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邂逅疯华伦灵药赠少侠
    落日余辉里,过龙江身上白衣闪灿出一片刺目白光,整个身躯看上去柔若无骨,随着关雪羽拉开的剑势,成为环状坠了下来。
    关雪羽一剑走空之下,大吃一惊。
    此时此刻,过龙江的忽然来到,势若狂风怒涛,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像是一枚突然滚过来的铁环,过龙江整个身子,其实就是一个圆圈,猝然而临,势若旋风,一俟来到了近侧,其时已走避不及。
    一弯长虹,闪自过龙江这个滚动的人球,这一剑看似光华一道,容到眼前的一霎,忽地幻化为三,成了三段剑影,劈一挂二,直向着关雪羽正面猛力劈下来。
    关雪羽一招失手,心知不妙,却没有想到对方剑势如此诡异莫测。
    眼前情势,躲闪惧感不及,便只有实接硬架之一途。
    一念之兴,掌中剑运力一抖,就势向外挥出,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双剑交锋之下,关雪羽格开了对方的一剑,紧接着利用后弹的力道,快速地向左面挥出,“当”
    一声脆响,格开了右侧面的一剑。
    双剑交锋的当儿,关雪羽这才感觉出对方沉实惊人的臂力,然而这还不足为患,却有一道阴森森的剑气,蓦地闪出,直向他左心窝处疾刺而来。
    以关雪羽之机智身法,对于末后这快速闪出的一剑,竟然不能防范,一惊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身冷汗。
    危机一瞬里,忽然想到了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中救命一招——“燕起秋波”,在紧迫一瞬里,陡地挥出左掌,直向对方来犯的长剑身上按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过龙江意外,不禁为之一惊。
    掌剑接触的一霎,激荡出清脆的一声剑鸣。
    似乎就借助着这些微力道,关雪羽已野鹤振空般地腾了起来,在空中一个快速的疾滚,呼啦啦夹带着大片的衣袂带风之声,已闪出了两丈开外。
    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落地之后的关雪羽,虽侥幸没有为对方剑势所伤,却也吓得面色苍白,一颗心通通直跳,这才知道对方非但一身内外功力惊人,即以眼前这手剑术而论,显然亦在自己之上。
    他原来对于本身的剑术自视极高,想不到与对方一经接触之下,才知道自己仍然不是对方的敌手,一腔热念陡地降落冰点,内心之沮丧惊悸,真个到了无以复加地步,一时只管瞠目看向对方,作声不得。
    眼前人影轻闪,过龙江已来到眼前。
    “我几乎忘了,燕字门的‘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确是高明之至,有幸既然相见,总要我长长见识。”
    话声一顿,掌中长根剑已居中劈下。这一剑看似四平八稳,居中而下,直向关雪羽头顶正中劈下来。
    然而关雪羽有了前车之鉴,却不敢再作如是想。
    想念之中,他一面再提真力,贯注于剑身之上,并不急于迎架对方的剑身,足下前跨一步,陡地一剑直向着过龙江咽喉上力刺了过去。
    这种以进兼防的剑招,确是厉害,况乎剑身之上真力贯注,不要说真的被扎上性命不保,就是为剑上光华沾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
    过龙江何等精明之人,看到这里冷哼了一声,心中不禁暗吃一惊。
    所谓“一人拼命,万夫难当。”正是说明了一个人气势驾人。
    眼前关雪羽因眼见过龙江剑法了得,自己只怕不是对手,生死攸关,说不得也就存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集全身功力于眼前一役,是以剑势一出,大异寻常,过龙江亦不得不及时回避。
    两口剑在极端险象里,“当”的一声互相交接。
    那只是微妙的一式交接。
    交接之处只是剑尖部位,由于力道沉实,一触之下所生的反弹劲道至为强猛,两个人的身子,乃像风中燕子般忽地腾飞开来。
    关雪羽把握住这一刻良机,猛可里在空中一个倒剪。
    “呼”一声,反欺而上。
    这一式大悖常情,快到了极点。
    原来关雪羽目前虽然未能全部习会燕家七十二手飞燕剑法,却也精通过半,眼前这一剑即是剑法之中“风雨燕归来”之一招。
    “呼!”随着关雪羽拉出的一只右手,这一剑有如银虹例卷,却于丈许长虹里,卷起了一天剑雨,猝然而临,使得过龙江全身上下,俱在剑雨覆盖之中。
    即使以过龙江如此能耐之人,在骤然面临着这等剑势之下,亦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总算他身手确实有过人之处。
    随着关雪羽腾起的剑势就空一个疾流,白衣如云一般霍地张了开来,隐藏在长衣内的肉身,这一霎间,竟像是变得异常的薄小,几乎是薄薄的一片,这等收气御风之功确是武林中极不易见的身手,更难能的是,他竟然施展得如此自然,乍看起来,简直与长衣合为一体,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在空中作一定的波浪移动,那么疾猛的剑势,竟然全走了空招。
    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但只见一片白光闪过,却将对方那雪白长衣的下摆,斩下了巴掌大小的一片。
    然而作为动手拼命来说,这一招显然是失败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声冷笑道:“小子,你纳命来吧!”
    话到剑到,快到无以复加,即使以关雪羽那等功力之人.亦无能看清,他这一剑的出势,随着过龙江极为轻灵的一个前跨之势,掌中剑笔也似地直抖了出去。
    这真是精妙绝伦的一剑。
    随着一缕尖锐的剑风,笔直的直刺而进,虽然是四平八稳的一剑,却令人万难躲闪,妙在他的时间部位准头,三者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无懈可乘。
    这一剑过龙江手狠心毒,直取对方心脏。其实是他早已处心积虑的一招,终于得逞。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难免令他大失所望。
    锋锐的剑尖,在刺中对方心窝的一霎,想象中原应该是“噗”地一声,事实却并非如此,代之而出的竟是有如拨动琴弦“叮”然一声。
    过龙江掌中那口长根剑,非但未能将对方身上刺穿,竟反弹了回来。
    显然是在对方身上长衣之内,另外有物件防体。
    过龙江不禁为之暗吃一惊,关雪羽绝处逢生,亦由不住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然,关雪羽肚里明白,要不是自己内里穿着那一件“飞燕护心宝甲”,眼前这一剑定当一命呜呼。
    饶是这样,由于对方这一剑力道至猛,虽然仗着护甲的反弹之力,将对方剑上力道化解不少,余下的劲道犹有可观。
    顿时,随着过龙江长剑力刺之下,关雪羽整个身躯蓦地腾空直飞了起来,这一个后退的势子。一半由于过龙江剑上的力道,一半是借助于关雪羽本身的用力,如此一来才算是把对方猛锐的穿刺之力化解干净。
    容得关雪羽的身子落定之后,才意外的感觉到,敢情此身竟然站立在一方峭壁当前。
    这座古堡原本就建筑在高山之巅,四面悬空,只是占地甚大,处身堡内,万难体会,落足堡外便自不同。原来环峙古堡四周,种植的有万竿修篁,关雪羽这一奋力腾起,便超越于竹丛之外,一面是强敌在侧,另一面是万丈悬崖,真可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过龙江原本可以一剑结果对方性命,却没有想到对方身上竟穿有护心宝甲,时不我与,一招之误,竟使对方得能逃过而有活命之机。
    当然,他是绝不能就此甘心便放过了对方,冷笑一声,紧接着腾身而起,“呼!”
    一声,一掠数丈,紧循着对方腾起的身势之后,落身于竹林之外。
    关雪羽仗宝衣保住一命,内心余悸犹存,这时乍见过龙江如影附形而至,犹自不肯放过自己,既愤又惊,怒啸一声,脚下力点,“嗖”地欺身而近,他掌中剑向外挥处,闪出丈许长短的一道银芒,斩上削下,划出了一个“乙”宇,直向过龙江上下齐斩过来。
    这一剑由于关雪羽悲愤在心,自是出尽全力,凌厉的剑气之下,迫使过龙江不得不为之暂时后退。他这里方自闪身而避,关雪羽已陡地折过身势,随着凄厉的一声长啸,直向着万丈悬崖下纵身而逝。
    随着关雪羽投落的身势之后,过龙江再一次的快速闪身,来到崖边。
    目光所及,但只见云霞片片,苍苍茫茫几乎将整个崖口封锁,哪里分辨得出对方一些踪影。
    这一手显然又是出乎过龙江意料之外,以他那般杰出的轻功绝技,对于关雪羽投身悬崖之举,也是不可思议,关雪羽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过龙江却又不能断然判定,作如此想,一时在崖前踱来踱去,苦苦不得良策。
    自他出道以来,会见过扎手厉害的人物不知凡几,却没有任何一个像眼前关雪羽这般令他作恼头痛。这一霎,他目注着云霞满遮的洞底,亦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是另有伤情别绪?
    他武功奇高,目空四海,当今天下除了有限的一二元老人物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看在他眼睛里。百战百胜,所向披靡,金鸡太岁盛名之下,天下更是无一畏惧之事,无一可怕之人。然而这一霎间,关雪羽这个年轻人的影子,却在他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触,当他俯身向着崖下云雾怅望时,下意识里,总是认定关雪羽这人还没有死,虽然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微小……
    极其微小,并不是等于零。
    俗语说得好: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听来像是无稽,其实若非知历其境者,万难体会。
    总之,当关雪羽饱受虚惊,不胜狼狈地逃得活命之后,回首方才经历之事,简直匪夷所思,像是梦幻,其实却又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当时的情形发生得太快,天下事也往往就是这么巧法,关雪羽投身悬崖的一霎,是因为他发现到半岭崖间岔生有一截松枝,以他的轻功造诣,足可用以借足,强敌在侧也就不欲多思,随即纵身投落。
    哪里晓得,容到他身子方自纵落,那棵岔生的松枝即刻为波诡的云雾所遮住,是以后来的过龙江虽然仔细注视,却亦看不出一些端倪。
    再往后的情况,想来虽是迹近神奇,不大可能,其实却也并不太困难。关雪羽挟持着他杰出的轻功、内功,运用着两手两脚,一路施展出“壁虎游墙”的绝技,在平如刀削的峭壁间沉实前进,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攀上了侧面偏峰。
    容到他爬上峰头,俯身地面,这才觉出全身像面人儿一般,真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说这座峰头再偏高一点,只消再高出丈许,后果便大堪忧虑。
    在地上足足躺了半个时辰,才算恢复了一些气力,看看自己这副样子,真跟要饭的差不多,两只手掌多处都已磨破,身上衣服那就更别说了,再加上湿林淋的汗水、泥污,就像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份德性,好在是天已经黑了,荒山野岭间也没人注意,一个人摸着黑往山下行走。
    猛可里吹过来一阵透体的寒风,关雪羽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附近草丛间“哗啦”地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藏匿其中,关雪羽一惊之下,陡地拔出了长剑,却只见一条黑影穿出来,敢情竟是一只山狼,一径地落荒而去。
    关雪羽由不住怅望着黝黯穹空,发了一阵子呆,叹息一声,这才把那口青桑长剑收入鞘中。
    他这里自己唤着自己的名字,感伤着道:“燕雪呀燕雪,你本是不可一世的剑门人物,一向自负极高,想不到遇见了这个过龙江,竟而两度亡魂,险丧性命。今夜落拓至此,诚是丢尽了燕字门的脸,此时此刻连一只小野狼也能吓得我心惊胆颤,传扬出去,只怕江湖四海也无容我燕雪立足之处了。”
    说着说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
    夜风呼呼,吹得他衣襟飞扬,猎猎作响,先时汗水所沁湿的薄衫,此刻给冷风一袭,越加的不是滋味,再加以身上多处为锋锐的石面割破,寒风袭下,简直像是刀割的一般。
    然而这许多的疼痛,却都不比他内心的创痛来得更厉害。呆呆的停立在一堵山石之前,他的一切感受都仿佛为之停顿而麻木了。
    对他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感受的奇耻大辱,想到悲愤之处.真恨不得就着眼前大石一头撞死算了,猛可里他拔出了长剑,向着迎面大石,一阵疾风骤雨般地劈砍,霎时间石屑纷飞,溅了一片,落下的碎石屑,就像是冰雹般落向四野。
    他这样像疯子也似的发泄了一阵子,独自个坐在当地喘息不已。经此发泄之后,心里才像是舒坦了一些,再看手中剑,兀自青光灿然,这般猛砍硬磕,却不会想到是否会伤及心爱宝剑?这时冷静下来,好不心疼,当下小心地把剑身拭抹洁净,细细观察一会,幸无片毫损伤,家传名剑毕竟不同一般。
    想到了方才之事,总算万幸,如果自己来前没有穿上那件护心宝甲,此刻料必已死在了对方穿心剑下,再者,奋身投崖之时,如果没有看见岔生崖畔的那棵古松,一脚踏空之下,更是焉能还有命在?该死不死,显然冥冥中另有安排。
    想到这里,他不禁雄心顿起,暗中咬了咬牙,自忖着只要自己此生不死,终必能练成绝技,再一次找过龙江分一胜负。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便自还剑入鞘,一步步续向山下行去。只是这一霎脑子里,尽自都是过龙江的人影,尤其是方才双力比斗时的那些动作过程、此刻想来,极为清晰,一幕幕由眼前掠过,想到了对方那招狠厉的一剑穿心,兀自由不住心有余悸。
    他虽不似过龙江那般自负过人,目空四海,但是凡武功练到了一定境界,确实不易服人倒是真的,但是一想到金鸡太岁过龙江那般身手,却不能不令他暗自折服。
    越是这样,便越加地激励起他的雄心壮志,不只一次地为自己许下心愿,此生今世,当以打败这个过龙江,为第一要务。这样发着狠,心里真个便似舒坦多了,不知不觉,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华灯初上,栈房里来往客人甚是熙攘,关雪羽自忖着这副作子实在见不得人,便绕到了后街小巷,纵身而入,摸着黑来到了自己的居住的这爿院落。
    他性喜安静,每一次居住客栈,都煞费周章,特意地要店家安排静室,一来便于自己练功。再者为的是逃避乱嚣的酬酢,就像眼前他所居住的这个地方,便是闹中取静,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三间静室,其中两间是空着的,关雪羽占住一间。独享这满园秋色,倒也有一分恬静。
    然而,他似乎就要失去这份恬静了。
    当他一步踏上廊道时,意外地发觉到,紧邻着自己的那一间客房,现在竟然有人居住了。
    原因是这间房子此刻竟亮着灯。
    微微愕了一下,心里不免有气,记得当日来时,他早已与店家说好,这里不再收受外客,自己情愿多付些钱,想不到却是变了卦,原想立刻去找寻店家理论,想一想自身此刻之狼藉模样,实在是见不得人,暂且隐忍不发,明天再说。
    想着,他便特意地放轻了脚步.继续前行。
    一阵清雅的琴声,随着微风隐送过来,声音里透着凄楚古雅。
    先时,当他一脚踏入院墙时,便仿佛听见了这阵子琴瑟之声,事属平常也没有留意,现在,当时再次听见时,情形便自不同。原来琴音发处,正是自己这位新来的邻居。
    弹琴弄瑟的人敢情不是凡俗之辈,这乍入耳际的三擘四划,已是大有余韵,声调古雅,正是引人入胜。
    “哦,”关雪羽一步站立,不免神驰,“这是什么人?竞有此功力造诣?”
    一念之兴,便不禁把先时怨忿之心打消了一半,若非眼前龌龊。真恨不能直趋造访,倒要见识见识这是何等人物?
    只是现在,他却宁可保持着一副属于自己的寂寞,虽有诧异之心,想过也就罢了。
    进屋亮灯,一翻清洗之后,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这才像是真的舒畅不少。
    “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那阵子幽雅含有古韵的琴音,自一开始就若即若离的响着,对于此刻的关雪羽来说,实在是一种心灵上最恰当的安抚。
    斜倚着倦躯,原应思睡的神情,却竟外在此缕缕音韵里,得到了振奋、亢进,敢情是欲睡不能了。
    昔蔡中郎得桐木而制琴,乃名“焦尾”,自此而后,这门乐艺便屡有进展,发展至今,堪称洋洋大观,极不简单,良琴择主而造,佳士亦非良琴而不乐,诸此自不比一般巷坊凡俗,大抵而言,擅琴者必得弦外之音而佳,否则便落俗矣。
    关雪羽于此道虽然算不上一流之境,却也得窥堂奥,说得上一个知音,正因为如此,这乍然飘临的琴音,才令他格外感觉亲切、惊喜,平心而论,对方于此琴艺之一途,却是较乎自己更高明多了。
    眼前这人显然既琴又瑟,尤其难能,所谓“琴传而瑟不传”,是因为擅琴者多,而懂瑟者稀,合琴而瑟者更少矣,这人必将是右手挑琴,左手弹瑟,左右互换,一樽满俯,谓之“珠玉满怀”,寓意于白香山“大珠小朱落玉盘”之典故也。
    过去在青燕峰,关雪羽常见父母双合琴瑟,那才是叹为观止,晋朝的杨泉曾说:
    “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是因为瑟声偏高,不慎便将夺琴声,故只能取其幽,至于所弹之曲,琴如是,瑟亦如是,同声相应,才能配合无间。
    有了这番认识,关雪羽此刻再听隔室人所和琴瑟,更不禁大为钦佩。
    他所以猜测隔室只是一人独奏,并非二人配合,那是因为由相同无隙的指法中听出,一个“小间勾”接下去一个“大间勾”,魂魄相依,听起来真个回肠荡气,接下去的一段大四走弦“大漠风沙”,更不禁把关雪羽听傻了。
    正因为这一曲“大漠风沙”也是他父母喜爱的曲子,此时听起来便越加的感到亲切,当日父母双合此曲时,曾使他叹为观止,直认为当今人世,再无人能与之抗衡,而眼前这陌生客人的造诣,更像是较诸父母犹上一层,令他惊异的是只闻曲韵的抑扬曲折,一擘一划都似与父母一般。
    他这里正自如痴如醉,弹者更似难能自己,陡然间音歇飞吟,所谓“弦瑟欲断,声声按本”,琴瑟道中得此“奇”境者,实不多见。
    关雪羽忍不住脱口而出,轻轻地喝了声彩。
    彩声方自出口,隔室的琴瑟声蓦地中止,弹者用了一手轮指,乱音一转就此打住,却听得隔室传来了一声冗长的叹息,就此归于寂静。
    关雪羽心中甚是后悔,只道是自己一时盂浪,大意失色,败坏了人家清兴,那一声叹息,多半是为此而发,想要到隔墙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只怕益增唐突。
    “算了,今夜晚了,明天再说吧!”
    心里这么想着,便过去拨暗了灯光,顺便打开了门扉向隔壁看了一眼,却只见银红的窗户纸上映着一个高髻长髯的老人形影,不过是匆匆一窥,紧接着那房里的灯光便自熄了。
    关雪羽益发地觉出无趣,方要把门关上,只听得一声女子的口音说道:“慢着!”
    暗影里人影一闪,一个高挑的窈窕身影陡地现身眼前。只须瞄上一眼,关雪羽便立刻认出了她是谁来。
    “凤姑娘?”
    “是我,”一抹笑靥展显在凤姑娘脸上,“抱歉,这么晚来造访,我可以进来么?”
    “这……请。”
    凤姑娘一笑,进入屋内。
    关雪羽走过去,正欲剔亮了灯。
    “不用,难道你忘了,我是不太喜欢亮光的……”
    关雪羽点点头,回身坐下。脑子里记起那一次在麦家晤谈时,果然是置身于黑暗之中,比较起来,今夜还算是亮的了。
    “你的命真大,居然还没有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
    说时,凤姑娘那一双充满了睿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了一转,浅笑着点了一下头。
    “看来还算好,只不过破了几块皮,有些擦伤罢了。”
    关雪羽奇怪地道:“你都知道?”
