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马蹄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远处雪地里,慢慢偎来了一只饿狼,它是被谭啸袋中的食物味道引来的。当它走到离书生身前五丈左右的地方,蹲下了后腿,静静地瞪视着这个书生。
    它喉中发出极为低微的呜声,馋涎下滴,可是那书生丝毫不把它看在眼中,仍然慢慢地啃食着手中的鸡腿。
    忽然,他抬起头,把口中的鸡骨一吐。这动作本极普通,可是五丈以外的那只恶狼,却发出了一声悲嗥,猛地掉头落荒而去。红红的血,由它头上流了下来。
    书生哂然一笑:“好不识趣的畜生!”
    他的耳朵随时都在听着附近的任何动静,现在他确知一件新奇的事情来了。他把手中的食物,很快地埋在雪地里,又把附近的足迹,用手掩了掩,侧身躺下,回复到他白天的那种姿态,他的体温,也在迅速地减低着。
    不久之后,一个瘦长的人影,随着一阵微风,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影子就像是一个幽灵似的,行走竟没有带出一点声音。可是在白雪的映照之下,他没有办法隐蔽自己,那是一个清癯的老人,他穿着一袭宽大的皂色长袄,腰干挺得很直。
    这老人慢慢地在雪面上踏行着,不一刻便到了谭啸身前,然后他站住了脚。
    白雪映着老人死板板的一张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西北风掀起他银灰色的长须。
    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个雪地里的少年,良久不发一语。忽然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一手,在谭啸的鼻边试了试,他所体会到的,是对方微弱的鼻息。这时他的两道搭下的眉毛,才微微地向当中挤了一挤。
    于是他轻轻蹲下了身子,又伸出一手,按在了谭啸的左手脉门之上。
    这一次,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站起了身子,冷冷地笑了笑,心里在说:“奇怪!
    莫非是我多疑了?可是,他来得太奇怪了……太令人怀疑了。”
    他又开始端详着他的脸,把这张英俊的脸,和十七年以前岳家祠堂的那张孩子的面孔拉在一起,两者之间,似没有什么太相似之处。可是也没有什么不像的地方,主要因为这张脸太陌生,而那张脸,事实上自己已经淡忘了。
    谁能把十七年之前一面之缘的一张孩子脸孔,保留在记忆之中,直到如今不忘记呢?
    他后退了几步,目光如炬,仍然在这书生身上转动着,凭着他几十年的江湖经验,他绝不会轻易去相信一件事情的。
    他知道偶然的疏忽,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代价很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忽然,他纵身到了谭啸身前,猛地扬起双掌,作势劈下,那凌厉的掌风,使那看来软弱的书生,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声。
    老人收回双掌,翩然退身,那瘦长的躯体,伸缩之间,一缕青烟似的冒上了墙头。
    他口中发出了两声叹息:“唉!唉!”跟着就消失了……
    一切静寂之后,那书生动了一下身子,又徐徐坐了起来,他脸上荡漾着微笑:
    “晏星寒,你是不会发现什么的……最后你终究要认败服输……”
    “哼!哼!”
    他用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地下搜索着,鼻中发出冷笑。可是这并不能掩饰他战瑟的内心;甚至于惊吓之态也已经由他的目光之中表露无遗。
    那平整的雪地上,方才老人站立的地方,几乎和先时一样,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这种“踏雪无痕”的功夫,固然武林中不乏其人,可是所谓无痕,事实上仍是有痕的,只不过深浅有别。可是眼前的这种功夫,才真正令谭啸感到心服口服,他轻轻地趴在雪面上,用手指去比着,那足迹,仅仅只有他小指的三分之一厚薄!
    他收回了手,摇头叹息了一声。现在他才晓得,为什么当他下山时,师父要一再地关照自己,果然这是一个极为棘手的老儿。
    他紧紧地咬着牙,这一瞬间,他几乎感到有些气馁了,他默默地想道:“晏星寒、朱蚕、剑芒大师、裘海粟……”
    而这么多人,自己才仅仅遇到了其中一人……
    “任重道远”该是一句很适合他的话,也是一句可以勉励他的座右铭,他似乎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弱者;否则十七年之前,祖父就不会留下他了,晏星寒等四人也不会放过他了。
    唉!当一颗心和另一颗心,从根本上就开始作对时,那是任何力量也不能分开的。
    晏老善人今天起得特别早,他在院子里背着手走了一转。一切和平常一样,包括他自己和这整个的家,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不知如何,他自昨夜归来后,心中竟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觉。他是一个不相信预感的人,可是他对这种莫名的烦躁与恐慌,竟是不可理解。
    他曾把他这种心理和那个雪地里的少年连在一起想过,可又觉得那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晏小真由回廊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父亲,欲言又止。晏星寒不由笑了笑道:“今天起得真早!”
    小真姗姗走近,她内心思索着,如何向父亲开口。晏星寒顿了顿,又问:“我叫你为我写的几张帖子,都写好了没有?”
    小真笑回道:“都写好了,今年是你老人家八十大寿,应该多请几个朋友才对!”
    晏星寒呵呵一笑:“用不着,只这几个已经够了。”
    小真皱了一下眉道:“爹,那个剑芒大师可是一个尼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晏星寒微微怔了一下,含笑道:“不错!这位大师,和白雀翁朱蚕、红衣上人……
    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他仰头想了想,眼角叠着皱纹:
    “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借着这个机会,见见面岂不有趣?”
    晏小真雀跃道:“那她一定很有功夫?”
    晏星寒哼了一声,看着女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我方才所说的三人,任何一人武功都不在我以下。如果你能得他三人指点,真可说受益不浅。”
    晏小真由不住笑了笑,忽然皱眉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怎么都没有住址呢?”
    晏星寒微微一笑:
    “你只把帖子交给我,我自然能差人送到就是了……因为像他们这种武林奇人,住处是不轻易让人知道的。”
    晏小真心中一动,趁机进言道:“爹!那位苏先生走了已半年了,你老人家不是早说要再请一个,怎么不请呢?到时候客人都来了,谁招待他们呢?”
    晏星寒不由怔了一下,一只手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道:“嗯!我倒是忘了……是要找一个人……可是一时却也不容易找到!”
    晏小真杏目微转,道:“最好找一个学问好一点的……”
    晏星寒皱了皱眉:
    “那就更难了,等一会儿我到城里去一趟,那位方知府倒给我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晏小真秀眉微颦,极想推荐一个人,可是却又说不出口,她脸色微微一红,到底大着胆子说道:
    “爹,倒在咱们门口的那个人……”
    晏星寒哂然笑道:“我知道,你是看着他可怜是不是?”
    晏小真点了点头。晏星寒以手摸着下颔,银眉微皱,良久才道:“江湖之中太险恶了!孩子,这个小子的根底,我们毫不知道,这种人怎可贸然往家里请呢?”
    晏小真笑了笑:
    “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想他一个读书人,怎会是……”
    天马行空晏星寒一耸眉尖:
    “你怎会知道他是个念书的人呢?”
    晏小真不禁粉面一红,讪讪道:“看他那个样子还不是么?要不他头上戴什么方巾呀!”
    晏星寒哈哈一笑,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们都为他说情,就把他唤进来吧!”
    晏小真不禁芳心一喜,可是她却不敢把这种喜悦之情露在表面上,她笑道:“只怕他还走不动呢!”
    晏星寒昨夜探查之后,对那个书生的疑心已去了不少,可是内心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想了想:
    “你叫雪雁通知高升他们,把那个人抬进来,放在堂屋里,我有话要问他!”
    小真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晏星寒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一转,紧紧地互握着双手,他开始用否定的心,把这不着边际的怀疑打消了一个干净。
    他默默地想着: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是十七年前,那血腥的一幕,铜冠叟的死……至今仍盘留在他的脑子里,每一想起来,他都会深深地叹息。
    “如果那时候,依着红衣上人和白雀翁的话,把那个孩子也结束了,那么现在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唉!裘海粟当时的见解,是多么的正确啊!”
    他脑子里这么不停地想着,对于往事有着不可谅解的后悔……
    雪雁走出了走廊,远远地请安道:“老先生,那个路上的年轻人,已经抬在堂屋里了。”
    “老先生”是他关照家里的人这么称呼自己的,他最怕听老爷这两个字,他觉得老爷这两个字太迂腐了。其实老先生又能好多少呢!总之人是不能老的,其实万物都是一样的,只要一接近“老”这个字,多少总会带点消极颓唐的味儿。
    晏星寒点了点头,直向前厅而去。
    堂屋里站着不少人,七言八语乱哄哄的。
    老善人一走进来,立时雅雀无声了,晏老爷子咳了一声道:“那个人呢?”
    高升用手指了一下:
    “在那里!”
    晏星寒走进房内,挥了一下手:
    “你们都下去!”
    高升等鞠了一个躬,都退了下去。
    晏星寒这才看见太师椅上,半躺半坐着那个雪地里的少年,他那苍白的脸色,确实显示他是曾经过一番生命挣扎的。
    那书生看见晏星寒走进来,张开了眸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
    “你姓什么?”
    书生轻微地回答道:“小可姓谭名啸。”
    晏星寒哼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是姓罗吧?”
    书生内心一惊,可是却装作发怔道:“小可是姓谭,言西早的谭……”
    晏星寒又哼了一声,他打量着谭啸道:“你的亲人呢?”
    “老善人……他们不幸已作古了……”
    书生说着,目眶之内蕴含着泪水。晏星寒怔了一下,徐徐问道:“那么抚养你成人的又是谁呢?”
    “是小可一个远门的族伯!”
    “你的祖父呢?”
    谭啸流泪道:“他早就死了……”
    “怎么死的?”
    “是死在仇人手里的……”
    “嗯?什么……”
    晏星寒大吃了一惊,可是谭啸却接下去道:“那是为了家乡的一块水田。先祖父本有旱田百亩,水田五十七亩,后来乡里来了一个恶霸,此人觊觎先祖父那五十七亩水田,百般设计霸占不成……”
    晏星寒听得直皱眉,真有点后悔自己多此一问,忙伸手制止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谭啸抽搐了一下:
    “老善人,先祖父死得好惨!他老人家是活活被四个奴才逼死的……”
    说着用袖口揩着眼角的泪。晏星寒心中不知如何觉得很不是味儿,他问道:“四个奴才……你祖父是为四个人逼死的?”
    谭啸点点头,咬牙切齿地道:“一点不错,那是四个宰狗的……”
    晏星寒怔了一下,待他认为和自己的想法完全是两回事时,不禁呵呵笑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大笑,又马上闭上了嘴,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啦!
    谭啸,你今年多大了?念过书没有?”
    谭啸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小可今年二十五了……曾进过学,永乐庚子年进省并曾中过举人!”
    晏星寒不由大是出乎意料,当时抱了一下拳道:“真是失敬了……老弟!你既有此学历,就该继续求进步,以期名列官门才是,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这一问,那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断断续续说了一大篇理由,反而听得晏老爷子连连点头,不胜同情之至。最后他笑了笑道:“老弟,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这里吧!我绝对不屈待你。”
    谭啸苦笑道:“小可蒙你老人家如此恩待,已是感愧十分,怎敢再……”
    才说到此,晏星寒挥手笑道:“小兄弟!你就不要客气了,你是读书人,老夫绝不能错待你。舍下正好少一个帐房先生,如果阁下肯屈就,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谭啸感激地抱拳苦笑道:“既蒙抬爱,怎敢不从命?只是晚生才疏学浅,怕作不好,岂不有负老先生一番抬爱?”
    晏星寒呵呵笑道:“客气!客气!阁下举人老爷,老夫真是请还请不到呢!”
    谭啸忽然站起身来:
    “既如此,东翁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晏星寒方自摆手,谁知那谭啸方一弯腰,却由不住口中“啊哟”一声,跌坐在地。
    老善人吃了一惊,忙上前道:“谭相公怎么啦?”
    不想那一边的小丫鬟雪雁,却扑哧一笑道:“老先生,他是冻得太久了,身子吃不住……”
    晏老回头愠道:“不可无礼!”
    雪雁脸一红,仍低着头在笑,她不时地瞧着谭啸,心中乐不可支,暗忖道:“这一来这小子可抖了……”
    谭啸在地上挣扎欲起,一面含愧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晚生正是受寒太深……
    无可奈何,这见面礼只好免了,尚乞东翁不要见责才好。”
    晏星寒哈哈一笑:
    “老夫是粗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以后你只管好好在这里住下吧!难得你是个读书的相公,以后少不得尚有些文墨之事,老夫要时常麻烦你呢!”
    谭啸正色道:“晚生既受东翁知遇,救性命于陌路,又蒙礼待,本应为府上份劳,这细微小事,又何足挂齿。东翁有事只管分派,如有文墨信件,现在交下即可。”
    晏星寒对这书生完全改变了观念,他笑得目成一线,连连摇头道:“用不着!用不着!老弟台,你现在还有病,老夫微知医术,这就为你看脉开方,不出三天,定可见愈。
    老弟!你好好养息吧!一切事情,我们以后谈。”
    他说着双手把谭啸扶了起来,只觉得这书生身上冷得厉害;而且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皱了一下眉:
    “老弟!你坐好了,张开口我看看。”
    谭啸只好张开了嘴,伸出了舌头,晏星寒很奇怪地注视着他的脸道:“奇怪,以你舌苔上看来,并无受寒之状……”
    他又伸出了二指,在谭啸脉门上按了一会儿,觉得对方脉道跳动得很不规则,快快慢慢,也是有违常理。他按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道:“没有别的大病,受了些风寒,算不得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开方子……”
    他说着回头对雪雁道:“你小心地扶着谭相公,到偏院的静室中去……需要什么,只管问太太支去!”
    雪雁答应着,晏星寒回头笑向谭啸道:“小兄弟!你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招呼一声!”
    谭啸忙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想欠身行礼的姿态,只是好像腰痛,弯下下去,反倒受了老善人一礼。等晏星寒走了后,雪雁捂着嘴一笑道:“嗬!真是好德性!”
    谭啸窘笑道:“小姑娘不要取笑我了。唉!你们老爷,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大好人。”
    雪雁一面扶着他慢慢走,一面巧笑道:“我真为你着急,昨晚上你不是干恩万谢地拜托我为你说话么?怎么这会儿在老爷面前,又假客气,干推万谢……要是他真不客气,不是糟了吗?”
    说着斜着眼看着他,谭啸叹了一声道:“这就是所谓满遭损,谦受益了,子曰……”
    雪雁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我可就是怕子曰子曰……真是酸得叫人受不了……”
    谭啸心内暗笑道:“我可抓着你这丫头的毛病了,以后你没事给我噜嗦,我就给你来这一套。”
    想着走着,再看自己这副尊容,真由不住想笑,又由不住想哭。
    可是,他告诉自己说:
    “你已经走进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家门了,你要怎么进行下一步行动呢?”
    想着,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雪雁扶持之下,竟不由自主地走了好几步。雪雁不由笑道:“咦!你自己能走了?”
    谭啸一怔,腿一软,又马上不行了,他道:“勉强走两三步还行,走多了就吃不住劲了!”
    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扶着他丝毫不觉得累,慢慢走过了一条走廊,来到了一溜厢房。那为首一间房子,在冬青树环绕之下,门前还有整齐的一条小碎石道,两旁都是花圃,十分美观。雪雁指着这间房子道:“好了!到了,这一间就是。”
    谭啸跟着雪雁走进了这间房子,见室内窗明几净,一张大木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十分整洁。窗沿两边,挂着翠绿色的帘子,看来很是舒服。
    雪雁扶着他上了床,一面笑道:“这本来是苏先生住的房子,他走了,一直空着。”
    谭啸躺在床上,长长地吁了一声。雪雁扑哧一笑:
    “这倒好,你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也省得整理了。”
    室内有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个枣木架子青瓷大火盆,雪雁看了一眼:
    “我去给你弄火去!”
    谭啸想把她叫住,因为他最怕热,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只好不吭气了。
    雪雁领着一个小厮,弄来了一铁皮炭火;另外还提了一篓子黑炭,房子里立刻暖和了。
    那拥被在床的谭啸,想是太舒服的缘故,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雪雁本还想跟他聊聊,也只好算了,她轻轻把门带上,回房而去,把这情形细细地告诉晏小姐,小真十分高兴。
    谭相公的病,在晏府上下细心地照顾之下,总算是好了,恢复了他翩翩的英姿。
    老善人正式跟他谈了一次,委任他为这府里的帐房兼文案,每月束脩纹银五十两,这数目在那时候是相当大的一笔了。
    晏老爷子叫了一个裁缝来,比着谭啸身段,给他制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装。本来这笔置装费,老善人是要奉送的;可是谭啸却非要由自己第一个月薪水中扣除不可。争执了半天,老善人无奈,只好依了他,这一笔置装费竟花去了四十五两银子!
    这位新来的文案兼帐房先生,的确是一个少有的人才。晏府的帐,本是一团乱麻,好几年从来就没有清楚过。前任帐房苏先生,也是一个糟懒虫,在他任内,只求欺上瞒下,伪处甚多,晏老善人既不查究,他也就乐得得过且过。
    新来的这位谭啸,作风可就大大地不同了。三天之后,他把过去的帐本重新作了一番整理,收帐用黑字,支出用括号说明,至于虚伪不明的亏蚀,都用红笔标明,精细地缮写,令人一眼就可明白;然后把这本帐簿,送给晏老善人过目。
    晏星寒大为赞赏,叹为奇才。由这帐本上,他才知道,那苏先生在任两年,实实地贪了自己一千七百两银子,莫怪他不干了呢!
    晏星寒十分震怒,由此对这位新来的帐房先生更是礼敬有加。
    晏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丫鬟三人,男佣八人,厨房上手下手四人,合计十八人。
    老善人把他们一一为谭啸作了介绍;并慎重地关照他们,以后一切都要听谭相公的指示。
    谭相公的大名,很快地就在晏府叫开了,人人都知道,来了一个谭相公,是老爷的心腹,谁不敬畏三分?
    在以后的半月之内,谭啸更显示了他超人的才华,他能诗擅画,一笔蝇头草书,很有点王羲之的味儿;至于笔下的工笔画儿,人物花卉,老善人更是叹为观止。
    晏府的大客厅,粉墙多已脱饰,新粉之后,这位谭相公自告奋勇,用画笔在壁上画了一幅丹青。人物画的是“吴王后宫”,把西施、郑旦等美女,画得栩栩如生,大有脱壁而下之势;至于溪边浣纱,七巧楼轻歌曼舞,更有传真之妙。
    他这一手妙活,真把晏府上上下下,全都震住了,就连那一向少出门的晏夫人楚枫娘,也惊异得赞为奇才!
    晏夫人本也画得一手好丹青,可是见了谭相公这两手之后,却是打心眼里折服。
    她和女儿晏小真,在谭相公登梯作画之时,常常静坐在一边作壁上观。谭相公画美人头发的时候,用细笔勾,勾得真巧,晏夫人为此指着告诉女儿:
    “瞧!谭相公这一手,为娘自叹不如,你应该好好学一学!”
    他画西施穿的鞋,鞋面瘦窄,还加着双朵绒球。晏小姐给母亲撒娇道:“妈!我也要这种鞋,你给我做……”
    天真之态,溢于言表。可是晏夫人却不去说她,因为她母女自心眼里,已把这位谭相公当成自己人了。
    这一幅壁画虽是日夜加工,可也画了整整二十天。等到画完成了,晏老爷子特地备上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为他贺功。
    酒筵间,晏氏母女各着盛装出席,老善人席间起立,举杯含笑道:“相公文采妙笔,老夫叹为观上,曾蒙劳苦经月,这一幅“吴王后宫”,足使蓬筚生辉,只伯这甘肃一带,再也找不出第二枝如相公这般妙笔了……来,老夫敬你一杯!”
    他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位谭相公,却是滴酒不沾。他含笑道:“多谢东翁赞赏,晚生只是自幼喜画,并无真实功夫……晚生不擅饮酒,请东翁自用!”
    老善人怔了一下,皱眉道:“相公少饮一点儿也不行么?”
    谭啸尴尬道:“晚生少饮即醉……实在是……”
    他这种样子,立刻获得晏氏母女的同情。尤其是晏小姐,连忙为他辩解道:“爸!
    人家是读书人,你老人家少叫人家喝酒……”
    说着,明眸有意无意地向着谭啸一瞟,可是谭相公却连正眼也不敢看她。
    老善人皱眉笑道:“你不要为他挡驾,今天是为他贺功,他不喝酒怎么行呢!你说读书人不喝酒,古来多少骚人墨客,饮酒赋诗,他们喝酒的名堂,可是更多呢!你莫非没听过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么?”
    说着他又举了一下杯子,呵呵笑道:“谭相公,你说对不对?来!少喝一点!”
    谭啸微微一笑:“东翁所说不假,的确文士爱酒自古皆然,只是晚生却是别有原因……请东翁原谅!”
    老善人与夫人以及晏小真不由全是一惊。老善人脸色微微一红,哦了一声,含笑问:
    “原来如此,这又是为什么呢?”
    谭啸苦笑道:“晚生在先祖父去世那年,就发下誓言,如不能手刃仇人,至死不饮滴酒……故而多年以来,从不曾饮过……”
    老善人不由面色一变,啊了一声。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相公,人死不能复生。相公能有今日之成,也算对令祖有所交待了。依老夫看来,这种仇恨之心,也不必深深放在心中,那是有碍健康的。”
    谭啸淡然笑道:“东翁所说固是有理,只是人孰无亲,灭祖之恨,不共戴天!晚生只怕有心淡忘,也心不由己……”
    老善人又怔了怔,才点了点头:
    “相公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
    谭啸淡然一笑:
    “再者,晚生平素也不擅饮酒,有此双重原因,故不敢从命,非晚生自命清高也,东翁万乞海涵!”
    这一霎时,晏星寒似乎减了先前的兴头,他勉强点头微笑道:“当然,当然,这是不便相强的。”
    他又和蔼地举筷道:“那么我们吃饭吧!”
    谭啸欣然首肯:
    “谢谢东翁盛情,今天的菜太好了!”
    晏星寒笑道:“实在不成敬意,相公请尽量多吃点,不要客气!”
    谭啸倒也真不客气,很欢喜地随着他们进餐,方才的一点隔膜,很快地就消失了。
    菜过五味,俏红线楚枫娘频频含笑道:“谭相公,老身有一事请求,不知相公可肯迁就?”
    谭啸欠身道:“夫人请说!”
    楚枫娘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回目谭啸道:“我夫妇因钦慕相公文采、书法及丹青,很想令小女追随相公学学画儿书法的,不知相公可肯赐教么?”
    晏老善人也拈须微笑点首。谭啸是豪爽个性,可是对晏夫人这一句话,却一时难以置答,他微微怔了一下。
    晏小真脸色微红地笑瞧着他道:“谭相公肯不肯教我呢?”
