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马蹄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十一
    谭啸目睹老人如此狂态,一时为之愕然,他不敢轻易动他,因老人有言在先。可是却也不放心他一人睡此绝峰,遂在老人身边坐下,彻夜地守着他,运行了一会儿气功之后,天已微微亮了。
    老人兀自鼾声如雷地熟睡着,晨风吹拂着他那满头乱草似的头发,天下狂人虽多,可是似他如此颠狂者,谭啸却是生平仅见。
    经过这一夜相处之后,谭啸对老人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他默默站在老人身前,心中生出无限怜惜之心,自忖道:“这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如此?可怜的老人!”
    想着,他轻轻弯下身子,手指方一触及他的衣衫,老人倏地双目齐张,这种突然举动,不禁令谭啸怔了一下。
    老人目光一转,欠身而起,他顾视了一下左右,瞠目道:“我怎会睡在此地?
    你……”
    谭啸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你莫非把昨夜之事忘了?”
    老人忽地挺身而起,神色黯然地道:“这么说,我昨夜是喝醉了……”
    谭啸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是的!你老人家醉了。”
    雪山老人倏地反手,扣住了谭啸手腕,厉声道:“说!我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谭啸只觉得老人抓握处,如同上了一道铁箍,当时挣了一下,紧张地道:“你老真的都忘了?”
    老人怪笑了一声:
    “说!我做了些什么?”
    谭啸想了想,遂点头讷讷道:“你老饮酒唱歌……”
    老人咧口大笑道:“老夫素所喜为也!”
    谭啸顿了顿,又接口道:
    “然后,传了弟子一套功夫。”
    老人毗目变色道:“什么功夫?”
    “黑……鹰掌……”谭啸打了一个寒颤。雪山老人闻言,倏地面上一白,谭啸清晰地看见,由他两鬓沁出了汗珠,他不禁吓了一跳,嚅嚅问道:“老前辈,有什么不妥么?”
    雪山老人紧紧咬着牙,发狠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如丧考妣似的,直向茅屋踽踽行去。
    谭啸慢慢跟在他的身后,老人推门入内,他也跟了进去,痴痴地道:“老先生,你请放心,弟子定不辜负你造就的这一番苦心,这一套黑鹰掌,我今生绝不传第二人。”
    老人回过身来,苦笑了笑说:
    “功夫已是你的了,一切你看着办吧!”
    说着又长叹了一声,眨着一双细目,看着谭啸,灰心地说道:“自我一见你之后,就发现你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果然……”
    他分了一下双袖,苦笑了笑,又点头说:
    “少年,你坐下。”
    谭啸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似乎有些强人所难的感觉,闻老人言,忙坐了下来。
    “我想对你了解一下。”老人慢吞吞地说:
    “因为,现在你已自我身上,得到了武林中数百年未曾一现的绝技。”
    谭啸尴尬地一笑道:“小可姓谭名啸,是湖南人氏!”
    老人哼了一声:
    “说下去。”
    谭啸窘笑了笑,翻着眸子。老人点了点头:
    “我叫你继续说下去,譬如说你的亲友仇人……”
    他这么一说,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当时苦笑了笑,目光中泛着异彩道:“老先生,我是一个身世凄惨的人,你不听也罢!”
    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道:“你慢慢说一说。”
    谭啸剑眉微轩道:“我二岁丧父,三岁丧母,受祖父养育,不幸四岁时先祖也弃养大行!”
    老人不禁神色一变,喃喃自语道:“的确可怜。”
    他目注着谭啸,遂问:
    “那你是依附何人成长至今的呢?你这身功夫又是何人所传授?不在中原安居,飘零大漠异域又是为何?”
    谭啸长叹了一声道:“老前辈,一言难尽啊!”
    雪山老人着急地道:“你快说,不要咬文嚼字。”
    谭啸慨然长叹了一声,遂把半生经历,一一吐诉出来,雪山老人本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之人,可是听了谭啸这番经历之后,也不禁连连摇头,叹息不已,最后冷冷一笑道:“不必伤心,把心沉下来,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他目光向谭啸瞥了一下,沉声道:“我本来还想,你学会了我这种功夫,只怕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倒是不用发愁了。”
    他眯着一双小眼,冷笑着说:
    “剑芒老尼,俗名叫费亮君,她的大师兄一苇僧南空上人,和我还有数面之缘。那时候剑芒还是一个小尼姑,南空上人传授她本事时,我也时常在一边指点,想不到她也……依我看,这个人倒不是什么坏人。”
    他一只手摸着下巴,又说;
    “当然,你这杀祖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叫你不报;不过,到时候对此人,要留一些分寸,你能答应我么?”
    谭啸不由怔了一下,一时讷讷答复不出,因为那四个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是十恶不赦的大仇人,他决心不留其中任何一人活命。想到老人竟会有此一说,一时不禁深深感到为难起来。
    老人见状,面现不快地哼了一声道:“怎么,莫非这一点请求,你都不能答应我么?”
    谭啸紧咬着牙,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老前辈,你要原谅我,我实在不能答应你,我……办不到!”
    雪山老人长叹了一声道:“一切都随你吧!每一件事情,每一个时刻,都在改变之中,少年人,我希望你不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你的敌人,都是极为厉害的人物,你要慎重小心!”
    谭啸战战兢兢地道:“谢谢你老人家的关怀,弟子此刻脑中只想着复仇,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老人面上闪过一个微笑,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这孩子,我应该好好成全他一番。”
    他这么说着,忽然朗声道:“小戚!”
    小跛子在外面答应了一声,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探头进来,口中“咦”了一声:
    “相公你怎么……”
    谭啸含笑不语,雪山老人很高兴地看着小跛子道:“你去买点好菜,打一葫芦好酒,今天给谭相公饯行。”
    小跛子怔了一下,弯腰道了声“是”,又看了谭啸一眼就下去了。
    谭啸脸色有些讪讪,心中怪不得劲。因为老人言下之意,已等于在下逐客令了。他暗想道:“我有什么地方开罪他了么?”
    想着目光转视向老人,却见这老头儿这时脸色十分兴奋,并不似有任何怒气模样。
    他伸出一只手,在谭啸肩上拍了拍道:“来!你跟我来!”
    谭啸心中疑惑地跟着他。老人用手推开了一扇门,含笑入内,谭啸跟着走了进来。
    这是一间十分杂乱的书房,书桌上堆放着散乱的书,四壁上悬挂着的全是老人自己画的写的书画,笔砚也是零乱地放着,房内除有一张坐椅之外,尚有一个大蒲团。
    老人笑道:“你先坐下,我马上来。”
    谭啸心中奇怪地坐了下来,暗想莫非他又要教我诗词才学不成?
    不料老人却走出室外,须臾又含笑走回,双手捧着一具木制的四方匣子,把它递给谭啸道:“午饭时我来收回,现在,你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打扰你了!”
    谭啸好奇地接了过来,只觉得入手并不沉重。这时老人含笑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关了过来。
    谭啸慢慢坐了下来,好奇地观赏着手中木匣,只觉这木匣外表制作得十分精巧,一色漆黑,四角用发亮的铁皮包着,很像收放珠宝用的八音盒子。
    奇怪的是,这木匣两侧有十来个木钮,谭啸在没有弄清这是什么玩意以前,不敢乱动,生怕有什么不测!
    他反复地看了半天,最后才拿得远远地,一只手一按匣前的机钮,匣盖突地跳开,“叮咚”响了一阵,果真是一个八音盒子。
    谭啸拿近一看,只见匣内空空的,只有一对小木头人。
    这双小木人,制作得更是巧具匠心,四肢五官,简直和常人一般无二,可称得上“维妙维肖”。二人一立一蹲,各据木匣一端,面对面地相对着,最奇的是,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支极小的木剑,仿佛是对敌的模样。
    谭啸心中一动,暗想道:“莫非这小木人身上,也有什么奇特招式不成?
    他想着随意地以手在两边许多机钮中选其一,任意按了一下。
    立时,眼前出现了奇迹:
    机钮一动,只见那原本蹲着的小人,倏地腾身而起,那是借力于他头顶上一根极细的线。
    这小人跳起后,掌中剑竟由胯下掣出,直向对面另一木人面上点去。
    那站着的木人,也同时有了动作,只见他左脚向前微伸,身子向后一吸,挺剑上拨奔面门而来的剑尖!
    招式到此为止,只听“咔”的一声,两具木人,全部停止住了。
    谭啸不由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小小木匣之中,竟会有如此奇特装置。
    他又按了一下第二个机钮,只见那第二具木人忽地一个侧身,扭腰提足,简直和活人一般无二;然后背后以“孔雀剔羽”出剑,和另一木人的“大鹏单展翅”相映成趣,可是二木人,一人拱背,一人转身,轻而易举地把这两招都让了过去。
    谭啸在一边不禁看得呆了,他默默想道:好奇的招式,自己要是二木人其中之一,这种剑招,简直是无法招架;可是它们却如此从容地躲了过去。
    当时福至心灵的弯下腰来,轻轻用手把木人胳膊腿拔起来看了看,研究了一下它们的动作,自己顺手拿了一管戒尺,学样比划着。
    他并不是只学其中之一,而是两个小木人的动作一齐学。
    这房内只有他一个人,门又关着,他可以放心无虑地任意摹仿。
    这种学法自然是容易多了,因为有正确模型摆在眼前,一次看不懂再按一下,可再来一次,直到他学会为止。
    他想到老人说过,午饭时就要收回,自然不敢延迟,一个人在书房里蹦蹦跳跳,掌中戒尺指南打北,时高时低,舞个不住。
    那匣边机钮共为十五个,以每具木人十五招算,二木人共发不同招式三十招。
    虽然三十招并不多,可是要知道,这三十个招式,无不是诡异绝伦,为谭啸见所未见,记起来自不如一般招式容易。
    等到他把这三十招强记熟练之后,仍怕时候久了有所遗忘。忽然,他看见老人桌上有纸有笔,心中不禁一动!
    他本是一绝佳的丹青妙手,当时以极为简练的线条动作,把每一招式画成爽目的图案,不消半个时辰,三十个动作全都跃然纸上。谭啸禁不住内心狂喜,他这里才把画纸揣好,却听见门外老人的声音道:“吃饭了,把我的八音盒子还给我!”
    谭啸面带微笑,忙把盒盖关上,双手捧着转过身来,雪山老人含笑而入,端详着谭啸的脸色,颔首道:“这小小盒子及其内部机关,费了我数年时间才得造就,可是你却在短短的一个上午,窥通了个中微妙,想一想这个便宜划不划算?”
    谭啸躬身行了一礼,感激地道:“多谢老前辈玉成,弟子有生之日,铭感五内。”
    老人喟然一声长叹,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谭啸,来!咱们共谋一醉吧!然后你走你的,我睡我的。”
    谭啸想到昨夜老人那种喝法,真有些不寒而栗,可是老人这种热情,却令他无法推却。在老人的邀请之下,他进了前室,那里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站着,雪山老人坐下道:“快来!快来!我是见酒不要命的,今日有酒今日醉!来,来!”
    他说着持壶满了一杯,递向谭啸,自己又满了一杯,端起杯子道:
    “干!”
    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谭啸也仰首把杯中酒喝下。席间,老人连番劝饮,谭啸也感于盛情,一连喝了十来杯。他素日不擅饮酒,十数杯后,已差不多足量;可是雪山老人却是不饮则已,一饮必是一醉方休。
    一席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老人推桌而起,步履踉跄,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我今欲眠君且去!老弟,前途珍重!”
    谭啸一时忍不住热泪滚滚流下,他是一个不轻易落泪的人,可是这时,不知为何,他的泪竟是忍不住了。他紧紧握住老人一只手,激动地道:“老前辈,请容许弟子叫你一声恩师!”
    老人一只手连连挥着:
    “去吧!去吧!”
    谭啸后退了几步,紧紧咬牙道:“有朝一日弟子得雪大仇,当首先来此为你老人家问安!受艺之恩,弟子没齿不忘!”
    说话之间,老人已倒在一张靠背椅上,醉得一塌糊涂,口中喃喃地念着: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
    且喜无拘无碍……”
    谭啸望着这形容颓唐已极的老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就像是一个为人群所抛弃的老人,不!应该是他抛弃了人群。
    望着他,谭啸不禁有些恻然,他知道老人憧憬着一种至高的人生境地,这是永远也不会达到的;于是,他只能这么摧残自己!
    “我走了!离开他吧!因为我在他身前,仿佛太渺小了!”
    想着,谭啸含着热泪,伏地向老人深深一拜,然后站起来转身而去。
    当他踌蹰的脚步,行抵门口时,老人口中尚在吐露着豪放的词句: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显然又是朱希真的句子,谭啸口中追寻着这首“西江月”,一时也不禁恻然!
    他加快了足步,行抵岭前,却见小跛子戚道易正蹲在一边,见他走来忙站了起来,咧着嘴笑道:“相公,你回去啦?是去北京不是?”
    谭啸站住脚,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不一定,也许要去!怎么你有事么?”
    小跛子笑了笑说:
    “事是没什么大事,我听说北京城达仁堂的膏药很有名,你下次来,想着给我捎几帖回来。”
    谭啸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的腿,心中很是同情,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药瓶,倒了几粒药给他道:“这虽不是什么灵药,可是能止痛化瘀,你留着以后用吧!”
    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着,连声道:“谢谢!谢谢!相公你真是一个好人。”
    谭啸微微一笑,转身扬长而去。在他来说,此行不虚,甚至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夫。他极其轻松潇洒地往岭下走着,山风飘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有一种多日来未曾领略过的快感!
    可是这种轻松的情绪,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他忘不了负在他身上的仇恨,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因素,当你不想它时,和常人一般无二;可是只要一想及,即如芒刺在背,血液怒张。
    如今的谭啸,却非“当年吴下阿蒙”了,虽只是半个多月的时间,却也应上了那句“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俗语。谁也不会想到,他如今是一个身负绝顶奇技的奇人了,在阿克苏客店里,他找到了他的爱马,又好好地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年轻的侠士又上路了。
    在阿克苏,他买了一顶大草帽,戴在头上,风把帽沿吹得像荷叶一般的卷了起来,胸前短剑的剑穗也飘扬着,这般崭新不常见的人物,在阿克苏是很少见的,难怪那些参加“八棚”盛会的姑娘们,目光都往这边溜!
    马过天山边道时,谭啸立在马镜上往山谷里眺望着,他仿佛看到了建筑在峰谷里的茅屋,淙淙的流水之声,如泣如诉,可是马行过时,那水声却似鸣金击玉一般,直震得谭啸耳鼓发麻。
    天山,这伟大、神秘,充满圣灵的地方,在你没见它之前,是猜测、幻想;当你见到它之后,你会瞠目、惊吓,连声地赞叹。因为它远比你猜测的更神秘、幻想的更壮观,它如一面千里万仞的大屏障,横断在整个西北道上,把西域这块大地方,一分为二,雪为它聚集,风因它而生。雪长年的眷恋着它,雷电是它的权杖,咆哮时万峰齐鸣,柔顺时风和日丽,数以千万计的牲畜,在它的羽翼之下成长着,我们怎能不歌颂它呢?
    在一天的午后,谭啸终于到了吐鲁番,他内心怀着说不出的兴奋和辛酸。对于依梨华这个姑娘,他始终感到有些歉疚,因为他感到负她的太多了。那美丽的姑娘可爱的家,几乎可以说完全毁在自己手中。
    他本来是决定一个人远去中原的,等到复仇之后再来接她。可是不行,这多少天以来,他只要一闭眼,那姑娘亭亭玉立的影子,就会浮上眼帘,真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儿。
    一想到依梨华,他顿时精神抖擞。胯下马如神龙一般地飞驰着,现在他又看到了那平坦的田地,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子,那条曾与依梨华并马驰过的小路,伸伸屈屈地展现在眼前,谭啸对它的印象很是清楚。
    他的马就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经过几座土井,见又有几个姑娘在打着水,其中有不少前次见过他的,一个个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谭啸微笑道,在马上欠身向她们打着招呼。
    那几个姑娘却互相交头接耳地在谈论着,不时投过几个惊奇的眼波。
    谭啸不擅与姑娘打交道,一个人默默地向前行着。他下了马,因为不远处,就是依梨华的家了。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在她家门口,有一个南瓜架子,开着大朵的黄花。
    谭啸牵马行了十来步,耳闻得身后人声嘈杂,不由吃了一惊,忙回过身来,却见方才打水的姑娘,大概有八九个,一个个都提着桶,光着脚,在后面跟着他。谭啸一回身,她们又都站住了。口中叽叽喳喳地说着,有一个姑娘摇着手,用汉语说:
    “她……不在,不在!”
    谭啸怔了一下,当时顾不得理她,回身加快走了几步,来到依梨华的门口,却见大门紧紧地闭着。他走上前,用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这时,那几个姑娘又偎上了几步,仍是先前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忸怩着说:
    “先生……她不在……”
    “先生”两个字,由这姑娘口中吐出时,把谭啸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回忆之中,那是在肃州第一次和依梨华见面时,依梨华的口音,和这姑娘此时的口音,竟是一模一样。
    可是这时候,他却没有心情去领略这些了,他张大了眸子,吃惊地道:“依梨华走了?不会吧!”
    “先生!她不在了……她母亲……”
    才说到此,另一个姑娘在她背后拉了她一下,这姑娘立时把话吞住了。
    谭啸已经觉出些不妙了,他只觉得一阵头晕,当时也顾不得再问她们什么,一抬腿,“喀嚓”一声,把木门踹开,闪身而入。
    他立刻为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了。
    他所看到的,是两串白布做的素花,在门框的两边垂挂下来,微风摇晃着它们,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厅门敞开着,一张白木的供桌,迎门摆置着,上面还有供着的菜,只是布满了尘土,一看就知道放了不少的日子了。
    看到此,他只觉心口一阵紧缩,不由大叫了声:
    “依梨华……”
    猛地扑了进去,一连端开了两扇门,却是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他的泪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
    当时踉跄着又跑到了外面堂屋,他想冲出门口问一个清楚,可是他的腿竟忽然软得失去了力量,跑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啊……华妹妹……好姑娘……
    你可不能……可不能死!”