    “嗯,知道的不少。”她唇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见着了过龙江,两个人在竹林子比剑,你败了跌落悬崖……”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地又睁开来,颇有怨意地白了他一眼,接下去道:“害得我饱受虚惊,白忙了一场……”
    “白忙了一场?”
    关雪羽一时被弄糊涂了。
    “怎么不是?”凤姑娘说,“我得着了讯儿,特地带着几个人,灯笼火把。在山洼子里一阵子好找,连个影子也没找着,可是我还是不死心。”
    大眼睛转了一转,怨叹一声,她才又接下去道:“待他们回去以后,我一个人又施展轻功,登上峭壁找了半天……咳,那可是真吓人,差一点连我也活不成了,山又陡,壁又峭,连个借力站脚的地方都找不着,隐约看见了生在半壁间有几棵松树,我心里就求神说,阿弥陀佛,好歹要也掉在树上就好了……”
    关雪羽报以微微一笑,掩不住眼神儿里的感激之情。
    凤姑娘那双剪水双瞳,似嗔又娇地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心里是这么祷告了,可就是没法子能爬上那几棵树去,没法子就拣了几个小石头子儿往树上乱发一气,丢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可见得你不在上面,这才失望地回来。”
    顿了一下,她幽幽一叹道:“这样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个是你已经脱险返回客栈,另一个便是凶多吉少了,我心里可是乱极了。”
    在关雪羽印象里,这位姑娘还很少说过这么多话,一喜一嗔,跃然脸上,表情真挚,丝毫不带做作。
    在说到“心里乱极了”那句话后,忽然觉出了有语病,脸上由不住有些发臊,正巧关雪羽正在注视着她,她便把头转过一边,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关雪羽苦笑道:“多谢你的关怀,你倒是真的没有猜错,也幸亏那几棵树才救了我,只是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因为我想要知道……你信不信?只要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就一定会知道。”
    关雪羽倒也不太惊奇,这句话如果出自一般人嘴里,也许是夸大其词,但是出自这位来自“七指雪山”凤姑娘的嘴里,便不足为怪。
    由方才对方所说的话中推测,关雪羽已猜测到凤姑娘现在身边颇不寂寞,似乎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早先在临淮关他曾听过一个传说,说是这位凤姑娘已收服了闻名的皖北大盗“沈邱四老”,据说这四个人甘愿听其驱使做任何事,他虽听知、却并未加以证实,这时由凤姑娘语气里,显然是煞有介事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一双澄波眸子,直直注视着他。
    关雪羽摇摇头说:“没什么。”
    接着他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由衷地看着她道:“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愧无所报……每一想起,便曾无限遗憾,我只望有一日能为姑娘做些事……免去我心里的歉疚,但愿能达到这个志愿才好。”
    “你别……啦!”凤姑娘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笑了,嘤嘤地笑了两声,又再抬起头来,“求求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好不好?酸不拉吉的,噢,我差一点还忘了,听说你还是个念书的,还中过举人呢,是不是真的?”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不想谈这些,就算是吧!”
    “啊,那可真好。”
    话声充满了兴奋。
    接着她拍了一下手说:“你刚才不是说想要报答我对你的什么恩……吗?现在机会来了……”
    也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只见她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挑着眉,睁大了眼,满脸喜孜孜的样子。
    “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嘛?”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关雪羽无奈的样子,心里却几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了。
    凤姑娘摇摇头,乐不可支地道:“我一高兴就糊途了……是这么回事,我爹从小就骂我不喜欢念书……性子太野,说我像个男孩子,只是天知道……可谁又来教我呢?……
    这一下机会来了,我可找着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关雪羽说:“你是想跟我念书?”
    “对了,”凤姑娘说,“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
    “这……”
    “不愿意?”
    “不,”
    “愿意?”
    “不……”关雪羽讷讷道,“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哪个意思?”
    圆睁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瞪着他,就怕他说这个“不”字。
    “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关雪羽微微皱着眉,却也无能拒绝。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凤姑娘绷了一下嘴角,哼了一声道:“就来一句干脆的话吧。
    行,还是不行?”
    这可是难题一件,答应吧,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拒绝吧,刚才嘴里还在说着要报恩,轮到对方有事相求时,自己可又往后面退,又后悔了,岂非语出无诚,出尔反尔?”
    风姑娘脚尖一连串地踢着椅子脚,半嗔着:“怎么回事嘛?够久了,答应了吧,告诉你收了我这个学生,包你不吃亏,我一定用功,不调皮捣蛋,怎么样?”
    关雪羽终于点了头,凤姑娘脸上这才现了笑靥。
    “好!咱们可是说定了,以后我就管你叫老师了。”
    “那可不要……”关雪羽皱了一下眉道,“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被你拴住了?而且在这里我也不打算住很久……”
    “你放心,我也不会死缠着你,你不走,我还得走呢,只是看机会就是了。”凤姑娘轻颦黛眉道,“只是,我们念什么书好呢,我只念过四书……”
    关雪羽一笑道:“这些你倒是不必费心,书我有的是。”
    凤姑娘秋波一转,可没看见这些书放在什么地方。
    关雪羽指了一下头:“都在这里,今天我累了,改天再上课吧。”
    一听他答应了,凤姑娘可是打心眼儿里开心,就道:“这样吧,我们暂定,每逢双号,就是我念书的日子,明天是四号,双日,我晚上来,到时候可不能说了不算哟!”
    关雪羽想了想,点头道好。
    凤姑娘这才高兴地站起来,忽似又想起一事道:“我差点忘了,我带来一些药,也许你用得着,过来,我瞧瞧你。”
    关雪羽摇摇头说:“一些皮肉擦伤,不碍事。”
    “那可也不一定,小伤治不好,等到化了脓可就麻烦了,你就是这个样,死硬死充的。”
    说着她就走过来,攀着关雪羽肩膀,往他脸上、臂上、手上细细地瞧着,嘴里还自一个劲儿地“啧啧!”响着,样子令人发噱。
    关雪羽总算认识她了。
    记得第一次在小店邂逅她时,这位凤姑娘是绝少说话,缜密沉着。以后在麦家二度见面,已可见其勇敢坚毅、机智伶俐之一面。如今再度交往,才知她亦不失天真,可见得一个人的天性,固可为环境所左右,却不会为环境所掩埋。即以眼前这位凤姑娘来说,想象中的她,到底与真正的她大有出入,所谓“不可尽信传言”便是这个道理。
    脑子里只管这么想着,那双眸子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凤姑娘的脸上。
    她这时全副精神只是贯注在关雪羽身上的伤痕,手上拿着金凤堂秘制的外伤药,用晶莹的手指甲轻轻挑起来一些,然后轻轻抹在关雪羽的伤处,再用一根纤纤食指,慢慢揉抹。
    这些小动作,她竟是十分的认真,那么心细,直到把那些看似油质的药膏,搽抹得不留下一丝痕迹,才算完事。
    在这个动作里,双方的距离很自然的便接近了。
    凤姑娘原来就是直率性情,看来不拘小节的人——凑巧关雪羽颈下有一处擦伤,皮破肉绽,看在伊人眼里,便似格外心疼。
    “嗳——唷——这里还有啊——”
    纤指轻抹,檀口轻吹。她这里娇躯前耸,几乎把身子都偎进了对方怀里,几根散发挑逗般地在雪羽脸上拂着,那里微微散发着桂子花香和少女芬芳。
    关雪羽情不自禁地觉得脸上一阵子发热,落下来的眼神儿,偏偏留在了对方粉搓玉揉的颈项之上——一阵心慌意乱,再想目逃都来不及了。
    玉也似白的颈项上,覆盖着大蓬黑细的柔发,而在那一抹浓密的柔发,满生在发根处,正是少女芬芳的泉源,无限童稚天真融汇其间,敢情她还是个大孩子。
    凤姑娘轻吹一口气在他新搽了药的伤处,翻过眸子来问道:“还痛不?”
    关雪羽已发觉出了自己的尴尬,脸红心跳,傻子般地摇了一下头。
    陡然间,他看见了隐藏在浓发遮盖的颈项间的一粒红痣,红红的,亮亮的,像煞一粒南国的红豆。
    凤姑娘也发现了。
    “你坏死了。”
    就势施劲儿地往对方胸上一推,移开了身子。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两张脸都红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脉里四下窜着。
    夜深了,风沙沙,叶儿窸窸,多情灯焰,只噗突突地冒着,每一朵冒起的灯花,都似两性相爱的多情情结。
    镣乱了,眼花了……迷离,迷离,几许意乱情迷。
    四只眼睛兀自对吸着,如痴如醉。
    孤灯、怅惘、迷离,再加上多情而体贴的今夜,一霎间勾动起来了情焰,如怒火烧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变了?
    情焰来袭时,浓眉乍展,目光如炬,张开的铁腕,敞开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坏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唇,一抹媚笑,似羞欲荡。
    凤姑娘像是欲图振作,偏偏力不从心,摇散了的头发,云也似的撒了下来。
    敢杀、敢打、敢爱、敢恨……无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写照,爱就是爱,她不在乎。
    一步一步,她走过来。
    伸出来的一双皓腕,枷锁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锁住了这段“情”,锁住了这个“人”。
    凤姑娘半边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双铁腕。
    忽然,关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离的脸。灯下,但已见珠泪籁籁。
    “姑娘,我们不能。”
    “为……什么?”
    “为……”
    紧紧地咬着下唇,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为……什么……”
    两只手抖得这么厉害,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便只有良心的不安与罪恶,才能够使其颤抖与战兢。
    关雪羽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却已无能扳回。
    风势悄悄地越过屋顶时,有几片落叶凋零。
    关雪羽几乎已经崩溃了。
    怎道是“断琴”的一摧?
    那一声琴音来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响之下,紧接着的一抡乱指,更似万马奔腾地响了起来。
    对于几乎痴迷了的两个人来说这阵子空如其来的琴音,简直有似当头棒喝,劈顶的一声焦雷,一惊之下,蓦地分了开来。
    一念之间,却像是另外转变了一个世界。
    在无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对视里,凤姑娘缓缓地坐了下来。
    关雪羽显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声,好险。
    两个人在醒酢灌顶的琴音万缕中,终于寻回了失去的冷静,对于这阵子突如其来的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来自紧邻隔壁,正是方才双合琴瑟的同一个人,只听他那烂熟的运弦指法,便知是同一人,琴道中杰出高手。
    关雪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对于隔室老人这般断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于铸成大错,由不住收存感激,凤姑娘也显然恢复了冷静,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静坐一隅,深深地垂着头,秀发如云,长长地曳下来,几乎已挨着地面,看在关雪羽眼里,更是无限怜惜。
    “你,还好吧?”
    鼓足了勇气,关雪羽总算说出了一句话。
    “嗯,很好。”
    声音很低,紧接着她霍地仰起了头,深垂的长发,“刷”地甩回身后,脸上带着一抹红晕,掩饰在羞涩的笑靥里。
    “我竟然是忘了。”她讷讷地说,“刚才我来之前,就听见了,好美的声音……还只当是你弹的呢!”
    关雪羽摇头:“我哪有这等造诣。”
    “是谁呢?”
    说时,她站起来打开了房门。
    关雪羽跟过去,原想指给她看,却在门开的一霎,那阵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止住了。
    灯原本就是熄的,这一次连映在纸窗上的人影都没有看见。
    微微一笑,凤姑娘掠了一下长发,道:“我走了,不要忘记了明矢是上课的日子。”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知道。
    人影轻晃,带起来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凤姑娘已腾身而起,跃上了正面高墙。
    月色里所显示的是那种淡淡的朦胧,凤姑娘便是朦胧中的一只凤,那般轻飘迷离,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许是太累了,关雪羽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小二打来了洗脸水,侍候着漱洗,待去之际,关雪羽唤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吗?”小二赔着一脸的笑,“你先生说的是八老太爷?”
    “谁是八老太爷?”
    “啊,”小二这才想起来,摇头笑着说,“我还只当你们认识呢?”
    “是怎么回事?”
    “这位太爷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店小二说,“每年都来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回都一定是住在这西跨院里,他老人家喜欢静,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这间房里,这一回却让先生你占了先,他气得不得了。”
    “原来如此。”关雪羽一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谁叫我比他先来呢?”
    “就是这句话呗。”小二说,“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将就着住了。”
    关雪羽道:“这位八老太爷竟是弹的一手好琴,实在难得。”
    小二眯着一双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位老太爷是有名的雅人,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嘿!你先生还没有见他老人家写的那一手好字呢,画的那个画儿,真比赵子昂还强呢!”
    他居然还知道赵子昂,这位前朝古人,以所画的一幅“八骏图”,饮誉天下,盛名之下,妇孺皆知,就连店小二也不例外。
    这倒是又投了关雪羽所好,心实为之向往。
    “为什么叫他八太爷,他姓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摇着头说,“不单我不知道,连我们掌柜的也不知道,反正认识他老人家的都这么称呼。”
    关雪羽越加的对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干什么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买卖的。”店小二说,“一年一次到咱们这个地头上来办货,听说是专办纸和墨的生意。”
    关雪羽点点头,想起了一个人,问道:“这么说,他应该和鲍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着眼问道:“鲍三爷?”
    矮金刚鲍玉是这地头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对于关雪羽这么直呼鲍三爷其名,不禁有些奇怪。
    关雪羽遂发觉自己多此一问,八老太爷认不认识鲍三爷他又怎么会知道?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话,店小二即自去。
    这里关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顺手拿了一把折扇,看看自己确实是不带一些江湖味道,这才走向隔壁,专程拜访这位“八老太爷”。
    他却是失望得很。
    原来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门上加着一面黄铜大锁,倒是两扇轩窗大敞着,由于设有格栏,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着窗户看见擦得甚是洁净的一面矮几,几上架着七弦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遣之物。
    关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价不凡,正是“面圆底洼,首俯尾杀,左右双飞”,端的是千金不购,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这等名贵之物,对方老人竟然如此随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潜入偷窃,诚然是胆大心粗之至。
    关雪羽正待转身回屋,耳边上却听得有人远远地发出了一声咳嗽,转身望时,只见一个锦袍长身老者,正自跨进院子,向这边一路行来。
    由于昨晚,隔着一扇纸窗,关雪羽会见过对方一个轮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这来人正是这间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访的对象,不觉仔细地向对方打量几眼。
    初冬的阳光,照射着眼前这片院落,更显得今晨的绚丽可爱,行走在阳光下的老人,看起来长衣飘飘,神采如仙,敢情老头儿,竟是如此一个体面人物。
    皓发银髯,长眉细眼,高颀的个头,腰干直直地挺着,却是那种奇异少见的独特行走姿态,长手长脚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副样子像极了行走田陌间的长腿白鹤,样子实在很滑稽,但关雪羽却不敢取笑,往前面赶上了几步,望着对方抱拳一揖,算是执行了后辈之礼。
    长身老人手上提着一个网袋,里面装着两个药包,像是刚从中药铺子回来。
    关雪羽这一个动作,使得他愣住了,一只手抄着过长的长衣下摆,频频地眨着一双银眉,阳光下,他这样的打量着关雪羽。
    “这个不敢当,兄弟这是……”
    口音里参杂很纯的江南味道,听在耳朵里,倒是挺新鲜。
    “晚生关雪羽,昨夜拜赏仙音,无限钦佩,特来造访,望能拜谒高颜,还未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是……”
    长身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他却不急于立刻报出名字,探出一只留有长长指甲的手,只向着那一缕花白胡须上缓缓捋着。
    “不敢当,不敢当,来来来。请屋里谈,屋里谈。”
    边说边自前行,来到居室当前,关雪羽自后跟上,只见他探手杯内,摸了半天才找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含笑向着关雪羽点头道:“请——”
    关雪羽拱拱手,迈步进入。
    老人回身关了门,把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随即坐了下来。
    关雪羽近看这位八老太爷,大概年岁是不轻了,也许是保养得好,一张脸虽略嫌瘦些,但色泽很好,一只手不停地搓着一对墨玉核桃,叽呱有声。那对核桃看来要较诸一般人所搓玩者显然更大上许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铮亮,光可鉴人,和他手指上的一只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衬得甚是有趣。
    这位老人家坐着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宁,也不时的前后移动着,一双雪白长眉更是频频地眨动不已。
    关雪羽正自奇怪,却发觉到老人家所着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团,又自陷下,里面像是藏着什么物什,遂见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讨吃的了。”
    一面说着,随手在桌上一个纸包里拿起了一块麦饼,却将一只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即见由那只肥大的袖口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猴首,紧接着钻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猴儿。
    那猴儿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体黑毛,油光铮亮,却在颈项之向,生有细白的一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银色项圈,十分逗人。
    这类“墨猴”,关雪羽早有所闻,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据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读书世家多豢养此物,擅于调教者,每能驯服为之磨墨抻纸,一待主人书写完毕,即将现内所剩余之墨汁赏食,由于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将砚内所余舔食得涓滴不剩,为此省事不少,正合了主人心意,由于其长相伶俐可爱,身材娇小,读书的相公戏之于掌肩上,任其在书房随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这般将猴儿养之衣内,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钻,倒是未有所闻。
    这只小小墨猴将所赏之麦饼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唤一声,随即蹿起,落在老人肩上,尽自玩耍起来。
    白发老人随即不再睬它,只把一双甚为慈祥的眸子。视向关雪羽,点点头道:“那一天,这里店主说,一位读书的相公占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说是阁下喜欢清静,不喜欢为人打扰,倒是老朽不识趣了……呵呵……”
    一边说着,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雪羽不免客气一番,道:“哪里,哪里,老先生如属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间房子,晚生这就换过,不要客气。”
    “不必,不必。”白发老人挥手道,“这里很好,这里很好,再说,我住不了几天,眼下就要走了。”
    关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里?”
    “噢,我是个生意人,这一次除了办一些纸墨杂货之外,如有时间,也许闲中去看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里?”
    “噢——远啦,”老人家含着微笑道,“在昆仑山……可远啦……”
    “但是听你老人家的口音,却是江南地方……”
    “不错,不错——”老人似有些凄凉的微微一笑,抬起的一只手,习惯地又揉着胡子,“我是个苦命人,很年轻的时候离开家,到了如今这个年岁,还不能落叶归根,客居昆仑,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乡人了。”
    说到这里,由不住呵呵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朋友你这是哪里来的?”老人一双眸子,在他身上缓缓搜索着,“看来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啊,是南边来的吧?”
    关雪羽微微一惊,含笑点头。
    那老人说:“你的家乡……”
    “啊是——”
    “是余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会知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人眼睛笑得成了两道缝,“我家就离你们县城不远,你可听过红树岭那个地方?”
    “听过。”关雪羽倍感亲切地道,“原来你老人家是红树岭的人,那不也是余姚县吗?”
    “是呀!谁说不是?”
    说着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来:“我们是地道的老乡呀。”
    这几声大笑,称得上中气十足,震得屋子里余音回落,嗡嗡直响。
    关雪羽倒是没有想到,问来问去,两个人敢情竟成了同乡,这一攀上了同乡,顿时便显得无限亲切。
    “小友今年贵庚?”
