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马蹄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谭啸笑道:“袁兄在哪里?我们正要找他。”
    春容回身道:“请随我来!”
    只见她慢慢地在前行着,一直把二人带到了那座白石砌成的房子前。
    行到了门口,只见门前一张白纸上写着“忌中”两个大字。
    谭啸微微叹息了一声,和依梨华随着春容,进到另一间房中。
    只见袁菊辰一身白衣,呆呆坐在椅子上,看见二人进来,起身长揖道:“有劳二位了,请坐。”
    谭啸伤感地道:“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多保重才好!”
    袁菊辰闻言,竟自落下两行泪来,那一边的春容更是直擦眼泪。谭啸长叹了一声,依梨华也直想哭,倒是袁菊辰振作了一下,苦笑道:“昨夜之事,谭兄既已目睹,小弟也不便再相瞒了,只是白姗弃我而去,茫茫人海,生也乏趣。为遵姗妹遗言,小弟决定一二日之内即远行而去,从此浪迹天涯,不复称雄武林矣!”
    他苦笑了笑,在谭啸肩上拍了一拍:“所遗憾者,与兄相识未久,即作分袂,从此天各一方,过往无从,真乃恨事也!”
    言下不胜唏嘘之意!
    窗外风沙正起。黄沙弥漫之中,似有人正在高歌那首“相别紧握手,山水为泪流”
    的古诗,知情如谭啸者,不禁为之泫然泪下!
    “友情”实在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相见的时候,并不十分体会出它的可贵;可是别离时,常常会觉得它的真挚和动人。一份真纯的友情,有时候是不需要“言”或“笑”
    去表达的,这其间常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真是比醇厚的美酒还要诱人得多。
    也不要太小看“偶然”这两个字,一些真诚的情谊,常常是驾着“偶然”这两个字来作媒介的。
    狂傲的袁菊辰,就是这么和谭啸建立了奇妙的友谊。尤其当他侃侃而谈时,眸子里闪烁着真情的光芒,使人很容易看出他内在的真诚,那是不容否认的。
    谭啸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道:“菊辰兄,我们很留恋你,我们也正是来向你告辞的;并且……”
    他看了旁边的依梨华一眼,讷讷道:“我们想在令友灵前吊祭一番,请接受我们真情的致哀!”
    依梨华苦笑着点头:“是的!我们深深赞佩和同情她的伟大!”
    袁菊辰微微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吧!请随我来!”
    他说着走出了这间房子,把隔壁的房门推开,回身苦笑道:“二位朋友,请进!”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悲哀。二人敛容而入,立刻为眼前的情景而惊叹了。
    整个房子里,几乎是一色的白:白帘、白单、白烛、白绫球。
    昨夜溅血的床,整个为白绫铺盖,那个殉情的姑娘,身着白绸殓衣,直直地躺在床上,脸上似还带着一层薄薄的微笑。
    停尸的灵堂,皆按照一般礼制,禅一、覆衾各一,绘绞皆素帛。那张停尸的灵床,也放置于堂之东,门内立有引幡,以降帛为铭旌,上边题字为:“袁室白氏之灵柩。”
    谭啸心中暗暗感叹不已,原来袁菊辰已把此女视为自己的结发妻子,故称其为“袁室”,此人之用情由此可见。
    依梨华虽不懂汉人这些丧制礼节,可是看着也很是伤心,她不时偷偷地去看死人的脸,洗得白白的,头发也像是重新梳洗过,没有一根跳丝。从轮廓上猜测,她生前该是多么一个动人的姑娘啊!
    灵床前有一白石矮几,几上陈着死者生前所用的几件东西:翠镯两副,玉簪、铜镜、玉梳等,最显眼的是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匕首之上,血迹斑然。依梨华已听谭啸说过昨夜的详细经过,故此一看这口匕首,就知道这是死者用以自刎之物,不禁一阵黯然神伤!
    床前素帐高悬,在帏帐两边,用细竹挑起一副白绢素联,是袁菊辰亲书的挽联,其上词句异常凄楚,写的是:
    “栅妹女侠我妻灵右
    彤管芬扬久钦懿范
    绣帏香冷空泪黄沙
    杖期夫袁菊辰泣挽”
    谭啸不禁低低叹息了一声,行至灵前,恭敬地打了一躬。袁菊辰侍灵前,陪着一躬。
    依梨华也行了礼,袁菊辰陪礼如前。
    二人行过礼后,见菊辰双目泪垂如珠,心知触动了他的伤怀,俱不敢在灵前多留,忙即出来,仍到隔室。却见春容正用白纸糊纸灯、纸人之类。全室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凄凉形态,俱各伤怀不已。
    谭啸顿了顿道:“嫂夫人大殓之日是否已定?”
    菊辰长叹了一声:“她本是宦门之女,如今虽客死大漠黄沙,却也不可草率行事,所以……”
    他双目之中,犹自闪着泪光,顿了顿接道:“所以我想在此守三日之灵,大殓之后,再运灵至她故乡湖南洞庭,使其能正丘首,也算尽了我一点情谊!”
    谭啸微微颔首道:“小弟识荆未久,但情谊深挚,如有差遣,愿为效劳!”
    菊辰摇头苦笑道:“多谢谭兄好意,份内之事,不敢劳动他人,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方才怎说要告辞?为何不再多住几天呢?”
    谭啸长叹了一声:“老兄,仇人已经逼上门了,非是小弟怯敌,实在敌众我寡,实力太悬殊,如不先行躲避,只怕……”
    他微微摇了摇头。袁菊辰怔了一下,讷讷道:“你是指的白雀翁?”
    谭啸摇了摇头,苦笑道:“他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三个比他更厉害的敌人。辰兄你目前心情不爽,小弟这些伤心往事,也不必再跟你多谈了,夜长梦多,我想午后就向你告扰起程!”
    袁菊辰想了想,点了点头,讷讷道:“今夜我为二位饯行,你们明晨再行如何?”
    谭啸微笑道:“不必了,辰兄你太客气了!”
    袁菊辰正色道:“请不必推辞,会短离长,此一别,我们再见面时,不知是何年何月,再者……”
    他两只手紧紧地搓着,似乎临时下了一个决定,慢吞吞地说:“你我一见,总算有缘,小弟有事相托,尚请不要见拒!”
    谭啸笑了笑:“既是辰兄有事相嘱,我们就迟行几日也无妨!”
    袁菊辰微微笑了笑:“多谢谭兄赏光,如此,请二位自行在附近游走不拘,我尚有事需至库鲁尔塔格山一行。”
    他关照一边的春容道:“午餐不必候我,好好招待二位客人!”
    春容放下手中白纸,站起来,一面点着头,一面问:“袁少爷,你去库鲁尔塔格山干嘛呀?”
    袁菊辰脸色凄楚道:“我要为姗妹选上好的木材,作一口棺材,另外在营盘边采购些东西,午后就可回来。”
    他对着谭啸和依梨华欠了欠身,顺手又拿起了那块狼皮,转身出门而去。
    可是,他行了几步又回来了,把手中的狼皮往地上一摔,朗声对春容道:“等会儿点火烧了它!”
    说完转身而去。春容看着直发怔,因为菊辰素日只要出门,没有不披上这块狼皮的,可今天怎会例外了呢?谭啸心中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不说破。只叹了一声,问春容道:“那位过世的白姗女侠,和你们少爷相识很久了吧?”
    春容一面用白手绢拭着泪,一面点头道:“认识有十年了,我不是跟袁少爷的,是跟小姐的,她从洞庭来这里,就带着我来了……”
    依梨华点了点头:“你们小姐很爱袁少爷吧?”
    谭啸看了她一眼,心说这不是废话么!春容点头啜泣道:“怎么不爱?我们小姐为了袁少爷才离开家,不嫁曹翰林,情愿来沙漠里受苦,她的病就是在沙漠里得的。啊!
    小姐啊……”
    她说着竟捂着脸大哭了起来。谭啸不禁长叹了一声,看了依梨华一眼,怪其多此一问。依梨华很不好意思地一面给她擦着泪,一面劝道:“好啦!你也别哭了,人死了是没有办法的,你以后只要好好侍候袁少爷就是了!”
    春容哭着摇头道:“他不要我服侍,他说要把我送回白家去……”
    她抽搐道:“袁少爷也真痴心,他说他一辈子也不娶别的小姐了,他……”
    依梨华叹道:“这才证明他是一个有情义的人,你回到白家也好,你服侍了小姐这么些年,他们不会亏待你。”
    春容擤了一下鼻子,断断续续地道:“亏待是不会亏待我,只是小姐前几天把我叫到床前关照我,说要她死了之后,叫我侍候袁少爷,给他做饭洗衣服,我也答应了;可是袁少爷那种脾气,我怎么说呢!”
    她擦了一下泪,道:“他一定要送我回去,而且说他不要人服侍,他还说,还说……”
    依梨华问:“还说什么?”
    春容低下头讷讷道:“他还说要去做和尚。小姐,你看看,他那么年轻有为的人,什么事不好做,一做和尚不什么都完了么?”
    说着,一直落泪不已。依梨华用眼瞟了谭啸一眼,见他也是满面凄凉,叹息不已。
    春容拉着依梨华一双手,颤抖着道:“小姐,你劝劝他吧!”又用眼瞟着谭啸:
    “他对你们很好,这么些年,我没有看见他对人这么和善过;而且还叫这位相公为兄,以前他从来没有过。”
    谭啸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劝也不见得有用,我虽与他相识时间很短;可是却对他的个性看得很清楚。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而且……”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这是他对你们小姐的痴情,局外人是很难说话的。”
    春容又落了几滴泪,喃喃地说:“可是小姐还希望他轰轰烈烈地作一番事情呢!他当了和尚,干什么事都完了,小姐死在地下,也不能合眼的。”
    谭啸感叹不已,造物主偏偏把世上三个最忠心痴情的人凑在了一块,就连这个丫环春容,也如此忠心于已故小姐的遗言,对男主人,又如此关怀忠心,真是难能可贵。
    当时忍不住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今晚我们见机劝劝他就是;不过我看,是没什么用的!”
    春容擦了一下泪,又指了一下地上的狼皮:“你看,他连这个都要我烧了,这就表示他是真的要去当和尚了,要不然这块狼皮他是永远不离开的。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今天他竟要我烧了它!”说着直看着那块狼皮发怔。
    谭啸不好再与她谈什么,岔开问她:“你糊这些做什么?”
    春容擦了一下泪道:“给我们小姐糊一对男女,再糊一间房子,也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她说着又蹲下来,开始做起来。谭啸见一旁案上有白布纸墨,对依梨华道:“我们也写一副挽联吧!”
    依梨华点了点头。谭啸在白布上,就手挥毫,把先时想妥的句子写下:
    白姗侠女灵右
    凉月写凄情环竹秋声听倍惨
    幽魂归缥渺空庭落寞恨何如
    依梨华
    敬挽
    谭啸
    写完后,低低嗟叹着,似觉用句不太妥,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句。春容走过来看着,很惊异地打量着谭啸道:“相公写得一手好魏碑,联子作得也好!比小姐在世时还强呢!”
    谭啸只是摇头叹息不已。春容立刻把这副挽联用竿子挑起来,竖到隔室灵前。谭啸和依梨华踱回居住之处,二人相对坐着,心中都充满了伤感,又谈到昨夜白雀翁来临的事。
    依梨华很是担心地说:“今夜我们要特别小心,他们可能会一起来。”
    谭啸恨声道:“他们也逼人太甚了,想不到跑到了沙漠上,依然还是逃不开他们的手去!”
    想着又冷笑道:“不过,昨夜朱蚕受的伤不轻就是了,恐怕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能复元的。”
    依梨华噘了一下嘴:“你还说呢,你要不拉我,他早死在我绿玉杖下了。现在他跑了,以后再想杀他可就难了!”
    谭啸长叹了一声,看着窗外道:“以往我自以为一身武功天下少有;谁知如今看来,我还差得远。对付他们四个强敌,我还是不行,这个仇以后真不知怎么报,我真是寒心得很!”
    依梨华皱了一下眉道:“我们还是早些动身,到了吐鲁番,在我母亲那里住下吧!
    那里他们找不着。”
    谭啸冷冷一笑:“老是躲也不是一个办法,我一定要……”
    说着剑眉微挑,恨恨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可是当他看到依梨华满脸害怕之色地在看着自己时,他不由心又软了,暗忖道:我不能再拖累她了……她为了我已家破人亡,她本来是无辜的啊!”
    想着,立刻改口道:“你说得不错,我们明天早上早早地就上路!”
    依梨华立刻笑了,她高兴地说:“等到了吐鲁番,见着我妈,住一段时间,我们再想办法报仇。反正这个仇一定得报,只是不能太急,哥!你看是不是?”
    谭啸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可是他心内却有自己的计划,只是当着依梨华的面,他不愿令她担心,暂时没有说出来就是了。
    中午,春容为二人送来了饭,是蛋炒饭,另外有炖的鸡汤。二人留她一块吃,她也不客气,就和二人一桌同吃着,她告诉依梨华,说她已糊好了一个纸人,正要为它画眉毛和鼻子,怕画得不好,请依梨华去帮她。依梨华笑着指了指谭啸道:“你找他,人家才是真正的画家呢!”
    春容问谭啸是不是肯帮忙,谭啸连连点头道:“这事情我应该帮忙,吃完饭,我就帮你去画。”
    春客连声道谢,饭后,谭啸过去帮她画那纸人,依梨华帮她剪剪裁裁,三个人干了两个时辰,一切都弄好了。
    经谭啸大笔一挥,那童男童女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春容看着赞不绝口。
    三人正在装置着,室外响起了马蹄声,春容道:“是袁少爷回来了吧?”
    跟着门推处,袁菊辰风尘仆仆地进来。谭啸含笑走过去道:“辰兄回来了!”
    袁菊辰微笑着点了点头:“木材和需要的灵车都买好了,这些东西办妥了,我的心也安了!”
    他一眼看见了那对童男女,不由一怔:“这是在哪里买的?”
    春容笑了笑,指着谭啸道:“是谭相公画的,画得真好。”
    袁菊辰感激地握住谭啸的手,道:“谢谢你!”
    春容又说:“谭相公还写了一副挽联,我已挂上了。还有这位小姐,也帮着剪了一下午的纸花。”
    袁菊辰眼睛红红的,说道:“你们太好了,我真不知如何来感激你们……”
    他怔怔地道:“在这里,你们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朋友了。”
    谭啸苦笑了笑:“辰兄,你这么说,真使我们汗颜,你才是我们所遇到的最热情最义气的朋友,我们会永远怀念你!”
    袁菊辰望着他会心地一笑,露出他雪白的牙齿。这是他这两日来,首次现出的笑容。
    经过一夜的悲泣,袁菊辰对自己已经作了安排。他似乎已不像昨夜那么悲伤了,他向春容微笑了笑道:“我带了些菜来,是为了给两位好朋友饯行的,你帮着我去弄弄吧!”
    春容点着头往外走,谭啸很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太客气了,怎敢劳动你,还是我们大家一块去吧!”
    袁菊辰摇头道:“你不要来,我喜欢做菜。也没什么好菜,今日一别,不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莫非不值得共饮一醉么?”
    谭啸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说着三人都步出房来。袁菊辰又到灵房内看了看,又伤心地走出来,对谭啸道:
    “谭兄,你的挽联写得太好了,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一个有学识的人。”
    说着他淡然一笑:“你们随便走走,谭兄,我们晚上再谈。”
    说着径自去了。二人感到有些无所事事的味道,谭啸对厨房里的活是外行,依梨华也不擅汉人饭菜做法,二人只有袖手旁观了。
    晚饭极为丰富,鸡鸭鱼肉全有。席间,袁菊辰满斟了一杯酒,对谭啸道:“古人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绝句,谭兄,今夕不醉,更待何时?”
    他说着仰首把杯中酒干了。谭啸心中颇多惆怅,也颇有饮意,于是二人你来我往,不待席终,都已喝了个昏昏沉沉。
    依梨华和春容为二人着急,死拉活劝,才算是把二人都扶回房中去了。
    袁菊辰酩酊之中,仍唱着歌:“壮士志在四方,壮士不怕孤单,月明星稀之夜,匹马敢闯天山……”
    他痛声地唱着,忽然又趴在榻上大哭起来;而在隔室的谭啸,却倒在床上睡着了。
    依梨华用冷手巾,为他小心地敷着,想着自己的伤心事,也不禁淌着泪。她为谭啸盖好了被子,才回到自己房中去睡了。
    酩酊大醉的谭啸,睡到半夜,酒醒了,觉得喉咙干渴得难受,翻身坐起来,想找杯子倒茶喝。
    忽然,窗前人影一闪,一个全身白衣的人,站在了他床前。谭啸看出他是袁菊辰,只见他对着自己龇牙一笑:“谭兄,请随我来。”
    他说着,身形猛然纵起,直向窗外扑去,谭啸惊疑中跟着纵身而出。
    只见袁菊辰雪白的身影,在竹梢上起落之间,已翻出十丈以外。谭啸不由抖擞起精神,紧紧随着,他抄过了这丛竹梢,却见袁菊辰正站在池边,回身笑道:“谭兄酒醒了么?”
    谭啸纵落在他身前,微微一笑:“太失礼了……喝得太多了,辰兄召见,有何见教?”
    袁菊辰以袖拂了一下池边石凳,坐下道:“来!坐下来再说!”
    谭啸坐下,含笑道:“莫非有什么机密之事么?”
    袁菊辰笑着点了点头:“也可说是一件机密,谭兄,请你先拿着这个!”
    他说着自颈上,把那口形式古雅的短剑取下递过。谭啸惊异地接过道:“这……是怎么回事?”
    袁菊辰忽然笑了笑,站起身来,对着谭啸深深打了一躬道:“恭喜谭兄,从谭兄接此剑起,这口剑的主人,已是谭兄你了!”
    谭啸不由大吃一惊,慌忙把剑递过道:“哎呀……这可不行,菊辰兄,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不想,袁菊辰后退了一步,凄然道:“莫非我袁菊辰竟到了如此地步?送一点东西,谭兄都不能收受了么?”
    说着耸肩哈哈一笑。谭啸跺了一下脚,叹道:“菊辰兄,你怎么这么说呢?这不是我可以收的东西,你快收回去!”
    袁菊辰长叹了一声,轻轻在谭啸肩上拍了一下:“谭兄!你先不要急着还我,等我一说,你就知道了。你莫非不知我……”
    谭啸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袁菊辰哂然一笑,低下了头,又抬头看着他,微微一叹道:“我已立志出家为僧,要剑又有何用?出家人是不能动杀念的!”
    谭啸吃了一惊,苦笑道:“辰兄,你要多考虑,时间也许可以为你解决痛苦的,并不一定要如此!”
    袁菊辰露出白牙一笑:“今夜我不是来接受你的劝导的,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什么了!”
    谭啸脸色微红道:“可是,这口剑……”
    袁菊辰点了点头:“你不必推辞了,此剑对你以后大有用处。你正可仗此复仇,我们相识一场,这口剑代表你我定交的信物,不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吗?”
    谭啸皱眉道:“可是我却没有什么给你,而且这口剑太名贵了。”
    袁菊辰摇了摇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就是有东西送我,我也不能接受。谭兄,你快收下吧!”
    谭啸仍感到不大好意思,只是看着掌中这口剑皱眉。袁菊辰嘻嘻一笑:“留下吧,你是用得着它的!”
    谭啸尴尬地一笑:“莫非你召我来此,就是为这个么?”
    袁菊辰略略颔首,又坐了下来:“我由你写的挽联及字句上看,你的学问高我十倍,使我临时想到了一桩奇事,不过……”
    他笑了笑,抬头看着谭啸道:“也许你可以把你仇人的名字及结仇的经过告诉我吧!”
    谭啸怔了一下,淡然一笑:“你这出家人,何必管这些事呢?”
    袁菊辰端了一下肩膀,哂然道:“我并不干预你们的事,只是,也许对你能有所帮助,这完全要看你的造化,你快快告诉我吧!”
    谭啸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好吧,既承视我为知己深交,我的事自不应瞒你,只是谈来伤心!”
    袁菊辰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等着与你同声一哭,说吧!”
    谭啸这才长叹了一声,开始细细地追叙大仇血恨的经过,当他说到四个仇人的大名时,袁菊辰显然大吃了一惊,可是他仍然静静地听了下去。谭啸一字不瞒,一直说到自己如何进了晏府,如何被他们识破,赴梅园赏梅,险遭围杀,依梨华怎么救自己等等,一直说到了沙漠。
    袁菊辰听完以后,笑着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位依姑娘,就是那可敬的哈萨克姑娘了!”
    谭啸默然地点了点头。
    袁菊辰微微一笑:“我倒为那位晏姑娘可怜,父亲的不仁,作女儿的也连带不幸……
    谭兄!我看这事情往后还会有惊人的发展,唉!世上多少伤心事啊!”
    谭啸也是连声叹息不已。袁菊辰这时紧紧地捏着手关节,低着头,似乎在用心分析一件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哈哈笑道:“谭兄!不是我小看了你,你武功虽不错,可是这四个敌人太厉害了,你是万万对付不了的!”
    谭啸不禁面红耳赤,冷然道:“可是这笔仇,我却是非报不可,哪怕为此粉身碎骨!”
    袁菊辰笑了笑:“粉身碎骨也报不了!”
    谭啸不由剑眉一挑,霍地站起身来。袁菊辰笑了笑道:“谭兄!你请坐,我们不能轻估了敌人,你所说的四个人,武功可说都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个已难应付,何况四人?要是凭你目前功夫,嘿嘿!你还是死了心吧!”
    谭啸不由木头似地坐了下来,惨笑道:“照你这么说,我这个仇不用报了?”
    袁菊辰低着头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目光之中闪着异彩,望着谭啸笑了笑:“谭兄!你猜我在想什么?”
    谭啸摇了摇头,心中很不是味。袁菊辰忽地又拍了一下石头,发出“啪”的一声。
    谭啸不禁吓了一跳,不知他发什么疯,却见他毅然道:“好!宁可失信于人,我也要交你这个朋友!”
    谭啸不禁又是一愣,苦笑道:“辰兄,你说些什么呀?”
    袁菊辰含笑道:“兄弟!你看我这身功夫比你如何?”
    谭啸怔道:“我大概不如你!”
    袁菊辰呵呵笑道:“什么大概,你本来就不如我。”
    谭啸不由脸色微微一红,笑道:“何以见得呢?”
    袁菊辰点头笑道:“好!你不要不服气,我且试着问你几招,看你如何对敌!”
    谭啸抱拳道:“请!”
    袁菊辰微微一笑:“进取中宫后,以二指点你咽喉。”
    谭啸哂道:“这个容易,我以二手分你两肋,你当自撤此招。”
    菊辰一笑道:“好!那么我如不退反进,以右膝前屈逼你后退,复以琵琶手挡你二腕,只怕……”
    谭啸怔了一下,冷然道:“我用分翅手点你两腋!”
