦甚有好感,正是未来理想之东床快婿。老夫妇两个暗中一商量,便已打定了主意,决意将女儿许配对方。这顿酒饭,其实也含有深意,以麦玉阶现时之身分,自不会贸然出口,这几句话,便大有试探之心。
    在他认为,如果关雪羽不反对共同入川,这件事也就顺理成章,不啻成功了一半。
    偏偏事与愿违,关雪羽竟然没有这个意思。
    “这就不敢当了。”关雪羽摇摇头道,“在下还有未了之事,只怕不能护送伯父入川。好在小乔姑娘已渐康复,以她所学武功,一般匪人是万万也不能伤害,你老人家大可安心。”
    麦玉阶只以为继此事故之后,对方当不致再行拒绝,这时聆听之下,微微一愕,一时竟不知如何置答。
    “这个……”半天,他才讷讷地道,“先生已经决定了?我看你还是……”
    关雪羽点点头道:“在下打算明天一早就走,这里就先向二位老人家与姑娘辞行了。”
    “这……这么快?”
    说了这句话,麦氏夫妇对看一眼,可都呆住了。
    麦夫人摇摇头,气馁地道:“关老师……你可不能走……不能走呀。”
    一旁的麦七爷也搭腔道;“是呀,关先生你再想想吧,蓉城府可是个好地方。到了那边,干什么都好,再说我们大爷可有借重之心。”
    “谢谢七爷的关照。”关雪羽由位子上站起来,抱了一下拳,“在下一来独行独往惯了,再方面实在有事,人各有志,你就不必再多留了”
    麦丰咂了一下嘴,还想再说,只听得一旁的小乔娇滴滴地叫了一声“七叔”,麦丰就不再吭声。
    他当然了解麦氏夫妇的一番心意,暗地里也曾参与过商量,满以为家有喜事,小乔终身有托,想不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人家敢情说走就走,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欢喜。麦七爷这份子沮丧,可就别提了。
    关雪羽离开麦家的时候,天不过微微才有那么一丁点儿明意。
    麦老两口儿好话说尽,却也无能打消他坚决的去意。但他们还没有死心,当天夜晚,麦丰秉承二老之意,再次往访雪羽,恳陈慰留之意。这一次关雪羽便不再客气,干脆就回绝了。
    麦丰忍不住暗示二老有意将小乔终身相托,对方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总之,他是一句碴儿也没答上,最后麦七爷实在坐不住了,不得不告辞离开。
    当夜麦玉阶得到了回音,心里自然大不是滋味。老两口儿一商量,留既是留不住,大恩却不能不报,特地备下了黄金百两,锦衣数套,打点成一个包裹,预备在明早关雪羽告别之时,亲手相赠,却没有想到最后这一点愿望,仍然还是落了空。
    关雪羽根本没有再来告别,而且起身得竟是如此之早。
    像是风中的一片落叶。
    关雪羽极其轻飘地落在了院墙之外,看来他的功力似乎已经完全恢复。
    东方不过微微现出一些鱼肚白色,才过了中秋,立刻就有了明显的寒意。
    天上的大半轮明月,仍是明亮清澈,此时此刻,当是“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那般光景,只为凶年大旱,雨露不沾,连带着在此北地平原,秋日黎明,再也觅不着一些儿霜霹芳踪。
    绕过了眼前竹林,一脚踏上了石桥,关雪羽陡地停住了疾行的身子。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敢情早有人在桥上候着他了。
    “我知道你会走这条路,等了你半天啦。”
    一面说时,麦小乔缓缓地回过身来,雪白的脸蛋,不见血色,一条大辫子仍是又黑又亮,那么俏丽地拉向前胸。看来,人消瘦多了。
    “原来是你,姑娘,早。”
    说时,关雪羽抱拳揖了一揖。
    麦小乔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在他身上转着,表情透着凄凉。
    “昨夜晚上一宿没睡,心里头乱极了,想到你便要走,来送送你,更想你一定抄小路走,果然不错。”
    微微一笑,笑容里更见凄凉。
    “姑娘太客气了,你要保重身子。”
    “我,很好。”
    “记住,要日行一回气血功夫,不可间断。”
    “我记住啦。”麦小乔往前面走了几步,苦笑了一下,“只是那又有什么用?毒还是在身上,说不定哪一天发作了,一了百了,也就……完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关雪羽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死不了。”
    “真的?”麦小乔笑笑,“有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起码是死不了啦。”
    说了这两句话,她像是忽然落寞地垂下了头,一只脚尖,无聊地在地上划着。
    一会儿,她又抬头看向关雪羽道:“我知道,这个家是留不住你……爹妈他们到底是上了年岁的人,想法很旧……你不会怪他们吧!”
    “当然,”关雪羽一笑,“他们只要不怪我就是好的了。”
    “他们怎么会怪你?”麦小乔说,“对你感激还来不及,还会怪你?”
    “姑娘不要这么说。”
    “我说的是真的。”
    麦小乔在石桥栏杆上偏身坐了下来:“他们希望你一直在我们家留下来。”
    “那算什么?”
    “那是……”摇摇头,大姑娘那脸蛋儿忽然涌现红潮,“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一番好心就是了……”
    “我知道,我心领了。”
    “你知道?”
    麦小乔迷惘地看着他,脸上怪不自在的。
    关雪羽上前一步,大方地在另一面石栏上坐下来。与对方姑娘认识也不算短了,也见过几面,却没有机会好好谈过。现在要走了,难得对方起了个早,赶来为自己送行,这番盛情,不免愧对。
    “我是说,你应该知道的是,我志不在此。”
    他微微一笑,眯缝着那一双光华闪烁的眸子,望向即将黎明的天……远处的大地平原,眼前干涸了的河床,表情随即转变得沉重——一“有时候想起来,我真的很后悔,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想过?”
    “想什么?”
    “我是说,如果我一直就没习过武,只是念书,也许现在日子要好过得多。”
    “你是说,你现在日子很不好过?”
    “你不要想岔了。”关雪羽一笑道,“我并不缺钱花。”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道,为了义。”
    “道、义?”
    麦小乔点点头,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关雪羽道:“如果从来没有习过武,没直接介入武林中事,倒也罢了。恨在武艺在身,宝剑在手,却是道义不伸,快行不张……如果双眼失明,两耳不聪,也就罢了。恨在耳聪目明,却任鬼魅横行……”说到激昂处,手拍栏杆,真个是“……栏杆拍碎,心中块垒,眼底风光,不禁英雄泪两行。”
    麦小乔点点头微微笑道:“我总算认识你了……你果然是一个胸怀大志,了不起的奇侠,我爹倒是没有看错了你。”
    关雪羽苦笑了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番出山,父母期以大任,自己也以为很不错了。谁知道,哼哼……一个金翅子,竟自险些儿要了我的命。比起他来,我自愧不如,着实地差了一截。”
    “那也不见得。”麦小乔道,“只怪你运气不好,中了他的毒掌,要不然还难说胜负。”
    “不是这样。”关雪羽冷冷地道,“他内力深沛,出手怪异,即使我没有为他毒掌所中,再打下也不会讨好。你应该知道,他所研习的长白一门武功,对大多武林门派来说都具有奇妙的克制作用。那一天,我们对敌时,他竟然没有轻易施展,证明他确是存有机心,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麦小乔道:“你是说,他故意隐藏他的绝招?”
    “正是这样。”关雪羽道,“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防不胜防。姑娘下一次要是再遇见了他,可要特加注意。我在想,前次他或许迫于凤姑娘的介入,不得不放个顺水人情。若是再有机会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我知道。”麦小乔点点头道,“所以我一直也在劝父母能把家搬到四川哥哥那边去。”
    “这个决定很好。”关雪羽道,“姑娘保重,我走了。”
    麦小乔怏怏地道:“你这是……去哪里?”