    他目光四处地搜索着,还想能发现一个奇迹,可是四壁空空,并无一人,他再也忍不住了,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室外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挤了进来,站了满满的一堂屋。
    谭啸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陌生的大姑娘面前,这么放声大哭,当然是极不好意思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忍得住内心的悲怆呢?他勉强地爬起来,眼泪就像两串小珠子似地淌下来。这时,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上前一步,讷讷道:“她说她要去找你……先生……”
    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道:“你说……什么?谁去找我?”
    “咦……就是她呀!依梨华。”
    这姑娘一面说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她身后的几个姑娘,看见他这种样子,忍不住低声笑着。
    谭啸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站起来道:“那么是谁死了呢?”
    那个会说汉语的好心姑娘噗地一笑,一只手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
    “哎呀!你弄错了呀!是她母亲死了呀!不是她,她说她去找你去了呀!”
    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说:
    “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吧!”
    谭啸退了一步,紧紧咬着下唇,低下头,心内轻轻地说道:“可怜的姑娘……你竟如此的苦命!”
    他轻轻叹了一声,抬起头,看了这群姑娘一眼,苦笑了笑道:“她母亲不是很好么?
    怎会……”
    他实在不忍心提这个“死”字,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不幸的字眼;尤其是用在依梨华的家人身上,更是一个可伯的字眼。
    那个姑娘回头用本地话问了几句,才回过身来,一只手在脸上摸着:
    “是热……先生……是热病呀!”
    谭啸只觉鼻子一酸,又想掉泪。可是这么多姑娘看着他,他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当时眨了几下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道:“那么依梨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这个姑娘口中低低念着:“离开……离开……”她脸色微红道:“先生!什么是离开……”
    谭啸皱了皱眉,解释道:“就是走,去找我。”
    这么解释着,大家都明白了,于是七言八语地互相解说着,那姑娘比了三个手指,说:
    “有三天了,先生!她等了你很久哩!”
    又一个姑娘在后面加了一句道:“她哭……哭啊!”
    “天天哭……先生,她好可怜哟!”
    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又道:“她说等你来,可是你一直没有再来,她呀……”
    这姑娘轻轻扇着一只手说:
    “不出来和我们玩,不睡觉……只是哭啊!眼睛都哭肿了!”
    谭啸直想掉泪,他拚命地眨着眼皮,心中连连道:“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好姑娘!”
    他忍着内心的难受,慢慢地道:“可是,我说过要回来的呀!”
    那个哈萨克姑娘摇了摇头:
    “可是她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们都和她说,你一定会回来,可她不听!”
    谭啸剑眉微轩,心说她一个人上哪去呢?她到哪里去找我?忽然他跺了一下脚道:
    “哎呀!不好!”
    那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谭啸脸色微微一红,对她们苦笑了笑,说:
    “对不起,我……唉!我有些惊慌失态,你们谁知道她上哪去了?”
    几个姑娘叽叽呱呱了一番,仍由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讷讷地道:“大概是去沙漠了吧!有人看见她骑着马往沙漠里……走的。先生,你还是在这里等她吧!她大概会回来的。”
    谭啸摇了摇头,往外行着,说道:“不行,她不会回来的,我找她去。”
    他的马正在一棵树下吃草,虽是春末的季节,可是这地方却是热得够受了。此地居民,多有地下室,穷人也都挖有地洞,每逢炎夏之日,居民大多都到地下去了。大富巨户人家,已陆续往天山北麓迁移,也有往哈密跑的。
    说来奇怪,哈密距此不过六七日的行程,可是在气温上来说,却是有大大的差别,所以每年由吐鲁番逃到那边去避暑的人很多。
    谭啸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而来,却带着破碎伤感的心情而去。
    他伸出手,在爱马的颈上摸了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那可爱的姑娘,由不住喟然长叹了一声,回头挥了挥手,苦笑道:“谢谢你们,我走了!”
    说着他翻身上了马,徐徐策马,顺着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下直行了下去。
    那群哈萨克姑娘一直目送着他离去,这个陌生英俊的汉人,在她们羞涩处女的感觉里,是风尘仆仆而来,孤独失意而去;可是在每个人心内,却都印上了他深刻的影子。
    是的,每个女孩子都是重感情的。
    天空有两行雁影,由远处苇沼里飞起来,从谭啸头上掠过,它们排着一个“人”字形,灰白色的羽毛,在夕阳的光辉里徐徐地向前移动着。
    “灰色……”
    他抬头看着它们,口中喃喃地说着,内心也浮上了一团灰色的阴影。
    如果说“孤独”对于一个人,是必要的伴侣的话,那么,他已经很对得起这个伴侣了。
    离开了这个小村落,他再也看不到一张可爱的脸,到处都是吐鲁番人的面孔,他们构成一支强大的劲旅,在整个天山南麓滋扰着。西侵天竺,南噬甘肃,软弱的明室朝廷对他们莫可奈何。
    在几处部落里,谭啸看见他们纵马习射,聚众欢啸,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昔日汉唐之盛,大将军卫青、霍去病、薛仁贵等名将的光辉,在他们的心灵上,早已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了。
    国仇家恨,像一团烈火塞填在谭啸的心内,他喟然长叹着,喃喃念着辛稼轩豪迈的词句,以发泄激情愤怒: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方念到此,忽听身后蹄声得得,未容他回身看清,只见一骑骆驼,由他身边飞驰而过。
    驼背上一个矮小的背影,马连波的大草帽,被风吹得卷起了一半,这人用苍老的声音,接吟道: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接着他哈哈大笑道:“好句子,好句子!”
    谭啸不由心中一怔,因见那骆驼跑得很快,忙催动坐骑,猛追了下去,口中大声喊道:“喂!前面可是老猴王西风么?”
    那人怪笑了一声,仍是催骑如飞的向前疾驰着,可是任他骆驼再快,也不如谭啸胯下神驹,跑了一阵,已被谭啸追上了。
    驼背上的老者,忽地怪笑了一声,倏地把骆驼打一个转儿,掉过头来,和谭啸飞驰过来的马,差一点撞了一个迎头。
    那匹马猛地立起前蹄,唏聿聿一声长啸,险些把谭啸掀于马下。全仗谭啸双腿紧夹马腹,才算是没有栽下去,惊魂之下,但听那驼背上人哈哈笑赞道:“好骑术!”
    当马站定后,他才看清,那骆驼背上的老人,果真是初入沙漠时,雷雨中所遇见的老人西风,也就是闻名大戈壁的老猴王。谭啸本是一肚子怒火,可是一看是他,倒不好发作了,便微微笑道:“果然是你,我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老猴王西风倒真像个老猴儿似的,在骆驼背上一缩脖子,一翻眼珠,嘻嘻笑道:
    “小朋友,你可是真够朋友,我还没有谢谢你呢!”
    谭啸见他言下颇有挖苦的意思,不由呆了一下,剑眉微轩道:“为什么……谢我呢?”
    西风撇了一下嘴:
    “我为什么不谢你?你给我挣了大脸,我还不该谢你?”
    谭啸莫名其妙地皱了一下眉:
    “给你挣了脸?没有呀!”
    老猴王气得脸色一变,哼了一声,很不自然地道:“没有?你再想想,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谭啸不由“哦”了一声,笑道:“我想起来了,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幸亏你送我的这串铃铛,要不然那一群马贼,还真不知要怎么样呢!”
    西风怔了一下,皱了一下眉毛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呀?谁说是这回事!我是说……”
    他冷笑了一声,晃了一下肩膀道:“你现在攀上好朋友了,还认识我?倒真是难得。”
    谭啸不由俊脸一红,笑了笑道:“我知道啦!你是说的袁大哥……袁菊辰是不是?”
    西风脸上一阵青,冷哼了一声:
    “袁大哥?喝!好亲密的称呼。老弟,你可真够交情!”
    谭啸不由苦笑了笑:
    “老哥,我看你如此气势,是存心来找我理论是吧?”
    西风冷笑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马上溜着。谭啸不待他开口,忙道:“袁兄与我已定了生死之交,他对我恩重如山,并蒙赠马送剑之恩。如果你为此生气,我也无可奈何,老兄,你的脾气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吧!”
    老猴王西风头上青筋一阵暴涨,但马上又恢复了原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和你翻脸;可我倒是不愿意因为这点事,损害了我们的友情。我们慢慢再谈,你现在是上哪儿去呀?”
    谭啸笑了笑,手指远方道:“沙漠!”
    西风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皮,左右看了看,又笑了笑,问:
    “那个姑娘呢?我记得你们是两个人呀!”
    谭啸伤感地点了点头,说道:“她先去沙漠了,我就是去找她。”
    西风口中吆喝着,胯下老骆驼慢慢往前行着,谭啸正愁旅途寂寞,想不到竟会遇见他,心情略为开朗,当时策马和他并行着。西风脸上的黄胡子,被风吹到了一边,他眯着眼,笑着说:
    “小伙子,你遇见我,可是得了不少方便,我是沙漠通。”谭啸心中惦念着依梨华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飞向沙漠,此刻闻言,不由大喜道:“好!老哥哥,那我们就同行一程如何?”
    西风哼了一声,瞟了他一眼,又干笑了笑,说道:“行!只要你愿意!”
    天空又刮起了风,几片白云被吹得像是疾奔的绵羊。西风真像一个老沙漠似的,他抬头看了看,又耸着鼻子到处一阵闻,然后皱着眉说:
    “我们得快走,这鬼地方每天这时候都有一阵雨。”
    说着,抖动骆驼放快了脚步;谭啸自然得听他的。这一驼一马在路上行着,引得不少人注意;可是老猴王一点也不在乎,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来到一个本地人开的小食店前,西风拉住了骆驼,回头笑道:“来!老弟,先弄饱了肚子,等这阵雨过去之后,咱们再走。”
    谭啸点了点头,西风下了骆驼,谭啸也下了马;然后老猴王西风用很熟练的本地话关照了一番,店里的人出来小心地把马和骆驼牵到一边去上料。
    谭啸心中很羡慕他的口才,暗忖和他一路,倒真是方便了不少。
    西风点了几样菜,伙计捧来了一个瓦盆子,里面是清水,二人先净了手,因为这地方是食“抓饭”的。说起来这种饭做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把米和牛肉丝、红萝卜、番茄等混合煮熟,以盘盛之,吃时以手抓之。
    西风要了两盘抓饭,又点了两样本地的菜,一样是无头鳝,一样是牛尾羹,当然较诸内地各省的作法大异,腥膻之味犹重。谭啸勉强吃了几口,实难下咽;可是老猴王西风,却颇能食得其味。
    他还要了一壶马乳酒,独斟自饮着。
    这时,外面果然雷声隆隆地下起雨来了。
    西风喝了几口酒之后,脸有些红,他夹了一节牛尾递过来道:“来!老弟,吃一块!”
    谭啸不便推辞,持盘去接,口中含笑道:“你何必客气,我自己来吧!”
    谁知他手中碟子,方一触及西风筷尖,忽觉由对方手上贯来了一股极大的内力,把手中碟子压得霍然往下一沉,差一点把持不住。谭啸不由一怔,本能地贯足内力,向上一挺!
    只听见“喳”一声,西风手中竹筷,竟自一折为二,这突然的举动,一时令二人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西风脸色一阵红,哈哈大笑道:“这筷子太不结实了!”
    谭啸只当他是试试自己功夫,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也不多说。可是老猴王西风这一霎时,脸色十分难看,他目光凝视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谭啸知他内力并不比自己高,见他如此,只当他是有些内愧,更没有想到其他方面。
    老猴王西风发了一会儿怔,点了点头,龇牙一笑:
    “老弟,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功夫!”
    谭啸尴尬地笑了笑道:“你太夸赞了!在沙漠里,一提起你老猴王来,谁不知道?
    可是我谭啸,却是默默无名。”
    西风伸大拇指抹了一下鼻子,不得劲地笑了笑,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似乎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所谈的话令谭啸感到有些“不知所云”。
    西北道上的雨本是罕见的,这几天有些反常,可以想见,这种雨是下不长久的。天上响了几声雷,雨点也就像老天爷掉下的几滴眼泪一样,反正是把地打湿了。人们仰头看看当空聚集着的黑云,渴盼着大雨一场,可是那乌浓的云,却为疾风吹开了,现出了火轮似的太阳。
    二人走出了食店,伙计牵出了牲口,老猴王招呼着把骆驼背上的大水囊灌满了水,时间已是黄昏时刻了;可是气温仍是炎热蒸人,“火州”之感,毕竟有异一般。
    他们催骑上路,一路之上,他们只是默默地行着,谁也没跟谁说话,谭啸脑中在想依梨华,老猴王却在想着另一件心事。
    不过一点,却有些令谭啸奇怪,那就是老猴王西风的神色,本来他是很豪迈无话不谈的;可是这时,却显得极为不安。他不时在驼背上侧目偷窥着谭啸的脸色,谭啸一看他,他却又马上回过脸,强作出一派自然的样子。
    谭啸心中微微动了一下,暗想道:这人我与他并无深交,只是一面之缘,看他这种神色,莫非尚有所图么?
    这么想着,内心不禁有些费解,遂又想自己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他图财的可能性很小,别的还有什么呢?我和他无仇无恨,总不会……
    想着不由把思索依梨华的心情暂时搁开,剑眉皱了一下,含笑道:“老兄,你去沙漠有事情么?”
    老猴王摇了摇头,接着哈哈一笑道:“沙漠就是我的家,谈不到有没有事,老弟你既要去沙漠,我就乐得有个伴,省得一天到晚,像个孤魂似的,到处飘游。”
    他说着眼角挤出了鱼鳞纹,端着肩膀笑了笑道:“老弟!你打算怎么个走法呢?”
    谭啸想了想道:“我们直去托克逊,经和硕焉耆,沿着雀河……”
    才说到此,西风摇手笑道:“这么走就太远了,老弟!不是我说你,在沙漠里你还嫩得很。”
    谭啸怔道:“那你说怎么走呢?”
    西风晃了一下身子:
    “咱们先到尉黎,在雀河坐小划子,到阿哈雅;然后直接坐木船由塔里木河入沙漠,一直就可横过去了,那多快当!”
    谭啸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有船可坐,自是方便多了,只是这么走法,我倒还没听说过。”
    老猴王哈哈大笑道:“所以你是嫩呀!得!就这么着,你听我的话,保险没错。”
    谭啸点头道好,二人催骑并行,踏着月色,紧赶了一阵。只觉冷风扑面,白日酷热,入夜全消,待到第二日黎明,已到了一个小山镇,这地方围聚着百十户人家,名叫“库木什”。在一个当地人开的旅店停了下来,好在西风是个老内行,这附近差不多的人他还都认识,二人就在这里停下来。西风叫人弄了两缸水,好好地洗了个澡,在炕上睡了一觉。
    他们白天睡觉,夜晚赶路,三天之后,已来到“尉黎”。这倒是个大地方,地濒雀河,是一个茶木转运的水口,所以很热闹。在江边上,二人牵着马和骆驼,望着过往的皮筏和小船。
    这种内陆河流,不像长江黄河那么水势急湍,江水平静地移动着,水色黄浊不清。
    西风望着江面,笑问谭啸道:“老弟!你会水不会?”
    谭啸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自幼在江南长大的,怎能不识水呢?”
    西风笑了笑,又问:
    “在水中功夫如何?”
    谭啸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老猴王立刻解释道:“因为这条水道上礁岩很多,不得不防。”
    谭啸这才明白,点头道:“你大可放心,在水里泡个两三天,大概还淹不死我,尤其是……”
    说着他嘻嘻一笑,手指江面道:“像这种江面,更不用谈了!”
    老猴王口中“唔”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眼睛,慢吞吞地道:“那就没问题了,来!咱们上船吧!”
    这时正有一具大松木筏,靠在岸边,撑船的撑着篙四面张望着,老猴王西风用本地话和他搭讪上了,几经争执,算是讲定了价钱。
    那撑船的上来帮他们拉马,拉骆驼.人马都上了,还空着不少地方,显得很宽敞,随着起锚顺水而下。走了一程,水面加宽,航行渐快。谭啸坐了下来,老猴王西风走过来坐在谭啸身边。
    木筏上一马一驼,都系在木筏另一头,谭啸望着江边林树,心情较为开阔。老猴王西风却不时观注水面,他站起来前后低头走着,似乎怀有满腹心事,船行约有半个时辰,天可就黑了。
    撑船的在筏中木桅杆上,加了一盏羊角灯,淡黄的灯影,映在水面上,变成百十道金光,随着波流左右闪烁,顿生奇趣。
    岸边稀落的人家,点缀着几点星火,十分冷清,水面上仅三五小舟,也都间隔很远。
    谭啸坐累了,站起身来,行到筏边,老猴王西风这时也慢慢走过来。
    他指着黑沉沉的水面,微笑道:“这地方水流较急,很容易出事。”
    谭啸微微一笑说:
    “你也太过小心了……”
    谁知他口中话尚未说完,忽听西风口中大叫了声:
    “哎呀!不好……”
    谭啸心中方自一惊,就觉足下所立的那根木头柱子,忽地往下一沉,“喀嚓”一声,竟和木筏脱了节。他和西风二人的身子,整个往前方水面上栽了下去。谭啸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正想旋身点足跃起,谁知他身侧的西风,却向他这边倒过来,口中大喊道:
    “啊!糟……糟糕!”