    袁菊辰张大了眸子道:“好招式!”接着一笑道,“可是,请注意,我可以用右足尖,以‘点天灯’伤你生死窍,你命休矣!”
    谭啸不由面色一变,他咬了一下手:“如果你一定如此,我当以‘下水啄’伤你脊椎,同归于尽!”
    袁菊辰不由摸了一下下巴,嘿嘿一笑。谭啸方自得意,不想袁菊辰眨了一下眸子,笑道:“如此,你就完了!”
    谭啸脸色一红,皱眉道:“怎么会?”
    菊辰哼了一声,一扬手道:“我这双手并未失,可以托天掌式擒你双腕,而你将如何?
    谭啸讷讷道:“这……这……”
    菊辰嘻嘻一笑:“动手之时,是不容许你考虑的,你还不认输么?”
    谭啸笑着点头道:“果然高明,我不如你!”
    袁菊辰正色道:“平心而论,你这几手也是很高明了,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谭啸惨笑道:“败军不足言勇,我的功夫差得太远了。”
    袁菊辰笑了笑道:“不过以你方才几手,已足有资格会见他了。”
    谭啸翻了一下眸子问:“会见谁?”
    袁菊辰仍是不说,只是笑,又道:“兄弟,你自信对于诗词上的造诣如何?当然你是比我强多了。”
    谭啸尴尬地笑了笑道:“那也不见得,只不过我很喜欢就是了,你问这些作甚?”
    袁菊辰目光注定他,微笑了笑道:“好吧!我告诉你,你方才已见识过我的功夫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一个武林怪人传授我的,但他不是我师父,因为他说我不配!”
    说着他露出白牙一笑:“因此,我想到了你。”
    谭啸先是颇多惊异地听着,后来又摇了摇头笑道:“我?哈!我不如你,更不配!”
    “你配的!”菊辰点头说着,又叹了一声道:“你的理解力远胜于我,而且你天资也好。”
    谭啸苦笑着皱眉道:“你是怎么啦?”
    袁菊辰以手指弹出一枚石头,落在池塘里,眉毛微蹙道:“那位怪人和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我千方百计哄他开心,才学了他十几手功夫。只靠这十几手功夫,我竟称雄于沙漠。”
    谭啸不由大惊,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是看袁菊辰谈话神态,绝不是虚言,不由好奇地注视着他,却见他回眸看着自己道:“可是,那人有更厉害、更神妙的功夫,只是他不肯轻易传授人,不过……这要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谭啸惊奇地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袁菊辰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我敢打赌,任何人如不知他底细,绝对看不出。
    他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这一点你必须注意,可以投其所好。再者,他喜欢诗词,他常常喜欢以诗词考人,唉!只可借,这方面我差了一点,这也是我不能多学他绝技的一个原因。”
    他说着又展眉一笑,摇了摇头:“不过,这些如今在我看来,都没什么了,也不值得遗憾!倒是你……”
    他用力地拉着谭啸一只手,月放异光道:“你一定要找到他,他是一个天下少有的异人,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兄弟!如果他真的肯传授你几手绝招,你的大仇,不愁不报。”
    谭啸一时不由兴趣盎然,惊喜地道:“他在什么地方?怎么见他呢?”
    菊辰松开了手,正色道:“你必须要发誓,绝不对第二人言,我才能告诉你。”
    谭啸点头道:“我可以发誓。我如将有关此人之事,向第二人透露,天诛地灭。”
    袁菊辰笑了笑道:“好!这就可以了,你附耳过来。”
    谭啸笑了笑道:“何须如此!”可是他仍是把头附了过去。菊辰在他耳边细声说了半天,谭啸连连微笑点头,不时地插言问上几句。二人咭咭喳喳,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是一直说到天快明了,才不再说了。
    二人抖了一下身上的露水,站了起来。谭啸感激地握住了袁菊辰的手,苦笑道:
    “谢谢大哥,今日一别,大哥音容,至死不忘,只盼来日再相会吧!”
    袁菊辰微笑颔首:“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兄弟!我预祝你成功,不过凡事不可强求,报仇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他年有暇,可至洞庭附近访我,我多半在那附近寺院之中。”
    谭啸不禁有些伤感,低声道:“大哥你……”
    袁菊辰挥了一下手,哂笑道:“不必多说了,好好珍惜那口剑!”
    谭啸拍了一下剑鞘道:“大哥恩赐,敢不珍视?”
    袁菊辰顿了顿,转身而去。谭啸见他直向那白石房中行去,不由感叹了一声,也返房而去!
    清晨,谭啸和依梨华装备好了,把东西搬到院中,去向袁菊辰告辞时,却见室内已空空无人。
    二人一直找到后院,只见春容正由厨房出来,笑问二人道:“是找袁少爷是不是?
    他出去了,这是他留的条子。”
    说着自身上掏出一张叠着的条子,递了过来。谭啸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是龙飞凤舞、笔力苍劲的几行字:
    “啸兄,别矣!弟有事外出,不及为兄等送行,仅赠上伊犁名驹二匹,以供吾兄及依姑娘联辔驰逐。落日黄沙,情场无边,大漠比肩,真趣事也。此系弟及姗妹当年爱物,睹物思人,此区区之心意,敬希笑纳。
    兄去后,弟亦护灵远行,从此故人远离,天各一方,停云落月,何克长恨之凄凄,临窗握管,不尽泪眼迷离,“人生无不散之筵席”,遥瞻前路,犹多艰难险阻,尚希吾兄多自珍重。他年游湘,毋忘洞庭一探,有老僧烹茗扫径待客,临风布意,不知所云,专此敬泐。此请
    旅安
    袁菊辰顿首X月X日
    依姑娘均此不另”
    谭啸看完了这封信,不禁一时心血翻涌,泪眼模糊,当时苦笑了一下:“他走了!”
    依梨华接过信去,一字一字念着,她不太懂里面的意思,谭啸叹道:“袁大哥有事不送我们了,把他及白姗姑娘当年两匹爱马赠送你我……这却如何是好?”
    春容似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飞跑而去,须臾,牵来了一黑一白两匹大马。
    二人识得,那黑毛白鼻心的大马,正是袁菊辰自乘爱马;再看那白马,身材却是和黑马一般高大,只是颈上马鬃极长,结成了数十根小辫,白亮亮的十分逗人。二马鞍辔齐备,看来更是神骏异常。
    春容拉过马来,道:“我都忘了,少爷走时再三关照,说这两匹马,已赠给相公及姑娘了。”
    她指了一下黑马道:“它叫黑风。”又指了一下白马道,“它叫白雪,都是好脚程。”
    依梨华心中虽喜,可是却不大好意思,她摸着白雪的毛,红着脸问:“那你们自己不是没有马骑了?”
    春容叹了一声,舒眉道:“我们还说什么呢?他已决心去当和尚了,我也要回白家了,马已用不着了。有姑娘你和相公骑来的那两匹马,我们对付着骑回去就行了!”
    谭啸叹了一声道:“我也劝过他,可是他决心已定,没有办法。”
    春容提起这事,眼圈又红了,二人生恐又惹起她的伤心,各自对看了一眼,依梨华拉了拉她的手,笑了笑道:“春容,我们去啦!谢谢这些日子你照顾我们,你想开点,也不要再难受了。”
    春容笑着点头,可是眼泪却在眸子里面转。
    二人连忙把东西驮在马背上,好在由此出沙漠,要不了一两天时间,倒不必带很多东西,一会儿就整理好了。春容一直送他们到门口,谭啸苦笑道:“等袁大哥回来,请转告他,我们谢谢他的厚赐,并告诉他,我一定会到洞庭去找他。”
    他说着已攀鞍上了马,依梨华也和春容拉手告别了一番,两个姑娘都掉了几滴泪,这才策马而去。
    二人在马上并肩驰着,路上那些维吾尔人都凑过来看,指指点点地,心中充满了怀疑。因为谭啸骑的那匹黑风,他们都认识,知道是“呼可图”的坐骑,素日是摸也不许人摸一下的,今日怎会让另外一人骑着呢?
    若非他们亲眼看见,谭啸是由菊辰家中出来的,他们可真要把二人捉住了。
    就是如此,还是跟了一大段路。后来,两人把马催快了,他们才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这两匹马果然不愧是伊犁名种,在沙地上这一行开,真是又平又稳、又轻又快,绝不像一般马光是窜高。它们走开了,就是端着一杯水,也绝不会洒出一滴来,二人睹马思人,心中更是对袁菊辰感激不已。
    经过长时日休息,人欢马壮,再加以新得神驹,都想试试脚程如何,各自抖开了缰,一黑一白两匹马,就像两支射出的箭,一时之间,已入大漠深处。
    此刻,朝阳初升,整个沙漠里荡漾着和煦的微风,那扇状、新月状、长条形不等的沙丘,在远处雁翅似地排列着。库鲁克河的水,像一条绿色的丝带子,远远地拖在地上,罗布诺尔湖只是一个浅蓝色的影子,有成群的白色黑色的鸟,在那个淡淡的影子上翱翔着,此刻的沙漠,实在是诗人笔下最美最可爱的一首诗歌
    等到他们已经完全看不到来处时,两匹马的脚程才放慢了些。
    谭啸回想着这两日来的遭遇,真像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马头上叮叮的铃声,使他们突然注意到,一串红色的骷髅状铃铛,竟拴在了这匹黑风的颈子上。他不由更感慨地叹了一声,心中尽是菊辰动人的影子。想到了他,想到了昨晚的谈话,他似乎恢复了一些自信。
    依梨华弯下身子,用脸贴着白马的颈子,笑眯眯地道:“这匹马真好,就是伊犁也难找这种好马,我们真好福气!”
    太阳升高了,二人觉得不再凉快了,都把外衣脱下了一件。依梨华忽然怔了一下,用手指着谭啸前胸道:“咦!这口剑不是……”
    谭啸低头一看,不禁微微一笑:“这是袁大哥送我的!”
    他说着,把这口格式怪异的短剑解下来,细细地看着,只觉剑鞘一色黑亮,看来非金非玉,但是头尾镶着一颗蚕豆大小的“猫儿眼”,更增加了这口剑的名贵!
    二人干脆把马停住了,仔细地观赏着这口剑。这口剑的剑柄略略有点弯曲,很像刀柄;可是比刀柄长出有两寸许,柄上也是一色的黑玉,镶着精工刻制的图案花纹,仔细看,竟是一双男女比剑的姿态。另一面也是一个比剑的姿态,只是姿势怪异不一,在接连剑刃处,有凸出的“阿难”二字,字体方正。谭啸猜测着,这“阿难”二字,必系剑名了。
    依梨华不禁笑得跳起来道:“哥!你有了这口剑,不怕报不了仇了!”
    谭啸含笑,以指按动剑上哑簧,把这口阿难剑抽了出来,二人立刻感到一股冷森森的剑气,映着日光,更是耀目难睁。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物色一口好剑,总是不如己意,想不到无意之间,却得到如此赠赏。他把玩着这口阿难剑,真是爱不释手。那夜他曾目睹过,这口剑把白雀翁朱蚕日月轮斩断的情形,其锋利可想而知。这口剑,对自己来说,实在是一件极得力的兵刃。
    他望着蓝汪汪的剑刃,想到有一天,这口剑刺进仇人胸中的情形,不由冷笑了一声,遂把剑收回了鞘中,继续策马前行。
    当空有两只大兀鹰,“唏哩唏哩”地在天上叫着,晴空骄阳,几乎要把人晒出油来。
    一望无际的沙漠上,不要说没有人家,就是连一棵树也没有。依梨华找出了两顶草帽,二人戴上,觉得凉快多了。
    行行复行行,中午已到了“营盘”。这是一处多人聚集的小镇,它的背后是“库鲁克塔格山”,再往前已没有沙漠,他们须绕道英可、尉黎、库尔敕、焉耆、和熙、压克迈,再就是吐鲁番了。
    依梨华对这条路很熟,也很兴奋,因为快到家了,这一条路上,不再是干燥的沙漠,而是处处有人住的地方,水囊和食物,已不是必需备的东西了。
    他们在营盘一个回回开的小馆子里吃了一顿饭。这地方脏得厉害,到处都是大绿豆苍蝇,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饭馆门口,蹲着两个小孩,十来岁了,却脱得一丝不挂。他们在捉苍蝇,捉住了就放到嘴里吃,看得二人直要呕。由此推想,食物也干净不了,二人都不敢再吃了,忙起身外出。
    依梨华给了他们一点沙金,这馆子里大人孩子都出来了,看见谭啸就像看见怪物一样,因为他们从没有见过这种打扮的人。依梨华的美,也是吸引当地男人的原因之一,不大工夫,连门口都围满了人,咭咭呱呱、指指点点,恨得谭啸直想用鞭子抽他们。
    二人本来想在这地方多歇一会儿的,看见这种情形,还是早早上路的好。
    依梨华对这种情形,倒不太在意,因为她自小见惯了,可是她见谭啸很厌烦,也就想早一点上路。二人骑马并行时,依梨华连连用话逗他高兴,其实谭啸因心中一直盘算着另一件事,倒不是为别的;尤其是对依梨华,他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加诸在这个姑娘身上的罪过,而这种“家破人亡”的痛丧,在她来说,是那么的无辜。简单地说,主要是因为有了“我”,因为有了自己,才使她落得如此悲惨的结果。更令人担心的是,白雀翁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他真怕自己又会给她的母亲带来像她父亲一样的命运,这是谭啸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的!
    马不停蹄地跑着,谭啸内心也愈发不得安宁。老实说,他真舍不得离开依梨华,可是他却不得不打着离开她的念头。
    他知道如果公开对她说,她是一定不会答应的,可要是瞒着她走了,这姑娘一定会哭死的。
    无论如何,自己也必须要离开她一个时期,为了去寻访一个怪人,那个袁菊辰告诉他的怪人。可是这也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也不能对她说。
    谭啸心中盘算着这两件事,怎么能高兴得起来?依梨华心中颇为奇怪,问道:“哥!
    你怎么啦?”
    谭啸苦笑着摇了摇头,试探着道:“华妹,我必须要离开你一段日子,你可愿意么?”
    依梨华忽然把马一勒,谭啸不由吓了一跳,也忙把马勒住,只见她瞪着大眼睛问道:
    “为……为什么?”
    谭啸不由心中一软,忙摇头笑道:“看你吓的?我只是逗逗你!”
    依梨华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着,微微摇头道:“不!你说的是真话,你不要骗我,从一上路,我就看出来你心里有事了。哥,你说,你心里想些什么?”
    谭啸心中一惊,当时脸色一红,讷讷道:“我……”
    依梨华不由双目一红,差一点要落泪,她嗫嚅地道:“哥!你说,你真要离开我么?”
    谭啸不由笑道:“看你,我只不过是问问你罢了,你不愿意,我们再慢慢商量。”
    依梨华咬了一下唇,噘着嘴道:“这事不用商量……”
    谭啸怔了一下,慢慢策马前行。依梨华跟了上来,谭啸长叹了一声道:“华妹,袁大哥托我办一件事,去访一位奇人,我已经答应他了!”
    依梨华怔道:“找谁?”
    谭啸皱了皱眉,尴尬地笑道:“并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实在是他已逼着我发下誓了!”
    依梨华冷笑了一声:“算了……不告诉我算了,我知道你……”
    说着眼圈一红,泪珠儿一滴滴地流了下来。谭啸不由大吃了一惊,忙勒住马。可是依梨华的马,却已飞快地向前跑去。谭啸只得策马追去。
    一直跑出四五里以外,才见依梨华的马靠着一棵大树停下了。
    谭啸忙追到树下,见她正低着头哭得很是伤心,谭啸不由惊慌地道:“华妹……你这是何苦?你莫非……唉!还不如不告诉你好……”
    依梨华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知道,你明明想去找晏小真,何必还编出这些瞎话来骗我……”
    说着,她的哭声更大了,还用袖子遮着脸。谭啸吸了一口气道:“天哪!你怎么误会到这上面去了,这简直是太冤枉我了……”
    依梨华还是哭得呜呜有声。谭啸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竟会这么看我!
    我谭啸岂是这种人?你完全误会我了!”
    他一边说着,连声叹息不已。依梨华忽然放下了袖子,仍然背朝着他:“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谭啸吞吞吐吐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会骗你,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依梨华吸了一下鼻子,问道:“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谭啸苦笑了笑:“很远,一个叫阿克苏的地方。”
    依梨华缓缓回过身子来,她眼毛上还挂着泪珠,用手擦了一下:“现在就去?”
    谭啸见她此刻居然变得如此理智,不由放下了心,当时微微笑道:“你看你,真还像个孩子,这点小事也值得掉泪。其实,我又何尝舍得离开你呢?”
    依梨华噘着小嘴道:“人家问你呢!”
    谭啸忍着笑,微微皱着眉,心说这丫头不定又安着什么点子了,当时摇了摇头道:
    “不急,等咱们到了吐鲁番,定下来再去也不迟。”
    依梨华眸子转了转,抿嘴一笑,破涕道:“算你聪明,既是回去以后再走,干什么这么早告诉我,叫人家难受!”
    谭啸赔笑道:“先告诉你又不好了,你这人可真难说话。好了,算我倒霉好不好!”
    依梨华一笑,斜睨着他道:“哼!你还不定打的什么主意呢!袁大哥什么时候单独和你说过话来着?我怎么不知道?”
    谭啸想到了“女子多疑自古皆然”这句话,果然不假。当时也没与她多辩,只笑了笑,拍了一下胸前短剑:“他要没有单独和我见面,这口剑怎会到我身上的?”
    依梨华一抖马缰,格格笑着回头道:“偷的!”
    二人在红土路上追逐着,满天云雾,一时之间烟消云散。唉!多情的少年男女,总是爱自寻烦恼的。
    土地肥沃、物产富饶的吐鲁番,在这个季节里更可爱。在整个的藩属部落中,这是一块最富有的绿洲,这里盛产着世界上最甜美的葡萄、梨和各种瓜果。田地里种的棉花,每到收成的时候,白茫茫的一大片,就像大雪点缀之下的原野。
    这是一个地形低洼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天山和库克塔格山在前后左右形成屏障之势,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被人引成沟渠,灌溉着田地。阡陌纵横的田野,像棋盘似的罗列着。人们还凿了不少的井,都是很深才有水,因此井口上都架着辘轳。
    这儿最可爱的季节是春季和深秋。夏季,这地方可就不敢恭维了,那种炎热的程度,对一个初来的人,那是享受不了的。尤其是大戈壁沙漠刮来的那种风,俗称为“焚风”,顾名思义,其炎热程度可想而知。
    每逢到了炎热的季节,一切的活儿就都停止了,人们都想尽办法自己凉快,可是每年总听说要热死好几口子。
    谭啸和依梨华来到这里的时候,离这种酷热的季节还有一段日子,可是当空骄阳,在正午时分,也够人受的了。
    他们的马绕过一片青葱葱的田地,顺着一条石子路往下面走时,依梨华脸上显露出一种难以抑止的兴奋与光辉。
    她对这附近地方熟悉透了,不时地指点着左右,频频地告诉给她的爱人听,这里一土一石,对于她都似有无比的亲切之感。
    他们并辔经过几户人家,有几个姑娘正在井上打着水。依梨华兴奋地喊道:“丹丽吉!天支!”
    立刻有两个姑娘放下了手中的桶,惊异地往这边看着,其中一个忽然跳了起来:
    “哦,依梨华!哦!”
    另一个姑娘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欢跳着跑过来。依梨华娇笑着下了马,立刻被那两个跑过来的姑娘,抱得紧紧的。又有四五个姑娘跑了过来,急着叫着依梨华,大伙合力把她给举了起来,叽叽喳喳乱成一气。
    谭啸下了马,靠在鞍边看着,也不由得笑了。
    那些姑娘们拉拉扯扯,有的看依梨华的头发,有的拉她的裙子。她们说的话,谭啸是一句也听不懂,闹了好大一阵子,才由依梨华带头,一窝蜂似地向谭啸身前走来。
    谭啸从没和这么大群的女人打过交道,不禁俊面通红,心头怦怦直跳。依梨华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道:“她们要认识你,要我带她们来。”
    谭啸尴尬地笑道:“怎么认识呀?”
    十几双眼睛盯着他,就像看贼似的,有的还低声耳语着,你指一下,她做一下鬼脸,哧哧地笑着,弄得谭啸简直是窘到了家。
    依梨华指着她们,一一地介绍了一遍,这么些年没见,居然还把她们每人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最后,依梨华又把谭啸的名字告诉大家,莺燕群中,“谭啸”之声不绝于耳。
    姑娘们都对着依梨华起哄,莺声燕语嬉笑成一团,有的还把她往谭啸身上推,弄得二人狼狈不堪。
    那个名叫天支的姑娘最调皮,她串通好了同伴,围了个圆圈,把二人围在里面,一面笑着,一面打着转。这么一来,附近的人都惊动了,好家伙,全出来了。大姑娘搀着老太太,也往这边跑来。谭啸红着脸道:“都是你,叫她们干嘛?这一下可好!怎么办?”
    依梨华不好意思地笑道:“她们要闹嘛!”
    二人边说边挤了出去,拉着马就往前走,依梨华的家就在不远处,家门口有一个挺大的南瓜架子,开着黄花。她母亲已先得了消息,正由门口走出来。
    这老太太有四十六七年纪,看起来还很结实,头发披着,脸上蒙着一块面纱。有一个姑娘拉着她,往外面很快地走着。
    依梨华看见妈,眼圈马上红了,她远远地站住身子,颤抖地喊了一声“玛沙!”
    接着是一幕动人的母女相会,当她们母女紧紧拥抱时,谭啸在一旁不禁感动得落下了泪。
    接着,依梨华拉着母亲到了谭啸跟前,她用汉语向她母亲介绍道:“就是他,谭啸!”
    她这句话出了口,脸突然红了一下,似觉得这种称呼有点欠妥,可是已叫出了口,没法改变了。
    那哈萨克女人,脸上带着极为欣慰的微笑,双手合十,弯了一下腰:“相公不要客气!”
    她的汉语竟是那么标准,谭啸吃了一惊。她抬起身子继续道:“相公一路辛苦了,快请到家来坐吧!”
    这时几个老太太都用哈萨克话询问着。依梨华的母亲含笑地和她们应付了几句,就陪着他们往家走。几个年轻的男子,在看那两匹马,摸它们的毛,连声夸赞不已,脸上带出极为羡慕的表情。
    依梨华没有提到父亲的事,母亲也没来得及问。他们在前边走着,后面跟着一大帮子人,一直送到了家门口。依梨华母亲应付了半天,才关上了门。
    小小的堂屋里,叫各样的佛像占满了,有观音大士,有大肚子弥勒佛,墙上贴的全是“佛”字。一个小方几上放着一只小三角鼎,燃着檀香。依梨华的母亲让谭啸坐下来,这才摘下戴着的面纱,倒了两杯茶,放在两人几前。
    谭啸很奇怪,为何她家里一切都很汉化。只见她坐在女儿身边,微笑问道:“你爸爸还好吧?”