    谭啸忙欠身道:“姑娘休要如此,小可怎敢如此冒失托大?况且姑娘聪明才智俱高上小可数倍,小可实在不敢……”
    才说到此,老善人已呵呵笑道:“谭相公何故如此客套?我们实在是没有把相公当成外人,才冒昧有此请求,相公要是如此说,岂不是太见外了么?”
    晏小真更是粉颈低垂,羞涩地苦笑道:“想是我太笨了,谭相公才这么说呢!”
    谭啸脸色一红道:“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没有这个意思……”
    楚枫娘嘻嘻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从明天起,就叫她过去向相公请教吧,至于束脩另外再算。”
    谭啸忙正色道:“晚生与姑娘互相讨教一下功课原无不可,只是束脩一项,却不敢愧收……”
    楚枫娘还要坚持,老善人大笑道:“这是小事,不要争了。说起来,谭相公比小女也大不了几岁,自然不愿以师尊自居,我看这样吧……”
    他点了点头,对女儿道:“谭相公虽比你大得有限,可是学识却比你强得太多,你要敬重他,以兄长称之!”
    晏小真微微窘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霎时,谭啸不知为何,像触动了内心的隐疾一般,有些神不守舍。他望着桌子微微发着呆,晏小真扑哧一笑,他才惊觉,不禁脸色微窘,小真望着他浅笑道:“谭大哥,你吃饭呀!”
    谭啸猛然心中一动,发现她对自己已改了称呼,不禁面色一变,勉强地点了点头,笑道:“哦,我已吃饱了……”
    晏氏夫妇冷眼旁观。觉得这位谭相公今天有些古怪,只是他门也想不到其它方面,只以为他是触及祖父的仇恨所致,彼此对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老善人为了把气氛转变一下,不得不改换了话题,转话到书画方面。不想那谭相公仍然是问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
    晏星寒正感乏味,忽听谭啸嗫嚅道:“晚生久仰东翁身负奇技,不知可是真的么?”
    晏星寒皱了下眉,半笑道:“谁说的?我又会什么奇技?”
    谭啸怔了一下道:“外面人都这么说的……晚生入府之后,又每见东翁行动诸多奇处……也许他们所说是真的。”
    晏星寒微笑不语。晏小真却娇笑道:“大哥你莫非不知,爸爸是有名的老侠客,人称‘天马行空’……”
    才说到此,晏星寒看了她一眼:
    “不要胡说!”
    晏小真突然停住,仍然转着一双明眸微微笑着。谭啸忙由位上立起,瞠目变色道:
    “如此说来,晚生真是大大失敬了。”
    晏老爷子长叹了一声:
    “相公请坐吧!”
    他随着苦笑了笑道:“不瞒你说,老夫过去数十年,在江湖中倒也薄有虚名,也曾作过一些侠义的事情……”
    才说到此,谭啸忽地咳了起来,把晏星寒这句话打断了。晏老爷子一皱眉头:
    “相公你怎么了?”
    谭啸红脸道:“没……没什么!”
    小真笑道:“大哥是噎住了,喝口汤就好了。”
    楚枫娘白了她一眼,慢道:“别胡说八道。”
    晏小真只是抿着嘴笑,经此一来,晏老善人前面的话就断了,他耸了一下白眉,接道:“相公!武林生涯,犹如刀口舔血,那是不值得向往的,还是读书好……”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谭啸微笑道:“晚生对武学却心存向往已久,自恨不该幼读诗书,以至如今……”
    说着连眼圈也红了,老善人呵呵一笑:
    “相公错了,请看武林中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老夫至今能如此,若非急流勇退,尚不知会如何呢!唉!后悔的应该是我啊!”
    谭啸轩眉道:“晚生如有一身功夫,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了,又何愁不得报杀祖之仇?”
    晏星寒最怕听他这一句“杀祖之仇”,每一听到这话,总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他嘿嘿一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练武,以后老夫倒可以教教你,只是……这玩艺儿也不是一夕见功的……”
    晏小真浅浅一笑,注目谭啸道:“如果大哥真想练功夫,用不着爹爹,小妹就可。”
    楚枫娘看了她一眼,笑斥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今儿个是怎么啦?”
    谭啸佯作吃惊道:“怎么,姑娘也会功夫么?”
    晏小真妙目转向父亲,晏老善人微微颔首笑道:“武学是我晏家家学渊源,她怎能不会呢?”
    谭啸一抱拳道:“如此晚生更是失敬了。”
    晏老善人此刻为谭啸一捧,不禁豪兴大发,又干了一大杯酒,道:“谭相公,要说书本上的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谈到武技方面……哈哈!”
    他双手按在桌沿上,在他的笑声里,整个桌面竟瑟瑟地战抖了起来。
    “武林中,凡是老一辈的人物,提起我‘天马行空’晏星寒来,可说是无人不知……”
    谭啸插言道:“如今东翁莫非与从前一班武林朋友,都没有来往了么?”
    晏星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早就没有往来了。谭相公,老夫如今已完全脱离江湖生涯了。”
    谭啸不由面色一阵苍臼,他勉强笑了笑,用笑容掩饰了他失望的情绪。
    老善人并没有看出来他的变态,他舒展着脸上的皱折,凝思道:“过去的朋友,如今也没有几个了。”
    谭啸不由得又是一阵变色,他讪讪地道:“你老人家是说,那些朋友,如今都物化了么?”
    晏星寒目光视向他:
    “虽不一定全死了,中是多半都退隐山林了……”
    说着耸肩一笑:
    “谭相公,你对这些倒很感兴趣啊?”
    谭啸微笑道:“晚生实在醉心已久,今日难得一闻,东翁如不见外,可否再多谈一些呢?”
    晏星寒笑了笑: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往事如烟,一时却难以忆起罢了,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再细谈如何?”
    谭啸本想问一问关于剑芒大师等三人的事,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种话不宜出口。
    要是为他看出了隐秘,大是不佳,想到此,他笑着点了点头。
    晏小真明眸掠了父亲一眼,微笑地看着谭啸道:“父亲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候有很多武林中的朋友,都要到甘肃来。大哥那时候就可以看到了,他们都有一身好本事。”
    谭啸不由心中一喜,张目道:“姑娘所说是真的么?”
    晏小真看了父亲一眼:
    “谁骗你……不信你问爹……”
    她转脸问道:
    “是不是啊?爹!”
    晏星寒望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也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她虽有两个姐姐,可是都已出嫁了,一个嫁在四川,一个嫁给了迪化的商人;眼前这个小女儿,最得他夫妇俩欢心。
    晏老夫妇二人,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了她,那是她两个姐姐所不能梦想的。
    晏星寒虽没有儿子,可是这个小女儿,却继承了他的功夫,有时候老善人一想起来,倒也心安了。
    他看着天真娇气的女儿,眼角不禁浮起了鱼鳞笑纹。这时谭啸含笑问他道:“东翁,这是真的么?晚生到时候也要与你老人家祝寿呢!”
    晏星寒呵呵大笑道:“还早呢!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为我分劳一下。因为来的朋友太多,老夫一人怕照顾不过来呢!”
    谭啸含笑道:“这是我应该代劳的,东翁何须托嘱!”
    老善人今天太高兴了,喝了不少的酒。虽然谭啸滴酒不沾,他自己一人却是独斟自饮,酒到杯干,一直吃到玉兔东升,才尽欢而散。
    谭啸谢了叨扰,一个人转回房中去了。
    他出了这间饭厅,冷冷的夜风,直刺入到他的衣服里面去。天上的月光虽然皎洁,可是十一月的天气,在这西北地方,也是极为寒冷的。
    他独自踏着月色,回到那间目前属于自己的房间。他把火盆里的火弄熄,脱下丝棉袄,怅怅地坐在书桌边,心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来到晏府已有一个多月了,尽管晏星寒对他那么好,那么亲热;可是由于“仇恨”
    二字的作祟,他一直如坐针毡似的不安。感到有点“为虎作伥”的味儿,这是他想来就深深感到痛苦的事情。今天更痛苦的事又降临在他身上了。
    对于晏小真,他始终不敢动念,有时候偶尔想到她,他也会立刻把她的影子逐出念外。平素见了面,他也是尽量地躲着她,他实在不愿意,在自己如今的立场下,和这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孩子,在感情上有所牵连;即使是普通的感情,他认为也是不必要的。
    这并不是说,谭啸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也并不是说晏小真达不到他理想的程度。
    事实上,这个姑娘除了是晏星寒的女儿以外,在任何一方面,都可谓之是女中翘楚。如果换了一个立场,那是求之不可得的。
    谭啸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人物,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拖泥带水。他有冷静的头脑,明锐的眸子,这些都帮助他对于人生的认识;并且告诉他,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离开了“岳家祠堂”之后,他随着那个救他而去的老儒“南海一鸥”桂春明,在珠江梨花洲住了整整十个年头。桂春明把一身惊人的功夫,统统传授给了他;并且带着他在大江南北闯荡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谭啸获得了极深的阅历,熟悉了武林中一切情况。
    南海一鸥桂春明,不但有一身惊人的功夫;而且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博学之士,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因此谭啸也在这些方面有了极深的造诣。
    等到这个年轻人在桂春明的眼中已经完全强大了之后,有一天,桂春明唤他至身前,这个怪异的老头子,拿出了一件小孩的衣服给他,简单地告诉他道:“现在你报仇的时候到了。孩子!你牢牢地记住这件衣服上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就是当年杀害你祖父的仇人。”
    谭啸大吃了一惊,数十年来,他对自己的出身,一直是一个谜。桂春明从来没对自己说过,每次问他,他总是摇摇头,再不就告诉他说以后自会得知。久而久之,谭啸也就不问了,想不到今日,师父竟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怎会不大惊失色呢!
    他当时战兢兢地打开了那件衣服,细读了衣上的字迹,仍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南海一鸥”桂春明这才长叹了一声,把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详述了一遍。谭啸听后,真如晴天霹雳,一时泪如雨下,当时就要别师去手刃仇敌。
    可是桂春明却冷冷笑道:“孩子!你可知这四个人,如今都已不在武林中了么,你到哪里去找他们?”
    谭啸不由怔道:“师父,他们都在哪里?”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莫说我也不知道,即使是真找到了他们,孩子!你别以为你功夫不错了,可是在这四个老人面前,嘿嘿!你还差得远呢!”
    谭啸面如枯木死灰:
    “你老人家这么说,弟子的仇就报不成了?”
    桂春明哼了一声:
    “我以为这些年,你已很老练了。如今看来,你仍然嫩得很……看来,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谭啸不由脸色通红,垂头不语,可是内心却一百二十个不服。南海一鸥冷冷地道:
    “对付这种强大的敌人,有时候并不能完全靠武力,当然武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但你必须要运用冷静的头脑……万万不可大意,否则你非但仇报不成,本身只怕也要性命不保呢!”
    谭啸略为会意,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说要用智谋取胜吗?”
    桂春明笑了笑:
    “话是这么说,唉!我怕你斗智也不是他们对手啊!”
    谭啸不由剑眉一挑,忿忿不平道:“你老人家只告诉我他们的住处就行了!”
    南海一鸥桂春明笑了笑:
    “你不要不服气,你是我徒弟,我难道不希望你给我露脸么?”
    他龇牙一笑:
    “可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得不先告诉你一下,这四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尤其是近几年来,江湖上已经没听说过他们的踪影了,所以你这个仇……”
    他说着皱了一下眉。谭啸不由忿然道:“弟子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南海一鸥一翘大拇指道:
    “行!这才是我的好徒弟,你既然有这种志气,我可以告诉你!”
    说着他眯着一双细目微微笑了。谭啸一时不禁有些糊涂了,他问:
    “你老人家怎么说?”
    桂春明嘻嘻一笑道:“你要是有为难之色,我这话就不说了,难得你还很有志气……”
    他把眸子眯成了一道缝:
    “我这么苦心传授你功夫,又是为了什么?孩子你能不明白么?”
    谭啸不由怔了一下。桂春明冷冷地哼了一声:
    “老实说,这个仇你要是报不了,你也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南海一鸥桂春明说到这里,铁青着睑站了起来。谭啸这才明白师父先前的话语,是在试探自己的决心,不由暗暗庆幸。幸亏方才没有说出泄气的话来;否则以师父脾性,当时就会拂袖而去,与自己脱离师徒关系,想着犹自惊兢不已。
    他定了定心,咬牙道:“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能手刃仇敌!”
    桂春明秃眉一扬:
    “好!那我可以告诉你,那剑芒大师五年前退隐浙江,红衣上人更是行踪如萍,白雀翁朱蚕远居天南,这三人为师曾用了许多苦心,都不能访出他们确切住处;只是那天马行空晏星寒,却因家产庞大,又有妻女,所以数十年来,足迹未离西北。他在肃州甘州都有极大的马场,你只需到那里一问,不难查出他的行踪……”
    桂春明顿了顿,又接下去:
    “只是此人,可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据我所知,十数年以来,还从没有一人,敢轻犯其缨的!万一你找到了他,却要特别小心。”
    谭啸不禁流泪道:“师父苦心造就出弟子一身武功,倘能报得这血海深仇,我谭氏列代祖宗,也定会于九泉之下,感激不尽。师父,你老人家请受弟子一拜,我这就去了。”
    桂春明长叹一声:
    “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你不姓谭,而是姓罗。你祖父铜冠叟罗化,原也是我道中之健者,只因为当年杀孽太重,才至有后日之结果。罗化与我,当年曾有数面之缘,可是并无深交,我之所以救你,乃是本着武林道义!”
    他微微愤怒地道:“我如今已是他四人的仇敌了,可是我并不在乎他们,我还有力量与他们周旋!”
    谭啸深深一揖道:“师父对弟子的大恩,没齿不忘,只是先祖血仇,弟子必要亲手湔雪,不便假手恩师,弟子此刻忧心如焚,想立刻就走!”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事情干万不可鲁莽从事,千万要冷静。你只要记好了,就去吧!”
    谭啸敛泪道:“弟子既是姓罗,又何故改姓谭,尚请师父明告,以开茅塞!”
    桂春明点了点头道:“这点,我是应该告诉你的。你父母皆早亡故,令堂姓氏我亦不知,但令祖母谭心仪,当年也是一成名女侠。我所以令你从她姓谭,主要为避免那四个老儿,对你注意。以我之意,今后你仍以谭啸之名出现为好。”
    谭啸流着泪听着,等桂春明说完缘由之后,他默默记在了心里,就此离开了“南海一鸥”。
    心怀仇恨的谭啸,终于找到甘肃。他在这宽广荒凉的地方流浪了整整半年,足迹遍过天山,布隆吉河,也曾在祁连山下的大草原飞马驰骋过,这个广阔的地方,的确有一番博大的气概。
    天山白皑皑的雪、库穆塔格水草沙漠、漠线上驼影、美丽的仙人掌和盛开的水仙花……这是内地的人民所很少得见的,谭啸在接近西域的边沿路上却都一一见识了。
    可是他仍是一个沉郁的人。
    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一直找到了晏星寒的大牧场;可是晏本人却住在肃州,很少到甘州这地方来。
    晏星寒的大名,在此地果然是无人不知。因此,谭啸也就很容易地找到肃州来了……
    窗口的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谭啸默默地想着这段往事,内心浮上了一种莫名的痛苦。按说他既得到了晏星寒如此信赖,正可借此把红衣上人等三人下落问出来;然后就可下手复仇了,这不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么?可是他又为什么如此忧伤呢?
    这种感觉的确是令他想不通的,他自从踏入晏府的第一天,已对自己发下了重誓,如不能把这个大家庭弄得家破人亡,他绝不走出晏府的大门。
    这种恶毒的誓言,时刻如同虫蛇一样地咬噬着他的内心,他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极难的任务。现在,晏夫人竟把她的女儿交到了他的手中,更令他愈发感到棘手了。
    有一个很微妙的趋势,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决心已有些动摇了。尤其是晏小真的天真妩媚,常常令他感到困扰。他默默地想:
    “如果有一天,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丧失了父亲,她将会如何?她对我会如何呢……”
    谭啸苦笑了笑:
    “她一定会恨死我的……”
    可是他的软弱突然又改变了,他坚定地嘱咐自已:
    “你必须永远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脑子里要时刻想到亲仇……”
    这么想着,他那看来已动摇的心立刻又坚硬如铁石一般。
    窗外淅淅沥沥飘着细雨,这种雨在甘肃地方是不多见的,这里冬天常见的是风雪。
    雨很少,即使是雨季,比之内陆的雨量也差得远。
    人们利用天山上终年不断的雪水开沟成渠,灌溉良田,那种田地,此地人称之为“圳子”;至于饮用,仍以“井水”为主。
    所以谭啸对于这阵雨,感到很是新鲜。他熄了灯,步出了房门,在走廊里,负手看着夜雨。这所大宅子,竟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内宅里有些灯火微微闪耀着,谭啸忽然心中一动:
    “那天马行空晏星寒,此时在做什么?我何不暗暗去窥他一窥!”
    想着,他不再迟疑,把头发挽了挽,仍然穿着一身单衣裤褂,慢慢走到走廊尽头,冒着细雨,把身形纵起,起落如狂风飘絮,直向后院飞纵而去。
    晏星寒的住室,在平日他早就打探清楚了,所以毫不费事就找到了。
    那空化的格窗里,透着淡青的灯光。
    这么寒冷的天,窗口并未加上幔帘,窗子也敞开着。谭啸伏身在瓦面上,身上为雨水淋得湿淋淋的,雨水从头发上一直淋下来,顺着他的脸一滴滴往下滴着。他眸子里散放着凌人的异彩,脸色更是冷得怕人,心中的仇恨,使他根本就忘记了寒冷。
    若非他心中仍还记着师父的嘱咐,他真不敢断定,是否会冲进去,然后……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冷静的人,他的一时冲动,很快地就在细雨之中消失了。
    他很清楚,此刻的冲动,非但于事无益,恐怕连自己这条命也会赔上的。再说那红衣上人等三人的下落,至今还是一个谜。这种种的因素,都说明了自己必须要坚忍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伏在冰冷的瓦面上,丝毫不敢乱动。因为他知道,少许的动静,都可能会被晏星寒发觉。在未有确切的了解他的武功之前,自己万万不可大意。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由窗外看去,室内的灯光没有一丝动荡,证明室内的人,确是休息了。
    瓦面上的谭啸心中不禁为之一动,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快要冻僵了的身子,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踏在了晏星寒的窗檐之上,这种身手施展得可是太大胆了,也只有像谭啸这种身手的人,才敢这么施展。
    在南海一鸥桂春明的轻身功夫之中,有一手绝技唤作“倒垂海棠红”。这种功夫施展时,只需以一只脚的脚尖,微微找着一点附着物的边缘;然后全身即可倒垂着,任意曲、扭、弯、挺!
    现在,谭啸正用这种功夫向窗内窥视着,他一眼看见在一个大书桌之上,用白瓷盘,分点着八盏油灯。
    这八盏油灯,灯捻子都很细,可是光线却十分清亮,每一盏都发着微微带着绿白的光华;而且奇怪的是,它们列在桌案上的形式,竟是散放得极不整齐,东一盏西一盏,把一张大桌子全都占满了。
    谭啸心中一惊:
    “这是为什么?”
    可是他的怀疑,马上释然了。
    正对着这个窗口的里面,有一张极大的铜床,床上铺着很厚的豹皮褥子,一个白发的老者,正盘膝跌坐在大床上。
    不用说,这老人自然就是这大宅的主人晏星寒。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茧绸便袍趺坐着,露出光着的一对膝盖,一双眸子似睁又闭,闪着炯炯光彩。
    只看到此,谭啸心中已吃惊不小,暗自欣慰,今夜总算没有白来,正可看看此老功力到底如何。
    晏星寒这种姿态,分明是正在练着一种极为厉害的内功,他的天灵盖上,不时冒着蒸蒸的热气,显示出他体内的劲热!
    他这么坐了好一会儿,谭啸已有些感到不耐了,才突见他双目猛地一睁,那铜床竟似对他突然加上的重力不堪负荷一般,发出吱吱的声音,晏星寒交握着的双掌,慢慢伸了出来。
    他慢慢地在空中抓着揉着,就像是在玩一个大球似的,这种动作,虽然看来并不十分费力,可是他的头上却已是涔涔汗下如雨。
    谭啸看在眼内,虽是暗惊,却也并未十分在意。因为他知道,晏星寒所练的这种功夫,是内功中的一种“按脐力”,练功时,必得要气压丹田,这种功夫,如用以伤人,往往可把人腹内五脏全都震碎。昔年桂春明也曾传授过自己,自己对于这种功夫,也曾下过一阵子苦功,所以此刻见晏星寒用功,并未十分在意,心中仍在想,他练这种功夫,干吗还点这么多灯呢?
    他心中正这么猜想着,却见晏星寒忽地收回了双掌,目光直直地逼视着桌面上的灯盘,倏地把口一张,由丹田内哈出了一口气,那声音很像是一只小牛的叫声。
    桌面上的灯光,在他这声吐息中,刹那全熄。谭啸心中大吃一惊,正自猜疑,却见灯光遂又大明,而床上的老善人,此刻却正凹腹吸胸,作着一个吸的姿势,八盏灯光,都拉长了灯焰,似弯腰鞠躬似的,一齐向老人坐处弯着。
    随着晏星寒再次吐息发声,那灯光一如前状,又是突地暗了下来。由是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就像是荒郊鬼火一般,乍明乍亮,看来甚是美观。
    谭啸虽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功夫,可是却知是一种极为厉害而不常见的绝技。
    天马行空晏星寒,一心注意练功,意不旁属,似此吸吐着灯光,快慢由心。先是慢慢运行,到后来却是愈练愈快,那灯光更是时明乍灭,大有应接不暇之兆。至此,也就更显出练功人的功夫了。
    起先灯光是明灭一致,可是后来,明时不一,暗时却是三三五五。谭啸知道,晏星寒这种功夫,只成了七八成,并未到十分的火候,否则灯光不会如此。
    看到此,他心中掩不住惊恐与失望的情绪,也不想多看了;而且这种窥视的方法,早晚会为对方发现,自是不妙。
    想着,他慢慢蜷身上了瓦檐,只觉得全身水淋淋的,甚是难受,只好又循着来路,返回自己房中。
    当他轻悄悄地由走廊内往自己住处走来时,不由微微一惊。
    他明明记得,自己出来时,是熄了灯的,可是这时却见窗内散出一片灯光来,谭啸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悄悄走到门前。不想方至门边,却见门启处,雪雁探头出来笑道:
    “小姐耳朵真尖,谭相公回来了!”
    谭啸面上一红,讪讪道:“怎么……你们……”
    雪雁跳出来道:“得啦!小姐等了你半天了,这么大雨,相公上哪儿去了?”
    忽然,她双目发直地道:“咦!相公你身上……”
    谭啸不由随机应变地叹了一声:
    “我只顾观赏后院草坪中的地春花和水仙,竟不知不觉地淋了一身雨……唉!唉!