    关雪羽站起来,想想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很难说。”
    麦小乔脸上微微现出了失望。
    关雪羽道:“石头岭出云寺的出云和尚与我渊源很深。如有事找我,他大概会知我的行踪。”
    麦小乔点点头,表示明白。关雪羽又道:“有关姑娘身上所中毒伤之事,我以为不妨先去瞧瞧这个老和尚。他虽四大皆空,身在佛中,但却无所不知。也许他能指引你一条明路,也未可知。”
    麦小乔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关雪羽道:“姑娘如果没有什么关照,我这就走了。”
    麦小乔看着他,微以伤感地摇了一下头,一群雁影恰巧此刻移向当空,天可是渐渐地亮了。
    在麦小乔依依难舍的目光之下,关雪羽施展杰出的轻功、陆地飞行之术,飘然远扬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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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北邦众乞丐大斗宁国府
    只为了天上有了云,起了一阵风,人就像要乐疯了似的。
    瞧瞧吧。
    推车的停了下来,走路的不走了。
    大人欢,小孩跳,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县城霎时之间全都乐开了。
    指指点点,嚷着,闹着,大姑娘搀着老奶奶,抖颤颤的由房子里急赶出来,万众一心,抬头望向天。
    喝!风势还真不小。
    扬起来的黄土,像是漫天而起的一天大雾,整个这条大街,全都被罩住了。
    刷啦啦,黄土沙子打在了屋脊上,窗户上,人的头上,脸上,身上。
    一条小黄狗,像发了疯似地,直在街心里打着圈圈,嘴里汪汪叫唤个不停,拉车的骡子就是不走了,仰着脖子“哼吃,哼吃”,也上了劲儿叫上了。
    瞧瞧吧,不过是霎时的工夫,人人都像刚从黄色的大染缸里爬出来的那副德性,咧着嘴,笑着,说着。
    原来就够黄的脸,再加上一层土,被汗一浸,左一道沟右一抹黄,都成了戏台上的三花脸儿,再这么一嚷嚷,简直就是山精海怪。
    风势持续。
    一阵叫嚣里,“刘记竹号”的大堆竹竿呼啦啦地倒了满地,连带着把大片的竹篱笆墙也给砸倒了。
    胡瘤子的剃头挑子也被吹倒了,正在剃头的老吴可算是灾情不轻,早先一阵风迷了他的眼还不说,也就是那一霎,胡瘤子下刀不稳,锋利的剃头刀刮在他剃了一半的光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这会子吃黄土一染,可真好看了,瞧瞧,黄的是土,红的是血,嘴里再哇哇的一叫,真成了鬼了。
    黄风卷处,对待“钱来顺”牛肉饭庄的搭棚唏哩哗啦卷起了一大片,白葛布的帐篷顶子,鼓满了风,像是一只涨满了气的大气球,四根棚柱子“咯吱吱”乱响,就像是支持不住,快要连根拔起的样子。
    掌柜的钱泰来吓得“哇哇”大叫,连同三个伙计,一人一根,使出了吃奶的力量,把柱子抱在怀里,几个吃饭的大爷也都相继失色站起,有点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别是龙卷风吧?”
    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着灰皮薄袄的小老头,嘴里这么说着,迈着八字步,赶到了门口。
    大风一阵之后,拖着漫天的黄尘呼啸着像是过去了。有风,有云,可就是不见雨。
    可恼的是,在万人引颈当空“大旱之望云霓”的当儿,眼看着头顶黑云,竟缓缓向东南方向移动过去,并没有停留在这里的意思。
    大家伙可失望极了,一个个直着脖子,瞪着眼,有人顿足叹气,也有人破口大骂,无论如何,这场即景的街头闹剧,就像是结束了。
    老天爷似乎是太残忍了一点,尤其不该在这般光景,拿人开心。
    这里是素称膏腴之乡的皖南名城“宁国府”,在久旱之后的今天,也显然有些“罩不住”了。
    宁国府境内山明水秀,一条水阳江虽已干涸得见了河床,总算还剩下了一口气,没有完全干死,靠着这剩下的一口气,真不知养活了多少人。
    这里文风极盛,境内以产纸名闻远近,所产的纸洁白匀厚,即是有名的“宣纸”,文人骚客极为珍视,无不乐于选用。
    宁国府算是皖南靠近边界的一座大城,隔着一座天目山即是浙江境地,故此南国风味十足,也就因为沾着这么一点关系,宁国府不时得到一些意外而来自江南的接济,在几乎全省苦旱的绝境之下,竟能勉强维持着一个不能算是太糟的局面。
    可不是吗?钱泰来的牛肉饭庄子竟然还能维持,就是铁的证明。
    上客虽说不多,总还有客。
    菜肴品目虽减,也能酒足饭饱。
    这就不简单了。
    “汉书志——吕后七年,南越平化就曾来过一次怪风……”头戴瓜皮小帽,手持长旱烟管的小老头,重回到了座上,拾起了早先的话题,“你猜怎么着,不出一年,也就是第二年,她老人家就驾崩了。”
    “你是说,今天这阵子风……”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汉子,才一接口,却被小老头的手势给止住了。
    “你听我说,”滋滋吸了两口烟,在举座都向他注目时,他老人家才接下去,“到了先唐武后,大概是‘神龙’那年吧,根据唐史的记载,京城洛阳也起了一阵子怪风,说是什么龙卷风,拔树倒屋,那一次死的人不少,房子塌了有好几百栋,你们猜怎么着?”
    咳了几声,哗了一口痰,又喝了一口茶,他老人家才韵味十足地道:“咳,就在那一年上,这个妖后就死了。我还记得,唐史上说她死的时候是八十二岁,第二年,她最宠信的干儿子武三思也教太子给杀了。”
    “啊!”
    “啊?”
    大家都被他这番话给“唬”住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老头这才喷了一口烟,缓缓接下去道:“你们看看,每一次怪风,当朝朝廷,都有大变故,所以说这是不吉利的,就只怕……”
    再说下去,可就难免遭致“危言耸听”之罪,老头已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哪会不明白?原本要作“惊人之语”的,临时可忍到了肚里,嘴里哼哼呶呶,含含糊糊地端起碗,自顾自地喝起茶来了。
    大家伙眼巴巴地瞪着他,急于一听下文,他老人家显然就此而终。
    “就只怕怎么样啦?”坐在他外面的那个汉子直着两只眼睛问,“难道说本朝的皇帝老子也要驾崩了?”
    “啊!别别别……”小老头一个劲儿地摇着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你可别瞎咋呼,小心拉到衙门里去打板子,判你一个大不敬之罪,叫你脑袋瓜子搬家。”
    那个汉子哈哈大笑了一声,道:“我说你这老狗,怎么话说了一半就不接下去了呢,原来是怕杀头……”
    挺了一下胸脯,这汉子大声道:“老子不怕,天高皇帝远,老子谁也不怕。”
    “你这话还是少说的好,嘿嘿!”接话的人,矮矮的个子,一张国字脸,四十上下的年岁,留着短发,一身宝蓝缎子长袍,脸上透着世故,手里搓着一对玉核桃,咭呱乱响,看上去不是公门高差便是一方之尊,显然是“爷”字号的人物。
    中年汉子闻声望去,哈哈一笑,推桌站起来道:“老子说了,你这厮又有把我如何?”
    方自说了这两句,却被先时发表高论的那个小老头摇手止住,一面即见他走下位来,抢前两步向着那个缎袍矮汉拱手长揖,道:“原来鲍三爷也在这里,不知者无罪……都怪小老儿口没遮拦,这位朋友是外乡客,三爷大人不见小人怪,万请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我这里与你老人家多多赔不是了。”边说边自连连打躬不已。
    蓝袍矮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说话。无如那个看似外乡来的中年大汉,敢情狂傲得很,不但不把对方这个叫“鲍三爷”的人看在眼里,对方打圆场的老首,亦是大不领情。
    “你给我滚开一边,老子的事自有老子负责,又要你这老狗多什么事?”