    “不敢,”关雪羽说,“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胡子,“老了,老了,不是占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你爷爷还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谈岁数了。”
    这敢情好,名字也不说,岁数也不说,到头来却占了爷爷的辈分。
    关雪羽却是好涵养,微微的一笑,并不生气。
    虽然是不过片刻相处,关雪羽却已由对方这个老人身上看出了诸多异态,足可证明眼前这个老人,大非常人。
    他岁数显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发须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丝毫老态,尤其是大笑时,所显现出的一嘴牙齿,竟然白洁整齐,看来一个不少,即使保养得体,也难臻此。
    老人态度从容,看来体态柔软,一双眸子精华内隐,望之如君子美妇,这一点关雪羽尤其注意。他假设对方如不是一个善养浩然正气的恂恂君子,便为武林中极难邂逅一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关雪羽神思的当儿,却只见那只小小墨猴,不时在老人身边跳上跃下,甚是灵活,一人一猴久年相处,看上去热络极了,最后隐身于老人扬起的袖管之内,才算安静了下来。
    一片冬阳照在老人红润的脸上,他微微眨动着眉睫,随即闭上了眼睛。
    关雪羽当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辞,心里方自动念,却见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道:
    “你先别走,我们再谈谈。”含着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壶道,“来来来,这里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参汁,来上一杯,对你会有好处的。”
    关雪羽讷讷道:“这——”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长者赐,不敢不受,还要我亲手为你倒么?”
    “我遵命就是。”
    心里既认定了对方老者是个异人,也就不便以俗礼相待,嘴里答应着,当下走近桌前,取壶在手,果然有余温,俟到倒入杯内,才发觉到这杯“参汁”,大异寻常,色泽鲜红,如非关雪羽认定了是“参汁”,简直与鲜血无甚差别。
    端在手里,关雪羽一时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声,道:“错了这个机会,只怕此生难逢,还不快喝了它?”
    一面说时,对方老人眼睛里大有责怪之意。
    关雪羽越来越信对方老人绝非凡俗,萍水相逢,无理由要陷害自己。这类异人相交只在一个缘字,缘分一纵即逝,事后再要挽回,便属难为。
    心里想着,便不敢再多作迟疑,举杯就唇,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这杯既红又浓、看似鲜血的汁液,想象之中定然难以下喉,却不知喝在嘴里,却有一股异香满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涩,亦有些甜,虽不好喝,却也并非不能下咽,倒是有些儿人参汁的味道,当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两口,把这一杯参汁喝下肚里。
    白发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么?”
    “不是什么参汁么?”
    “一小部分是参汁,高山野参的参汁。”老人双目注视着他,缓缓地道,“其他的可就万金难求了。”
    说话的工夫,关雪羽已感觉出一双脚心隐隐发热,不多时通体上下大见灼热,直觉得就想脱衣裳,
    白发老人道:“到底年纪轻,见效快,你此刻一定体热难耐,无妨把长衣先行脱下。”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对方既这么说,他即脱下了长衣,一时大见松快。
    “你刚才所饮用的,乃是一条千年毒蟒的血汁。”
    关雪羽听到这里,一时由不住为之大吃一惊。
    老人举手制止他的发言:“你且不必惊怕,蟒里奇毒,但血质清纯,并不含有丝毫毒性,非但如此,一经你饮用之后,对你伤势却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小友你还好像伤势不轻呢!”
    关雪羽顿时张大了眼睛,即点头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问得好,不瞒小友你说,我除了贩卖纸笔之外,还会给人家医病,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是江湖上悬壶问医的草地郎中,那就错了,我看病有个规矩,专看疑难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够看好的病,我绝不看……不对我的脾昧的人,我更是见死不救……”
    说到这里,他由不住仰头哈哈又自大笑了两声,又接下道:“所以在西昆仑一带,有些认识我的人,都管我叫疯华伦。”
    关雪羽心里在盘算着,确实不曾听说过疯化伦这么一个外号,越加对眼前这个老人家感到好奇。
    由于他身中金鸡太岁毒掌之后,虽赖凤姑娘七指雪山“续命金丹”之药效,加上他本身功力,勉强将毒性困锁于“气海穴”内,但是却并未能将毒性完全根治,一朝发作起来,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这个白发老人,仅仅凭着对面观察,匆匆一见之下,即能看出关雪羽的身上伤势,只此判断功力,已大异寻常。
    当下,他即离座趋前请医。
    老人点点头道:“你的病情,重在一个毒字,可是?”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从你这双眼里,即能察看出你伤势的轻重,你目色蓝中透青,这就表示你在内功中具有相当不错的境界,似乎已进入上层境界,只可惜还未能达顶峰地步,否则,眼前毒势又岂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说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带金,就证明,你身上奇毒,眼前虽受制于你,未能发作,但毒性奇烈,一朝发作,便将构成大害……俗语说得好,来好不如来巧,我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对症下药,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一说,自无可疑之虑,内心之一腔隐忧,顿时为之扫除一空,既惊又喜,一时为之瞠然。
    愕了一愕,这才惊觉过来,当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着老人一拜,道:
    “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
    白发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捋着飘洒在胸前的长须,微微点了一下头,倒是并不谦虚,实实在在地接受了对方的大礼参拜。
    “论及我们在余姚的乡礼、辈分,这一拜倒是受得。”白发老人一双眸子,直视着对方道,“老实说吧,你大概不姓关吧……年轻人不可说谎咧。”
    关雪羽脸上一红,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关雪羽惊得一惊,点了点头,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隐瞒,尚请老人家海涵。”
    一面说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着老人拜了一拜。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会怪你。”白发老人道,“怪只怪你们燕字门在江湖上名声太大,树大招风,名高见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连带着你们小一辈的人,在外面行走,也碍手碍脚。”
    好大的口气,江湖武林中,那一个提起燕字门来,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这般托大,言词之间,非但把关雪羽视作不足论的小辈,即使整个燕守门,也未曾看在眼中,简直一副教训口吻。
    关雪羽听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来对方与己有恩,二来谊在同乡,说不定细论起来,真个便是位尊的长辈人物,三来对方身分,尚是讳莫如深,他既对自己家门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风尘中的侠隐人物吧!
    想到这里,关雪羽心里不禁又为之一动,由不住直向着对方脸上看来。
    这张脸尽管潇洒如仙,关雪羽却依然无丝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绝不认识他,妙在他对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请你老人家释怀。”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关雪羽道,“请教。”
    白发老人一笑说:“这一点并不奇怪,我们余姚以文风见长,习武的人称得只是凤毛麟角,比较起来,最出色的,便只有你们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长相好,男的英俊,女的清秀,而且你们之间都有一个特征。”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关雪羽的脸上,“那就是你们眉眼之间异常开朗,这一点外人固是不察,我却是一望即知。”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问道:“这么说来,你老人家与家父、与先祖,是曾相识的了?”
    听到这里,白发老人禁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却又似有些儿感伤地叹息一声道:
    “令尊大概便是当今燕字门的掌门人燕追云,燕大侠?”
    关雪羽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就是了。”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又即张开道,“我们见过几面,但是比较起来,我却与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摇摇头,说:“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来甚是遥远……”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在这个客栈里,竟会遇见了你,也算是有缘……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岂会舍得送与你喝。”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对方既是与自己祖父辈中兄弟论交之人,往后多年来又复迁居昆仑,这就难怪自己对他如此陌生了。
    当下又复向他道了谢,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问姓名。
    白发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无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愿多惹是非,小友,你就别多问了。”
    关雪羽料定对方这类奇人异士,多是性情古怪,不愿诉说之事,再多问也无益,倒不如顺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从方才服下和参的蟒血之后,一阵奇热过后,已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只觉得通体上下,甚是舒坦,仿佛所有汗毛毛孔尽数张开,遍体生温之下,随即兴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几乎忘了,你方才已服过了灵药,理当有一场大睡的,你这就去吧!”
    说话的当儿,关雪羽已自觉出一双眼皮时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浓,忙即起身告辞,白发老人只是笑脸相送,并未多说。
    待到转回房中之后,关雪羽已是步履蹒跚。
    他生平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地困过,匆匆把房门关上,倒向床头,还未及宽衣,便自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可真是够长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琴声,很可能他还不会醒。这时,当他睁开眼向外张望时,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红日。
    关雪羽怔了一下,一个骨碌地坐了起来。
    “怎么,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时分了么?”
    等到他下了床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正面长窗是面对东方,日落应在西方才是,显然有些不对。
    一念之兴,不禁令他为之大大吃了一惊,如果眼前红日,并非日落,便为日出,那便是自己这一觉,几乎整整睡了一个对时。
    想想确是如此,原来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会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这一觉真是睡足了,只觉得通体上下舒服极了。
    目光转处,似乎发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
    首先他注意到,先时颇为凌乱的那张八仙桌子,现在似乎焕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过了,其上的杯盘、文房四宝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这里,他才恍然记起,这个桌子上的一部分东西,以前似乎是没有的,像是那个四四方方的砚台,新的纸、笔,还右厚厚的一叠书。
    “啊——”他这才记起来了,竟然把那个新收的女学生凤姑娘忘了。
    很显然的情况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应凤姑娘,为她上课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不醒,她来了,但是却没有叫醒自己……然后,她闲着也是闲着,随即动手为自己把房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个便于读书的环境。
    隔室的琴声琤琮悦耳,不用说,那个白发老人又在弹琴了。幽美的琴韵,直如仙乐飘临,很可能是老人故意借助于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准定知道,如果他一开门出去,对方便会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静静地由头到尾,听完一曲的好。
    几上有残茶半杯。
    这个茶几就安放在自己床侧,就在这里,凤姑娘近近地守候着自己,也许直到寒夜深深时,才自离去,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沉睡如斯。
    一想到这里,情不自己地脸上泛起了一阵热,这种微妙的感触,以前是没有过的,倒是那一日与麦姑娘小桥晤别,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麦姑娘……”
    下意识里,他对麦小乔感觉到一种歉疚,不期然的麦小乔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里。
    没有山盟海誓。
    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
    甚至于连与她单独相外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实在说,的确扯不上男女间事,然而,这类事有时候无需明说的,一个会心的微笑,几次眼神的交流,所谓“澄波暗渡”便心里有数儿了。
    如果说,他与麦姑娘之间已有“私情”,那么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筑在磊落的侠士风范,与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间,那是无需要明说一切。可以说其清如水,其重如山,微妙处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为凤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虽具“沉鱼落雁”的盖世娇容,却与自己扯不上一些儿蛛丝马迹,无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阴错阳差,竟然会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处,情愫暗生,乃至于……
    关雪羽想到这里,一时亦为之感动不已,只觉得心绪无比紊乱、沉重,仿佛坐立难安,如此一来,隔室琴韵虽如天乐,亦无能欣赏。以至于在它忽然停止的时候,关雪羽竟是不知,倒是那一声冗长的叹息之声,使得他微吃了一惊。
    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的口音道:“自古艳福修非易,一人情关出便难,汝本绝世聪明之人,莫非这一层道理,便想不通么?”
    关雪羽不禁为之又是一惊,暗忖道,这些话莫非说给我听的么?
    这里除了彼此对方,并无外人,自然是说与自己听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又如何会知道?这老头儿岂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里正自犯着嘀咕,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一声咳嗽道:“关小友醒了么?”
    敢情已来到了门口,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来,上前匆匆开了房门,对方八老太爷果然含着微笑,站在门口,见面向着关雪羽脸上看了一眼,点点,道:“恭喜,恭喜,这便太好了。”
    关雪羽闪身道:“请!”
    八老太爷微微一笑,径自走了进来。
    关雪羽张罗着要去倒茶,八老太爷摇摇头,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坐一会儿这就要走的了。”
    关雪羽腼腆地道:“昨日饮下你老人家所赐的蛇血,竟然一觉睡到此刻。”
    八老太爷点头道:“这是必然的现象,若是换在另一个人,少说也得睡上三天三夜,你因内功深甚,在移精换气这一层上。较诸常人,便大占了便宜,是我算计着你大概也是醒的时候,才用琴音将你唤起,否则沉睡过久,对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关雪羽原来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随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觉醒转后,较之未服之前,在感觉上来说,显然大为不同,试将内力贯注气海,一收一放,所行无阻,通体舒适无比,料想着前番积压在气海穴内之剧毒,必然已自消除,只是此事未免来得过于突然,还有些难以令人相信。
    八老太爷一笑,道:“你此番感受如何?”
    关雪羽:“全身上下通体松快,莫非我身中之毒——”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道;“你大可放心,非但你身中余毒,已全然化解,即使往后,已再没有任何毒质能够伤害于你,岂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
    关雪羽一些疑念,经对方这么一说,顿时为之化解,心头因是狂喜,惟以此事一来过于突然,再者平白无故,接受了对方如此大恩,不知何以为报,正是受易还难,这便如何是好?
    一阵狂喜之下,紧接着便又为之默然,嘴里道了一声谢,便一时反倒不知要怎么说才好。
    八老太爷一双深邃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摇摇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能够思恩图报,不愧是大丈夫,不过你我之间,却大可不必……我此行来皖,主要是会见一位故人,生意倒是其次之事,无意间邂逅到你,倒是有缘,心喜之余,对你略加援手,实在说算不了什么,你如心存不安,反倒是碍了我们的继续交往,以后我反倒不好再跟你见面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当时便点点头,将此番恩情,永记心里。
    其实他原有意向对方为麦小乔也讨上一杯这类蛇血,只为一来实在难以启齿,再者,只怕这类蛇血,时间一久,灵性即会丧失,况乎小乔所居住处,远在四川,为此走上一程,少说也得二三月之久,至于到了那里,是否能见得着她,仍在未知之数。
    有了这许多疑虑处,关雪羽话到唇边,便复吞住。
    这位八老太爷似乎今天情致很高,当下与关雪羽又谈了许多别的,忽然站起来,道:
    “肚子饿了吧?”
    关雪羽其实早就饿了,此刻被他这么一提,顿觉饥肠辘辘,不禁点头道:“真的饿了。”
    “走,这里有家好地方,我请你吃饭去。”
    说着便直向外步出。
    关雪羽原想作东请他,反倒又为对方占了先,想想对方诸多异状,分明奇人,便不与他客套。
    二人相继步出。
    关雪羽道:“你老人家便这样就走么?也不怕房中的东西会遗失么?”
    八老太爷抖了一下身上所着的锦饱,一笑道:“你是怕我那具焦尾古琴会遗失么?”
    “看来价值不菲。”关雪羽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八老太爷摇头笑道:“无妨,无妨,我那房子看似无妨,哼哼,却又有些不便,不必多心,我们走吧。”
    听他这么说,关雪羽也就不再多说。
    二人一径步出栈外,来至大街上。
    这时正当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甚多,二人边谈边行,穿过正前大街,来至一条街道当前。
    关雪羽饿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便道:“这附近有卖吃的地方么?”
    “不用慌,你跟着我走,保管没错,呶呶,这就快到了。”
    边说边自岔进了右面当街,拐了一个弯,来至一处巷道之内。
    关雪羽看时,这巷内乃是住家之处,并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没有开张的买卖,心里暗自奇怪,对方八老太爷不说,也不便尽自多问。
    锦袍老人——八老太爷徐徐缓步,直到一家前院搭有席棚的红门宅第之前停下来,一面笑说:“就是这里了。”
    说时,伸手在门板上拍了一下道:“老瘸子,开门!”
    即听得里面一人咦地应一声道:“这是哪个?”一面大声道,“来啦——”
    关雪羽原以为对方会带自己去一家饭店用饭,想不到竟然是一户住家,倒似有些冒失。
    再看眼前这所住宅,虽谈不上什么大家门第,倒也干净雅致,正想问对方主人姓氏,耳边已听见一阵木杖触地声,来自门前。
    随即又传出前面人声道:“这是哪一位……口音可这么熟啊!”
    接着两扇大门便吱呀地敞了开来。
    一个乱发如草,面如锅饼的高大汉子已当门而立。
    这人不用说便是那个所谓的老瘸子了,只见他胳肢窝里夹着一根胡桃木的扶杖,一身灰布薄棉袍,一半穿着,一半却虚插在腰带上,脚上虽不怎么得劲儿,腰身却结实得很,尤其是那个头儿,真个活似戏台上汉寿亭侯的跟班儿周仓。
    这人眉粗目烈,乱发如蓬,尤其是那双眼睛里血丝密布,整个看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鬼,这样的一个汉子,如果招摇过市,胆小一点的人,不吓上一跳才怪。
    此刻,那汉子圆睁着一双红眼,先是对着关雪羽看了半天,再转向锦袍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自“啊呀!”叫了一声慌不迭地抢地便拜。
    “这不是八老太爷么……这这……”
    八老太爷一只手搀住他,不要他拜下,那汉子却硬是要拜,一个不要他拜,一个偏偏要拜,似乎较起了劲儿来,显然是八老爷要强一些,虽然是一只手搀着他,那汉子无论怎么地挣,硬是弯不下腰来。
    “唉,罢,罢,不拜便不拜吧,你老这是什么风吹来的?”
    八老太爷呵呵笑道:“就算是东南西北风吧!来来来,我为你引见引见。”
    一面乃向那高大的瘸子道:“这位小朋友年纪虽轻,手底下可不含糊,老瘸子,比起你那两手也差不到哪去咧。”
    这后面一句话,不啻使得关雪羽与老瘸子双方二人都为之一惊。
    老瘸子心想,什么路数,一个黄毛方褪的孩子,居然跟我论高低?
    关雪羽心想,倒是看不出,这样的一个莽汉子,还是一个瘸子,竟然武功较我还高么?哼哼,八老太爷也未免小看了我燕雪了。
    虽然如此,双方都表现得极有风度。
    老瘸子说:“幸会了,小伙子。”
    关雪羽抱拳道:“前辈多多指教。”
    不服气归不服气,冲着八老太爷的面子,俱是不敢对对方心存轻视。只是老瘸子这一句“小伙子”多少有一点“倚老卖老”的味道,听在关雪羽耳朵里,有点不大对味儿。
    八老太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们肚子可都有些饿了,我可是跟这位小朋友夸下了海口,就看你与郭老七怎么招待我们了。”
    说到这里“咦”了一声道:“郭老七呢?”
    老瘸子笑道:“在后院修墙呢!”随即扯高了喉咙大声道,“七哥,快来瞧瞧,这是谁来啦?”
    这一声吆喝,看来较诸当年张飞在当阳桥头上那一声吼也差不了多少,自然后院里的郭老七是听见了。
    很快的便由后面来了一号人物。
    看见了老瘸子这份尊容,想象里面这位“七哥”必然也相去不多,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
    那是一个看来五十上下,一身蓝绸子裤褂的中年斯文人物,挽着一只袖子,手里还拿着砌墙的家伙。
    想是忽然看见了八老太爷,有些意外,长长地“啊”了一声,“当”地丢下了手上的工具,大步走上来,道:“这不是八老太爷么?”
    说着也就要往下拜倒。
    八老太爷一只手架着他,道:“免了,免了,刚才胡老幺都免了,咱们这一次可有两年没见面了吧……”
    “敢情是有了……唉唉……八爷,可想死我了。”
    一面说兀自频频向着八老太爷打躬不已。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咱们回头好好再聊聊,来来来,这位小朋友给你引见引见,关雪羽,身手很有两下子,你有工夫,倒可以好好的跟他盘桓盘桓,说不定他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呢。”
    这么一说,姓郭的便格外注意关雪羽了。
    “关兄弟,里面请,请——”
    一行人进入客厅,落座,献茶。
    雪羽一打量客厅里的几样摆设,便知主人端非凡俗,一套楠木家具,揩得一尘不染,四壁上的几幅字画,几乎已证明了主人是腹有诗书的,所谓“腹有诗书品自高”,主人显然非同凡俗者流,是可认定。
    八老太爷这才为关雪羽介绍两位主人,那个先见貌若猛张飞的高大病子姓胡叫胡烈,后来的那个斯文人物姓郭名九如,这两个人都江湖上不见经传的人物,然而透过了八老太爷的推荐,却使得关雪羽不敢轻视。
    后来的郭九如在悉知来客还未曾用饭,微微笑道:“巧得很,我们也没有吃饭,老幺,你去厨房瞧瞧,还能加些什么好菜,就快点弄来吧。”
    胡烈答应一声,向着八老太爷与关雪羽抱了一下拳道:“失陪,失陪——”
    说罢,即行拄着他那根木杖,一拐一瘸地下厨去了。
    郭九如谦虚地道:“不知老前辈与这位兄弟驾到,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菜,倒是有新摘的一篮鲜笋和几条活鱼尚可佐餐,八老素以美食见称,要是不合味,还请多多包涵。”
    八老太爷大笑道:“这就很难得了,只要是胡老么亲自掌厨,菜便是错不了,我倒是无所谓,这位小兄弟今天特别饿,饭恐怕要多准备一点。”
    说时,向着关雪羽会心一笑。
    郭九如含笑道:“多的是,多的是,这位关兄弟是哪里来?”