    依梨华忽然落下了两行泪,她垂下头,身子瑟瑟颤抖着。她母亲立时脸色一变,追问道:“怎么啦?”
    依梨华忽然大哭着扑在母亲身上,用哈萨克话一五一十地把父亲遇难的经过,说了一遍。
    奇怪的是,她母亲并没有失声大哭,只是低头凝目静静地听着,等依梨华说完以后,她的眼泪才一颗颗地流了下来。
    她用手巾慢慢在眼角拭着,悲伤地说:“他死得好惨!他是一个好人!”
    她颤抖着站起了身子,忽然扑倒在佛像前,悲泣地道:“天啊!他死了……他死了……我的丈夫!”
    说着她就倒了下去。谭啸不由大吃了一惊,慌忙把她抱了起来,只见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全身抽筋似地颤抖着。
    谭啸不禁泪如泉涌,心如刀割,他一声不哼地把她抱到房中一张床上。依梨华哭道:
    “哥!玛沙怎么了?要不要紧?”
    谭啸站起身来流着泪道:“不要紧,她老人家伤心过度,一时岔了气。你快为她老人家推拿一下!”
    他苦笑了笑,又说:“这都是我造下的罪孽呀!”
    依梨华正哭着为母亲按摩,闻言不由抬头望着他道:“哥!你不能这么说,这是我们的命!”
    谭啸紧紧咬了一下牙,脸色发青地道:“可是我却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对着依梨华弯腰行了一礼道:“华妹,我这就去了,我……”
    依梨华不由惊得站了起来,正要扑上,谭啸却后退了一步,冷笑道:“你不要拦我,你应该好好照顾伯母,我办完了事一定会回来的!”
    这时,依母在床上发出沉重的喘息之声,依梨华不得不退回床前,这一时她的心分作了两半,既关心垂危的母亲,又惦念着即将远行的情郎。
    谭啸走上几步,伸手握住她一只手,依梨华吻着他的手,泪如泉涌,抽搐道:“哥!
    你要快回来!我等着你!”
    谭啸含着泪点了点头,诚挚地道:“我爱你之心,可对日月。华妹,你多多保重!”
    床上的依母,已张开了眸子。谭啸几乎不敢多看一眼这善良的妇人,他只恭敬地鞠了一躬,噙泪道:“伯母保重!”倏地转身直向院中走去。
    他的马正在大树下嚼着草,谭啸以手去拉马时,依梨华却赶了出来,扑在他的怀里,嗫嚅地道:“你只是去为袁大哥办一件事就回来?”
    谭啸勉强笑了笑道:“是的!”
    依梨华仔细地瞧着他的眸子,忽然流泪道:“你去吧!只是,哥!你如有什么不幸,我绝不独存!”
    谭啸正要上马,闻言微微怔了一下,又勉强一笑:“我也是一样!”
    说着他就上了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依梨华追到了门口,只见他的黑马,已跑出了好远。这一刹那,她的心仿佛全碎了,她喃喃地道:“我不该让他去……我错了!”
    她流着泪,一直目送着她的情郎在她的视线里消失,才黯然转身进门……
    雷雨之夜,晏小真怀着恐怖、紧张、关切的心情,找到了她的心上人谭啸,把晏星寒即将率众而来的消息透露给他,嘱他快逃命。
    可是谭啸恋恋不舍依梨华,不但不接受她的好意,反倒返回依梨华处,要救依梨华。
    晏小真目睹及此,真是芳心片碎!
    她惊愕羞涩地立在雨地里,目睹着她的爱人就像疯了似的,直向依梨华家中奔去时,心中充满了辛酸、羞辱和愤怒:“为什么一个外族的姑娘,会令他如此着迷?甚至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而我……”
    想到此,这姑娘的泪不禁像开了堤的河水似的,由眶子里泉涌而出。她木头似地站立着,雨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她痛心地想:“我这算是干什么呢?我这么对他,在他内心竟占不到一点位置。我把他由死亡路上救了回来,却把他送到了另一个人的怀抱之中,我真是天下最愚最傻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恼怒,用手中的马鞭重重地在雨地里抽打着。
    忽然,她扑到一棵大树上,放声痛哭起来,口中骂道:“狠心的大哥!狠心的人!”
    如此哭了几声之后,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站了起来,向依梨华住处飞驰而去。
    虽然谭啸对她如此薄情,可是她仍然不忍心眼看着他死去,她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可是,她立刻感到失望了。
    当她飞也似地赶到那儿时,却见依梨华的家,那羊皮缀成的庐舍,正在冒着滚滚的黑烟,火苗子狂喷出来,天空虽然下着大雨,可是却也淋它不熄。
    她的脸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远远地看着这处劫后的火场,不禁双腿一阵发软,“扑通”一声,坐在了泥泞的雨地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痛苦地喊着,“大哥!你死得好惨,谁叫你不听我的话呢?”
    黑暗里火光在闪烁着,附近的几家居民都由梦中惊醒,赶了出来,嘶喊着、跑动着,她跟着凌乱的人群也跑到了依家门口。
    她不敢进去,因为怕父亲他们还在里面。可是那所房子里,除了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以外,竟没有一点声音。她流着泪想:“莫非他们都走了?奇怪,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大雨到底把火焰给熄灭了,有人用钩子把那半倾的帐篷拉倒,晏小真挤了进去,在现场,她发现两具死尸;不过那是头上缠着布的回回,她知道那是父亲马场里的人,心中不禁微感惊异。接着又见人们由里面拖出一具尸体,那是一个白发老头儿,她不认识。
    她很奇怪,里边没有谭啸的尸体,也没有依梨华的。可是,她断定他们活的机会太小了,多半是死后被父亲他们把尸身带到别处去了。
    惊乱的现场挤满了人,怪叫连声。这平静的小村子里,百年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现在忽然死了这么多人,人们怎能不惊呢?
    晏小真伤心了一阵子,悄悄地出去了。
    雨仍是不停地下着,她的心来时是一片紧张,去时却是满腔的伤心、惆怅和空虚,她不知心上人到底如何了。
    她在树林子里找到了自己的马,用最快的速度往回家的路上赶着。到家时天已快亮了。
    当她由窗口回到自己房间时,只见雪雁正皱着眉坐在自己床上。她一见晏小真,神色慌张地把窗子关上,小声道:“小姐!你快把头发上水擦一擦,换上衣服!”
    晏小真叹了一声道:“一切都完了!雪雁,谭大哥八成……”
    她说着不禁落下了泪,声音也有些嘶哑。雪雁愣了一下道:“咦!他不是被你救走了么?”
    晏小真脱下了身上早已为水淋透了的雨衣,失神地倒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讷讷地道:“没有救成,他一心惦记着那个女贼,叫他跑硬是不肯!”
    雪雁又是一呆,奇怪地说:“刚才老先生他们回来,气得不得了,说他事先得着消息跑了!”
    晏小真不由从床上一个翻身站了起来:“真的!他们回来了?他们怎么说?”
    雪雁把门关上,一面用干布为她擦着头发,一面拧着一双秀眉道:“怎么?你会不知道!他们回来老半天了,老先生气得发脾气,我真为你担心!”
    晏小真问:“爸爸说谭大哥跑了?”
    雪雁点点头,睁着大眼睛道:“他们说谭相公的被窝还是热的呢,只是人没有了。
    我一下就猜出来一定是你……”说着眯着眼一笑,“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晏小真不禁发了一会儿呆,可是她的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下了地。她摇了摇头道:
    “奇怪!我看着他又回去的,怎么会没遇着他们呢?”
    雪雁低下头,小声道:“我看,老先生八成疑心到小姐了!”
    晏小真回过头来,面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雪雁小声说:“他们回来不久,老先生就问我你在不在家。”
    晏小真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说?”
    雪雁皱着眉道:“我当时急了,只说不知道。他自己进来,找了你半天,很生气地走了。”
    晏小真低低地“哦”了一声。雪雁着急地说:“所以请你快换一身干衣服吧,大概他等会儿还会来。小姐,你得编一个理由才好。”
    晏小真脸一阵白,当时匆匆把湿衣服脱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雪雁把火盆端进来,晏小真就在火盆边烤着头发,心里打着算盘。
    在她纯洁的心里,认为父亲是可爱的,尤其是对于自己。自从自己懂事以来,父亲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瞪过眼睛,按常理判断,他似乎不会怀疑到自己。因此,虽然听雪雁一说出来听着吓人,这会儿她想了想,却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雪雁冷冷一笑道:“可那个女贼却死了,她父亲也死了。”
    晏小真心中一动,吃惊道:“谁说的?”
    雪雁笑了笑道:“那个穿红衣服的老道说的,他说那个姓依的女贼死在他的手里,那个剑芒老尼也这么说,说她大概活不了啦!”
    晏小真皱了一下眉道:“可是我怎么没看见她的尸首呢?噢,那个老头许是她爸爸,真惨!”
    她说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内悸。雪雁叹息了一声:“谭相公到底和老先生有什么仇呀?为什么一定要他的命呢?老先生心也太……”
    她叹了一声,当着小姐的面,她不敢批评晏星寒。晏小真苦笑了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唉!爸爸心实在太狠了,何必一定非要致他于死命?”
    她站起身来,叹了一声道:“我们睡吧!要不然爸爸看见,可真要疑心了!”
    雪雁连连称是,于是二人匆匆熄灯就寝。她们这边灯关了,可是同一院中的梅园之内,四个懊丧、愤怒的老人,却仍在讨论着这次的得失。
    他们显然是非常的丧悔,因为谭啸并没有死在他们的手中,而竟在他们到达之前跑了。
    晏星寒来回地走着,那两团雪也似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他冷笑道:“我不信他有翅膀,能飞上天!”
    白雀翁朱蚕抱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寒着一张脸,冷然道:“老兄,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事实上,他虽没有翅膀,可是他却飞了,找不着了!他奶奶,你说这不是邪门么?”
    说着,他由位子上一跳下地,抖了一下衣服:“堂堂的四个武林前辈,围攻一个毛孩子,他娘的,两次都叫他跑了。你说,这事情要是叫武林同道知道,不笑坏才怪呢!”
    红衣上人绷着脸在一边坐着,本是一声不哼,这时却叹了一声道:“很明显,这是有人暗中与我们为敌,上一次是他,这一次还是他!”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会是谁呢?”
    剑芒大师呷了一口茶,神色泰然,这个老尼姑对于一切得失一向是不十分重视的,愈是大事,愈能显出她的老成持重。这时她放下了茶碗,微微颔首道:“裘道兄说的不错,确有这么个人,这人是一个厉害的人物,是他暗中救谭啸的,这一点没有疑问。”
    白雀翁尖着嗓子叫道:“他妈的!他是谁?他有这么厉害,我们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红衣上人冷笑了一声,看着剑芒大师道:“莫非是谭啸的师父?”
    这一提,倒令白雀翁怔了一下,他跺着脚道:“没错!就是他,要不谁也没这么大胆子!好厉害的家伙,我朱蚕倒要斗斗他!”
    这时,晏星寒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想着,他一直没有答话,可是他内心却在想着一个人。他的眉毛皱得很紧,脸上不时微微泛着冷笑。
    剑芒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叹了一声道:“谭啸走了不说,我们无意之中又树了一个强敌。唉!这一次实在是得不偿失!”
    朱蚕翻了一下小眼:“大师你怎这么说?”
    晏星寒听到此,也不禁抬起头看着她。剑芒冷冷一笑:“那哈萨克姑娘,乃是太阳婆的弟子,她弟子丧命在你我手中,这老婆婆岂能甘休?”
    晏星寒不由怔了一下道:“哦!大师你如何知道?”
    剑芒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晏兄竟会不知?贫尼来时,那姑娘正与令爱比武,她用的兵刃,正是太阳婆的绿玉杖。贫尼看着奇怪,试问之下,果然不错。”
    她冷冷一笑,又道:“不过,也说不得了,太阳婆虽是西北道上的高手,谅她也不敢把我四人如何!”
    红衣上人哼了一声,瞪目道:“这老婆子在这一带横行了这么久,我早就看不惯了。
    她不来算她聪明,真要兴师问罪,哼!我们不妨放开手对付她!”
    晏星寒苦笑道:“总而言之,两次失手,全系我太大意,我实在难辞其咎!”
    朱蚕叹了一声道:“得啦!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别这么说了。反正我们四个人,好坏谁也跑不了。他要报仇,也不是只找你一个人,这叫一条线拴两个蚱蜢,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好歹由四个人扛着!”
    他又挤了一下三角眼:“问题是这小子师父是谁,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不能不说有点失察。”
    剑芒冷目一扫:“我倒疑心两个人,不知对也不对?”
    三人都不禁一惊。朱蚕回过头道:“是谁?大师你说出来听听。”
    剑芒大师双手互握着,皱眉道:“那日梅园之会,我一直留心他的身子,只是这孩子很会掩饰;可是他那一招‘抢波’,我看着有点疑心。”
    说着,这老尼前腿一迈,身形下俯,一平如地,她抬头说:“这是你我施这一招抢波的姿势。”
    朱蚕翻了一下三角眼道:“哪一家也都是一样呀!”
    剑芒恢复了身子,寒着脸笑了笑,摇头道:“朱道兄,你这句话就错了。”
    红衣上人也点头道:“大师莫非怀疑是天乾山小男?他是‘横抢波’的。”
    剑芒一笑,看了他一眼道:“道兄见识不差,此人是我怀疑之一;可是除此人以外,尚有一人,却也是横抢波的,不过小有不同而已。道兄可知此人是谁么?”
    红衣上人皱眉作深思状,白雀翁也在摸头,晏星寒忽地面色一变,口中“嗯”了一声,他望着剑芒大师道:“大师莫非说的是南海一鸥桂老头儿,不会是他吧?”
    此言一出,红衣上人和白雀翁都不由面色一寒。剑芒低沉地笑了笑,点头道:“晏兄见识不错,贫尼正怀疑此人!”
    晏星寒摇了摇头道:“此老早已不问世事了,有人说他已物化了,恐怕不会来干预我们这场血腥吧!”
    剑芒大师冷笑了一声:“晏兄,愈是如此,才愈令人担心。否则,请问如今天下,还有谁有此胆量?”
    红衣上人这时双目发直,讷讷道:“此人可是一个棘手的人物,要是他,倒是我们一个大大的劲敌!”
    白雀翁尖声道:“喂!你们可别愈说愈当真,怪吓人的,桂春明他不能管这个闲事。
    晏老哥说的对,他还活着没有都成问题,怎么会和谭啸拉上了关系?不可能!不可能!”
    剑芒听他这么说着,眉头微微一皱,叹道:“话尽管这么说,可是我们却要防他一防。此人三十年前,贫尼倒与他会过,确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晏星寒冷冷一笑:“我也见过他,不过我们没有梁子。他要是安心和我们为敌,我倒要全力地会他一会了!”
    剑芒大师白眉微皱道:“这事情莽撞不得,我们要弄个清楚,如果真是此人,我们有言在先,自然要放开手对付他;否则的话,却不宜树此大敌!”
    晏星寒颔首道:“这是自然,不过……”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向裘、朱二人道:“你们以为谭啸这两次幸免于死,都是有人……不过,这事可太新鲜啦!他怎么会事先知道的呢?”
    白雀翁朱蚕小眼一眨道:“府上还有什么闲人没有?”
    晏星寒摇了摇头,冷哼了一声道:“养了一个谭啸已够我受得了,还能养闲人?不可能!就算有,他们也不敢!”
    红衣上人来回地在室内走着,闻言站住脚步,哼了一声道:“这人太精了,两次都是暗中下手,居然没露出一点影子。上一次在树林子里,我们这么些人追他,竟没有追上,你说怪不怪?不过事后我仔细看了看,那人抱着谭啸,是抄小路走的,此人对这一带摸得如此熟,竟比老晏这主人摸得还熟,这可真是奇怪!”
    晏星寒不由老脸一红,低头叹息了一声,用力地拍了一下腿道:“栽了!栽到家了!
    什么都别谈了!”
    白雀翁一翻小眼,一撇嘴道:“栽?你认栽,我还不认呢!妈的!他算是哪门子英雄呀!专门在背后鬼鬼祟祟地施坏,连脸都不敢露,这能算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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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雀翁又冷笑了一声说:“很明显的,这次他们是向西边跑了,弄不好也许往沙漠里跑了。要叫他到了沙漠里,那可就讨厌了。”
    他翻了一下眼皮,肯定地说:“没别的说,晏老哥,明天一大早你给我备上一匹好马和一切远行的东西,我追他去!”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道:“你一个人行么?”
    白雀翁嘻嘻一笑道:“听你说的!我白雀翁天南地北见过多少世面,要是连个毛孩子都敌不过,我他奶奶干脆回家抱孩子去吧,我也别现眼了!”
    晏星寒叹道:“倒不是怕谭啸,而是那桂春明……”
    白雀翁摆手笑道:“老大哥你放心,这老家伙,不会跟着他徒弟跑沙漠的。他是南海一鸥,要往沙漠里头跑,不成了骆驼了!”
    三人都不由被他的话逗笑了。晏星寒点了点头道:“好吧!那我们三个就暂留在这里。马和东西都现成,你要找不着他,快些回来,咱们另外再想办法!”
    朱蚕哼了一声道:“那可说不定,说不定我也得跑一趟沙漠。妈的!他是真把我惹火了,还有那个哈什么克的姑娘……我看她也未必就会死,我们走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她叫唤的声音,这丫头留下也是祸害!”
    剑芒大师点了点头道:“既动了她,就不能留下活口,唉……阿弥陀佛!”
    朱蚕一有了决定,心反倒放开了,当时哈哈一笑,看着剑芒大师道:“真好,你是尼姑,裘胡子和我是老道,都是三清教下人,却专门杀人!”
    剑芒大师耸动了一下白眉,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白雀翁接口道:“光吃肉不吃萝卜!”
    逗得晏星寒和裘海粟都笑了。红衣上人骂道:“朱矮子光胡搅,明天你去,我看也是白跑!”朱蚕冷笑了一声道:“口说无凭,咱们回来看!”
    晏星寒叹了一声,往起一站道:“好了,夜已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
    外面的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四人各自归房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晏星寒为朱蚕备好了马匹及应用之物。白雀翁朱蚕怀着一颗自信的心,独骑而去。
    中午,红衣上人和剑芒大师各自外出,到附近打探消息去了。
    于是,整个大宅子又是原班人马了,三人一走,这里安静多了。
    晏星寒昨夜整夜未眠,他脑子里在追忆着两次的得失经过,断定自己家中藏有内贼。
    否则,谭啸是绝对逃不开的。
    这个念头,他本来早已想到了,只是当着他们三人的面,这个话却是说不出口。他决心自己来处理这个问题,秘密地处理。
    晚饭之后,他在书房里点上了灯,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怔。想到了这个人的可疑,他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恨,可是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犹豫。最后他才下了决心,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即使是亲生骨肉,如果一旦犯了他的禁条,他也会丝毫不留情面的。
    可是对这件事,他却有些心软了。
    晏小真那张娇嫩天真的脸,浮现在他眼前。多少个日子里,这可爱的女儿偎依在自己膝下,当她尚是小小孩提时,她就懂得向自己撒娇,用那娇嫩的声音,唤着自己:
    “爸爸!爸爸!”
    晏星寒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来回地在这间房子里走了一转,可是,他绝不能忍受这种内叛的行为。他敢断定,这两次的事情,全是女儿一手所为;因为只有她和自己最接近,而且知道得最清楚。
    尤其是昨夜自己回家时,她竟不在家,再把她往日对谭啸的情形,略一对照,晏星寒的心,已明亮得如同镜子一样了。
    他想到自己把她抚养至今,平素对她爱护有加,她却竟作出如此出卖父亲的事情来了。
    想到此,这老人满头白发不禁根根倒立了起来,他冷笑一声,自语道:“孩子!你需要用生命来抵偿你的过失,你的过失太大了……太可恨了!”
    他走出了书房,直向后室行去,在台阶上看见了俏红线楚枫娘,她含笑道:“你又与谁生气了?”
    晏星寒寒着脸道:“夫人!请进房来,我有话与你说!”
    他的脸色很严肃,不禁令楚枫娘吃了一惊,她跟着他走进了房门,进了卧室,晏星寒转身把房门关上。楚枫娘不由脸色一变道:“什……么事呀?”
    晏星寒回转身来,脸色阴沉可怕,他冷冷一笑:“夫人,小真出卖了我的三个好朋友,我要取她性命!”
    楚枫娘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一双手按在嘴上,差一点叫出了声,她嗫嚅道:“出卖?啊!星寒,你不能这么糊涂,她是我们的女儿……”
    晏星寒点了点头道:“正因为她是我女儿,所以我更不能饶她,否则将为人耻笑。”
    楚枫娘不由脸色一变。晏星寒上前一步,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补充道:“我晏星寒在江湖上,所以有今日名声,主要是一个义字。我不能因女儿的无耻叛亲,使朋友笑我;更不能因她是我女儿,而轻易饶她不死。夫人!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楚枫娘忽然扑在了他身上,大哭道:“星寒,你不能这么做,你饶了她,她还小,她不是有心……啊……啊……”
    她仰天泣道:“天啊!到底是什么事呢?你还没告诉我呢!”
    晏星寒无情地挣开了他的夫人,那双眸子里射出了怕人的光,他惨笑了一声道:
    “好!你听着,这些话,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可是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
    他一只手搀起了楚枫娘,苦笑道:“你坐下来,你听后就知道,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算是心狠手辣了!”
    楚枫娘几乎有点吓呆了,她痴痴地坐在床上,她对于丈夫,认识得太清楚了。她知道丈夫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凡是话由他口中吐出来,能收回的成份,那是太微小了。
    因此,她为女儿的生命捏了一把冷汗,坐在床上,翻着白眼。
    晏星寒哼了一声道:“那个叫谭啸的小子和他祖父昔日和我结仇的经过,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用再说了。”
    楚枫娘连连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唉!星寒,你不能呀!”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道:“你还有不知道的地方,譬如说,谭啸那一夜能逃出活命,那完全是你女儿的安排,也就是她救出去的。”
    楚枫娘吓得面色一白,她低低地泣道:“不会!不会!星寒你不能相信人家的话,她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呢?”
    晏星寒连声地冷笑道:“你这是给我胡搅。好!这个咱们先搁下。我再告诉你,昨晚上,我同三位老朋友,连夜赶到了衣马兔,是铜锤罗带的路,他踩好了线,那是一点没错的;可是到了那儿人还是跑了。”
    楚枫娘流泪道:“谁跑了?谭啸?”
    晏星寒点了点头道:“是他,这也是你女儿连夜去通报的消息,我们晚去了一步,闹了个劳而无功。”
    楚枫娘痴痴道:“你怎能断定是她呢?”
    晏星寒低叱道:“一定是她,错不了!我回来后,她还没回来呢!我断定事情绝对错不了!”