    谭啸闪避不及,被他扑了个满怀,只听见“扑通”一声,一时水花飞溅,二人同时落入水中。
    这是雀河水面最宽最深的一段,二人这一落水,把那撑船的吓了一大跳,不由怪声叫了起来,无奈水势急湍,不多时已把他的木筏飘出了数丈之外。这撑船人忙把锚链抛了下去,一面以篙撑着,怪声地招呼着。
    水面上噼哩啪啦地响着。谭啸露出了头,他因擅水性,倒不太惊慌,谁知一收腿,才知不妙,原来整个下身,全被西风紧紧抱住;非但不能展动游泳,反顺着西风往下牵拉的大力,直向水底沉去。
    他这一急,不禁吓了个不轻,事出仓促,连憋气也来不及,咕噜噜连灌了好几口冷水。待谭啸以内力正想把水由口中吐出时,他整个人,早已没入到水中去了。
    这是一个可以想知的惊险场面,水中二人各自挣扎着,使谭啸感到惊怕不明的是,西风始终紧紧地抱着他。水中游泳最忌的就是这样,哪怕你水里功夫再好,要是有人胡乱拉着你,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等死。
    谭啸本以为西风会水,谁知这么看来,他竟是一点儿也不会,有几次谭啸已挣扎着露出了头,却又被他用力地给拉了回去。
    十几口水之后,谭啸只觉得脑门子发昏,双眼直冒金星,他知道再来几口,自己这条命可就危险了。
    奈何水中的西风,竟跟疯了似的,只管抱住谭啸,死也不松手。谭啸虽用力挣扎,却也挣他不开,江水急浪中,二人乍沉乍浮。瞬息之间已流下了数丈以外,这时只见水面上递来一支长篙,谭啸忙分左手去抓,不想手才递出,忽听身后的西风口中吐着水大叫:
    “啊!啊!救命!救命!”
    谭啸眼看抓着了,却又被他拖了下去。差一点儿又喝了水,西风紧抱着他腰的一双手,忽地用力往中一紧,谭啸只觉得两处“气海穴”上一麻,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猛地运气往两处穴道上一逼,口中怒吼了声:
    “你……”
    他用全力一分双手,把西风抱住自己的双臂分了开来,惊险之中,但见那只木筏正在眼前,撑筏之人口中怪叫着又伸篙过来。
    这一次谭啸倏地伸出手,抓住了来篙,抢回左手,抓住了正往下飘流的老猴王西风领口,撑船的拚命收竿子,把二人拉到了筏边,几经费力,才算把二人弄了上来。
    谭啸一上木筏,立刻弯腰,由口中吐出了几口清水,他顾不得自己休息,忙把死猪似的西风翻了个身子,叫他头朝下躺着,自己分出一腿垫在他腹下;然后用力在他背上按了按,就见由他口中吐出了几口黄水,只是数量不如谭啸想象的多。他皱了皱眉,慢慢把他放平了,借着木筏上的羊角灯,就见西风一双黄焦焦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七上八下的几根黄胡子上也沾满了水珠,他脸色本来就黄,这时看着更不好看了。
    那撑船的端着灯照着他,口中叽哩呱啦地说着,又要用手去抱他。谭啸摆手制止了他,低低地叫道:“老哥!老哥!”
    西风仍是动也不动。谭啸用手试了试他鼻子,出气也很自然,略微放心地坐了下来,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出着虚汗。当时不敢太大意,忙把湿衣服脱了下来,那船夫不待吩咐,也早把西风扒了个光,用干布为他擦着。谭啸盘膝坐好,运起内功,过了一盏茶时刻,他身上才开始有了些暖意,慢慢睁开眸子。却见西风身上盖着一床棉被,很安详地睡着,木筏早已起碇,在平静的江水上行着。
    想到了方才的一幕,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心说好险!
    他的目光又视向了老猴王西风,暗道:这人真怪,他口口声声问我会不会水,我只当他是个老行家呢!谁知却是如此一个脓包,要不是自己救他,此刻他焉能还会有命在?
    一想到方才他死劲抱着自己的那股子劲,若非他不会水,真要怀疑他的居心了。更奇怪的是,他双手竟会错点了自己的穴道,要不是自己机灵,此刻怕随他一起葬身水底了!
    谭啸这么想着,不禁有些纳罕,再看西风那副样子,又绝不像是有心陷害自己;可是若从一下水的各种动作上来想,又不得不令自己有些疑心。
    他是一个居心仁厚的君子,这些念头,也不过转念之间,他不再深思细想,反倒为西风担忧。当时过去为他全身推拿按摩了一番。西风口中吐出了微微呻吟之声,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才睁开了眼睛。
    他一双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忽地翻身坐了起来,晃着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谭啸苦笑了笑道:“怎么回事?咱们差一点儿都喂了王八!”
    西风左右张惶地看着,一个劲地翻着眼皮,那船夫见他醒转过来,连说带比地诉说着,像是很怕他责怪的样子。
    西风翻了个身站起来,伸了一下胳膊,像没事似的嘻嘻一笑,看着谭啸道:“我不是一上船就给你说,这水面上常出事么?哈!真想不到会应在了我头上。”
    谭啸弯下身子看了着木筏一边,心中甚为奇怪。因见本质甚坚;而且各木之间,连接得都很紧凑,并不是很容易就可分开的;再推想方才出事情形,也不像是触礁模样,那么足下木柱断折得实在是很奇特了。
    他不解地问道:“这木柱子好好的怎么会断开了呢?真怪!”
    西风也频频皱眉道:“是呀!我也想不通,当时只觉得脚下一沉,嘿嘿!他娘的!
    就下去了。”
    谭啸只有长叹一声,自认晦气,经此一来,他不得不格外小心了,忙招呼着西风往当中凑了凑。
    好在这木筏甚大,靠正中还有一个小竹棚子,想是撑船的夜晚睡眠之处。二人就坐于棚下,那船夫也是惊奇不已,到方才二人落水之处看了又看,又用手摸着破损的地方,口中哇哇地直叫。谭啸问西风他说些什么,西风冷冷一笑道:“谁知道!没揍他就是好的了!”
    江水吹得谭啸只打冷战,他走到马前,在行李里找出一套干衣服换上了,西风也换了一身干衣服,二人坐下之后,西风只是看着水面发呆。
    撑筏子的,是一个久走水面的老手,这一条水路又是他甚为熟悉的,水面上虽有几处礁石突出来,可是他这木筏子穿行其间,极为自然,不一会儿时间,可就到地方了。
    在一处分水隘口,木筏停了下来,这里还停着不少小船。西风伸了个懒腰笑道:
    “好了!可到了地头了,老弟!咱们上去吧!”
    二人张罗着牲口上了岸,那撑船的也不敢要钱,只是用眼瞧着二人。依着西风,真不想给他钱,谭啸看不过去,给了他半小袋沙金,这数目反倒超过了原来的船价,那船夫高兴得了不得,千恩万谢不已,西风一路唠叨着嫌他得的太多。
    这是一处野渡,走上岸来四处冷清清的,当然天太晚了也是一个原因。
    谭啸上了马,叹了一声:
    “今夜不能再多赶路了,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西风在骆驼背上缩着脖,注目着前路,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跟着我走绝错不了!”
    走了一片乱石头路,前面是黑密密的森林,风吹得树林叶子哗哗地响,地面上只是数点灯光,天上的星月也很淡,西风伸手指着远处一点灯光道:“咱们到那里歇一夜,明天再走!”
    谭啸点了点头,问他道:
    “那地方是你朋友住家么?”
    西风哼了一声,脸色显得很不自然,谭啸只当他方才被水淹的,也就没有多问他。
    渐渐地走近了,谭啸注意到,那是一座占地颇大的竹林子,林中有一座砖房,还有围墙围着,内中有灯光泛出来。二人下了坐骑,西风一敲门,里面先是汪汪的狗叫之声,接着有人用汉语问:
    “谁?”
    老猴王高叫道:“西风!”
    那人口中“哦”了一声,一面喝叱着狗,一面开了门,一个穿着长衣服半秃顶的矮老头走了出来。西风忙笑着上前小声说了几句,那人似怔了一下,目光立刻转向谭啸,欠身道:“怠慢,怠慢,壮士请进。”
    谭啸目光扫向西风,窘笑了笑道:“这是……”
    西风哈哈一笑,指了一下那老人道:“老弟别客气,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人称西北虎常明,也是一位练家子。”
    谭啸忙欠身道:“失礼!失礼!”
    西风又向那人介绍道:“这位少侠,是由中原来的,姓谭名啸,人家手底下可是真不含糊。”
    说着耸肩笑了笑。西北虎常明哈腰笑道:“难得难得,这是稀客,快请进!”
    当下西风第一个迈步进去,谭啸相跟入内。西北虎常明用大嗓子招呼着下人,为他们拉着马和骆驼,谭啸自己把马鞍上的革囊解下来,用手提着。
    西北虎常明目光在谭啸胸前的那口短剑上扫了几眼。
    三人绕着一行细草铺着的幽径,走到了厅房,常明拉开了纱门,含笑道:“谭少侠请先和宫老哥在这里坐一会儿,容在下去招呼住的地方。”
    谭啸笑道:“太打扰了,老兄请自便吧!”
    他说着目光随便一扫,见北屋里还亮着灯。这时西风已拉着他走进了客厅,先前为二人拉牲口的小厮,掌了一盏灯进来。
    谭啸把革囊放在身边,随着西风坐了下来,见客厅内摆饰得很朴实,一色的楠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那小厮又送上了茶,谭啸就口慢慢饮着,借以驱寒,西风眯着眼笑道:“怎么样老弟?这地方还不赖吧!”
    谭啸点了点头,眉头微皱道:“只是太冒失了一点,在路上,你怎么一直没给我提起过这位常兄呢?”
    西风只是嘻嘻地笑着,又说:
    “都是自己人,你用不着客气,等会儿再招呼他弄点吃的来,咱们填饱了肚子好睡觉。”
    说话之间,西北虎常明大声咳嗽着进来,对着二人连连揖道:“怠慢,怠慢!二位的住处兄弟已布置好了。天已不早,宫老哥,请你照顾这位小兄弟先歇歇,一会儿再吃些东西。”
    谭啸忙站起身来,不自然地道:“多谢常兄,太打扰了。”
    常明一推手笑道:“唉!老弟,这算什么?我和宫老哥是半辈子的交情了,足下既是他的好友,就等于兄弟一样。只是地方简陋,还请多包涵一点。”
    谭啸心目中倒很欣赏此人的个性洒脱,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客气话,遂站起身来,随着西风和常明走出了厅堂。穿过一条弄堂,来到一间厢房,房内点着灯,隔着纱窗看来很明净。
    西北虎常明拉开了门,含笑道:“请,请!”
    谭啸和西风迈足入内,房内摆着两张床和一张八仙桌子,铺着整齐的被褥,别无长物。这房子四壁都是用花岗石建筑而成,看来十分坚固。
    西北虎常明搓着手说:
    “我再招呼人弄一盆火来。”
    西风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我们这位谭老弟内外功夫都到了家,这点冷算什么!”
    常明笑瞟了谭啸一眼,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唉!咱们哥儿们可是都老了!”
    谭啸被他们恭维得很不得劲,却也不好说什么,遂坐了下来。常明也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双眸子,上上下下在谭啸面上转着,问道:
    “谭少侠此行何去?”
    谭啸欠身微笑道:“此去沙漠先访寻一个朋友,然后预备到中原去一趟。”
    常明微微一笑:
    “谭少侠所访问的人是个女的吧?”
    西风以目怒视了他一眼。谭啸不由怔了一下,脸色微红,浅笑道:“兄台何以得知?”
    常明呵呵大笑道:“这还用得着说吗!老弟这么俊的人物,若没有几个姑娘缠着,那才叫奇怪呢!”
    西风脸色在他这句话之后,才微微和缓了些。
    谭啸苦笑了笑,说:
    “常见真会说笑话,小弟自身事情尚处置不了,哪还有如此心情?”
    西北虎常明不由也呵呵笑了,他站起来说:
    “好吧!老弟你休息吧,我叫人给送些吃的来,咱们明天见。”
    谭啸微笑站起身来,和西风送他至门前。常明忽地转过身来,双手一抱道:“请回!”
    他口中这么说着,双掌竟猛地朝谭啸一双肩头上按了下去。谭啸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身形一旋,如一阵风似地飘了出去,双脚向那张八仙桌子上一落,案上的灯头微微晃了晃,没有带出一点声音,这种身手看来足够惊人的了。
    谭啸身形落定之后,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西北虎常明哈哈大笑道:“老弟,真有你的!”
    边翘了一下指头道:“好本事!好本事!”
    谭啸见他开玩笑,自然不好说什么,遂飘身而下,苦笑道:“常兄好纯厚的鹰爪力!
    小弟鸡肋,何堪承教?”
    常明老脸一红,瞟了西风一眼,嘿嘿笑道:“老弟,你这是骂人了。”
    西风冷哼了一下,笑了两声道:“你自己不识抬举,还说什么?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兄弟,不是我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
    说着笑了笑,把下面的话混过去了。谭啸红着脸笑道:“老哥哥,你太抬举小弟了!
    沙漠里,谁不知道你老猴王西风的大名呀!”
    老猴王呵呵笑了笑,抖着肩膀道:“小兄弟!咱们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的眼睛里哪会有我这么一号?”
    谭啸刚要争辩,西北虎常明又笑道:“好了!二位就别客气了,咱们明天见。”
    说着,转身出了门口,却又回头看着谭啸笑了笑道:“这院中养有三四只恶犬,为恐误伤,请老弟夜里最好不要出来,以免……”
    谭啸欠身道:“常兄请放心,小弟不出去就是。”
    西北虎常明点头笑了笑,道了晚安,又对西风看了一眼,含笑点了点头,才转身走了。
    二人送他走后,回身进房,西风笑道:“我这位常兄弟有时候开玩笑不知轻重,老弟你可不要见外。”
    谭啸连说:“哪里哪里!”二人各自躺下歇息了一会儿,门外有了声音,就见一个小厮,端着饭菜进来,还有煮好的热汤面片。二人不客气地大吃了一顿。小厮侍候着他们吃完后,收碗的当儿,小声对西风道:“常爷请……请……”
    西风脸色微红,口中说:
    “我知道,你去吧!”
    那小厮端着碗走了。西风笑着回头看着谭啸道:“老弟!等一会儿我得出去一趟,常明大概有事关照我,你一个人屈就一会儿!”
    谭啸笑道:“你请便,我也该睡了!”
    西风笑道:“咱们不用着急,好好睡它一夜,明天晌午走也不迟,你找人光急也不行。”
    谭啸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我只担心她一个姑娘,会不会……”
    西风摆手笑道:“不会,不会!老弟你只管放心。”
    其实,他连谭啸说的什么也不知道,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说到西北虎常明,西风只是含糊地应着。过了一会儿,谭啸有些困了,把外衣脱下来,穿着一袭紧身内衣躺下来。
    西风嘻嘻笑道:“你这倒真是枕戈待旦,睡觉脖子上还挂着宝剑,不嫌难受么?”
    谭啸笑了笑道:“外出久了习惯了,老兄你有事请吧!”
    西风眉头皱了皱,先过去把窗子关上,又要为谭啸放帐子。谭啸连道不用不用,奈何他执意非给他放下来不可,又把灯光拨得极小,才带上门轻轻走了。
    他走之后,谭啸闭上眼,想先养养神,等他回来再睡,谁知疲累了一天,眼一闭上就睡着了。
    外面风很大,吹得竹林子吱吱地响,谭啸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只见室内昏灯闪闪,他坐起身来看了一眼,见西风那张床上,仍是空空如也,不由皱了皱眉,心说怎么他还没回来,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事呢?
    想着又躺下,心想管人家的闲事作什么,我还是睡吧!谁知心中有事,竟是无法入睡,勉强闭了一会儿眼睛,愈发思潮重重,干脆坐起身来,见八仙桌上有茶具,就下床去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把剩茶打开窗子往外一倒。
    无意之间,杯子轻轻碰了窗栏一下,发出“当”的一声。谭啸怔了一下,才知那漆着黑漆,看来是木制的窗栏,竟是铁做的。
    这小小一点发现,却带给他一些意外的思虑,心想这西北虎常明到底是何许人也,又想到他那些举动,不无可疑之处。尤其是西风和他之间,似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他们何故如此呢?”
    这么想着,心中不禁又加了几分疑心,一时睡意全消,当时干脆把外衣穿好,又坐了一会儿,仍不见西风回来,他可就更动了疑心了。
    当时轻轻把门扭开尺许,向外望了望,只见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光。
    谭啸不由一惊,暗想道:“咦!他们都睡了么?”
    想着目光在院中扫了扫,四处静静的,俗谓艺高胆大,谭啸心中这一动疑,决心要探察一下虚实,当下把长衣掖了掖,为防院中有狗,先在门口找了一粒石子,轻轻抛出,不见动静,这才纵身而出。只一拧腰,已窜上了屋脊。
    这才看清,院中房屋不少,最少也有二十来间,他在瓦面上以“踏雪无痕”的轻功向前跑了几十步,看清北面厢房窗前,透着一些暗暗的灯光。决心一窥真实的谭啸,丝毫也不顾虑地几个起落,已扑临窗前,落地之后,用“缩骨卸肩”之法,刹那间暴缩如童,再往地面上一趴,真和一只狗差不多大小。
    这时,他耳中听到室内传来极为轻微的谈话之声,这种声音,若非仔细听,真不易听出来。
    谭啸稍微趴伏了一会儿,看清了四周再没有别人时,他才轻轻站了起来,把目光由窗缝边向里面窥视,室内昏暗朦胧,很不易看出些什么。
    他稍微定了定神,再仔细地向室内望去,这一次,他可看清一切了,脸色倏地一阵大变,目光离开了窗缝,后退了一步,暗暗叫道:“天哪!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竟会在此!”
    他眸子里闪烁着怕人的光,一时由不住全身一阵瑟瑟发抖,一切都像是一个梦一般,老猴王西风原来竟是这么一个人!