    一边说着,这汉子已自跨开座位,站了出来。
    端是一条魁梧汉子。
    瞧瞧这汉子站起来的个头,没有六尺,也有六尺五六,灰布大褂,早已撩起腰际,腰间扎实得很,此刻瞪眼发威,简直活似画上张飞。
    他边说,边自用手搪开了眼前的老人。小老头儿嘴里“啊唷”了一声,身子一个打转,叭喳一声,可就趴在桌子上,手里的旱烟袋杆子“克喳”一声,也折断了,这边就大叫了起来:
    “啊唷,你这冒失鬼,老天爷……”
    “鲍三爷抬了一下手,止住了他的声音,这才转向面前那个半截铁塔,猛张飞也似的汉子。
    冷冷一笑:“哼哼……”
    鲍三爷矮胖的一只手,抬起来捋着下巴上的短短黑须胡了:“开口老子,闭口老子,这位朋友大概是四川来的吧!”
    紧接着他摇摇头,又道:“不像,不像,四川没有阁下这么高的门神,看样子也许是云贵道上的好汉子了。”
    中年汉子圆瞪着两只眼,大刺刺地道:“老子就是云南来的,你又怎样?若不服气,起来较量较量。”
    这么一来,大家伙不禁都乐了,眼看着要打架,不花钱的好戏,哪一个不愿意看看。
    在座各人,凡是本地客,没有不认识那个穿着体面的矮汉鲍三爷的。其实就整个宁国府来说,不认得鲍三爷其人的也是少之又少。
    鲍三爷有个外号矮金刚,姓鲍名玉,据说是“六合门”的出身,总之,身手高妙极了,在此宁国府,上通官府,下结草莽,兼营着纸墨生意,开有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大买卖“杏林坊”,生意兴隆极了。这样一个人,讲文有文,讲武有武,有钱有势,莫怪乎人人都要退让三分。
    鲍三爷有钱有势,除了一房二妾之外,另外还有外室,家里有手艺精巧的厨子,他却独独爱上了这家钱来顺牛肉饭庄的一道“清烹腰脑”。一头牛只有一副腰脑,鲍三爷食量又大,只要他来了,别人可就休想再点这道菜了。
    说来说去,可是全怪这一场风,一阵怪风,把这一高一矮两个不相识的冤家凑在了一块儿,眼前是紧锣密鼓,这就要开打了。
    中年大汉人高体壮,往那里一站,真好比半截铁塔,鲍三爷坐在那里,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孩子。
    人家可是划下道儿来了,就看你姓鲍的敢接不敢接了。
    吃饭的人一个个都睁大了眼,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都道是鲍三爷有一身好功夫,他老人家可就是没有露过,在皖南一听他矮金刚鲍玉的大名,黑白两道都得闪个交情,想要看他老人家真的动手,可真难比登天。除非是像眼前这位外地来的莽撞汉子,这个架还真难打成,谁说这不是一桩稀罕事儿?
    鲍三爷仍在慢条斯理地喝他的酒,把一盅烫了七成的竹叶青,一仰脖子干下喉咙。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把竹盖碗里,烹烫得八成熟的大块牛脑,送到了嘴里。
    好像是根本就没有,旁边这么一个人,连正眼也不看那汉子一眼。
    中年大汉说来也并非全无来头的人,手底下也不含糊,一向是往北川走的单帮客,皖南才来了两次,运笔、墨、纸砚,赚了不少钱,尝到了甜头,这是第三次来,腰里藏着一大把银票,正准备大干一场,“钱”就是胆,身上钱一多,天皇老子他也敢骂,所谓“祸从口出”,看着眼前这就闯了大祸。
    鲍三爷这是拿他下酒,他却沉不住气了。
    “你是聋子呀,老子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鲍三爷一大口牛脑下了肚,两只细长的三角眼这才有工夫转到了对方身上。
    “我知道你是想打架,今天不会让你失望就是了,嘿,嘿!”鲍三爷用那种冷森森的口气说,“骂皇帝我姓鲍的管不着,骂到了鲍某人的头上,今天就饶不过你。”
    顿了一顿,抬起手来,用手里的筷子,向着对方大汉指了一指,“我告诉你,鲍某人有一手玩艺儿,十年来没玩过了,难得大家伙今天兴致都很高,我就趁着酒兴,今天来耍个狗熊,给各位逗个乐子,来吧,你看怎么个玩法吧,接着你的。”
    这几句话看似诙谐,其实阴损,把在座各人都给逗乐了。
    有人大声嚷道:“三爷说的对,这小子居然敢到宁国府地头上来惹事,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那还行么?”
    一个人开头,一时七嘴八舌地都嚷开了。
    早有人通风报信,不吃饭的人也都进来了,黑压压一大片,把不算太宽敞的饭庄子都站满了。
    掌柜的钱泰来一看情形不妙,打架固然好玩,可是在他店里打就不好玩了,生意作不成还不说,碰坏了桌椅盘碗,哪一样都少不了钱买,一看情形不妙,慌不迭上前打躬作揖。
    “三爷,你老行行好,就……就饶了他吧!”
    中年大汉已是怒火头上,再也忍不住了,一声厉叱道:“给我闪开。”
    紧跟着脚下一个垫步,“呼!”一声,已到了鲍三爷面前:“去你妈的。”
    蒜罐子大小的一个拳头,这就直向着姓鲍的头顶上抡了下来。
    如果从外表上来看,可真是以大欺小了。
    鲍三爷倒是真沉得住气,容得对方那只拳头,眼看着已砸在了头上的一霎,忽地抬手,架住了对方泰山压顶般下来的一个拳头,紧接着他离座而起,好快的身手,“嗖!”
    一声,已转回中年大汉背后。
    看到这里,食堂里众口同声的一齐叫了声好。
    中年大汉一拳落空,眼见矮子这等身手,才知道对方敢情不是易与之辈,心头一惊。
    这汉子本身倒也并非是无能之辈,早年下过场子,练有一身横练功夫,尤其是双腿上的功夫特强,一路“旋风扫堂腿”,足有断桩摧树之威,眼前既已动手,倒要拿这个姓鲍的矮子试试身手。
    鲍三爷身手是那般滑溜,讲到快,中年大汉可就望尘莫及。
    “叭!”一掌,拍在了那汉子背上。
    中年大汉大叫一声,向前抢出了一步,霍地向后转过身来,说来行动不慢了,却是远不及矮金刚鲍玉来得快速。
    鲍玉先前一掌,看似玩笑,其实真力内聚,满以为一掌下去,非教对方口吐鲜血不可,却没有料到手触之下,才发现到对方一身肌肤,异常结实,通体火热,立时就觉出了对方原来练有横练的功夫,拳脚上想要伤他,只怕不易。
    一念之间,鲍玉便改了战略。
    只见他双肩摇处,两只短腿,疾如旋风,忽而向东,忽而向西,一时之间,只是围着中年大汉环身四周频频打转不已。
    当然,并不是仅仅打转而已。
    说到“耍狗熊”,姓鲍的还真把对方大汉当成狗熊耍了起来,东一拳,西一拳,再不就往脸上来上一把,只逗得四周观众哄堂大笑不已。
    中年大汉只管暴跳如雷,无如身法就是没有对方快,一连吃了十几下,虽说练有横练功夫,疼痛亦是难免,时候一长,也不免鼻青脸肿,全身青紫。
    这么一来,那汉子越是暴跳如雷,对方身法越是滑溜,鲍玉下手也就越不留情。一记“直捣黄龙”,打肿了那汉子一只左眼,接下去的一个“飞腿”,直把中年大汉踹得仰面朝天跌倒。
    众人少不得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中年大汉再爬起来,只见鼻血淌了满脸满身,心里一急,禁不住破口骂了起来,这一骂岂止是三字经,简直把矮子祖宗三代全骂遍了。
    矮金刚鲍玉虽说是绝对的占了上风,无如在地面上称得上一方人物,自出娘胎以来,也不曾被人这么骂过,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觉得脸上挂不住,嘴里不吭,下手益重。
    中年大汉一连吃了几记重拳,只觉得一只眼发黑,有点晕头转向,大吼一声,嘴里尤其骂不绝口,随即施展出他的拿手功夫,“旋风扫堂腿”,无奈人都站不稳了,如何拿得准方向?倒霉的是食堂里的桌椅板凳,随着中年大汉的旋风腿下,一时间形若摧枯拉朽,唏哩哗啦一阵子乱响,碎了满地,其上的怀盘碗碟,更是遭了大殃,像是不要钱似的,跌了个雪花片碎。
    钱掌柜的只急得眼冒金星,“哇哇”怪叫,无如在对方这般身手之下简直连身子都插不进去,只得干瞪着两只眼,听由对方尽情发泄了。
    在场闲人,原本心里对中年大汉这个外乡人,心存歧视,只是时间一长,眼看着在鲍玉如狂风骤雨的拳脚之下,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流满面,不禁暗中对他滋生出一些同情,渐渐就没有人再叫“好”了。
    中年大汉先是破口大骂,怒发如狂,时间一长,可就有些接不上气,别说是再骂人了,即喘气都来不及了,“呼嗤,呼嗤”牛喘了起来。
    鲍三爷可还没有住手的意思,非但如此,拳脚更是毫不同情。
    这时才似乎显出了他更为快捷的身手,不时地窜高纵矮滑溜得简直像只猴子。