    楚枫娘不由呆了一下,她咬着唇道:“星寒,你不能这么武断,她是我们的孩子,她也是你认为最得意的女儿,你决不能只凭想象,就要你亲生骨肉的命呀!”
    晏星寒不禁低下了头,他听了楚枫娘这几句话,心中不禁也有些犹豫不决了。
    楚枫娘见机进言道:“我们养她十几年不容易呀!星寒,就是我们养的一条狗,十几年也要有些感情的。我敢说,这种事她一个女孩子家绝对做不出来!”
    晏星寒顿了一下,冷冷笑道:“夫人,我比你明白,我何尝不爱她!”
    楚枫娘拭着泪道:“是呀!你是她的爹,天下还没有听说过,有爸爸杀亲女儿的事。”
    晏星寒叱了一声道:“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本来是想给你打过招呼之后,就去找她的,你既如此说,现在我就把她找来,我二人当面问她,看看有这么回事没有。”
    楚枫娘不由心中一喜道:“好!我找她去。”
    说着往起一站。晏星寒忽然冷笑道:“站住!你不能去,叫人去叫她来。”
    楚枫娘转念一想,女儿聪慧过人,这种事即使是她所为,也不会当着她爸爸面承认的。当时怔了一怔,点了点头。晏星寒哼了一声道:“还有一点,等她来了,问话只由我,你不许插口,否则,可休怪我掌下无情。她既能叛我这老子,我就能杀她这个无耻的女儿!”
    楚枫娘打了一个冷战,连连点头道:“好吧……你听听你这些话多吓人!”
    晏星寒站起来,拉开窗帘,见司琴正由廊前走过,遂招呼道:“司琴你过来!”
    司琴请了个安,走至窗前垂手道:“老先生有事么?”
    晏星寒脸色一派安祥,微微一笑道:“你去找小姐来,说太太找她。”
    楚枫娘立刻道:“不是我,是她爹爹找她。”
    晏星寒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都一样,你去吧!”
    司琴弯腰鞠了一躬,转身而去。晏星寒回过身来,连声冷笑。楚枫娘脸上讪讪地道:
    “本来是你找她,干嘛说我呢?她是你女儿,你还怕她不来么?”
    晏星寒露出了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变了心的女儿,什么都靠不住,我这条命还得防一防呢!”
    楚枫娘有些生气地往床上一坐,晏星寒来回地在房里走着,空气显得很肃静,但是,再也没有什么比他二人此时心情更紧张了。
    不大的工夫,门外有了脚步声,晏小真银铃似地笑着道:“爹!是你找我么?”
    接着门推开了,小真翩然而入,她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可是当她目光接触到父母二人之后,她显然吃了一惊。她那美丽可爱的笑容,就再也不能在脸上保持了。
    “什……么事?爹!妈!”
    楚枫娘忙递了一个眼色:“你爹爹有话……”
    “你不要说!”晏星寒打断了她的话,转过脸来微笑一笑,“小真!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爹爹!”
    晏小真慢慢地坐了下来,她显然已经觉出不大自然了。晏星寒看在眼中,心下已了然多半,愤怒的血,涌上了脑门;可是他仍然勉强忍着,并且极力地使自己保持着笑脸:
    “孩子,你做了错事,你知道么?”
    晏小真哆嗦了一下,道:“我没……没有。爹!”
    “嘿嘿!你说谎!”
    晏星寒开始愤怒了,他狰狞地笑着。楚枫娘急道:“孩子!你爹疑心……”
    “住口!”
    晏星寒厉声叱着,用血红的目光瞪着楚枫娘道:“你不要多口!”
    楚枫娘不禁流下泪来,结婚几十年来,晏星寒对自己这么声色俱厉地说话,还是第一次,她哭道:“女儿是你的,你看着办吧!”
    她说着站了起来,作势欲去,愤怒的晏星寒用更大的声音吼道:“你不能走,我要叫你亲耳听听,这是你女儿所作所为,她是要我死,要我这个爹爹死!”
    晏小真不禁吓哭了,她说:“爹!我没有,我只是救他……救……”
    “哈!好丫头!”
    晏星寒惨笑了一声,对楚枫娘道:“你听见了吧?听见了吧?这是她亲口说的!”
    楚枫娘不禁吓得脸色一阵发青,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女儿,颤抖地道:“孩子!你没有,你没有救他!你说,是他自己走的,你说你不知道……啊……我苦命的女儿呀!”
    晏小真不禁一时吓呆了,她以为,自己即使承认了,父亲发一顿脾气也就没事了,母亲何至于如此呢?
    她讷讷地说道:“妈!我只是不忍心……叫他……叫他……”
    楚枫娘不由号啕大哭起来,她转过身来,向着丈夫扑去:“她还是小孩子……小孩子!我求求你!求求你别要她的命!”
    这时,晏星寒面色涨得一片青紫,紧紧地咬着牙,用一只手把楚枫娘推到了一边;然后看着晏小真道:“很好!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不用说,桑园里抱着他逃命的也是你了!”
    晏小真嗫嚅地道:“我只是救他出去……”
    “好!”晏星寒大声叫道,“我再问你,昨夜去通风报信的也是你吧?”
    他的声音,像冰似的冷。楚枫娘大声哭道:“不是……不是……她在家里,我看见她在家里的!”
    可是晏星寒一双眸子却丝毫不移地看着晏小真,他只需由神色上去判断一切就足够了。
    晏小真这时才发觉出不妙,她本能地懦弱了、害怕了,在父亲面前,女儿是永远不会强大的。
    “爹……”
    她趴在靠背椅子上哭了。晏星寒哈哈一笑道:“不要哭!不要哭!孩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我知道是你,不过,你怎么去的呢?”
    晏小真抬起头看着父亲,因为父亲的声音,似乎不太可怕了,她讷讷地道:“是……
    骑马……”
    楚枫娘发出了一声号叫:“完了!傻孩子!”
    晏星寒身子抖得厉害,他也发出了一声怪笑,可是他这个笑声,却是太吓人了。
    “好!你做得好!做得好!”
    他拉下了脸,有点像哭似地说道:“好女儿,我养了你二十年,你却这么来对付爹爹,你好!你好!”
    他身子一歪,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出“咔喳”的一声,椅子背让他压断了。
    晏小真忽然扑了过去,她抱住晏星寒的身子,大哭道:“爹爹!你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
    面如死灰的晏星寒惨笑了一下,他摇头道:“孩子!晚了!你妈说得对,你的性命完了!你必须死!”
    他厉声地吼着,声色俱厉地道:“你出卖了我,出卖了我结交数十年由远地而来的朋友!你……”
    他举手一掌,打在晏小真的脸上,立刻由她嘴角向外淌出了鲜血。
    晏小真惨叫了一声,跌了出去。楚枫娘立刻扑过去,母女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晏星寒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丫头!你快死!还要我动手么?”
    楚枫娘紧紧抱着她,大叫道:“不能死!不能……啊……”
    她放下了女儿,忽然转过身来,抖着声音道:“你……疯了……疯了!”
    晏小真趴在椅子上大声地哭着。这叫嚣的声音,惊动了府内许多人,他们偎在窗门附近纷纷议论着,却没有人敢进来。
    晏星寒推开窗子,厉声道:“没你们的事,都下去!”
    大家都走开了。他关上了窗子,皱着眉道:“哭什么?自己敢做,就敢死!你还是女侠客呢!还有一身本事呢!我晏星寒有你这种女儿……”
    这几句话,如同针似的,把小真给刺痛了,可是“死”对于一个活泼的女孩来说,那是多么可怕啊!
    她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爹爹,只是抽搐着,她想说几句慷慨赴死的话,可是她的口齿战抖得那么厉害,“死”并不是逞英雄的事,一个人一生只一次,一死可都完了。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这句承诺的话,却是迟迟说不出口。
    楚枫娘更是在一边哭叫不已。晏星寒冷笑了一声道:“在午夜以前,你得死,否则我就下手!”
    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冷笑道:“你要是跑,那可是自己找罪受,你也一定跑不了!”
    晏小真伏在椅子上只是哭,楚枫娘见晏星寒走了,她擦了擦泪,埋怨女儿道:“你怎么这么傻?孩子!怎么办?”
    晏小真扑在她身上大哭了起来。楚枫娘抱着她,流泪道:“孩子,你把他救到哪去了?告诉你爹爹,也许他还能饶你!”
    晏小真摇头道:“我怎会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楚枫娘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怨她的时候,只是流泪发怔。
    晏小真抽搐道:“妈!我真要死么?”
    楚枫娘又叹了一声道:“你爹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孩子!他能说就能做!”
    晏小真不由呆了。楚枫娘冷冷一笑道:“不过,到时候再说,我不相信他真这么狠心,也许过一会儿他想开了就没事了!”
    晏小真摇了摇头,苦笑道:“恐怕不会……”
    楚枫娘忽然站起来道:“走,到你房里去,等会儿叫他来看吧!他若一定要你死,妈陪着你一块死,叫他把咱娘儿两个都杀了好了!”
    晏小真一时倒失去了主张,母女两人流着泪走出了房门,却见雪雁也在门外哭得红鼻子红眼的。
    她一见小真,扑过去抱着她大哭道:“小姐!得想个办法呀!”
    晏小真反倒想开了,她摇了摇雪雁的身子道:“你哭什么呀?又不是你死,你放心,还有妈呢!”
    雪雁又对着楚枫娘哭道:“太太!你要救救小姐!”
    俏红线楚枫娘连连点头道:“这还要你说吗?走!回房去。”
    三个人一直来到了晏小真住处。楚枫娘呆坐了一会儿,对女儿说:“你准备好衣裳,打一个小包袱,必要的时候你得逃命!”
    说着流下几滴泪,又道:“你要跑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娘!”
    晏小真抱着她又大哭了起来。楚枫娘叹了一声道:“当然,这是最后一步办法,你爸爸要能回心转意更好;否则,我缠着他,与他打,你就逃,跑得愈远愈好!”
    这一句“愈远愈好”,在两天前,小真还用来关照过谭啸,想不到仅一日之隔,自己竟落得和他同样的命运了,造物者的安排,真是再怪也不过了。
    晏小真默默地听着,对于母亲,心中感激不尽。雪雁在一边为她整理东西,凡是可穿的衣服,她包了一大包。楚枫娘叹道:“这么多怎么行,到时候她怎么跑得动?”
    于是又挑出了一半,又加了几件东西,还有宝剑,用一块缎子包着,放在一边床头上,必要时伸手一提就行了。
    时间可是最没有情义的东西了,正当三人低声倾诉的时候,门口有人重重地捶着门道:“她死了没有?”
    楚枫娘不禁神色一变,三人都站了起来,小真一把提起了包袱。这时,门“轰”一声大开,晏星寒蹒跚而入,他一眼看见女儿,怔了一下,错齿出声道:“你还没有死?
    好!”
    说着他一闪身,正站在了窗前,就手把窗子关上,上了闩。楚枫娘抖声道:“星寒……你太狠心了!”
    晏星寒一晃身又到了门边,把门也上了闩。他回过身来,冷笑了一声:“我有言在先,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他说话时,口中吐着极为浓重的酒味。雪雁大叫道:“老先生喝醉了……老先生!
    你饶了小姐吧!”
    这小丫头说着,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下了,她泪汪汪地叩着头,声泪俱下。
    愤怒的晏星寒狂笑了一声,猛然一抬右腿:“你给我闪开!”
    雪雁如何当得了他这一腿?当时向后一个翻身,吓得滚至一边,悲声大哭了起来。
    晏星寒厉吼了一声:“丫头!你还叫我费事吗?”
    他猛地纵身上前,双掌一抖,用“顺水劈舟”的招式,朝着晏小真顶门上直劈了下来。
    晏小真狂叫了声:“爹爹!”她身子猛地向左一闪,晏星寒双掌走空。这时,楚枫娘已朝着他飞扑过去,叫道:“好吧!我们娘俩一块死!你打吧!”
    她说着,猛然用头朝着晏星寒胸前撞了过去。晏星寒厉叱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
    他猛然身子一旋,无奈楚枫娘已存心和他一拼,好腾出时间来,令晏小真脱逃。所以一见晏星寒闪开,她猛然张开两手,直往丈夫身上抱去。晏星寒倏地一个转身,一伸右手已抓住了楚枫娘手腕,右手并二指一点,正中楚枫娘肋下“气海穴”上,楚枫娘咕咚一声,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这种动作,把一边的晏小真及雪雁吓了个魂不附体,尤其是小真,不禁大哭了起来,一边的雪雁尖叫道:“小姐逃呀!快逃呀!”
    晏星寒身形一闪,已到了雪雁身前,伸指一戳,也把这丫鬟给点了穴。
    她这一叫,忽然提醒了晏小真,到了此时,她不逃也不行了,她绝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当时猛然一提内力,力贯双掌,大叫一声:“爹爹!女儿去了!”
    她口中这么叫着,猛然用双掌直向那两扇楠木长窗击去,只听见“喀嚓”一声大响,木屑纷飞中,这姑娘已如乳燕穿林似地窜了出去。
    晏星寒意想不到,她在自己面前,居然还妄图逃走,不由狂啸了一声:“你还想跑么?”
    他口中这么说着,也如离弦之箭似的,由窗内穿了出去,正落在晏小真背后。
    晏小真身子方一落地,突觉背后一股极为强烈的劲风猛然袭到,心知不妙,猛地向前跨出了一步,身子向前一跄。晏星寒的双掌,随着他整个身子,竟由她背上飞掠了过去。
    这一刹那,小真可真有些吓糊涂了,她猛地拧身就跑。晏星寒不禁暴怒填胸,自己连出两招,竟没有伤着她;非但如此,看她样子,大有和自己一拼之意,他心中这腔激愤,却是再也掩不下去了。
    只听他惨笑了一声:“好丫头!你这一身本事是我教给你的,我不信你能逃过我的手去!”
    他说话之时,见小真娇躯倏起倏落,直向墙边亡命似地扑奔而去。
    晏星寒厉哼了一声,倏地展开“五云追风步”,嗖!嗖!嗖!三个起落,已追到了小真背后。
    他左足向前一跨,一招“单掌伏虎”,“哧”地劈出一掌。晏小真倏地一个转身,哭叫道:“爹!饶我一条命吧!”
    她哭着,猛伸双手,用拿穴手直向晏星寒双腕上抓去!
    这一手名叫“游龙探爪”,本是晏星寒拿手的功夫,想不到这姑娘为了自保生命,竟使出这一绝招来。
    晏星寒冷笑道:“你还敢动手?”
    他倏地向回一挫双腕,身形一矮,十指箕张,竟施出多年不用的“大力金刚手”,欲毙亲生女儿于双掌之下。他这双掌一推出,晏小真已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可是晏星寒掌势已出,小真被那种凌厉的劲风逼得一跤跌倒在地。
    这时晏星寒只需十指向上一挑,内力就可完全发出,晏小真再想活命,可就难如登天了。
    晏星寒狂吼了一声:“丫头!你认命吧!”
    他说着十指猛地向上一挑。就在这时,忽听当空一声长笑:“晏老儿,你太狠心了!”
    随着这声长笑,一条瘦长的人影,如同一支竹杆由云端落下。
    这人向下一落,一袭肥大的灰衣,带出呼噜噜一阵风声,身形向下一弯,已把小真夹在腋下。
    随着,他右手大袖向后一挥,与晏星寒所发掌力迎在了一起。晏星寒身形不禁后退了三四步,这才拿桩站稳,那人又是一声长笑道:“有父如此!可悲!可耻!”
    声音至为苍老,但内力十分充沛,他口中这么说着,转身直向墙外飞纵而去。
    天马行空晏星寒如何甘心受此凌辱?惊怒之下,厉叱一声:“匹夫,你是什么人?
    晏某身前,岂是尔称雄之地!”
    他口中这么厉叱着,却是动了肝火真怒,足尖一点,用“草上飞”的轻功绝技,猛地几个起落,已够上了步眼,离着这人身后有五六步之遥。
    晏星寒白眉一挑,心说:“老儿!我看你往哪儿跑?”
    他心中这么想着,力贯双臂,把十数年来浸淫的“两相神功”运在了掌心,哼了一声道:“朋友!你躺下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猛地扬指,把内力发出,这种功夫的厉害是,发出时没有一点迹象,待对方有了感觉,一切也就都晚了。
    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晏星寒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人,竟会有如此一身绝技。就在晏星寒的掌力方自发出的一刹那,这人竟好似背后有眼似的,一只手仍夹着晏小真,可是身子却如同一缕黑烟似的,蓦地腾身,落在了一棵古松树梢上。那粗如拇指的树梢,在这人身形乍一落上时,往下一弯,前后左右地摇晃着,看来真有些触目惊心!
    可是这人一双高筒雪履,点在那尖梢上,却像是粘在了上面一般。
    一任那树梢前后左右地摇颤着,他却丝毫不动,左腋下仍夹着晏小真。这种轻身功夫,就是天马行空晏星寒看起来,也有些自叹弗如。
    他不由怔了一下,退后一步,冷笑道:“朋友,你是谁?”
    这人狂笑了一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当面认不得。老兄,你作孽过甚,天将不容你;不过老夫今夜并无意取你性命。晏星寒,寄语你那三个老朋友,劝他们及早束手,老夫尚可袖手旁观,否则……”
    这人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声:“老夫如有意与尔等为敌,谅你们寿期无多!”
    星月之下,晏星寒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来人是一个十分衰老的老儒模样的人物。
    白面长须,穿着一身宽大的灰布长裰,腰系丝绦,身材枯瘦,一时确实想不出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物。
    晏星寒在武林中,垂享盛名已有数十年之久,一身软硬轻功夫,确实亦非“沽名钓誉”之流所可比拟,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如何能心服?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他仰空一声长笑:“好!我晏某不知自量,朋友,今夜我要斗一斗你,你先把小女放下来!”
    说着他单手一提长衣,正要纵身而上,那树梢上的怪人,却已如同一只大鸟似的“呼”一声直落下来。
    晏星寒闻声向外一纵,只觉头顶冷风一扫,那怪人发出一声长笑,等到晏星寒倏地回过身时,对方已远在十丈开外,倏起倏落,直向墙外翻去。
    晏星寒一生几曾受人如此戏辱过,不禁老脸一红,怪啸了声:“穷酸!你哪里跑?”
    他口中说着,足尖向前一点,用“龙形乙式穿云步”,向前弹了有丈许远近。就在他身子略一沾地的刹那,口中冷叱一声“着!”随着右手向外一翻一扬,“哧”的一股尖风,一枚“五云石”,直朝着那人脑后打去!
    那老儒身子正要腾起,闻声回头一笑,一探右手,以袖沿把五云石兜在了袖中,嘻嘻笑道:“还有四块,都来吧!”
    晏星寒不由吃了一惊,对方竟知道自己手中尚有四块五云石,他不及思索,以“反身观腕”之势,把四枚五云石以“一钉一”的打法,振腕打出!
    他这种打法,堪称武林独步。江湖上以此为暗器者,虽不乏人,可是能像晏星寒这种打法的,却仅此一人。四枚暗器出手,成为一线,由前面看,只见其一,这种打法,真可称得上“高明”二字。
    那酸儒高叫了声:“好!”
    只见他仍然一手夹着晏小真,只把身躯矮下半尺,直伸右手,像风车似的,旋转着大袖,只听得“叭叭叭叭”四声脆响,全数落入他的袖中。
    发暗器者绝,接暗器者更绝,只此一手,已把晏星寒吓了个面无人色。
    他自知自己这一身功夫,和这怪人比起来,尚还差着一段距离,所谓“光棍一点就透”,晏星寒在这点上来说,还是一个自量的人。
    这一惊吓,酒也全醒了。
    他后退了一步,瞠目道:“朋友!你报一个万儿吧!我晏某人所会的,可全是成名露脸的英雄!”
    这人发出一声怪异的短笑:“晏星寒,老夫如不看在当年你和那老尼姑一念之仁,饶了罗化后人一命,今夜岂能如此开恩!”
    他又是一声低笑,接道:“要是换成朱蚕或是裘海粟二人之一,今夜我定叫他血溅当场!你苦苦问我作甚?”
    说着他正要再次纵身,晏星寒忽进一步道:“你是……”
    这人倏地回头,两弯淡眉一分:“南方有怪鸟,有时也北飞。晏星寒,放过今夜,来日再会,老夫可不会如此便宜你了!”
    他说着回身纵起,倏起倏落而去。
    晏星寒口中念着:“南方有怪鸟,有时也北飞”,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脱口道:
    “哦,南海一鸥!”
    他猛然纵身而前,口中叱道:“桂春明,你回来,老夫有话问你!”
    淡月疏星之下,只见那老儒回身一声冷笑:“晏星寒!好歹由你,老夫言尽于此,令媛且随我去,老夫保她不死!”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再不停留,如星丸跳掷似的,翻出了围墙之外。
    晏星寒跃上了墙头,茫茫黑夜,早已失却了此老的踪影。他站在墙头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心知即使是追上他,也是枉然,或许受辱更甚。他发了一会儿呆,才转身回宅而去。
    心存必死的晏小真,做梦也没想到,竟会突然蒙人所救,虽然她在这人腋下,感到异常羞辱,可是在此生命攸关之际,也只好暂时忍耐了。
    她耳中听到父亲与此人的对白,知道这人定是江湖中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可是她却没有机会与这人说话。
    直到离开家,飞驰了一阵之后,来到了一片树林之前,这人才停住脚,松开了手笑道:“姑娘你活动活动身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小真目含痛泪往下一跪,叩头道:“难女多蒙老前辈搭救,恩重如山,只请老人家赐告大名,以志不忘!”
    这人嘻嘻一笑道:“小姑娘,你站起来,我们不是外人!”
    小真怔了一下,心存疑惑地站了起来,一双妙目在这人面上游视了一番,只见这人一张惨白无血的瘦削面孔,一双深凹的眸子,两道秃白的眉毛,头上稀疏疏的一束头发,绕着一个书生的发髻。看起来,虽是一个文士打扮,却总觉不顺眼。
    他那一条瘦如旗杆的躯体,看来真有点“弱不禁风”,如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实难相信此人竟负有一身绝世奇功。
    她眨了一下眸子,面色微红道:“弟子也许太……太健忘……你老人家是……”
    这酸儒嘻嘻一笑:“你原本就不认得我啊!可是我说一个人,你总不会不认识!”
    小真呆了一呆,嗫嚅道:“前辈清说来!”
    老儒点了点头:“在府中承当帐房的那位谭啸,就是老夫的得意弟子,姑娘你认识他吧?”
    小真不由倏地一惊,当时又惊又喜,忙要往下拜,却为这老儒一把扶住了,他笑了笑:“你不要多礼,我那可怜的徒弟,如非姑娘相救,焉能会有命在?老夫却应向你致谢才是呢!”
    小真不由含泪道:“弟子技艺浅薄,以致令谭兄险丧生命,老前辈不要见罪!”