    他的目光似要喷出火一般,当时强压着内心无比的震怒,重又蹑足窗边,把目光凑向窗缝,凝神屏息,他要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这是一间布置十分雅洁的房间,壁上挂着琴剑,靠南面壁根,放着一张铜床,床上半靠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矮小道人。
    这道人鸠首鹤面,银发银眉,一双小三角眼半耷着眼皮,正在和坐在床前的人说话。
    看到他,谭啸禁不住血脉怒张,此老不是别人,正是在大漠里被谭啸、袁菊辰、依梨华三人合力击成重伤的白雀翁朱蚕,想不到他竟会藏到这里。
    这还不足为奇,更奇怪的是,他竟会和老猴王西风、西北虎常明他们沆瀣一气,看来交情非浅。
    在他身前,紧靠床边的两边椅子上,坐着西风和常明,这两个人把身形向前倾着,正在细声地与朱蚕说着什么。
    白雀翁朱蚕脸色苍白,气色很坏,一副大病新愈的模样,一双扫帚眉几乎挤在了一块。
    他的一只手摸在胸前,有气无力地说: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小子你们是不知道,妈的,他滑得很,要是没有十成把握,咱们干脆别动他……”
    他喘了一口气,又说:
    “我现在伤还不见大好,一个不成,可就……”
    西北虎常明坐在他左前方,闻言连连点着头,毕恭毕敬地说:
    “朱老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事情我们一定会慎重,这小子刚才我也试了试他,是有两下子。”
    朱蚕哼了一声,道:“两下子?他的花头多着呢!别说你们两个,老弟!不是我看不起你们,你们想想,我和晏星寒、裘胡子、剑芒老尼姑,四个人合力,两次下手,都叫他溜了,你们说这事情容不容易吧!”
    老猴王压低了嗓子道:“朱老!你老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朱蚕翻着眼皮,冷笑道:“不到两个月,都怪我太大意了,我没想到那小狼崽子居然会帮着他。这笔账,我们是永远也算不清了。”
    说着双手交叉着,发出格格的骨节响声。
    窗外的谭啸紧咬着牙关,若不是还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真恨不得破窗而入,下手给他一个厉害。
    西风听了朱蚕话后,低笑了两声道:“老前辈,你大可放心,那狼崽子已经离开了沙漠,我亲眼看见他护着棺材走的。”
    他回头看了窗户一下。谭啸吃了一惊,只当是他发现了自己,不由吓得把头一低。
    谁知西风只是作贼心虚,他倒是什么也没发现,这时又回头过去,哑声道:“那狼崽子的功夫,凭良心说,我还能敌他;不过那小子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口好剑,那口剑据说是一口削铁断金的利害玩艺!”
    朱蚕口中“哦”了一声。西风接下去又道:“想不到,现在他竟把这口剑赠给了谭啸,我瞧见他挂在脖子上的。我本想就手给他弄下来,可是妈的,那小子真机灵,连睡觉都挂着不解下来。这东西在他手里,还真讨厌!你本事再好,也不敢往他跟前偎。”
    朱蚕皱了一下眉,嗯了一声道:“这倒是很讨厌,想法子先弄它过来。”
    西风点了点头说:
    “我再想法子试试看。”
    西北虎常明搓着手道:“可是,最主要的是,咱们什么时候下手灭他呢?”
    朱蚕耸了一下眉毛道:“这事情不可草率,我们得好好策划一下,不动则已,一动就得把他拿下来才行。”
    谭啸心中一惊,遂见西北虎常明皱眉道:“可是他明天天一亮就要上路了呀!”
    西风摆了一下手道:“这个,我想办法留住他就是了,问题是朱老住在这里,时候长了,保不住要被他发现了,可是不好。”
    常明冷笑道:“发现了又怎么样?咱们两个人还怕他不成?”
    西风叹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问题是一打草惊蛇,他跑了,以后再想把他弄来,那可就难了!”
    朱蚕垂首道:“西风说得好,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跑了,你们得想法子!”
    西北虎常明拍了一下头,忽然笑道:“你看,我都忘了,有这么个地方,我倒没想起来。”
    西风忙问其故,常明手指地下笑道:“这下面有个地下室,挺干净的,我看明天朱老就移下去住怎么样?”
    朱蚕微微颔首道:“也只好如此了,你们两个千万不可大意,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这小子人单势孤,咱们计划好了,一举手就把他给铲了。你两个先尽量拉拢他,不要露出马脚来。”
    西风和常明都点头不语。窗外的谭啸心说:好狠的东西,我们看看谁厉害吧!
    这时西风从位子上站起来说: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别等他醒了,动了疑心就不好了!”
    朱蚕闭上眼,挥了挥手。常明和西风转过身来,谭啸拧身上了房,踏着瓦脊,回到了住处,轻轻入内,把门带上,把外衣脱下,钻进帐内,又把被子盖好,闭上眼睛。不多时西风便推门而进。
    他慢慢关上门,轻轻移步来至谭啸帐前,隔着纱帐向内望了望。谭啸似乎看到他的唇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西风又往前靠了些,谭啸猛地坐起,他这个动作,把西风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一步,傻笑道:“兄弟怎么啦?”
    他脸色很不自然。谭啸装作迷糊道:“啊!我当是谁呢!”
    然后又含糊道:“你才回来呀?”
    西风点了点头道:“不!回来一会儿了……”
    他心中暗暗吃惊这少年灵敏的警觉,即使在睡梦之中,床前站一个人,他都能发觉。
    看来,要想下手害他,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下不禁微微发起怔来,谭啸揭开帐子,眨着似乎惺松的睡眼道:“你怎么还不睡呀?咱们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西风嘻嘻一笑。谭啸暗中骂道:“老王八蛋,我看你用什么方法留我?”
    果然,西风拉着老脸,半笑道:“走不成啦!兄弟!”
    谭啸假装迷糊道:“为什么?”
    老猴王西风摸着后脑勺道:“听常明说,这两天大戈壁里有旋风,人马都不能行,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多留两天了!”
    谭啸心说,好中听的瞎话;可是他表面却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毫不考虑地点头道:“没办法,只好这么了!”
    西风想不到他居然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当时不由惊喜不止,频频点首道:“咱们多住几天也好,把精神养足了好上路。”
    西风又笑了笑说:
    “我那位常兄弟对你很是敬仰,他说明天要弄几个菜,好好请请你,尽尽地主之谊。”
    谭啸微微一笑:
    “这就太不敢当了!”
    西风目光转向他胸前,张大了眸子道:“老弟!你这口剑看起来可真不赖,借我看看如何?”
    谭啸心中一怔,可是他为人十分沉着,心知他即使存有异心,此刻也绝不敢硬夺。
    当时乐得大方些,遂自颈上解下来,递了过去。
    西风想不到他居然如此放心,当时笑着接了过来,先把玩了一番,又抽出鞘来细细观赏着,雪白的剑光,映照着他那充满了羡慕觊觎的面容,他是那么的爱不释手,可是却不得不还给人家。
    可是他内心似乎已经决定了,在他把玩着这口剑时,他内心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说:
    “等着吧!这口剑迟早要属于我的!”
    谭啸接过了剑,哂笑道:“这是一口斩铁断金的利刃,它可以削断任何兵刃。如果有人不知自量,想要从我手中夺取它的话……”
    他露出白牙笑了笑道:“老哥哥,那他们可是要付出相当的代价的!”
    西风闻言,心中打了个冷战,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谭啸这句话,竟是针对他而说的。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当然!当然!”
    谭啸一双眸子不住地在他面上转着,他似乎想观察出来,为什么这个人要出卖自己?
    这一刻他对于人心,感到很是诧异,有些人是为了损人利己;有些人是为了利己而损人,这些都能说得过去。可是眼前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呢?何故要如此?
    他努力地追忆着,仍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他那湛湛有神的目光,看得西风很不得劲。西风伸了一下胳膊,嘻嘻笑道:“老弟!睡吧!”
    谭啸茫然点了点头,重新躺到了床上,西风也和衣上床。二人都怀着满腹心事,谁也不能入睡,只听见彼此辗转翻身的声声。
    谭啸脑子里在想:
    “这是一个好机会,我必须要好好把握住,白雀翁看来势单力孤,我如能先把他除了,将来就少了一个强敌……”
    好难挨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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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天快明的时候,他们各自小睡了一会儿,谭啸起床之时,见西风已盘膝坐在床上做着内功,他不由吃了一惊,心说我也太大意了,要是他方才要取我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其实西风并非没动过这种念头,只是他昨夜尝过谭啸的机警,生恐一举不成,反倒坏了事情。
    谭啸下床后,仍然含着笑脸道:“早啊!”
    西风连忙道:“早!早!”
    说着下了床,拉开门叫人打水泡茶。
    谭啸经过一夜沉思,已经胸有成竹,他丝毫也没带出异色来,只是对于吃食一项,他却非常小心。凡西风动过筷子的,他才敢动。
    早饭后,西北虎常明带着预先准备好的愉快神色进来,他今天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一进门先抱拳道:“老弟台早啊!”
    谭啸欠身道:“常兄早!”
    然后他皱着眉问常明道:“听西风老哥说,沙漠里这两天起风,因此我们不得不再打扰老兄两天了。”
    西北虎目光瞟了西风一眼,后者正带着得意的微笑,似乎在说:
    “怎么样?我有一手吧!”
    常明张着大嘴,煞有介事地道:“可不是吗!老弟!你就别说客气话了,你多住几天好啦!你是贵客,我们请还请不到呢!”
    谭啸低头笑了笑,心说:
    “我们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西北虎常明大马金刀似地坐了下来,一只手摸着下巴,笑道:“老弟台,你是稀客,今天愚兄准备了桌酒菜,权作为老弟洗尘,也算略尽地主之谊。老弟!你无论如何要赏脸哟!”
    谭啸努力做出一个微笑,其实看起来有点像冷笑,说道:
    “常兄太客气了,小弟一定叨扰就是。”
    他实在难以排遣内心的愤怒,他发现人实在是一个最虚假的东西。就像眼前这两个人,他们作好了圈套,用美丽的谎言来引诱自己上钩,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西风笑了笑道:“老弟!你还有什么事想不开?”
    谭啸哼了一声,目光向二人一扫道:“我是想,如果这么死,真是死不瞑目!”
    他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话方出口,不禁十分后悔。果然,他的话令二人大吃一惊,互相看了一眼,脸神陡变。常明讷讷道:
    “老……弟……你这话是……”
    谭啸哈哈一笑,干脆爽朗地道:“二位老哥,小弟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不瞒二位说,小弟之仇人,全系当今武林最厉害的人物,因此常常感到,这条命有朝不保夕之虞。”
    二老面色略微放松了些。西风哈哈一笑,打趣道:“老弟!你有这么一身好功夫,谁还敢动你?”
    谭啸哼了一声道:“老兄,你这话就错了,俗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拿二位来说,真要动起手来,小弟只怕也不是二位对手呢!”
    二人不禁又是一怔,相对愕然。谭啸生怕说得太露骨,当时忙又接道:“二位可知武林中有天马行空晏星寒、剑芒大师、红衣上人以及白雀翁朱蚕这几位人物么?”
    西风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这几个人又怎么样呢?”
    谭啸单刀直入地道:“他们都是我的仇人,我与他们不共戴天。有一天,不是我死在他们手中,就是他们死在我手下!”
    二人脸色又是一变,因为谭啸坦白得令人可怕。西北虎看了西风一眼,耸了一下肩膀笑道:“老弟!你有这种志气很是难得,也许不久你就能如愿以偿。”
    西风瞪了他一眼,问谭啸道:“老弟!你自问功夫比他们几个如何呢?”
    谭啸吟哦了一声,冷笑道:“别人不敢说,要是白雀翁朱蚕,我还真没把他看在眼内,此人早晚遇着我,定要叫他血溅掌下!”
    西风由不住又看了常明一眼,当时哈哈笑了几声,随即把话题扯到了一边。谭啸想起一事,装着好奇地问道:“常见,今日请客,尚有外人么?”
    西北虎常明笑道:“只有老弟你一个人,西风老哥不算什么外人。”
    谭啸心中暗忖,莫非他二人竟敢对我下手行凶么?又想他们一定另有计谋,绝不敢如此草率行事的,遂也就未露出吃惊之态,暂时放开心,和二人闲谈了一阵。他忽然想起一事,含笑对常明道:“府上好宽敞的地方,可否带小弟参观一下?”
    西北虎常明微微一愣,点头笑道:“自然可以,只是地方太过简陋了。”
    说着站起身,看了西风一眼,二人一前一后把谭啸夹在正中,走出了房门。这时,阳光正炽,但是并不热,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适。
    常明带着谭啸,在院中走了一圈,指点了一番。谭啸非常注意院中的地势和墙的高低,他又笑问常明道:“小弟那匹坐骑,乃是一位恩兄所赐,此马生就怪脾气,每餐非主人亲喂不食,可否请常兄带小弟去看一看,就便喂它些草料。”
    常明怔道:“哦!还有这种事?”
    遂前行带路,在侧门一边的马棚里,谭啸看见了他的爱马,那马正在食槽里大吃大嚼,看见主人来,兴奋地扫着尾巴。
    谭啸咦了一声道:“奇怪,它居然不用我喂也吃东西了。”
    他说着,目光注意着马厩里的情形和通门口的路,心中盘算着必要时的措施。西北虎常明怎会想到他的用心,口中一个劲地赞赏着这匹马,说是他平生仅见。西风却是一语不发,因为睹物思人,看着这匹马,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狼面人袁菊辰,而袁菊辰正是他最为妒恨之人。
    老实说,他之存心想害谭啸,固然是受白雀翁朱蚕所托;而暗恨他结交袁菊辰,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理由。
    三人看完了马之后,谭啸随着常明转回后院,走近朱蚕住处时,谭啸有意走近了些,他见那间房子窗门大开着,可是已不见朱蚕的床和人。室内的桌椅也有了些改动,他知道,朱蚕此刻一定已移居到地下室去了。
    一想到朱蚕,他不禁有些血脉怒张的感觉;而且他很快地想到了“复仇”这两个字。
    在这所宅子里走了一转之后,他已把这儿的环境了解得很清楚;并且断定,这大宅里除了两三个佣人之外,再没有什么人。至于空下来的房子是作什么用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西风和常明哪里会知道这个少年心中所起的念头,他们只不过感到有些奇怪罢了。
    因为谭啸对于四周的环境似乎特别感兴趣。
    回房之后,常明暂时离开了一会儿,房中只有西风陪着他,他嘻嘻笑道:“今天老常请客,咱们得好好吃他一顿。兄弟,你的酒量如何?”
    谭啸由位子上站起来,笑了笑道:“我不会喝酒,你莫非不知道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转到了西风的背后,双掌显著地挥动了一下,可是内心却告诉他:“忍耐一下吧,他也许并不是一个最坏的人……不可杀他。”
    想到此,他的手便抬不起来了,时机一瞬即逝。西风忽然“刷”的一声转过身来,当他触目到谭啸的神色时,不由面色一变,干笑了一下道:“你……”
    软心的谭啸,望着他苦笑了笑,心里说:
    “卑鄙的人,你也许是不该死的……等着瞧吧!我总不会太便宜你的。”
    他朗声笑道:“西风老哥,有人曾经出卖过我,我用剑削下了他的双耳,不为过吧?”
    西风怔了一下:
    “我不太懂……”
    谭啸放松了一下脸色,踱了两步,暗忖道:“我不能让他怀疑。”遂笑了笑说:
    “我是说在数年以前,我认识了一个朋友,此人存心陷害我已非一日,一朝被我发现,我削下他一双耳朵……”
    西风呵呵笑道:“太轻了!太轻了!起码要断他一臂。”
    他在说这句话时,竟然丝毫不脸红,谭啸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他作了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内心忖道:“西风!这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休怪我手狠心毒!”
    西风笑了笑道:“老弟!过去的事就算了,不要再去记挂它了。”
    谭啸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西北虎常明推门进来,含笑道:“老弟!请用便餐,家居边野,没有什么好吃的,请多包涵。”
    谭啸微微一笑道:“常兄太客气了。”
    西风由位子上一跳而起道:“好啊!我肚子早饿了,走!”
    三人出了房门,来至一间敞厅,厅内摆着一桌盛筵。离开中原以后,谭啸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丰盛的筵席,可是他的食欲并不高。几经推让之后,谭啸被推在首位上坐了下来。
    坐定后,西北虎常明持壶斟酒,一面眯着眼笑道:“兄弟,是喝白的还是黄的?”
    谭啸内心颇有些紧张,因为眼前这两个人,既存有陷害自己之心,可不知他们究竟是用什么手段。他微微怔了一下,浅笑道:“小弟本是滴酒不沾,既是老兄好意,小弟就略饮少许,白黄不拘。”
    常明一手端起杯子,满满斟了一杯白酒,哈哈笑道:“少喝一点无所谓。来,老弟,这是真正四川来的大曲。”
    说着他又给西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谭啸冷眼旁观,心知这酒是没有疑问的,他端起酒杯略一注视,见酒色纯清,当时毫不考虑地一仰头,“咕噜”一声,把杯中酒干了。
    西北虎怔了一下,看了西风一眼,道:“好酒量!老弟!你可冤苦了我们啦!来!
    再来一杯!”
    谭啸目光在他方才倒酒之时,已看清了在托盘之中,另置有一壶酒,他心中已有了数,当时毫不顾虑地仰首又把杯中酒干了。
    西风嘻嘻一笑,以手拍了一下桌子道:“行!海量!”
    他说着话一仰头,咕的一声,也把杯中酒干下了,当时把杯底向谭啸照了照。常明也仰首把杯中酒干了,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这时,桌边有一个仆人模样的人在侍候着。常明挥了一下手道:“你下去吧!我们有一会儿喝呢!”
    那仆人弯身施了一礼下去了。谭啸心中更是了然,他知道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果然,常明笑着,右手把另一酒壶持起,对谭啸笑道:“老弟,再来一杯,三杯下肚,咱们再猜两拳,你是真人不露相!”