    他因为知道了对方大汉练有横练的功夫,就算被打得全身体无完肤,也甚难伤得了内里筋骨,必须要耐下性子,寻着了对方的“练门”,才好一拳成歼,送了对方的性命,这才跟对方泡上了“蘑菇”。
    转眼之间,那汉子身上又着了三五十下。
    此番动手,不比先前,“矮金刚”鲍玉为试出对方身上所隐藏的练门在哪里,手脚不得不施展全力。
    只听得一阵“嘭、嘭”声响,中年大汉被打得天昏地暗,频频跌倒。
    他原本老早就被打得淌了鼻血,加上肿了一只眼,现在流血更多,另外的那只好眼,又着了一拳,无疑成了瞎子,紧接着鲍玉跃身奋力的一踢,便“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挺挺倒了下来。
    这一次倒下来,中年大汉力竭精衰,着实地可就爬不起来了。
    只见他回瞪着两只肿大得像是水蜜桃般的眼睛,满脸血汗交流,喘成了一片,心里却还明白。
    人到了危急关头,所能想到的只是“护门”而已。
    中年大汉全身无碍拳脚,那是因为自幼练就的一身横练功夫,虽说这样,那“练门”
    一处,最是软弱,一为敌人看破,伺机下手,便是万无活理。
    正值“性命交关”的当儿,那汉子所能想到的便只是“护门”之一途了。
    他早已被打得昏天黑地,神智不清,想到了“护门”要紧,一只蒲扇大手,下意识地便向着“脐”间掩去,无如力不从心,掩住了又再滑落,再掩再落,只是这般做个不休。
    这番景象,已经落在了老谋深算的矮金刚鲍玉眼里,自是顿有所悟。
    食堂里早已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独独空出了现场可堪动手的那块地方而已。
    前排左边一角,关雪羽无疑地目光雪亮,却一直隐忍着,似乎还没有到出手的时候。
    他是最不爱管闲事的人,自然如果到了非管不可地步,也是没法子的事。
    现场少说也有上千的人在围观,这么多人当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挺身仗义执言,或是抱打不平的?
    自然,矮金刚鲍玉在这宁国府地面上的威势,正是阻止了人们有此念头的主要原因,谁也不会想到去插手管这件闲事。
    矮金刚鲍玉一经看出了对方中年大汉的“练门”所在,一时杀机顿起。
    “大个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三爷这就成全你,送你上西天去吧!”
    话声一顿,随地起身如箭,直向着中年大汉身上抄了过去,自然并非就此进身而已。
    随着他纵起的身子,微微向下一落,一只脚直向着中年汉子小腹肚脐上点了下去。
    看到这里,在场各人俱都由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盖因为中年大汉已倒地不起,遍体受伤,鲍玉仍然对他拳脚交加,似乎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哪里又知道,鲍玉这踏下的一脚,力逾千斤,足尖挑处,正是对方暗藏的“练门”所在,根本是存心要他的命。
    鲍玉的身法不谓不快了,竟然还有比他更快的。
    “啊哟!”
    似乎有人这么叫了一声。
    随着这声“啊哟”之后,一条绳索,刷地飞出来,长影一闪,其势绝快,直向着鲍玉探出的那只脚上缠过来。
    矮金刚鲍玉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此一手,加以这条长索发自背后,等他感觉不妙时,再想收脚已是不及了。
    随着对方那条绳索的一个收势,蛇也似的,又把鲍玉那只足踝紧紧缠住。
    当然,并不是仅仅缠住就算完事。
    这人大概存心也要鲍三爷出一回丑,长索用力地向后一带,鲍玉那副样子可就美了,活像是挂着腿的一只蛤蟆似的,直往下面栽了下去。
    在场各人看到这里,惧不禁引发出一声爆笑。倒不是敢对鲍三爷心存奚落,实在是鲍玉这个样子太过滑稽忍不住好笑。
    矮金刚鲍玉原本十拿九稳的一脚,偏偏会在临时这一霎,出了紪漏,这时再想收势已是不及,吃对方绳索一拉,一头直向地面上栽来,然而他毕竟不是弱者,眼看着这一头栽下去,可是不轻,总算他身手灵活,危机一瞬之间,左手向后一探,拉住了身后绳索,就势一个倒挺,算是把身子扳了过来。
    身后那个人偏偏就是要出他的丑。
    “别耍了吧!”这人冷笑着第二次向后抖了一下长索——他这一抖之力,较之前一次可更要强多了。
    鲍玉空中施展,原已是强弩之末,如何再经受得住这随后一带之力?身子一个倒仰,第二次脸朝下直翻下来。
    “噗通!”摔了个黄狗吃屎。
    总算鲍玉眼明手快,在眼看着一头栽地的一霎间,右手用力向下一撑,没有直接伤了脸,只是在对方用力拉扯之下,两只袖子被磨破了。
    看到这里,千余现场观众,由不住又自发出了哄笑之声。
    这人总算手下留情给对方留些面子。
    随着再一次的抖动长索,“啪!”一声,缠绕在鲍玉足踝上的绳索,便自脱落下来。
    鲍玉原是不胜狼狈,将出丑的当儿,忽然脚下一松,蓦地挺身跃起,一张脸连气带忿,成了死灰色。
    各人只见绳索飞出,却极少有人看见飞索之人,敢情绳索并非出自最前面者之中,乃是人群之中间。
    一阵乱嚣之下,站在前面的人,为恐招祸上身,纷纷避让开来。
    按索寻人之下,这才看见了飞索之人。
    想象里,这个信手飞索,能使鲍三爷为之不敌而出丑的人。必当是如何孔武有力,神采飞扬的一个人物,其实却是大谬不然。
    众目所瞩之下,这人竟是一个鹑衣百结的花子。
    看来年岁不大,不过是三十上下的,虽说是花子,却较之一般要饭的叫花子看上去体面得多。
    乍看之下,由于他身上那件百宝衣,以及头上过长的散发,似乎与一般叫花子并无二致,如果仔细留意之下,就会有许多特殊之处。
    第一,这人虽是形销骨立的样子,可是脸上并无贫寒之相。
    第二,他身上虽着破衣,却洗得十分洁净,岂止衣服洁净,全身上下,脸面手肤,并不着一些污垢,就是那一头散发,也是光泽细长,不脏不乱。
    刚才用来缠套对方的那条长索,敢情是他用以束腰的一根带子,此刻收回来,慢条斯理地重新在腰上扎好,对于当前的混乱,形同未睹。
    矮金刚鲍玉早已怒不可遏,一声冷叱,足尖顿处,随地纵身而前。
    他恨透了对方这个乞丐,见面二话不说,双手交错着,径自直向对方的琵琶大肋上直拿了下去。
    这一手看似无奇,实在却是够阻险的,凭着鲍玉一双手指上的功力,一旦若为他拿住了对方大肋,对方整个身子可就等于废了。
    年轻的花子当然知道厉害,却也不容对方就此得手,身子向后一个快闪,偏得一偏,鲍玉的两只手可就落了个空。那花子双脚未动,只是凹腹收胸地向里面吸气,有限的收缩,即行化解了对方一式险招。
    矮金刚鲍玉虽然说不上具有一流身手,可是也非等闲人物,眼前一招走空之下,越觉出那花子气定神闲,显然是高明人物。
    若是没有一番屈辱,若是此刻仍然还没有出手,鲍玉也就忍下了这口的气了。
    现在似乎已太晚了。
    鲍玉身子一拧,第二次出手,较诸前一招更狠。左肘向下一沉,施出一手“打虎掌”,又名“单掌伏虎”,直向那花子背脊之间按了下去。
    年轻花子“哧!”了一声,身子一颤,来了一个“大马趴”。
    看上去就像是为鲍玉手掌所中,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自然这番情景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
    围观者只以为那个年轻花子不济事,鲍三爷到底非此等闲,心存讨好鲍玉的人,忍不住叫起了好儿来。
    事实上可不是这么回事。
    鲍玉的一掌切按下去,情形竟是和先前的一样,竟是擦着了对方脊边落了下去,依然是走了一个空。
    年轻花子身子霍地抬起,一声怪笑道:“矮子厉害。”
    话出人转,像是戏台上那般旋风打转,忽地一个疾转,已自飘落出丈许开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张半倾折足的八仙桌上。
    至此才看出了这个花子的卓越身手。
    一只脚,微弯着,只是用足尖部位,那么轻轻点向桌角,身子如风摆残荷,摆呀摆,可就是不倒下来。
    鲍玉不是瞎子,越觉得这个花子不是好相与,众目之下,心里的那口气,越加的捺不住,也不敢像先前那般的冲动。
    “相好的,干脆就说明了吧!”鲍玉怒睁着双眼,打量向对方这个花子,“可是冲着姓鲍的来的?”