    关雪羽不擅说谎,又以眼前的八老太爷对自己的身世知悉甚清,如不实说,显然虚假,如就实说,却又有违门规,更不知对方来路,眼前吃对方这么一问,一时还真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愣了一愣。
    一旁的八老太爷却已含笑道:“郭、胡二位,却是性情中人,说起来与令尊多少也有些渊源,你就实话实说吧!”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实在也就不便再行隐瞒,当下遂将真实的姓名出身报出。
    郭九如聆听之下,一张白皙的长脸上,立即绽开了微笑,一面点头道:“我是说这位小友看来这般面善,原来是追云老哥的令郎,这就难怪了。”
    一面含笑向关雪羽拱拱手道:“燕家身法,誉满天下,小哥既是燕门之后,身法自是错不了,赶明儿个空下来,倒要好好请教请教。”
    关雪羽道:“这就不敢当了,前辈既与家父同辈论交,小可岂敢放肆?”
    郭九如一笑道:“关世兄,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与令尊早期虽有交往,惟后来道路不同,令尊乃一派武学大师,我呢,说来只是武林中一个叛徒而已,唉,提起来令人可叹,这就不要再提了……”
    方自说到这里,只听得一旁的八老太爷鼻中哼了一声道:“话可也不能这么说,每个人如果都抱着各扫自己门前雪的宗旨,江湖中正道不传,邪恶高炽,这个世界也就不成为世界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不禁为之一惊,倒想不到这番话,竟会出自如此斯文的一个老人嘴里,听他的口气,大有以天下为已任“替天行道”的抱负,这就不由得他不对他另眼相看。
    郭九如聆听之下,哈哈一笑道:“八老说得好,说得好,为此今夜也要陪你老浮上一白。等喝完了酒,咱们兄弟把年来所为,好好向你老报告报告,还要听候你老的指示才好办事。”
    八老太爷点头道:“买卖怎么样?”
    “还能应付,不过,也难……等一会再向你老报告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这些年里里外外,倒也亏了云家妹子,替咱们干了不少事,论功行赏,应是少不了她的一份。”
    八老太爷呵呵一笑,举杯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这还用说吗,提起了云四姑娘,就连远在关外的人也都有了耳闻,我知道,她干得很好,不过……这一回只怕她遇见了比她还要强的人了,这就叫人给比过去了。”
    郭九如眉头一皱道:“那可不是,你老说的莫非是——”
    八老太爷忽然站起来道:“好香,胡老幺真有两下子。”一面站起来走向里面,可就把郭九如即将出口的话题岔了开去。
    一旁聆听的关雪羽固是一头雾水,有些不着边际,只是却是略自惊心,对方三个人,自己因无所闻,那云四姑娘却是听说过的人——那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由父母嘴里听过这么样的一个人。好像是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人提起,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听到,而且听口气,竟是与他们一伙之人,怎不令他为之怦然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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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发现地下室救出捕快妻
    胡瘸子菜烧好了。
    短短的时间,竟然弄了七八个菜,烧妙烹炸,荤素俱满,色香味俱佳。
    关雪羽饥饿当头,连吃了三碗,其势未已。
    这位胡瘸子腿虽然瘸,手艺可是出奇得好,最普通的青菜豆腐经他一炒之后,顿时滋味丰腴,然而比较引起关雪羽兴趣的,却是其中一味鲈鱼,据主人之一的郭九如说这尾大鲈鱼临锅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
    皖省大旱,湖川干涸,即便有未完全干涸者,也都是水浅见底,像面前所显示的这条大鲈鱼,那是绝无可能生存。
    主人无意之间,露出了口风。原来他日前有事——似乎是生意上的来往,前往杭州去了一趟,昨日转回,此行似乎生意甚顺,携回了不少东西,其中更有新鲜的鲈鱼数尾。
    这段话大大地引起了关雪羽的注意,宁国府虽濒临浙境,距离杭州不算太远,但是一般常人往返一次最快也非得十天半月不成,即使最快的马,日夜兼驰,也得四天的工夫,然而这个姓郭的谈话之间说起,好像只是两日夜之间的事,这等脚程,焉能不令人为之大吃一惊,细想起来,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除了此人具有第一流的轻功,兼具陆地飞腾之术之外,更在沿途有极方便的水陆接应。如此,便又连带着,使关雪羽想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所经管的这个生意买卖,势力必然相当的浩大,人手也着实不少,而且财力丰厚,这就不禁使关雪羽产生了好奇。
    他们到底干的是什么生意买卖?纸?墨?
    如果仅仅只是纸和墨的买卖,用得着这等气派、声势?
    八老太爷指了一下道:“吃鱼。”
    接着便送来了老大的一块,他不愧是老吃家,谈到吃鱼便道:“吃鲈鱼最好连鳞一块吃,妙在近鳍尾划水之处,肉质最是丰腴可口。”
    这番话不啻打断了雪羽的思潮,接着便见八老太爷往自己嘴里送进了一口,一阵吱吱喳喳声音已把鱼肉吃去,吐出的尽是鱼骨,以及失去脂肪的干鳞。
    也许是碍着关雪羽在场吧,他们是绝口不提生意之事,所论皆在吃之一道,三个人俱是算得上吃家,诸如南北水陆干鲜,山珍海味,简直无所不精,尤其是那位八老太爷,对此吃道,算得上别具一格,所谈论者十之八九皆是关雪羽前所未闻,不觉也自听出了味来。
    主人是诚心接待,拿出了陈年元红酒待客,八老太爷豪兴不浅,酒到杯干,郭、胡二位也都有量,比较起来倒是关雪羽有所节制,不敢尽兴,禁不住八老太爷的频频劝饮,也着实是喝了不少,这席酒饭直吃到月上中天才行结束。
    郭、胡二位今天的兴致极高,由于今晚月色甚好,一行四人乃自来到了后院凉亭,由一个年迈耳背的老人侍候着,奉上了杭菊四盏。
    此时话题乃又转到了各门派的武学,关雪羽才自发觉到这位八老太爷深渊见识,几乎是无所不知,见解之高超,涵盖了武林中各门派之长,非但八老太爷本人如此,即以郭、胡二人而论,亦都学兼各家之长,自然关雪羽亦是道中杰出人物,先还有些藏私,容到非谈不可时,才自透露口风,只是到了后来,谈到精湛处,便自道兴横飞,也自加入高谈阔论起来。
    八老太爷忽然向关雪羽微微笑道:“你们燕门绝技我早已久仰,当年与你令祖伯在岳阳棂处曾经较量过一阵,那时双方俱是年轻气盛,谁也不肯服谁……”
    说着,他微微地笑了:“我记得那日,他以你燕门飞燕剑法,胜了我一招,我却以‘无影掌’击了他一掌,我们就此拉平。”
    摇了一下头,他颇有感触地道:“第二年,我自创了‘合式三剑’,自信可以敌得过你燕门那一招剑法了,便再去寻你祖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与我比过,往后便没有机会领教你们燕家的剑法了,想来仍有憾焉。”
    关雪羽生怕他要拿自己一试身手,慌不迭道:“只可惜晚辈对本门这套绝技,至今未能得窥门奥,否则亦可在你老人家面前献丑一回。”
    八老太爷点点头道:“这句话并非矫情之言,若论及你们燕守门这套剑法,的确是博大精深,足可称得上武林一绝,你年纪轻轻,若想把这套功夫学会,只怕不大可能,如能学会一小半也不容易了。”
    听他这么一说,果真对于燕字门武功知悉甚清,关雪羽心中着实佩服,由此可见,此人之身手法当是高不可测,只是他感到困惑的是到目前为止,对于他的身世,出身门派,竟是如此的讳莫如深,简直就想不起武林中有他这等造型的一个人来。
    关雪羽这边正自纳闷儿,却只见高大的胡瘸子恍恍惚惚来到了面前。
    “来来来……小伙子,今夜月色如此美好,跟我瘸子玩上两手,咱们印证印证一下。”
    关雪羽正想婉拒,却不意一旁的八老太爷与那位郭九如已自双双抚掌赞好。
    八老太爷笑道:“我原有此意,老瘸子,你不要看这位小兄弟年纪轻,好欺侮,那可错了。”
    胡瘸子连声笑:“岂敢,岂敢……”
    身形猝然一转,“呼!”地一阵子疾风,已来到了庭院之中。
    不要看他一条腿不利落,身法却是快极,一族一转,有如疾风一阵,站在院子里单脚点地,却把一根本杖高举过顶,那一双猛张飞也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对方,确有气吞山河之势。
    关雪羽愣了一下,面含微笑道:“胡前辈这可是强人所难了……”
    “无妨……”八老太爷笑道:“他只是架式吓人,小友,你用不着怕,下去跟他较量较量……”
    这几句话他是笑着说的,当然是开玩笑。一旁的郭九如也点点头,笑道:“胡老幺是‘青州云门’的正统出身,小兄弟,你可得留意着他的‘云门大八式’厉害得很。”
    场子里的胡瘸子听到这里,连连大叫道:“好呀,你这可是把我的底子都给泄了,这个架可是不好打啦。来来来,小伙子,有什么能耐,你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关雪羽听他左一声小伙子右一声小伙子,心里未免不悦,而言谈口气,分明不把自己看在眼里,虽知他是‘青州云门’出身,这一门派在武林中向以狠毒莫测见称,由于门下传人不多,到目前为止,关雪羽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有之,这胡烈便是第一人了,饶是这样,眼前已无能回避,似乎只有放手与对方一较之一途。
    他是在想,要不要施展燕家身手与对方一搏?施展吧,有高人在侧,又怕被看出了本门秘功的关窍所在,不施展吧,又只怕难以取胜。
    然而,这些却来不及多考虑了,接着便站起了身子道:“这么说,在下便向胡前辈请教几手高招吧!”身子微晃,已闪身来到胡烈当前。
    胡烈道:“好身法。”接着遂把手中木杖平心一指,正当关雪羽前胸,“来,小伙子,你的家伙呢!”
    关雪羽一口青桑剑,藏在客栈未曾携出,其势亦不能更不便以空手迎战对方,正自为难,却听得一旁的郭九如道:“这里有长剑一口,小兄弟你对付着用吧!”
    话声方歇,一口长剑已忽悠悠地飞了过来。
    关雪羽右手一抄,用反刀式手法,只一下子已拿住了剑身——是一口连着青鲨鱼皮鞘的青钢长剑,看来虽非截金断玉的利器,倒也不易多得。
    他持剑在手,先向着对方抱了一下拳道:“多谢。”遂转向胡烈道:“胡前辈手下留情,即请赐教。”
    接着,他便自掣出长剑,将剑鞘反插地上。
    胡瘸子呵呵笑道:“我早年也是施剑的,后来伤了腿,就改用了这个玩艺儿,请吧!”话声出口,足下已自快速地向前跨进。
    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一根木杖已当胸点出,直向着关雪羽胸前击来。
    这一杖力道劲猛,杖势出处,先自有一股凌人劲道,先杖而至,直向着关雪羽前胸猛冲过来,这便是武林中盛传的内家功力“杖头风”了。
    有此一手,关雪羽便着实的不敢轻视,当下身子向后一缩,借着抖剑之势,“嗖”
    一下子把身子腾了起来,胡烈的杖势便自走空。
    “好身法!”
    嘴里吆喝着,只见他往前一个快扑的势子,便中一个疾转,这一霎,看来身子像是一条巨蛇,在拧转的身势里,这一杖再一次抖了出去,却分三股疾风,分别向对方身上三处穴道上点了过来。
    关雪羽这才知道对方这个瘸子果然厉害,看来今天自己即使想藏拙也是不能的了。
    自然,时机一瞬,已不容他再多想,迎着胡瘸子这般凌厉的杖势,关雪羽便不得不施展出燕家的挪闪身法——身形向后面一塌,双脚在地面猛的一点,借着这一点之力,整个身子“呼!”地一声,已倒翻了起来。
    也就在这一霎,胡烈的拐杖已由他身下虚点了过去,“哧!哧!哧!”三杖俱是点了空招。
    两条人影交接着,快速地闪了开来。
    看到这里,八老太爷禁不住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脸向郭九如道:“燕家身手,毕竟不同凡响,这一手‘雏燕翻云’,别家便是望尘莫及。”
    郭九如也点头道:“这身法真像煞当年的燕追云,真正是虎父无犬子,了不起,了不起。”
    二人对答之间,现场早已打得难分难解,由于胡瘸子的一柄拐杖,施展得风雨不透,关雪羽便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
    双方一经交手,转眼便已是十来个照面,已自难分难解,只看见一团杖影舞起来两丈见圆的一个大旋涡,将关雪羽所形成的剑光紧紧裹住,巨大的风力形成了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的风浪,听起来呼呼作响,却是吓人得很。
    关雪羽原来还打算不以燕门绝传身手抵挡,哪里知道几个照面下来,被迫得几无招架之力。
    胡瘸子这一路疯魔杖,简直有如疾风暴雨,关雪羽虽是施尽了全力,亦被紧紧围在杖影之中,休想突出。
    看到这里一旁的郭九如微微一笑道:“看来这位小兄弟想藏私是不行了。”
    果然,话声未完,胡烈一声大吼,一杆拐杖施了一招拨风盘打之势,搂头盖顶的,直向着关雪羽头顶之上猛击了下来。
    这一招虽然看来极为普通,只是施展自胡烈手下,便大见不同,关雪羽顿时便觉得大片劲力自当头猛罩下来,偶一抬头,才发觉到,整个丈许方圆当空,全是落下的杖影。
    这种情形之下,无论你闪向何方,都将难逃迎头的一击。
    胡瘸子如非别有居心,便是决计要关雪羽现场出丑,否则万万不会施展这等凌厉手法。
    关雪羽身当之下,尤其不敢掉以轻心,眼看着这一片杖影,劈头盖项已将落下,猛可里关雪羽长剑抖处,身子箭矢也似地直身而起。
    情急之下,他已无从选择,乃施展出燕字门的燕字飞剑法绝技。
    满天杖影里,只见关雪羽怒起的身努,有如一条蛇也似的灵活,曲伸蜿蜒之间,已自对方密如蛛网的杖影里腾身穿出。
    八老太爷笑叱了一声:“好!”
    舞杖的胡烈,满以为对方虽是燕字门出身,无如这般年岁,难成大器,又因为八老太爷口头上一再的对他推赞,看样子实已对他垂青,或将介以重任,心中未免不服,乃要借此机会,在八老太爷面前,将关雪羽败在杖下显显自己的威风。
    眼前这一路杖法,胡烈施展得极为诡异莫测,后来这当头一压,实在已是取负盛名“云门大八式”招法之——“玄天飞雪”,满以为对方万万无能躲过,自己也无须伤他,只待临时收杖,把他制住,也就够了。却不知,这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当下眼看着关雪羽由其杖影里冲天直起,不由得吃了一惊,哪里想到接下来关雪羽所施的一式“无情翅”更具有莫测的威力。
    随着关雪羽落下的身子,一口长剑陡地向前直探而出,胡瘸子哼了一声,点足就退,拉回的木拐,正想横扫而出,前者的威势,猛然间一个疾回,夹着尖锐的一股风力,已逼向胡瘸子眼前,这一剑以迂回之势,直向瘸子咽喉上撩来。
    胡瘸子神色一变,敢情已是较上了真。饶是如此,他也未见就能逃开眼前对方凌厉的剑势,却有人先他而前,捷似飘风般飘临现场。
    一阵衣袂飘风声响,现出了这人快捷的身影。
    落地,递掌,其势奇快。那种反臂拧掌的姿态,无疑极美,只听得“啪”地一声,已将关雪羽掌中冷森森的剑锋合夹于双掌之间。
    自然一夹即开,现出了主人之一翩翩潇洒的郭九如来。
    胡烈、关雪羽同时双双向前侧闪了开来。
    却只见胡瘸子那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茄子一般颜色。他生平极是要强好胜,此番较技,原打算在八老太爷面前显显能耐,却没有料到对方少年竟是如此厉害。
    其实关雪羽这一招“无情翅”因是厉害,胡烈也未见得便不能躲闪开来,而郭九如偏偏过于小心,生怕自己这位拜弟倒下吃亏,才急于突然现身插手,阻止了关雪羽的继续出手,这么一来,胡烈尤其感觉到脸上无光。
    嘿嘿怪笑了几声,胡烈圆睁着一双铜铃大眼,怒看着郭九如道:“七哥,这是怎么回事,你也要下来玩玩么?我与这小兄弟胜负未定,你又何必插手,多管上这么一档子闹事。”
    郭九如自然知道这位拜弟的脾气,闻听之下,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关雪羽终是后辈,上前向着胡烈深深一揖道;“胡前辈请暂息怒,晚辈甘拜下风便是。”
    胡烈却是想不到对方竟会有此一说,微微愣了一下,怅惘地叹息一声,重重地把手上木拐向着地上拄了一拄,道:“小兄弟,你太客气了,好吧,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对了,”说话的显然是亭子里的八老太爷,“还是现在结束的好。”
    郭九如微微含笑道:“小侠剑法高招,确实不在当年令尊之下,佩服,佩服,来日方长,我们倒要好好请教请教。”
    关雪羽由于有了眼前一场对搏,认识到胡烈惊人的武功,实在说与自己已在伯仲之间,而对方郭九如能够在一出手之间,即行拿住了自己的剑锋,看来武功犹是在胡烈之上,很可能亦在自己之上,这便不能不使得他对此二人刮目相看,连带着对于他们所经营的这个企业买卖,尤其感到十分的好奇。
    这其实是显而易明的。
    如果说这郭、胡二人所经营的生意,是一般正常的生意,如同八老太爷所说的纸墨生意,何以他们每人都身负绝学,练有如此惊人的一身武功?那是根本就无此必要的,似乎只有经营保镖这一行当,才能与武功扯上些关系,然而他们却绝非是干这一行的,这一点,只凭关雪羽客观地观察,便可认定。
    返回凉亭之内,八老太爷着实地夸奖了他几句,胡烈便似有些坐不住,借了故,便暂时离座自去。
    八老太爷俟胡烈离开之后,冷冷一笑,脸颇为不悦地向郭九知道:“自己功力不济,小看了人,还这般盛气,未免让人失笑,想不到胡老幺仍然还是当年脾气,一点也没有改。”
    郭九如一笑道:“可不是么,这里谁敢说他?也只有八老你能……唉,算了,他也是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生就来的脾气,哪能改得了?”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道:“改当然是改不了,只是当着我面前,这般气盛,却是令人泄气,哼哼,方才情形,九如你可是再清楚不过,要不是你及时现身,他的脸丢得更大,自己不细心检讨,还要怨人,也真亏了他……”
    郭九如似乎深恐这位八老太爷为此怪罪,见他动怒,不禁赶忙出言遮盖,连打圆场。
    关雪羽到底年少,见状好生过意不去,也在旁劝说,自责一番,八老太爷才自不再多说。
    郭九如伺机入内,唤出了胡烈,想是在里面晓以利害,胡烈重出之后,亲自向八老太爷打拱作揖,赔了不是,这位八老太爷才算消了气。
    冷眼旁观的关雪羽把这一切看在眼中之后,心里更有了几分见地,不用说这位八老太爷,虽然长年难得来此一次,却是名高位尊,对于郭、胡等人来说,似乎掌有无上绝对的权力,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得郭、胡二人对他如此毕恭毕敬,俯首贴耳地百般奉承。
    眼前的这一切,偏偏主客双方都不避外人,发生在关雪羽这个外人跟前,却也有些悖于常情,关雪羽直觉得感到有些尴尬,那位八老太爷却并不为逆,竟有意无意之间,像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正因为这样,关雪羽便不得不特意地小心提防,反倒不敢过于与对方接近,八老太爷倒真是对关雪羽存有破格垂青之意。
    “我原以为你还没有学会你们燕门的剑法,但就今日看来,敢情你已有了几分火候,那倒是难得。”
    微微停了一下,八老太爷才接下去道:“这些年以来,我在昆仑,悟出了一套专为对付剑招的手法,甚是微妙,等到闲下来,我们印证印证,或可传授给你的。”
    郭九如立时面现惊异地道:“关小友,你的福气来了,这么多年以来,还没听说过谁能有福气得到八老太爷的传授,你偏是得蒙垂青。”
    关雪羽聆听之下,甚是惊喜,当下忙即上前谢过。
    八老太爷一双眼睛,含蓄着隐隐光华,在关雪羽身上转着,微微笑道:“我多少也懂一点星相之学,你准高鼻直,这表示你生性高傲,并不轻易服人,也罢,今夜,我就显示几手给你瞧瞧,也叫你知道这个天底下,除了你们燕字门外,别家路数,犹是大有可观。”
    郭九如一听八老太爷有意显露身手,由不住抚掌称快。
    胡瘸子也自大声喝起采来。
    关雪羽待将分辩,只见八老太爷已离身而起,将一张太师椅移向亭子中间,随后大马金刀地又坐了下来。
    “来来来,关小友,我们来空手玩玩,只是点到为止。”
    只见他笑嘻嘻地道:“除了双掌互接之外,我全身上下只要被你的手指头沾着一点,我就算输了,如何?”