    谭啸装作毫不介意地微笑着,任他把酒满上了一杯。这时,西风抓起先前的酒壶,一面嘻嘻笑道:“来!咱们也满上。”
    他说着先为西北虎常明满上了一杯,又为自己满了一杯,这种毫不为奇的动作,内中却包含着极大的隐秘,若非是心存注意的谭啸,任何人也不会注意到。
    单从酒色上来看,那是一点也分辨不出不同之处的,西风和常明一同搁下酒壶,满脸堆着笑容。就在这时,谭啸忽然对着窗外一笑,作点首状,西风和常明不禁同时一回头。就在这一刹那,谭啸以极快的手法,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和常明面前的杯子换了一下。
    他的手方一放下,二人也都回过了头来,常明问道:“是谁?”
    谭啸微微摇头一笑道:“是贵管家,没什么!”
    西北虎常明看了西风一眼,微微一笑,举起了面前的杯子对谭啸和西风扬了一扬道:
    “来!咱们再干了这一杯,门前清。”
    他说着率先一仰头,把杯中酒干了,长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好!”西风也干了下去,谭啸却只喝了半杯,假装摇头道:“不行!我实在喝不下了。”
    常明不由一怔,哈哈笑道:“什么话?男子汉大丈夫,一杯酒也喝不下!老弟!快干下去,咱们猜拳!”
    西风也在一边连连劝说,谭啸才装着无可奈何模样,把剩下的半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他在喝酒的时候,注意到两个人的脸色,那种欣慰渴望的笑容,四只期待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直到谭啸喝干了杯中的酒之后,他二人才恢复了镇定的神采。
    现在,他们一颗心算是完全没有顾虑了。
    谭啸放下了杯子,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西风一双贪婪的眸子,开始大胆地在谭啸胸前的短剑上游移着,他认为现在是占有这口剑的最好时候了,于是嘿嘿笑了两声,道:“老弟!这口剑,我是愈看愈爱,可否再借我仔细地看一看呢?”
    谭啸偷目看了常明一眼,却见他微皱着眉头,不时地舒着腰脊,似乎已感到有些不妥了。至此,谭啸一颗心,算是完全放下来了。
    他朗声一笑,一面自颈上把那口阿难短剑解了下来,目放精光道:“老哥哥,这口剑上有个神奇之处,你莫非没有看出来么?”
    他一边说着,“丝”地一声,把锋利闪目的剑刃抽了出来。西风觊觎的眼睛闪烁着惊异的光芒,张了一下嘴巴道:“哦!在哪里?”
    谭啸唇角上带了一个难以觉察的冷笑,他那双眸子里一这时毫不保留地喷吐着愤怒,冷目一扫侧座,常明已有些摇摇欲倒之态。
    他再没有什么顾虑了,当时把剑向前一送,剑尖几乎碰到西风的咽喉,西风向后缩了一下,惊道:“小心!小心!老弟!什么奇处呀?”
    谭啸轻快地翻动一下剑刃,冷冷一笑道:“这不是么?”
    西风只见白光一闪,当时不及缩身,只觉喉下一阵奇痛,口中方自“啊”了一声,红红的血已顺着他颈下流了出来。
    他抖动了一下,讷讷道:“啊!啊……你……”
    谭啸陡然出手,扣在了他左手脉门之上,虽只用了三成内力,但因为所扣之处,正在对方脉门之上,所以这一霎时,西风整个人抖成了一团,脸色突地大变。可是他尚很自信地大声吼道:“倒!倒……倒下去!”
    “砰”的一声,不错,果然有人倒下去了,只是不是谭啸,而是常明。
    西北虎就像个死猪似地倒在了地上,口中狂吐着白沫,他喝下了份量极重的迷药,这药是下在谭啸酒中的,但很不幸,却教他自己喝下去了。
    西风目睹此状,不禁吓得双目一凸。谭啸右手剑尖,仍然在他颈下一分多深的皮肉中抖动着,他吓得牙关格格地抖战着,讷讷道:“啊……小兄弟!你不可……不可杀我!”
    谭啸哈哈一笑,冷冷说道:“西风,我何处错待了你?你这么狠心害我?”
    西风咽了一口气,面色铁青道:“兄弟!你……你不要误会……”
    谭啸剑尖又前挺了一分。西风不禁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抖得更厉害了,翘着下巴,几根黄胡子上都让血沾满了。
    “老弟!你不能杀我,我求求你!”
    “我绝不杀你!”
    谭啸冷笑着说。西风翻了一下死鱼似的眼睛:
    “那么,请……问……你要如何呢?”
    “你自己说的,你还用问我么?”
    西风打了一个冷战,又咽了一下口水道:“我说的?没有啊!”
    “哈!老兄,你太健忘了!”
    这愤怒的青年,说完了这句话,再没有什么好犹豫了,持剑的手腕倏地向后一收,白光一转,西风只觉两鬓一冷,桌面上赫然落下了一双人耳。他不禁吓得“哟”一声,哑声道:“兄弟!你饶……”
    谭啸左手一松他脉门,西风倏地向后一转,就在这时,他发出了更大的一声惨嗥,一只血淋淋的左臂,整个地断落在地。他的身体也随着倒了下去,顿时人事不省,昏了过去。
    谭啸望着地上的两个人,怔了一怔,想不到事情如此顺利。他走到西北虎身前,短剑轻翻,如法炮制,削下了他的双耳,只是没有再斩他的手臂。就如此,地上已流满了鲜血。
    他咬了一下牙,心中想道:“这是他们的报应,我已是手下留情了!”
    然后他把短剑收回鞘中,重新系在了颈前,上前把窗子关上,拉上了帘子,正想举步而出,忽又觉得有些不忍。
    他走到西风身前,用“点穴止血”的指法,点了他的伤臂,顿时止住了流血。看了看二人这种惨象,他不禁有些恻然,可是他决心要这么处治他们,毅然狠心撇下他们走了出去。
    他把整个的仇恨,倾注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马上就要和他对面了。
    白雀翁朱蚕养伤的那间房子,他是轻车熟路,不消几转,已来到那间房中。
    室内置着一张长案,几张太师椅。谭啸冷笑一声,慢慢把桌子推开,果然,他发现白石地上有一个四方形的石门。如不仔细看,绝难看出,这证明地下果然有一间地下室。
    谭啸冷笑了一声,转身把门窗关上,他的心紧张地跳着,双手有点发抖;可是他仍然轻快而有力地把地下室的门弄开了。
    眼前是十数级石阶,微弱的灯光由里面射上来,当他用最大的决心和勇气,走下三四级石阶时,地下室内传出了白雀翁的粗嗓门:
    “谁?”
    “我!”
    “你……是谁?”
    “现在你已经看见了!”
    随着这句话之后,谭啸整个身子,已经完全下去了。
    阴冷的地下室内,点着一盏黯淡的灯,一张靠着墙的单人床,床上此刻拥坐着那个惊吓、愤怒的白雀翁朱蚕。他张大了那双三角眼,苍白的面颊颤动了一下,突地双手在床沿上一按,整个人窜了起来。
    这老儿虽是在重伤之下,身手仍然了得,他身子就像一只灵猴一般,白影一闪,已落在了谭啸身前,双掌一错,用“十字手”,直向谭啸小腹上插去。
    这一手,倒真是出乎谭啸意料之外,因为他想不到,朱蚕在体伤未愈之下,竟然敢向自己动手。当时顾不得多说,身形向左一闪,避开了朱蚕双掌。这老儿惨笑了一声,倏地纵身直向石阶上遁去,谭啸冷笑了一声道:“朱蚕,你还想跑么?”
    随着这句话,他整个的身子,就如同是一阵风似地闪到了洞口石阶处,不偏不倚,正阻在了朱蚕身前。他这种快疾的动作,令朱蚕大吃了一惊。殊不知谭啸这种步法,正是新近由天山学来的怪异步子。紧接着,他又用了一式怪招,双手向外一翻!
    这一翻之下,朱蚕的“气海”、“桑门”两处大穴立即在他指力的劲道之内。这种怪异的招式,逼得白雀翁向后紧退了五六步。
    他那老脸上一阵发青,由于方才起势过猛,已使他身形厉害地晃动了一下,冷汗由双眉沁出。
    他怪笑了一声,神色极为难看地道:“小子!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
    谭啸身形纹丝不动,他把整个的背部靠着洞口,以防朱蚕脱逃;然后笑了笑,说道:
    “朱蚕,你的苦心完全白费了!”
    朱蚕单手扶了一下墙,面色灰白,毫无血色地狞笑了一声:
    “小子,你说什么?”
    谭啸哼了一声,瞳子里闪着异光道:“你的心腹西风和常明,已被我乖乖地制服了!
    现在轮到你了!”
    白雀翁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齿,冷笑道:“你想趁我于危么?”
    谭啸狂笑了一声道:“矮鬼,你休想再逞诡计!今日此刻,就是你寿终正寝之时!”
    他进逼了一步,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你必须死!”
    朱蚕狂笑了一声,他那矮小的身子,在他霍然举起双手之时,似乎暴长了许多,捷似飞猿似的,已窜到了谭啸头顶上。
    他并不是想伤谭啸,而是存着脱逃之心,他知道目前自己绝没有力量来对付他!
    可是他又失败了。
    这年轻人显然并不紧张地抬了一下手,那势捷如飞的朱蚕,又再次落了下来。
    白雀翁已看出来,这青年似乎身负一种过去未曾见过的怪异功夫,他怔了一下,面上变色道:“你……”
    他口中这么说着,二次一咬锐齿,双掌上用足了劲力,用“小天星”的内力,劈空打出,当空发出了“啪”的一声。一时之间砂石飞溅,可是并没有伤着谭啸,而朱蚕却由于用力太猛,身子后退了好几步,前胸剧烈地起伏着,冷汗涔涔而下。
    谭啸脸上带着一层薄怒和无情的微笑,朱蚕认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根本没看清谭啸是如何躲过他方才那奋力一击的。
    他开始感到有些害怕了,身子颤抖了一下,似乎摇摇欲坠。第三次施出了他的救命绝招,整个身子向前一倒,双手十指箕张,直向谭啸两肩抓去。
    休小看了他这一式,这是他苦练了二十年的大鹰爪力,只要被他十指尖风所触,谭啸万无活理。
    可是,这年轻人仍然是轻轻地转了一下身子,又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这一招。
    朱蚕长啸了一声,奋最后余力,突沉双掌,用“大推山门”的内家功力,直向谭啸两肋击去!谭啸此刻所施展的,正是雪山老人所传的奇门异功“黑鹰掌”,就在朱蚕这一式之后,谭啸冷叱了一声,把这套奇绝奥妙的功夫展了开来。
    一时之间,但见石室之内人影憧憧,七八个照面之后,也就在谭啸的身形第四次起落之时,朱蚕发出了一声沙哑的笑声道:“不要再打了!”
    他忽然踉跄地退出了七八步之外,惨笑了一声道:“小子!你说你想要怎么样吧?”
    谭啸哼道:“你还想跑么?今日你是插翅难飞!”
    朱蚕面色灰白,额角已沁出了冷汗,他一只手扶着床栏,狞笑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并非是怕你,我吃亏在内伤未愈!”
    谭啸退后一步,仍然严守梯口,冷笑道:“这和我在衣马兔时没有什么分别!朱蚕,你应该想到眼前你的下场了!”
    白雀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绝不愿如此束手就缚,当时一双三角眼转动了一下道:
    “谭啸!你不可轻视我的三炁内力!”
    他冷冷一笑道:“我可破出十年功夫,在现在的情形下,与你一拼死活,你很难逃得活命的,只是……”
    他极难看地笑了笑,打量着谭啸面上神色道:“只是,我不愿如此做,因为那样对我自己,是有很大损失的。”
    谭啸心知他这是缓兵之计,其实他由于内伤未愈,像三炁内功这种重手法,是万难施展的。他已是强势之末,却仍不忘诡计弄人,想到此不由脸色一沉道:“朱蚕!你休再弄诡计!我可不怕你的三炁内功,你尽管施出来就是。”
    朱蚕哈哈一笑,动了一下伤躯道:“谭啸,你休逼我如此,须知人死不能重生,你一向是个很机灵的人,怎么这问题却想不通?”
    谭啸剑眉微蹙,心说这老儿危言耸听,看他这种情形,说不定又在动什么念头。我却不要上他的当,还是速战速决,把他结果了再说。
    想到此,他微微冷笑了一声,左手在前胸短剑柄上按动了一下,把剑抽出了鞘。朱蚕面色一变,后退了一步,伸出双掌,沉声道:“且慢,糊涂的孩子!你……”
    谭啸面色一沉道:“谁是你的孩子!老儿,你死期到了!”
    他说着这句话,短剑向外一分,第一招就是新学成的匣中剑招,寒光一闪,剑刃已至白雀翁面前。
    朱蚕知道自己不得不与其一拼了,身形向左一拧,猛沉右掌,用“分翅手”去夺对方短剑。可是他却想不到谭啸这种剑招的怪异之处,这剑招是雪山老人倾十数年精力,潜心造就出来的菁华,每一招每一式,都极具威力,绝非白雀翁所能想象得到的。
    白雀翁朱蚕“分翅手”方递出,忽见谭啸手腕一振,寒光一闪,那口剑竟荡起了两朵剑花,直向自己左右双眉上袭来,他这才知道厉害,不由吓得口中“啊”了一声,身形侧转,左肩疾晃。可是雪山剑式,并非他所想象的那么好躲,只听得“嘶”的一声,锋利的剑刃,直由他左肩头划了过去,足足地给他划下分许厚的一片肉来。
    朱蚕痛得一皱眉,鼻中闷哼了一声,整个身子如同怪鸟似地斜着腾了起来,往下一落,正好站在自己床上,他狂笑了一声道:
    “小子你敢!”
    可是愤怒的谭啸,一剑得势,愈发不可中止,足下一滑,冷笑道:“朱蚕,你纳命来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掌中剑一抖,发出啼哩哩一阵低呜之声,剑尖向下一沉,雪山剑招的第二式“秋萤遍野耀眼明”,只向外一抖。白雀翁目光所及,竟是一片大小的光点,不容他看清来式虚实,两胯上已各自着了一剑,鲜血顺着腿淌了下来。
    朱蚕惨笑了一声,身形向前一窜,可是落地之时,他竟已站不住脚了,左右一晃,“噗”地一声,坐在了地下。谭啸身形疾晃,已到了他面前,右腿一抬,“噗”地一声,把他端了个正着。朱蚕想再转身,只觉胸上一沉,已为谭啸踏了一个结实,那口精光耀眼的剑刃,已逼在了喉下。
    他不禁吓得张了一下嘴,随即长叹一声,哑着嗓音道:“快!快!给我一个利落!”
    谭啸足下用力一踩,朱蚕面上青筋一根根凸了出来。他的剑往空一举,长叫了声:
    “爷爷,不孝的孙儿今日为你报仇了,这是第一个。”
    他说完后,正要以剑下刺,忽见朱蚕怪目突睁,叫了声:
    “且慢!”
    谭啸剑尖向后收回半尺,怒目下视。朱蚕忽然狂笑道:“谭啸,你听我一言,收回你的剑和脚!”
    谭啸啐了一口道:“呸!”
    朱蚕面色极为难看地怪笑了一声:
    “小子,士可杀不可辱,我朱蚕既然落入你手,生死是另一回事,但我白雀翁也是江湖中一个人物,你放下脚让我自了。”
    谭啸目泛泪光,听了这句话,他真有些犹豫不决了。
    白雀翁朱蚕冷笑道:“当初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你应该知道。你连一个侠士基本的风度都没有,唉!比起你祖父来,差得太远了!”
    谭啸咬了一下牙说:
    “好!”
    说着他身形向后一点,退出了三尺以外,星目放光,剑眉斜挑道:“你既如此说,我就容你自行处置,免得污了我的宝剑!”
    朱蚕挺身坐起,这一霎间,他的血已染红了身上的衣服,他知道这条命是不能妄想再活了。突然,他想起了自己六十年来的风云往事,一双日月轮打遍了大江南北,想不到今日竟会落在了这孩子的手中,这真是命该如此了。他错了一下牙,暗忖道:“晏胡子、老尼姑,这都是你们当初一念之慈,看看我的下场吧!”
    他用血红的眼瞟了谭啸一下,苦笑了笑,暗忖道:
    “看来……你们的死期大概也不会远了!”
    大丈夫临死不屈,白雀翁这点勇气倒还有,他这一会儿自问必死,倒是镇定了。
    “谭啸!”他说,“我后悔当初没有宰了你,现在我自食其果,倒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只是……”
    他那双三角眼滴溜溜地在对方身上转着。
    “你的功夫在短短的两月内,怎会有如此的长进,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伤没有好?
    还是你另有奇异遇合呢?”
    谭啸冷冷地道:“你死在眼前,还打听这些做什么?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朱蚕仰天长叹了一声,频频苦笑道:“唉!就是这句话,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唉……”
    他忽然怪声笑了起来,犹如小儿啼哭一般。谭啸不由轻蹙剑眉,后退了一步道:
    “你还有什么好笑的?”
    白雀翁打住了笑声,凄怆地道:“我笑我朱蚕竟会有此一日,怎么,你还不许我笑么?”
    谭啸一抖手中剑,跺脚道:“你休再胡言乱语,莫非当真要等我动手么?”
    白雀翁朱蚕不禁错齿出声,恨恶至极地道:“可恨两个老儿,我这条命葬送在他们手中!可恨之极!”
    他忽然大吼一声,猛然伸出右掌,照着自己头顶一击而下,顿时血浆四溢,一命归天。那瘦小的身躯略一抽动,骨碌一下倒了下去。
    谭啸望着这具尸体,不禁打了一下冷战,他缓缓收起了宝剑,走到朱蚕尸身之前,怔了一会功夫,才叹了一声道:“一个完了!”
    他不忍看这种惨相,用脚尖把朱蚕身上的衣服挑起来盖在他的脸上,黯然转过身来,方走了两步,又缓缓转过身来,心说:
    “这样不行,日后我拿什么来祭祀我的祖父呢?”