    年轻花子嘻嘻一笑,脸上却并无油滑之气。
    “和尚吃四方,花子吃八方,哪里有饭吃,我往哪里跑。你大爷姓什么,我还弄不清楚,干什么冲着你?”接着一笑道,“啊,对了,这么说你大爷一定是这里的大财主了,那倒要请你大老爷行行好事,周济周济我花子几文了。”
    鲍玉在对方说话时,全神贯注,想能由对方声态行动,或是语意里揣摸出些什么,套出对方的底细,可是此刻看来,对方花子却是口紧得很。
    再者,对方虽然是鹑衣百结,可是长相绝非寒酸之人,并不像是真的街边乞儿。武林之中,虽有“丐帮”组织,鲍玉却从来没有与丐帮中人来往过,也不知来人这个年轻花子,又是否是其中之人?
    那个年轻花子见鲍玉虎视着自己,不发一言,即笑道:“怎么了,这个架到底还打不打了?只要你大爷有意思,说上一声,无论如何,我花子是奉陪到底的,怎么样,就等你老爷子一句回话罢了。”
    鲍玉冷笑一声,沉着睑道:“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这里可不是你横行的地方,相好的,你就报上个万儿吧!”
    “大老爷这是在跟我要饭的掉文吧,什么万儿八千的,我可是不知道。”他抬了一下两只瘦手,接下去道,“你倒是打不打吧?我这可得要饭去了。”
    矮金刚鲍玉冷森森一笑,点点头道:“好吧,足下既非耍我出丑,这里不是地方,可否随我去一个清静所在,我一定奉陪就是。”
    年轻花子摇摇头道:“不好,不好,刚才你大老爷表演耍狗熊,不是也在这里吗?
    我花子一时技痒,狗熊我是不会耍,不过早年走码头,玩过猴子,就陪着你大爷玩玩猴子吧!”
    话声一歇,这个年轻花子两手微微一伸,有似飞雪一片,极其轻飘地已落在了鲍玉的面前,泰然而立。
    就算是再糊涂的人,也听明白了。
    年轻花子这一番说话,分明是把对方鲍三爷这个人,当成了猴子,那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矮金刚鲍玉只气得脸色发青。
    “哼哼,好得很,阁下你这就赐招吧!”
    说了这句话,他可是再也不多迟疑,足尖一点,揉身而上,“呼!”一拳,直向对方花子前胸捣去。
    年轻花子说一声好,笑道:“还差一点。”
    身子微微向后一坐,施了一招“老子坐洞”式,矮金刚鲍玉的拳头,可不就是差上这儿一点儿。
    眼看着那年轻花子身形前后不停地只是摇晃不已,险固是险矣,就是没有沾着,奈何。
    鲍玉可真是应上了“羞刀难入鞘”那句话来,心里一恼,陡地跃身直起。
    衣衫荡风“叭!”地响了这么一声。
    鲍三爷却在此极快的一霎,施了一手他轻易难得一现的“旋风三脚”,“叭,叭,叭,”一连三脚,分向着对方腹、咽、面,三处要害上踢来。
    如果说鲍玉功力果有可取,那么这一连三式“旋风三脚”便是其功力之极限,舍此再无可观。
    年轻花子似乎一时大意,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还有此一手,倒是吃了一惊。
    只见他身子倏地向后一个倒仰,极快地打了个旋风,虽然逃开了迎面三脚,却不意为鲍玉肥大的裤脚,在脸上挤了一下。
    “叭!”一声,像是着了大嘴巴。“呼!”夹着一股劲风,鲍玉的身子自空而坠。
    年轻花子一时大意,众目之下,吃了个嘴巴,不啻奇耻大辱,心里一怒,杀机顿起。
    随着他疾如旋风般地一个转身之势,两只瘦手,陡地向前一伸,一阵骨节串响声中,直向着甫行落地的鲍玉双肩上搭了下来。
    鲍玉还来不及回头,只觉得背后一阵强风袭项,力道之猛,堪称生平仅见,心中一惊,正不知如何是好。
    猛可里,一阵极其细微的尖锐风声,响在头上,恍惚中,似有一点极其细小的黑点一闪而过,擦着自己头顶直向身后的年轻花子正面飞来。
    年轻花子敢情是大有来头,这一手“追风流星手”实在猛厉无匹,江湖上简直还不多见,以他的精湛的内力,一经搭上了鲍玉双肩,鲍三爷再想有活命的机会,可就微乎其微。
    那点小小之物什,显然来得正是时候,擦着鲍玉头顶滑过去,目的却是对准了那个年轻花子的一双眼睛。
    年轻花子陡地一惊,这一霎可是险到了极点,如果说非要伤眼前的鲍玉,这双眼睛可也就别打算要了,自然是先顾自己要紧。
    无可奈何里,只得把探出的双手,霍地向后一收,就势晃动双肩,施了一招“浪打金舟”,猛可里往侧面一闪,跃出三尺开外。
    矮金刚的玉肩上一松,陵地翻了个凌空筋斗,落身一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全都向着人群一隅望去。自然,那个偷施小技的关雪羽,也就无能藏身。
    向着他二人微微一笑,关雪羽把眼睛转向一旁,再也不看他们其中任何人一眼。
    除了当事者二人之外,可惜现场竟然没有一个明眼人,居然没有看出眼前微妙的趋势,自然,对于年轻花子与鲍三爷的忽然住手不打了,全都感觉到有些莫名其妙。
    矮金刚鲍玉险中脱生,自不会再蹈覆辙,当下冷冷地朝着对方那个年轻花子抱了抱拳道:“阁下身手,鲍某拜领,佩服不尽。姓鲍的在这里跑不了,阁下要是心存不服,请随时来访,姓鲍的绝不含糊。”
    年轻花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张瘦脸上已自失去了先时的轻松。
    “你呀,你还不配。”
    说话时,那一双精华内蕴的眸子,狠狠地向着一隅的关雪羽盯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大家伙眼看着这花子如此厉害,谁也不敢招惹,纷纷闪身让开,空出一条路来。
    年轻花子走到桥边,弯下身,拿起了他讨饭的家伙,一根黑光油亮的七节竹杖,一只鹿皮口袋,袋内鼓膨膨的也不知道装着什么家伙。
    背上了袋子,拿起了竹杖,这个年轻花子似乎又恢复了笑脸,却由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瓢形的铁碗,微微一笑,自己打趣道:“各位刚才看我花子耍宝,可不能白看,这就赏几个钱吧!”