    南海一鸥长叹了一声:“姑娘何出此言?老夫太惭愧了,小徒投府之时,老夫曾多次往探,更得悉姑娘对他一片见爱之心,满以为短时不致有所差池……”
    说着又叹了一声:“却想不到,令尊及其老友,意欲斩草除根……如非姑娘,小徒不堪设想了!”
    小真为桂春明这几句话,不由触动了伤怀,想到了谭啸的无情,一时忍不住热泪籁籁而下。
    桂春明看在眼中,早已心中了然,不由微微一笑道:“姑娘你不要伤心,你们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你放心,徒弟虽糊涂,师父却心里有数!”
    小真不由玉面一红,忙收敛了眼泪苦笑道:“弟子只是感叹自己身世,倒不是为别的!”
    桂春明笑了笑并不说破,他看了一下天道:“你先随我到钟楼休息休息吧,一切事情明天再说。你放心,现在有我在你身旁,你爹爹或是他那几个朋友,都不敢把你怎么样!”
    晏小真点了点头,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老前辈……你老的大名是……”
    桂春明笑了一声,爽然地道:“我姓桂,名春明,人称南海一鸥。”
    晏小真不知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物,点点头恭敬地记在心中,改口道:“桂伯伯,你头里走,我跟着你,不要紧的!”
    南海一鸥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功夫挺不错,我知道!”
    他说着身形纵起,似有意试探一下她轻功如何,一路倏起倏落,向前飞驰而去。晏小真也施展开轻功提纵之术,在后紧紧追随着,起先倒还能跟上,谁知驰出两三里以后,她可就显然落后许多了。这时心中不由暗暗羞急,忽念到,连父亲那么好的轻功,尚还跟不上他,我怎么行呢?
    可是却又不好意思出口请他等一等,只得咬着牙拚命地赶着。
    她这一运全功飞纵前驰,确实也十分惊人,身形倏起倏落,宛如脱弦之箭。无奈何前面的桂春明,远远地不十分用劲地行着,一任自己运出全功,仍是差着一段距离;并且这距离尚在继续增长之中。
    等到绕过了乱石山坡,竟然失去了桂春明的踪影。晏小真不由怔怔地站住了脚,急得直想哭。
    忽然,头顶上一声长笑:“不错!不错!一个姑娘家有这种功夫,已是极为难得了!”
    小真转身看时,却见南海一鸥不知何时竟坐在自己头顶丈许高下的一片石坡上,两只手抱着膝盖,正自点头微微笑着。
    晏小真不由玉脸绯红,羞涩地叫道:“桂伯伯,你老人家别取笑我了!”
    桂春明飘身而下,哈哈笑了两声,他似乎对这姑娘印象特别好,点着头道:“是真的!有工夫时,我教给你两手,你再勤练练,以后就不得了啦!”
    小真不禁大喜道:“谢谢桂伯伯!”
    这时南海一鸥眯着一双小眼,用手向侧处指了指:“你看见没有?那是个钟楼,我们上去吧!”
    他说着吸了一口长气,用“蜻蜒点水”的功夫,一连三个起落,已到了那钟楼下面;然后再以“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蓦地拔身上了钟楼,黑夜里真像是一只凌霄大雁。
    晏小真看在眼中,心中不禁大为折服,当时也跟着以“一鹤冲天”的轻功拔上了钟楼,可是总觉得险得很,脚下所踩的瓦面,都生了青苔,再被雨水一淋,十分滑溜,踩在上面,可真有些提心吊胆!
    这时“南海一鸥”桂春明已由窗口翻了进去,小真也跟着进入里面,只觉楼内地势甚大,四面开着洞窟,风吹进来“嗖嗖”直响,连灯也没法子点。
    所幸小真内功甚佳,夜中视物功夫也颇不弱,只见里面有一张木床,一张破木桌子,床上空空的没有被褥。桂春明叹了一声道:“这地方不比中原,我这异乡客来到这里,只有在这地方将就了!”
    他指了一下床道:“姑娘,你等会儿可上床去睡,隔壁还有一间空房子,我到那边去!”
    小真讷讷道:“这床还是伯伯你睡吧,弟子到隔壁去也是一样!”
    桂春明摇手笑道:“你不要与我客气,按理说,应该找一家客栈住下,只是怕你父亲又去找事。”
    晏小真不由低下头,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想到了这种遭遇,她真想哭。
    桂春明叹道:“你把背上包袱解下来吧!你也用不着伤心,有些事情,是预料不到的。试想今夜我若不把你救出来,你不是要死在你那狠心的爹爹手里了?”
    晏小真点头轻叹了一声,她解下了背上包袱,把它放在床上,见那张破桌上,有一个瓦罐和两个茶碗,桂春明笑了笑:“喝吧!那水是干净的,我白天灌的!”
    晏小真倒了两杯,为桂春明送去一杯,自己呷了一口,坐在床上,秀眉微微皱着。
    桂春明见她这个样子,不由笑了笑道:“天明以后,你打算如何呢?”
    晏小真茫然地摇了摇头:“伯伯!我不知道,我没有地方去!”
    她看着桂春明,嗫嚅道:“伯伯!我跟你去好不好?”
    桂春明嘻嘻一笑,连连摇头道:“那怎么行呢?你跟着我太不方便了,我一个人也是去无定所,而且……”
    他龇牙笑了笑:“以后的日子,我给你爹爹和那几个朋友还有得好扯呢!你跟着怎么行?”
    晏小真不禁淌下了泪来,她仰着脸问:“我爹爹他们,和谭大哥到底有什么仇呢?
    你老人家知不知道?”
    南海一鸥看了一下窗外,冷冷一笑,说道:“再也没有我知道得清楚了……唉!这真是一段不可化解的宿仇旧恨啊!”
    晏小真听得心头怦怦直跳,当时催着问,桂春明认为没有瞒她的必要,就一五一十把昔日一番经过说了一遍。直把晏小真听得胆战心惊,冷汗直流,她抖颤颤地道:“伯伯!这么说,即使是我父亲不杀谭大哥,谭大哥也会……”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想是的!”
    晏小真不由吓得猛然站起道:“哦……这太可怕了……桂伯伯,你……你……还是叫谭大哥忍一忍吧!”
    桂春明侧视了她一眼,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谭啸二十年来忍辱偷生,为的是什么……这是办不到的!”
    晏小真不由神色大变,她讷讷道:“那……那怎么办呢?”
    桂春明立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哼道:“姑娘!血债必需血来偿还。且不论罗化当年是否该死,可是谭啸身为他后人,绝无不报此仇之理!”
    晏小真失神地又坐了下来,这一刹那,她才想到为什么谭啸对自己,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原因,以如此世代血仇来说,自己和他正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那是彼此绝不能相容的。
    她这么想着,宛如晴天响了一个霹雳,一时冷汗涔涔而下。
    桂春明似已洞悉了她的心,微微一笑道:“姑娘你大可放心,你对谭啸只有恩没有仇,他不是一个糊涂的孩子……”
    小真苦笑了笑,低着头不发一言,她原来想随着桂春明去找谭啸的心思,不由顿时打消了一个干净。倒不是她对谭啸有了成见,而是她羞于再看到他了。试想一下,自己父亲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呀,自己怎好再去找他?
    她又想到了依梨华,如今生死未定,如未死,此刻定必和谭啸在一起打得火热,自己更不必再去自讨无趣了。
    想到这里,她真想扑倒床上大哭一场,心中说不出的酸甜苦辣咸,像倒了一个五味瓶似的。
    桂春明见她只是坐着发怔,自己也不好同她多说什么,叹道:“姑娘你休息吧!天不早了。”
    小真只管发着呆,似乎没听到一般。桂春明摇了摇头,自己慢慢走了出去,到隔壁一间房中歇息去了。
    辗转在木床上的晏小真,由于过多的心事,怎么也没有办法入睡,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又躺下,眼泪把她那个用来当枕头的包袱都打湿了。
    钟楼外正刮着狂风,呼呼的风由四面八方灌进来,真有点凄惨的味儿。
    这个时候,晏小真轻轻下了床,她把那个当枕头的包袱重新背在了背上,咬着唇儿发了一会儿呆,心里一再鼓励着自己:“走吧!还是走了好,要不怎么办呢?我还能去见谭啸吗?”
    想着又流了几滴泪,偏头听了听隔壁,静静地没有一点鼾声,她又想:“不要吵醒了他,还是我自己走吧!”
    于是她下了决心,就手摸了一块木炭,在桌面上摸黑写道:“桂伯伯,弟子还是走了得好,不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老人家救命之恩。”
    她没有留名字,虽然脑子里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却也只好这么写。写完了她把黑炭收入百宝囊中,用手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听到远处有人敲着梆子,“笃!笃!
    笃!笃!”响了四下,她知道已四更了,天不久就亮了。她理了一下乱发,又紧了一下腰上的带子,悄悄地走到窗口,探头看了看外面,月亮照得倒还明亮,只是这附近是一片树林和乱石岗子,冷清清没有人家,野狗汪汪地吠着,听着真有点怕人。
    别看她有一身功夫,可是素日在家里养尊处优,哪里也没有去过呀!
    所以,看到此,心里有点怪害怕的,可是转念一想,今后自己到哪里还不都是一个人,比这个更害怕的事,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呢!
    想着咬了一下牙,壮着胆子,窜上了窗口,方要飘身而下,忽觉得肩上为人拍了一下。
    小真不由吓得一哆嗦,差一点摔下去,忙回过身来,却见丈许以外,南海一鸥正含笑负手站着。晏小真不由呆了一下,尴尬地又跳了下来,讪讪道:“桂伯伯,我……”
    桂春明浅浅一笑道:“不要说了,姑娘,我很了解你,我早知你会有这一手。”
    小真不由玉面一红,南海一鸥这时由袖中取出一个黄缎子小包,递过道:“你一个姑娘家,初次出门,不带钱怎么行?我这点东西你带在身上用吧!”
    晏小真不由感动地直流泪,她接过了那小包,觉得很沉,忙下拜道:“谢谢桂伯伯……我实在太不对了!”
    桂春明叹了一声:“起来吧,你这就走么?”
    小真点了点头。桂春明想了想,叹了一声,道:“也好!姑娘!等我见了谭啸,我再叫他去找你,你预备上哪儿去呢?”
    小真脸热热的,讪讪道:“不……一定!”
    可是她又不愿把这条路断了,又接道:“可能是江南,因为那里风景好!”
    桂春明微微一笑,他由左手小指上捋下了一枚指环,递过去道:“这是老夫一件信物,你留着,有时用得着它。我们见面,总算有缘,这东西你为我保存着,下次见面时,你再还给我!”
    小真接了过来,只觉得轻若无物,黑夜里,也看不清是一枚什么样的指环,当时顺手带在中指上。桂春明看了一下天,笑道:“要走,现在正是时候。天亮了,你父亲定会发动所有的人去找你,那时就讨厌了。”
    小真重新跪下,叩头道:“桂伯伯请多保重,如见了谭大哥,请他看在当年家父一念之仁饶他不死,也请他饶了家父吧!”
    桂春明不由怔了一下,退后了一步,他皱了一下眉,苦笑了笑:“好吧,我这话为你带到就是了;不过,你父亲要是杀了他呢?”
    小真姗姗起立,闻言惨笑道:“有桂伯伯在他身边,他不会死的!”
    桂春明哈哈一笑,哼了一声道:“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怎顾得了他?孩子!你不知你父亲及他那几个老朋友,恨我之心,只怕比恨谭啸犹有过之呢!”
    他说着闪烁着一双怪目,又道:“好在上天早已注定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一切都不是人力所可预料的。姑娘,我十分钦佩你的孝心;并且相信,你的孝心一定会有一个完满的结果的,你去吧!”
    小真怔了一下,一时不知道他这句话中所含的真意,当时苦笑道:“弟子去了!”
    她说着,二次窜身上了窗台,一提丹田之气,直从那高有五丈的钟楼之上,飘身而下。
    南海一鸥桂春明微微叹息了一声:“这笔孽债何日方了?何日方休?”
    他叹息着,转身安歇去了。
    晏小真身形落地之后,一路起伏腾纵,翻下了这片石岗,沉沉黑夜,何所去从?她茫然地驻足在野地里,向前路远眺着。在昨夜以前,自己还是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而从今以后,则将是一个浪迹风尘的野丫头了。
    “哪里是我的家呢?我去哪里呢?”
    这问题倒令她一时呆住了,可是她立刻想到,自己必须要尽快地逃出肃州才行,否则恐怕难逃父亲的毒手。
    这么想着,她丝毫也不敢再多逗留,顺着这条小山路奔驰而下。好在这条小路离驿道不远,一会儿工夫,她就到了道边,天空虽还是呼呼地刮着风,可是东方已微微有了鱼肚白色。
    这时,由路那一头,哗啦哗啦地赶来了一辆破车,赶车的戴着一顶破风帽,手里拿着鞭子,直向小真身前驰来。晏小真不由心中一动,当时手叉着腰,挺神气地喝道:
    “停下!停下!”
    那赶车的扭着头看着她,心中奇怪,这时候怎会有个大姑娘站在这里,闻声忙把马给勒住了,朝着小真一个劲翻着白眼。
    晏小真上前几步,问道:“你这车子拉人不拉?”
    赶车的也是外省人,闻言又奇怪地打量了她几眼,才道:“姑娘!这车子哪能坐人?
    是运货的。你是……”
    晏小真秀眉微皱,叹道:“运货的也凑合,你载我一程吧,我多给你钱!”
    她说上就上,一按车辕就上去了,赶车的直皱眉,对方是个姑娘家,他又不好说什么,扭过身来直着眼道:“你……唉!你也不问到哪儿去,就硬上!”
    晏小真脸上一红道:“你车子上哪儿呀?”
    赶车的缩了一下脖子道:“这不是进城的,是到营儿堡去运茶叶的,你还是下来吧!”
    晏小真不由大喜,当时笑道:“好极啦!我就去营儿堡吧!你可得快些走!”
    她用手扑打着车座的土,皱眉道:“这车真脏,要是平常,给我钱我也不坐!”
    说着她一屁股就坐下了,车把式肚子里直嘀咕,心说这是哪儿跑出来的一个姑娘?
    由小真衣着上看,他知道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可是还带着一口剑。看到此,这赶车的怔了一下,心道:“这一带常听说有打闷棍的,这姑娘别是个女强盗,打我的主意吧?”
    他着实吓了个不轻,上上下下只管瞧着她,小真被看得火起,秀眉一挑,叱道:
    “喂!你怎么不走呀?当我不给钱么?”
    赶车的挤了一下小眼,讪讪地笑道:“大姑娘你是……你是……”
    晏小真往起一站,嗔道:“你这人怎么啦?你只管拉你的车,问这么清楚干嘛呀?
    小心我……”
    这一下,那赶车的倒给吓住了,连价钱也不敢问,口中连连道:“是!是!我走!
    我走!”
    于是,这辆破车兜满了晨曦的微风,在驿道上奔驰了起来。一路上,那赶车的回头看了好几次,发现坐车的姑娘只用手支着头,靠着车篷打盹儿,并不像是一个强盗,他的心才放下了。
    又走了一程,那赶车的算是完全放心了!因为这一段路,算是最偏僻的了。如果她真是一个女贼,那么这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可是人家还是规规矩矩地坐车,可见自己是多疑了。
    胆子一大,话就来了,他回过头嘻嘻笑道:“大姑娘,你一个人这么早到营儿堡去干什么呀?”
    晏小真撩了一下眼皮:“有事!”
    她想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赶车的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心想:“这姑娘真冷,谁要是娶了她可受罪!”
    他大声咳了几声,又说:“不是我跟姑娘你多要钱,这段路太远了,向你要二两银子不算多吧?”
    晏小真虽知他漫天要价,可却也懒得与他噜嗦,就哼了一声:“好吧!只是你得快走!”
    赶车的想不到对方会这么大方,欢喜异常,往下拉了一下帽子,口中招呼着牲口:
    “吁——驾!”
    这辆破车跑得更快了,车轮子压在黄土道上,轮轴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赶车的挥了个响鞭,车子顺着泥路转了个弯,直往南驰去。
    晏小真反倒睡不着了,因为车子颠动得太厉害,那赶车的一高兴,嘴里也就胡唱开了,他唱道:“小寡妇你别想不开,俏郎君今夜二更不来三更来,三更不到四更准能来……暧哟!我说小寡妇你可别想不开……”
    晏小真真想一脚把他给踢下去,可是又一想犯不上与他呕这个气,只好捺住怒火,闭着眼任由他胡诌乱唱。这辆破篷车哗哗啦啦的,不一会儿,已跑下了二三十里。
    此时,天亮了,云也开了,两旁的旱田里种着高粱,长得不高,但看起来青葱葱的,十分爽目。几家人家散落在高粱地那头,雄鸡站在篱笆上扇着翅膀,咯咯地叫。
    晏小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旱田庄稼、开旷的天和大地,她的忧郁似乎丢了不少,于是仰着脸问:“到什么地方了?”
    赶车的正在唱着小调,闻言左右看了看,顺口道:“这是二婆庄,还早哪!”
    晏小真皱了一下眉:“二婆庄,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呀?”
    赶车的话又来了,一咧嘴一缩脖子,嘻嘻笑道:“要说这二婆庄,不常走这条路的,还真不知道。听说这地方,过去最有钱的是一个姓高的本地人,他娶了两房夫人,后来这高老头死了,两个老婆争地争财产,把地划分成了两份,当中划一条沟为界,谁也不许过谁的界,所以人们就管这地方叫二婆庄!”
    晏小真哪有心听他说这些,很后悔有此一问。赶车的口沫横飞地说到这里,偏着头找了半天,用手指了一下旁边的一条黄泥阡陌,道:“哦,这就是界线!这年头女人真是厉害,简直不能沾!”
    晏小真心中不乐,气得再也不理他了。这马车又整整跑了一个时辰,差不多到了晌午,才到了营儿堡。这是肃州城外的一个小镇,人不多,但路面很宽,马车停了,车夫跳下来,对着晏小真咧嘴直笑:“小姑娘,你幸亏碰见了我,别人还真没有这么早赶路的呢!”
    晏小真下了车,这一路颠得她背都酸了,她取出二两银子给他,赶车的喜得直弯腰,扯着嗓门在后面嚷道:“大姑娘走好了,我这车子晚上回去,你要是想回去,晚上我在这里等你!”
    晏小真在空中摇了摇手,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她拐了一个弯,见正面有两个头上缠布的回回骑着马走过来,吓得她忙躲到一盘大石磨子后面,心中想:“这别是爹爹马场派人来找我的吧?”
    一直等两个人走过去了,她才现出身来继续走,心中忽然想,我真是吓慌了,就算爹爹传下消息,最少也得晚上才能传到这里,不会这么快的!
    她脑子里又想,如果现在有一匹马该多好。于是往前又走了一条街,想找一家卖牲口的,好买一匹马。可是这地方总共两条街,街面冷清得很,两条街总共有十来家铺子,根本没有卖马的。
    她走了一程,肚子也饿了,见路边搭着一个棚子,一个缠回在卖牛肉,还有新烤的杠子头烧饼。她本来是不大爱吃牛肉的,尤其是杠子头,硌得牙痛;可是此刻肚子实在饿了,再也顾不得这些了。
    她走进去,卖牛肉的眼都直了,还有三四个吃饭的回子,也都放下筷子看着她,为她那美丽的姿容吸引住了。
    晏小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用本地话要了一碗肉汤、两个杠子头,把饼撕碎了泡在肉汤里,慢慢地吃着。这时棚外传来马叫之声,小真抬头一看,见方才那两个骑马的回回又回来了,把马拴在门口,小真盯了那马一眼,心中默默地想,如果有一匹是我的就好了。
    不想那两个人一进门,立刻就为小真的美色给吸住了,四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到掌柜的问他们吃什么,二人才惊觉,相视一笑,挑了一个靠近晏小真的位子坐下来。
    晏小真心里不大高兴,看到二人身上都带着刀,各自一脸横肉,就知不是好东西,心中想快吃完走了算了。
    她匆匆吃完后,丢下一小块银子,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出去,一个人顺着街,直向前面一条驿道行去!
    她这里走了约有百十步,就听见身后马蹄声追过来,并有人发着怪笑之声。
    晏小真回头看去,却见还是那两个东西,正对着自己怪笑不已,嘴里叽哩咕噜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心中顿时大怒,转念一想,又压下了火来,仍回过头来,向前疾行着。
    这时,两匹马已跑到她身边,二人把马一勒,方要说话挑逗,晏小真倏地冷叱了声:
    “该死的东西,下去吧!”
    她口中这么说着,倏地一双玉掌往空一抬,只听见“扑通”一阵响声,两个家伙连话还没说一句呢,双双翻到马肚子底下去了。
    晏小真以快手法点了二人的穴道,望着二人冷笑了一声,道:“我正愁没马呢,这倒是好,给我送来了两匹,凭你们这德性,也配骑马?”
    说着她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只是方才吃饭的地方,门口站着几个人,直往这边看着。她也不管,纵身跨上了一匹,抖缰飞驰而去。
    那两个缠回,都是被他点中了“桑门穴”,这虽不是要命的死穴,但也须待三个时辰之后才可以自解。
    晏小真无意中得了这匹马,心中很是高兴,想想这种行为,真跟强盗差不多,但她倒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她觉得这马是由恶人手中所得,自己骑骑又有什么关系?
    有了这匹马,她就顺这条驿道,一路放马疾驰而下。这是一匹很好的蒙古马,枣红颜色;虽比不上自己昔日的那匹大宛名驹,可是买起来也得不少银子。马身上的装置、鞍辔都是崭新的,她骑在上面,更显得十分威风。
    她在马上抖擞起精神,如飞似地挥鞭驰骋着,差不多疾驰了两个多时辰,直跑得这匹马通身淌汗,喘得一塌糊涂,再不停下来,可就要累死了。
    晏小真无可奈何。只好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这地方叫做“梨园堡”,小真过去曾经来过。
    这时,天已到了黄昏的时候了,她下榻的这家客栈,名叫“如意老店”,是由川省过来的人开的。门面不大,生意也很清淡,三天来不了一个人。晏小真这一来,倒给他们发了市了,掌柜的红枣七高兴得了不得,亲自接待小真,把她让到了他们认为最好的一间房子里,泡茶、打水;可是他那一双老花眼,总忘不了盯着晏小真看。
    晏小真关上了门,心中生着闷气,叹了一声,心中想一个姑娘家出门,可真是太不方便了,到处都受人注意,这可不太好。
    忽然,她脑子里一动,想到了木兰从军的故事,花木兰也是个姑娘呀,却能化装成一个男人,瞒过了军中那么多同僚,我不妨也来试试看。这一想她立刻翻身下床开了门,用手捶着木板道:“来人!来人!”