    关雪羽只当是方才羞辱了胡烈,这个八老太爷乃借故要向自己出手,心里颇感犹豫,聆听之下正不知如何回答。
    八老太爷见他不语,微微颔首道:“你为人持重厚道,不肯轻易向我出手,莫非真怕伤了我,可是?”
    关雪羽摇摇头道:“八老神功盖世,自不会为小可所伤,小可所忧乃在本身学艺不精,只怕在三位前辈面前出丑,有辱门风而已。”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微微点头道:“你这两句话未当不是真心之言,别人面前或许如此,对我来说,你大可不必,即使你双亲在座也不会怪罪于你,今夜乘着我三分酒兴,才有这个兴趣,错过今夜之后,只怕我老人家也就很难现丑了。”
    一旁的胡瘸子哈哈大笑,道:“八老说的有理,这样吧,就由我老瘸子先请教你老人家三拳,可好?”
    八老太爷一笑道:“也好,我知你一套‘醉钟馗’拳术,已深入堂奥,只是哼哼,今夜碰见了我,只怕你却是讨不了什么好来。”
    胡烈口中嘿嘿笑道:“这还用得着说吗?我原是向你老人家请教来的,你老人家只不要藏私就行啦!”
    说着已站了起来,却向一旁的郭九如道:“七哥你难道不试试拳脚,错开了今晚,可就难找到这个机会啦!”
    郭九如笑道:“老爷子垂青的是关小兄弟,你我又何必多事?”
    胡烈道:“那我可不管,凡事总是讲究一下先来后到,老爷子,你看拳吧!”
    话声一停,脚下已自骑马单裆地叉了开来,紧接着四平八稳地直向着八老太爷兜胸一拳直捣了过去。
    胡瘸子这一拳必然是劲猛力足,以至于拳发时整个亭子都为之轰然一声作响。
    他这一拳是向着八老太爷当胸击去的,其势相当可观。
    一股风柱,形成了千钧巨力。
    却只见八老太爷一身长衣,以及那股雪白的胡须,齐都向身后倒卷而起,那力道之劲猛,实可想知。
    八老太爷呵呵一笑道:“好拳!”
    话声出口,两只手掌一正一反,霍地向外一分,说也奇怪,那股凌厉锐的劲风,在八老太爷这般手势里,竟自被引开来,戛然声中,已消逝无踪。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法,端的是巧妙到了极点,一般用于手脚与兵刀的接触,像眼前老人这般“以空引空”的手法,却是前所未见。
    胡烈呆了一呆,紧接着道:“老爷子再看这个。”
    他身高体大,蓦然打了个旋风腾身而起。有似疾风中乌云一片,好快的来势。
    八老太爷仍然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当地,胡烈的身势霍地向下一落,那只未受伤的大腿,蓦地飞弹而出,直向着八老太爷头上飞踢过去。
    “叭!叭!”连声,裤管迎风,一连发出两声脆响,八老太爷左右一双太阳穴,已在对方照顾之中。
    关雪羽冷眼旁观,测知胡烈这般施展,果然全力以赴,并无丝毫留情,设非是预知八老太爷足能化解,岂能如此莽撞。
    果然,眼看着这一双飞脚,双双已将踢中八老太爷太阳穴的一霎,就只见这位老爷子转动了一下他的头颅,姿势看来再自然不过,不过是摆了一摆,胡烈那般猛厉的一双飞脚,竟自双双地踢了个空。
    胡烈双脚一经落空,便知情况不妙,大笑道:“我认输了。”
    叫声未歇,陡地空中一个倒折,想原地下落,却依然逃不过八老太爷的快手,“噗”
    一声,已贴在了胡烈那只用以踢人的小腿之上,紧接着向外轻轻一送,已把胡烈偌大的身子,送出了丈许以外,落身于凉亭之外。
    自然,八老太爷这是对他特别留情,双方不过是玩笑而已,要不然,真要讲究临阵对敌的话。胡瘸子的这条腿子可也就别想要了。
    胡烈惊魂乍定,由亭外走进来,大声道:“老爷子真神人也,我胡烈可真是打从心眼儿里服了你啦。”
    八老太爷闪烁着一双眸子,十分惊讶地打量胡烈道:“一年多不见,你的功力竟然大有进步,看来你已有深湛的内功基础,很可以更上一层楼,在气血上下些功夫。”
    胡烈嘿嘿笑道:“那就要请你老爷子破格照顾了。”
    八老太爷点点头道:“很好,我随行带有一本当年所习的秘芨‘血漏子’,哪一天你来拿去看看,只要练习不辍,不出三月就能看出它的妙用。”
    胡烈不由大喜过望,连声称谢不已。
    八老太爷这才把眼睛移向关雪羽道:“怎么,你可要试试么?”
    关雪羽冷眼旁观之下,断定这位八老太爷果然具有非常身手,实在是当世罕见的一位异人,果真能蒙他指点一二,必当受益不浅,只是自己为了顾全家门盛名,不改贸然出手,他却偏偏再三催促,颇似含有深意,果真如此,自己倒不便坚持而错失良机了。
    一旁的郭、胡二人,心知八老太爷有意破格造就,而他却偏偏迟迟不肯出手,俱是心存不解。
    郭九如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还有什么碍难之处么?”
    关雪羽道:“郭前辈不必多疑,在下实在是不敢出丑,既然八老太爷有心造就,小辈也只好献丑了。”
    说完,他即走向八老太爷正前方站定,抱拳道:“老前辈多多指教,在下放肆了。”
    他有见对方八老太爷身手惊人,方才那一手“四两拨千斤”,更称巧妙之至,生怕再蹈覆辙,是以站定之后,一面功力内聚,一面留神观察着对方虚实,却并不急于出手。
    八老太爷一如先前模样,空负着双手,一副气定神闲形象,那一双菱形的长长眸子,却是眨也不眨地注定着对方。
    关雪羽暗警着道,我如直攻他正面,必然遭遇到先前胡烈相同景况,不如先以虚招诱他,再待机出手就是。
    心里想着,径自按照燕家“弓步”走法,在亭子里转动起来。
    他因知在场三人俱是当今罕世高手,对于燕家多少有些渊源,实在用着藏拙,是以身法一经展开,全是本门绝学。
    八老太爷微微颔首道:“莫怪于燕门身法,武林推重,果然有不同凡响之处,关小友,你就不必藏私了,只管向老夫发招就是。”
    关雪羽嘴里应了一声:“遵命!”猛可里身子向后面一坐,左右手同时向外劈出,施展的是燕家成名江湖的“燕门劈挂掌”,两掌一左一右,各自劈出了一股力道,分向着八老太爷双肩上直劈过来。
    八老太爷一声喝叱道:“好厉害。”
    他原本两只手搁置在椅子把柄之上,随着这声呼叫,整个身子陡地一个倒挣,晴蜒倒竖也似的直立了起来。
    关雪羽那股猛厉的双掌,竟然双双劈了个空。
    对关雪羽来说,这却是意料中事,这两式劈空掌原是虚招,不过旨在试探而已,双掌一经出手全身已蓦地飞扑过去。
    八老太爷倒竖的身子,几乎也在同一个时候还原落座,正迎着了关雪羽疾扑而前的身子,后者却已第二次发招,用“进步穿身掌”式,一掌直向老人前心罩来。
    八老太爷左手向上一封,看似绵软无力,关雪羽却觉出来一种奇大的吸力,吸向自己手臂,再看时,八老太爷那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已贴着了自己臂上。
    像是触了电的感觉,关雪羽只觉得身子震了一震,有一种前冲力道的趋势,心里一惊,忙即运力向后一坐,饶是如此.仍然难缓其冲,妙在自己后坐的力量,在对方转动的手势里,竟然神奇地变成了对方的力量,一股脑地却都转加在了自己身上。
    这么一来,关雪羽可就无论如何也吃受不住,才知道对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敢情无所不能,自己虽是这般仔细,仍难免着了他的道儿。
    一念之兴,他左手突翻,于危机一瞬之间,改用燕家救命奇招之一的的“转尾龙”
    手法,手掌甩处,突然向八老太爷的手臂上反贴了过去。
    八老太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有些意外。
    他原本十拿九稳的可以把关雪羽身子送出去,经此一来,不得不把已引出的力量强自收回,反手勾掌之间,迎住了关雪羽递出的手掌。
    关雪羽劲猛力足,八老太爷又更是讳莫如深。
    双方手掌一经接触,八老太爷的座椅“嘎吱!”响了一声,关雪羽的身子第二次被引了出去。
    饶是这样,他仍然还是着了八老太爷的道儿“呼!”一下子飞了出去。
    原来关雪羽聪颖过人,适才冷眼旁观之间,多少已看出了八老太爷这类手法的诀窍所在,这时临阵对敌,徒手相接的当儿,更领会不少。
    妙在八老太爷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展,几乎都是同一原理,这便暗中给了关雪羽极大的启示作用。
    他本有极深的武学造诣,天资又佳,这一细心领会,焉有不通之理?
    是以眼前,八老太爷用同样手法,再次把他飞出,却难以收效,原因是关雪羽已经抓住了力道的窍门,只见他飞起于空中的身子,忽地一伸一扭,朝反方向的一个疾转,便轻飘飘地就原地落了下来。
    这一手无疑使得一旁观看的郭、胡二人大吃了一惊。八老太爷这种新奇的“引手”,无疑是他独家发明,武林仅见,该是何等微妙,想不到竟似已为关雪羽所识破,不能不令人为之惊叹了。
    眼看着关雪羽落下的身子,轻若无物,有如一片羽毛般,轻轻落在了八老太爷跟前。
    “老前辈指教,在下钦仰之至。”
    说完抱拳一揖,随即退后一旁。
    八老太爷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无比的喜悦,一只手捋着颏下长须,频频点头不已。
    “你果然聪明过人,如得我心得造就,不出一年,必将光大武林矣。”
    关雪羽侥幸不曾当场出丑,反倒福至心灵地学到了形式奇妙身法。心中甚是欣喜,有此一悟,以他智慧,当可举一反三,变化出许多不同身法,无形中为自己增加了一分实力。
    八老太爷之所以有此一段插曲,很可能以此来试探关雪羽,是否是可造之材,至于下一步又将如何,却是令人费解。
    四个人相继入座之后,八老太爷竟是没有再提武功之事。此时天已不早,对方既是生意上来往共事之人,关雪羽倒不便久留下去了,当下起身告辞,八老太爷倒也没有强留他。
    “好吧,我们明天再见吧!”说着,八老太爷转向郭九如看了一眼,“九如,你送他一程,回来我们再谈。”
    郭九如应了一声,满面春风地同着关雪羽离开了凉亭。
    “你与八老爷以前认识么?”郭九如试探地向关雪羽问着。
    关雪羽摇摇头道:“不,我们是在客栈里才认识的,不过三四天而已。”
    郭九如“喔——”了一声,脸色颇感惊异。
    “看来老爷子对你颇为垂青。”郭九如边走边道,“这倒是怪事一件。”
    “为什么?”
    这位儒雅风度的郭九如,给他的印象不恶,也许能由他嘴里探出一些八老太爷的底细,哪怕是一言半语也比全部茫然的好。
    郭九如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位老爷子是有了名的难缠……”
    “怎么个难缠?”关雪羽微笑着,不当一回事地道:“倒以为他对人温和,并没有怪异之处。”
    郭九如一笑道:“当然,那是你们投了缘了,小兄弟,你心里可得有个底儿,能够被八老垂青的人,旷世难逢,他老人家可不会轻易传授你功夫的。”
    “这——我知道……”
    “你知道?”郭九如摇摇头,微哂着道,“不,你还不知道。”
    关雪羽蓦地站住了脚步:“郭前辈话中有话,请当面说……”
    “不……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郭九如脸上现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有句话,我倒要问一问你,你看我们是干什么的?”
    “这,”关雪羽摇摇头坦白地道,“不知道!”
    “你以为呢?”郭九如道,“你以为八老太爷又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干纸墨生意的,是么?”
    郭九如神秘地一笑道:“算是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郭九发无视关雪羽满脸的惊讶,继续前行,好像没有听见他这句话。
    二人来到了大门口,关雪羽直直地看着他,仍在等候着他的回答。
    郭九如顿了一下,脸色一扫先前的轻松,忽然变得很沉重,轻轻叹了一声道:“你以后也就知道了,我不送你了,请自回吧!”
    关雪羽呆了一呆,郭九如正待转身,却又止住,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讷讷地道:“恕我多事,你在此宁国府有多久逗留?”
    “我——郭前辈何有此一问?”
    “算了……”郭九如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径自转身步回。
    关雪羽原想唤住他问个清楚,想一想随即中止住这个动作,到底彼此还是初次见面,又凭什么期盼对方能够剖诚吐露,他自是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必强人所难。
    往前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郭九如早已消失,两扇大门也已关上。
    心里动了一动,看他们三人鬼鬼祟祟,到底要商谈些什么?
    郭九如临行吞吐,欲言又止,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一想,可就越加促使了他的好奇之心,暗中忖道:“我何不乘此时偷偷潜回,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然而,这毕竟不是光彩之事,而且八老太爷等三人,无一不是功力精湛之人,一露了马脚,化友为敌,自己这条命可就休想再活着离开……
    转念再想,自己只要当时小心一点,距离远一点,事先留好了退路,料也不至于败露形迹吧。
    这么一想,顿时为之大胆力大壮,左右打量一眼,夜深无人,又何必想上许多。
    当下,把身上长衣整理了一下,往前偎近了几步,陡地腾身而起,“呼——”已纵身上了院墙之上,紧接着飘身入内,左右打量了几眼,不见丝毫动静。
    这所宅子虽然不小,但是除了亭子里的三个人之外,便只有那个又聋又哑的下人,主人三人既在后院凉亭,自己便大可放心,先到房子里看看究竟再说。
    想着,他即隐身墙边,先观察了一刻,不见任何动静,心知八老太爷等三人仍是在后面凉亭,不必顾忌,当下闪身而出,试了一试一扇房门,并未上锁,打开来,闪身而入,屋子里一片漆黑,略定片刻,这才约莫的可以看清一切。
    眼前不过是一间穿堂的通道而已,倒还十分宽敞,前后左右皆有通道,必要时无论任何一个方向,皆可从容掩饰退身。
    正前面通向一间宽敞的客厅,正是最初主人待客之处,左面一条通道,才是住屋所在。
    关雪羽这一霎心情颇为紧张,好像作贼似的,真后悔有此一来,只是既然来了,总不便半途而回,却要看上一个水落石出才是。
    他这里正自心里嘀咕,却听得“噗噗”地板声响,一片灯光闪过来,敢情有人来了。
    关雪羽心头一惊,慌不迭地把身子向着一面屏风后掩去,身子方自掩好,通道里已现出了一条人影。
    光影婆娑里,关雪羽乃自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又聋又哑的老佣人。脚上穿着一双破鞋,平端着一盏灯,正自缓缓走过来。
    原来他只是做着每日例行的工作,哪一扇窗户没有关好,他就走过去关上,哪一个门没有上锁,过去加上一把锁。摇颤的灯光,照着这个人斑斑白发,瘦削的一张长脸,由于角度适当,关雪羽正好看见他脸上的一道显著疤痕,不用说,那是一道刀疤,痕迹之下,竟连一边耳垂也被削下了一块,另外,在他咽喉部位,也有一处显著的伤痕,看来深人喉结,很可能他的哑便是因此而致。不用说,这个人当年必然也是江湖人物,聋哑之后,才栖身为奴,不问外事。
    关雪羽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人,看他做着眼前的这些琐碎事,原本已要离开的身子,忽然,又自退了回来。想是又记起了一件事,把灯重新插好,左右打量了一眼,这才走向一张字画处,移开画面,伸手其后,像是摸着了一样东西,“格登”响了一声,墙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个暗门来。
    暗中窥伺的关雪羽由不住心里为之一动。
    即见对方那个哑汉已立身暗门当前,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地,向着里面打量了几眼,随即退回,就手又把门关上。
    原来这片墙,全是整块花岗石所砌成,石与石之间缝隙甚大,加以这扇暗门的形状又是不规则的,简直看它不出。
    哑汉例行地观察一遍之后,这才转身而去,接下去是客厅大门的上锁声音,脚步声渐渐远去。
    关雪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自然这间暗室是有名堂,否则何需如此?
    客厅大门上了锁,反倒可以使他安心在里面观察一切,不虞外人的忽然闯入。
    找着了那张字画,移开来,发觉到后面的一个暗把,抓住它用力一拧,“格登”又是一响,前见的那扇暗门便敞了开来。
    关雪羽定了定神,这才向门边凑过去。一股迎面而来的臭气,几乎使关雪羽为之作呕,慌不迭地立刻闭住了呼吸。
    待到他往这个房子里一打量,由不住为之了一个寒颤,一时间毛发直立。
    原来暗室之中没有灯火,只凭着这道壁间的一盏昏灯,所见自是有限。
    目光所见,这间暗室内一片阴森,不知是他视线所看不清抑或是什么幻影作祟。他所看见的,竟是半悬在空中的一颗颗人头,一个个面目狰狞,那股子中人欲呕的臭气,便是由这间房子里传出来的。
    “啊呀!这是什么玩艺儿?”