    想着皱了一下一眉,如若割下他的首级来,那未免太残忍了。他发了一会儿愁,抽出短剑,走到朱蚕跟前,正巧那衣角仅仅盖着朱蚕一半脸,露出了一只黄蜡似的招风耳,他心中一动:
    “对!就割下他一只耳朵来吧!”
    想着短剑轻轻往下一探,就像切豆腐似的,把那只耳朵切了下来;又撕下朱蚕一角衣服,把这只耳朵包好,放入囊中。再看看这地下室之中,更觉阴惨惨的,一盏昏灯摇晃着绿绿的光焰,十分阴森恐怖。
    他不愿在此多留,本想搜一搜死者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信物可提供线索,可是目睹着朱蚕这种惨相,他再也不愿多待了。
    当时循着石级走出地下室,只觉得日光甚为强烈,刺得眼睛很不好受。
    他用原来的石头,把地下室的门封起来,也懒得再去看西风和常明醒了没有,一径走到自己原先住处,把行李拿出来,又走到马槽边,把爱马“黑风”牵了出来。这所宅子仍是那么静,没有一点声音,人不知鬼不觉地,他已办完了一件大事,心情有一种爽然若失的感觉。他堂而皇之地把大门打开,跨上“黑风”,缓缓带缰而出,天空中仍然悬挂着刺目的骄阳。
    谭啸策马行到了江边,望着黄浊的江水。水面上有几片帆影,江边搭着芦棚,等着过江的客人,都在棚子底下。他下了马,慢慢把马牵了过去,所幸行人不多,也没有人注意他。
    他还记得来路的方向,等了不多一会儿,船来了,有六七个人上船。谭啸苦于言语不通,也懒得与他们多说,他只认清了方向,把马牵了上去。风是往南面吹,虽是逆水,却是顺风,撑船的扯起了风帆,这艘小船逆水缓缓而上,浪花打起来尺许多高,溅得船板上满处都是水。望着滚滚的江水,谭啸默默叹了一声道:“依梨华,我很久没见你了!”
    于是,那个身着鹿皮背心、大眼睛、高身材、丰腴白皙的姑娘倩影,不禁浮上了眼帘。他担心这姑娘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飞到沙漠去;可是她可能已不在沙漠了,茫茫大地,到哪里去找她呢?
    想到此,他不禁又有些生气,暗怪她不该如此任性,最起码应该留一个条子,告诉自己她的去处。可是这个念头,他马上又收回了,暗想:她是去找我,怎会有一定的去处呢?
    小船停了几次,船上的人陆续都下光了,只剩下谭啸一个,他向船夫比着继续上行的手式,丢了一小袋沙金。船夫收下了钱,就不再多问了,反正客人不叫停,他就一直往上行就是了。
    天渐渐暗下来了,天上是紫色的云,太阳藏在天山的阴影之下,橘红色的光辉,把附近的天都染红了。他靠在船舷上,想着心事,望着河岸边沿上的庐舍和帐篷,心中只是想!想!想!
    他所想的太多了、太杂了,依梨华的去处是一个谜,茫茫沙漠里,怎么去找她呢?
    晏星寒等三人,如今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们是否仍在肃州?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来对付他们呢?
    还有……还有晏小真,这姑娘自己对她又该如何?当然感情是已经谈不到了,可是藏在感情之后的是责任、是恩义。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又是仇人之女,在自己来说是报恩呢,还是报仇呢?
    这些问题,令他感到头痛!
    渐渐地,太阳已完全沉下去了,暮色下的沙漠、江水混成了一色,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惆怅,孤身一人浪迹在这人生地陌的沙漠里。往昔有依梨华的这朵解语花,尚能时常给自己安慰快感,当时并未能体会出那种时日的可贵;可是在失去依梨华以后,日子竟是那么的孤单,寂寞的旅途,连一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
    于是,他觉得自己涨得无限的大,大得填满了整个的戈壁沙漠,而这无限大的里面,只是寂寞、寂寞,永无边涯的寂寞。
    “仇恨”能使任何人感到厌恶和不快乐,不仅仅是谭啸一个人,事实上,他的敌人也不见得比他轻快多少……
    果然如此,晏星寒这个健康豪迈的老人,过去是笑口常开的,有一张红红的脸膛,两道白雪似的寿眉,和那个“老善人”的称呼的确很相称。因为行善的人似乎永远是快乐的,可是如今……
    他现在已是完全变了,人们所熟悉的那张红脸,已经不再是红的了,说得恰当一些,那应该是“土黄”颜色,“笑口常开”这四个字,也应该用“长吁短叹”来对掉一下。
    因为,自从家门中平白爆发了那件事情之后,他压根儿就没有再笑过一次。如果一定要说他还是个快乐的人,那也只好说他是“苦中作乐”,否则却未免太残忍了!
    老善人的眉毛,昔日常常是向两边舒展着,含着无限的“喜”意,可是如今却是舒的时候少,而皱的时候多了。
    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他可是显得老多了。他常常睡在床上梦呓似地自言自语着,幸福该是一个憧憬,一个梦幻,他想不到,这种已得到的快乐,竟会又从手中失去,并且很可能永远再也抓不回来了。
    廊外的几盆蝴蝶兰都开了,花坛里,金鱼草、红黄花、剪春罗、石竹、美人蕉,互相争奇斗艳,开得一片斑斓。在昔日这种季节里,老善人早晚总会在花丛里浏览,摘几枝如意的,叫雪雁去插在花瓶里;可是,如今他连这个闲心也没有了。
    白雀翁去沙漠也有个把月了,却是“杳如黄鹤”,不知详情如何。而自己家中,却闹了个翻天覆地,女儿走了,老伴儿也赌气搬到后花园,吃斋念佛去了。就连那个小丫鬟雪雁,平日一口一个老先生的,如今也是见了面,远远就躲开自己。
    偌大一个家园,只是一片死寂,人人都生活在愁云惨雾之中。唉!这调儿太惨了、太可怜了!
    现在这个家,他的唯一心腹人,只有一个从马场搬来不久的铜锤罗了。
    这家伙哪是一块料呀,一天只求三个饱一个倒,老善人急,他也皱眉;老善人说要杀人,他铜锤敲得“当当”直响。只是,他那对玩艺,只有吓唬吓唬当地的老土,真要是稍有能耐的人,他就耍不开了。可是老善人还是挺喜欢他,主要是他别有一功,倘若出个鬼点,施个坏,他还是有一手的,所以晏星寒捧着他当军师看。
    上一次雨夜围剿谭啸,就是这小子的点子。虽然没成功,可是那只怪天时地利不佳,在原则上来说,他的计划还是不错的。
    现在,铜锤罗正自前院匆匆穿过走廊,往后院走来,他手中紧紧握着一个纸团,两道黄焦焦的老鼠眉毛挤在了一块,走到一道花弄,打头里来了雪雁。铜锤罗咧开了嘴,弯腰像虾米似的道:“雪姑娘好!”
    雪雁站住了脚,拉着一张清水脸道:“干什么?”
    铜锤罗摸了一下鸭蛋头,自从他来晏府以后,老善人命他头上不许缠巾,所以他的原形不得不显露出来。他那双小绿豆眼,色迷迷地打量着雪雁,嘻嘻直笑。雪雁扭身就走,铜锤罗忙赶上了三四步道:“喂!雪姑娘你可别走呀!我有话问你呢!”
    雪雁不得不又回过身来,皱着一双秀眉,叱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有事情呢!”
    铜锤罗咧了一下嘴道:“哟!这可不像话呀!”
    雪雁跺了一下脚,发急道:“你这人真讨厌,我不理你了!”
    说着又要回身。铜锤罗连番碰壁,却仍耐着心,赶上一步,双手一拦,身子扭动得像一条蛇似的。
    “我的好妹子,我有话问你哩!你怎么老不答理我呢?我铜锤罗想妹妹你已不是一天半天啦!”
    雪雁柳眉一竖,看准了他的光头,正要给他一巴掌,手方举起,却听见后面一声叱道:“罗广你过来!”
    二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不知何时老善人已站在他们身后约十步之外的一个花坛前面,铜锤罗不由吓得脸一阵白,干笑道:“啊!老善人你老来啦!”
    晏星寒看了雪雁一眼,挥手道:“你退下去!”
    雪雁弯腰,红着脸道了声:
    “是!老先生!”
    她走了之后,晏星寒咬牙道:“该死的狗才,一天到晚不务正事,专门调戏女人!
    我杀了你!”
    铜锤罗吓得脸一阵白,双手连摇道:“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误会,小人是和雁姑娘闹着玩的,小人天大的胆子,在府上也不敢乱来呀!”
    要是在平日,像铜锤罗这种情形,晏星寒也许会一掌把他打死了;可是如今,他心里困扰的事情太多了,又在用人之际,所以这口气也就忍了下来。哼了一声道:“你干什么来了?”
    铜锤罗马上改了笑脸,用着小跑的步子趋前,哈腰道:“小人是给你老人家送信来啦!朱大爷差人送来的。”
    晏星寒不由白眉一展,喜道:“啊!快拿过来给我!”
    铜锤罗捋了一下袖子,嘻嘻一笑道:“你老人家别急呀!”
    说着双手把那个纸团递了过去。晏星寒含着一腔喜悦,把纸团接过来,打开来放远了,眯着眼细细地看着:
    “字呈晏、裘、剑芒各友:
    贫道已深入沙漠,在维士尼河岸,追上了谭啸……”
    晏星寒口中“哦”了一声,由不住笑了,来不及读下面,忙笑问道:“你这小子在哪儿接的信?好消息!好消息!”
    铜锤罗见晏星寒喜成这样,自是得意十分,当时晃了一下光头道:“不是好消息,小人怎敢呈给您老呢!”
    天马行空笑着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在未读完的信上:
    “只可惜彼有得力助手,旬日前贫道行刺,竟中埋伏,伤及肺腑,经急救后,幸无性命之忧,此差堪告慰诸兄也。”
    天马行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双眸子倏地一睁,铜锤罗嘻嘻一笑,偎上去道:
    “老爷子,下面说些什么?”
    晏星寒回过目光,冷笑了一声道:“你退下去!嘿嘿!这真是他妈的好消息!”
    铜锤罗又是一怔,翻了一下眼珠。晏星寒冷峻的眸子再次向他一扫,这小子打了个哆嗦,连忙回过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晏星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由牙缝里吐出声音道:“好小子!你真有种……”
    他又接下去看,把那最后几句念下去:
    “现贫道已移阿哈雅养伤,暂居西北虎常明住处,由常明导引,正与沙漠之老猴王西风联络。因彼与谭啸曾有过往,较易诱其来此,此次谅不致再让其逃脱,一切可容后告。恐兄等怀念,特修此短函,匆此,祝好
    朱蚕顿首某年某月某日”
    晏星寒看完之后,皱了一会眉,正要收起,却发现笺边,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
    “又:那哈萨克姑娘未死,刻下与谭啸为一路,二人狼狈为奸,殊为可恨!”
    晏星寒不由又怔了一下,眯着一双细目,看着远天的晚霞,唇角掀起了冷笑,心说:
    “你们俩终久是逃不开的,我就不信我天马行空纵横了一世,临终会落在你们这小辈手中。哼!你们简直是梦想!”
    他恨得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福子履把地面的花砖都跺碎了。他转过身来,忽见司琴兴匆匆地跑进了花园,远远地叫道:“老先生,那个大胡子老道和那个老尼姑又来啦!”
    晏星寒不由大喜,忙道:“哦!太好了,快请!快请!”
    司琴转身飞跑出去,晏星寒带着满脸的微笑,兴冲冲地迎向前院。他这里方踏出院门,就见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一左一右,在司琴身后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天马行空晏星寒高叫了声:
    “噢!你们可回来了,我可真是急坏了!”
    二人站定之后,各自一怔,剑芒身躯微弯,打了个问讯,皱了一下双眉道:“老朋友你何作此说?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
    晏星寒摆了一下手,上前一步,拉着红衣上人一只手,苦笑了笑道:“来!我们到里面再谈!”又问:
    “二位还没有用饭吧?”
    裘海粟摇了一下脑袋道:“还不曾用过。”
    晏星寒忙关照司琴道:“快招呼厨房弄一桌素席。”
    司琴答应着跑了。晏星寒一面引导着二人往梅园里走,一面重重地叹道:“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可遇见了厉害的敌人了,差一点……”
    说着低笑了几声,红衣上人不由“哦”了一声,顿时停步道:“谁?”
    晏星寒拉着他说:
    “我们进去再说。”
    说着三个人一直进了梅园,进了屋子,红衣上人来不及坐下就问:
    “你遇见谁了?”
    剑芒大师倒是很沉着地坐了下来,她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晏星寒道:“你不要急,慢慢说。”
    晏星寒苦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注定在她身上道:“大师,你真有先见之明,那谭啸的师父果然是……”
    “是谁?”裘海粟瞪大了眼。
    天马行空冷冷地道:“南海一鸥桂春明!”
    他这句话一出口,就连剑芒大师也不禁吃了一惊,接着微微一笑道:“这是我早已猜到的。怎么,他来了?”
    晏星寒冷哼了一声:
    “岂止是来了,我们还对了面,动了手。只是,不幸让他跑了!”
    裘海粟重重地挤着眉毛,张大了嘴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晏星寒遂把那晚情形大致说了一下;只是,他不敢直说女儿与谭啸之间的私情,连提也不提,只说是自己在花园里散步,忽然桂春明来了,只和自己匆匆对了几掌就走了等等。
    他说完后,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二人面上都带起了一层薄怒。剑芒呷了一口热茶,两弯慈眉向两下一分,冷笑道:“这人未免也太狂了,贫尼不信他一人就敢公然与我们为敌。”
    红衣上人虬须一阵颤动,怪笑了一声,目射奇光道:“这老鬼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公然与我四人为敌,他倒是真没把咱们看在眼里!”
    剑芒凝思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道:“朱道友至今还没有下落,也不知……”
    晏星寒插言道:“唉!别提了,老朱可丢了脸了!”
    二人又是一惊,晏星寒一面把那纸团子递给了剑芒大师,一面冷笑道:“看来这事情往后是愈来愈棘手了!”
    红衣上人走到剑芒跟前,二人把那张条子看完,红衣上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直眉竖眼地道:“好啦!咱们别呆在这里了!走吧!”
    晏星寒怔了一下道:“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红衣上人说:
    “咱们还不下沙漠,会合朱矮子一并去对付谭啸,还呆在这里干啥?”
    晏星寒目光扫向剑芒道:“大师的意思……”
    剑芒大师站起来,负着手走了几步,点了点头道:“去是要去的,不过不是这个时候。”
    红衣上人抓了一下头上的乱发,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不是这个时候?还能再耽搁吗?”
    剑芒大师转过身来,正色道:“去沙漠对我们并不太有利,第一,咱们都上了年纪了,不比他们年轻人,水土不服是一大不适;第二,那桂春明此刻定必已入了沙漠,朱道友信上还说,他们另外还有别的帮手,那么,他们的力量也很可观了。咱们固然是力量也不弱,不过……”
    她冷笑了一声,自嘲道:“不是贫尼说一句‘妄自菲薄’的话,我们两次合力拿谭啸一人,尚且给他脱逃,何况他们有这么多人……所以这事情绝不简单。”
    裘海粟冷笑了一声道:“照大师这么说,那咱们就永远也别想了!不用去了?”
    剑芒大师轻叹了一声,摆手道:“不是!不是!你还不懂贫尼的意思?”
    老尼姑面上带起了一阵冷笑,用有力的语气说道:“贫尼的意思是,我们也去找几个朋友。”
    裘海粟拍了一下腿道:“对,他们能找人,我们也能找!斗一斗到底谁狠!只是……
    找谁呢?”
    剑芒浅浅一笑,看着晏星寒,问道:“怎么,晏兄不以为意么?”
    晏星寒尴尬地笑了笑道:“这样,岂不被武林朋友耻笑么?我以为还要考虑一下!”
    剑芒大师面上浮起了一片阴影道:“不然!假使这事情不牵扯到谭啸以外的人,我们大可不必如此。如今既有桂春明为他撑腰,其他尚有能人,我们这么做就没有什么显得不对了!何况……”
    她顿了顿道:“那哈萨克姑娘依梨华的介入,难免不把她师父太阳婆扯出来,这也是一个很讨厌的人物,我们不得不请几个朋友出来。”
    晏星寒被她说得怦然心动,当时耸着灰秃秃的眉毛,问道:“我们找谁呢?”
    老尼呵呵一笑,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转,含有神秘的意味,慢吞吞地说:
    “这人多在三日,少在目前就会上门来访,二位不必为此发愁。”
    她这话一出口,二人不禁又惊又喜地互相对望了一眼,裘海粟摸了一下脖子咧口笑道:“咦!大师,咱们一块出门的,你什么时候去找的人呀?这倒是怪!”
    剑芒含笑道:“并非是贫尼有意瞒着道兄,实在是这位朋友生就古怪个性,生平最忌别人干扰他的清静,所以贫尼酌量之下,还是自己先去一趟为妥。”
    裘海粟惊异道:“这位朋友是谁呢?他和大师又如何相识?居然甘听驱使!”
    剑芒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
    “说起来,二兄对此人,即使不认识,也会早有耳闻的。此人如肯出力助我们,只怕南海一鸥桂春明也要出一身冷汗!”
    晏、裘二人目光紧紧逼视着她,急于一听下文,老尼姑不便再卖关子,当时振作了一下道:“二位还记得数十年前大悲寺之劫么?”
    二人都怔了一下,各自点头,同声道:“记得!记得!”晏星寒张大了瞳子道:
    “怎么,这与那人有关么?”
    “当然有关。”
    老尼笑得脸上的褶子全挣开了:“晏兄当记得大悲寺自老方丈以下,八堂高僧,在一夜之间,遭了劫难,那杀害他们的是……”
    晏星寒插口道:“哦!莫老甲……是他?”
    裘海粟也张大了嘴,吃惊道:“是这个魔头?”