    都湿透了……”
    雪雁不由用手一捂嘴,噗的一笑:
    “真是书呆子……”
    她这话声音说得很小,但谭啸已红了脸。他进到室内,只见那端庄大方的晏小姐,正含笑坐在一边位子上,见他进来,忙站起来,脸色红红地道:“大哥,请恕小妹来得冒昧……”
    谭啸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气,如此夜深,莫非有什么……”
    晏小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转着,现出无比的惊奇之色。
    因为她见谭啸竟穿得如此单薄,尤其是全身,由头至脚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雪雁格格一笑,瞟着谭啸道:“谭相公在花坛里看地春和水仙呢!”
    说着又笑了两声。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扬道:“真的么?大哥你不怕冻坏了……”
    谭啸双手在火上烤着,连连战抖着:“是有点冷……我只顾去看那地春、水仙,还有走廊头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晏小真想笑没笑出来,因为她内心的同情多于嘲笑。她秀目微转,轻叹道:“大哥快到里面换换衣服吧,冻坏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欢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里就是了。”
    谭啸抹着脸上的雨水,红着脸道:“谢谢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长,如果把它们强自移到室内,那韵味就大大减色了。”
    他说着欠了欠身,就拖着一身湿衣转到里面去了。这里雪雁还一个劲抿嘴直笑,晏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来愈不像样子了,干吗老笑个没完呢?”
    雪雁伸了一下舌头,小声道:“我早给小姐说过,他是个书呆子,你还不信,今天你可信了吧?”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这时,红幔启处,身着直裰头戴方巾的谭相公,又翩翩出来了。
    他腰上扎着一条杏黄色的丝绦,足下是黑面丝履,端的好一个美书生。小真忙由位上站起,谭啸弯腰道:“愚兄方才失礼处,万乞贤妹勿怪!”
    小真含羞浅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我才失礼呢!”
    谭啸欠了欠身,遂自落坐,他那一双深郁的眸子,始终不敢在晏小真身上多留。但是他态度极为从容,毫不拘束地笑道:“贤妹深夜来访,有何赐教?”
    晏小真脸色微红,自翠袖中抽出了一个纸筒儿,道:“小妹敬慕大哥画得一手好画儿,今夜特来请教,尚请大哥不吝赐正才好。”
    谭啸微微一笑,目光视向那个纸卷:
    “贤妹画得好快……”
    晏小真微微一笑道:“这两幅画是早先画好了的,只是一直没给人看过就是了。”
    谭啸正襟危坐,笑道:“如此说,愚兄倒是首瞻墨宝,眼福不浅了!”
    晏小真低头一笑,她双手玩着那个纸卷儿,抬起头眨着那双大眸子笑道:“大哥!
    可不许笑我,我画得不好。”
    说着遂递了过来,雪雁不待吩咐,掌烛而近。谭啸轻舒长臂,把这张画展了开来,是一幅山水,看来挺秀苍郁,极具腕力。谭啸端详良久,微微一笑。晏小真娇羞扬眸道:
    “大哥请多指教。”
    “唔!”
    书生哂然一笑:
    “春山融澹如笑,烟云连绵;夏山嘉木蓊郁,苍翠如滴;秋山疏薄明净,树木抚落;冬山暗淡昏霾,彤云四合。贤妹所画这幅早春残雪,虽着墨、着笔俱见功力,可惜气韵稍欠不足。”
    晏小真玉面绯红,但心中十分折服,她笑了笑:
    “大哥所说极是,只是这气韵又如何方谓之足呢?”
    她笑视着这位才子。
    谭啸以寸许长的洁白指甲,轻轻指点着画面,淡淡道:“气韵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
    雪雁格格一笑道:“又来啦!”
    小真白了她一眼,嗔道:“少多口!”随即含笑向谭啸道:“大哥请说明白一点,这意思似乎太混了,到底应如何取法方为之上呢?”
    谭啸点头道:“姑娘既问,愚兄敢不明说。据一般而言,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
    晏小真不由玉面绯红,当时强笑着,转着眸子道:“这么说,小妹这幅画儿简直是最下最次啰?”
    她说着真有点连声音都抖了,可是那冰冷的谭啸,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淡淡一笑道:“那倒也未必……”
    晏小真眼圈微微一红,遂把这幅山水卷起。谭啸却并不自觉道:“所谓发于意者,走笔运笔,我欲如是,而得如是;所谓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也,谓之为足,而实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独得于墨趣之外,天机之勃露也。”
    他直目看着晏小真,徐徐道:“姑娘应取法此二者,方可期之大成。”
    说着后退一步,拉袖欠身,晏小真于失望之中,淡淡一笑:
    “大哥果不愧个中高手,小妹折服万分。那么,请看小妹这另一幅……”
    说着她又展开另一纸卷。
    谭啸见这一幅画的是一株梅花,蓓蕾如珠,点点斑斓。他本是画梅老手,注目良久,已观出其中疵处。晏小真渴望他的一句好评,可是谭啸却摇了摇头:
    “这一幅较那一幅又差多了……”
    晏小真鼻子一酸,差一点儿想哭,飞快地卷了起来。
    谭啸哂然道:“姑娘既学画梅,则画梅歌诀不可不知,请问姑娘这歌诀如何诵之?”
    晏小真苦笑道:“大哥莫非是指的一丁二点,八结九变么?”
    谭啸摇头道:“非也!”
    这书生那种狂态,几乎令晏小真受不了。她娇躯微微颤抖着,直想哭。谭啸怎会看不见,怎能不痛心?可是这少年因胸有城府,生恐一上来就陷泥足而不可自拔,故此意示冰寒,以保退步。
    他莞尔一笑道:“画梅有诀,立意为先,起笔捷疾,如狂如颠,手如飞电,切莫停延,枝柯旋衍,或直或弯,蘸墨浓淡,不许再填,遵此模样,应作奇观,造物尽意,只在精严,斯为标格,不可轻传。”
    他笑了笑道:“姑娘,梅花是花卉中最难画的一种,如不假以时日,是很难见功的。
    姑娘这梅花,还在学步阶段,差得远呢!”
    才方到此,忽见晏小真两手一分,“哧”的一声,已把手中两幅图撕成了四片。重重往地上一掷,秀眉一扬道:“你……”
    说着双目一红,泪珠已点点而下。谭啸一怔,正想发话,晏小真已转身匆匆夺门而出。
    谭啸如同木人似的,对门痴望着,雪雁也怒气冲冲地把灯往几上一放,哼了一声道:
    “相公你对我们小姐也太不客气了。”
    谭啸佯装苦笑道:“怎么!我有什么地方失礼了?”
    雪雁冷笑了一声,双手插着腰:
    “小姐好心好意,来请相公指教;可相公怎么说,这不好、那不好,莫非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了?”
    谭啸惊讶道:“这么说,我是说错了?”
    雪雁见他如此,只以为是言出无心,不由气消了些,但仍然气得怪声哼着。谭啸叹了一声道:“子曰……”
    才说到此,雪雁已重重跺了一脚,气恼道:“子曰个屁呀!人都气走了!”
    说着也扭身跑了。
    谭啸望着她的背影,耸肩笑了笑,心想这一来,自己正可少了不少麻烦;尤其是和那晏小真脱了亲近机会,自己以后也可放手行事了。
    他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可是晏小真方才那种楚楚动人的姿态浮上眼帘时,他又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自己有意的奚落,在一个姑娘面前,似乎太过分了。试想那晏小真素日是何等娇嗔自负之人,今日当着丫鬟这么损她,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理自己了。
    想着谭啸竟有些双目发直,直似若有所失。老实说,晏小真那两幅画,虽然如他说的稍欠功力,却绝不似谭啸损贬之甚。
    他弯下腰,把那撕成四片的画拾了起来;然后扶灯走到案前,小心地又合拢起来,叹息道:“好一个锦心绣手的姑娘……这画儿撕了太可惜了!”
    想着遂坐下来,小心用宣纸贴补了一番,用镇纸压在桌上,站起身来,又仔细端详了半天,愈看愈觉笔力挺秀,仿佛身入画中一般。
    谭啸不由感喟了一阵,晏小真娉婷的倩影,不自觉又陷入沉思中。睹物思人,他禁不住又叹了一声,遂又频频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想念之中,径自抽毫一管,在那幅补好的梅花上,运笔疾书:
    “春雷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写下了这诗句后,他不由凝目其上,默默惊念道:“哦!这……我这是怎么了……”
    想着忙掷笔屋角,匆匆把这两幅画卷起,置于案边画斗之内。一时俊面通红,心中通通直跳,他恍然失神似地坐下身来,自惊道:“谭啸呀谭啸……且不可种此情因,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想着他双手紧紧抱住头,让心灵咀嚼着痛苦和不安,他对目前这个环境实在是太厌恶了;可是复仇的责任,使他非但不能摆脱,却还要继续地深入。他要在那个杀死他祖父的大仇人面前谦卑、微笑,直到有一天,达到复仇的目的为止。
    这种虚伪的表情,实在是太难表演下去了。谭啸由位子上站起来,慢慢踱到了窗口,让扑面吹来的寒风拂打着自己,以冷静一下沉痛的思潮。
    正在这时,忽然一条人影如海鸟掠空似的,由正面琉璃瓦檐上飞窜而下。现出一个长发高个的姑娘,她像是极其惊慌地后顾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扑向谭啸室前,夺门而入。
    谭啸方自一怔,却见瓦面上飞星曳地似地,又落下了一条人影。
    来人竟是晏小真的母亲红线女楚枫娘,只见她一脸怒容,手执一口明晃晃的长剑。
    谭啸心中正自不解,却闻得身后一阵碎步之声,十分疾促,他倏地转过身子来,只见方才所见高个子姑娘,正惊慌失措地站在自己背后。
    谭啸惊怔了一下:
    “你……你……”
    这姑娘忽忙摇着手,遂又轻步藏向谭啸卧室去了。谭啸不由急走上前,正想招呼她出来,却听见门上有人轻轻地敲着:
    “谭相公还没有休息吗?”
    谭啸方答应了一声,却见那个姑娘由帘幔内伸出了头,带着紧张俏皮的笑,皱着眉,匆匆向自己摆了摆手,马上又把头缩进去了。
    谭啸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忙走前几步,把门开了,却见楚枫娘剑已入鞘,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相公方才发现什么不对么?”
    谭啸本想道出,但念及这个姑娘和自己无冤无仇,何苦害人家。当时一怔,佯作惊异地道:“没……没有呀!夫人发现什么不对了么?”
    晏夫人一双眸子在室内转了转,鼻中哼了一声,才笑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方才在我住处发现了一个女贼,偷了我一点东西。我刚要和她动手,不想这丫头精得很,知道宅内能人多,转身就跑。我一路追过来,到了这里,却不见了!”
    说着两道灰白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冷笑了一声。谭啸不由“啊呀”叫了一声,一时全身发抖道:“什……么?女……贼……哦……”
    晏夫人见他竟吓成了这样,一时反倒很后悔,当时笑道:“相公不必惊怕,这贼多半是跑了。她已经尝过我的厉害,八成是不敢再来了……”
    说着她含笑道:“天不早了,相公请安歇吧!老身真是打扰了。”
    谭啸一面欠身送客,脸色犹自红白不定,楚枫娘看在眼中,心内暗笑不已,当时回身拧腰,冒着细雨,穿脊越瓦而去。
    谭啸目送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惊叹不已,忖道:“这楚枫娘也有一身好功夫啊!”
    想着才又突然想起房内的姑娘,忙把室门关上,又把窗子合上,这才正了一下衣襟,正要开口,却见幔帘启处,那姑娘已笑眯眯地迈步出来了。
    她那种奇怪的装束,立刻引起了谭啸的好奇。
    只见她身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出两截雪白的袖管,下身一袭墨绿的大裙,一双天足,穿着一双怪样的翻毛短靴,腰上束有一条宽厚的皮带,配有皮囊、鹿角、水壶等零碎东西。
    这姑娘头上梳着一条极长的辫子,又黑又粗,红头绳扎着辫梢,在如玉的颈项上绕了一圈,由右肩头垂下来。高鼻子,柳叶眉,海也似深沉的一双活泼的眸子,白中透红的肤色,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葩……
    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乍看起来,真像是一尊女神的塑像,她这种奇装异服,也是谭啸很少见过的。他断定,她一定不是汉人。
    这姑娘对着他,眨着眸子,甜甜地一笑:
    “谢谢你,先生,你真好!”
    谭啸微微平静下来,皱眉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冒失呢?你贸然地闯到我这房间里来,要是被别人看见……”
    说着他顿了顿,脸有点热;可是他看着那姑娘纯洁而充满稚气的一张脸,马上发现自己有这种卑鄙的念头,是多么可耻。
    于是他伸了伸手:
    “姑娘请坐。”
    这姑娘脸上立刻带出一片明朗的微笑,她伸手指了指椅子,又指着自己心口,俏皮地笑道:“你要我坐下?”
    谭啸点了点头,姑娘奇异的音调,是那么动听,那娇柔刚脆的嗓子,是适合任何音调的……
    她见谭啸点头同意,不由笑得如一朵花,左手拉着大裙子,一迈玉腿,已到了椅子旁边。又慎重地摸着心口笑道:“请我坐……是不是?”
    谭啸看着她滑稽的样子,不由把先时仅有的一点拘束也抛开了,敛眉轻舒道:“是的,姑娘……请坐。”
    得到了这句话,这姑娘才重重地坐了下来;然后把一只腕子搁在扶手上,左右顾视着,好奇、真挚化成的微笑,把她那微微俏皮的嘴角拉开了,露出晶细雪白的一口贝齿。
    “有没有茶呢?先生!”
    谭啸皱了皱眉,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这姑娘似乎忘记了她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但是,他仍然遵嘱走到一边,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过去,这姑娘笑着伸出一双玉手,把杯子接过去。她的视线,只注意着这杯茶。
    她没有道谢,到手后先呷了一口,烫得伸了一下舌头,忙放下杯子。这时目光才转向谭啸,发现对方正好奇冷静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不禁蓦然红了。
    谭啸徐徐道:“我想,现在你可以把你的来意说明一下了吧?”
    “啊!是的。”
    她抬了一下腿,开始笑答道:“先生!你真好,那个女人追我,是你救了我,我应该谢谢你……啊……”
    她走下位来,拉着谭啸一只手,猛然往自己脸上贴去。谭啸不由大吃一惊,猛然抽回了手,吓得离位而起:
    “你……”
    “咦……先生……”
    她睁大了眼睛,像海似的深,海似的美,而只有在如此美丽的眸子里,才会令人分辨出真情与虚伪。迷惑的谭啸竟不自觉地又伸出了手,任那姑娘,用她那温玉似的脸,在他的手上贴着挨着。他知道,这多半是某些民族的一种致谢的礼节。
    谭啸收回手,禁不住有些面红耳赤。
    谭啸一向是一个持重而冷静的人,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极少因为感情而使自己冲动或是不安的人;可是这一霎时,他竟明显地感到不安了。
    他微微喘息,红着脸讷讷道:“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
    “哦!先生,你不必害怕……”
    那陌生的异族姑娘,像一朵水仙花似地笑了,她眨着那双似会说话的眸子,上下打量着这个看来比自己更害羞的相公。这种观念在她来说,的确是很新鲜的,因为她所知道的男人,包括那些官员在内,几乎没有一个人,像目前这书生这么文雅。而像他这种穿着打扮的那些男人,对于调戏妇女,几乎认为是一种乐趣。在布隆吉和乌龙泉这些地方,她甚至还看见过,那些头上缠着布的男人,抢他们民族的姑娘,就像是拉牲口一样的野蛮和无理。
    那么,这个华服的汉人,为什么会如此礼貌而温雅地来对待女人呢?尤其是自己还是一个贼!
    她对眼前这个少年,已产生了空前未有的好感,而她的这句“不必害怕”,已使这个少年陷入了尴尬的场面。他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要怕?姑娘你错了,我只是问你,你大概是一位哈萨克姑娘吧?”
    “为什么不是呢?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这姑娘口中这么说着,笑得更是可爱了,樱口乍启,露出编贝似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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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啸点了点头,暗惊于这个姑娘伶俐的口齿。他用铁钳把炭火翻了一下,那姑娘本能地伸出手,在火上烤着,她瞟了谭啸一下:
    “先生!你来到这里很久了?”
    “不,没有多久。”
    谭啸这么答着,显得很不自然,因为他觉得发问的应该是自己,而不应是她。
    那姑娘听他这么回答,又天真地笑了,她那种直直盯视的眼光,几乎今谭啸不敢逼视,她笑道:“怪不得呢!我从来没见过你。”
    “从来?”
    谭啸惊奇地问:
    “莫非你时常来这里么?”
    这姑娘害羞地笑了笑:
    “也不是时常来,只是有时候……先生!那晏老头儿是你什么人?”
    谭啸顾视了左右一下,确信这附近不再有任何人。才回答道:“他不是我什么人,我只是这家的一个客人。”
    他爽朗地笑了笑,认为自己该问她了:
    “好了!你先不要打听我了,我应该先问问你,你一个大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还有……那晏夫人,又为什么要追你?”
    姑娘的脸红了一下,低下了头。
    “不要紧,你告诉我,我相信你绝不会真的是一个贼吧?”
    谭啸微微笑着这么说,他知道,对一个少女,是不能不留些余地的。
    “我……我……”
    “不要紧,你说。”
    “你不会告诉人家?”
    “绝不会,姑娘!”
    “好吧!”
    这姑娘叹息了一声,才探手到那束在腰上的鹿皮囊内,摸出了一个小口袋,还有一双绣花鞋,她讪讪道:“我只是拿了这么一点点东西,而且我还送了那女人一小袋沙金……”
    她翻了一下眸子,羞涩地道:“先生,我不是贼!”
    谭啸本以为她偷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此时见状,不由噗地一笑,那姑娘羞涩地翻着长长的睫毛。
    “先生你笑了?”
    谭啸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道:“你要一双鞋干嘛呀?”
    他一面说着,遂把那另一个小袋打开,这一次他却怔住了,原来那袋中,是满满一袋发着金光的小弹丸,每一枚,都有一道血红的红线印槽绕着。
    这种奇异狠毒的暗器,谭啸虽是第一次见着,可是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楚枫娘仗以成名的“红线金丸”。他笑了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那姑娘含着笑,以二指自袋中捏了一枚,俏皮地笑道:“先生你看!”
    她微微弯曲二指,谭啸会意,正要阻止,“哧”的一声,一缕金光,接着“波”的一声,那一边几头上的一个杯子,已粉碎了。
    谭啸口中“哦”了一声,倒不是为那杯子的破碎而惊异,而是为这姑娘熟练的暗器打法而震惊。因为她这种曲指、弹法,一切都太美了,想不到边疆一个哈萨克姑娘,竟会有此绝技,怎不令他惊异呢?
    那姑娘嘻嘻笑了笑,又要伸手去拿第二枚,谭啸吓得后退了一步。
    “啊!不要再打了,我已经看见了。”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姑娘,心中充满了迷惑,那姑娘也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笑了笑,睨着他道:“你可看见了,多好玩!”
    谭啸笑着点了点头:
    “这种打法,是谁教你的?”
    “咦!没有谁教我呀!”
    那姑娘这么说着,嘴角微微上翘,显得很是得意。谭啸淡淡一笑道:“那我知道了,你是常常来偷看她们练功夫的是不是?”
    谭啸果然猜对了,少女娇羞地笑了。她点了点头,目光微微朝着他转了一瞬,显得很不好意思。
    谭啸追问道:“所以你就偷了这东西……”
    “不是!我留下了沙金,这不是偷!”
    谭啸微微一笑,他认为有纠正她错误观念的必要:
    “姑娘!这种行为,在我们汉人还是认为偷的……”
    他接下去说:
    “没有得到人家的允许,拿人家的东西,那就是偷……”他举了一下手,制止了那姑娘急于想发话的动作:
    “……虽然你留下了钱,可是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卖呢?”
    那姑娘头低下去了。谭啸见她不好意思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咳了一声:“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姑娘抬头,惊奇地看着他,谭啸脸色微红道:“因为,我们总算有一面之缘。”
    哈萨克的大妞儿羞涩地扭着裙角,虽然她一度是那么大方天真,可是当人家问到她名字或是年龄的时候,她显然是很不自然了。
    在这一方面,姑娘家大都是如此的,并不仅限于这些哈萨克或维吾尔的姑娘。
    她扭动身子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答应不要告诉人家,我才告诉你……好不好?先生!”
    先生这两个字,常常令谭啸很不自然,可是在礼貌上,却又没有纠正的必要。
    他不知如何,竟觉得脸很热,也不知怎么,竟又点了点头。这姑娘妩媚地笑了笑,道:“因为拔荡和西里加告诉我,叫我不要把名字随便告诉人……可是先生,你是好人……”
    谭啸尴尬地笑了笑:
    “拔荡和西里加是你什么人?”
    年轻姑娘瞟着他笑道:“先生!拔荡就是爸爸,西里加……”
    她笑了笑,秀眉微颦道:“怎么说呢?西里加……哦,是老师!”
    谭啸笑着点头道:“我明白了,是你父亲和你老师说的,那么,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好了。”
    “不!”
    年轻的姑娘说:
    “你是个好人,我可以告诉你,只是你不许对人说,好不好?先生!”
    谭啸现在已觉得,和这个陌生的哈萨克姑娘谈话,非但不觉得困难,并且很有兴趣。
    自从他来到了晏府之后,整天都是独自呆着,看书、画画和写字,这只能暂时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但人们对这种安慰,显然是不会满足的。
    那么在这愁苦的雨夜,能和这个年轻的不矫揉造作的异族姑娘谈谈话,那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矜持的谭啸不再矜持了,他怀着喜悦好奇的心,重新坐下来,微笑道:“好!请你坐下来,慢慢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我很乐意听。”
    那姑娘甜甜地一笑,又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眼睛微微眯了眯:
    “先生,你的名字是不是也可以告诉我?”
    “当然可以。”
    谭啸微微皱了一下眉,半笑道:“不过,是我先问你的!”
    那姑娘又笑了,张开樱口,用很小的声音道:“依——一梨——华——”
    说完后红着脸笑了笑,瞟着他:
    “你听到了没有?我可不说两次!”
    谭啸总算听清楚了,他欠了欠身:
    “依姑娘!”
    依梨华不由抿着嘴笑了:
    “那么你呢?先生!”
    谭啸微微皱了皱眉,笑道:“我名叫谭啸,今夜能和你见面,感到很高兴!依姑娘,你家就住在附近是不是?”
    依梨华仍在重复念着“谭啸”这两个字,好像觉得很有趣,她抬起头谦虚地道:
    “那么,我该叫你谭先生了?拔荡说,有学问的汉人,就是先生。”
    谭啸微微一笑,对她这种称呼,倒也并不反对。她只管用一双黑亮的眸子,在谭啸身上转着。谭啸忽然发觉,和这个陌生的姑娘已经谈得很多了,可是又不便下逐客令,他便道:“姑娘你住在……”
    依梨华笑道:“衣马兔!”