    这小店总共只有六七间房子,掌柜的红枣七,自己兼帐房;手下有一个伙计烂眼张,算是总理一切内外杂务;老板娘掌厨,外带为客人洗衣服。三个人虽都有事作,不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是闲着,要依着老板娘,连烂眼张也不想用。红枣七却因为过去在川北开买卖,就是烂眼张跟着,不大好意思辞退,所以烂眼张就这么留下来了。
    这小子一年四季害眼,一双眼睛通红,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
    他不大好意思吃闲饭,所以有客人时,他就照顾客人,没客人时,他就在后面劈劈柴,刷锅洗碗;甚至炒菜弄饭,倒是都能凑合。
    晏小真这时一捶门嚷嚷,把他老人家给惊动了,三脚两步地跑过来,挤着一双红眼,腰弯得如虾米一样,笑道:“大小姐不要发脾气,大概是要吃饭了吧?”
    晏小真点了点头:“饭也要吃,还有点事,你给我到街上去买一套男人衣裳去,要好料子的。”
    烂眼张怔了一下:“这里怕买不着吧,要买得上县城里头去才有好料子的!”
    晏小真点了点头就说:“那就到县城去买。”
    烂眼张挤了一下眼,咧了下嘴,干笑道:“大小姐,那有好几十里路呢!来回得半天时间,你说得可好,我又没有马。”
    晏小真不由愠道:“你骑我的马去。快!今天得给我办好,我明天要上路!”
    烂眼张缩了一下脖子道:“大小姐,那衣服是……是……谁穿着?”
    晏小真脸一红道:“你管不着!”
    烂眼张摸了一下脖子:“可是大小尺码,总得有个数呀!”
    晏小真不由皱了一下眉,脸更红了。不过这非得告诉他不可,就绷着脸道:“照着我的身材做就行了,再买一顶头巾。”
    烂眼张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连连道:“是!是!大小姐个子比我还高呢!”
    晏小真这才想到钱还没给人家呢,忙转回身去,把桂春明留给自己的钱包打开来,却见竟是一包金银细软,不是珠子就是翡翠,还有金叶子。她找了一片金叶子,交给烂眼张,这小子眼都看直了,连连说:“用不了!用不了!”
    晏小真皱着眉说:“我知道用不了,剩下的还我就是了!”
    说着进去把门关上,又开门道:“给我端碗面来!”
    说着“砰”一声门又关上了,烂眼张望着门,一个劲地挤眼,又吸了一下鼻子,就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地走了。
    晏小真关上门,躺在床上,枕着胳膊,用力地咬着唇。她是一个骨头很硬的姑娘,虽然诸事皆是那么痛心可悲,但她绝不再流一滴泪。想着谭啸,想着父亲、母亲、雪雁,还有南海一鸥桂春明,她心里如一团乱草。尤其是谭啸潇洒的影子,她竟是怎么也甩不开,最后跳下床用力地摇着头,发狠道:“忘了他!忘了他!一辈子都不要再想他了!
    他是一个心怀叵测的人,他没有感情,我还想他干嘛?”
    这时,老板红枣七在外敲门道:“小姐!面来了!”
    晏小真开了门,她那种立眉瞪眼的样子,倒把红枣七给吓了一大跳,忙放下面就出去了。
    曼小真趴在桌子上开始吃面,她想,从现在起,自己就要当成一个男人了。于是大口地吃面,大口地喝汤,吃饱了擦擦嘴,开开门叫道:“老板收碗!”
    红枣七就站在一边,闻声连忙跑过来,看见晏小真挺胸直背的样子,心中又是一愣,暗说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好像要吃人的样子,看她一副秀丽的外表,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他吓得端着碗就往回走,却听见身后房上瓦响,红枣七忙一回身,吓得手中碗“叭”
    一下就摔碎了,口中“啊哟”了一声。只见那姑娘站在房上,双手叉着腰,从房上窜下来,对着红枣七愠道:“你看什么?我这是吃饱了消化食儿!”
    红枣七一骨碌爬起来,口中连道:“是!是!”吓得扭头就跑,晏小真这才想到自己太大意了,怎么竟当着生人显出功夫来了?想着忙赶上一步道:“喂!你回来!”
    红枣七吓得回过身来,一个劲地哆嗦,晏小真挑着眉毛说:“你不许向别人乱说,没事走吧!”
    红枣七口中连连道:“是!是!女山庄!”
    晏小真皱了皱眉,心说这小子真把我当成女贼了,一时也不愿与他多说,只挥了一下手道:“不要乱说,谁是女山庄?去!”
    红枣七又弯腰道:“是!是!女……女英雄!”
    说完转身就跑。晏小真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愈觉得孤身一人,实在是寂寞得很。看天上的云,一片片被风吹得慢慢飘着,就像自己一样的孤单。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家,说笑就笑,说愁马上就想掉泪,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忙抬手揉了揉,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心想:“我不想哭,我这算什么!看人家谭啸,从小父母双亡,一个人身负血海深仇,人家都没掉过一滴泪,我怎么这么不济?哼!我一定得振奋起来,我一定要轰轰烈烈地在江湖上闯一番,哼!哼!以后他谭啸也得另眼看我!”
    想到这里,她真是大有“不可一世”的气概,忽然脸上一热,暗忖:“我怎么又想到他了呀?莫非没有他,我就活不成了?这种寡情无义的人,我还想他?就是他找上我来,我也不能理他!”
    她又想到了,那个大风雨之夜,自己如何冒着大雨,到几十里以外,去通风报信,救他一命;可是他心里只有一个依梨华,对于自己非但不知谢恩,却反而大有翻脸之态。
    这种人,我还能再理他?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身上发凉,尤其是把依梨华恨之入骨,她紧紧地咬着唇想道:
    “下一次要是再见到这个贱人,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厉害,哼!你们恨我,我叫你们恨个够吧!”
    越想越气,越气越没有办法发泄,这时就见一个婆娘抖颤颤地端着一盏灯走过来,远远地笑道:“女……英雄,灯来了!”
    说着,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身子直抖,小真没好气地说:“灯来了放在房里就是了!你站住!”
    那婆娘本来已转身要走,闻言只得回过身子,装着笑脸。小真叹了一声,摆手道:
    “好!好!去!去!”
    这婆娘嘻嘻一笑,扭摆着大屁股走了,大概是老板红枣七吓坏了,自己不敢来,把他老婆给搬出来了。
    晏小真回到房中,把门关上,练了一阵功夫,天就很晚了。过了一会儿,忽听见门口有马蹄声,烂眼张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胳膊下夹着衣服包儿,在外捶门道:“大小姐,开开门吧!你的衣服给你买来了,我这条命差一点儿没跑死,我爹死时奔丧也没这么急!”
    第二天,晏小真女扮男装,往江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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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春末的一天。天上起了大风,沙漠在怒吼,谭啸的马行到了“英吉沙”。在营盘,他整整地等了五天的时间。这五天,他每日出没在和依梨华来时所经过的沙漠里,他在茫茫的大漠里,寻找他的仇人。可是他失望了,非但晏、裘、剑芒等三人杳如黄鹤,就是那受了重伤的白雀翁朱蚕,也没有一点踪影。
    整个沙漠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风起沙舞,泛如海洋。但海中波涛最高不过三几十尺;而这沙漠里,高达二百尺的沙漠浪涌却并不罕见。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千里之间,人烟断绝,正如唐玄奘所谓:“从此东行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聚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是以屡有丧亡。”
    谭啸终于失望了,他找不到他的仇人。到了后来,他更是丧失了这份勇气,他想:
    “即使找到他们又如何呢?那不是等于去送死么?”
    这么想着,他也就愈发的情虚了。人都是这样的,只凭一时血气之勇所为,至终是会后悔的。谭啸在几日的沙漠之行之后,一切观念都改了!
    他重新忆起狼面人袁菊辰的嘱咐,决心到阿克苏一行,要去那里探访那个古怪、奇异、身负绝技的怪老人。因此在“英吉沙”住了一宵之后,就打马西行,直奔“别失八里”。
    在这境地内,准噶尔人十分猖獗,谭啸一个陌生的汉人,来到了这个小国的国境之内,很遭到了一些困扰。可是他为人持重,绝少惹事,虽是言语不通,却也平安地入境通行。
    轮台地势低湿,土质肥沃,河流交错,耕牧咸宜,尤其是苇荻丛生。其东河上,有一土桥,为过往商旅必经,即所谓“苇桥之险”是也。
    这地方桃杏果树极多,谭啸来此之时,正是花开季节,粉红黛绿夹道相迎,真有处身“山阴道上”之感!
    他怀着悲怨的心情,在这化外的边道上策马行着,一任桃杏花开得如此茂盛,可是他的心,就像是一口久未泛波的古井一般。自此西行,三日而抵库车,芳草绿树,郁郁成林。果园的开辟,是库车一大特色,瓜果随处皆是,牧牛羊人,赶着大群的牲畜,在天山下的草丛中放牧。仰视天山皑皑的白雪,有几处已融化了,可是山顶的尖端,却永远戴着那顶白帽子,即使在炎热的盛夏,也是不会融化的,故此地人都叫天山为雪山。
    昔日在哈密一带之匈奴,恃天山为上苍,每过山下,必相率跪拜,匈奴人呼天为“祁连”,所以天山又名祁连山,如匈怒祁连歌云:“夺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盖祁连山旁,水草丰富,宜畜牧;焉支山则盛产染料,可供妇女妆饰,故有此歌。
    马行七日,过冰山而至阿克苏,这一段路更是危险无比,山上无沙土草木,皆冰块石子。天气渐暖,冰融时有碎冰飞溅,小者如拳如栗,大者如屋如楼,裂冰之声,听来更是吓人。山谷为之响应,冰之涨落,变无定时,所以山道极多,任人随意穿行。人畜行走其间,无不提心吊胆。
    谭啸抵阿克苏之日,正是这地方极具盛况的集市之时,四邻中外之货商,不远千里而来,旅贾成群,各族之人,仍以缠回最多。此类人又称缠头回,其俗四季戴帽,帽式不一,有口小上大者,在檐矮顶高者,有用皮制者,有用棉制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男子服装右衫擐带,女子有领无衽,套头而下,外加背心,婀娜生姿、鲜艳动人。
    奇怪的是这里的少女,不喜带花,而对于耳环手镯、珠玉等物却有所偏爱。
    他骑在马上,穿行在人丛之中,只觉得千头攒动,眼花缭乱。女孩子头戴绣金平顶大圆帽,以花布巾或网巾遮面,不使人见,小蛮腰楚楚动人,配以长简皮靴,更是婀娜多姿。
    当然,像他这种装束的汉人,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在一家临时搭设的客馆前停下了马,出迎的是一个老回回,谭啸用最简短的话说:
    “库西嘉(住店)。”
    那老回回打躬作揖地把他安置在一间布棚内,室内铺着羊皮,没有床。这客馆生意极好,各处来的人住宿者甚多,因此谭啸的到来,也就不太会令人惊异了。
    他在这小店内,草草地用了饮食,第二天清晨,他换了一件衣服,却没有戴头巾,腰系丝绦,风度翩翩地出了客店。
    他行至集市上,在一个卖皮货的地摊上,买了一顶本地人流行的小皮帽。那卖帽之人是一个蒙古老人,可是这老人却通数种语言,也能说生硬的汉语。谭啸微笑地问他:
    “去日可马峰怎么走法?老丈,你可知道么?”
    蒙古老人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挤着如同风干橘皮似的眼睛打量着谭啸。慢慢走了出来,轻轻地拍着谭啸肩膀:
    “来!出来!”
    蒙古老人回头关照了一下他的儿子,嘱他看着摊位;然后他领着谭啸,分开人群,走到路头,用手指了一下巍峨的天山,并用手指点着那峻峨的峰头,比划着三指道:
    “第三!”
    谭啸喜道:“你是说第三座峰头,就是日可马峰了?”
    蒙古老人用力地点着头。谭啸问:
    “那里可有住家么?”
    老人仍盯视着他,谭啸重复了一遍。这蒙古老人连连摇头道:“人?有……不有,一个都不有!”
    谭啸皱了一下眉,只好点头告谢,直向前行去。他心中犹豫道:“奇怪!莫非是袁大哥告诉错了?”
    他想了想,仍以先去为是。于是,他又转到了一家酒店前,把皮囊装了满满一袋子酒,匆匆奔向天山而去。田里种着小麦,被微风吹得颤颤摇动,太阳被山岭遮住了;可是千万道金光,却由山岭的背脊处射穿而出,布成了满天的金色光网。
    谭啸在田陌上穿行着,不一刻已抵山下,只见白哗哗的流水,由山上分数十股流下,地面上全是开筑的汉渠,引导着这些流水灌溉田地。
    他不禁驻足仰首,感慨地想道:“这真是一块美好可爱的土地。如此大好山河,却拱手坐令蕃人跋扈占据,明室虽强,拥十八行省,较之汉唐全盛时,不及其半,实可叹之极!”
    他伤感地伫立了一会儿,见附近冷落无人,所有的人,都去参加八棚盛会去了,他腾身纵上一块突出的石峰,运轻功提纵术,一路向后山翻越而去。天山峰巅如云,叠叠层层,何止百十!谭啸毫不费事地就找到了第三座峰头,只见峰后白云飘浮,苍松翠柏点缀在灰白色的石面上,更加雄伟壮观!淙淙的流水由峰后老松丛中,婉蜒地伸流而出,就像一条玉龙似的,嗖嗖的风,把谭啸身上的一袭单衣,吹得前后飘摇。
    谭啸打量着眼前形势,倒有几分和袁菊辰所说相似。他一路攀着松石,向峰上行去,约行二百步,只见一条羊肠小道,如怪蛇似的直向左面伸延而出。
    他心中不由大喜,遂顺着这条小路飞快地驰去。约一盏茶时间,眼前展开了一片松坪,坪内翠树绿荫,开着无数黄色野花。
    阳光穿林而出,洒在翠草地上,像是铺了一片金色的地毡,啁嗽的小鸟,在日光下,蹁跹着五彩的羽翼,在山顶白雪的映衬下,有令人焕然神爽的感觉。
    谭啸含着微笑,踏上了这片人间仙土,脑中记着狼面人的秘嘱,直入松坪之内,在一棵古松之前,他发现了一块一人高的大石碑。
    碑上雕刻着五个大字:
    “超、优、中、可、岁”
    字体为暗红色,最奇的是整个石碑之上,也染满着暗褐色的印斑,近视之,则觉腥气扑鼻。
    这一块莫名其妙的石碑,再加上莫名其妙的五个字,数十年来,不知令多少人迷惑不解,可是却也鼓舞着多少知情而心存野心的武林人士。谭啸正是知情者之一。
    他含着微笑,把身上衣衫理了一理,弯腰在地上拾了一块干土,在那石碑最上边的那个“超”字上,圈了一个圈;然后后退五步以外,弯腰长揖了一下,提气高呼道:
    “雪山老人快现身,武林人买艺来此!”
    他这高吭的声调,响遏行云,可是并没有任何回音,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谭啸不禁心存疑惑;于是他转过身来,又高呼了一遍,依然没有回音。
    谭啸不由甚感奇怪,心想袁大哥是如此关照我的呀!怎会没有动静呢?
    他重新转过身来,仰首峰上,老树纠葛,并无通路;而唯独碑前这块松坪,却开展出足有里许见方。谭啸向前走了十数步,再次呼道:“武林末学谭啸买艺来此,请现侠踪!”
    风由四下吹来,吹得他冷嗖嗖的,他不禁有些失望了,可是当他回过身来时,却几乎惊得呆住了。
    原来,不知何时,就在那块大石碑之下,竟站着一个发如乱草,身着藏袍的老人。
    这老人一头暗褐色的乱发,肩上斜背着一个大红色的葫芦,身着白色束腰藏袍,足踏一双芒鞋,身材瘦高,背部略略拱起,那样子像是自外沽酒方归。
    这个怪状的老人,正在细细注视着那块石碑,脸上微微带着一层冷笑。
    谭啸心中一动,因见这老人形象,正与袁菊辰关照的相仿,当时不敢怠慢,急行数步,拱身行礼道:“来者可是雪老么?在下谭啸有礼了!”
    这老人慢慢回过身来,谭啸立刻为他那种怪异的面相惊得怔住了!
    老者堪称得上货真价实的“面如重枣”,一层层的皱纹相叠着,远看过去,几乎分辨不出眉眼口鼻,再衬上他那一头乱发,真如同是一个山精海怪。
    谭啸微微惊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显在脸上。这老人耸了一下鼻子,开口道:“你是来买艺的?”
    谭啸点头道:“是!”
    老人卸下了肩上的大红酒葫芦,打开葫芦盖子,仰天喝了几口,放下葫芦,沙哑地笑了两声:
    “少年!你出得起钱么?你知道价钱么?”
    谭啸从容笑道:“文章诗词本无价,只为送赠会心人!”
    老人不由猛地一惊,后退了一步:
    “你是……”
    老人镇定了一下,又道:“你是谁介绍来的?”
    谭啸哈哈一笑,故示狂态道:“老先生曾夸口以诗词会天下英雄豪杰,小可不才,不远千里而来,愿一展抱负。老先生何故如此刁难,岂不贻笑大方?”
    言罢,负手冷冷一笑,大有不屑之意!
    雪山老人舒了一下层峦般的满脸皱纹,冷冷哼了一声,眯着小眼,打量着谭啸道:
    “足下年岁不大,火气倒是不小,你既如此说,可知我这‘五字碑石今’下的规矩么?”
    谭啸挺身道:“岂能有不知之理?”
    老人嗤的一声:
    “你且说来!”
    谭啸放声道:“石前买技,不赊不欠,有买必卖,心甘情愿!”
    雪山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很好!你既知情,可知买技不成又当如何?”
    谭啸弯腰道:“碰碑而亡!”
    老人哼了一声:
    “好!咱们击掌为誓!”
    他说着,缓缓举起一只手来。谭啸上前,在他掌心上,一连击了三掌,发出:“啪啪啪”三声脆响,三掌既毕,谭啸后退了两步。
    这位天山醉老目光又转向了石碑之上,眉梢拧着,徐徐冷笑道:“少年人,你未免自负过甚了些吧!这多年以来,买技者固不乏人,却从未有一人敢圈超优二字,你有此自信么?”
    谭啸微微一笑道:“小子幼读诗书,经史子集自信过目不忘。老先生请命题一试吧!”
    雪山老人咧口一笑道:“好!好!你要买什么功夫呢?”
    谭啸心中一动,徐徐踱了两步,舒眉道:“小可仅仅只求两套功夫,不知老先生可肯出售?”
    雪山老人淡然一笑道:“我是有买必卖的,不要说是两套功夫,就是二十套,只要你敢买,我就敢卖!”
    他顿了顿,问:
    “少年,你要买两套什么样功夫?”
    谭啸低头想了想,慢慢抬起头来道:“一套是‘大三元吐纳真功’,一套是‘黑鹰散手’。”
    雪山老人呆了一呆,冷冷一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秦胡子?还是小袁?西风?”
    谭啸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些人都来此向他请教过功夫,由此可知此老功力之惊人了!”
    当时怔了一怔,心知他口中所谓的小袁,指的是狼面人袁菊辰,自己因受他关照,千万不可吐露,所以忙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并不认识你所说的人!”
    老人用力地睁着那一双线也似的眸子,哼了一声:
    “不会吧?知道我这两手功夫的人并不多,是谁告诉你的?可恨,可恨透了!”
    谭啸见他双手用力地互捏着,满面怒容,不由嘻嘻一笑道:“老先生何故如此动怒?
    你不是方才还在说有买必卖么?”
    老人不得不强自收回了怒容,换上了一副笑脸,讷讷地道:“你说的不错,我是有买必卖的,只怕你……”
    他打开了葫芦,就嘴猛喝了两口,放下葫芦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谭啸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人看了他一眼,又道:“但觉山尖浸酒绿,”
    谭啸应口道:“不知日脚染溪红。”
    雪山老人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又道:“无求尚恨时赊酒,”
    谭啸一笑,脱口而出:
    “有癖应缘酷爱山。”
    雪山老人口中“咦”了一声,上下看着谭啸,心中甚是敬佩他的文采,笑了笑说道:
    “少年,我还有两首吟酒的诗,你如能应得出来,我就传你一套功夫!”
    谭啸欠身道:“小可愿洗耳恭听,请你老命题。”
    老人仰头又喝了两口道:“好!”他眯着眼笑道:“午窗睡起人初静,”
    谭啸皱了皱眉,天山老人不由喜得连连搔首,不料谭啸却马上接下去应道:“樽酒闻呼首一昂。”
    老人立刻面如死灰,用力地拍了一下手,又说:“春风小榼三升酒,”
    谭啸哈哈一笑,神采飞扬地道:“寒食深炉一碗茶。”
    老人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罢!我认输就是。只是,如果你能把方才诗句的作者说出来,我就更对你心服了!”
    谭啸浅笑道:“李太白、范石湖、陆放翁、苏东坡和白香山,我想大概不会错吧!”
    雪山醉老盯视着他,长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
    “现在无话可说了!少年,你是先学大三元吐纳真功呢,还是先学黑鹰散手?”
    谭啸想不到这头一关,居然如此容易通过,不由心中狂喜,而是却愈发压制着内心的喜悦。慢慢坐在了一截枯树根上,把身后的酒囊解了下来,仰天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
    雪山醉老怔了一下问:
    “少年,你喝的是什么?”
    谭啸只觉得肚内火也似的热烫,可是他却仍然伪装着微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
    “好酒!好酒!”
    说着咕噜噜又饮了几口,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雪山老人已站在了他面前。谭啸一惊道:“做什么?”
    却见这老人一伸手把他酒囊抢了过去,在鼻上闯了闻,断定真是酒以后,又还给他。
    老人后退了几步,嘻嘻一笑道:“你的酒量很大,很对我的口味,好孩子!现在你要我先传你哪一套功夫呢?”
    谭啸把酒囊放至一边,摇头冷笑道:“你还有一个题目没有出呢?”
    雪山老人闪了一下眉道:“你为什么不先学一套呢?”
    谭啸摇头道:“我要么是两套一起学,要么干脆一套都不学,我就是这个脾气。”
    雪山老人“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他心中十分欣赏谭啸这种个性,试探着说:
    “少年,你要弄清楚,如果下一个题目,你回答不出,非但前功尽弃;而且你还要遵约血溅石碑而亡!”
    谭啸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心说袁大哥只授我以投其所好的性情,却忘记他心中犹豫不决。老人以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地逼视着他。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当时顾不得再深谋远算,脱口道:“老先生,你只管出题目吧,生死在我来说,是算不得怎么一回事的!”
    雪山老人心中微微一动,实在的,这少年人的魅力,已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顿了一下:
    “那么,好吧!你随我来!”
    他转过身子,直向一座斜岔而出的石峰行去。谭啸心存怀疑地跟随在他身后,只觉天风冷冷,吹得透体生凉,老人那一身酱色的藏袍,被风吹得飘飘欲仙。
    这是一处悬崖崖口,和对崖隔空距离有十丈左右,当中却是千丈深渊,几片云层飘浮在半峰,和对崖崖头盛开着的几株晚梅,对衬得十分有趣。偶望之,真有“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之感!
    雪山老人回头一笑,指着对崖道:“老夫蜗居就在对崖,少年,你愿意随我过去一谈么?”