    一面说,随即把手上铁碗伸向四周闲人讨赏。
    各人眼见他方才身手了得,虽说心里不甘愿,却也不敢不给,说不得纷纷破囊,一时间叮当声响不住,眼看着他那只铁碗已满了一半。
    年轻花子嘴里连连称着谢,这就来到了关雪羽的身边站定,嘻嘻地笑道:“这位相公,讨个赏吧!”边说,边自把手上铁碗向着关雪羽面前伸来。
    关雪羽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原该有赏。”
    一只手已由袖内探出,把一块早已捏在手上的小小银子,送了过去。
    虽是一块银子,却也有两把重,在此荒年,打发一个要饭的,这般出手,不能不令人为之眼红,见者俱不禁发出了感羡之声,现场起了一番小小骚动。
    年轻花子大大地道了声谢,一只手高托铁碗,接住了对方的赏银。
    关雪羽却也没有立刻把那银子掷向铁碗,仍自用两根手指拿着直向对方手中铁碗放落,两者方一接触的当儿,只听见“哗啦”一声大响,碗中制钱,竟是洒落了满地都是。
    年轻花子惊呼一声,那张白脸上微微起了一片红潮。他先不急着捡拾地上散落的铜钱,却向关雪羽似惊又怨地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径自转身而去。
    好阔气的花子,地上散落的大片铜钱,他干脆就不要了。
    钱掌柜的打发了闲人离开,苦着脸来到鲍玉跟前——
    “三爷,这——”
    “不要紧,都算在我的帐上,多少钱,连同破损的桌椅什物统统算我的。”
    鲍三爷苦笑了一下,由身上取出了一锭官银,交在钱掌柜的手下,指了一下一旁躺着的那个中年大汉。
    “再麻烦你,把这位朋友送到这里的‘五福’客栈去住着养伤,就说是我的话,一切吃喝连带着大夫的钱,都算我的,一并到我‘杏林坊’来收。偏劳,偏劳,掌柜的你这就去吧!”
    钱掌柜的原本是满腹愁云,听到鲍玉这么一说,心里这才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时眉开眼笑连声道谢不已,一面赶紧张罗着手下的伙计,这就抬人。
    听到了这里,关雪羽随即起身离开。
    匆匆走出了饭庄子,不过行了十来步,鲍三爷已自身后追了上来。
    “这位朋友请慢走一步。”
    关雪羽自然知道是谁,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当下站定.回过身来。
    矮金刚鲍玉已在眼前,抱拳长揖道:“多谢仗义援手,救了鲍玉一命,感谢之至。”
    关雪羽想想终究是瞒他不过,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阁下方才处置倒也不失侠义本色,那汉子虽然莽撞些,到底不是为恶之人,这样处置甚是恰当,你我萍水相逢,谈不到什么情义,这就告辞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雪羽倒是后悔插手这件闲事了。
    “恩兄这么说,倒使鲍某无地自容了……”鲍玉道:“寒舍就在眼前,敢请移玉少歇,鲍某一来要向恩兄叩谢大恩,再着还要当面讨教,面请教益。”
    关雪羽其实对鲍玉其人,多少也已有了个耳闻,心知他并非仗势欺人的恶人,虽然是有些小过,到底也还算上一个仗义疏财的义士,这才对他加以援手。
    此刻鲍玉说得恳切,他倒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好吧,鲍老兄既然这么说,倒要讨找你清茶一杯了。”
    鲍王见他答应,心里大是高兴,招招手唤来侍候在外的一名仆人,吩咐道:“与这位相公看马侍候。”
    那仆人答应一声,忙即转身,待要前去雇马,却为关雪羽止住。
    “既是不远,何必麻烦,我们信步走一程,岂不是好?”
    矮金刚鲍玉哈哈笑道:“恩兄倒是快人快语,这样岂非是太不恭敬了?”
    “不必客气,”关雪羽道,“实不瞒你,这宁国府我还是初次来到,果然富庶得很,较之皖省各县称得上一枝独秀,难得老兄识途老马,倒要请沿途指点一二,以开茅塞。”
    鲍玉自是连口答应,随即吩咐那仆人,叫他骑自己的马回去,并吩咐准备晚筵,这才欢喜地同着关雪羽一路向前行来。
    “还没请教恩兄贵姓,大名是——”
    关雪羽自报了姓名笑道:“举手之事,何敢居功,老哥千万不要这么称呼。”
    鲍玉哈哈一笑,道:“那我就称呼你一声关先生吧,看足下翩翩风采,一表人材,莫非身上还有一份功名?”
    “那倒没有。”关雪羽道,“不过,倒也是念过几天书就是了。”
    “这就难得了。”鲍玉抱了一下拳道,“这么看来,先生敢情是文武全材,难得,难得。”
    前行来至一座大庙。
    红墙碧瓦,画栋雕梁,宝相万千。
    是时日影偏西,夕阳西落在琉璃瓦上,渲染出一片五彩斑谰,广大的庙前空地上,栽种着许多杨柳,想当日花红柳绿,春秋定多风采。如今大旱,柳树半枯,杂花全萎,望之已有萧条之感,倒是那一片繁嚣的蝉鸣之声,仍是那般热炽地叫个不已。空旷的庙院里,只坐着无数的乞儿在晒着太阳,一片荒年萧索景象。
    关雪羽定下脚步,打量着庙前颇有感慨地轻叹一声道:“这里原来就有许多乞丐么?”
    鲍玉道:“原来哪有这么多?荒年嘛,各方逃难的多了,要饭的也就多了。”
    接着他又指着说道:“这是我们宁国府最大的一座庙,叫相国寺,每年庙会热闹极了,如今也不行了,荒年里烧香进佛的人也少了。”
    关雪羽似乎并没有十分在意听他说什么,一双眼睛只是留意着那群为数可观的乞儿。
    “鲍兄你可注意到,这些乞丐有些异样么?”
    鲍玉瞧了一下,立刻注目细瞧,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发现异常。
    摇摇头,他疑惑地道:“有什么不对么?”
    关雪羽微微一笑道:“我们走吧!”
    一面说,率先向前面走下去,鲍玉忙自跟上,情知他必有所见。他既不说,定有原因,还是暂时不问的好,由是不免联想到,方才与自己动手过招的那个年轻乞丐,武功端是了得,不知是什么家数,莫非与这些乞丐有什么关联不成?
    一念触及,由不住心里为之一动,正待转身,打量一番,身旁的关雪羽却又察觉,止住他道:“不要回头,我们被缀上了。”
    鲍玉又是一愕,即冷笑道:“这么说,刚才那个家伙是他们一边的了?”
    “大概不错吧!”
    “莫非还放不过我?”鲍玉不禁有些动怒,“这就太过分了,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
    关雪羽莞尔一笑,道:“这件事有些蹊跷,我看未见得是你,倒像是放不过我,谁叫我多管闲事呢!”
    鲍玉聆听至此,忍不住倏地转过头去,果见一个赤足的半老乞丐,远远正自踏进巷口,见状倏地一闪,随即隐身一旁檐下。
    关雪羽道:“可看见了什么?”
    鲍王道:“一个老花子,看样子真的缀上来了。”
    关雪羽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一边还道:“这花子武功虽不及方才与你动手的那人高,但是却也不俗。”
    鲍玉怔了一下,心里头不禁有些奇怪,思忖道:你又怎会知道?想着,由不住又回头去看了一眼。
    “他走了。”
    鲍玉如有所释地像是松了一口气。
    “是么?”关雪羽冷冷地道,“我倒认为他改下而上,已经上了房了。”
    鲍玉心里一动,微微偏头,假装察看身后巷尾,却翻起眼皮,偷偷向房上看了一眼,这一眼果然为他凑巧看出了苗头。
    屋檐一角,人影略闪,随即掩饰不见。
    “足下可真是活神仙,果然不错,这厮竟是上了房了。”
    嘴里这么说,对于关雪羽的凡事先知,灵敏的听视官感,佩服得五体投地,越觉得自己得能结识这个人,实在莫大福分,万万不可失之交臂。
    既然知道房上这人在暗中跟缀,鲍玉倒是不便现出张惶神色,再看看身边的关雪羽更是一派自然,直如未觉,他也就越加地不动声色,怕被对方看轻。
    这是一条为两侧高墙所夹峙的胡同,巷道既窄,冷巷无人,加以两侧房阁连接甚密,倒是有利于那暗中跟踪之人。
    关雪羽道:“府上快到了么?”