    谭啸怔了一下,想不出会有这么一个地名。依梨华眨着那双美丽的眸子道:“我们家本来是在乌鲁木齐河的,后来那里被缠回占了,拔荡就带着我们搬到了甘肃。”
    “于是就住在了一个叫衣马兔的地方?”
    “是的,离这里不太远。”
    谭啸微微一笑。
    “你回去太晚,没有关系吗?”
    “啊!谭失生,那是没有关系的,你可以放心。”
    依梨华率直地笑着说。谭啸反倒微微有些发愁了。因为现在外面雨声已小了,通常这个时候,是常常有人来为自己送点心来的;要是这个场面,被雪雁或是别人发现,那就不知会如何谣传出去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动了一下。
    这时,依梨华正在试穿那双绣花鞋。
    那双鞋可能是晏小真的,所以她觉得小了一点,可是仍然穿进去了。
    她含着极其喜悦的神色,低头看着脚上的这双鞋,不时地翘起放下,玩了一会儿之后,她才问谭啸道:“这双鞋,我可以带回去么?”
    谭啸皱了一下眉,他想也只有如此了,否则自己是没有办法处理这双鞋的,于是点了点头:
    “不过,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再这样。因为你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要是被人家捉到了,那是很难为情的,人家会叫你贼,一个女贼。”
    依梨华微微一笑,遂低下了头,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谭啸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一刹那之前,这姑娘还是满脸笑容的,可是这时,她的眸子内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姑娘你……哦!”
    谭啸笑了笑:
    “我只是给你说着玩的,你不要伤心。其实,每一个人,都会作一些错事的,何况你这种事,算不得……”
    依梨华打断了他的话,颤抖着:“不要说了……”
    水晶似的眼泪,由她那美丽的眸子里落下来,这使谭啸不禁更惊诧了。
    依梨华站起来:
    “我本来以为你很喜欢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先生!你很生我的气吗?”
    她弯腰鞠了一躬,黑长的辫子,如一条长蛇似的,垂荡了下来,然后她吸了一下鼻子:“谭……先生,我错了,我以后再不会拿人家的东西。今天……”
    她把已经放在袋中的那一小袋暗器,摸出来放在桌子上,一只手用力地去脱脚上的那双鞋。
    “依姑娘,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没有责骂你的意思,更不会生你的气。”
    依梨华已脱下了鞋子,重新穿上她自己的翻毛短靴,用白莹如玉的手,揉了一下眼睛。
    “谢谢你,谭先生!这两件东西,你为我代还给她们吧,我走了。”
    她说着转过了身子,慢慢往门边走去,谭啸长叹了一声:
    “依姑娘……”
    依梨华回过身来,答应了一声,一面仍吸着鼻子。谭啸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勉强地微笑着道:
    “没有什么……不过,这两件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好了,因为我也不知怎么处置它才好!”
    他说着回过身来,把两件东西又拿过来,微笑道:“只要以后你不再如此就是了,我很相信你,你拿去吧!”
    依梨华还是摇头,可是她看着谭啸那沉着的目光,却感到有点怕他。谭啸再一劝她,她也就收下了。她低头问:
    “那么,你不会怪我了?”
    “不会的,我很相信你,尤其是你年纪轻轻,有这么一身好武功,更令我钦佩。”
    依梨华听到以后,情不自禁地笑了:
    “真的?”眼泪还垂在睫毛上呢!
    谭啸轻叹道:“真的,我很佩服你。”
    哈萨克姑娘感激地微笑着。
    “那么,我……我走了!”
    说着娇躯微扭,已腾身纵起,轻轻向前一抄一起,已点足在屋角尖上,回眸一笑,伸出玉手招了招,谭啸不自禁地举手挥了挥,就见那姑娘一哈腰,直向前院飞纵而去,转瞬之间已失去踪影。
    谭啸怔了一下,心中感叹不已,他轻轻念着:“唉!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啊!”
    今夜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想不到会有如此一番遇合,方才还在为晏小真而伤感的谭啸,此刻却又带着一番别样的心情,在为自己作安排了。
    对于这个哈萨克姑娘,虽还是一个谜,不过凡是由她口中说出的话,都还是真的,他确信她是一个诚实的姑娘。可是——也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这姑娘来得是那么突然,走得又是那么干脆,今后……
    谭啸对自己笑了笑道:“睡吧!天下怪事多的是……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谭啸这么想着,一个人转回到卧室之内,经过长时间的独处,他的感情已如同是一口古井,再不会轻易泛起波纹来了;除非是有人往里面扔石头,不过那井口常常是盖着盖子的。
    一连过了三天,这三天全是平静的日子,他发现自己对于晏小真的态度果然有效。
    因为这三天她没有再来请教自己画画,他内心微微感到些轻松,却也有一点内疚。
    他以为自己已完全摆脱干净了,另一面,复仇的火焰,也更猛烈地在他内心燃烧着。
    自从那晚上,他目睹了晏星寒的功力之后,他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只是眼巴巴地守望着一个机会,一个能一网打尽四个元凶的机会。
    这个机会不久果然来了。
    五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正在伏案看书,忽然雪雁在门口轻轻叩门道:“相公!相公!”
    自从那天得罪了晏小真,也就等于得罪了这个丫鬟。这几天谭啸很少看见她,此刻闻声,不由惊奇地走下座来,开了门。
    雪雁匆匆道:“老先生请相公即刻去一趟!”
    谭啸怔了一下:
    “有事么?”
    雪雁淡淡地道:“大概有事吧!在客厅里。”
    说完请了个安,转身就走。谭啸忙唤道:“雪雁!”
    雪雁回过了身子,挺不耐烦地皱着眉毛:
    “相公!小姐那边还有事情呢!”
    谭啸见她竟变得如此冷淡,知道那天的气还没消,当时很不好意思地窘笑了笑:
    “既如此,你去吧!”
    雪雁皱着眉毛看着他,也显得不大好意思,半天才道:“你有事么?”
    谭啸怔了一下,突有所悟似的摇了摇头:
    “哦!没有什么。”
    雪雁白了他一眼,就转过身子走了。谭啸等她走后,暗暗自责道:“唉!你怎么啦?
    这段情是没办法谈的呀!”
    想着就进到房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戴上方巾,还拿了两张宣纸,一支画笔,因为他想晏星寒八成又是要他去画画的。
    可是当他匆匆走到客厅门前时,他仿佛觉得客厅里有人在谈话,晏星寒宏亮的嗓门不时发出喜悦的笑声。使他奇怪的是,这宏亮的笑声里,还夹着一种极为刺耳的笑声,听起来很不顺耳。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遂举步入内,只见晏星寒正和一白衣老人对面坐着,当时不及细看那白衣人,只朝晏星寒微微欠身道:“东翁相召,有何见教?”
    晏星寒含笑站起道:“相公不必多礼,快请坐,我为你介绍一个老朋友。”
    说着用手向那白衣老人指了一下笑道:“这位是朱老先生!”
    这时谭啸才有机会看清这位朱老先生的样子,他不由惊得打了一个寒颤。
    这位朱老先生,身高不过三尺四五,大概高矮不及自己胸部,银发眼眉,一双眸子微微眯着,上眼皮过于下垂,看来是一对标准的小三角眼,只是开合之间锋芒毕露,令人只看一眼,已可判定此老有一身惊人的功夫,尤其是内功方面。
    他身上穿着一袭白袍,长短只及膝头,膝盖以下是高筒白袜白履,一白如雪,不染纤尘,配合着他那瘦小的身材,看来倒是满相称;只是这种老人童相,看来很是好笑。
    谭啸忍着心中的惊疑,欠身施礼,这矮小的老人,尖笑了一声,声如童音道:“谭相公,不要客气。”
    他伸了一下手:
    “请坐!”
    好像这是他的家一样。晏星寒微笑着点头附和道:“相公不要客气,我和朱兄是六十年的老朋友了。”
    他脸上带着兴奋的颜色,这句话显然是真的了。谭啸遂坐下来,那白衣老人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谭相公,老夫方才正在和晏老哥谈到足下呢!足下这一手画,真令老夫叹为观止!”
    他站起身来,背过身打量着墙壁上的“吴王后宫”,背着手,叹息道:“画得太好了……太好了!”
    谭啸浅笑道:“幸蒙谬赏,实在是不值一笑!”
    白衣老人回过身来,眨了一下三角眼:
    “相公你太客气了……”
    他一面说着,目光在谭啸身上上下转着,他龇牙一笑道:“小兄弟!你的功夫也很不错吧?”
    谭啸不由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他近来的生活,已能令他顺应突然的惊变,他假作不懂地怔了一下:
    “什么功夫?”
    晏星寒却在一边呵呵笑了,他代答道:“老朱!这一次你照子可空了,谭相公是标准的读书人,他可从来不知道我们这一行……哈哈……”
    说着仰天打了个哈哈。白衣老人后退了一步,闪着那双三角眼:
    “不可能吧?”
    谭啸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眼力,只是表情愈发装得漠然了,只张着一双眸子,不时在二人身上看着。
    晏星寒拍了他肩膀一下:
    “请坐吧!哈哈!”
    他又对那姓朱的小老人道:“你看,你把他吓住了。”
    白衣老人微微皱了一下眉,坐了下来。晏星寒笑看着谭啸,点首道:“在我初见他时,看法也和你一样,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完全是错了。”
    他说:“只是凭双瞳和太阳穴去评断一个人,是靠不住的。”
    白衣老人仍带着些惊疑的神色。他耸肩一笑道:“我确是不行了,尤其是这两年,这双照子已不如当年锐利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对谭啸道:“相公既是读书人出身,我们老粗说话,你可不要见笑。”
    谭啸欠身道:“岂敢,还未请教朱老先生台甫……”
    晏星寒呵呵一笑道:“谭相公,这位朱兄,正是数十年前,名噪三浙的白雀翁朱……”
    白衣老人哈哈一笑,一摆手道:
    “得了!老哥哥,还提那干嘛呀!”
    可是这几个字,就如同是十几支钢针似的,猛然地刺进了谭啸的心里。他脸色猛然一青,打了一下寒战,所幸二老没有注意到他这种表情,否则也定会大吃一惊的。谭啸倏地一抱拳:
    “原来是朱蚕老先生,晚生真是失敬了!”
    他这几个字,说得很勉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听着怪不舒服。
    白衣老人怔了一下,用双眼乜斜了晏星寒一下。晏星寒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半笑道:
    “咦!谭相公,原来你知道朱兄的大名?”
    谭啸暗责自己太冒失了,他随机应变地一笑道:“东翁你太健忘了,不是你老人家那天亲口告诉我的,竟忘记了?”
    晏星寒张着大嘴啊了一声,遂自大笑了起来,他频频点头道:“是的!是的!是我告诉你的,我都忘了,那天我喝得太多了!”
    白雀翁朱蚕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他尖声笑着道:“这么说,老哥哥,你倒是真心记挂着我这个老朋友了?唉!”
    他摇了摇头,不胜感慨地道:“小弟哪有你这种清福好享?这多少年虽退隐深山,日夕仍不得不为着生活打算盘,哪里像你老哥,这么坐享清福,唉!我是太羡慕你了。”
    晏星寒微微一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朋友,你羡慕我,我何尝不羡慕你!你知道在这种穷地方呆久了,连人味都没有了,一些旧日的老友,也都疏远了!”
    他翻了一下眼皮,看着他的老朋友说:
    “譬方说你,若非是我亲自下帖子,你会来这鬼地方么?所以,老朋友,你不要再羡慕我了!”
    朱蚕冷笑了一声,用他惯于刻薄人的一张嘴,哼道:“得啦,老哥哥!你是怕我们这些穷朋友找上你的。其实说真话,这一次要不是看在你八十整寿的份上,兄弟还真不想来呢!”
    晏星寒微微一笑:
    “老朋友!那是为什么?我并没有得罪你呀!”
    朱蚕嘻嘻笑了一声:
    “十五年没有音信,只一张帖子,却令小弟跋涉千里,老哥哥,你算算,由衡山到你住的这肃州,要走多少路?”
    他说着哈哈笑了一声,那声音真像是小孩啼哭一样地难听。他接道:“老哥哥!若非是你,我真不知谁有这么大面子!”
    晏星寒红着脸哈哈一笑:
    “所以这才显得我们交情不浅呀!”
    朱蚕小眼一翻,看了一边的谭啸一眼,龇牙笑道:“好了!不要提这些了。老哥哥,我想老尼姑和裘胡子也快来了吧?”
    天马行空晏星寒微笑着点头道:“应该是快来了。唉!老朋友们快二十年没有见了,朱兄你这些年可好?”
    白雀翁朱蚕苦笑频频,他看了一边的谭啸一眼,道:“你是知道的,岳家祠堂事后……”
    晏星寒脸红了一下,很快地打断他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啥……唉!老朋友,我已经把那件事忘了。”
    谭啸心中不由大大地震动了一下,愈发注意地往下听。这时只见朱蚕一只小眼往上翻了一翻,冷冷一笑:
    “我可没有那么健忘,这事情我一直牢牢地记挂在心里。”
    晏星寒不由皱了一下眉,突然问道:“那么,你莫非有什么发现么?”
    朱蚕龇牙一笑:
    “那倒没有。不过,我内心总好像有个预感似的,尤其是每当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孩子时,我总会去加以注意……”
    他笑了一下,用手一指谭啸:
    “就好像这位谭相公,他的岁数不是和那孩子很接近么?要是他有一身本事,那就不得不令我们注意了。”
    晏星寒睨着谭啸微微笑了。谭啸尽管心中紧张万分,表面却丝毫也不敢带出来。尤其是朱蚕的话,更不能不令他特别小心,只要有一丝异态,恐怕就逃不开这个危险人物的眼睛。因为他发现到,白雀翁朱蚕始终很注意着自己。这时,朱蚕又转过脸微笑道:
    “谭相公,府上也在甘肃么?”
    谭啸摇了摇头。
    晏星寒叹了一声。
    “谭相公身世可悲,现在已没有亲人了。”
    白雀翁灰白的眉毛敛了一下,口中嗯了一声,细目半瞟着谭啸,微笑道:“是么?”
    谭啸不得不小心地掩饰自己,因为他发现,这个老儿太多疑可怕了,他苦笑道:
    “晚生身世可怜,晏老先生所言非虚。”
    晏星寒叹了一声:
    “他一个读书的孩子,漂落到这荒僻的地方,虽有一身抱负,一手文章,却也无用武之地。”
    朱蚕耸眉笑了笑:
    “不过,谭相公,恕老夫多话,足下如此人才,中原地大人多,莫非还不能一展抱负么?如何要跑到这荒凉的地方?先前听晏老哥说,足下还是一个举人呢!这是……嘻嘻!谭相公莫非还别有企图么?”
    谭啸心中暗骂,好个奸猾的老儿,你休想套出我半句真话来;于是表面上愈发装得一片茫然,低头叹息了一声。
    “晚生来甘肃,本是想投奔凉州城的一个表叔的,可是来此以后,我那表叔却不知去向了,晚生盘缠用尽,寸步难移,落得冻倒街头,若非……”
    他深沉地看了晏星寒二眼说:
    “若非晏老加以援手,此刻……”
    言下颇有唏嘘之意,只是那眸子里的眼泪,却始终也落不下来。但如此已经颇能引起晏星寒的同情了,他苦笑道:“那是不错的,相公,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朱蚕睁着一双小眼,却是很注意地听着,他听到这里,淡淡一笑道:“可怜!”
    谭啸自忖着,这样盘问下去,可难免就要露马脚了,当时窘笑了一下,对晏星寒道:
    “东翁见召,是否还有别的事呢?否则晚生想告退了!”
    朱蚕尖笑了一声:
    “谭相公也不是外人,何妨多聊一会儿,是嫌我这野老头子太失礼了是不是?”
    谭啸欠身道:“晚生怎敢!只是老先生与晏老久别重逢,我这局外人颇不宜置身其内。”
    他说着,不待晏星寒同意,自行站了起来,双手朝着晏老一揖。当他正预备向朱蚕抱拳为礼时,料不到白雀翁朱蚕忽然由位子上跳起,口中嘻笑道:“相公不必多礼,老夫不敢当!”
    他口中这么说着,却猛然伸出双手,直往谭啸双腕上推去,看来似乎是要阻止谭啸下揖一般。殊不料他这一双手,方一触及谭啸双手,谭啸就觉得有一股极大的内力,由对方双掌掌心内传出,他不由大吃了一惊,方一提气,忽然想到了此老用意,不禁往后一连退了七八步,口中“啊哟”一声,扑通一跤坐在地下。
    白雀翁朱蚕不由怔了一下,他没有料到,对方竟是如此不济。
    当时老脸一红,忙上前双手扶起他来,连连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唉,老夫真太冒失了。相公摔着了没有?”
    谭啸装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半天才苦笑道:“还好,还好!老先生你好大的力气呀!”
    白雀翁怪笑了一声,一只手摸着脖子,那一边的天马行空晏星寒,似乎颇不以为然,他冷笑了一声:
    “老朋友,你也太多心了,你应该知道,他如是你我心中之敌,又怎会逃开我这一双眸子,我还会容他到今日么?”
    朱蚕更加羞惭地红着脸直笑。这时晏星寒才含着微笑,对着谭啸一揖道:“谭相公请不要见怪,我这位朋友想是老酒多吃了几杯,我看他真有些糊涂了。”
    他很关切地皱眉道:“怎么样,摔着了没有?要是摔坏了,老夫可真是罪不可恕了。”
    谭啸一面拍打着身上的衣服,连连苦笑道:“东翁放心,晚生没有摔着……晚生还有一篇文章没有写好,不得不告退了。”
    说着又朝朱蚕揖了一揖。这一次,老头子可不敢再冒失了。二老目送这位文雅的相公。一拐一跛地走出了客厅。
    晏星寒在目送他走出以后,看着他这位老朋友微微一笑:
    “你太冒失了,这地上若非铺有地毡,这一下岂不要把他摔伤了!你不想想,我这主人如何下台呢?”
    朱蚕在他说话之时,却只管睁着一双小眼,看着墙壁发呆。晏星寒皱了一下眉道:
    “咦!你怎么啦?”
    朱蚕这才惊觉,微微笑了笑:
    “没什么,也许我太多心了。不过……”
    他皱了一下眉:
    “老哥哥,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你可知方才我出手的用意么?”
    晏星寒微微一笑:
    “这怎么会不知呢?你试他有没有功夫。哼!你这一手我早试过了,不过,我可比你高明多了。”
    朱蚕嘿嘿一笑,一面点头道:“不错!我承认看走了眼,只是有一点,我方才出手是想拿他手腕子的,却被他后退着避开了两腕穴门,这……”
    他挤了一下一双秃眉:
    “他虽是跌了一交,可是避得倒是真巧,我总认为有一点蹊跷。”
    晏星寒呵呵一笑:
    “算了吧,你大可放心,这小子是一个读书的人,手无缚鸡之力,你别把他看得太高了。”
    朱蚕眨了一下小眼,叹了一口气:
    “唉!就算我多疑了吧!不过凡事小心点好……尤其是这人分明来得奇特,对这种人是应该特别加以调查考验的。”
    晏星寒付之一笑,不再答理他。二人遂又畅谈起别后的情形,不再把那少年书生放在心上。
    谭啸带着一身冷汗,出了客厅,暗暗庆幸自己方才总算没有露出马脚。那白雀翁老儿,真是太厉害了,他怎会如此留意自己呢?
    想着他紧紧地互捏着双手,又恨又凉,尤其是目睹着杀害自己祖父的两个元凶大恶,却是莫可奈何;非但如此,还要极尽谦卑,他内心的愤怒火焰,几乎要从一双眸子里喷射出来。他暗暗地嘱咐自己道:“快了,再忍耐一会儿吧!没有多久,那个尼姑和道士也快来了,振作一下吧!”
    他当然知道,这四个对手,是如何棘手的人物,当初祖父铜冠叟尚且不是他们的对手,自己若不用智巧胜他们,他就不用想报这个仇了。
    想着,他紧皱着眉毛,内心就像是压着一块石头似的难受。
    他匆匆回到了自己房中,把灯光拨亮了些,才坐下来,就听见房门“吱呀”的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娇脆的声音道:
    “先生!我可以进来么?”
    无疑,那个哈萨克姑娘又来了,这个声音他已很熟悉。他由位子上一跳而起:
    “是依姑娘么?请进来。”
    一个亭亭玉立的影子进来了,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怪异衣裳,那是她们族人的衣服,看来是那么美丽合体。尤其是在她美玉似的娇躯陪衬之下,就像是画上的月里嫦娥。
    谭啸心中本在为方才的事而烦恼,这姑娘的到来,却给他带来了一些清新的快感,他含笑道:“姑娘请坐!”
    可是这时依梨华脸上却丝毫没有笑容,她那密密的睫毛上,似还挂着一粒晶莹的泪珠。谭啸不禁心中一动,他由位子上站起来,剑眉微轩:
    “姑娘你哭了,为什么?”
    依梨华秀眉微皱,讷讷道:“先生,我来了很久了……”
    “哦!对不起,因为晏老先生找我有点事情……”
    他随即一笑:
    “就为此,使你不快么?”
    依梨华摇了摇头,低下了头:
    “哦!先生!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人到你房子里来了……”
    谭啸微惊道:“谁?谁来了?”
    依梨华抬起了头,蠕动着嘴唇:
    “是晏小姐!”
    她目光直直地看着谭啸,像似要探测些什么秘密似的。谭啸先是一怔,随即淡淡一笑:“她到我房子里来了?”
    “是的……”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这个看来似乎很失意的姑娘接下去说:
    “我看见她坐在你位子上……先生,她很美是不是?”
    谭啸不禁恍然大悟,现在他晓得这个姑娘伤心的原因了。他不由脸色微微一红,眸子里闪出异样的光彩,那是综合着惊喜、忧愁、新奇的神采。
    望着这姑娘天真美丽的眸子,谭啸淡淡笑了,露出他藏在那薄薄有力的嘴唇内的整齐发光的牙齿,他端详着这个羞涩的姑娘,沉吟道:“也许是吧!”
    “那么你……喜欢她么?”
    依梨华单刀直入地问道。谭啸避开了她的目光,叹息了一声:
    “姑娘你不要这么说,你应该知道,我在此仅仅是一个客人!”
    依梨华含情脉脉地道:“可是,她却到你房里来……先生!为什么?”
    谭啸吃了一惊,因为这种瓜田李下的嫌疑,他不得不解释一下,他尽可能地放轻松些道:“姑娘,你不要误会,大概她是来向我请教功课的,我受她父亲嘱托,教她画画。”
    依梨华默默垂下了头:
    “难怪呢!”她说,“我看见她手里好像拿着一卷东西;而且在你桌子上写了些什么……先生……”
    她微微笑了,在这梨花似的微笑里,先前的一些阴影,已不翼而飞。她走到一张太师椅前,慢慢坐下来,弧形的嘴角,引逗得那一对浅浅的酒窝,更加迷人了,她瞟着谭啸:
    “我现在放心了!”