    谭啸欣然颔首,只是心中十分怀疑。因为此处和对崖相距当在十丈左右,其间并无渡桥,如何过去,不无疑问。
    老人似已看出他的心思,掀唇一笑,露出漆黑色的牙床,说道:“这里本来有一座铁索桥的,因年久失修,风雨摧蚀,早已腐朽,不过不要紧,你看!”
    他说着向崖边走了几步,伸出青布高袜的右腿,直向悬崖之下探去。谭啸不禁吃一惊,脱口道:“老先生小心!”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随着右腿收回,却见他足尖上勾着一条细若小指的白色细绳,上下晃动不已。那绳索本是埋隐于云雾之中,如不为老人足尖勾起,任何人也难以发现。
    此刻老人弯身以手代足,将那绳索抓于手中,用力地拉动着,阳光里,像一条长有十丈的巨蛇,在云雾之中上下波动着,不要说走了,就是看上一眼,也够吃惊了。
    雪山老人注意着谭啸的脸色道:“少年,我们必须要由这飞绳上走过去……嘻嘻!”
    他哑着嗓子道:“你敢么?”
    谭啸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暗忖道:“这莫非也是他的考题么?”
    他知道这种走法,如无极深的内功造诣,绝不敢在其上妄踏一步。因为这种索太细太长了;而且是有异一般江湖卖艺之流的。因为一般所谓的走索,短而且直,离地最多不过数丈;而且还要手中持有平衡的竹竿之类的东西。可是眼前这种走法,却是完全相反,最可怕的是整个绳索除短短的两端目力可及以外,其他部份全在云雾之中。
    这种走法,简直可以说是玩命,谭啸陡闻之下,怎会不惊!
    略一犹豫,老人面上已浮有微笑,谭啸当时心一狠,长叹了一声道:“悉听尊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叫我有言在先呢!走!我们走!”
    老人似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两道扫帚眉倏地向两下一分,伸出两只手,紧紧按在谭啸肩头,哈哈地笑道:“我可是有言在先,你摔下去,可是绝对活不成,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他一面说着,一双细目,泛出炯炯的锋芒,在谭啸面上游离着,又问:
    “你决定了么?”
    谭啸点了点头。老人面上泛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后悔?”
    谭啸咬了一下牙道:“不后悔,老先生你先走吧!”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道:“好!你自己想好了,可不能怪我!”
    他说着身形轻轻纵起,直向白云之中落去。谭啸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雪山老人身形一落,全身已隐入云中,遂听老人的哑嗓音道:“少年,你来呀!”
    谭啸答应了一声,心中可是发着毛,他本心是想跟着老人身后走的,那样虽然是险,却还有人前导,总比自己一个人瞎摸瞎闯好得多。谁知老人竟会有这一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当时把心一横,试探着向那绳索上踩去,只觉那细绳左右荡动不已。谭啸一向是自负轻功颇高的人,这一时,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紧紧地咬着牙,注视着足下,一步步继续向前踏去,却不料那绳索竟是动得更为厉害。如此十步之后,全身已隐于云雾之中,非但前路茫茫,目光不及,便是身后也是为浓云所封,伸手不辨五指。前进固是险到了家,后退更是不可能,真个是“进退维谷”!
    他抑制着丹田内力,把身子定在绳子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对岸,传来老人的笑声:
    “少年,我可以告诉你,你如能设法过来,就算通过了我的第二试题;否则不必血溅石碑,这千仞深渊,也就是你埋骨之处了!”
    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问道:“这云雾不知何时才开?老先生你可知么?”
    老人呵呵笑答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云雾长年封锁于此,从无开时,这一点,你不必再心存妄想了!”
    谭啸循声前进了五六步,又问:
    “莫非到夜晚也不开么?”
    老人嘿嘿一笑:
    “不开!你死了心吧!”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三步,站定叹道:“老先生,你这题目太难了,小可恐怕性命将葬此渊中了!”
    老人呵呵一笑,谭啸一连进了五步,老人说:“这是你自找的,怪得谁来?”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几步,愈觉云雾浓湿,自己身上面上都沾上了一层极小的水珠,足下绳索更是动荡不已,由此可证明,老人确是站立在绳索另一头发话。谭啸放心不少,定了一定,又道:“我死之后,只求你老把我尸骨捡回埋葬,小可死也瞑目了!”
    老人嘻嘻一笑道:“这倒可以答应你。”
    谭啸立刻又前进了三四步,耳闻老人说话之声,距离自己不过四五丈左右,心知离岸不远,这时那细绳子更是微微颤动不已。
    谭啸站定身子道:“老先生不可动绳,诡诈害人不是侠义本色!”
    老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何曾动过绳子?此处是一洞口,风力极大,你自不察,岂能随便诬人?”
    谭啸在他说话之时,一连前进了十几步,心内暗喜,又道:“你老明明以足动绳,何故不敢承认?唉!我谭啸真后悔有此一试!”
    雪山老人勃然大怒道:“小子!你如再说,我可要……”
    忽然他觉得绳索上有物移动,已临身前,不由吃了一惊,忙闭上了口,却觉得头顶一股劲风掠过,遂闻得谭啸朗笑之声,由身后传来道:“老先生引渡之恩,小可拜谢了!”
    雪山老人忙一回头,却见谭啸正昂立在一块耸立的石峰之上,满面春风地微笑着。
    老人不由脸一阵红,一时膛目结舌,这才知自己竟是上了对方的大当!
    谭啸飘身下石,深深一揖道:“老先生一诺千金,当不至言出不算吧?”
    老人这时,脸色由红而白,由白又红,最后仰天狂笑了几声,一翘大拇指道:“好!
    老夫算服了你了,好小子!你太聪明了!”
    说着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摸着头上乱发,皱着眉毛喃喃自语道:
    “这个点子太好了,怎么小袁过去会没想起来呢?”
    谭啸心中一动,含笑道:“你老口中说的小袁,又是何人,可肯见告?”
    老人苦笑了笑,一副上了大当后悔莫及的样子,叹息道:“你不认识,他也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年轻人,他名字叫袁菊辰,我叫他小沙漠,也叫他小袁。”
    谭啸笑了笑:
    “我认识此人,并且是好朋友。”
    老人一怔,怒道:“是他叫你来的?”
    谭啸摇头笑道:“他从未说过你老,这全是我福至心灵。”
    说着深深又是一拜,笑道:“谢谢你老的成全。”
    老人窘笑了笑,点头道:“我答应了你,自是不会说过不算;不过,你这种小聪明确实令我佩服。他妈的!你这小孩真精,又可恨,又可爱,真他妈的!”
    谭啸不由皱了皱眉,被老人一连两句“他妈的”骂得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用力地抓着乱发,继续道:“当初小袁就想学我那一套‘黑鹰散手’,只是这道绳桥,他却没有办法通过。不是我救他,他小子准摔死,我因爱他机灵,功夫也不弱,非但没有要他守约去碰石头,反而传了几手功夫。只是没有传他这手‘黑鹰散手’,他也不好意思再求我教给他,真想不到,你竟然知道我会这手功夫,是谁告诉你的?”
    谭啸不禁心中恍然大悟,暗忖原来袁菊辰再三关照我,不要说出是他指引,其中有此隐情。由是,内心更把菊辰感激十分。
    雪山老人这时盯视着谭啸问道:“少年,你在阿克苏要留多久?”
    谭啸反问道:“你老这两套功夫,要传多少时间?”
    老人怔了一下,黯然道:“噢!这恐怕不是十天八天能教完的!”
    谭啸含笑道:“那我就多留些时候,总之定不使你老失望就是了!”
    老人这套“黑鹰散手”乃是他数十年浸淫而引为平生最得意的功夫,曾立过誓,一生绝不传人;而且武林中知道他这一手功夫的人极为有限。故此,虽曾妙想天开的立五字碑石昭示武林,却从未有人知道并要求过他传这一手功夫的。虽然数年前袁菊辰曾有此一求,却未达志,想不到今日这年轻人居然用计得逞,怎不令他悔恨叹息不已,可是以他声望,却又不能言出不算,一时好不扫兴,只管低头不语,踽踽地向前行着。
    谭啸在他身后跟着,这片地方太美了,在梅花深处,现出茅屋一角。
    老人推开竹门入内,连头也不回。谭啸老着脸跟了进来,心中暗笑,这老儿器量未免太小了,你虽如此,却总不能说了不算!
    老人推开茅屋的门,回头干笑道:“请进!”
    谭啸弯腰道:“正要打扰!”
    说着迈步而入,老人进房后摔门极重,谭啸心内不由暗笑,心忖这老儿肝火未免太甚了。
    想着已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见室内设备极为简陋,可是却颇有古意。一张高仅尺许的长案,为松木所制,案上除列有文房四宝外,尚有一具形式极为古雅的古筝;地上摆着一个球枕和一方软垫,可供人依身弄筝;长案一边有一画斗,有一竹根制大笔筒,其中斑管如林;靠左面窗下,置有两槽水仙,和窗外一株红梅映衬得十分清趣。
    这房间虽不大,可是光线极好,四面轩窗齐开,山风吹进来,带着岭外的梅花气息,北窗下两张靠椅中夹小几,谭啸所坐正是其中之一,地面为极光洁的竹片拼凑而成。老人脱下鞋,改踏软底拖鞋而入,笑视着谭啸足下道:“你的脚?”
    谭啸不由脸红了一下,忙弯腰把鞋子脱了下来,老人一面丢过一双拖鞋,一面笑着点头道:“这样干净一点,老穿鞋,容易长脚气。”
    谭啸知他有意讥嘲,便也笑道:“老脱鞋,容易生冻疮!”
    老人怔了一怔,哼了一声,又不乐意地笑道:“简慢得很,没有茶!”
    谭啸哈哈一笑,手举着酒囊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道:“有酒就好,老先生不必客气。”
    雪山老人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两弯眉毛紧紧地皱着,他心中本想以冷漠的态度,令谭啸心生厌恶而去,不想对方却偏是好涵养,无可奈何之下笑了笑。把先前故示冷漠的态度收了收,却改换方式道:“少年,你一定要学我这两套功夫,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便翻悔!”
    谭啸嘻嘻一笑,拱了一下手道:“老先生是一诺千金,自无翻悔之理!”
    老人讪讪地点了点头,眯着一双小眼道:“可是老弟台,你……”
    谭啸一听他忽然又变客气了,心知此老定是一极为狡黠的人物,当时微笑道:“老人家有话请说。”
    雪山老人伸舌舔了一下厚唇,问:
    “老弟!你的内功可曾练到了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地步?”
    谭啸一怔,脸色微红道:“这个……”遂又一笑道:“虽未至此地步,却已打开任督、奇经八脉,三十六诸天境地,也已贯通,离三花盖顶、正气朝元也不远了!”
    老人作了一个狡笑,耸肩道:“老弟!这并不是我说话不算,要学我那两套功夫,内功没有如此根底,是不行的。”
    他搓着手,又笑了笑,试探着问:
    “怎么样?咱们再换两套别的功夫怎么样?三套、四套都行!”
    谭啸不由一怔,心说不好,这老家伙竟想耍赖,我可不能上他的当。听袁大哥说,此老一向把这两套功夫,视为不传之秘,怕是他掉耍的花枪吧!
    想着摇了摇头,老人不由面色一沉,又堆笑道:“老弟!别太不知足了,凡是能受我一技之传者,在武林中,大可扬名立万,你又何必非要……问题是你自己底子不够,怎么能怨我呢?”
    谭啸哈哈一笑,把手中酒囊,猛然往地上一掷,立身一揖,面色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朗声道:“我谭啸不远千里而来,只当老先生你是一个人间高士,今日一见,实令人寒心!”
    雪山老人面色青红不定,有些发怒地听着。谭啸继续道:“小可生就怪癖,宁食仙桃一口,不食烂桃一筐。老先生既推三阻四,语词奸诈,小可这就告别,至于你老另传别技的好意,小可心领就是,哈!”
    他耸肩一笑,又道:“武林中盛传的‘五字碑石令’竟是如此一个骗局,令人齿冷!
    齿冷之至!”
    这一番话,直说得雪山老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上直冒汗,看着谭啸这种激昂慷慨之态,他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着。
    谭啸一揖之后,直向门外就走,他盛怒之下,大步而出,待行出房门六七步之后,才发现足下竟还是穿着人家的拖鞋,不得已,又重新转身而回,才一进门,却见老人面门而立。
    谭啸怔了一下,正要弯腰脱鞋,忽见老人双掌向外一伸,直奔自己两肩上拍来。谭啸不由一惊,忙向后一仰,但觉头顶人影一闪,老人已由自己头上掠了过去,谭啸正要转身,却觉得两处大筋上一麻,已为老人双双拿住了双肩麻筋。
    雪山老人这种快捷的身手,确实令人战兢。谭啸尚未看清他怎么出手,已受制于人,顿时只觉全身一阵颤抖,额角上涔涔汗下。
    但他仍能发话,冷笑道:“这是为何?莫非……我……”
    才说到此,老人已大喝道:“住口!”
    谭啸不由闭嘴不言,却听得背后老人发出夜猫子似的一声长笑,抖声道:“好个小兔崽子,你有几个脑袋?你凭什么向我发这么大脾气?你简直是混蛋一个!”
    他说着分出一只手,一托谭啸的腰,把谭啸整个身子举了起来,大踏步向房后走去!
    谭啸咬牙切齿道:“你不传我功夫就算了,怎可如此对我?”
    老人又是一声长笑:
    “我还传你功夫?没揍你就是好得了!我这一辈子见的人物多啦,还没见有你这么横的!好!好!我们看看谁厉害!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谭啸,飞快地走到了茅屋后边。谭啸想不到此者竟是这么大脾气,自己落在他的手中,看来真是惨了。
    这茅屋之后,是高可耸天的石峰,就在石壁间,凿有两个洞穴,为铁栅紧紧封着。
    老人一面托着他,大步走着,一面冷笑道:“你先陪我的黑子住几天,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谭啸心尚不解何谓“黑子”,就见老人伸出一足,把铁栅门勾开,双手一抖,已把谭啸送了进去,就势一带门,“当”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谭啸就势一滚,已站了起来,倏地扑向铁门,奈何铁门已关上了。
    这时却听见身侧兽喘喋喋,鼻中更是闻得一股臊臭味,他猛地转过身来,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来就在他身前三尺左右,另有一扇空格铁栅,正有一极大黑熊,攀栏而立。一张狒狒似的嘴,伸出一半来,掀唇如血,露出两排短剑似的牙齿,喉中正呼呼有声地低哮着,口中滴着腥涎。
    这是一只天山所产的大公熊,谭啸还是第一次见到,过去虽也见过人家要把戏,有玩狗熊的,可是那种熊和这只黑熊,在大小上却不能比了。
    这熊站起来,竟比谭啸还要高出一头,腰背极粗,怕二人合臂也抱不过来。前身自颈以下,生着如雪似的白毛,背部毛色漆黑如墨,一双黑亮的眸子,凶恶地瞪视着谭啸,其状狰狞已极。
    谭啸陡然见状,不免大吃一惊,后见当中有铁栅隔离着,心才放宽了些,这时却见铁门外的老人,正咧口得意地笑着。
    谭啸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却是一言不发,退至壁角,把身子蹲了下来,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
    雪山老人怪笑了一声:
    “你安心在此住些时日,我要煞一煞你的火性,到时自会放你出来!你如再敢无理,我就关你一年半载,看你又能如何?”
    谭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雪山老人以手指了一下峰前云海,嘻嘻地笑道:“每日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其寒冷程度,到时你自能体会,你必须要忍耐。”
    他说罢转身而去,谭啸内心十分愤怒,想不到此老竟是如此一个不通情理、固执偏激的老人,只怪自己方才出言冲撞了他,看来自己学技不成,反倒要在此大吃一些苦头了。想着叹了一声气,喃喃道:“袁大哥,你可害死我了!”
    一言甫毕,只听身侧震天价的一声大吼,吓得谭啸忙滚坐一边,却见竟是那大熊,正怒睛掀唇朝着自己发威,一只熊掌伸出铁栅以外,向自己抓着,仅仅距离自己面门两三寸;而这石洞地势极小,再想后退一寸也是办不到的。
    谭啸不由叹息了一声,既无退路,又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得只好应付一下这畜生了。
    想着又仔细地打量这只大熊,越看越觉这家伙硕大无朋,竟是自己生平仅见,一双熊掌箕开着,大如棋盘,又厚又长,衬着它那半截铁塔似的身子。两臂如桶,腰大如缸,这东西如在深山中出没,只怕狮虎见了它,也要尽速回避。
    想着,见它一只巨掌在自己面前兜来兜去,口中发着怪声,像是故意引逗自己为乐似的。少年人好奇本是本性,谭啸一时提内力贯之右腕,想试试它到底有多大劲力,同时也想给它点厉害尝尝。
    他这么想着,却不敢正面和它较劲,待它巨掌由自己脸前甩过时,谭啸倏地舒腕,猛地叼在它的巨掌之后,用全力往铁栅上撞去。
    那巨熊忽地厉吼了一声,巨掌向后一挣,这一挣之力,直把谭啸整个身子给荡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一边,痛得“啊哟”一声,一时只觉右掌虎口发热,直似裂开了一般。
    如此一试,算是把谭啸心给冷了一半,可是他的内力,却也使那巨熊吃了苦头,这畜牲本是天山特产,名叫“白黑子”,是稀有的熊种之一,生具神力,力裂虎豹,在雪岭之中出没,无异天山之王。被雪山老人擒获时,尚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熊,本是一对,后来因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它独自一个,老人已养了五年左右,几通人性,素日喜爱十分,差不多隔日就来探看一回。它眼目之中,除了怕老人以外,何曾怕过任何人,想不到今日为一陌生人一握之下,一只右掌痛彻心肺,不禁怪声厉吼起来,一双巨掌平空荡着,拍打着铁门哐哐直响,那种声势,真是惊人已极。
    谭啸吓得紧缩壁根,心内忖着,幸亏有当中这一层铁栅门隔离着,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那巨熊拍打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了,躺在一边,翘起四足,在空中舞弄着,口中“呱呱”乱叫着,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玩一个大木球。奈何那木球甚是圆滑,总是载它不住,玩了一会儿它就忍不住发起火来,只一拍,把那实心木球拍了个粉碎。谭啸望着它,心讨:人谓熊心好奇无耐性,看来倒是不假。
    一会儿,这只大熊又趴在铁栅上,伸出舌头舔着铁条,舔得津津有味。
    谭啸看得倦了,躺了下来,地上铺着极厚的干稻草,不觉得很硬。
    他一个人心中想着心思,不知日已中天,但觉腹中饥饿难当,不由翻身坐了起来,心想这雪山老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把我关在兽穴里,莫非连吃的也不给我么?
    他弯腰站起,忽觉前胸一物硬帮帮的,用手一摸,才想起是那口“阿难”短剑,不由心中大喜,暗忖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放着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用它,却在此受困为何?
    他忙解开外衣,把悬在前胸的那口短剑拿了下来,方要以手抽出,忽听隔栅的巨熊,连声地怒吼起来。偏首一看,却见那大熊,正瞪着一双黑目,惊怒地看着自己。谭啸微微一笑,叱道:“畜牲,现在我可不怕你了,你再敢伸手,我就给你砍掉一只!”
    说着振腕把宝剑掣了出来,洞中立时闪出了耀目的白光,他先试着在那铁栏上削了削,随着剑刃,铁屑如泥纷纷落下。
    谭啸不禁大喜,正待挥剑断栅而出,忽地心中一动,暗道:“不可!我此行目的为何呢?如此作法,岂不与雪山老人更成了不了之局么?”
    想着缓缓把剑收了回来,又想,尽管老人此刻对自己不算友善,可是这类奇人每多异处,喜怒不形于色,别是他有意借此试探我的耐性或是什么吧?我还须稍安毋躁才好。
    这么一想,心又沉下了些,就连伤熊的心,也扫了一个干净。慢慢把剑收回鞘内,仍然悬至前胸,把外衣整理好。
    那熊也真怪,在谭啸掣剑时,它口中一直发着呼呼的低哮之声,此刻他把剑收好了,这熊也就不叫了,又重新伸出舌,舔着铁栅。这几根铁栏,想是长年为它舔擦,舔磨得黑光净亮,未生一些铁锈。谭啸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得很,方要躺下身子,却见那大熊忽地掉过头来,一声大吼,走至门前,欢蹦乱跳不已。谭啸不禁吓了一跳,忙回过身来,却见门外行来一个跛足的孩子。
    这小孩顶多不过十四五岁,他背后背着一个大麻袋,手中提着一个装食物的提盒,一拐一跛地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站在兽栏前,翻着一双小眼看着谭啸。
    “你就是来找雪公公学本事的那个人是不是?”
    谭啸见这小孩,虽是一足微跛,但长相倒挺聪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头上梳着一个童髻,身着黄葛布衣裳,十分宽大,似雪山老人的衣服。身材瘦长,面色倒很红润,谭啸本是一肚子闷气,但看见这孩子,却是发作不出,勉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就是我,有事没有?”
    小孩往前又走了三步,放下了背上的麻袋,皱着眉头说:“听说你功夫不错,你既然有功夫了,干嘛还要来学呢?”
    谭啸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因见这小孩说话之时,离着他远远的,不由笑道:“你怎么不走过来说话?离这么远干什么?”
    小孩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怕你给我一家伙,我可吃不消!”
    谭啸不由哈哈笑了一声,遂摇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打你!来!你是给我送吃的来了吧?”
    小孩提起提盒,慢慢走到谭啸门前,把提盒往栏栅前一放,马上后退了几步。谭啸微微一笑,伸手把提盒拿了进来,退至一边,打开了盒盖,见有烙的酥饼,还有小米稀饭。
    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那小孩远远看他吃后,才算放下心来,又重新提起了麻袋,往那大熊栏前行去。
    那只大熊,早已忍不住在栅内又蹦又跳,小孩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它,一直走到铁栏旁边,先伸手进去,让那比他两倍大的巨熊,在他手上舔来舔去;然后才把麻袋之中玉米、甘薯等食物,一样样抛进去,任那大熊吃着。小孩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它吃,一边伸手进去摸着它的毛。谭啸心中不由甚为惊异,暗想这熊方才是何等凶猛,如今在这孩子手下,竟是比猫还要柔顺,这倒是怪事。
    小孩摸弄了一会儿,眼睛又溜向谭啸,讷讷道:“多吃一点,一天只有一顿。”
    谭啸怔了一下,放下了筷子,又笑了笑,问他道:“看样子我在这里,还要住好几天了?”
    小孩比了一下五个手指道:“最少五天!”
    谭啸想了想,眉头微皱道:“小朋友!我有一件事托你,你肯不肯为我去做?”