    老尼颔首道:“正是,就是他。”
    晏星寒拂袖道:“此人武功固是出神入化,只是为人太过狠恶,心性残酷,无情无义,我们不能找他。”
    他说着,有些怒形于面,剑芒大师不禁被说得脸色一红,嘻嘻一笑道:“晏兄,你错了,贫尼请他出来,并不是要与他交朋友,贫尼又何尝不知此人的心性?只是……”
    她冷然哂道:“这莫老甲那一身功夫,确实是世间少有,我们叫他对付桂春明,是再好不过了。这样,我们可放心大胆地全力制服谭啸等人了。”
    晏星寒虽有些动容,仍是低头不语,一旁的红衣上人裘海粟倒是极感兴奋地拍着椅背,笑道:“对!对!这是好计策,那老儿出了名的残忍,叫他去对付桂老儿,那是再好不过了!”
    晏星寒不由长叹了一声,慨然道:“二位既如此说,我自然也不便再多说,只是大师,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剑芒微微呆了一呆,目光视向窗外,似乎为天马行空这句话有所感触。可是她终于摇了摇头,冷然道:“那莫老甲虽是一穷凶极恶之辈,可是如我四人联手,谅他莫奈之何。再说贫尼当年对他,总算有恩,他不能恩将仇报!”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怀疑地道:“据我所知,此人生平素不受人滴水之恩,怎会与大师有过往?”
    剑芒晃了一下光头,哂道:“晏兄所说非虚,此人实是如此个性。只是说来事情凑巧,他大弟子妙手空空王一刀,有一次在宜昌为恶蟒所伤,待毙江边,幸遇贫尼路过,当时并不知他是莫老甲的弟子,因见他可怜,贫尼用独家灵药红草金丹,给他吞服上药,救了他一条活命。后来问其身世,才知竟是莫老甲弟子,贫尼当时就有些后悔,因知他师徒为人可恶,真后悔有此一举。”
    说着展眉一笑:
    “谁知这妙手空空王一刀,由此倒把贫尼感之入骨,归后告之其师,莫老甲当下差其三弟子黄花瘦女黄丽真,亲上恒山碧竹庵面谢贫尼。”
    剑芒顿了顿,又接下去道:“这黄花瘦女黄丽真,见贫尼之后,力诉其师诚意,呈上其师函件,内容甚恭,并邀贫尼去青海达达岭一晤。贫尼再三推却不成,只好随她去了一趟,莫老甲甚为礼遇,贫尼小留三日后告辞时,这莫老甲曾说过一句话,就因这句话,所以今日我才去找他。”
    裘海粟笑了一下道:“一句什么话呢?”
    剑芒颔首笑眯眯地道:“他说日后如有用他之处,只凭贫尼一纸便条,他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晏星寒微感惊异道:“这般看来,此人尚是一知情重义之辈呢!”
    剑芒笑了笑,哼了一声道:“到底如何,我们还认他不清;不过他既有这句话,我们不妨当他是真诚看待。贫尼前十日曾修书一封,约其来此一晤,语句对他甚是恭维了一番,他如见信,大概这两天也就可到了。”
    晏星寒搓了一下手,吟哦道:“既如此,我们倒是不便怠慢他。据我所知,此人个性实是怪癖得很,只怕我和裘胡子和他处不来呢!”
    他说着又皱起了一双眉毛。红衣上人裘海粟哈哈一笑,摇头道:“老晏!你顾虑太多了!还有什么处不处得来的?咱们当他是客,好好待他也就是了。你这梅园之中风景又好,房子又多,给他理出两间也就很像个样子了。”他又笑了笑说:
    “我想他在青海那鬼地方,定是穷山恶水,你这梅园之中的景致,这老儿怕一生也没有见过,他还会有什么不如意的?”
    晏星寒因素日对于这个魔头听得太多了,知道他是一个很棘手的主儿,虽听二人如此解说,心中仍不免有些纳闷,当时微笑道:“你既如此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有罪大家受,我们都是这么一大把子年岁了,谁还去侍候谁吗?”
    这时,司琴入告菜饭备齐,晏星寒陪着二人到隔室用饭。三人又谈了些朱蚕的情形,因见他信中字里行间用字甚为轻松,倒没想到其它,三人俱认为一切待莫老甲来后,再定对策,倒也不十分紧张,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一晃眼,已是剑芒等来此的第四天了,三人都显得很急躁,尤其是剑芒大师,更感到有些不耐,可是青海距离此地不是短路程,也不是说到就到的。
    晏星寒已命人把梅园内另几间房子整理了出来,园中老梅虽已凋零,可是几株晚梅,尚还打着朵儿,桃花和杜鹃花也起而代之一。因此,看起来,不仅丝毫不显得萧条,反更有一番香艳气质。
    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日子,三个老人竟日来都消磨在花园里,饮酒赋诗、赏花下棋,倒也不觉得太寂寞。
    这一日,在梅园亭子里,三老赏花倦了,就摆上棋盘。三人都是棋中高手,剑芒和红衣上人对局,晏星寒负手旁观。只见司琴跑进亭前,面色紧张地道:“老先生,有客人来啦!”
    三人都不禁站起身来,剑芒抢问道:“是什么人?”
    司琴翻着眼皮道:“来了两匹马,一辆车,骑马的是一男一女,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
    剑芒先是一怔,又笑道:“是了,他们来了。晏兄,你快请他们进来吧!”
    晏星寒忙下了亭子,剑芒和裘海粟随后跟着,三人心情都很振奋,晏星寒边走边问司琴道:“你为什么不先请他们进来呢?”
    司琴嘟着小嘴道:“怎么没请?只是那骑马的男人女人都很不客气,罗二爷好心让他们进来,还挨了他们一顿骂。”
    晏星寒不由“啊”了一声,站住了脚,收敛了笑容,道:“怎么会呢?”
    司琴讷讷道:“罗二爷请他们进来,那个女的用马鞭子拍着门说:‘叫你们老爷出来接我们!’那个男的更是怪声怪气地说:‘去!去!去告诉晏老头子,说我们是青海来的客人,叫他出来!’”
    晏星寒不由面色一沉,一边的剑芒大师喝叱司琴道:“小孩子胡说八道,添油加醋的!哪有这回事?去!去!”
    司琴翻着白眼道:“什么胡说八道?这是真的,不信问问铜锤罗二爷,罗二爷气得了不得,还叫我去给他拿铜锤呢!”
    剑芒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下去吧!”
    司琴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有你个秃尼姑什么事?要你多嘴!
    可是他仍然听话地下去了,噘着嘴,很不高兴。
    他走了之后,晏星寒脸色很难看地苦笑了笑道:“就烦大师代我去迎他们进来吧,我不去了。”
    说着转身就走,却为裘海粟一把抓住膀子,大声道:“唉!唉!老兄,你不出去像什么话?你是主人呀!”
    剑芒大师也急道:“你怎会听他一个小孩子的话?这怎么可能!出去看看吧,我想莫老甲绝不至于如此。”
    晏星寒本是一腔喜悦,不想人还未见,先就浇了一盆冷水,此刻为二人强拉硬功,不便再坚持己见,何况又是求人家的事情。当时长叹了一声,随着二人直向大门而去。
    三人穿过了花道,来至正门。
    离着大门还有三四丈,就听见铜锤罗的大嗓门道:“这是什么话?打狗也得看主人呀!你这个娘儿们,怎么开口就骂人?”
    另外一个女人喝叱的声音说:
    “骂你?妈的,没揍你就是好的了!你的狗眼看清了没有?我们是青海达达岭来的,车上坐的可是我们教主本人!妈的,你有几个脑袋?”
    跟着这女人又大声嚷道:“喂!我说晏老头子是死了怎么的?惹火了把门给他烧了!”
    跟着便是“叭叭”鞭子抽门的声音。
    这女人的骂声,三人都听见了,不由全怔住了。剑芒大师也不禁脸上一红,因为客人是她请来的,当时白眉一挑,顿足道:“糊涂!糊涂!这是那黄花瘦女,晏兄,你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往昔在武林之中,晏星寒是如何的声望,这几十年来,还没有见过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过话;何况这女人,一口一个“妈的”,简直是骂街。他的无名火顿时高冒三丈,当下面色一青,嘿嘿冷笑了两声,大步向前行去。
    剑芒和红衣上人疾跟了上去,深恐他下手打人。因为晏星寒的脾气他们最清楚,他生平是绝不受人一点委屈的。
    吵声愈来愈大,铜锤罗像挨了打,大声地嚷道:“好!你敢打我!你等着,我铜锤罗可不是好惹的,我去拿铜锤去!”
    那女人浪声地狂笑着,跟着又是鞭子叭叭的抽门之声。
    晏星寒来至门前,正迎着铜锤罗抱头而入。一见他,铜锤罗弯着腰哭着道:“老爷子你可来了,这是哪来的一帮子土匪?老爷子!你快去看看吧,小心那娘儿们的马鞭子,我得拿铜锤去,她打了我了!”
    晏星寒厉声道:“下去,没出息的东西!”
    铜锤罗不由一怔,他想不到,晏星寒居然会对他发脾气,当时气得眼都红了。
    裘海粟嘻嘻一笑,拍着他的肩道:“得了!铜锤罗,你下去吧!”
    铜锤还想说话,三人已出了大门。
    大门外,一男一女气势汹汹地站着,那女的正用手中皮鞭子抽门,可是她的手方自举起,却为剑芒大师一只瘦手给抓住了。这老尼脸色也不大好看,沉着脸道:“你师父呢?”
    这女人岁数不大,有二十六七岁,只是一身瘦骨,两颧骨极高,黄黄的一张脸,头发很长,披在肩后,身上穿的也是一身黄,披着黄斗篷。此女正是莫老甲心爱的女弟子黄花瘦女黄丽真。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红眉大眼的小个子,一身黑衣服,背后背着一对镔铁双拐。此人正是当年为剑芒所救的妙手空空王一刀。
    他们二人都是怒容满面,台阶下有几匹马,一辆围着绿帷子的马车,车门未启。里面的莫老甲,倒真是好涵养,门口吵得这么厉害,他却头都不探一下。
    黄花瘦女黄丽真吃了一惊,用力往后一夺右手,不想剑芒因恨她无礼,有意给她吃些苦头,所以五指上用足了力,扣的又是脉门,所以黄丽真一挣之下,竟然没有挣开。
    这女人再一看来人,不由脸一红,讷讷道:“原来大师也在此……”
    一旁的王一刀也弯腰道:“师伯!”
    剑芒大师一松手,冷笑道:“你们太放肆了!”
    她说着一指身边怒容满面的晏星寒道:“这位是天马行空晏老师!”
    又一指红衣上人道:“这位是红衣上人裘道长,都是武林先辈,你们快快见礼,阿弥陀佛!你们太任性了,须知道二位老师与令师岁数相差无几,都是同起同坐的身份,你们首次来晤,不觉得太失礼么?”
    这几句话说得王一刀和黄花瘦女都不禁哑口无言,还是王一刀略识大礼,当时躬身对三人行了一礼,讷讷道:“大师这么一说,倒是我们太冒昧了。”
    他又朝着晏星寒揖了一下道:“晏老师请多多原谅。”
    晏星寒强压着填膺的怒火,朗笑了一声道:“少侠太客气了,这是你们师兄妹看得起我,晏星寒铭感五内!”
    这种挖苦很厉害的话,他们师兄妹居然没有听出来,黄花瘦女笑着抱了一下拳道:
    “客气!客气!”
    晏星寒看了剑芒一眼,气得苦笑了笑,也抱拳道:“老夫来迟,令贵师徒久候了,令师在何处呢?”
    王一刀嘻嘻一笑道:“教主在车上,我去通禀一声。”
    说着转身往那马车行去。晏星寒只气得头上直冒金星,可是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却已下阶相迎,他也只好跟着下去,口中长长叹了一声。
    这时,王一刀已把车帷卷起,后退了一步,躬身道:“晏星寒出迎,请教主下车!”
    一旁的三老听他这种称呼,都不禁脸色一变,尤其是晏星寒,气得牙关紧咬,头上青筋暴跳。
    这时,就听见由车子里发出一声怪笑道:“主人出迎了么?很好!很好!”
    跟着“呱呱”两声鸟鸣,由车座中拍翅飞出了一双黑翼红嘴的大鸟,这双怪鸟一出车篷,又连鸣了几声,双双落在了王一刀肩上,钩嘴剑爪,硕大如鹏,看来真是凶恶至极。
    那王一刀似乎甚为惧怕这双怪鸟,吓得手舞足蹈,脸色都变了,口中连连道:“教主!教主!”
    怪笑声里,车门前闪出了灰发垂肩、鸠首鹄面的莫老甲。在场三人,除剑芒大师与他曾有一面之缘以外,晏星寒和裘海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庐山真面,都不禁暗吃了一惊,俱认为是生平仅见的怪物。
    只见这莫老甲一身瘦骨嶙峋,肤色如同死灰一般,双瞳大小如珠,白多黑少,闪闪放着异光。一对大耳紧贴两颊,隆鼻撅唇,獠牙外露,衬上长有尺许的灰发,看来真像一具僵尸一般,甚至僵尸也难望其项背。
    他身高约有八尺,身着一袭样式极怪的灰色绸质长衫,长可及地,足下是青绸面双梁布鞋,一出车门,桀桀一阵低笑,望着那双怪鸟道:“地方到了,看看此处主人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吃的没有?不要饿坏了我的鸟儿!”
    他口中这么说着,也不见他屈膝点足,那瘦长的躯体,忽地狂扬而起,三老只见灰影一闪,那莫老甲已赫然立于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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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天马行空晏星寒不得不抱拳微笑道:“老夫等迎驾来迟,尚请莫教主海涵!”
    红衣上人裘海粟也欠身为礼,剑芒大师手打问讯,道了声:“阿弥陀佛!青海一别,转瞬十年,施主风采依旧,想必甚为得意了!”
    三人这种恭敬之态倒真是少有。以他们素日为人,再推想这莫老甲,当可知这魔头确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否则像晏、裘如此高傲之人,是绝不愿轻易向任何人低头谦卑的。
    莫老甲嘻嘻一笑,一双瘦爪轻轻提起那袭绸衫抖了抖,白果似的眼珠,旁瞧着晏星寒道:
    “晏先生不必客气,这位是……”
    他的目光扫向了红衣上人,灰白的面颊上,形同槁木死灰,竟是没有一点表情。剑芒大师笑道:“这位是中条山红衣观红衣上人裘道长,施主大概已早有耳闻吧?”
    莫老甲伸出一只瘦爪道:“久仰!”
    裘海粟忙伸手与他握了一下,口中连道:“莫老哥你太客气啦!”
    可是当他的手,和对方才一接触,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对方那只鸟爪似的怪手,竟是比冰还要冷,自己的手就似握在了五根冰凌上一般。裘海粟怔了一下道:“教主沿途可是受了风寒?”
    莫老甲收回了手,冰冷的面颊上,裂开了一丝冷笑,道:“本教主从不知何谓风寒!”
    说着话目光扫向晏星寒道:“主人莫非就如此待客么?本教主久居青海,连中原礼节也记不清了!”
    裘、晏二人都不由面色一红,晏星寒尴尬地笑道:“只顾说话,竟忘了待客之道了,教主与令徒请!”
    说到最后,晏星寒脸色十分难看,要不是当着剑芒大师的面,很可能当场就会与对方翻脸。
    莫老甲桀桀一笑,回头对男女二徒冷叱道:“主人请我们进去呢!还不快来!”
    他口中这么说着,目不旁视,率先走进门去,他的那两个弟子一左一右跟上。临进门时,那黄衣瘦女黄丽真,对着晏星寒道:
    “门外的马及车子,小心安置!”
    晏星寒冷冷笑道:“这个自然!”
    说着遂跟行而上。剑芒大师见他脸色不善,忙跟上小声道:“请看贫尼薄面,忍耐一二!”
    晏星寒回头一笑:
    “大师不必嘱咐,谁叫我们求人家呢?”
    剑芒苦笑着点了点头。一边的红衣上人,本是眉开眼笑,此刻却也不禁拉着一张脸,满脸显出不快之色,低着头踽踽地在后面跟着,不发一语。
    一行人长驱直入,穿过一道花径,直向后院走去。
    可笑那莫老甲,初入人家,竟如同是自己居处一般,也不问主人下榻何处,径自大步直行,俨然一副主人气派。他那一双弟子,更是嬉笑叫骂。尤其那黄而真,不时用手中马鞭子抽打着身旁的花树,师徒所至,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天马行空等三人,这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连剑芒大师,见此情形,也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发帖邀请,这可真是应了晏星寒的那句“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疾行了几步,追在莫老甲身侧,干笑了几声道:“莫教主请随老夫至梅园休息,前面是老夫家人所居,杂乱得很!”
    他抱了抱拳,脸色并不十分友善,言中之意,很明显地在说:“你好不知趣!”
    可是他的老精明,似乎白用了。因为莫老甲这个老魔头一向蛰居青海,根本不懂人情世故,是一个极为狂妄自大、专横跋扈的人,当时怔了一下,翻着眼皮道:“梅园在何处呢?你头前带路吧!”
    晏星寒脸都气白了,当时哼了一声,大步向梅园行去,莫老甲随后跟上。他那个女徒弟,在后嗲声嗲气地道:“教主,他这园子,比咱们的绿河苑可差多了,连个池子也没有!”
    莫老甲不但不予斥责,反倒回过头来笑道:“你这话不错,人还无所谓,可怜了我那两只鸟了,往后遛鸟,你们要出去遛了,这两个东西,喜欢玩水,没水不行!”
    剑芒大师生恐晏星寒受不了这句话,忙插口道:“施主这两只鸟,看来大有来头啊!”
    一提起这两只鸟,莫老甲的兴致来了,他怪笑了一声道:“大师你自然不知,这是青海柴达木百年难见其一的白额鸠,本教主为了生擒这两个畜生,整整花费了一年的时间,伤了四个门徒,才擒到手,自是大有来头!”