    “那么,姑娘请喝茶吧!”
    谭啸说着端上了一杯茶。依梨华抿着嘴笑了笑,接过了茶杯:
    “谢谢你!谭先生,你高不高兴我来找你?”
    她说着话,头又低下去了。对于这突然的一问,谭啸一时反倒僵住了,因为他知道,一句不算太多情的话,对于一个多情的姑娘,是很能起作用的。依梨华笑了笑又接道:
    “拔荡说,一个女孩子是不能出来乱跑的,可是先生……”
    她脸色微红道:“这七八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因为你又不能来找我……所以……”
    这个坦诚而丝毫不掩饰的姑娘所说的话,确实深深感动了谭啸。她这种坦率的美德.是中原女儿所没有的。他正色道:“姑娘,我很高兴你来看我;其实,我也很愿意去看看你,如果你父母喜欢我。”
    他脸红了一下:
    “我也很愿意和他们做朋友。”
    依梨华猛地抬起了头,那是一种极为欣喜的表情:
    “真的?先生!”
    谭啸微微一笑。
    “姑娘你记好了,以后不要再唤我先生。”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只是我觉得听不大习惯,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谭啸。”
    谭啸爽朗地一笑,又露出了他整齐的牙齿。依梨华惊奇地看着他,点头笑道:“好,我就叫你谭啸……可是你也不要再叫我姑娘了,我也有名字呀!”
    谭啸哈哈一笑:
    “好!那么以后我们谁都不要客气了,好不好?”
    依梨华笑着点头,一只手在小茶几上支着,微微嘟了一下嘴:
    “可是我对你知道得却这么少。”
    谭啸笑着看着她:
    “我对你知道得也不多。”
    那美丽的姑娘,作了一个令人难以觉察的微笑,瞟着他:
    “你们汉人真会说话,我不和你说了。”
    “可是哈萨克姑娘像你这么会说话的人,实在也不多。”
    “拔荡说,女人会说话讨人厌。”
    谭啸不由噗地笑了,他说:
    “你爸爸知道的真不少啊!其实不管是男是女,话多了都不太好,所以你看,现在我和你一样了!”
    依梨华笑着睨着他,她确实觉得,这个年少俊秀的汉人,已深深打入到自己心坎里去了。
    远处寺庙里传来了晚课的钟声,门忽然开了,雪雁托盘而入,当她的目光一和这个哈萨克的姑娘接触时,她就像一座石像似的呆住了。
    依梨华也不禁有些惊慌失措,可是谭啸倒显得比往常更为镇静,虽然他内心确实也很紧张。
    他走过来,由雪雁手中把托盘接了过来,微微笑道:“雪雁!你没有见过这位姑娘吧?”
    雪雁脸色微微变了变,不待谭啸解说,猛地转过身来就跑了。
    谭啸不由怔了一怔,依梨华却红着脸笑了笑:
    “我认识她,她是晏小姐的丫鬟,她也认识我,我们还打过架呢!”
    “打过架?”
    谭啸可有些吃惊了,依梨华抿嘴一笑,颔首道:“她和晏小姐,两个人打我一人,还是被我跑掉了。”
    谭啸暗忖:糟了,雪雁一定去告诉晏小真了,她们既打过架,那晏小真还不马上就赶来了!
    这么一想,不禁吃了一惊。依梨华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匆匆站起来叹了一声:
    “我走了,那丫头一会儿一定会再来!”
    谭啸心中正想着对策,依梨华又微笑道:“可是,你可不许……”
    说着她羞涩地又低下了头。谭啸脸一红,就听见门“砰”一声霍然大开,雪雁疾装劲服地走进来,她一只手往依梨华一指,回头尖声道:“小姐快来,她还没走!”
    谭啸情知不妙,忙一拉依梨华道:“快走!快走!”
    可是依梨华反倒从容地一笑,双手往胸前一抱,后退了几步,眸子一瞟道:“我倒看看谁敢把我怎么样!”
    她这句话方一出口,一声冷笑传进来:
    “无耻的贱人!”
    跟着走进来一个蛾眉杏目的姑娘。谭啸惊道:“晏姑娘!”
    晏小真含笑对着谭啸一躬:
    “大哥!我想你无意介入我们之间的事吧?”
    谭啸红了一下脸:
    “哦……当然!当然!”
    依梨华张大了眸子:
    “什么?她叫你大哥!哦……那我也叫,大哥!大哥!”
    然后她又后退了一步,双手仍然互抱着。这个哈萨克姑娘所采取的报复态度,竟是如此的奇特,以至于令小真和谭啸都吃了一惊。尤其是谭啸被弄得真是狼狈极了。
    他频频苦笑道:“你们有话慢慢说好不好?我想……”
    “大哥,这不关你的事,你刚才已经答应了,不管这事的……”
    晏小真明眸闪闪,放着锋利光芒。谭啸讷讷道:“是……是!不过……”
    这时雪雁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皱着眉小声道:“相公,这不关你的事,你请坐吧!”
    谭啸苦笑着坐了下来。雪雁插着腰,冷笑了一声:
    “小姐,哪有这么多话好说,今天晚上看看她身上长翅膀没有?哼!”
    依梨华用手紧着腰上的带子,越发显露出她那纤细的腰。这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晏小真看着她,脸色微愠道:“我不知道你居然认识谭大哥,可是我知道你是一个女贼!”
    依梨华嘻嘻一笑:
    “女贼?我偷过你什么东西?你说出来听听。”
    雪雁在一边小声骂道:“不要脸!还好意思说!”
    依梨华回过头看着她,雪雁挺了一下腰:
    “怎么样?你没偷我们小姐一双鞋?缎子的。”
    依梨华脸红了一下:
    “我留下钱了……”
    才说到此,她面前“叭嗒”一声,掉下了一个小袋子:
    “拿去!”
    晏小真指了一下:
    “这是你留下的臭钱,我们不要!我只是来与你比一比功夫,而且问问你,你凭什么老跑到我们家里来?”
    依梨华挑了一下眉毛,用脚把那钱袋往一边一踢:
    “我也不要!”
    谭啸双手连摇道:“你们可不要打架呀!有话好说……”
    晏小真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对依梨华道:“你敢出去么?”
    依梨华笑了笑道:“笑话!拔荡说过,哈萨克人,是不拒绝人家的挑战的!”
    她说着娇躯一塌,嗖一声已站在了窗台上,回过身来对谭啸媚笑了一下,似乎对于眼前这种场面,很不放在心上。晏小真冷眼旁观,心中更是充满了怒火。雪雁这时转身由门口出去,一面说:
    “我先出去看着她,她跑不了!”
    晏小真忍着气,含笑对谭啸道:“大哥请恕我无礼,这不关大哥的事,请你还是安静地待在房里吧!因为刀剑是没有眼睛的……”
    才说到此,依梨华的声音,已由窗外传进来:
    “咦!你把我叫出来,你自己却在里面说话,好没羞!”
    谭啸不由脸一红,晏小真清叱一声:
    “臭丫头,你真是找死!”
    她口中这么说着,身子却如同一只大雁似地霍然腾起,足尖一踏窗口,翩若惊鸿似地已翻了出去。谭啸方一挺身,忽然想到了自己怎可展露功夫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当时匆匆夺门而出,只见草坪中,两个姑娘已打作一团。晏小真是一口霞光耀眼的长剑,依梨华却是一支二尺左右的绿色短杖。
    这种兵刃,谭啸还是首次看见,不由十分惊奇。这短杖长有二尺左右,通体深绿,看来非金非玉,一头蟠着一条青蛇,蛇口张开,舌吐二寸;另一端是一个如意把柄,粗如核桃,舞动起来,绿光闪闪,煞是好看!
    晏小真早已经见识过她这兵刃,所以动手很是从容,一口剑白光耀眼。吞、吐、点、挑、扎、崩、斩,一招一式,都极见功夫。
    谭啸来晏宅已两三个月了,虽然心知这位晏小姐身怀绝技,可是始终没有见过。此刻这一近看,不禁暗暗惊心:女儿如此,父亲可想而知。他心中不禁为自己复仇之事,隐隐发起愁来。
    雪雁手握凤翅刀,杏目圆睁地站在一边,时刻防备着依梨华再度脱逃,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一把铁莲子,只要依梨华一有逃意,就老实不客气地赏她一把!
    可是她想错了,今天晚上,这个哈萨克姑娘,非但没有一丝逃意,反而处处卖弄绝招。
    二女几乎怀着同一样的心情,都想在谭啸面前展露一下自己的本事。
    晏小真展开的是一套“越女剑”,施展得得心应手,那森森的剑气,如一条银蛇似的,舞上盘下,时如闹海银龙,时如奔雷疾电。她的长处是身剑合一,剑到身到,每一招剑尖点处,必是依梨华全身三十六处穴道之一。
    可是这哈萨克姑娘也不是弱者,她掌中这一管绿玉杖,所施出来的招式,多是怪异无比的手法,身形飞舞,起落轻盈,杖头上点、挑、砸、崩、扫,带起了呼呼的风声,足以令人想到,她这支绿玉杖,确实得过高人传授!
    七八个照面之后,她们彼此都知道了对方虚实。这时晏小真娇躯向下一塌,冷芒的剑刃用“秋风扫落叶”招式,直向依梨华双腿斩去!
    依梨华整个身子一个轮转,掌中绿玉杖用了一招“盘打”之式,呼的一声,直向晏小真当头打下。可是二人招式方一发出,各自也都知道不理想,因为这是两败俱伤的招式。晏小真一声清叱,倏地一拧掌中剑,“怒剑狂花”,剑尖上点起一朵银花,直向依梨华面上点来。
    谭啸不由吓得口中“啊”了一声。
    可是依梨华早有防备,所以当晏小真剑尖快点在她脸上的刹那,这姑娘霍地向后一倒,掌中绿玉杖“长虹贯日”,两般兵刃一交接,发出了“呛”的一声,黑夜里清晰地看见激出的数点金星。然后两人又像彩蝶似的,倏地分开到一边去了。
    谭啸惶急地扑了过去,双手连摇道:“哎呀!可不要再打了,这太可怕了……”
    晏小真银牙一咬,一跺小蛮靴道:“大哥你闪开!”
    依梨华脸上带着薄怒,用清脆的嗓子道:“你不要叫,我可是不怕你……”
    晏小真一腾身,已由谭啸头顶上掠了过去,向下一落,已到了依梨华身前,掌中剑“秋水试寒”,直向依梨华腹上扎去。依梨华“凤凰单展翅”,向外一扬,绿玉枝猛然往对方剑上磕去。
    二次动上了手,可就比先前更厉害了。晏小真安心是要把依梨华折在手下,以雪她连番来宅窃物戏侮之耻。当时把掌中剑一紧,施出父亲秘授的一套“残阳十七剑”,一起式,“紫焰穿松”,紧压着剑刃向外一抖!依梨华收身不及,“哧”的一声,裙角竟为剑尖划开了半尺长的一条大口子,幸未伤及皮肉;可是这已够她吃惊了,不由吓得惊叫了一声,倏地向外一挣。可是晏小真这丫头也真狠,她决心不叫依梨华逃出手去。
    依梨华向外一闪,晏小真冷笑了一声:
    “你还想跑么?”
    她口中这么说着,左手剑诀一领,右手长剑“玄马划沙”,跟着依梨华身形向外一展,剑光一闪,依梨华再想逃开她剑下可真是万难了。
    旁观的谭啸看到此,不由大吃一惊,当时想不出如何解救,只急得出了一身冷汗;而在此千钧一发之间,忽然当空一声长笑:
    “小女孩不可伤人!”
    惊魂未定的依梨华,本来是抱定同归于尽之心,掌中绿玉杖正施出救命招术“西天一雷”;她知道这一招,必能给对方带去同样的命运。只见她玉腕一抖,绿玉杖已脱手而出,直朝晏小真面门上飞来。
    她们彼此距离不及一尺,任何一方,要想从容避开对方的招式,都将是万难了。
    可是当空这声长笑的同时,一个灰衣人挟着极大劲风,已如同大星殒沉似地落了下来!
    这人用左手的袖沿,把晏小真的剑锋卷开,右手只向外一伸,又把出手的绿玉杖接在手中。
    二女都不由大吃了一惊,目光一齐注定在这人身上,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位年已耄耄的老尼,黄焦焦的一张素脸,颧骨高耸,两道细眉八字形地分搭在眼皮上,露出了细目一双。
    这老尼一身肥大灰色尼衣,腰系丝绦,颈上的那一串念珠,每一粒都有蚕豆大小,红光闪闪,非金非玉。虽是这么大岁数了,可是腰杆笔也似的直挺着,丝毫不显伛偻之态。
    她先朝着晏小真一笑:
    “姑娘,晏星寒是你什么人?”
    晏小真不由一怔,听老尼口气,自不敢失礼,当时欠身道:“是家父……”
    老尼呵呵一笑,翘了一下大拇指道:“好!强将手下无弱兵。”
    依梨华见来人竟是对方朋友,心中方自惊怒,有心想跑,奈何师父的绿玉杖,却在来人手中。正感无奈的当儿,这老尼一颗蒜头脑袋已转向了她,先望着她笑了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绿玉杖:
    “小姑娘!你是北派天笠门下弟子吧?”
    依梨华面色惊异地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的……你怎么知道?”
    老尼哈哈笑了两声,目光向一边的谭啸和雪雁扫了一眼,自语道:“我怎么知道?
    这话多妙!”
    她又回过头来,翻了一下眼皮:
    “太阳婆是你什么人?”
    依梨华睁大了眼睛,惊道:“那是我西里加!”
    老尼一展细眉哈哈笑道:“是了,西里加就是师父,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她把手中绿玉杖向外一丢:
    “拿去!这是你师父随身的玩意,大概是送给你了,是不是?”
    依梨华忙接了过来,满面喜容地道:“谢谢!”
    老尼这才含笑向晏小真望了望道:“你们应该是朋友,为什么打架呢?”
    晏小真仍在生着闷气,一句话也不说。依梨华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是她要找着我打……不过,老尼姑,我和她不是朋友。”
    谭啸在这老尼陡一现身,已猜出了来人是谁,不禁大吃一惊,愈发装作无可奈何似的,在一边看着。此时听依梨华竟脱口唤她老尼姑,不由差一点笑了出来,一方面却也为她担心,因为剑芒大师已是成名多年的武林前辈,那是不会受人轻侮的。
    晏小真本来微低着头,此时也不由一怔,那老尼先是皱了一下眉,遂又嘻嘻一笑:
    “小姑娘,你大概不是汉人吧?你师父太阳婆,对我也要礼让三分……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依梨华耸了一下眉毛,正要开口,却见谭啸微微对她摆了摆手,当时不由望着这老尼姑直翻眸子。此刻晏小真向老尼拜了一拜道:“尚未请教大师法号,弟子也好见礼!”
    老尼慈善地笑了笑道:“还是你有礼貌,走!带我见你父亲去,我是由千里以外来为他祝寿的。我是剑芒老尼。”
    晏小真不由惊喜道:“哦!原来是剑芒老前辈,我父亲天天都在念叨你老人家呢!
    白雀翁朱老前辈已经来了。”
    剑芒大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说,你快带我去吧!”
    她说着目光往旁边扫了一扫,却落在了谭啸身上,笑问晏小真道:“这是令兄么?”
    小真脸一红道:“不是……这是谭相公。”
    谭啸不得不忍着内心的气愤,勉强欠了欠身道:“大师!”
    剑芒那双锐利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转,立刻皱了一下眉,心中暗忖道:“咦!好熟的一张脸,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
    她含笑合掌道:“少施主不要客气,晏施主乃贫尼方外至交,故此贫尼托大了些,施主贵姓大名……”
    谭啸微微一笑:
    “晚生谭啸,在此忝任方案工作。”
    剑芒大师颔首笑了笑,她脑子里仍在追忆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可是一时却不易想出,当时欠身笑了笑,目光视向依梨华:
    “小姑娘,见了你师父,代我问候一声,我和她也是多年未见了。”
    依梨华点头道:“我知道!”
    老尼这才执起晏小真一只手,微笑道:“好孩子,我们走吧!你几岁了?”
    小真目光羞涩地瞟了谭啸一眼,害羞地道:“十九了……”
    这时,那边的雪雁,仍然插着腰看着依梨华,频频冷笑不已。依梨华嘟了一下嘴道:
    “你不要这么看我,我走还不行么?我是来看他的,要不然,哼!我才不来呢!”
    说到“他”字时,还用手指了谭啸一下,剑芒大师本来已和小真转身而去,闻言后,回头笑了笑,目光又在谭啸身上转了一转,才又拉着小真去了。
    依梨华隐隐听到,晏小真在说什么贼呀贼的,气得她往地上直跺脚。
    她看了谭啸一眼,又斜眼望着雪雁,故意装成笑脸道:“谭大哥!我先走了,过两天我还会来,我还要请你教我画画呢!”
    然后她望着气得脸发红的雪雁,格格一笑道:“怎么样,气死你!”
    她又用尖尖的手指,指了雪雁一下,咬着牙发狠地说:
    “你这个鬼丫头最坏,专门找我的茬儿,有一天,我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雪雁气得往前一纵,落在了她跟前。依梨华一挺腰道:“怎么样?”
    雪雁这丫头倒也真精,知道连小姐还不一定打得过她,自己一人,更是别想了。当时不由吃了一惊,马上退后了好几步。依梨华娇笑了一声,身形一拧,已腾身上了屋檐,又格格笑了两声,向着谭啸招了招手:
    “再见了!大哥!大哥……”
    说着一只手反插在腰上,在瓦面上扭了好几步,又回头睨着雪雁扮了个鬼脸。
    雪雁气得直想哭,跺了一下脚,大骂道:“不要脸,野丫头……我打死你……”
    说着猛然抖腕,把掌中铁莲子全数打了出去。依梨华正在扭腰作态,忽然吓得怪叫了一声,猛然纵身腾起,一路疾如电闪星驰般地翻了出去。
    雪雁那一掌铁莲子,叮叮咚咚全数打在了瓦面之上。因为用劲过大,大概打碎了不少瓦,哗啦啦直响,她一面还哭着骂道:“不要脸,有本事不要跑!”
    可是那哈萨克姑娘,早跑得没有影子了,雪雁愈想愈气,一时气得呜呜哭了起来。
    谭啸见依梨华在瓦上扭腰摆臀,那种天真之态,本忍不住好笑;可是这时见雪雁哭,又觉得不大忍心,当时上前劝道:“好了雪雁,别哭了,何必呢!”
    “何必!何必!”
    雪雁抬头看着他:
    “你明明相顾她,欺侮我,还当我不知道呢!我真不明白你,好好的相公,怎么会喜欢一个女贼,我们小姐哪点待你错了?你……谭相公,好没良心!”
    她说着捂着脸就跑了。谭啸不由一时愣在了当场,良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回到了自己房中。他的心情很是沉闷,并不是为着晏小真和依梨华给他带来的不安;而是剑芒老尼的来到,令他感到眼前的任务,似乎应该开始了。
    他目睹了这个老尼姑身手是那么的矫健,当她那奇异的眸子在自己身上转动时,谭啸真担心她锐利的目光,把自己的一切伪装都看穿。
    他紧紧地用手撑着头,闭上眼睛,内心痛苦地叫道:“爷爷!你为什么留下这么强大的仇敌,要我来为你报仇!在他们四人面前,我是多么的渺小!我又有什么能力,完成这个任务呢?啊!爷爷,您的仇,看来我是报不成了……”
    想到这里,这可怜的少年,眼泪连成一线,由他的手指缝里成串地滴了下来。忽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阵苍老的声音:
    “孩子!你能为我报仇的,只要你有决心……记住,最重要的是不可轻举妄动……”
    谭啸吓得由位子上跳了起来!那个响在脑子里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可是他案头上的灯光,在这一刹那,竟变成了绿色,那灯焰似较平日大了一倍还要多。
    谭啸虽有一身奇技,可是目睹着这种情形,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口中叫着:
    “哦……爷爷……爷爷……”
    “孩子……我来了……”
    那个声音又开始响了,谭啸听着那声音,直觉得全身毛骨悚然。
    他发觉案头那个灯芯,愈来变得愈大了,绿光莹莹,映得全室青蒙蒙的。
    谭啸只觉得双腿一软,扑通一下坐在了当地。
    “孙儿!别怕……爷爷来看你了……”
    “爷爷……”
    谭啸哑着嗓子叫道:“你有什么事,交待孙儿,你快说吧!”
    那苍老的声音,如同一只震动翅膀的蜜蜂,在他耳边继续响着:
    “好孩子!注视着那盏灯,爷爷就要出来了……”
    谭啸只觉得,这一刹那头脑几乎要涨开了,他目光本能地视向了灯芯!
    千真万确,他看见一颗大大的怪头,在绿色光圈的当中出现了。
    那是一个满布皱纹的苍老的人头,七孔满是鲜血。谭啸不由吓得大叫了一声。
    可是他张着嘴,却一点儿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他神情恍惚,就像是吃醉了酒似的。
    现在,他只能听见那个老人的声音了。
    “记住!”那个人头说,“你不可轻举妄动,眼前不是时候,速速迁地为上……
    速……速……否则大祸将临……”
    谭啸吸了一口冷气,口中“啊哟”了一声,身子由不住向前猛然一栽;正在这时,大风吹开了窗子,案上的灯光也随之熄灭,室内立刻一片黑暗。
    “哦……鬼……鬼……”
    谭啸由地上猛然爬起,大声地叫着。
    当他又听到了自己声音的时候,他才突然感到一切的恐怖都已过去了。
    他跑到窗前,只见一天星月,洒下了满地如银的光华,何曾有什么风!
    惊魂乍定的谭啸,长长吐了一口气。
    “哦!太不可思议了……太可怕了……”
    他回过头来,又喊道:“爷爷!爷爷!”
    他所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声音,不再有那个可怕的声音了。
    谭啸踉跄地走到了桌旁,又重新点上了灯,他用手摸了摸正出着冷汗的额头,暗忖道:“这不是个梦吧……啊!不!不!我并没有睡着呀!”
    他呆呆地又坐了下来,让头脑充分地冷静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道:“莫非我那可怜的爷爷,竟是死得这么惨么?莫非方才就是他的灵魂?”
    想到这里,他觉得眼睛有些酸酸地,不知何时,眼泪已流出来了。
    “那是什么意思呢?眼前不是时候……迁地为上?哦!爷爷你错了,我好容易来了,岂能这么就走!不!不!那是绝对不行的!”