    小孩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谭啸笑道:“我在阿克苏一家店里有一匹马和随身的几件衣服,你能不能去关照一声,叫他们好好为我照顾一下,等我回去时,多给他们钱。”
    小孩皱着眉,一只手摸着头,慢吞吞道:“那得走不少路呢!我的腿又不大听使唤;不过……好吧!谁叫你求我呢!等一会儿我就骑马去一趟,你得把那客栈的名字告诉我!”
    谭啸很高兴地把那地方详细地给他说了一遍,小孩点着头表示他已很清楚的样子,又问;
    “你吃完了没有,我该走啦!”
    谭啸把饭盒子拿出来。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了饭盒,答道:“我叫戚道易,人家都管我叫小跛子,你也这么叫我就是了!雪山公公养活我,每天给他弄弄饭,再就是喂喂这黑子,别的没什么事。”
    谭啸正要再问他些话,就听见远处雪山老人的声音唤道:“小戚!你多说些什么?
    还不快来!”
    小跛子嘴一咧,小声道:“老爷子又叫唤了!”
    说着一面高声答应着走去,却抽个冷子小声道:“相公你千万别急,只要忍下去,一定有好处!”说着就跛着腿一溜烟似地跑了!
    小跛子戚道易走了之后,谭啸发了一会儿怔,心想照小孩方才所说,老人此举果然是在试探自己耐性如何了。
    可是试探尽管试探,从没有听说过把人和熊关在一块的,这简直近乎是侮辱,想着不禁有些生气。若非是渴于学成绝技,真不甘受此辱。
    他长叹了一声,开始在这仅能转数步的石洞内踱着,再看隔栅的巨熊,已倒在地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他走了几转,靠墙坐下,默默闭目养神,约有半个时辰左右,那大熊睡醒了,在洞内来回走着,口中发着咆哮之声。谭啸心中正自胆战,忽然一阵袅袅的笛声,自前室传来,声调十分婉转。说也奇怪,那原来咆哮的巨熊,忽然静了下来,竖起一双耳朵,似在仔细地倾听着!
    谭啸觉得很奇怪,心想莫非这畜生也听得懂笛音么?
    果然,那巨熊先是倾神细听,后来便来回地在洞内走着,时停时动,喉中发出阵阵低啸声;最后一双前掌竟自人立起来,足下竟按着笛音所传来的节奏,时慢时快地走动着,口中呼呼有声地疾喘着,看来真是怪态十足。
    谭啸不由大为惊疑,先是看着想笑,后来笛声一变,那巨熊步伐也跟着变了,巨大的身子转动间,竟并不显得臃肿。最怪的是足下所踩的竟是一种看来十分好笑的步子,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却是快捷无比。
    似此约有盏茶时刻,笛声才慢慢停了下来,那巨熊也如同皇恩大赦似地停了下来,累得呼呼直喘。谭啸看着虽是奇怪万分,却并没有想到其它方面,眼看那熊四脚朝天地躺着,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其状丑恶已极!谭啸暗笑,这种东西,竟也懂得跳舞,这真是应上了那句骂人的话:“丑人多作怪了!”
    想着正自好笑,忽闻笛声又起,只是几声短音节,地上的巨熊,连声发出巨吼,似乎对笛声抗议。无奈那短音节仍自连声地催促着,迫得那熊不得不二次站起身来。
    紧接着,笛音如前又娓娓吹奏了起来,声调和方才一般无二,那黑熊喉中发着极为委屈的短鸣之声,却不得不仍然人立而起,和先前一样的足下踩踏起来。谭啸不由十分奇怪,当时由铁栅门内向外望去,远远见老人所居茅屋后窗敞开着,隐约可见老人面窗而立,正自横笛吹奏着,那娓娓动听的笛音,正由那边散传过来。这时,那只大熊正是舞得起劲的时候,一双大粗腿时前进后地踩踏着,谭啸不禁看得呆了,心想天下竟会有这种怪事,熊还会跳舞?
    想念之中,目光不禁注意着它一双大足,想看看它到底跳的是一种什么舞步,谁知这一凝神细看,竟觉出有些苗头。
    原来那巨熊虽是转跳频疾,可是却是反复地踩踏着一种固定的步子,日光料照进来,映着它巨大的身影,时进时退,稳重处,步如泰山;疾快处,捷如狡兔。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忙自站了起来。可是这时,笛声竟自歇了下去!那巨熊跟着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倒了下来,累得喘成了一团!
    谭啸有些失望,却听见耳边响起了雪山老人蚊虫一般的一声叹息:
    “蠢才!放着绝世的身手,竟不知学习,白花费了我老人家一番心血,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谭啸忙循声望去,隐约似见雪山老人正在返身关窗,方才之语分明是以“传音入密”
    的功夫所言,谭啸不禁怔了一下,猛地跺了一脚道:“我真是糊涂到家了!唉!唉!”
    这才晓得,原来那巨熊所踏步子,竟是一种奇异的怪招,只可恨自己,只当它是在跳舞,而平白放过两次大好机会。
    这么想着,不由大为悔恨起来,再看那熊两度起舞之后,竟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四脚朝天地睡着,嘴里狂喷着唾沫星子,自然不会再有起舞的能力了。谭啸努力追忆着它方才的动作,一个人比划了一阵子,终因记忆不清,弄不出一个名堂,乏味得很,仍自靠壁坐了下来。
    光线慢慢暗了下来,谭啸肚子饿了,可是想到小跛子戚道易告诉自己的话,知道今天是不会有吃食送来了。等到日暮的时候,小跛子一拐一跛地又来了。他仍然背着一个麻袋,直接走到了熊栏前,在谭啸铁栅前探了一下头,小声道:“谭相公,我专门为你跑了一趟,你放心吧!”
    谭啸忙爬起来,一面道谢,一面笑道:“为什么不给我送吃的呢?”
    小跛子四下看了一阵,摇头道:“这是雪公公特别关照我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给你偷了两个馍馍来,你将就着吃吧!”
    说着递过一个纸包来,谭啸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缩了回来,问他道:“是老先生这么关照你的?”
    小跛子戚道易翻着眼皮,使着眼色道:“是呀!相公你快拿过去呀!等会儿给他看见了,我可又要挨骂……快呀!”
    谭啸怔了一会,摇了摇头,小跛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赶快把那纸包收了回来,皱眉道:“怎么?你是想绝食还是什么?”
    谭啸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心中却在思忖着,老人既如此做,当是含有深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可不能再错过这第二次机会了。
    小跛子戚道易在隔栏喂着熊,忽然皱着眉很奇怪地问谭啸道:“咦!这黑子今天又跳舞了是怎么着?”
    谭啸点了点头,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跛子端了一下肩膀,翻了一下眼珠,咧嘴笑道:“你看它那份德性,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它跳过舞以后都是这份德性!”
    谭啸不由奇怪道:“它跳的是什么舞?真怪!”
    戚道易嘻嘻一笑,说道:“雪公公也真会作怪,闲着没有事,就爱逗它玩,它一个熊能会跳什么舞呢?可是雪公公前些年,却是每天用笛子逗它,天下事也真怪!”
    说到此,他放低了嗓子,又前进了一步:
    “雪公公还向它学跳舞呢!有几次我看见了,雪公公关照我,不许对外人说,你说这不是怪事么?”
    谭啸不由豁然贯通,当时怔了一下道:“这是真的?”
    小孩怔道:“怎不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错得了!只是这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最近倒是没有看见过。”
    谭啸又问:
    “他怎么能叫它跳呢?”
    小孩摸着头,一个劲皱眉:
    “这事也怪,我平日怎么叫它跳,它也不跳;可雪公公一吹笛子,它马上爬起来就跳,他笛子不停,它累死也不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歪着脖子看着那只熊,又道:“雪公公很久没逗它了,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你看把它摆布成这样,可惜我没看见。”
    说了这句话,他提起麻袋往肩上一抢,转身道:“我走了,明天再见吧!”
    谭啸听小跛子戚道易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悔恨十分,暗想这熊身上,定是有极为怪异可取的招式。老人故意以笛音令其展示,好令自己见机而习。谁知自己竟只顾看着好笑,平白错过此天赐良机,愈想愈是懊恼。同时腹中饥肠辘辘,坐卧难安,展望岭外黑茫茫一片,老人所居茅屋,亦无一些灯光。天风冷冷,贯穴而入,谭啸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他把地上的稻草理得厚厚的,自己坐于其上,开始练习起吐纳的功夫。
    空腹有助于练功,不多久工夫,气机上走天灵,倒转河车,他竟入定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只觉得四外寒气袭人,逼得他坐功也练不下去。目光一开,丹田气散,突然打了两个喷嚏,只觉得四外寒气砭入骨髓,这一霎时,他所体会到的冷,竟是生平仅一见,那种冷的程度,真是不可以言语去加以形容。
    惊吓之间,谭啸只觉得全身血脉几乎都要冻裂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寒颤,这才突然忆起老人离去时所说之言:
    “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你必需忍耐!”
    想不到这寒冷程度,竟是如此吓人,只这思忖之间,谭啸仿佛已觉得全身都僵了。
    他虽有一身武功,也不敢任寒流袭入,当时慌忙爬起身来,在洞内跑跳着活动血脉。
    虽是如此,仍被冻得牙关格格战抖不已。
    隐隐听得岭外丛林间,如同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落下一些东西,谭啸知道是在下冰雹。他这么跑了一阵子,非但不能御寒,反倒被袭来的寒流,冻得手脚如冰,后来就连举动也感有些不听指挥了。
    这一惊,可把他吓了个不轻,忽地忖道,自己何不以内功活动一下血脉;否则再一刻工夫,怕不要被冻死了,这可不是玩的!
    想着忙又坐下,只觉地上的稻草,一支支就像是树枝似的脆硬,丝毫没有一些暖气。
    他勉强盘上了双膝,只冻得全身抖成一片。谭啸暗中叫苦不迭,只好咬紧牙关,以丹田气,点燃一点元阳,身上才开始觉得微微有了一点暖意。
    无奈何,那四处袭来的寒气,竟是有加无减,勉强坐了一刻工夫,简直受不了。预料着这种寒冷的程度,当可唾沫为珠,如果再这么下去,不消半夜时间,自己非冻死在这石洞中不可。
    忽然,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暗想那只熊不知冻成什么样了,怎么没有听见它一点声音!
    想着忙站了起来,隔着铁栅向那巨熊望去,这一看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只熊竟是若无其事地睡在地上,只是它的睡相很怪,两只前掌交叉着按在肚脐之上,两只后脚,却是脚心相贴,平列地上,喉中出息细若游丝,看来丝毫不惧寒冷。
    谭啸不禁心中一动,仅仅这一探视的工夫,已令他感到不可支持,一双耳朵先是疼痛难当,此刻已失去了知觉,双足亦然。他知道这已到了要命的关头了,当时忍不住倒于地上,只觉得岭外冰雹仍在噼噼啪啪地落着。此刻谭啸已被冻得有些神情恍惚,再想站起已是不能,紧急中,忽想起那大熊御寒的模样,也顾不得有没有用,忙把双手交叉着按于脐上,双足交换着把鞋脱了下来,模仿着那熊的模样,足心相抵。
    说也奇怪,在他这么做时,起先仍然冻得发晕,谁知一切就绪,微微运了三四口气之后,就仿佛觉得寒冷大去;再过一刻工夫,竟由丹田之中,缓缓上游起一股暖气。初起时细若游丝,缓缓如蛇行,渐渐那股热流,竟是越来越粗、越来愈热。半盏茶后,只觉得全身百骸尽酸,各骨节处,竟是如同虫行蚁咬,十分难受。
    谭啸不知道这是大寒回暖之后必然的现象,心中尚在阵阵生忧。似如此又半盏茶后,那酸痛才稍稍减退,耳闻栏外冰雹已停,隐约可见月亮复出云表,洒下满天如银光雨,心知大寒已去,这才一块石头放了下来,那隔栅的巨熊也有了响动。
    谭啸缓缓放下手脚,想翻身坐起,却是坐不起来,只觉背脊酸痛难当,不得已又躺了下来,心道好险呀,若非是这只熊的妙法救我,此刻一定早冻死在这寒洞之中了。这么想着,犹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似如此,他躺了好一刻工夫,才觉得各骨节酸痛稍退,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却见那熊来回地在洞内踱着,口中发着低啸。
    这时,一个人影轻轻在栅前出现了,现出了雪山老人瘦长的身材,光亮的一双瞳子。
    他一只手持着一支笛子,由栅外伸入,点按在那巨熊的额上。
    说也奇怪,那么庞大性躁的巨熊,在老人苗管之下,竟比一只猎还要柔顺,口中立刻停止了哮声,全身后坐下来。老人嘴角带着微笑,低骂了声:
    “没有耐性的畜生!”
    谭啸心中一动,却见老人目光斜乜着自己,淡然一笑道:“怎么样?还不曾冻死!”
    谭啸此刻内心已对他多少改了些观念,闻言脸色一红,笑了笑道:“谢谢你老关心,还算没事!”
    雪山老人目光如线,点了点头一笑:
    “你不该谢谢黑子救你一命吗?”
    谭啸尴尬地一笑道:“我就是谢它,只怕它也听不懂,我还是谢谢你老人家好了!”
    老人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这是骂我,还当我听不懂么?不过,你这小子那点鬼聪明,着实可爱,也的确值得我破格成全。”
    谭啸不由大喜,当时弯腰行礼道:“小可先在此致谢了。”
    雪山老人哼了一声,目光在他胸前游移着,讷讷地说道:“小伙子,你胸中揣有何物!闪闪放光!”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摸着胸前,微笑道:“是一口剑。”
    老人怔了一下,伸手道:“拿来我看。”
    谭啸略一犹豫,探手入怀,把那口新自袁菊辰处得来的爱若性命的“阿难剑”解了下来,双手捧过去。老人目光在剑上一扫,面上已现出无比惊异之色,右手接过剑来,先不开启,只在剑鞘上细看了看,赞叹道:“东汉故物,果是不凡,只看这乖巧匠工,已大异一般了。”
    说着,振腕把剑抽了出来,立刻当空亮起了一条闪电,映得老人发须皆霜,老人口中更不禁连声赞叹了起来,抬目窥着谭啸面上神态,忽然一笑道:“你不怕老夫据为己有么?”
    谭啸怔了一下,镇定道:“宝剑德者据之,老先生拿去,只怪弟子无能,有甚可怕?
    只是略感愧对我那恩兄而已。”
    老人“锵”一声,合剑于鞘,朗声道:“好一个豪爽之士,拿去!”
    他说着递剑而入,谭啸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先生如有需用,弟子愿奉借无妨。”
    老人呵呵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试试你的心胸器量,我生平从不沾一丝一毫小辈的便宜,你快快收回!”
    谭啸把剑接回,重新系好。老人正色道:“你武功虽已不错,可是江湖中人,比你强的还是大有人在。此等宝物,最应小心收放;否则一被人觊觎,人暗我明,就有失窃之虑。”
    他顿了一下,又接口道:“最好以蛟皮制一软鞘,套于原鞘之上,可免剑气外露。”
    谭啸微笑道:“谢谢你,先前小可多有冒犯,尚请大量海涵。”
    老人又笑了笑,目光闪烁着道:“你身怀如此利器,却并未图断栅脱逃,亦未伤我爱熊,足见是一有耐性而又聪明的少年,我此刻总算放心了。”
    谭啸忙笑道:“如此,你老总该……”
    才说到此,老人已呵呵大笑了两声,连连摇头道:“不可期望过甚,孩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谭啸不由心中一动,正想问些什么,却见他已转过身去,扬长而去,他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只得默默望着老人背影消失于暗影之中。
    这时,四野悄悄,荒岭之中,时有兽啸,皓月如盘,银光如雨,淋浴着远近树林,显现出一种静穆神色。谭啸仍觉得全身骨头酸酸的十分难受,方想坐下再试练一回坐功,忽然笛声又起,和先前一般,引逗得那只巨熊连声低吼了起来。
    谭啸精神一阵抖擞,这一次,他决心不再放过机会了。身方站起,就见那熊又如前状,一双后足骤然人立而起,接着按前样一般无二,又自踩踏起怪异的步子,谭啸不由仿照着它的姿态,前后左右跟着踩踏了一番。可是三五步之后,他竟发现大非如自己所想的简易,那看来十分易学的步子,竟有好几次,几乎令他自相迷顿。随着那熊转了三五转之后,只觉一双腿无论如何竟是旋转不开,“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这么一来,他才知竟是如此不易,当时生怕错过了时间,再无机会。猛地由地上窜了起来,正悔恨熊步已变,忽地笛音一转,又照前韵重吹了一遍。谭啸不由心中大喜,就见那巨熊又回复了前步,笛音转慢,熊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谭啸得以仔细窥视了个清楚,当下细心模拟着,虽然仍感困难重重。可是他悟性极高,熊步又慢,不消一刻,已摸着了些门径,似如此跟着笛音,足足舞动了一个更次,直到人、熊气喘吁吁,汗下如雨,那笛音才自收歇。
    那只巨熊不支,倒下去了。可是谭啸却不敢大意,生恐稍歇之后,把以前所学的步法忘了。
    他扶在铁栅上稍事喘息,就忆着方才的步子,前前后后地踏动了起来,似如此停停练练,不知不觉间天已见晓,他终于不支地倒地睡着了。
    当火烈的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他才苏醒了过来,四周的空气仍是那么的静。
    那只熊仍和过去一样,伸着舌头,在舔着铁栏,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睁视着谭啸,在它的感觉里,可能想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一个“人”,会有着和自己一般的命运呢?
    中午时分,小跛子戚道易又来了,他为这一人一熊带来了食物,谭啸得以大吃了一顿,把送来的一瓦罐饭和菜汤一扫而光。
    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看得直翻眼皮,心说这小子八成是饿疯了吧?他偷拿了三个馍想给谭啸,可是却被谭啸再次拒绝了。
    简单的日子,一晃眼已是十天过去了。
    这十天来,就连谭啸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他每天三次随着巨熊起舞学步,不知不觉间,已把那种怪异的步子,学了个烂熟。
    子午二时的冰雹寒威,已使他丝毫不觉其冷,寒流来时,他只学着那熊的样子。久之,他竟发现出,那种姿态,是一种焙炼先天元阳劲炁的绝妙法门,他自这熊身上所得到的好处,竟是自己昔日梦寐所求不到的。
    这一夜,当寒流过后,谭啸正紧闭双目,在运行着气机内功的当儿,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响声,当目光睁开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
    原来就在洞栅前三丈左右,雪山老人身着一袭白衣,正在棵松树尖梢迎风而立。
    他那满头的乱发,肥大的衣衫,在月光之下,看来真如同是一个魔鬼似的。
    起初,他只是由树尖飘身而下,又纵身而上,如此来回如穿梭一般,像是在练习着一种轻功,谭啸注意到他的扭腰点足,细微到几乎不可觉察的地步。尤其是偌大的身子,落在那松梢之尖,竟连颤抖一下都没有,只这普通的一个动作,已足令谭啸瞠目结舌了。
    老人来回穿越了一阵,忽然解下了肩上的葫芦,对口畅饮了几口,就手把葫芦向一边一丢,手舞足蹈地高歌起来。
    他唱的是: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会付与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屡上留云借日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那沙哑的歌声,令四山都起了回音。谭啸不禁为之色变,走遍江湖,他真没见过这么豪迈的老人,一时禁不住脱口叫了声:
    “好!”
    老人高歌方毕,闻声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忽地狂笑了一声:
    “少年,你可知我方才所歌何名?为何人所作?”
    谭啸点首道:“朱希真这一首‘鹧鸪天’,经老先生如此一歌,真有神仙风趣,弟子拜眼不尽!”
    老人呵呵笑道:“谭啸,老夫真考你不住了,你再听来!”
    老人边说,边以手掌击节,又高歌起来,他那破锣似的嗓子,放出悲壮的歌声:
    “家在东湖潮上头,别来风月为谁留,落霞孤骛齐飞处,南浦西山相对愁。
    真了了,好休休,莫教辜负菊花秋,浮云富贵何须羡?画饼声名肯浪求!”
    谭啸在他唱第二段时,亦击节附之。一歌方毕,谭啸笑道:“前辈,这是石孝友‘全谷遗音’中的名作,是也不是?”
    老人怔了一怔,倏地晃身,白影闪处,已立在铁栅门前。
    他伸出一掌,往栅门上锁链一扭,门锁遂开,朗笑了一声:
    “小朋友你出来,且学我的黑鹰掌。这是你天大的造化,错过今夜,你今生再也休想!”
    谭啸不由一时惊喜不止,遂见老人说完这话之后,身形如风车似地旋了出去。
    可真应了“身似旋风”那句话,身形往地上一落,正是悬崖边沿。
    这狂傲半醉的老人,狂声笑道:“小子,你注意了,看清老夫这生平不传之秘。”
    他口中这么说着,忽地展开了身法,一时之间,但见白影起伏如田陌之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引颈投足,时而腾身分腕,随着他口中狂啸怪笑之声,整个峰岭都似乎为之震动了。
    惊愕的谭啸,早已纵身而出,他展开身形,随着老人的身形跑着、跳着、叫着。
    他看不清老人每一个动作到底是怎么施展的;可是,却绝不敢轻易放过老人一招一式。如此盏茶之后,仍摸不着头脑。老人忽地狂吼道:“笨货,你十天来学的足法都忘了么?”
    这一声吼,顿令谭啸大开茅塞,当时口中惊喜道:“是了,是了。”
    随着他也展开了身法,只团团地围着老人。雪山老人长笑声中,再一次展开了身法,边狂笑道:“右足,右腕,反崩,侧勾!”
    谭啸依着熊步走开之后,竟发现那步法和老人这“黑鹰掌”法的下盘功夫,竟多相似之处;再加以老人口中的指示,居然十分得心应手。
    老人看着大喜,更是练得有力,同时自他口中把一连串怪招异式,滔滔说了出来。
    这一阵工夫,谭啸可真把吃奶的力气都施出来了,他也如同疯狂了似的,随着老人在这旷岭巅峰,把身形大大展开。
    雪山老人今夜似乎疯狂了,他不厌其烦地反复施展着这套他认为毕生菁华的功夫。
    二人一练一学,直到月已偏西,老人忽然身形纵起,狂笑道:“够了!够了!”
    说着他的整个身子往地上一倒,大叫道:“娃儿把酒拿过来,哈……妙呀……妙呀!”
    谭啸忙拾起地上的葫芦,觉得内中尚有不少,就笑着递了过去。老人接过酒葫芦,高高举起,自空倒下,口开如盆,咕噜噜就像是倒水似地灌着。
    一时酒气漫空,溅得老人满脸满身都是,他狂笑大吼道:“酒!酒!酒!吾之妻……”
    那大如小桶的多半葫芦白酒,顿时被痛饮一光。老人叫了声:“痛快呀!”忽地双手连连摇着空葫芦,十数摇后,一声长啸,就如同掷球似的,把它丢了出去。这朱漆大葫芦足足飞出二十丈以外,直坠入云幕之中。
    他翻了个身子,含糊道:“娃儿,莫动我,老夫睡矣!”
    话毕,鼾声如雷,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山风久吹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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