    心里想着,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仔细再看,所见亦同,心里通通一阵子疾跳,着实地为之犹豫起来。
    毕竟这个突然的发现,大使人震惊,从而也就引起了关雪羽强烈的好奇。微微镇定了一下,他随即举步向内步入。
    暗室内显然密不通风,以至于那阵子中人欲呕的臭气更是无从发泄,四周围黑乎乎地像是排列着大大小小的许多木架,也不知堆着什么东西。
    关雪羽决计要看个清楚,既然这个暗室是完全密封的,倒也不愁光线外泄,厅门既锁,亦不愁外面人会突然闯进来,他大可瞧上一个仔细。
    心里想着,随即由身侧取出了“千里火”,迎空一晃,噗嗒,一声亮着了。
    炯炯火光里,使他看清了一切,却也吓得他目瞪口呆。
    目光所见,面前竟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这些人头俱是以脑后长发捆结绳索,吊在交插不一的梁柱之上,有些早已干枯萎缩,有些却像是新死不久,地面上斑斑点点,尽是血清,想是时间过久,血色早已变成黝黑。
    关雪羽看到这里,只觉得阵阵寒气直袭丹田,诚不如置身何处。
    甚久之后,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就着手上的火折子,把悬挂在壁间的一盏灯点着了,熄灭火折子,这才继续观察下去。
    这间暗室空间甚大,左右四周陈列着十数座木架子,架子上摆列着大大小小形样相似的红漆木盒,盒子上各有标签,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关雪羽试着走近其一,打量着面前的一个木盒,只见盒面上落积着一层厚厚的尘灰。
    几乎已将盒子标签全掩,试着用手拂拭了一下,这才看清了其上贴着的黄色字签,上面是用墨笔正楷写的字道:“西宁道卢昆首级”,另起一行书写的是:“罪状,为富不仁。”
    关雪羽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打开了盒盖,一股臭气扑鼻而起,他偏过脸来等那阵子恶臭气息少去之后,才向盒中首级看去。
    那是一颗既瘦又小的干枯人首,整个人头干瘪瘪地,陈黄蜡颜色,发色花白,显示出这人颇有一大把子年岁了,却是咬牙切齿,圆瞪着一双眼睛,当真是死不瞑目,整个人头置放在红色的缎质软垫上,垫上另有一标签书写着年月日,拿来和今日比照一下,敢情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的长久时间,这颗人头竟然还能保持着完整不腐,不用说是经过一番事先加工处理,却是不知道,人既已死,何必还留这颗人头又有何用?
    他又转向第二个盒子——一口长方形的漆盒。
    盒面的标签之上书写的字迹是:“东川总兵张天左双臂,双珠。”罪状:“攻苗一役,杀人无数。”
    打开盒盖,里面共一双手臂,干柏如藤。另有一个小木盒置放一角,打开来,竟是一双早已干枯萎缩了的眼睛珠子,计算一下年代,也有十数年之久。
    类似这样陈设放着人头,断臂残肢的盒子,少说也有几十个之多,十几个木架子堆得满满的,关雪羽匆匆一窥之下,其中不乏知名之士。
    最令人吃惊的是一具已成人形的肉胎,敢情是连同胎衣,活生生地取自女体。
    看到这里,关雪羽不禁掩盒而叹,内心之激忿,不可言状。有关这个肉胎标书的罪状却亦令人为之忿恨填膺,不寒而栗。
    标签上书写的是:“杀我弟兄,封我门户,三刺贼官不成,虏其爱妾,晓令五十万金赎之,这时不赎,取妾腹内之婴,暴其尸干贼官衙前,以为深戒。”
    关雪羽细读一遍,犹有余悸,签上所书写实在已很清楚,看来是地方官吏,剿杀彼等过力,乃致于他们结下了深仇大怨,三次寻仇该官,刺杀不成,竟而返怒于其妻妾,可怜这个小妾,腹内已有成形胎儿,他们竟持以为人质肉票,向该官索金五十万,过期未赎,竞然活生生将胎儿挖出,并曝尸衙前,与该官以深戒。
    看完这段文字之后,关雪羽直觉得通体生凉,久久不能平息。
    一个问号,突地盘旋而起。
    “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杀?”
    “郭九如、胡烈……难道他们表面上说是生意人,其实,竟是这般狠心辣手,杀人如草芥的江湖巨盗?简直是太可怕了。”
    于是由胡、郭二人联想到了那位慈眉善目的八老太爷,如果说,郭、胡等人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干的是杀人越货,见不得人的买卖,那么这位八老太爷可能便是总管其事,暗中操纵的首领人物。即使不是亲当其事,也必然与此大有牵连脱不了干系。
    这么一想,关雪羽更不禁半身发麻,脑子里一片混沌,几乎呆在了当场。
    暗室内灯焰荧荧,照见着这一室凄惨,那些悬挂在当空的颗颗人头,在昏黯的灯光照映之下形成了一片鬼影。自然,每一颗人头之下,都显示着一个凄厉、惨绝人寰的故事
    固然,死者之中,不乏为富不仁、贪赃枉法,为恶多端之辈,只是这等阴森恐怖的杀人手法,毕竟不是侠义道中人之所愿为,况乎其中所涉及的绑票撕票手法,简直无异于江湖悍匪行为,更难以“替天行道”一笔带过而取谅于人。
    关雪羽虽非十分明白,却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暗暗地打了一个冷战,忖思着:
    “好险……幸亏发现的早,还没有陷身其内,否则一旦为那位八老太爷所笼络,着了他的道儿,只怕再想脱身,便将大费周章了。
    眼睛所见,既是这般阴森可怖,鼻子里嗅的更是一阵阵中人欲呕的尸腐臭气,这个地方多留上一刻也能令人发疯。
    关雪羽不打算再看下去了。
    就在他刚刚熄灭了灯,打算要离开的一霎,身边上却意外地听见了一声呻吟。
    这声呻吟实在低到不能再低,设非是如此夜静更深,再加上关雪羽的听力过人,万万是听它不出。
    即使是关雪羽如此胆识之人,却也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呻吟之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此地,便不是鬼怪作祟,也当它是了。
    关雪羽心里一阵发毛,陡地后退一步,背墙而立,无巧不巧的正与一颗长发系梁的人头成了“脸对脸”之势,那死者瞠目结舌,满面发黑,在咫尺之距,骤如其临,真能把关雪羽的胆子给吓破了。
    闭上了眼睛,关雪羽强自镇定了一下,此时此刻,身边上便又听见了第二声呻吟。
    这一次由于听得真切,关雪羽可不再当它是幻觉。
    “莫非真的有鬼?还是屈死的冤魂作祟?”
    心里一惊,他倏地睁开了眼睛,同时之间,已将功力聚集于双掌之间,只要稍觉有异,必当先发制人,以燕门劈空掌力击出。
    只是,这番准备显然多余。
    眼前并无丝毫的异状,空中有十个高悬的头颅,一个个都像是生了根也似的,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事实上这些人头,在悬挂之先都经过一番风干防腐的处置,乃能持久不腐,少数处置不当,溃腐生臭自属难免.但大体上说,尚能保持着一个大概的模样。
    由于长年久置,不曾移动,有些人头上都结了蜘蛛网,发上积尘怕也有铜钱般厚,名副其实的成了“灰头土脸”。
    那一声呻吟声,肯定不是来自其间,倒像是传自外间,或是缥缈的天空。
    要是换在另外一个地方,关雪羽势将便会出来喝问了,只是眼前处身虎穴,便不能如此放任。
    他只是圆睁着一双眼睛,静静地在四下打量着。
    显然地,就在这一霎,他耳边上又听到了第三次的呻吟,这一声分外清晰。
    甚至于连发声之处也可以判定,就在暗室侧角之处。
    关雪羽向那个地方仔细注意看了一眼,并无人迹,然而,他确信自己不会听错,便大着胆子掩身而近。
    正当他走向前,足步未定的一霎,耳边上可又听见了连续传来的几声呻吟。
    这一次就好像近在眼前,而且那呻昑之声,显然是出自女子,是无可疑。
    关雪羽四周看了一眼,轻咳一声道:“谁?”
    出声之后,才自觉出了不妥,盖自己眼前也是“黑牌”人物,见不得人的。万一对方是主人之一,自己又将如何自圆其说。是以,话声出口,立即闭嘴不。
    在他以为对方听见了自己声音之后,很可能不会再传出声音,却不知竞是猜错了。
    紧接着,耳边上传进来一连串的呻吟之声——一个微弱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道:“我要死……求求你开开恩……让我死了……吧……死了吧……”
    关雪羽惊得一惊,镇定道:“你是谁?藏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
    “我……在这里……”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微弱到了极点,“大爷求……求你……
    让我快些死了吧!”
    关雪羽这才听清楚了,敢情是一壁之隔的另一间房,只是这其间并无通道,心里一动,这才想到很可能是另一间暗室。
    由于有了前次经验,他试着在各处找寻开启暗室的机钮,果然被他找着了。
    那个开启暗门的机钮,其实就是壁角的木架,用力一推,房门立现——暗房之中的暗房,设想确是颇见心机。
    这是一间形似牢房的囚室。
    房间里燃着一盏豆油灯,一个黑衣蔽体的少妇,直直地仰身木榻,手脚上俱都加有锁链,一头长发扯得笔直,悬结在床板上,如此一来,不要说意图逃跑,就连转动一下也是万难,对方妇人很可能已被捆绑多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人间奇惨之境。
    房子里另有张八仙梁子,上面置有少许食物,水壶,想是定时有人来此喂食对方,仅仅维持着她不死的生命而已。
    两个人初初一见之卜,都有些惊诧。
    关雪羽没有想到此时此地,竟会藏有这么一个人。
    少妇也似乎奇怪来的人并不是日常所见,一双惊骇的眼睛,木然地盯向对方,嘴里竟然也不再呻吟了。
    一个念头,电也似的在关雪羽脑中闪过,不用说,这个女人正同方才前室所见一般,诚然是所谓的肉票了。
    反过身来,轻轻关上了房门,关雪羽点身而前,来到了妇人近侧。
    “小声一点,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用力咬着牙,面上神色固是微弱极倦,眼睛里的光彩,却现着一种倔强。
    “怎么回事?你反倒来问我……求求你作作好事,让我死……了吧!不然,我作鬼也饶不过你们……我……”
    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却已是泣不成声。
    关雪羽愣了一下,摇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这里的人。”
    妇人听他这么说。忽然止住了哭声,却把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盯向他,半天才委屈地道:“那你是谁?你别是跟他们串通好了,来诈骗我的吧?”
    嘴里虽这么说,到底俺不住内心的惊喜之情。人到了绝望之时,任何一点可能生存的机会都不会放过,果然对方这个少年是外来人,自己显然不可错过眼前逃生的机会。
    关雪羽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骗你,你听着,如果现在被这里主人发现,我和你一样都是活不成,你明不明白?”
    女人将信还疑地点了一下头:“那么你又是……”
    关雪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不是你盘问我的时候,先说说你自己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把你关到这里?你叫什么名字?不要怕,慢慢地说。”
    听着听着,这个年轻妇人,可就又淌下了眼泪。
    “看起来你倒不像是他们一伙的人……”年轻妇人泪汪汪的说,“你问我这些……
    我可又去问谁?”天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弄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呀,求求你……把我松开一下好不好,我的手快要断了。”
    关雪羽顿了一下,点头道:“好吧,我就先松开了你。”一面说走过去,伸出手来,在她手腕间的绳索上掐了几下,顿时就断脱开来。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全身上下的绳子统统解了开来。
    猛可里这个年轻妇人,倏地自床板上挺身跃起,两只手飞快地直向着关雪羽脖子上掐了过来。
    别看她刚才一副微弱半死不活的样子,一旦动起了手来可还真不含糊,手脚捆久了,自然有欠灵活,只是对于一个妇道人家来说,确也不容易了。
    关雪羽倒是没有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一时猛得一惊,但惊归惊,却也不会乱了方寸。
    年轻妇人手来得快,关雪羽闪躲得更快,身形微微一晃,妇人两只手便又落空。
    年轻妇人一个扑空之下,眼看着这一头几乎就要撞在了墙上,她惊叫了一声,猛地转过身来,倏地飞起右脚,竟以足尖,直向对方脸上踢来。
    关雪羽冷哼一声,当然不允许她得手,左手一翻,用“倒接菩提”的一招,只一探手,已拿住了她踢出的脚尖。
    可能是手下重了一点,年轻妇人竟告承受不了,嘴里“哎哟!”地叫了一声。
    她这里方自出了一点声,已被关雪羽反过来的一只右手,“噗!”地一下按在了唇上。
    “不许出声。”关雪羽瞪着她道,“要不然我……宰了你。”
    对一个女人说出这么厉害的话,关雪羽倒还是头一回。这句话倒是真管用,那个年轻妇人果然不再吭声了,却把一双不胜惊悸的眼睛,骨碌碌一个劲儿地只是在对方脸上转个不已。另外,她的一只脚还掐在对方手上,收又收不回来,高举在半空中,一时又急又气,臊了个满脸通红。
    关雪羽随即也觉出,忙即松开了手。
    年轻妇人打了一个踉跄才算倚墙而立。
    经此一来,她倒是相信对方果然不是这里的人了。
    关雪羽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是真心救你,你反倒向我出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说罢,正待转身离开。
    年轻妇人顿时一惊,道:“别……走,别……”
    关雪羽回过身来,轻叹一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你总该把话说清了,我才好救你。”
    年轻妇人摇摇头眼泪自汩汩流出。
    对方刚才出声惊叫,关雪羽生怕惊动了后院的主人,这里终非久留之处,他随即改变了主意。
    “好吧,你不必说了,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连我也走不了,我们走吧。”
    年轻妇人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可怜兮兮地道:“只是,怎么走……呢?”
    “来,你跟着我。”
    边说,随即转身打开了暗门。
    年轻妇人揉揉腿,忙跟上去,不意走了两步,只觉得腿上一麻可又坐了下来。
    关雪羽回身,伸手抓住她一只胳膊,把她硬提了起来,不禁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我……的腿……”
    关雪羽哼了一声,想到了刚才她还意图飞足伤人,这一会却是连举步都难。自然,看着她这副可怜模样,他确不能抖手一走。
    “看你这个样子,你是走不动了,我背着你吧,时间可是不多了。”
    说着他欠下身来。
    那妇人扭泥了一下,想到了机会不再,嘴里道了声谢,即把身子伏在了关雪羽背上。
    关雪羽确实不敢逗留,当下匆匆步出,来到了那间满悬人头的暗间。
    身后妇人想是前未曾见,乍然看见眼前这番恐怖阴森景象,吓得全身连连打颤起来。
    “大……爷……这是什么地方?可吓死……人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不及多说,三转二转的,极其快速地已来到前面大厅,关好暗门、看一下各处,一如原状,心中略定。
    身后妇人呻吟道:“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么?”
    关雪羽道:“还不行,不要说话。”
    那妇人便不再吭声。
    大门既锁,关雪羽只好走窗户了,所幸窗扇够大,足可进去,并不费事地便自遁出厅外。
    远远地向后院那边打量一眼,隐隐的似乎见有灯光透出,可以猜知八老太爷等三人仍在凉亭里论事,这倒是求之不得的良机。
    以关雪羽之一身轻功,背负着一个人,实在不算怎么回事,几个起落,已来到了院墙之外。
    为慎重点,关雪羽却不敢就此停留,奔驰了老远的一程才放慢了下来,最后在一座荒间野祠前停了下来。
    身后那个年轻妇人,眼见着关雪羽如此轻功,好不佩服,想到了对方仗义援手,恩同再造,大是感激,是以足方落地,即向着关雪羽冉冉拜倒,哭成了一团。
    关雪羽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叹口气道:“不必这样,起来,起来,现在你已自由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哭起来了?”
    年轻妇人磕了个头,反身坐下来,轻轻一叹道:“想不到我李红姑还能活着离开,这条命可全是大爷你所救,恩人你的大名是?”
    关雪羽摇摇头道:“你不要这么称呼我,我其实也是无心救你,实在不敢居功,我姓关,你只叫我一声关先生就是了……你刚才说你是……”
    年轻妇人苦笑着,脸看了一下天,痴痴地道:“我姓李叫红姑,这是我娘家的名字,我丈夫姓秦叫秦照,不知道恩人你听过没有?”
    关雪羽微微怔了一下,点点头道:“秦照?是浙江官府当差的那个秦照?”
    红姑点点头说:“就是他,你认识他?”
    “那倒不是。”关雪羽说,“我只听说过他罢了,听说他的一身武艺还不错,能够双手发镖,在杭州府衙门里当差,办了很多件案子,他的名声,应该不在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之下,失敬,失敬。”
    红姑叹了一口气,讷讷地道:“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得罪了人么……也不知道他……
    现在怎么样了?别是叫人给杀了……吧?”
    说着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关雪羽一惊问故,红姑才细道原委。
    原来红姑之夫秦照,人称千手神捕,乃是杭州地方第一名捕,一身功夫得自异人传授,确非一般寻常公门人物可比。
    自他上任后,着实侦破擒获了不少地方上为非作歹的黑道人物,极得官方器重,很可能便是这个原因,乃与当地黑道人物云四姑娘结下了仇恨。
    关雪羽听见了云四姑娘四个字,心里已是有数,微微冷笑道:“这么说,是云四姑娘下手把你擒来这里了?”
    “不是她亲自下的手。”李红姑恨声道,“她手底下能人多的是……哼,在杭州,她的势力大极了……除了她没有别人。”
    “又为了什么?”
    “是因为秦照奉命抓了他们的人,我好像听秦照说过……抓了他们五个人,第二天就提堂给问了斩。”
    “这就难怪了。”关雪羽道,“你丈夫办案过力,抓了云四那边的人问了斩,她当然放不过你们,只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留下你的活命,为什么又把你押到宁国府来?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李红姑痴痴地摇着头说:“说真的,我这可就不大明白了……我被他们抓住,吃了好多苦,还差一点……我真想死了的好。”
    说着,把脸埋在张开的两只手里,又悲泣起来。
    “你这就别再伤心了,总算还能全身而退……”关雪羽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道,“有几件事,我想知道一下,也就可以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杀死你。”
    “杀不杀都不要紧了……他们烧了我的家……杀了我的公婆……只是留下了我……
    不知道又为什么?”
    “这么说你丈夫秦照并不在现场?”
    “他不在,出公差去了。”
    “你可知道是一趟什么公差?”
    “这,”红姑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听说是去押解赈灾的银子……”
    关雪羽微微一惊,说道:“赈灾的银子?”
    红姑摇摇头说:“详细的情形我不清楚——只听他说,好像是南方几个省,联合捐助了许多银子,再加上京里得来的灾银,数目很大。各地衙门都出动了,由我丈夫秦照负责,说是要解往皖北各地,发放给那几个受灾最大的府县……”
    “这就对了。”关雪羽几乎忍不住内心的忿怒,冷冷地道,“所以他们才会留下来你这一条活命了。”
    红姑呆了一呆:“为什……么?”
    关雪羽道:“因为他们要留下你来,交换那一批赈灾的银子。”
    “啊……原来是这样……我真是糊涂……完全没有想起来。”红姑似乎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这么说,他们并没有杀死我丈夫?”
    “当然。”关雪羽冷冷地道,“秦照一死,他们就没有勒索的对象了,真可恨。”
    说到这里,他霍地站了起来,倒把一旁的李红姑吓了一跳,问道:“关先生你?”
    关雪羽摇摇头,又自坐下来。
    这件事冲动不得,事实已几乎证明,云四姑娘这个盘踞杭州的黑道高手,分明就是与胡、郭等为一伙之人,说是一丘之貉亦无不当。
    而胡、郭二人显然却又与八老太爷其人脱不了关系,如此一来,这位八老太爷的身分,便不能不令人大存怀疑了。兹事体大,不能因为这个连带的推测,便猝然认定了八老太爷其人是他们一伙,甚或是领导之人,只是这其间的微妙关系,却耐人寻味,仔细思索。
    “关先生。”李红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又该去哪里呢?”
    这句话不禁使得关雪羽为之一愕。
    这可倒是一个问题,方才是一股恼的好心救人,可真是,现在人是救出来了,可又往哪里安置她呢?
    “你……的家呢?”