    他怔怔地站了起来,跺了一下脚:
    “不行!我是不能轻易离开这里的,除非……”
    他痴痴地又坐了下来,方才那可怕的声音,令他回想起来不寒而栗,他疑惑地想道:
    “那只是一个幻觉吧?是的!是的!这个世界怎会有鬼呢?太不可能了!我绝不能因为只凭这个幻觉,就动摇了我来时的意志和勇气!”
    想到这里,他立刻振作了一下,仔细地盘算着那个复仇的计划。
    剑芒大师有一对深邃的眸子,锐利的目光,其实这些都不足为奇,最令人吃惊的是,这老尼姑的记忆力,几乎可说是过目不忘。
    当然这句话的意思,包括她对于一生之中所见过而需要记忆的任何一人,凡是一经这尼姑认识而放在脑中之后,哪怕十年二十年,甚或终身,都不会忘记的。
    她一面踽踽地随着晏小真行着,脑子里仍在努力地追忆着方才她所见过的那个少年的熟悉面孔。可是她所要捕捉的这张面孔,距离现今实在太远了;而且一个孩子长到成年,脸型五官上多少总是有些变化的,因此剑芒大师尽管搜索着桔肠,亦难以猜出一个结果来。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晏小真道:“那位谭相公,已经来了很久么?”
    晏小真不由脸一红,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到谭啸,她都会有这种感觉,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她讷讷道:“嗯!不太久,大概两个多月!”
    “才两个多月?”老尼皱了一下眉:
    “可是他并不是本地人呀!”
    晏小真心内暗暗奇怪,她不明白这老尼姑怎会这么去打听一个陌生的人,她看了大师一眼:
    “是的,他不是……”
    “那么,他的家也不在此了?”
    “大师,谭相公身世很可怜,他没有家……”小真回答着,谭啸昔日冻卧雪地的影子,不由自主地又浮上了她的眼帘,她叹了一声,继续说:
    “他是一个可怜的读书人,有一天冻倒在我们家门口,天上下着大雪……啊!大师,那时候他真可怜,已经快冻死了……”
    她忽然红着脸看了老尼一眼,尴尬地笑道:“大师!你不愿听这些吧?”
    “不!”剑芒摇了摇光头:
    “你说下去,谭相公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晏小真微笑了一下,耸了一下眉毛:
    “是的!他是一个才子,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能文能诗,只是……”
    她笑了笑:
    “只是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他再会武功,可就真是一个全才了!”
    剑芒笑了笑:
    “你父亲对他好么?”
    晏小真点头笑道:“怎么不好呢?只是谭相公在这里并不快乐!”
    “啊!那是为什么呢?”剑芒突然站住了脚问。
    晏小真心想:
    “真怪,我怎么会知道呢!”
    当时皱了一下眉道:“我不知道。”
    她看了眼前一下,用手一指前面那间亮着灯光的大厅道:“大师!我爹爹正和朱老前辈在里面说话呢,我去通禀一声吧!”
    剑芒呵呵一笑道:“不必通禀了,你领我进去就是了!”
    晏小真点了点头,领着她推门入内,厅内燃着一排十支明烛,天马行空晏星寒正和白雀翁面对面地坐着谈话,闻声一齐举目望来。剑芒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无量佛!”微笑道:“二位老友,还认得我这老尼姑么?哈!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晏、朱二老,不由惊喜地由位子上跳了起来。晏星寒慌张地跑过来,欠身道:“大师何时来的?怎不通知一声呢!未曾远迎,这太失礼了。”
    剑芒目光在他面上扫了一转,微笑道:“老朋友了,还客气什么?”
    她转向朱蚕手打问讯道:“朱施主也来了,幸会,幸会。”
    白雀翁朱蚕嘻嘻一笑:
    “老尼姑还是当年老样子,一点也不显老,我可是老多了!”
    晏星寒微笑道:“大师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快请坐吧!还未用过晚膳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扭头对晏小真道:“你快去关照一声,为大师备素斋一份。”
    剑芒摇手笑道:“不用!不用!我早已经吃过了。”
    她说着遂大步进入厅内,忽然她觉得眼前一亮,目光立刻被墙上的壁画吸住了,她吸了一口气,赞美道:“啊!太妙了!太妙了!晏施主,这壁画画得太好了!但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晏星寒欣慰地一笑,看了朱蚕一眼道:“你们倒都有同爱。哈!这人待明日再为大师引见吧!”
    晏小真却小声道:“大师,这画就是方才那位谭相公画的。”
    剑芒老尼口中啊了一声,当时走至壁边,细细地观赏着,赞不绝口。晏星寒奇道:
    “怎么,大师已经见过谭相公了?”
    剑芒回头颔首笑道:“贫尼来时,在前院已经见过了。哦!真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智。”
    晏星寒不由微笑道:“这孩子还能写一手好字,的确是一个人才。”
    剑芒微笑着坐下身来,下人献上了香茗,她捧起来呷了一口,用那双深邃的眸子,看着二位老朋友,感慨地叹了一声:
    “二位施主一向可好?我们快二十年没见了,若非晏施主投帖相邀,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呢!唉!时间太快了。”
    晏星寒搓手笑道:“老夫贱辰,本不敢劳动几位老友大驾,只是想借此机会,与老朋友们握聚一番,互道别后经过,再者……”
    他笑了笑,又说:
    “此处虽地处偏僻,却清静安宁,如老朋友们高兴,寒舍倒有静室数间,亦可作长时居住,故人话旧未始不可大慰生平。”
    剑芒垂眸微笑道:“如此岂不太打扰了?”
    忽然,她那双半垂的眸子,猛然一翻,目视窗外道:“窗外哪位朋友?”
    晏星寒、朱蚕同吃一惊,双双按几腾身,往窗前一落,却见月色下,谭啸正背手吟哦,他口中低低念着: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夜风飘起他那袭湖青色的直掇,看来真是不胜单寒,言中更不胜唏嘘。
    晏星寒看了朱蚕一眼,微微一笑。可是,朱蚕小眼睛里却充满着疑惑之色,骨碌碌地转着。
    晏星寒出声招呼道:“谭相公还没睡么?”
    谭啸作惊觉状,回身一怔,欠身道:“今晚夜色很好,晚生不觉信步至此,却打扰东翁了。”
    晏星寒呵呵一笑:
    “相公何妨进来一谈,剑芒大师也在坐。”
    谭啸微笑道:“不敢!晚生不便打扰。”
    说着遂转身自去。晏星寒看着他微微一笑,才一回头,却见剑芒大师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这老尼姑一双眸子,正惊奇地看着谭啸背影,神色仓惶地道:“哦!这相公好一身轻功。”
    晏星寒不由一怔道:“大师为何作此说?他……他……只是一个读书人啊!”
    朱蚕不禁冷冷一笑:
    “如何?老晏,你是看走眼了……此子大不简单!”
    晏星寒不禁面色突变。这时剑芒大师单手微提灰衣,纵身上了窗台,抬头往上一看,伸二指摸了摸窗框上一支极细的支栏,口中笑了笑:
    “这就是了!”
    说着飘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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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星寒打了一个寒颤,他退后了一步:
    “大师的意思……”
    剑芒大师嘻嘻一笑:
    “谭相公是一个身负奇技之人,这是很明显的,老朋友你受骗了!”
    她微笑着,指了一下那窗上的横栏:
    “请看!方才他就是在这支横栏上栖身的,他有惊人的轻功,这是断断不会错的!”
    晏星寒大梦乍醒似地张大了嘴:
    “哦……哦……不可能吧?”
    剑芒微微笑了笑,温和地看着晏星寒道:“方才我已看出了此子不凡之处,现在果然不错,他实在已引起了我的兴趣。来,把他的情形讲出来听听吧!他为什么要这么伪装自己呢?”
    天马行空晏星寒不由神色陡变,他看了睁着大眼睛的女儿一眼,挥手道:“小真!
    你先出去,我有事与你两位前辈商量。”
    晏小真带着疑惑的神色,低低地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晏星寒待她去后,把门关上,背过身来,面色一片铁青。
    剑芒皱了一下眉:
    “怎么回事?你何至于如此严肃?”
    晏星寒走到二人近前,紧张地低声道:“莫非这孩子是铜冠叟……”
    才说到此,就见剑芒面色一阵苍白,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来,她张大了眸子,讷讷道:“啊……是了……是了,一点不错。”
    她口中念了一声佛,又道:
    “这一笔冤仇,果然应在了今日!”
    白雀翁耸动了一下眉毛:
    “大师认为他就是……”
    “不错!他正是那个孩子,贫尼第一眼就看出了有些面熟。晏施主如此一提,一切就像天上星月一样明亮清楚了……阿弥陀佛……这笔血恨要到何日方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晏星寒十指紧紧地互握着,发出了一阵喀喀骨响,冷笑了一声:
    “这才是上天有路他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也怪不得我们要斩草除根了!”
    白雀翁嘻嘻一笑,翻了一下三角眼:
    “大师,这话怎么说呢?想当年我和裘道友,早已料到有此一日,所以才主张斩草除根,是你二人百般阻挠,立意放虎归山,嘿嘿……至今可又如何解说?”
    剑芒和晏星寒都不由面色一红,那老尼姑笑了一下,伸手摇了摇道:“且慢动怒,容贫尼再仔细想想那孩子面容,或许不是也未可知。”
    可知晏星寒却叹息了一声:
    “大师不必再苦思了,这孩子正是罗化后人,一点也不会错了!”
    剑芒大师怔了一下:
    “你有何凭证?”
    晏星寒紧紧握拳,讷讷道:“他言词之间,时时透露出他有杀祖之仇,只是他把他祖父说成一个乡农,是为争水田而死,唉!唉!我当时竟这么笨,会没有想出来。”
    朱蚕目射凶光道:“这更不会错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能再插翅飞逃!”
    他站起身子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要亲手去把他除了。”
    剑芒微微一笑,摆了一下手道:“朱施主请坐,你还是遇事过急的老脾气。”
    朱蚕一翻小眼不悦道:“大师,事不宜迟,一旦被他发觉,那可就讨厌了。”
    剑芒冷目一扫,唇角带着不屑道:“我们怕的是不知其底细,既然知道了,这事可就好办了。让我等再从长计议,须知凡事欲速则不达。”
    晏星寒点头道:“大师之言极是。朱兄稍安毋躁,先坐下吧!好在敌明我暗,这一次他是再也逃不开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一面搓着双掌,恨声道:“好大胆的小子……你真是吃了熊心豹胆了!”
    白雀翁朱蚕坐下身来,显得很不安宁。老尼耸了一下银眉:
    “可怕的倒不是此子,而是那个胆敢传他功夫之人,才是我等劲敌。”
    她翻了一下眸子,冷笑道:“晏施主,你忘了你在那孩子内衣上留下的字了?”
    晏星寒怔了一下,讷讷道:“是的!是的!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白雀翁朱蚕咬牙切齿道:“天下还真有这种硬骨头的人,我们有盲在先,对于此人却不得不依言而行了。”
    剑芒大师冷冷一笑道:“所以贫尼才劝你稍安毋躁。”
    晏星寒怅然道:“那么大师的意思是……”
    剑芒脸上飘过一层微笑,目光炯炯道:“此子能乔装卖痴潜入此宅,定也安有深心,所幸我等窥破先机,否则敌暗我明,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今之计,贫尼以为……”
    她说着目光向窗外一转,白雀翁一按桌沿,已如怪鸟似地落在了窗前,向外顾视了一番,回头道:“大师放心说吧!没有人。”
    剑芒大师含笑点了点头,她说:
    “一待我等察明此子真是那罗化后人,说不得……”
    她说着两手互握着,那原本很慈祥的脸上,浮上了一层阴霾:
    “唉!说不得只有狠心对付他了,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把这孽障除了……”
    说到此,微微冷笑一声。晏星寒点了点头,微带疑惑地问道;“可是他师父是谁,我们却不知道。”
    剑芒目光扫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声:
    “施主此言差矣!此子一除,其师自来。”
    朱、晏二老仍带着三分不解,剑芒嘻嘻一笑道:“还不懂么?他死之后,我等可散布消息,说其已被擒遭囚,那时他师父如闻消息,不会不来。只要来了,以我四人之力对付他,定不令其脱逃手中,那时,何愁大患不除?”
    白雀翁朱蚕小三角眼一翻,笑道:“好计!好计!我看事不宜迟,现在就下手吧!”
    晏星寒叹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急?你不知道凡事欲速则不达么!一次不成,打草惊蛇,再想下手,可就不容易了!”
    白雀翁冷笑了一声:
    “他一个毛孩子还有什么难对付的?我们三个人要是连他也除不了,干脆也就别活了!”
    剑芒连连摇头,微笑道:“朱施主,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只看他能潜伏此宅数月,在咫尺间瞒过晏老友耳目,只此一点,岂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这事情不可草率,有了安排,除他不难!”
    朱蚕失意地坐了下来道:“我看你们真是小题大作,一个毛孩子也值得大费周章?”
    剑芒只淡淡一笑,不再去理他,晏星寒在一边低头盘算着心事。
    客厅里顿时显得十分静寂。
    晏星寒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
    “我看这事情,就定在明晚下手吧!那时裘道长可能也来了!”
    朱蚕附和道:“对!先用酒灌醉他!”
    晏星寒摇头道:“他是滴酒不沾的。”
    说到这里,他不禁突然想到了谭啸为什么不喝酒的原因,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剑芒大师点了点头:
    “好!就定在明天,为免惊俗骇众,还是晚上下手为妥。倘使我佛有知,他会不会宽恕我这个出家人的阴损呢?”
    正在这时,厅外有了声音,晏星寒站起来,去开了门,来人是府内的仆人高升,他向晏星寒行礼道:“禀老先生,门外有一老道士求见!”
    晏星寒不由大喜道:“快请!”
    剑芒大师和朱蚕都站了起来,三人一齐步出了客厅,向厅外行去,待走出前院时,已见那高大的红衣上人,正自穿廊踏步而来。
    他仍然穿着一件血红的大肥道袍,面上的虬须就像海狗似的倒卷着,可已是全都白了,眉毛就像两团棉花球似的,猛然一看,倒真不容易认出他了。
    他右肩上斜背着一个长形布袋,大概有随身衣物,露出一个剑柄,显得满面风尘之色,晏星寒老远就叫唤道:“是裘道兄么?”
    红衣上人怔了一下,向前看了看,才看出三个老朋友全到了,当时声如洪钟似地大笑了一声道:“是老晏么?哈!好家伙,你们全来了。”
    说着连忙大步上前,和晏星寒紧紧地握手。这时白雀翁朱蚕也赶上了两步,和裘海粟紧紧握手寒暄不已。剑芒太师在一边手打问讯道:“道兄别后可好?”
    裘海粟慌忙还礼道:“多谢大师关怀,贫道这多年来,倒也一切粗安,老健不死。”
    他边说着边自大笑,目光在晏星寒身上转着,用很羡慕的语气道:“老晏!你倒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点也不显老。”
    说着目光又瞟着朱蚕道:“朱矮子可老多了!”
    晏星寒呵呵一笑:
    “你也不怎么显老呀!来!老朋友,你们进里面谈去!”
    朱蚕嘻嘻一笑,缩了一下肩膀:
    “等会儿还有好消息告诉你,保险叫你舒服!”
    红衣上人呵呵一笑,看着他道:“真的?什么好消息?”
    晏星寒苦笑道:“听他胡说,什么好消息!走!我们到里面谈去!”
    红衣上人由每个人神色上,似乎体会出一种莫名的伤愁,他心中不由十分惊奇,只是才一见面,也不好问,当时随着三人进入了大厅。
    这老道永远是一副不在乎的劲儿,吊儿郎当的,笑道:“喝!还是老晏行,这么大的家当都置起来了,我那红衣观的观门破了都没钱修!”
    晏星寒微笑道:“别说笑话了,凭你裘海粟,想要钱,多少钱没有,到这里来叫什么穷?又没人要向你借钱!”
    红衣上人大叫道:“厉害!厉害!晏胡子这张嘴还是不减当年!”
    说着就随三人进了客厅,一进门,他立刻就被壁上的五彩壁画惊得怔住了,口中连连叫道:“哟!好家伙,这是谁画的?”
    白雀翁缩头一笑,看着晏星寒:
    “那话儿来了!”_
    晏星寒本来遇此情形,乐此不疲,可是此刻闻听人家这么赞许,反倒脸色一红,讪讪笑道:“你先不要问,一会儿就知道了。”
    红衣上人目光向剑芒一扫,却见大师正自闭目念着:“孽缘!孽缘!”
    他再一看白雀翁朱蚕正对着他频频苦笑不已。裘海粟立刻发觉到事情不妙,不由怔怔地道:“喂!晏胡子,后天可就是你八十大寿的日子了,你怎么不大带劲似的!到底有什么事?你们都怎么啦?”
    说着睁大了眼睛,在各人脸上望着。天马行空晏星寒淡然一笑:
    “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在小弟贱辰之日,有些事未免扫兴而已。”
    裘海粟翻了一下眼皮急道:“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不说呢?”
    这时剑芒大师在一边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这事情是贫尼当年一念之仁留下的结果,裘道兄听后尚请不要动怒。好在如今补救,并不为迟,唉……”
    裘海粟疑惑地笑道:“这更令贫道不解了,大师何出此言?”
    晏星寒知道事情不能瞒他,当时长叹了一声:
    “道兄!你可知罗化的孙子如今找上门来了么?”
    这一句话,就如同一根针似的,猛刺了裘海粟一下,他不由动了一下身子,口中“哦”了一声,一时目如铜铃似地瞪着晏星寒,脸色一片铁青。
    多少年来,他对这件事一直没有放下过心,总觉得当年事情处置得不大妥当,想不到今日竟成了事实。他讷讷问道:“这是真的?找上……来了?”
    白雀翁冷笑了一声道:“那还假得了!”
    裘海粟桀桀一笑道:“好得很!叫他来吧,他现在在哪里?”
    朱蚕尖声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要慌,早晚你就能见着他,你不找他,他还要找你呢!”
    裘海粟翻了一下眼皮:
    “矮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近在眼前,莫非他在肃州?”
    朱蚕嘻嘻一笑道:“要是在肃州也就不叫近了。老实告诉你吧,那小子就在晏老哥的家里!”
    裘海粟张了一下嘴:
    “开什么玩笑!”
    朱蚕矮小的身子,由位子上一跳而下:
    “谁给你开玩笑?这是真的!你看这墙上的画,都是他画的。他不但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长得俊,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学问也好!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小冤家!”
    红衣上人皱了一下眉:
    “你说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他怎么会……”
    朱蚕龇牙一笑道:“你当然不懂,任谁谁也不懂!”
    裘海粟没头没脑地听得直翻白眼,晏星寒这才一五一十把谭啸如何倒卧雪地,自己如何试探,进了府内之后,表现如何,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非但红衣上人裘海粟听得暗自惊心,就是先来的朱蚕和剑芒大师二人,也不禁听得直如大梦初醒,纷纷点首叹息不已。晏星寒说完了经过,望着裘海粟冷笑道:“我们已商量好了,明日午夜下手,道兄之意如何?”
    红衣上人哈哈笑了两声:
    “这事情我早就料到了,却想不到此子有这么大胆子,既是他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晏老哥,你和大师再没有什么意见了吧?要是当初……”
    朱蚕一摆手:
    “过去的都别提了,先顾眼前要紧,要依着我,不如现在就下手,免得夜长梦多,心里疙瘩。”
    红衣上人一向是大牛脾气,可是这一次倒能平下心来。他皱了一下眉,徐徐道:
    “可能错了也说不定,我总想这小子没有这么大胆子。”
    剑芒点首道:“道兄之言,贫尼甚以为是,这事情还是留待明日细细看他一看再做决定较好!”
    裘海粟点头附和,白雀翁朱蚕却冷笑道:“你们死了这条心吧!我保险你们当面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孩子真有股子装劲!”
    红衣上人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晏兄,此子在何处?我们何不现在就去一趟,看看此子真面目。”
    白雀翁点头道:“对!看看他在房子里干些什么,要是验明正身,就下手把他除了岂不是好?”
    晏星寒目视剑芒,似乎想看看她有何见解。这位沙门中动了“杀”念的老尼,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浅笑,目光看着白雀翁,徐徐道:“朱施主,你不要把此子看得太不中用了,他既擅摄精敛锐,内功定有非常的造诣。我们不可草率行事,要事先有一个详细的布置策划才好下手,否则一击不成,后患无穷!”
    裘海粟赞同道:“大师所言极是,那么我们就定于明夜动手好了。总之,决不能叫他溜了!”
    晏星寒星目半睁,阴森森地一笑,点了点头道:“这事情我已想过了,事情因我而起,自然由我来了结。下手的任务就由我来负责好了,三位俱是远道而来,现在请休息吧!宅内已为各位备有住处,午夜之后,俟三位用功完毕,老夫再趋前造访,商讨明夜对策。总之,绝不能因为他的突然介入,而败坏了我们的兴头。来!各位老朋友,请随我来。”
    三人听他这么一说,知道此老一向是心思深秘,他既如此说,定然胸有城府,俱都把这事搁置一边,相继含笑而起。
    天马行空晏星寒带着三人,步出客厅,穿过一条窄廊所通的月亮洞门,来至一梅花园内,园内有精致厢房一排,另有一朱漆六柱小亭,置梅树之中。亭边六角,各悬一面大红纸糊就的风灯,被夜风吹得晃来晃去,照得这附近光亮十分。北地酷寒,百十株老梅多已盛开,红白相间,累累蓓蕾,给这萧条的小院,带来了无上的高雅气氛。
    风尘仆仆的三位老人,乍看见如此情景,禁不住都同声夸赞了起来。
    晏星寒手指那排厢房道:“我暂陪三位居住于此,三位老友,你们可喜欢这地方么?”
    剑芒大师连连抚掌道:“太好了!太好了!”
    白雀翁朱蚕却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那些梅花道:“唔!白的我知道是梅花,红的是桃花吧?”
    晏星寒笑道:“红的也是梅花,只是红梅较珍贵,本不易植,故市上多以桃花充数,非内行人不易看出!”
    朱蚕脸色微红地笑道:“我是老粗,不懂得赏花;不过,我总觉得桃花、梅花都差不多,白梅、红梅也一样!”
    晏星寒道:“兄弟!你又错了,白梅和红梅也有分别的,白梅较瘦,蕊长;红梅较肥,蕊短,这几株红梅,是我好不容易托人弄来的。你如果喜欢,走的时候可带两株小梅回去栽栽!”
    朱蚕摇头笑道:“那可犯不着,一路上弄两棵树多别扭呀!”
    二人说笑时,剑芒老尼同红衣上人散步于花丛之中,互相指评欣赏着走了过来。裘海粟呵呵笑道:“晏胡子清福不浅,能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养老送终也不错,等我回去以后,也把道观搬到这里来……”
    晏星寒笑了笑道:“欢迎之至,来!老朋友,请看看我为你们准备的住处如意否?”