    鲍玉道:“还有一程,快了。”
    关雪羽点点头道:“那么,我们就放快一点。”
    二人随即加快了步法,眼前已来到了长巷尽头。
    关雪羽一步跨出巷口,紧跟着身子往墙角一贴。鲍玉情知有故,立即学样站好。
    他二人身子方站妥不久,就听见头顶上“呼啦!”衣飘之声,一条人影已高立墙上。
    二人虽没有抬头打量,但是那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却十分清楚地说明了,跟踪者正是那个半老乞丐。
    地面上的影子,显示着这人有一头蓬松乱发,胡子像刺猬般根根都倒立着,手上拿着打狗杖,背上还背着到处为家的行李卷儿,这个老花子一点失误,跟丢了来人,像是有些着慌,站在墙头上不时在左顾右盼,正当他要纵身下来的一霎,已为关雪羽寻着了空隙,翻身一掌,直向老花子胯骨上击去。
    那个老花子简直没有想到,自己所跟的二人,竟然就藏身在脚下,一时大为吃惊。
    关雪羽这一掌“举手翻天”,暗藏着精巧的擒拿手法,那个老花子虽说身手不凡,无奈事出仓促,一时闪避无及,嘴里惊呼一声,纵身就起,仍然还是慢了一步。闪过一掌,却躲不过关雪羽那反手一抓,一下子便被抓住了足踝。
    这么一来,顿时便失去了均势,一头直向墙下栽来。
    总算关雪羽并无伤人之意,及时松开了手,对方足下一松,乃一个骨碌,由地翻身跃起。
    二人这才看清对方是个什么长相。
    五十左右的年岁,朝天鼻,招风耳,加上那一张如同墨染过一般的黑脸,乍看上去真把人吓上一跳,好在原本是出身乞儿丛中,倒也见怪不怪。
    这乞丐虽说没有摔着,到底丢人现眼,一时大为光火,怒声叱道:“无知小辈,竞慑戏耍你家太爷,看我要你好看。”
    嘴里吆喝着,一双赤脚在地上用力一顿,“嗖!”一声已来到了二人面前。
    他心忿关雪羽出手戏弄,这一扑过来,自然是先向他下手,打狗杖抖处,照准了关雪羽的前胸就扎。
    关雪羽声色不动,其实胸有成竹,对方花子那根打狗杖方一接近,他即施展出一式燕家绝技——“分鬃扣马”,这原是对付大阵势的奇妙高招,施之眼前,确是游刃有余。
    看在矮金刚鲍玉眼里,的确怪异得很,好像关雪羽伸出的那只手一连折曲了数次,观诸在眼前,有如幻术一般地出现了许多只手。
    总之,不知怎么一来,那个蓬头花子手上的竹杖,已到了对方手上,而且肩上便着了不重不轻的一掌。
    蓬头花子身子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噗通!摔倒在地上,这一来,他算是才真的知道了对方的厉害,奇怪复惊讶地瞪着眼,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他实在有点疑惑,对方这只魔手,如何能在举手之间,既抢了自己竹杖,又复能击中自己肩头,似乎是太过微妙了。
    关雪羽冷冷地一笑,向着这花子道:“谁叫你跟着我的?你想干什么?”
    那花子原以为关雪羽会向自己施以杀手,慑于对方身手,真有点不知所从。这时闻见之下,才知道自己错会了意,这么一想,胆力复壮。
    当时挺身站起,翻着一双肿泡眼盯着关雪羽道:“足下果真是好样儿的,老花子有眼无珠,这是自取其辱,哼哼,我看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你就报个万儿吧!”
    关雪羽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两句人话,我姓关,老兄你呢?”
    花子嘿嘿一笑道:“败兵不敢言姓,关朋友你就不必多问了。”
    一旁的矮金刚鲍玉却是不屑地道:“看你身手不弱,想必是武林丐帮出身,干什么学此鼠辈伎俩,岂不有辱贵门之风?”
    花子被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忽地一沉,却又嘿嘿笑了几声道:“我认得你,阁下想必就是这里大名鼎鼎的矮金刚鲍玉鲍三爷了?”
    鲍玉哼了一声,点头道:“不错,我就是了,老兄有何指教?”
    “不敢当,”那花子耸了一下双肩,冷森森地道:“天逢大旱,人命比狗不如,要饭的无饭可讨,眼看着这就活不成了,闻听你的三爷在地面上有钱有势,呼风唤雨,嘿,所以这就要向你老人家求条生路。”
    鲍玉冷冷一笑:“这要看鲍某人是不是能力所及了。”
    “笑话,”那花子仰天打了个哈哈,道,“阁下太客气了,你鲍三爷行行好吧!”
    鲍玉冷哼了一声,道:“这要看姓鲍的愿意不愿意了,愿意一句话,不愿意嘛,哼哼,谁又能勉强?”
    “你不还是愿意的好。”那花子大刺刺地抱着一双胳膊,不怀好意地笑道,“狗急了跳墙,人急了杀人。”
    话还没说完,鲍玉已忍不住怒声道:“住口。”
    蓬头花子被他这一叱,顿时他就住了口,只是满脸不屑地斜着一双肿泡眼,打量着鲍玉,一面抖着身子,连声地冷笑不已。
    鲍玉原待发作,想想以自己身分,与对方一个来路不明的花子,终无好说。胜之不武,不胜为笑,想了想,终于把这口气吞下肚里。
    “姓鲍的家是这里,我走不了,你们就看着办吧!”
    那花子一笑道:“对了,有你鲍爷这么句话,我老花子总也能回去交差了。”
    一面说,遂向着二人拱了一下手,这就要转身离开。
    关雪羽道:“慢着。”
    蓬头花子虽是对鲍玉不屑一顾,鉴于先前的败北,却是丝毫不敢对关雪羽略有轻视。
    听见关雪羽这么一呼,忙即停步不动,眨着眼道:“怎么,关朋友还要插一脚么?”
    关雪羽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不过有两句话,倒要敬奉贵帮帮主。”
    蓬头花子一怔,嘿嘿笑道:“这么说关朋友见过我家主子了?”
    “大概不会错吧!”
    “洗耳恭听。”
    关雪羽道:“得罢手时且罢手,能饶人时且饶人。”
    “哈!”那花子道:“我以为什么金玉良言,敢情是两句老话,老花子一定把话带到,至于敝上是不是遵办那可就不知道了。”
    关雪羽冷冷一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也别心急了。”
    蓬头花子微微一愕。
    “告诉你家帮主。”关雪羽冷冷说道:“这里风云险恶,不是贵帮称能之处,从速迁地为良的好。”
    蓬头花子又是一怔:“关朋友的意思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回去好好琢磨去吧!”
    话声一顿,随即把手里竹杖,霍地向对方抛去。蓬头花子脚下向前跨出一步,掌中聚力,总算接住,只觉得掌心如焚,虎口发痛,对方不过是随手一抛,自己却施出全力才行接住,只此一端,已看出双方实力,简直判若云泥,对方显然手下留情,再要不知趣离开,耗下去丢脸更大。
    “关朋友,你这是看得起我花子。金砖不厚,玉瓦不薄,老花子我心里有数就是了。”
    一面说,乃向着二人拱了一下手,就此转身自去。
    矮金刚鲍玉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道:“好一个狡黠的东西,下次再要看见他,定要给他一个厉害瞧瞧。”
    关雪羽一笑道:“鲍兄可知道这人的底细如何?”
    鲍玉摇摇头道:“不知道。”
    关雪羽说道:“这就是了,如果你知,就不会无故招惹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家业在此,你犯不着得罪他们,比不得我来去一人,他们无可奈何。”
    鲍玉微微一惊,转向关雪羽道:“这么说,莫非你已知道他们的底细了?”