    “家……”提起了家,小妇人可就由不住热泪涟涟,“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我已经没有家了……他们杀完了我家里的人,又烧了我的房子……我哪里还有家呀?”
    关雪羽想了想道:“你娘家呢?”
    李红姑叹息了一声,伤心地闭上眼睛,摇头道:“我娘家远着呢……在南宫府……
    爹死了,娘还病着,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回去。”
    说的也是,再说一个单身年轻妇人,这么远,你又叫她怎么走,何况道上又不平静,她本身便是个黑道下手的对象,如今躲避尚恐不及,岂能抛头露脸?万一被云四姑娘手下的人发现,焉能还会有命?
    这么一想,果然问题多多,可就“进退维谷。”
    李红姑想着想着,又把脸埋在手里呜咽着泣了起来。
    关雪羽道:“你不要哭了,暂时不能回去,总得想个法子……只要你丈夫还在就不怕,你可练过武么?”
    “练过一点儿。”李红姑说,“我爹早先是干保镖的,小的时候跟着练过花刀,走梅花桩什么的,后来嫁过去,秦照教过我飞镖。”
    “那也就很不错了。”关雪羽道,“以你目前情形,确实不宜在外面走动,这样吧,在宁国府这里,我有一个新交的朋友,姓鲍叫鲍玉,有个大宅子,家里房子很大,我跟他打个招呼,你就暂时先住在他那里,一面等你丈夫的消息,一面也养养身子,这样你看可好?”
    李红姑听了自然高兴道好,连连称谢不已。
    关雪羽想想也确实没有其他法子,只好如此。
    李红姑经过片刻休息,精神略振,眼前既没有敌人,大可从容进退,当下就由关雪羽带领着,一径来到了矮金刚鲍玉的住家。
    鲍玉确是有些意外,只是既为关雪羽所引介,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鲍玉女眷甚多,当时就由鲍妻冯氏陪着红姑到后面沐浴更衣,自有一番安排。
    这边屋里,鲍玉却慎重其事地问关雪羽道:“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老哥哥哪怕把这条命赔上,也没有话说,只是有几句话,要让兄弟你心里明白……”
    “你请说吧!”
    “刚才你提到了的那个云四姑娘。”鲍玉的声音忽然变小了,“兄弟你大概还不大清楚这个娘儿们……可是不好招惹的人呀!”
    关雪羽不动声色地道:“怎么个不好招惹?”
    鲍玉那等开朗之人,在提到了云四姑娘其人,忽然变得阴沉了,皱着眉,冷着脸,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皮。
    “这个女人是有名的魔王,杀人放火,绑票抢劫,可是无所不为。而且……她的势力大极了,由浙江到江苏,就连我们皖省也算上,都有她的人……谁要是得罪了她,准是凶多吉少。”
    “嘿嘿”一笑,鲍玉挺了一下胸脯,“当然,兄弟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这么说便是怕了她,事实上,我们可是没照过面,谈不上恩怨……”
    关雪羽一笑道:“但是从今天起,你们之间只怕便结上了梁子。”
    鲍玉神色微微一变,哈哈一笑,却端起一杯茶来就口喝着,实在是有些“定了神儿。”
    关雪羽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一时看着他道:“这件事你可管也可不管,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女人现在藏在你家里。”
    鲍玉轻叹一声,面色汗颜地苦笑道:“关兄弟,你把我鲍玉真看扁了,我真要那么胆小怕事,只要你关照老哥哥我做的,就是刀山剑林,我也就认了。”
    关雪羽笑道:“你果有此心,倒也不枉此番相交一场,这件事我既已插手,便万不能看着你被牵连,李红姑不过一个可怜的女人罢了,你我都为武林侠义中人,便万不能坐观其死,你不妨暗中差人打探一下秦照的下落,俾使他夫妇早日团聚,也就不必再为此事操心了。”
    鲍玉点头道:“这样很好,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到杭州去打探此事,云四姑娘就算消息再灵,也不会想到秦照的老婆会在我这里……不过,凡事小心一点的好。”
    关雪羽因想起八老太爷与郭、胡二人,不免试着向鲍玉出言打听,不意鲍玉对此三人竟是没有一点耳闻,关雪羽却也没有进一步说明。

举报

第二十章古怪八老爷疑是姜隐公
    这个鲍玉在宁国府称得上一个人物,财势两雄,难得尚还有些义气,有他庇护秦照的妻子李红姑,当是最为恰当,又因为他与官府保持关系良好,对于秦照以及那批赈灾的解银动态,至时必能先知,一来可使红姑夫妇便于早日团聚。再一方面,亦可借着那批灾银,对于一干匪徒的动态有所了解,以定对策。当日已晚,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关雪羽便起身告辞。
    待他转回客栈,发觉到那位八老太爷仍未转回,心里倒是少了一层顾虑。
    容他转回自己住处时,禁不往吃了一惊,意外地发觉自己房中竟然亮有灯光,他明明记得与八老太爷离开时,天还未黑,根本无需点灯,这盏灯又是何人点起。
    然而,他立刻便解开了这个谜。
    那是因为隐约映衬在侧面纸窗上的一个婷婷少女的影子——凤姑娘的婷婷倩影。
    关雪羽心里一动,暗忖着今晚并非是与她约好的读书时间,何以她提前来此?
    想着上前一步,在门上轻叩了一声。凤姑娘的声音道:“回来了?”
    接着房门打开,凤姑娘巧笑倩兮地当门而立。一袭浅紫色的长裙,几乎曳在地上,破格地,却在外面加上了一件碧海天青的斗篷,乌黑的秀发,云也似地被散下来。
    使得关雪羽微感惊奇的是,她竟然破格地在背后系上了一口长剑,长长的剑穗子垂下来,只凭着露出肩头的那一截长长剑把子,修长的式样,即可判定是一口不可多得的名剑。
    “对不起,我自己进来了,不会怪罪吧?”接着她明眸轻轻一转,眨动了一下,“我是向你来辞行的。”
    关雪羽道:“你要走?”
    关上房门,相继落座,凤姑娘微微点一下头,就手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
    “也许我没有读书的命。”她微微笑着,“好容易找着了你这个好老师,便又……
    不过,也许我很快就会回来,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你要去哪里?这么急?”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微笑着,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又道:“地方不远,如果顺利,几天也就回来了,你干嘛问?嗯?对啦!你干脆跟我一块走一趟吧。怎么样?”
    关雪羽道:“连去哪里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去?你也只是说说罢了。”
    凤姑娘笑了一下,没有再接下去。关雪羽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转,缓缓地道;“能够要你亲自出动,必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倒不一定。”凤姑娘说,“就像我每次来你这里,都是很重要的事么?”
    “这是不一样的。”
    “噢,我明白了,你大概是发现我带了剑,可是?”
    “不错。”关雪羽道:“这就证明,你此行是要动武,而且难免要杀人。”
    凤姑娘道:“我是不轻易杀人的。”
    “但是一旦想杀,可就绝不留情。”
    听到这里,凤姑娘忍不住笑了一声,瞅着他道:“你倒是很了解我,这两天你好像应酬很多的样子,刚才上哪去了?”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暂不置答。凤姑娘说:“我又忘了,不问你就是了,我知道,你最近新交了好几个朋友,有老有少,倒是交游广阔得很呢!”
    关雪羽怔了一怔。
    凤姑娘忙自解说:“可别误会,我可没有暗中跟着你,只是凭猜测罢了,就好像这一位——”
    说到“这一位”时,伸出了一根纤纤玉指向着这八老太爷的房子指了一指。
    关雪羽道:“八老太爷?”
    凤姑娘轻轻挑了一下眉毛,不屑地道:“谁管他八老太爷还是九老太爷,这个老东西可是古怪得很,我劝你还是少理他的好。”
    “为什么呢?”关雪羽毋宁想多听一些,“你也认识他?”
    凤姑娘摇摇头,冷冷地说道:“这个人鬼鬼祟祟,是个神秘人物……你要多留意他一些。表面上说是个生意人,其实我看他却是另有所图,说不定他——”
    才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关雪羽几乎和她同时惊觉到,似乎屋顶上有些异声,似为夜行者足下踏动之声,只是其声过于轻微,如非特别留意倾听,简直难以听出。
    凤姑娘反应的确够快的。
    就在耳边上方闻有异,不待关雪羽有所表示,先自挥了一下手,灯光倏熄,同时她的一只左手也就势推出,随着掌力击处,窗扇立敞。
    就在这一霎,凤姑娘的身子,已似一只大鸟一般“呼”地掠了出去。
    关雪羽原本想出去一探,这时见凤姑娘既已出去,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他悉知凤姑娘一身轻功极佳,有她出去,果真若是有人在外面伺探,这个人八成是逃不开她的追踪。
    隔着敞开的窗户,眼看着凤姑娘纵出身子,端的是好快的身法。身子方自纵出的同时,便直直地拔了起来,紧接着一式巧妙的滚翻,有似疾风中的落叶,“噗”一下衣袂声中,已自上了屋顶。
    房子里光线虽暗,院子里却被月光渲染得一派通明,料想着那个夜行人万难逃开。
    关雪羽静静地期待着她的转回。
    片刻之间,凤姑娘已去而复还,她仍是由窗户掠进来,裙带间激带出大股风力,可以想知她来势之疾猛,却只是一发而收,这等动定来去之功,确令关雪羽惊赞不已。
    关雪羽亮起了火种,重新点着了灯,却发觉到凤姑娘脸色十分冰冷,一声不吭地坐下来。
    “发现了什么没有?”
    “被他溜了。”凤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太快了,没有看清楚,只看见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向着隔壁拐角处的对窗看了一眼,出乎意外的,竟然发觉到那间屋子竟然亮着灯,不用说那位老客人八老太爷现在回来了。
    “哼,准是他。”
    说着凤姑娘倏地站了起来:“走,我们瞧瞧他去,倒要看看他是什么变的?”
    关雪羽对于八老太爷的突然转回,心中不无怀疑,他当然知道对方一身功夫了得,凤姑娘嗓门又这么大,万一给他听见了,可不大好。
    “算了吧,已经这么晚了……”
    “哼!没有这么好的事,非瞧瞧他不可。”凤姑娘敢情是气不小,“这么一大把子年岁了,鬼鬼祟祟地偷听人家说话,他安着什么心?”
    关雪羽轻叱道:“小声点。”用手指按了一下唇,意思是要她嘴下留情。
    凤姑娘何等娇惯个性,又在乎谁来,这就要开门出去,独个儿前往兴师问罪。
    哪里知道,事情竟是这般的巧。
    凤姑娘这里刚刚一拉开房门,正巧就迎着了对方八老太爷进来的身子。
    锦袍大袖,皓发长髯,月色下,简直神仙中人。
    一只手提着乖巧的一个提篮,另一只手正作出叩门的姿态,竟是这般巧法子,手指还没有触及门板,房门竟自开了。
    事出突然,这般景况之下,凤姑娘一时竟无从发作,只管直直地看着他,作声不得。
    八老太爷嘴里“唷”了一声,向着关雪羽扬了一下手,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这里敢情还有贵客,我们明天再聊吧!”
    “别走。”
    说话的是气不打一处来的凤姑娘。
    圆睁着两只眼,单手叉着腰,那副样子真像是要把来人给生吞了。
    “老头,你给我坐下说话。”
    一面说,她伸手指着一旁的座位:“坐下,坐下,别来这一套,姑娘眼睛里可揉不进砂子,在我面前你最好别翻穿皮袄,给我装羊。”
    关雪羽不禁暗吃一惊,想不到这位姑娘性子如此火爆,对方八老太爷何等身分,岂能吃她这一套,只怕一个翻了脸,顿成不了之局。
    当时聆听之下,正待打上一个圆场,却不意对方八老太爷,敢情是能曲能伸,嘴里嘀咕着:“翻穿什么……皮袄?谁又穿什么皮祆来着?”
    一面说,可就真的坐下不走了,却把手里的那个小小竹篮,向着关雪羽举了一举道:
    “这是一笼刚出锅的生煎包子,你趁热吃了吧,倒是巧得很,这里正有贵客,就一块尝尝新吧!”
    关雪羽接过来道:“你太客气了。”
    手触竹篮,敢情还热腾腾的,试想着由郭、胡住处往返客栈,可有老长的一段路程,由此可知这个八老太爷好快的脚程。
    关雪羽微微一笑,向着姑娘道:“难得还热着呢?你尝一个吧!”
    一面把竹篮子送过去。
    凤姑娘哼了一声,把头偏过一旁。
    关雪羽自己拈了一个,把篮子又转向八老太爷道:“你老也尝一个吧!”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拍了一下肚子道:“我是酒足饭饱,不要客气,还没请教,这位姑娘贵姓,芳名是……”
    虽是在向风姑娘说话,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瞅着关雪羽,是想要他代为答话。
    凤姑娘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再次把头转向一边。
    关雪羽微微一笑,向着八老太爷摇摇头道:“这个倒是把我问着了,连我也不知道。”
    凤姑娘冷笑一声,一双澄波眸子,直向着八老太爷逼视过来:“你就别问我了,先谈谈你自己吧,人家却管你叫什么八老太爷,你的姓呢?难道姓八?”
    “好说,”八老太爷不以为忤地笑着。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轻轻捋着嘴上长须,“只要你高兴,小姑娘,你就只管叫我一声八先生也未尝不可。”
    凤姑娘道:“好吧,就这么称呼你吧,我只问你,刚才干什么鬼鬼祟祟地上房?是不是你?”
    八老太爷摇摇头道:“胡说,胡说,我几曾上了房啦?我又不是飞贼,放着正路不走,专门上房穿窗户?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凤姑娘不由脸上一红,几句话,倒像是说她的,因为刚才她来去穿窗掠户,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反倒成了贼,一时气往上撞,偏偏对方一副和颜悦色样子,却令自己发作不得。
    自然,以凤姑娘之冰雪聪明,自非意气用事之人,想了一想,她反倒安静沉着了下来。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老人,她早就留下了心,这两天也曾派人仔细地打听,所得结果,却是虚无缥缈,莫衷一是,她还在继续探查这件事,在没有对方确切资料之前,她无妨暂存观望。
    眼前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倒不容轻易错过。
    这么想着,凤姑娘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些笑靥,打量了对方一眼,她讷讷地说道:“你这么说,是我看错人了,八先生,我虽然刚才并没有看见你的脸,可是却认得你身上的衣服……”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道:“那是你看错了,就好像我老人家刚才回来,黑乎乎的,好像看见一个人,长长的头发,穿房越脊,吓了我一跳,要是我与姑娘一样,岂不把姑娘当成了那个人?”
    凤姑娘由不住“噗哧”笑了。
    “你这个老头儿很有意思,能气人也能逗人,这件事过去也就算了,别再提了,只是你可要仔细着点,下次可别犯在我的手里,要不然我可是放不过你。”
    八老太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频频点着道:“这我可得好好记着了,要不然下次犯在了姑娘手上,这条老命,可是八成儿活不成了。”
    凤姑娘在他说话时,一双妙目,仔细地在他脸上注视着,对方的口音,说话的神态,终于使她像是梦幻般地记起了一个人来。
    顿时,她脸上失去了笑容。
    “八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了一个人,也许你知道,请你告诉我。”
    “那你可找错人了……”八老太爷道,“我认识的人很少,朋友也不多。”
    “但是这个人,你也许会知道。”
    “什么?”八老太爷道,“是谁?”
    凤姑娘缓缓地道:“这人出身昆仑,后来迁向十万大山,人家都叫他是‘姜隐君’,至于他真实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你可听说过这个人吗?”
    她嘴里缓缓说着,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八老太爷,留意着他面部表情。
    只是她却失望了,八老太爷敢情并无异样一聆听之下,他竟然微微地笑了。
    倒是一旁的关雪羽为为之吃了一惊,因为凤姑娘所提到的这个姜隐君,也正是自己极感迷惑与好奇的一个人,聆听之下,不觉心里一动,遂向着八老太爷望去。
    八老太爷在二人注视之下,微微点头道:“这个人我是听说过的……只可惜,我无能奉告。”
    凤姑娘道:“为什么?”
    八老太爷道:“因为我也只是听说过他,却是没有见过,姑娘怎么好好地会想起了他来?”
    凤姑娘神秘地笑了笑道:“因为传说中的这个人,和你竟有几分相似。”
    八老太爷呵呵地笑了:“小姑娘,那是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说到这里延臂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道:“我困了,有话咱们改天再谈吧。”
    关雪羽道:“你老这就休息了?”
    八老太爷看向关雪羽道:“明后天,我要去远地方看个朋友,总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回来后,我们再好好聚一聚吧。”
    说完向二人点了一下头,随即向外步出。
    关雪羽直送他转回房中,才自回来。
    凤姑娘却尽自看着八老太爷的房门发呆。
    关雪羽轻声道:“你以为他就是传说中的姜隐君?为什么?”
    凤姑娘脸色费解道:“不知道,我只是这么想而已,传说中的姜隐君也有他这么一撮小胡子,武功极高,你以为呢?”
    关雪羽心里着实为之一动,数十年以来,江湖武林中只要稍具分量的人,无不对姜隐君这个传说中的人,存有一种好奇,由于这个人的沓如黄鹤,不落行迹,因而人们对他的一切传说,俱为捕风捉影,不可征信之词,就连姜隐君这个人的正邪善恶行为,也是一个待解的迷团。
    “我实在不知道——”关雪羽这么说着,想到了八老太爷可能即是“姜隐君”其人的化身,一时间脑子里充满了混乱。
    老实说,一个金鸡太岁已经令他遭遇到沉重的压力,眼前的凤姑娘亦令人莫测高深,未来的发展,究竟是友是敌,犹是不知,接下来的北丐帮动向,再加上一个落难中的女人李红姑……这么多的一股脑儿都岔集过来,真有些招架不住。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加上了八老太爷等一干人及赈灾银两之事,自然,凡是稍具侠心的武林人士,都不欲这批灾银落入恶人之手。
    可以想知,这批灾银即将来皖的消息,必然早已在江湖上传扬开来,黑道人马,蠢蠢欲动,大思染指实在是意料中事。
    如果有关这批灾银的消息,确实实在,未来江湖的一场争夺大战,万难避免。可悲的是,到目前为止,就关雪羽所知,站在正道护银一边的,还没有一人,也许自己便是惟一仅有之人了。
    “你在想什么?”
    若非是凤姑娘突如其来地这么一问,关雪羽兀自陷于沉思之中,这才发觉到,敢情这位姑娘就坐在旁边。
    “啊!没什么……”关雪羽只有把八老太爷拿出来挡驾道,“只是在想这位八老太爷的事……他……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
    凤姑娘道:“你是说,他有些什么奇怪的行为?”
    关雪羽自不会把这两日所见以及各方图谋皖省灾银之事轻易道出,只微笑着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买卖人。”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买卖人。”
    凤姑娘接着道:“难道你还没发现他的武艺高极了,很可能在你我之上?”