    说着引导三人至那一排厢房之中。一共是五间净室,每室之内都有一几一案,一张红木床和一个大大的蒲团,地上都铺着五色斑斓的西藏地毡。几上古瓶内插着白梅、红梅,阵阵清郁,令人神清气爽;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清白光华;雕花的窗格两边,杏黄色带穗子的窗帘,半拢半垂着,一派静雅,予人一种安适感觉。
    红衣上人裘海粟不由笑道:“有了这地方,我真不想回去了……唉!老晏,我们之中,你顶会享受,羡慕!羡慕!”
    晏星寒微笑答道:“我特地准备好,就是招待你们的,你们如喜欢,就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我天天陪着你们好不好?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欢聚的日子实在也不多了!”
    说着遂唤了两声司琴,就见由一边一间小房里,跑过来一个十六七的小僮,笑道:
    “老先生,客人来了么?”
    晏星寒指着三人道:“这不都来了?我叫你准备的点心和茶,都备好了没有?”
    司琴朝着三人弯腰行了一礼,一面笑道:“都备好了,老先生,你看我剪插的梅花好不好?”
    白雀翁嘻嘻笑道:“好极了!你几岁了?”
    司琴弯腰说:
    “我十五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着朱蚕,好像暗奇他那矮小的身材,神情想笑又不敢笑,样子十分滑稽。朱蚕立刻发现了,不由一翻小眼道:“是笑我矮是不是?”
    司琴红着脸摇头道:“不……不是……道爷!”
    朱蚕哼了一声,引得三人都笑了,那僮子也不禁低着头笑了。晏星寒笑道:“不要淘气,小心道爷揍你!你下去吧!把点心送上来。”
    司琴弯腰道:“要不要弄火?”
    晏星寒摇头道:“不用!我们都不怕冷,快献茶来!”
    司琴鞠了一个躬,正要下去,剑芒大师含笑道:“小施主,我要松子茶有没有?”
    司琴连道:“有、有!”
    红衣上人哈哈一笑:“我要菊花茶!”
    司琴又答了声是,方转过身来,朱蚕的左嗓门尖声道:“我要普洱茶,滇南的!”
    司琴回过身来翻着眼皮,讷讷道:“什么普洱茶?”
    晏星寒笑向朱蚕道:“抱歉,这种茶没有,你再换一种吧!”
    朱蚕脸色一红道:“那么杭州龙井总有吧?”
    晏星寒方点头微笑。司琴却笑道:“正好没有,道爷一定要喝的话,我可以骑马到镇上张回回铺子里买去!”
    朱蚕摆手道:“算了,算了……你随便泡就是了!”
    司琴嘻嘻一笑道:“那么我给道爷沏一杯四川来的砖茶吧!”
    众人都不由笑了。朱蚕一翻小眼,晏星寒挥手笑道:“去!去!给道爷沏一杯铁观音去吧!”
    司琴这才笑着出去。白雀翁叹了一声道:“人长得矮,到处都吃亏,你看他就不敢与你们闹!”
    红衣上人不由笑道:“你倒真有闲心,不瞒各位说,我自从听说那孩子来了,心里可一直没有松下过,明天晚上一个拾掇不下来,后果不堪设想。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要是安心想报仇,往后可够讨厌的呢!”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
    “裘道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明晚此时,就在这小院之中,我定叫他血溅梅园!”
    这种杀人的勾当,他们四个近二十年来,可都生疏了,晏星寒这一句血溅梅园,不禁令各人都打了一个寒颤,剑芒大师不禁连连念着佛号。
    晏星寒闪亮的眸子,看了三人一眼,微微一笑道:“这梅园四面皆有高墙,素日没有兄弟关照,宅中不许任何人出入,所以这里下手最好,不愁消息外泄。”
    这时司琴托着茶盘,由廊下过来,晏星寒把话停住,等献好茶退下,他才继续道:
    “到时,我只以赏梅为由,诱他来此,即可合力对付他。三位只在侧防他越墙逃避,兄弟一人,已足够索他性命,不愁他插翅飞逃!”
    裘海粟哼了一声道:“好!就这么办吧!我们四人要是连一个孩子也除不了,那才叫笑话呢!”
    白雀翁呷了一口茶,皱着眉毛道:“他要是不来呢?”
    晏星寒微笑摇头道:“不会,以赏梅为由,他不会不来。”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你们远道而来,我不打扰你们了,等一会儿司琴送点心来,各位如需别物只管吩咐他就是了。”
    说着即回到隔壁一室。白雀翁和红衣上人,也各自归到另一房中。短暂的几句话,似乎已经决定了那个可怜孩子的命运,看来谭啸真是凶多吉少了。
    心猿意马的谭啸,这两天显然感到有些不安,那是一种大难将临的预兆,尤其是今天——红衣上人裘海粟来到的次日。
    晚饭之后的谭啸,怀着满腔的忧怨,在书房内来回踱着,内心的莫名惶恐,更令他益形烦躁。他走到窗前,看着沉沉的夜幕,心中暗暗想道:“我的仇人都来齐了,该是我下手的时候了,我应该怎样对付他们呢?”
    他记得临走时,师父对自己的诫言,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确是如此,他自问敌人之中,任何一人,都非自己所能对付,更何况四人合力了。自己要想一个办法,分散他们,离间他们,叫他们自相火拼,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条计策啊!想到此,他不禁又发愣,昨日和那老尼见面时,对方那双深锐的眸子,在自己脸上扫视时,那种搜索的神色,似乎已在疑心自己的身份了。
    “唉!这四个人之中,真是没有一个容易对付的,那红衣上人更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不禁剑眉微皱,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方转过身来,却听见门外传来晏小真的声音:
    “谭大哥在么?”
    谭啸赶忙去开了门,欠身谦让道:“姑娘请进!”
    晏小真神色黯然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黑色衣裙,脸色很苍白,秀发微嫌蓬松。
    进门之后,一双光亮的眸子注定着谭啸,满面惊疑之色,讷讷道:“大哥……大哥……
    你……”
    谭啸怔道:“姑娘有何吩咐?”
    晏小真脱口道:“你原来会武功啊!”
    谭啸不由大吃一惊,神色一变:
    “姑娘你说的什么?我……不懂!”
    晏小真见他如此失态,更知所料不差,只是当面又恐羞恼了他,遂不再逼问,只叹了一声道:“大哥!你能把你真实的来意告诉我么?”
    谭啸一笑:
    “姑娘今夜是怎么了?怎会有此一问呢?”
    晏小真目光转向地面,伤感地道:“我知道你是不会把实话告诉我的,可是我却不忍心看着你……看着你……”
    谭啸内心怦怦跳着,表面仍带着微笑:
    “看着我如何?哈!姑娘,你太多心了!”
    小真叹息了一声,抬起了头,苦笑道:“但愿是我多心,否则……”
    她匆匆顾视了一下左右,进一步道:“大哥!今夜你答应我,不要……”
    才说到此,却听见门外一小僮的口音道:“谭相公在里面么?”
    谭啸不由一怔,小真更是神色大变,她口中“啊”了一声,忙后退了一步,站在壁角。谭啸转身去开了门,见是府内书僮司琴,不由笑道:“司琴!有什么事么?”
    司琴请了个安,笑嘻嘻道:“老先生在梅园之中,请相公前去赏梅,那几株红梅都已开了!”
    谭啸窘笑了笑道:“哦!可是现在是夜里,怎看得见呢?”
    司琴笑道:“梅园之中,已加了十几盏灯笼,看来更是美,老先生还说请相公带着纸笔,要请相公画几枝梅花呢!”
    谭啸不由笑着点了点头:
    “好!请你回去,我马上来。”
    司琴鞠了一躬道:“小的领相公一块去吧!老先生交待的。”
    谭啸想了想,点头道好,遂道:“那么你在门口等一等吧,我换件衣服,拿了东西就来。”
    司琴道了声“是”,退身而出。谭啸心中动了动,暗忖:
    “我正好借此机会,摸一摸他们的底。”
    想着走进房内,小真忽地迎面走来,她脸色更苍白了:
    “是爹爹请你么?”
    谭啸微微一笑:
    “在梅园,唤我去赏梅画画,令尊真雅人也!”
    小真不由抖籁籁地道:“大哥……你去么?”
    谭啸心内虽有些不解,可仍没想到其他,当时淡然一笑道:“怎么不去呢!姑娘,你有事么?”
    小真苦笑着摇了摇头,当时唇角微颤,似有话要说,却又不便说的样子。
    谭啸转过身来,在桌子上收拾着画笔纸张,忽然他发现上次小真所画的那张梅花,一半展开在抽屉里,不由抽出一看,脸不由红了红,回头道:“谢谢姑娘赏赐!”
    小真不由面上更是讪汕,她笑了笑,急把头低下了,原来那张画,本为小真撕成了两片,经谭啸贴补好后,另题了一首诗在其上,遂搁在画瓶之中。此刻却在抽屉中发现;而且上下款题着:
    谭啸大哥法家雅正
    晏小真敬赠
    谭啸羞于自己诗中心意已为对方看破,更不敢在此多留,匆匆卷好了画,转身一揖道:“姑娘如想作画,请随意留此,令尊见召,我这就要去了。”
    说着匆匆向室外行去。曼小真不由颤抖地唤道:“大哥……”
    谭啸已行至门口,又回过身来,却见晏小真秀眉浅颦地走前几步,她手中拿着那赠予自己的梅画,苦笑道:“大哥把这个带在身边,不要为人看见了!”
    谭啸接过插入袖中。小真忽然秀眉一扬,抬起了头,苦笑道:“梅园之中四面高墙,唯独假山石后有窄门,直通后面桑园……大哥!你去吧!”
    谭啸不明不白地点了点头,含笑道:“姑娘不去赏梅么?”
    晏小真轻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不去……”
    这时门外的司琴叫道:“相公换好了衣服没有?快点呀!”
    谭啸答应道:“来了!来了!”
    遂朝着晏小真欠身揖了揖,转身出门而去。晏小真呆若木鸡似地望着他的背影,口中讷讷道:
    “只怕你这一去,再想出来是不容易了……”
    想着她匆匆夺门而出,亡命似地直向桑园奔去,在那里,可由半堵矮墙内,隐隐偷窥梅园的一切情形。
    谭啸随着司琴一路走着,想到了小真方才的举动,不由暗暗生疑,忽然他心中一动,忖道:“莫非那晏星寒等,已经看出我本来的身份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顿时停步不前。司琴不由好奇地望着他,眨着瞳子问:“相公是忘了东西吧?”
    谭啸没有回话,心中不禁又想到,自己太多疑了,试想昨夜他还亲热地向自己打招呼呢!怎会于一夜之间,就有所改变呢?再说自己一向谨慎,掩藏锋芒,他绝不可能看出什么来!
    这么想着,不由又随着司琴继续前行,一面笑问道:“老先生另外还请有什么人么?”
    司琴笑道:“一个矮老头、一个老尼姑,还有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老道。相公!这几个怪人,都是哪来的呀?”
    谭啸暗惊道:“是了,那红衣上人也来了,今夜,我要好好观察他们一番。”
    想着遂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大概都是老先生早年的朋友吧!”
    司琴皱着眉道:“那个矮老头子最难侍候,夜里还要打水给他洗脚,他喝茶热一点不行,冷一点也不行,又要茶泡开,还又不许水太烫。相公,你看那个老头子不是成心找我麻烦么?可是老先生倒很听他话,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今天早上就为他要喝真正杭州龙井,竟让我骑马给他现买去。”
    谭啸微微一笑道:“小孩子跑跑腿有什么关系?”
    司琴嘴里仍自一个劲咕哝着。说话之间,已到了梅园,谭啸见正面砌有一堵高墙,一个月亮洞门开在正中,上面刻着“梅园”两个篆字,一条圆石头铺成的婉蜒小道,由洞门直伸了进去,无限风光,映入眼帘,那羊肠小石道婉蜒深入,道边每二十步左右,插有一个圆团团的灯笼,照着园内盛开的梅花,乍看起来,真有点置身仙境之感。
    谭啸爱梅成癖,此刻见状,一时几乎得意忘形,脱口赞了声:
    “好美的梅花!”
    司琴率先跨入洞门,招手道:“相公请进!”
    谭啸迈步入内,这才看清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直通到一个六角小亭,亭边悬着四盏红纸灯笼,随风摇来摇去,景致更是迷人。
    司琴指着小亭道:“他们都在亭子里呢!”
    谭啸点了点头,遂加快了脚步,远远见亭中似置有酒菜,晏星寒正陪着白雀翁朱蚕和剑芒大师,及一个高大的红衣道人,在亭边谈着话。
    谭啸远远道:“有劳东翁久候,晚生来迟了!”
    晏星寒这才发现他来了,哈哈大笑道:“谭相公才来呀!快快!快来!”
    谭啸加快足步,行抵亭边,对着晏星寒及剑芒、朱蚕等弯腰一揖道:“晚生谭啸,给各位请安。”
    白雀翁嘻笑道:“啊哟!谭相公不要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快清起来吧!”
    谭啸含笑上了亭子,此时司琴尚侍立一边,晏星寒忽然怔了一下,咳了声道:“司琴,这里没事,你可以退下去了,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呆上一夜呢!”
    司琴弯腰道了声“是”,转身离去。晏星寒回头对谭啸一笑道:“相公请稍候,容老夫把门关上,以免别的人贸然而入,破坏了雅兴。”
    谭啸微笑欠身道:“东翁请自便。”
    晏星寒遂自去,谭啸这时才看清了那红衣上人的真面目,不由含笑欠身道:“这位道长法号是……”
    红衣上人声如洪钟似地大笑了一声:
    “谭相公,贫道姓裘名海粟,道号红衣上人,对于谭相公大名已是久仰了!”
    他慢慢走过来,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谭啸,又哈哈笑了几声:
    “相公画得一手好丹青,贫道真是拜服不尽,故此才请求晏老哥务必邀请相公一见。”
    谭啸见这道人说话时,一双眸子闪闪生威,再衬上他那半截铁塔似的伟岸身材,看来真有些怕人。当时淡然哂道:“道长夸赞了,其实晚生只是随意涂鸦,哪里有什么深奥功夫?倒令道长见笑了!”
    红衣上人目光迟迟地在这少年身上转着,暗暗惊赞着,这少年好一副丰神秀质!不由一时默默地呆住了。剑芒大师走近一步,微微叹息道:“适才听晏老友谈起,原来少施主身世甚为悲惨,贫尼不胜悲感!贫尼佛门中人还要奉劝一句:凡事自有天定,不可人力强为之。相公,你以贫尼之言为意么?”
    谭啸不由脸色一红,他目光很快地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才黯然地苦笑了笑:
    “大师有所不知,灭祖之仇不共戴天,晚生只要有三分气在,此仇务必雪报的。大师,晚生谢谢你的好意相劝了!”
    剑芒大师不由面色一沉,目光很快地在朱、裘二人身上转了一转,朱蚕面上微微带出了一丝冷笑,可是这丝冷笑很快就消失了。
    他抖了一下长仅及膝的短袄,嘻嘻一笑道:“相公乃文质彬彬之人,想报仇谈何容易?”
    谭啸冷笑了一声,全身热血为之沸腾,面对着这三个杀祖大仇家,他实在很难再保持镇定了。他脸色极为难看地苦笑道:“今日为晏老先生暖寿,晚生家门不幸,还是不提的好,否则……”
    他觉得全身打了一个冷战,忽然身后冷笑了一声:
    “谭相公,你也太会藏拙了!”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猛一转身,不知何时,晏星寒已进得亭中。只见他此刻脸色极为难看,一双瞳子,更是凶光毕现,一扫他素日神色。
    谭啸一时尚不明他言中之意,窘笑道:“东翁何出此言?”
    晏星寒上前几步,呵呵大笑了两声:
    “谭相公!俗话说,光棍眼中揉不进沙子,老弟你装得虽像,可是到头来仍露了马脚!”
    谭啸不由打了一个冷战,手中画笔落地,他装着不经意地弯腰把笔拾了起来。这一霎时,他似乎已预感到一种大难来临的前兆!
    “谭相公!你的仇人,现在可都在你的眼前了,你还不下手对付么?”
    谭啸后退了一步,尴尬地笑道:“东翁何必开玩笑,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晏星寒哼了一声:
    “是的!谭相公,你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说到此,这老人头上青筋毕现,猛地厉喝了声:
    “说实话,罗化是你什么人?”
    红衣上人裘海粟嘿嘿一笑道:“老哥哥,这还用得着问么?”
    谭啸心中不由大吃一惊,后退了两步。可是,白雀翁朱蚕那矮小的身子,却如一只怪鸟似的,腾身而起,正落在了谭啸身后丈许以外。
    谭啸往左跑了两步,红衣上人比他更快地飘出亭外,哈哈大笑道:“谭相公,当年我们手下留情,今夜却不会再留情了!”
    谭啸倏地转身,那素衣的剑芒老尼,正自双手合十,面对而立,口中讷讷道:“少施主,今夜就是你解脱的日子,不必再妄想逃跑。”
    谭啸面色一阵惨白,口中“哦”了一声,一直退到一根亭柱旁边,喃喃道:“你……
    你们原来都知道了?”
    晏星寒狰狞地笑了一声,进退了一步:
    “这么说,你承认了?”
    谭啸心中暗暗叫道:“此番休矣……”他挺了一下腰,朗声道:“不错,我正是十八年前,被你们逼死的那个铜冠叟的孙子!晏星寒,你们要怎么样?”
    天马行空面色一沉,嘿嘿冷笑道:“你承认了?很好!小子!你胆子太大了,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深谋远算,可是,小伙子!你仍还是落在了我们手中,今夜你必须死了!”
    他又逼进了一步,阴森森地笑道:“听到没有?像你爷爷当初一样的死。小伙子,你有这个种么?”
    谭啸只觉得由脊椎骨间向外丝丝直冒冷气,面对着这四个大敌,他一时失去了主张。
    可是他那好强的嘴,有力的膝盖,绝不会允许他向敌人屈膝求饶。
    这一霎时,他作了一个明智的考虑,知道自己只有死命一拼了。如能侥幸逃出晏宅,或许这条命尚能保全,否则简直是不堪设想了。
    想到此,他冷笑了一声:
    “我还不想死,晏星寒你们以众凌孤,岂不可耻?”
    天马行空厉声叱道:“小子!你休想再逞诡计,就算是以众欺寡,以大压小,今夜你要想逃得活命,是难比登天!”
    他说完这句话,身形向前一伏,轻轻地一抄,已来到了谭啸身前,双掌向外一递,用翻天掌势,照着谭啸“心坎”、“肺腑”两处大穴上打去。
    谭啸容得他双掌指尖已堪堪逼近身前,口中冷哼道:“晏老贼休得欺人太甚,谭啸并不怕你!”
    他口中这么说着,右腕一抬,用南海一鸥桂春明亲传的分翅手,向外一分,中、食、拇三指,如鸡啄似的,直向晏星寒“曲尺”穴上拿去。
    晏星寒心中一惊,向后一拂双袖,闲云野鹤似地飘出丈许以外。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谭啸只一递招,四老都不禁暗吃了一惊。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二次腾身。蓦地,一边闪出了剑芒大师,她轻叱道:“且慢!”
    晏星寒陡然在空中一折腰,轻飘飘落了下来,奇道:“大师有何吩咐?”
    剑芒大师身形一晃,已来到了谭啸身旁,口中念着佛号:“阿弥陀佛!相公如能将令师之名道出,我等或可网开一面,不一定致相公于死命,如何?”
    这老尼说着,一双凤目精光四射地注定着谭啸,面上冷若冰霜。谭啸面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苦笑道:“老尼姑,你想错了,谭啸并非怕死贪生之辈,卖师求生,恕不为之。”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往后退着,陡然长啸了一声,拔身而起,直向梅林丛中纵去。
    可是他身形方一落下,一边的白雀翁朱蚕,已如同蝙蝠似地窜了过来,这矮老头子,冷叱了一声:
    “你还想跑?”
    随着他翩翩的身势向下一飘,正好够上了部位。白雀翁在同道之中,素以心黑手辣著称,此刻更不会再手下留情,一出手即是最狠毒的分心掌,斜兜着直向谭啸心窝上打来。
    谭啸身处在这么些个高手之间,自问实难幸免,可是要他俯首待毙,却是万万不能。
    白雀翁掌到,他不得不抖擞起精神小心应付,当下双臂交叉着向外一分,用“进身逼虎退”的绝招,一屈左膝,十字叉手已临朱蚕两助之下。
    朱蚕怪笑了声:
    “你还真敢递爪子?”
    这小老人确实有一身惊人的功夫,只见他一举双手,双足轻轻跳起,复往下一挥两腕,整个身子已由谭啸头上掠了过去。足尖一落地,刷地一个疾转,已到了谭啸身后。
    这老儿狞笑了一声:
    “打!”
    双掌齐出,用“小天星”掌力向外一抖!他这种落身、拧腰、抖掌、现力,几乎是一气呵成,尤其厉害的是快如疾雷奔电,绝不容你稍缓须臾。
    谭啸只觉后心一阵发冷,双方掌中劲大,已侵衫而入,他怎会不知厉害?
    当时猛地向前一跄,身形向前一伏,拧身现腿,“秋风扫落叶”!这一腿挟着强烈的劲风,直向朱蚕双腿上扫去!谭啸五岁随南海一鸥桂春明习技,十五年的浸淫苦练,可说是已登武功堂奥,举手投足之间,满是真实功夫。这一腿实有扫断三根柏木桩的功力,老智如朱蚕者,岂能有不识之理?
    他不由冷笑了一声,向外一翻,错出六尺,正好躲开了谭啸一腿,他回头冷笑道:
    “晏胡子别看着啦,早一点拾掇了他算了!”
    晏星寒应了一声“好”,由旁边陡然拔起。可是谭啸自知远非四人敌手,时刻转着逃走的念头。晏星寒身方拔起,他即用“八步赶蝉”的轻功绝技,嗖!嗖!嗖!三个起落,已逼向了梅园右首。正在打量眼前地势,忽听左侧一人朗笑道:“你死了心吧!”
    跟着红影一闪,一条高大的身影,正由第七杆灯笼梢上猛扑而下,现出裘海粟长满虬须的一张丑恶面目。
    这道人更是手狠心毒。只见他大袖向外一甩,以袖沿斜扫谭啸面门,此举意在投石问路,谭啸方一闪身,裘海粟第二式“金风送爽”斜着左掌直劈而下。
    谭啸虽有一身惊人功夫,可是面临这四个强敌,也不禁有些惊慌失措。
    红衣上人铁袖拂面,他方自闪开,却料不到他第二式来得如此迅疾,一时惊叱道:
    “你敢!”