    “我原本还有些存疑,现在却几乎可以断定,我们边走边说吧!”
    二人随即前行。
    “江湖上有南北丐帮之说,老兄可曾听过?”
    “听过,听过。”鲍玉道,“莫非这个乞丐真是丐帮来的?”
    “哼,”关雪羽道:“真要是正宗的丐帮来人,老兄倒是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无论南派丐帮或是北派丐帮,帮规都极其严谨,绝对不容许手下帮徒为恶地方,与百姓争利,像刚才这个花子,那种强自勒索行为,尤其是不被允许,可以断定,他们绝非来自丐帮本流。”
    鲍玉点点头道:“说得极是,这一点我也知道,只是,难道江湖上除了南北二丐帮之外,还有第三个丐帮不成?‘’
    “那倒也不是。”
    说话之间,但见迎面又自走过来两个乞丐。二丐一胖一瘦,远远走过来,看见二人,即行停住脚步,用着十分奇异的目光,向着二人打量不已,容得鲍玉回目望时,他二人却忙自低下头来。
    这番情景看在鲍玉眼中,不禁顿起怀疑。
    关雪羽却似无所见,话题一转,指点着附近景物,径自闲话起来。
    如此走了一程,又绕过了一条大街,才来到了鲍玉住宅。
    那是一座颇为讲究的宅子,看其门面,虽不如临淮关麦家气派,却相去不远,是时朱门敞开,正有两个仆人站立门外,想是早已得到了通知,悉知主人结交了贵友,故此敬候,见状双双上前请安问好。
    鲍玉道:“家里有什么事么?”
    二仆之一,年近六旬的一年老苍头,上前一步道:“回爷的话,听说大爷在饭铺子里遇上了事,朱师傅已带着四名家院赶来接应大爷来了。”
    鲍玉冷笑道:“这一定又是蔡七多嘴,还有什么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那老苍头嘴里答应着“是”,却又讷讷地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适才大爷的身边又没有带人……”
    鲍玉道:“糊涂的东西,有什么事只往上房回一声就是了,干什么要惊动老太太,该死!”
    那老仆人只是苦笑着连声应是,却又似有些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是,”那老仆人上前一步又道,“刚才有两个乞丐在大爷没回来以前,在咱们宅子四周打转,察看了半天。我与李大雄一出来,他们两个才走了。”
    鲍玉道:“这两个乞丐是什么长相?可是一胖一瘦?”
    二仆人一齐点头称是。
    鲍玉心里有数,看了一旁的关雪羽一眼,道:“关先生请进去说话。”
    关雪羽被带进了前面正厅,落座之后,自有丫环仆人侍候面汤茶水,十分周到,鲍玉却暂时告辞,匆匆入内,谒见母亲,报告安好,少顷换了衣服,才匆匆赶回大厅,向关雪羽致歉久等。
    谈起来,关雪羽这才知道,原来鲍玉府上住有一妻二妾,另有高堂老母,鲍氏事母至孝,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总要先向母亲禀明为是。
    关雪羽原本对鲍玉并无好感,见他事母甚孝,多少改变了一些对他的看法。半日相处,发觉此人虽不免有些商场习气,却也性情开朗,快人快语,不失豪迈本色,是以一谈下来,对他观念又有所改。
    话题由是转到了方才所见胖瘦二丐身上。
    鲍玉道:“先生方才说到丐帮之事,中途停住,莫非这些乞丐,并不是来自丐帮不成?”
    关雪羽道:“方才我正要说明,因为看见他们人来,所以不便多说,鲍兄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乞丐,全是来自鲁省,说来正是北丐帮之一支主流。”
    鲍玉“啊”了一声,怔道:“可我们这皖南一境,要说起来应属南丐帮的地盘呀!”
    “正是这样。”关雪羽冷冷地道,“一年前,北丐帮帮主自罹怪疾不治之后,北丐帮名称虽然不变,事实上却流于解体,这件事你难道不知道?”
    鲍玉摇摇头,叹息道:“不知道,惭愧!惭愧!”
    关雪羽道:“那倒不必,这件事到底还是武林中一件悬案,未经证实,不过,今天一见,我却不禁要宁可信其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鲍玉忍不住大为关心。
    关雪羽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传说北丐帮帮主独臂插天童大左死后,他身后两个儿子为了争夺帮主之位,各不相让,长子童威势力浩大,根基甚固,坐定本帮;次子童云势力不敌,只带领少许部众,脱帮远走,另打天下。”
    微微一顿,他注视向鲍玉,道:“今日在饭铺子与你动手的那个年轻花子,八成儿就是童云他本人。”
    鲍玉由不住吃了一惊:“这就难怪了,童氏兄弟的大名我久仰了,怪不得他有这般身手,唉,早知道是他,我也不会这么莽撞与他动手了。”一面频频摇头叹息,追悔不已。
    关雪羽道:“当时情况,由不得你,事情既已发生,也就不必自责过深,好在事情并非已到了绝望境地。”
    “也只有这么想了。”
    鲍玉眼巴巴地看着他道:“那人真是童云少帮主本人么?”
    “我想大概是他。”关雪羽回想着先前景况道:“除了他,别人无此气度,你再看看,那个年轻花子是否较别的花子有些异态?”
    鲍玉连连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你又怎么会知道他是北丐帮的来人?”
    “这一点更不会错。”关雪羽道,“南丐托钵,北丐负囊,这些乞丐人人皆负一具鹿皮革囊,正是其明显标志,一看即知。”
    鲍玉因久知北丐帮童氏兄弟,武功了得,想不到自己无心结怨,平白树此大敌,心目中是十分懊丧,只是当着关雪羽面,不便显露罢了。
    关雪羽道:“这件事,我也只凭自己的猜测,如果那年轻花子真是童云本人,他与我只怕也已结上了梁子,必定会来寻找,到时自知究竟。”
    鲍玉重重一叹道:“说来全是我惹的祸……连带着也害了恩兄你……”
    苦笑着,他又接下去道:“我只当自己一身功夫很不错。谁知今天遇见了高手,才知不行,比起恩兄你来,就更不用说了。”
    说到这里,他精神一振:“方才恩兄与那年轻花子暗较手劲儿,分明他是输了,也许就此知难而退,果是这样,我倒也托你的洪福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只怕未必如此,那年轻花子如果真是童云,伎俩何止如此。他功力精湛,非同小可,偶尔失手,未必心服。再说,他身后尚有更厉害的帮手,却是不可不防。”
    鲍玉一惊道:“啊!”
    关雪羽道:“方才说到童氏兄弟内哄,童云被迫出走,并非他孤身一人,北丐帮最具功力的长老,也是其父当年同门师兄的白长老,便因不忍童威之为人,离帮会向童云而去。”
    “这件事,我还不大明白。”鲍玉道,“童大左帮主既死,论辈分童威居兄为长,理应由他继位帮主,才是正理,童云既是兄弟,如何能与乃兄争得?这就是他的不是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事情是这样,童大左因知童成为人险恶,所以其身后遗嘱,立明要童云继任,果然他死后童威不服,这才演变成后来的兄弟阋墙之争,就此事而论,童威居心险恶,早在其父死前,先已布置了相当的实力,一场斗争之下,童云虽然有白长老的支持,变寡众悬殊,被迫远离。”
    他思忖了一下,又道:“这件事不过才发生了数月之久,江湖上知者不多,想不到他们一行踪迹,竞自来到了皖南,却不知他们又是作何打算?”
    鲍玉道:“这件事确实令人不解,这样吧,这里衙门与我关系甚大,请他们出面—
    —”
    关雪羽冷冷一笑,摇摇头道:“这是下下之策,此类人物,对官场上人最是厌恶,如果他们发现你有意借助官面上的人物来对付他们,那可就势不两立,你还是打消这个主意的好。”
    “那么,你的意思……”
    “暂时不动声色。”关雪羽胸有竹地道,“姓童的绝不甘心败在我手里,他会来找我的。”
    鲍家仆人来禀酒筵备妥,在鲍玉诚挚邀请之下,关雪羽也就不再推辞,扰了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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