    她回忆着方才的情景道,“尤其是一身轻功,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在想,如果这个人存心不善,倒是要小心地防他一防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道:“算了,不要再谈他了,好好的一个夜晚,被他这么一搅,弄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我走了。”
    关雪羽看着她,点了一下头说:“不送。”
    凤姑娘一脚待要跨出,聆听之下又偏过身来,一对眼睛涵蓄着无限迷离,似有情意地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却是欲言又止,微微摇了一下头,便即遁身而出,顷刻之间,便自逍逝于黑暗里。
    飕飕的风在天空中回荡着,田野里放目四顾,只是秋收之后的凄凉——一片焦黄颜色。
    稻子早已割了,只剩下半截枯茎,等待着残年之后,一把无情之火,把它们焚烧干净,化成灰烬,然后在春雨泥泞里,来上一场春耕,才能再显露出久别的“绿”意。
    石碑上刻着“石塘湾界”几个字——这里是属于素有鱼米之乡之称,江南产米最大区域之一的无锡县界,顺着眼前这条黄土驿道下去,另一站是苏州,再下去是吴江县,再走可就进了浙江省的地面了。
    时间约莫在西时前后,正当晚饭时光,莫怪乎这一带家家烟囱里都在冒着烟。
    池塘里水浅了,却养着不少鸭子,一只只拍扇着翅膀,大家伙都跟着瞎起哄,“呷呷!”鸭鸣声,多半里地外,都能清晰地听见。
    一个头扎丫角的小姑娘,正把拌好的鸭食,分向钵子里,那一群扁毛畜生却显得那么躁,敢情是等不及了,喧叫着挤拥了过来,团团把她围住,害得她手忙脚乱,手脚不经意地被鸭子扁嘴啄上,只痛得哇哇叫:“妈,妈——”
    她妈正在灶头上忙着哩,却无暇分身管她,小姑娘被鸭子啄得遍体生红,痛得哭了起来,丢下鸭食,拿起竹竿,只顾向面前鸭子身上乱打一气,一时鸡飞狗走,乱作一团。
    却有一人伫立塘边,呵呵笑了起来。
    那人是一个头戴大笠,眉毛很长的和尚,一身杏黄色袈裟,看来已经很旧了,一手持着光溜溜的一截竹杖,背上还背着行李,像是一个四方行走的化缘和尚。
    小姑娘正自哭得伤心,见状更是有气,拾起地上一把泥土,径自向和尚抛去,惹得面前鸭群四下纷飞,呷呷乱叫不已。
    和尚笑道:“不要急,不要急,我来帮你。”
    一面说,已来到了鸭寮近前,即见他把手上竹杖平举当空,向着群鸭,作势下压,道:“无量寿佛,尔等扁毛畜生,亦胆敢犯人不成?”
    一边说,频频挥动着另外一只大袖,像是风声呼呼。
    说也奇怪,这几个不起眼的玩笑动作,却竟然发生了无穷威力,那些原本满天起飞的鸭子,忽然间俱是乖乖落了下来。
    那个喂鸭子的小姑娘,原本担心鸭子跑了,正自伤心,见状顿时止住了哭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管奇怪地向和尚看着。
    长眉和尚“哈”了一声道:“你这个娃娃,还不把鸭食分好,还想它们再啄你不成?”
    一面说,并不停手地挥着袖子,空中风声呼呼,也就是这阵子袖风,把千百只鸭子镇慑得服服帖帖。
    小姑娘被和尚提醒,忙即提起大桶,把鸭食分好,在这个过程里,那千百只鸭子慑于和尚的袖风,一只只伏地不动,等到和尚忽然停住了手,这才重复故态,呱呱叫着,纷纷拥前,大家争相吃食起来。
    长眉和尚呵呵笑道:“你看,这岂不是好?下一次再喂鸭子时,记着披上一层蓑衣,就不会被它们啄伤了。”
    小姑娘原本恨对方取笑自己,想不到却为此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一时顾不得身上的红痛,尽自向着和尚咧嘴笑了起来。
    “你这个和尚真好,帮我喂鸭子。嗯,你的眉毛好长啊!”
    和尚又自呵呵笑了,一面道:“这里可是无锡县境?小姑娘,你可知道?”
    “当然是无锡了。”
    一面说着,她已提着两个空了的大木桶,迈出鸭寮,却奇怪地打量着和尚道:“咦,你原来不是这里庙里和尚呀?”
    “不是,不是。”
    “那你是哪里来的?”
    “和尚嘛,四海为家,你又管他是哪里来的?”
    小姑娘总有十二三岁了,倒是能说善道,一双眼睛既大又活,圆碌碌只是在不停地转着。
    “大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没有名字,只有法号,对了,你就叫我一声大和尚吧!”
    说到这里,即见那一边灶房里,探出了半个妇人身子,老远地嚷道:“银花,你个死鬼,喂鸭子喂到天边去了?”
    叫“银花”的小姑娘,吓得吐了一下舌头,向着和尚道:“我妈要打我了,我可得走了。”
    一面转身向那妇人大声道:“妈,这里有个化缘的和尚哩。”径直提着木桶向妇人走去。
    一听说有和尚化缘,那妇人忙即由灶房里走出来,一面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这时候,那个长眉和尚已缓缓走了过来,一面双手合十向着妇人半揖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了。”
    “啊!”那妇人在围裙上擦着两只手,“大师父不要多礼,我们当家的在前面,要钱你可得找他,我可没有……”
    长眉和尚摇摇头道:“错了,错了,和尚不要钱,只是走了一日,还没有吃饭,女施主如有现成的粥饭,布施一碗,也好解饥。”
    妇人道;“原来是这样。”
    一旁的银花忙道:“有有,今天有贵客,我妈正张罗着做饭呢!”
    妇人狠狠地瞪了银花一眼,嗔道:“小孩子少插嘴……”随改笑脸道,“大师父这么说,就请同我来灶房进餐吧!”
    “阿弥陀佛,打扰,打扰!”
    一面说,深深向妇人合十为揖,便同着这母女二人向着厨房走过来。
    厨房里两三个火灶都占着,红腾腾的火光闪烁着,灶上热腾腾地蒸着东西,一边案板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看样子这家里要大请客。
    “阿弥陀佛,府上来了贵客么?”
    大概是怕沾上荤腥,看见一桌子的血气杀生,老和尚的脚便不再进了。
    “可不是吗?”那妇人指着面前的银花道,“她爸爸是这地方的驿官,大官小官来来往往,接待是免不了的。”
    “原来如此,这就失敬了。”
    和尚双手合十地又自拜了一拜。
    “我看里面是不大干净,大师爷你要是不嫌弃,就在外面吃吧!”
    “这敢情是好,我就在院子里吧。”
    当地有一方石几,老和尚不客气,两只手在石面上理了一理,便在一座石鼓上坐了下来。
    妇人这里便张罗着端出了一碗稀粥,一盘热腾腾的馒头,一小碟当地的酱菜,这就挺不错了。
    长眉和尚早就饿了,目睹之下,不禁食指大动,嘴里叨着:“多谢!多谢!”便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妇人暗笑道:“师父你自己用吧,我不侍候你了。”
    老和尚嘴里不得闲儿,两只手只是频频合十称谢。
    妇人正自招呼着银花进去,只听见一阵子脚步声,隐隐传了过来,惹得正在用饭的老和尚,亦不禁停下筷子,抬头向着驿道上张望过去。
    驿道上来了一伙子人,可不像是衙门口的公差,也不像是江湖人物,更不像是保镖的镖客,倒像是一伙子庄稼汉子。
    渐渐地来近了。
    可不是一伙子庄稼汉子么?足足有三十来口子,每人都是一顶破草帽,披着蓑衣,脚下是草鞋一双,多半肩上都挑着一副担子,走起来咯吱咯吱响成一片。
    这么大帮子人远远来到面前,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这里可就再也走不动了。
    二十几个挑子,都在驿站前面停了下来,驿站里先已得到了消息,一个身着官衣的小吏慌张地迎了出去,两下子互道了一阵寒喧,出来了几个驿卒,彼此帮忙一阵,便把这伙子庄稼汉子全数迎了进去。
    银花小姑娘看得仔细,仰起睑来问她母亲道:“妈,爸爸为什么叫他们都进来……
    这就是我们的客人呀?”
    那妇人可也有些糊涂了,只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客上门,忙了一整天杀鸡宰鸭的,到头来敢情是一大群挑担子的庄稼汉子,说不得还要赶快接应才行,这就顾不了外面吃饭的老和尚,慌不迭地奔进了厨房。
    驿官姓任,单名一个迟字。天下最可怜的官,大概就是他这一号了,论官位,七品县令已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他这驿官说起来还得下降三级,连俗称的县“四老爷”都还不如,可也算是独当一面的小主管,却也有一个好处,巴结上差,可比县大老爷还要方便,整日鞠躬哈腰,送往迎来的,说是“十个驿差九个驼”一语道出了这门差事的不好干。大官来往固是难侍候,却有规矩可循,怕的就是一班子芝麻小吏,衙门里的解差、捕快,最是难缠。这号子人,都有一张护身符,八百里紧急文书,海捕公文,各个大小衙门主管的手令,无论亮出哪一张来,他这个驿官都得毕恭毕敬地迎接,一点点风吹草动,可都能令他吃不了兜着走。
    早先上面府台衙门就关照下来了,要他特别小心侍候着这趟子差事。
    详细情形,任迟可不知道,只知道这趟子差事是杭州的三班大捕头秦照会同各县捕役,一同由省城押解下来的,人还没见之前,各地公文已是纷纷来到,这就令任迟不敢掉以轻心。
    任迟干这个小驿官,已有十来年了,大小差官,见的可多了。差不多的差事不用明说,他只拿眼睛一瞄,拿耳朵一听,可就知道八九。凭着他这点机灵,看差行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竟然是无往不利。而眼前这趟子差事,他却是打心眼儿里有些纳闷儿,弄不清档子是什么买卖?
    秦捕头他们是老朋友了,再加上附近几个邻县的李头儿,蔡头儿、马头儿,都是老交情了,这些个人头,别看论不上官位,说起来亦不过是个身穿号衣的皂隶头儿,可是平日在地方上,可是神气活现啦,一般百姓,商家买卖,谁也都得买账三分。
    这就令任迟想不通了。
    什么样的差事,竟然要一府六县的捕头大爷,全数都为之出动了,这可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临到现在,双方见了面,任迟这个闷葫芦仍是没有打开,反倒是更加重了。
    二三十条大汉,一一都迎进了驿馆,呼茶要水的忙成了一团。
    任迟在侧房里勉强耐着性子,抽了半袋烟,这就来到了大厅。
    那位有千手神捕之称的大捕头秦照,已经洗过脸了,正铁青着脸在一边用茶,见了任迟忙站起来,抱拳打躬,强作微笑道:“打扰,打扰,这可是给你添了大麻烦了。”
    “什么话?冲着你老哥亲自出马,兄弟还能不尽心招待吗?”
    “不敢当,不敢当,改日差事交了,弟兄们再专程回来给老哥问安。”
    接着李、蔡、马、张各诸捕头儿都进来,彼此都含着笑跟任迟打上一声招呼。
    各自坐定之后,任迟这才注意到,秦照虽是一身种田的庄稼打扮,却在大笠内层,衬着一片白麻,腰上系着草绳,鞋面上也粘着麻。对一个出外行走,尤其是有官差在身的人来说,这算是很重要的孝丧了。
    “这是怎么啦?”任迟直着两只眼,大感诧异地道,“府上哪位……”
    不提倒也罢了,这一提起来,秦照两只眼都红了,脸上一片雪白,只是惨笑着频频摇头。
    一旁的富阳县捕头——黑豹子蔡扬,忙即向任迟挤了一下眼睛,任迟“啊”了一声,可就没有再接下去。
    气氛似乎一下子沉了下来。
    看着发愣的任迟,蔡扬不得不略加解说。
    “任爷你老大概还不知道。”蔡头儿寒着脸说,“秦大哥这一次出差,家里可出了事了。”
    “这……”任迟惊诧着道,“我竟是没听说过……老爷子可好?”
    “这就不用提了……”蔡扬摇摇头,脸色亦见深沉。
    一大屋子人,听到这里,一个个灰头土脸,连一个吭气儿的都没有,自然也就没人回答任老爷的话了。
    看看话头不对,任迟忙即改变话题,用力地拍着巴掌,道:“各位赶了一天的路,一定肚子饿了,来来来,到后面吃饭去。”
    此时此刻,这句话可是最中听了。
    千手神捕秦照,第一个站起来,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来,兄弟们咱们吃饭去,看看任老爷给我弄的什么好菜?”
    到底是在地面上吃得开,拿得起,放得下,秦照这两句话一出口,可又把大家伙给逗乐了,一时皆大欢喜,大家伙闹哄着向后院食堂拥了过去。
    在走向食堂的半途,任迟拉住了黑豹子蔡扬,小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秦照家里出了什么事?”
    蔡扬摇头叹了一声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任迟道:“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家在杭州,这里是无锡。”
    蔡扬这才把头凑近了他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道:“老公母两个都叫人给活宰了,儿子死了。房子烧了……咳!秦家嫂子也叫人给掳走了。”
    一听见这等事,任迟吓呆了。
    “这……我的老天……是谁下的毒手呢?”
    “这可是难说了……”蔡扬摸着下巴,“八成是那个娘儿们。”
    “那个娘儿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一个人的代名词,代表在浙省杀人越货,无所不为的那个女强人——云四姑娘。
    一听这里,任迟可就不再吭声了。
    大家都像是有个忌讳似的,一提到“那个娘儿们”,谁都三缄其口,不欲多说,云四姑娘的淫威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人在遭遇到类如秦照这等灭门毁家的血案之后,还能保持着他这般从容镇定的人,实在是不多见,秦照之成为英雄,受人敬重的地方,正在于此。
    酒宴之间,豁拳的豁拳,起哄的起哄,完全不像是有那么回事。
    千手神捕秦照只不过较其他人多上那么一份沉默罢了。
    整个晚餐席上,他没有大声说笑,只大口吃饭,大口喝汤,酒是点滴不沾,非但他自己不沾,与他随行的六县捕快,也是一样,没别的,此行任务太重要,出了差错,谁也担当不起。
    大家伙吃喝正欢的当儿,秦照却先已放下了筷子,向着主位的任迟点了一下头,径自离座步离饭桌。
    任迟站起来说:“菜还多,我去厨房里看看去,各位慢慢地吃。”
    他即步随秦照之后,走出了厅外。
    秦照干脆进了厨房,向着火灶上正忙着的任家嫂子抱拳道:“嫂子辛苦辛苦,这顿饭可也太讲究了。”
    任家嫂子细认了一下,哎哟!一声道:“这不是秦照兄弟吗……你看我这双眼睛,早先认了半天,还只当是来了一帮子庄稼汉呢,怎知改了衣裳啦?”
    秦照笑笑说:“这就叫官差不由己呀。”一面伸手摸摸银花的头:“唷,一年多不见,长得这么大了?”
    银花害羞地叫了一声;“秦大叔。”
    这会于任迟也进来了,吩咐他家里的道:“都饿坏啦!你忙你的去吧,我跟秦兄弟外面聊聊去。”
    于是相继来到了后面院子,可就看见了孤单单坐在石头上的那个和尚。
    “咦,”任迟有些意外,“这和尚是?”
    银花“咭咭……”笑着道:“是来要吃的,走累了,说是在这里稍稍歇歇腿……爸,我去把他叫过来。”
    “别别……”任迟拍拍银花道,“没你的事,一边玩去吧!”
    银花这才走了,“兄弟,这趟子差事可不好当吧!”
    任迟这才向秦照搭上了腔。
    “还用多说?”秦照苦着一张长脸,摇摇头,“就差着这条命没有赔上啦。”
    四十不到的年岁,满脸的精悍,道道地地的北方大汉,却想不到在南方当了差。
    任迟问道:“这趟子差事是……”
    秦照道:“押着重货。”
    这就不便多问了,也不便多说,光棍一点就透,在公门里办事,这就是所谓的“落门落槛。”
    “打算在这里有多久耽搁?”
    “总得三四天吧!”
    一听有三四天耽搁,任退可真就乐不起来了,二三十口子人,押着重货,在他这驿馆里,三天下来可保不住闹事,万一要是有了差错,他这驿官第一个可就脱不了干系,是以聆听之下禁不住面现愁容。千手神捕秦照当然看出来了,他却也爱莫能助。
    “这叫没法子的事。”秦照说,“这两天虽说没出岔子,可是道上来的消息,可不大平静,那个娘儿们既然连我家里都下了手,你想,她还会放得过咱们?”
    “那,我的老歪歪,这该怎么才好呢?”心里一急,连他家乡南京话都出了口。
    “老弟,”任迟睁大了半醉的大眼,接着道,“要是那个婆娘真找来了这里……兄弟……你的人能对付得了么?”
    “哼,那可就很难说了。”
    “哟,这可得快想个法子,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
    “你也别急。”秦照说,“这里府县衙门,我都已经派人通知了,要他们全力护差。”
    “可是,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不会吧!我们这就瞧瞧去。”
    一前一后,两个人就跨出了后院去。
    临走之际,秦照着实地向那个和尚打量几眼。
    “这和尚常来?”
    “那……倒是没有……怎么?”
    “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要不,我这就要他走路?”
    “不必,这样一来,反显得我们心虚。”秦照故意轻松地道,“要留就留,要去就去,这就自然多了,你明白吧,外面人看见有和尚在这里化缘,反倒是一片详和,我看他留下来反倒顺眼。”
    任迟还不明白,不过秦照既如此说,总没错,就没有再去撵那个和尚。
    出了宅子,池塘边多了两个钓鱼的。二人对看一眼,心里有数。
    任迟上前几步,嘴里招呼道:“有鱼没有?”
    钓者之一笑笑道,“水浅不上钩。”
    另一个道:“刚才倒是见了两条,老远躲着,还拿不准是什么路数。”
    这么一说,就连不太懂“行话”的任迟也懂了,顿时面上变了颜色。
    秦照却心里有数,微微一笑道:“辛苦,辛苦。”拉着任迟迈上了田坎,往另一边走下去。
    那边上又见了人,六七个劈竹子的,远远看见了二人便都停下了手来。
    任迟在地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于是有人老远的冲着他哈下腰叫了一声:“任老爷。”
    不用说,这也是官里布下来的。看到这里,任迟才算是放了心,老远驿道上又来了两辆车,却有七八个人,愣头愣脑地东西张望着。一个人一个包袱卷儿背在背上,谁都知道里面的是“那活儿。”
    千手神捕秦照冷冷一笑,道:“指望着这些酒囊饭袋的废物来拿贼,那可真稀罕,我们进去吧!”
    任迟经过这一看之后,心里倒是踏实了,可是秦照的脸色,却不见松快。
    进了后院,就见任迟家里的,正在跟那个和尚在说话。一眼看见了任迟,前者就大声道:“好了,我们当家的回来了,大师父你自己去跟他说吧!”
    任迟定下脚步道:“怎么回事?”
    他家里的说:“这师父说是要在我们这里借住几晚上,我可不敢答应他。”
    任迟愣了一愣道:“要住多久?”
    那和尚合十道:“施主方便方便,老和尚只是想住下来歇歇,我可以付钱,只要有个地方睡就行了。”
    任迟皱了皱眉道:“这可难了,你没看见我这里忙着吗?人这么多,哪里还有房子给你住?”
    老和尚嘻嘻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地方我已经看好了,不用张罗,就这间柴房就很好。”
    他说的柴房,就离着不远,虽说是柴房,倒也宽敞,以前原来是住着人,现在空着,这么一说,任迟倒是不好说什么了,总觉怪别扭的,看了秦照一眼,希望他表示一下意见。
    秦照一直就在注意这个和尚,倒是没有看出什么异态来,本来嘛,老和尚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个出家人,出家人借住,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信步走到和尚身边,秦照深施一礼,道:“没请教大师父法号怎么称呼?宝刹哪里?”
    “施主太客气了。”老和尚讷讷道,“老衲只是一个游行四方的野僧,早先倒是有个庙来着,在闽南叫大觉寺。”
    “那就叫你大觉师父吧!”秦照转过脸向任迟道,“出家人就给他一个方便,任爷你就答应了他吧!”
    “阿弥陀佛,施主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哪……”老和尚连连合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秦照苦笑了笑,也不欲跟他多说,自己独自进屋里去了。
    这边任迟就关照下人为和尚准备铺盖,随后跟进房中。食堂里大家总算吃完了,正在喝茶聊天。
    秦照把六县捕头唤在一块,小心地嘱咐一切,就在这时,天可就擦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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