    他猛然转身合掌,向左一拧,可是究竟还是慢了些。裘海粟如刃的指尖,已经扫在了他的肋边,只听见“嘶啦”一声,一件缎质的直掇,被撕开了尺许长的一条口子。
    谭啸口中“哦”了一声,蹒跚出去五六步以外,裘海粟五指的长指甲,已在他左胸肋处,划了五道半寸深的血槽。一时鲜血淋淋,痛彻心肺。谭啸忍着痛,一哈腰,又纵出三丈以外,可是眼前一条人影,飞星殒石似地落了下来,谭啸还没有看清来人是谁,这人已用“乾元问心掌”猛力向外一推,口中叱了声:
    “去!”
    鲜血淋淋的谭啸,自问今夜是跑不脱了,面临着这四个强敌,他又如何能闯出重围?
    他奋力纵起身子,当空又落下一人,这人的“乾元问心掌”挟着十成功力,直向他前心逼来,谭啸咬着牙向左一旋,对方掌势走空。来人是银发皓首的晏星寒,这老儿此刻正在盛怒之下,发眉皆立,他满以为以自己四人对付谭啸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却想不到对方武技绝高,几次三番地逃出掌下,一时恼羞成怒,誓必手毙谭啸而后已。
    此时掌势走空,他冷笑了一声,挫身勾足,以“海底灯”之式,右足尖直点对方“生死窍”。谭啸此刻全身是血,双目已红,竟忘了逃命,见对方如此心狠手辣,誓必杀己而后快,不由厉吼了一声:
    “老儿!我与你们拼了!”
    他向后一坐,想用“老子坐洞”之式,来避开晏星寒来势,可是身形方一后坐,只觉得背后一股劲风劈到。谭啸倏地向外一滚,可是仍为这阵尖锐的风力,扫着肩头而过。
    顿时,左肩头如同火焚似的热烫,他此刻真是狼狈透了,强忍着全身伤痛,一个“鲤鱼打挺”,由地上窜了起来。头上方巾,也在滚动时,掉在了地上,乍看起来,真是如同鬼魅似的。他再也不敢恋战了,知道自己和四人比起来,差得太远了,这条命葬送得太没有意义了。
    可是进逼的四老,岂能容他脱逃?谭啸未及腾身,眼前灰衣一闪,那个唯一没有动过手的老尼姑,忽然现身而出。
    她面上没带出什么表情,身形一落,双掌合十向外一推,谭啸忽觉迎面一股极大劲力,几乎令自己为之窒息,由不住呛得连声咳了起来,整个身子一连向后退了三四步。
    当时双臂一交叉,用“十字手”反向外一崩,直奔剑芒双腕。
    剑芒大师身形疾转,并二指,向谭啸“气海穴”上就戳!谭啸怎敢与她恋战,见老尼点穴手到,凹腹吸胸,把肚腹吸进了半尺,就势一拧腰,用“野鹤窜云”的身法倏地拔了起来。
    可是他这种举动,早在剑芒大师意料之中,他这里方自腾起,陡闻大师一声低叱道:
    “下来!”
    这老尼左手一抄尼衣下摆,整个身子,如弹丸似的倏地弹起,正好赶在谭啸背后。
    她口中冷笑了一声,双臂一抖,十指已合在了谭啸后胯两面大骨之上。
    谭啸打了一个冷战,向外用力一挣,可是老尼已把内力贯足双掌,向外一抖,喝声:
    “去吧!孽障!”
    谭啸不由自主,随着她双掌抖势,直飞出了丈许以外,“噗”一声,元宝似地摔了出去,一时双腿骨阵阵奇痛,几欲折断。
    可是到了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一双腿了,双掌用力一按地面,身形再次腾起。他头上发束可全都散开了,黑长的头发,散在两肩,看来真和厉鬼差不多。他用全力挣扎着向外一纵,眼前是一块极高的假山石,谭啸正想纵身上石,那要命的晏星寒,却在这时,倏起倏落,飞纵了过来。
    他口中厉叱道:
    “谭啸,你还不纳命来么?”
    随着他这种口音,双掌已按在了谭啸后背之上,当下心一狠,掌心向外用力,只听见谭啸一声惨叫,整个人直腾出了七尺以外。
    他身子向下一落,“噗”一声趴倒在地,可是这年轻人,竟能再次跃起来,他用沙哑的喉咙道:“好!晏星寒……”
    “哧”一声,一口鲜血,由他口中血箭似地喷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已受了致命的内伤,只要再喷出第二口血,这条命可就算完了。
    谭啸铁青着脸,一阵踉跄,他忽然哭叫着:“爷爷啊!这个仇孙儿给你报不成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猛然用出全身之力,直向那块大假山石上撞了过去。
    他这种举动,不禁令左右暗侍的四老全都一惊,就连谭啸自己也想不到,他身子已整个快撞上石头的一刹那,由石后倏地伸出一只胳膊,巧妙地拉着他一只手,向外一扯。
    谭啸整个身子都跌了出去,他因用力过猛,身上又有致命重伤,顿时双目一黑,人事不省……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苏醒了过来,只觉得自己全身似为一人横托着,向前疾驰。自己全身百骸俱酸,尤其是气息奄奄,随着这人轻快的脚步,几乎呼吸也感到困难了,他挣扎了一下。
    那人似发觉他醒了,低头流泪道:“大哥……千万不要出声,我是小真,我救你出去。”
    她说着,热热的泪都滴在了谭啸的脸上,谭啸惊怔得打了一个寒颤,可是现在他连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
    眼前情势,似在一个漆黑密林之中,真可说伸手不见五指,谭啸感觉到头和脚擦磨着枝叶,而晏小真足下,更是发出喳喳枯叶的声音。
    他忽然想到,自己临去梅园之时,晏小真所交待自己的话,原来其中竟含有深意,自己真个糊涂;如果早想起来,何至于落得如此模样。此时虽蒙她救出,要想活命,只怕是无望了。
    这么想着,不禁悲从中来,落下了几滴泪,尤其是他感到口渴得唇舌欲裂,满嘴腥苦,禁不住干呕了几声。
    晏小真又俯下身来,贴着他耳边小声道:“大哥!千万不要出声,我爹爹及他们都在后面呢,要是让他们发现了我们,我二人都得死!”
    她头上的秀发,在谭啸沾满了血汗的脸上拂动着,一张樱唇,更是几乎贴在了谭啸的脸上,可是这些腻情,谭啸此刻是无法消受了。
    果然,晏小真身后不远,有树枝折断及践踏枯叶的声音,晏星寒愤怒地叱道:
    “朋友!你报个万儿,你与我们为敌,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白雀翁更是尖声骂道:“他妈的,你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不打听打听,我们是干什么的!”
    晏小真一言不发,快步向前潜行着,这条路她因有见于先,所以记得很熟。七转八转之后,已把身后的父亲等人,拉下了一段距离。
    眼前现出了月光,惊魂未定的晏小真,可丝毫不敢怠停,她仍然托抱着谭啸,亡命似地转过了一条小河,河边老槐树上,拴着一匹黑马。
    她气喘吁吁地把谭啸抱上了马鞍,还没有死的谭啸,内心明白,现在自己已经承这个姑娘救了出来;今后就是自己挣扎生死的时候了。
    他双手扣紧马缰,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姑娘……谢谢你……”
    晏小真趴在他腿上,哭道:“大哥,我只能救你到此了,否则父亲回去见我不在,我这条命也保不住了……大哥!你伤很重,千万不要说话,肃州你也不能呆了,快离开……愈远愈好。也许天可怜你,还能保全你一条命……大哥!你快走吧!”
    她一面说话,一面回头看看,神色至为仓惶。谭啸在马背上只觉得天昏地暗,摇摇欲坠,可是小真的话,每一句他都听进去了。
    他咬紧牙关,热泪由脸上一滴滴和着血滴下来,他只能用点头来表示他的决心,来表示他的感激。
    “快走吧……大哥!今后也许我们还能见面。大哥!我本来有很多话要问你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马鞍子里有我放的钱,还有你的几套衣服……”
    这时,谭啸只觉得肺部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金星乱冒,恍惚之中,听着晏小真断肠般的声音。忽然,晏小真抡掌在马股上击了一下,那匹黑马遂拔开四蹄,朝着眼前一片空旷的荒野飞逝而去。
    马鞍上的谭啸,在这匹马才一起足之时,差一点翻身跌下,可是生命之力,常是那么的奇特;而垂死前,一个人更有超人的求生之力,那是不可理喻和不可思议的。谭啸竟能扑抱着马颈,一任那匹骏马,在无边的大块水草地上,拚命地驰骋。
    这匹黑马,想是也知道背上的主人是在作生命的挣扎,足下丝毫也不敢迟缓,一径向有人居住的附近部族驰去。
    黑夜之中,天上有星月,映着祁连山的背脊,像条大鱼似的;还有万里长城伸缩的蛇影,这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物,到了此处,已是终点了。
    可是这些,谭啸已没有能力去欣赏了。
    他只是喘息着伏在马背上,两膝紧紧地扣紧马腹。因此马蹄践踏而起的水珠,弄了他一身一脸,他张开嘴,让那些水珠溅射到口腔里,否则,他真会渴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地上的水没有了,他的手触着马颈,觉得全是热热的汗。
    可是那匹疾驰的马,仍是如箭一般地飞驰着。慢慢,这匹马慢下来了,同时他耳边似听到有乱哄哄的人声,可是可怜的谭啸,已经连抬起头的力量都没有了。
    他听到身侧有人怪声叫着,可是那是自己听不懂的话,并且另有马匹由后面追来。
    马终于停下来了,他最后的感觉,是那匹马鼻子“噗噜噜”地打着喷嚏,人声喧叫之中,他知道自己总算遇着人了。
    心情一松,血复上冲,随着“骨碌”一声,他由马背上翻了下来。
    一个头上缠着白布,长着络缌胡子的人,拨开他的眼,他只说出一个字:
    “水……”
    然后,他便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和煦的阳光,由祁连山的边沿穿过来,照射在这十户哈萨克游牧民族团聚的部落里。
    清晨有牛马羊的乱嚣嚣的叫声,暖湿的风夹着浓厚的水草气息,还有牛马粪便的味道。在一张半吊着的绳网软榻之上,谭啸终于苏醒了过来。
    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夜,现在他喉中发出低低的呻吟之声,他仍然要求道:“水……
    水……”
    一个高大的、披着黑熊皮袄的老人走过来,低下头和蔼地笑道:
    “你醒过来了!很好!很好……”
    谭啸点头苦笑道:“老先生你是……我是在……”
    老人手中有一支长长的旱烟杆,他龇牙笑了,用很生硬的汉语道:“小朋友!你大概是被仇人所伤吧?伤很重,有死的危险;不过,我女儿救了你,她说你就是她认识的那个姓谭的汉人……”
    老人用黑壮的手,摸了一下脸上的胡子:
    “现在,你可以放心休养,你的伤,我们会给你医治……”
    在他说话时,谭啸鼻中嗅到了一阵极为强烈的牲口粪便的味道;而且身上湿热热的十分难受。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上身早已脱光了,整个上身全为一种黑糊糊的东西所包住,那浓厚的粪便之味,就是由这种东西上发出来的。
    他不禁皱了皱眉,想动一下身子,可是稍微一动,五内俱感痛楚难忍,他不由又微微呻吟了一声。老人忙走上前来,皱眉道:“怎么!还痛么?”
    谭啸露出感激的微笑:
    “谢谢你老人家,这么说,老先生是依梨华姑娘的尊翁了?依姑娘她……”
    老人哈哈笑了几声,用力吹了一口烟管,把灰烬吹了出来,一面点着头道:“不错……不错……要不是她,我是不愿管这种闲事的……你看!”
    他用烟管指了一下屋角,那里放着两个大盆,盆中全是污秽的粪便,另有一个大炭火盆,燃着熊熊的烈火,怪不得这室内丝毫不冷呢!老人说:
    “这盆子里是马和骆驼的粪便,另外有一种祁连山出产的刺草。我们把刺草烧成灰,然后混合两种粪便,糊在你身上,要一个时辰换一次……”
    说着他笑了两声:
    “这种活是很讨厌的,我已经守了你一整夜了!”
    谭啸不由感动得热泪浸枕,在这无情边地,竟会幸遇着这么好的父女,不用说,自己的命又是绝处逢生了。他感激地点头,讷讷道:“谢谢老伯……依姑娘呢?”
    他的脸在说完这句话后,微微红了一下。老人叹了一声:
    “我倒不怎么累,要谢你应该谢她……唉!她骑着马上了祁连山,来回一夜去给你割刺草,两只手全被刺扎破了……今天天一亮,她又骑着马去了。”
    哦!谭啸惊愧地吁了一口气,那大方、天真、直率姑娘的脸盘,不觉浮上了他的眼帘。他真有说不出的愧疚,想起来,自己这一条命,竟是被两个姑娘所救活的。
    听着老人的话,他一时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了,所谓“大恩不言谢”,这恩惠太大了,自己一辈子也报答不了。口头谢,又算什么呢?
    想着,他不禁微弱地对着老人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老人已含笑摇着手道:“相公,你不可说话,你受了很重的内伤,要静养。你可以放心,这是我们祖传下来的方法,对于内伤很有效,你只要小心静养,一定会好的!”
    谭啸不禁感激涕零,只好遵言慢慢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口中的干渴,又睁开了眼睛,见依梨华的父亲正坐在火盆旁边抽着烟,一面烤着火,他轻轻道:
    “老……伯……我要水!”
    老人站起来,叹了一声道:“本来是不能给你水喝的,不过我看你实在渴得厉害,这么吧,你少来一点吧!”
    他说着由身后拿下来一个水囊,走到谭啸床前,谭啸张开了嘴,半天才觉得有一种甜甜的微带膻味的汁液,滴在他的嘴里。只滴了十几滴,老人就放下皮囊,含笑道:
    “够了!够了!不能再多了!”
    谭啸不便再求,只好点了点头,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时,窗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唤着:
    “拔荡!拔荡!”
    老人站起来,挤着眼睛笑道:“她回来了。”
    说着转身而出。
    谭啸用振奋渴望的目光,向门外搜索着。果然,那个可爱的姑娘——依梨华,出现在室内。
    她穿着草绿色的大裙子,脸色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似的,这么冷的天,她的发鬓和眉梢却沁着一粒粒晶莹的水珠,那可能是雾,也可能是汗珠。
    从她起伏的胸膛里,可知她跑了很多路,她飞快地跑到床边,像小鸟似地跳着:
    “哦!哥哥,你醒了……你醒了!”
    谭啸不再为她这亲密的称呼而惊奇了,他兴奋地看着这个救自己活命的姑娘,讷讷道:“谢谢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娘!我不知如何来感谢你!”
    依梨华收敛了脸颊上的笑窝,微微嘟了一下小嘴,伸出一只白雪似的嫩手,轻轻地按在他唇上;然后杏目半转,嗔笑着说:
    “不要说这些话,我不要你谢我,知道么?”
    她俯下身子,吹气如兰地道。谭啸微微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也不能开口了,因为嘴还被对方冰冷的玉指按着呢!
    依梨华松开了手,回头笑着对她父亲说了几句什么,那老人含笑拿着烟袋出去了。
    这房间的格式很怪,谭啸已观察很久了,还是没弄清楚,它的屋顶是圆形而突出的,可是室内却是方形的。由半支的窗户望出去,对面有一排排的房子,全是老羊皮连缀成的,房顶也是尖椎形的,于是谭啸猜想自己这房子,一定也是那样。那是典型游牧民族的羊皮帐篷,很易拆建,迁移十分方便。
    依梨华搬过来一张小凳子,放置在他床边,轻轻一推那绳网编就的吊床,这张床遂轻轻地摇荡了起来,她笑着问:
    “舒服不舒服?”
    谭啸微笑望着她,那是深情的微笑。依梨华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声:
    “昨天晚上,可把我吓坏了。你的马跑在对面回族部落停下了,那些人也不管你死活,还想抢你的马。正好我骑马回来,天呀!一看原来是你,我也顾不得他们笑话,连马带人给拉回家了。”
    她脸色红红地问:
    “你是怎么了?我看你全身是血,当时吓得哭了。拔荡出来,我就给他说了,幸亏他老人家过去给人家医过病,说不要紧,就用这个土法子给你治,我连忙上祁连山给你去找刺草。”
    谭啸仔细听着,不禁眼圈红了,直想掉泪,可是他不愿在女孩子面前哭,苦笑道:
    “姑娘,谢谢你……”
    依梨华小嘴一噘:
    “瞧!又来了!”
    她低下头,拉长了声音,娇声道:“以后不许再说什么谢不谢了,好不好?只要你伤能好,我就开心了。”
    谭啸微笑着看看她,她那长长的睫毛,深如大海似的一双眸子,亭亭如玉树耸立的身材,一切都显示着女性真挚的美。
    谭啸微微叹息了一声:
    “姑娘!我的事一言难尽,等我伤好了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
    依梨华扭了一下身子,妩媚地笑道:“不要紧,你慢慢地告诉我好了。”
    然后她蛾眉一挑,杏眼泛威:
    “我一定替你报仇,这个人好狠的心!”
    谭啸苦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怕说出来之后,依梨华真的去了,那可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依梨华又笑了笑,道:“你的马,我已经拴在我们的槽上,衣服和银子,我都给你收起来了,还有一张画!”
    谭啸怔了一下,微弱地道:“什……么画?”
    依梨华笑着跑到一边,在一张桌子上找了半天,找出了一个卷着的纸卷。谭啸不禁面上一热,依梨华笑着打了开来。
    “看!是画的梅花,真美!”
    谭啸正想叫她收好,却见她低头细细看着画上的字,口中念着:
    “春雪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谭啸闭上眼,轻叹了一声。依梨华不解其意地皱眉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谭啸讷讷道:“没有什么……意思……”
    依梨华终于发现了题在下款的名字,她脸色倏地一阵苍白:
    “晏小真敬赠。哦……大哥!这是晏小真送给你的?是她画的?”
    她的手有些发抖。谭啸张开了眸子,和颜悦色地轻喘道:“姑娘,晏小真是好人,你不应该恨她……我这条命,还是她救的呢!”
    依梨华后退了一步,颤抖道:“怎么会呢?”
    谭啸苦笑道:“姑娘你坐下,我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现在看来,是非现在告诉你不可了……”
    依梨华走过来,轻轻拉着他一只手,秀眉半颦地苦笑道:“啊!不!你身体要紧,我不问就是了。”
    谭啸微笑道:“没有关系,我慢慢说,你听着就是了。”
    依梨华坐下来,皱着秀眉道:“那你小声一点,我听得见。”
    于是,谭啸慢慢地一字一泪地叙说了一遍经过,只听得依梨华目瞪口呆。后来听到他如何为晏星寒诱至梅园,四人如何围击,以至谭啸身负重伤,依梨华不禁咬着下唇,热泪一滴滴淌了下来。
    谭啸也忍不住伤心气愤,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也就是晏小真如何救自己的经过。依梨华听完后,半天不语。
    谭啸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现在应该明白了?”
    依梨华怔怔地低着头,半天才抬起头来,对着他甜甜地一笑,道:“我真气晏小真,她爹爹这么坏,她为什么这么好?大哥,从今天起,我不再恨她了,以后就是她再打我,我也不还手。要不是她救你,大哥,你真的……”
    谭啸觉得一只手还在她软玉似的手中,十分滑腻,只是她那只手微微有些抖,不由惊道:“姑娘,你怎么了?”
    依梨华先是一笑,可是终于一头趴在床边,呜呜哭了起来。谭啸不禁急出了一身汗,他喉中发出沙哑的喘息之声,这声音使这可爱的哈萨克姑娘,吓得不敢哭了。
    她抬起头来,泪珠儿尚还吊在睫毛上呢!她娇哼道:“我没有事,你不要难受!”
    谭啸苦笑道:“姑娘,你为什么哭,莫非我……”
    依梨华抹了一下眼泪。
    “我是怕……怕你以后只想着晏小真,而忘了我。大哥,那时候我怎么办呢?”
    谭啸忍不住为这姑娘的真情逗笑了。
    “你还笑……”
    “姑娘,我笑你真是小孩子……”
    谭啸长叹了一声,目光之中闪着泪痕:
    “姑娘予我恩同再造,我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姑娘你太轻视我了!”
    依梨华扭了一下娇躯,半嘟着小嘴,娇哼道:“晏小真对你也有救命之恩呀!”
    谭啸流泪道:“可是她父亲是我的大仇人,这个仇,我早晚是要报的!”
    依梨华怔了一下道:“那怎么办呢?”
    谭啸苦笑了一下:
    “所以,我和晏小真的父亲还是敌对的,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我!”
    他说着,前胸不停地起伏着,显然为未来的冤孽而激动着,上天把如此矛盾、有悖情理的一项任务,交给他去完成,那实在是痛心的事。
    依梨华看着他,着急道:“大哥你不要难受了,你的伤还没好呢!唉!都怪我,我不该问你这些的。”
    谭啸摇头道:“这不关你的事……姑娘!你父亲说我身上的伤要紧么?我真想快一点好,我要报仇。”
    依梨华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声安慰道:“拔荡说你心肺受了伤,另外还有好几处外伤,流血太多,最少要半个月,才能走动;要半年之后,才能完全复原。”
    谭啸不由吓得呆住了!依梨华见他如此,不由娇笑道:“半年也很快,这半年,我天天陪着你,早晨我们上祁连山看日出,傍晚我们到沙漠上去骑马,你的身子很快就好了。”
    谭啸不由望着她的脸,微微笑了……
    “姑娘……你……真的……”
    依梨华耸了一下鼻子,忽然帘子揭开了:
    “这位相公,该换药了,时间到了!”
    依梨华的父亲含笑走进来。
    依梨华站起来,半笑道:“没办法,你得忍着痛,要受一点罪。”
    谭啸望着依梨华的父亲,感激地点着头,这老人走到墙边,调制着这种奇特的药。
    依梨华用手把谭啸身上已经干了的药块揭下来。
    谭啸立刻感到松快了不少,他笑道:“这种药真灵,我已经觉得比昨天好多了。”
    依梨华的父亲听见这话,回头哈哈地笑道:“很好!再有三四天,大概你就可以下地了。”
    然后他又对女儿咭哩咕噜说了几句,依梨华过来扶着谭啸坐起来,微笑道:“拔荡说叫你不要嫌臭。”
    她说着“噗”地一笑,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谭啸苦笑道:“为了救命,臭有什么办法,唉!倒是老伯为了我……”
    依梨华笑道:“不要说这些好不好?再说我要生气了……”
    老人提着一个木桶走过来,笑了两声,就开始换药,他用一块木板,由桶里挖出黑烂膻臭的药,一块块抹在谭啸白皙的胸脯上。
    那浓厚的味道,使谭啸由不住咳了起来,依梨华忙用一把扇子,在他脸前轻轻扇着,自己也皱着鼻子。忽然,一阵乱嚣之声,由他们附近传过来,老人皱了皱眉,比了个手势,依梨华轻轻扶着谭啸躺下。老人放好了桶,揭开帘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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