    说着他那张灰白色的死人脸上,漾起了极度的兴奋之容,一只手往空一举,口中嘘嘘的吹了两声,只听“呱呱”两声怪啸,那一对怪鸟,已自妙手空空的双肩上振翅而起。
    前行的晏星寒闻得声音,也停住了步,回过身来,却见当空那一双白额鸠,各自展开半扇门板似的翅膀,露出灰白色的羽毛,在当空翩跹翔游,两翅上扇出呼呼的风声,看来确是狰狞已极。
    众人都仰首看着当空的这双怪鸟。莫老甲桀桀怪笑了两声,一双眸子四处溜着,似想找一东西,试试他爱鸟的威力。
    偏偏那铜锤罗活该倒霉,本来他已是一肚子的不乐意了,因自己受了这么大侮辱,晏星寒非但没替自己出气,反对来人如此礼待,他的气可大了。这时手中提着一对铜锤,正由花径穿过。
    他提铜锤是一时之怒,为了在几个下人面前,把脸给挣回来。明知敌人已被晏星寒带走了,还故意跑出大门,持着铜锤发了一阵威,狠骂了几句,被人一拉,他就借个台阶下来了。
    不巧得很,就在他回来的时候,在园子里远远看见了他们,铜锤罗忙把头一低,心想装着未看见他们算了。他刚走出这道花径,耳中就听到了那两只怪乌的鸣声,心中不由一惊!
    他不知道这两只怪鸟是莫老甲带来的,还以为是无主的野鸟,一望之下,不由大声叫了起来:
    “鸟!鸟!好家伙,这他妈的是大鹏鸟吧?”
    他这么一叫,可是自讨苦吃了。
    原来那两只白额鸠,乃是一种绝顶凶残的怪鸟,素日在深山旷野,凡是被它们所见的生物,几无幸免,即是狮虎见了它们,也要速避为佳。自落入莫老甲之手,更是蒙宠十分,经常供其獐鹿河鲜,从未食过死物,看来似很驯服,实则凶恶不减当年。
    二鸟生性聪明,极知讨好主人,素日在莫老甲面前,柔顺得像一对鹦鹉,但一离开主人,那简直是谁也制不了它们。这几日因久困车中,已禁不住有些不耐。此刻飞起当空,相继怒鸣,凶性大发,觅物下击,偏偏所见诸人,俱和主人一路,不敢招惹,正自怒鸣声声的当儿,偏巧铜锤罗不知趣的一声大叫。
    二鸟生就伶俐视听,一双火眼金睛在高空觅物时,地面上一根针也逃不开它们的眼睛,铜锤罗偌大一个人,焉能看他不见?
    一时之间,但见二鸟同时一束翼,星丸似地直向铜锤罗头顶上落去。
    铜锤罗哪知这种白额鸠的厉害,心中尚自存着逻想,当时大吼了一声:
    “好畜生!你们可是找死!”
    他口中这么说着,更见那边众人,全都停步望着二鸟,不禁想到:“妈的,活该我铜锤罗露脸!我不信连两个鸟也打不过!”
    想念之间,已见二鸟飞临头上,四只大翼倏地一张,那种疾劲的风力,几乎使他站立不住,他这才知道厉害。当下一咬牙,倏地一挥手中双锤,直向二鸠身上打去。
    二鸟各自呱呱怪叫了一声,身形向上一腾,铜锤罗的一双铜锤,竟是走了空招。他正想侧身收锤,二次发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见其中之一,发出了一声尖啸,倏地一抡左翅,直向铜锤罗一双铜锤上扫去,来势如风。铜锤罗一咬牙,急用铜锤去挡,只听见“砰”的一声,日光之下,他这一对铜锤,竟发出了黄澄澄的两团金光,直向当空飞去。接着“砰砰”两声,一对铜锤双双落在了一边花径道上,把水磨砖石地面,砸了两个大窟窿。
    铜锤罗吓得“啊哟”一声,抱头就跑。
    可是他怎知这对怪鸟的厉害,方才跑出三四步,忽觉当头有极大的劲风,如排山倒海似地当头压了下来,铜锤罗猛一抬头,只见四只火也似鸟眼,就在头顶上。他急忙往下藏身子,不想身子方往下一蹲,便觉双肩一阵奇痛刺骨,鲜血顿时已自两肩头上冒了出来。
    铜锤罗口中“啊哟”一声,只见一双肩头,已被二鸟伸出的铁钩似的怪爪抓了个结实,钢爪深深陷入肩肉之中,痛急欲昏之际,他耳中似听到一边有人拍手叫笑之声。铜锤罗惊吓羞怒之下,大叫了一声,顿时人事不省。
    他的整个身子,在二鸟的利爪之下,直向当空疾速的升了起来。
    那一边的莫老甲看到此情,怪笑连声道:“好!好!哈哈!太妙了!”
    他舞动着一双瘦手,得意地挥着,他那两个徒弟更是得意忘形,男的鼓掌大笑,女的一面拍手,一面噘着嘴,怪声地对着天上道:“抓死他!抓死他!”
    他们师徒这种动作,不禁令在场的剑芒等三人一惊,继之而起的是羞怒填膺。尤其是身为主人的晏星寒,看到此,简直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口中厉叱了声:
    “畜生!你们也太欺人了!”
    随着他这声怒叱,就见他右手挥处,“哧哧”两声打出了一对五云石!
    这一对暗器一出手,迎着日光发出了两道白光,电闪星驰般,直向当空二鸠身上飞去。
    二鸟抓着铜锤罗腾起不高,见状各自一声怪叫,双双松爪放人,落下的铜锤罗,被及时赶上的红衣上人举手轻轻接住。
    就在晏星寒发出暗器的同时,忽闻身侧的莫老甲一声刺耳的怪叫,就见他一只肥大的灰色袖子向外一翻,打出了两点金星。
    一双金星,只一闪,就听见当空发出“啪啪”两声脆响,晏星寒的一对五云石,竟被打了个粉碎,唰唰地落下了满天石雨。而莫老甲已腾出数丈以外,只见他舞着一双大袖,口中发出怪声的叫啸,当空一双白额鸠慢慢地游翅而下,莫老甲伸出一臂,这一双怪鸟双双束翅落于其上。
    他脸色极为难看,回过头来,怒目凸出如珠,看着晏星寒道:“怎么?你要打死它们么?”
    晏星寒狂笑了一声,也是怒容满面地道:“教主这话就不对了,是你的鸟先下毒手,老夫岂能见死不救?”
    莫老甲咧口一声哑笑道:“谁说它们下毒手?莫非足下没有看见,它们只不过是逗着他玩玩罢了!”
    晏星寒气得全身发抖,他指着一边鲜血淋漓的铜锤罗道:“这是玩玩!教主,莫非你没看见他身上的血?”
    莫老甲又是一声怪笑道:“晏先生,你也太大惊小怪了,流点血又算什么?本教门下弟子,在此二鸟爪下,不曾负伤流血者简直找不出一人。”
    他口中这么说着,顿了顿道:“一刀!拉开你的衣眼,叫他见识见识!”
    妙手空空王一刀弯腰道了声是,一把拉开上衣,露出疤痕累累的前胸及两肩,莫老甲嘻嘻冷笑道:“晏兄,你看看小徒身上,当可知今徒这点区区皮肉之伤,算不得一回事了!”
    晏星寒倏地双目一睁,正要发作,那一边两面为难的剑芒大师,见此情形,不得不打圆场子。
    她长叹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看贫尼薄面,不要再争短长了!”
    她微微一笑:
    “其实,这是很小一件事,二位初次谋面,何苦为此小事伤了和气。”
    晏星寒实在忍不住,冷笑道:“大师竟把一条人命,看成一件不值一谈的小事么?”
    剑芒老脸一红,尴尬笑道:“老朋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晏星寒鄙夷地一笑道:“请恕我没有涵养,大师,这客人请由大师费心接待吧!”
    他说着话,望也不望他们师徒一眼,转身走到了红衣上人身前。裘海粟正在为铜锤罗活血上药,晏星寒自他手中,把铜锤罗抱了过来,铁青着脸道:“裘兄也请偏劳,如需何物,只管问司琴索讨就是,我先进去了!”
    裘海粟皱着眉,啧了一声:
    “何必呢!你一向是个很开通的人,怎么今天……”
    才说到此,见晏星寒已抱着铜锤罗扬长而去,他只得吞住了话,苦笑了笑,回过身来望着剑芒大师。剑芒大师又欠身合十,念了声:“无量佛!”
    接着一笑道:“晏施主还有要事未了,就任他去吧!”
    这老尼说着,耷下了一双灰白的眉毛,转过身来,对着莫老甲勉强地笑道:“晏施主个性如此,施主不必见责,请随贫尼至梅园休息吧!”
    莫老甲桀桀一笑,振臂令二鸟飞起空中,那双白额鸠呱呱怪叫着,又落在了王一刀双肩之上。
    这老魔头拂了拂衣服,冷笑道:“今日若不看在大师你的面上,本教主岂能与他甘休?这叫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走吧!”
    说着大步向前而去。剑芒大师疾行在头前领路,至此她心中,实在后悔请来了这个魔头。看来一个不好,不但对付不了敌人,倒先得对付自己这边。
    一行人进入梅园的月亮洞门,园中的美丽景致,立刻吸引了这来自化外的师徒,就连那双怪鸟,见此美景,也禁不住欢鸣起来。
    莫老甲本是满面怒容,此刻也改成了笑脸。尤其是靠东面的那个大荷花池子,浮着绿油油的一池荷叶,虽没有荷花点缀,看来亦富有情趣。
    那对白额鸠,虽是禀性残酷,却有一个风雅的嗜好:爱水如命。
    此刻双双在池面上鼓翅戏波,拍打得一池清水,荡起了无数波纹,莫老甲桀桀一笑道:“这里原来有水啊!”
    红衣上人见他面有喜色,不禁插口道:“晏兄园中栽有百株老梅,多是难见的异种,只可惜现在已过了时候,否则更是雅致,教主对此处尚能称意否?”
    莫老甲信手摘了一枝桃花,在鼻上闻了闻,又随手丢向一边,摇了摇头道:“这花不香,没啥看头!”
    红衣上人微微一笑:
    “教主,桃花本来是不香的啊!”
    莫老甲随着剑芒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道:“我不喜欢花,也不懂花!”
    说着一行人已行抵晏星寒为他们备好的住处,经过连日来的预备,室内布置得极为雅洁。
    师徒三人,各居一室,随着呼茶唤水,司琴带着两个小厮忙了一通,又备上了接风的筵席。莫老甲和他那一对徒弟,倒是来什么吃什么,丝毫不显得拘束,主人没有陪席,他们也不在乎,一席饭足足吃到天黑,才各自酒醉饭饱。
    莫老甲关照剑芒,为他准备一只活羊,说要喂他的两只爱鸟。剑芒虽是一个出家人,却也没有抗议,她私下关照司琴,命他去准备。等到羊牵来后,莫老甲竟亲自牵了出去,喂他的鸟去了。
    剑芒不忍出视,红衣上人倒是好奇地跟了出去。只见那活生生的一只山羊,方一牵出,不容莫老甲出声招呼,那双白额鸠已自空而下,各自怪叫了一声,钢爪探处,已把那只活羊分扯成了两半,血肠洒了一地。那两只怪鸟,似特喜吃那羊肚内的五脏,长颈交错间,已把洒出的心肝肺肠,吞吃了一个干净,接着连撕带扯,把羊肉也吞了下去,一只全羊从牵出来到完全消失,只是霎时之间的事情。直把一旁的裘海粟看了个心惊胆战,心说好厉害的扁毛畜生!
    莫老甲喂完了鸟,又关照徒弟王一刀好好照顾它们,这才随着裘海粟进室说话。
    洁净的厅房内,插着两瓶梅花,紫绢的窗帘,懒洋洋的被小银钩半卷起来。两盏玻璃灯置在几头上,散出青黄的光,剑芒大师正襟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她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人称西天一怪的莫老甲,莫老甲的右首坐的是红衣上人裘海粟,三人正在细细地倾谈着。只听剑芒大师微微笑道:“贫尼等因恐分身乏术,又因敌人不是弱者,所以才想到请施主助一臂之力。”
    莫老甲怪笑了一声,剔着指甲,发出“笃笃”之声道:“本教主言出必行,当年既有为大师尽力诺言,今日自不能反悔,大师你只管说出来吧!那敌人姓甚名谁,要本教主如何尽力?”
    剑芒嘻嘻一笑道:“莫施主真信人也!既如此,贫尼也不再客气了,提起此人,大概莫施主你也有所耳闻。”
    西天一怪莫老甲死灰似的脸上,没有一些表情,冷然地问道:“是谁?”
    剑芒大师颔首微笑道:“此人向居南方,人称南海一鸥。”
    莫老甲怔了一下,接道:“桂春明!”
    红衣上人和剑芒大师一齐点了点头,西天一怪莫老甲一口兔齿错出格格之声,仰天怪叫了一声道:“好极了!本教主正要会他,难得他在此地,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毫不费工夫!大师,他如今在何处?”
    剑芒大师闻言心中不禁一喜,和红衣上人裘海粟对了一下目光,裘海粟答道:“这老儿可能就在肃州,也可能已出了嘉峪关去了沙漠。”
    西天一怪莫老甲狞笑了一声道:“那是再好不过了,本教主这双白额鸠,倒可派上用场了!”
    裘海粟愣了一下道:“教主仙禽能派有什么用场?莫非……”
    西天一怪侧目扫着他,狞笑道:“你知道什么?”
    裘海粟不由脸色一红。只听莫老甲说:“这种白额鸠最能空中索迹觅人,只要它们飞起来,百里方圆之内,哼!真可说连一只兔子也逃不脱。”
    红衣上人口中未说,心中却不禁暗笑道:“你也未免太自负了,你这双鸟只能欺负欺负铜锤罗之流的人,要是遇到了桂春明老儿,还能活着回来?”
    他虽是心中这么想着,却是没有说出口,反问道:“教主仙禽,从未与桂春明见过,即使飞在空中,也难以找寻吧?”
    莫老甲露出兔齿,不屑地道:“这也不难,那桂春明一副酸丁模样,老朽枯瘦,很易辨别。本教主一双仙禽,已通人性,只待本教主略加指示,谅他是逃不开的。”
    红衣上人虽是心中不悦,也不禁有些佩服,尤其是看不出那对鸟竟会有如此灵性,当时没有作声,看了剑芒大师一眼,想听听她有什么高见。
    这个老尼姑似乎一直对莫老甲存着相当的信心,她微微笑道:“有了教主这双鸟儿,倒真是我等一个最好的帮手,教主你以为眼前我们该如何下手呢?”
    西天一怪莫老甲伸了个懒腰,嘻嘻一笑,他对剑芒大师,似乎一直很客气,也许由于当年那一点恩惠的关系,他说:“大师,这事情用不着发愁,本教主既来,谅他桂春明绝不敢上门滋事。”
    他顿了顿又说:“容本教主今明休息两日,这两天之内,他如来更好,否则,我们就下沙漠去寻他。”
    剑芒和红衣上人一齐点头称是,当下又谈了些别的,因西天一怪远道而来,要早点休息,剑芒大师和裘海粟就不再扰他。二人退出房外,一径向侧院去找天马行空晏星寒,要征求他的同意。
    进了内厅,见铜锤罗灰头土脸地由里面走出来,红衣上人笑道:“喂!你没事吧?”
    铜锤罗尴尬地站住脚,点了点头:
    “还好……”
    剑芒眯着眼笑了笑道:“晏施主在么?”
    铜锤罗用大拇指朝后面指了指,弯了弯腰,继续前行而去。二人进到内厅,却见天马行空晏星寒正背负着双手,在厅内踱着,一见二人进来,立刻站住脚,满面怒容道:
    “这莫老甲也太欺人了,我晏星寒岂是忍气吞声之辈?”
    剑芒大师含笑道:“老朋友请坐下,稍安毋躁,我二人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
    红衣上人走近他,伸出双手把他按坐下来,哈哈一笑道:“妈的,要说气人,是真气人,那个老王八蛋,也怪不得你气,我还不是一样看不惯?”
    他眉毛一皱,接道:“可是,老哥哥,咱们要分清楚事情,要分清楚时候,要是在平常……”
    他一瞪眼,说:“嘿!我不给他干上我不姓裘!所以……”
    他嘻嘻一笑:“你老哥也就用不着再生气了。”
    他说着一只手摸着像刺猬似的胡子,眼睛也不瞪了,眉毛也舒开了,一副挺有涵养的样子。
    晏星寒翻着眼睛瞧着他,眉毛微皱道:“我也就是因为如此才忍下了这口气,要不然岂能与他甘休!你们有事么?”
    红衣上人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剑芒也随之坐下,道:“方才贫尼与裘道长已与莫老甲商量过了,我等决定过两天连袂同下沙漠。如其在此等待,不如找上他们决一胜负,不知晏兄意下如何?”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道:“和那老魔头一块去?”
    剑芒微微一笑道:“晏兄也不必太认真了,莫老甲为人一向如此,其实他对你倒没有什么成见。”
    晏星寒想到方才的过节,拧着眉毛不发一语。裘海粟扬了一下眉毛道:“怎么样,老晏!”
    晏星寒叹息了一声,看了二人一眼道:“二位既已如此决定,我自不便拒绝,咱们什么时候起程?”
    剑芒大师接口说:“大后天怎么样?这事情依贫尼之见不宜耽误!”
    裘海粟也皱眉道:“再说,朱矮子负伤呆在沙漠里也不是长法,咱们还是早些与他会合的好。”
    晏星寒慨然道:“好吧!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大后天起程,我先招呼家人准备准备。
    我们是坐车还是骑马呢?”
    裘海粟想了想道:“还是骑马好……骑马方便。”
    剑芒大师黄蜡似的面容上,带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愁容,她似乎已想到在风沙之中跋涉的艰苦情形,可是又不得不去。重重地叹了一声,道:“那就骑马吧!”随即苦笑了笑说:
    “我们都是这么一把子岁数了,却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场麻烦,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日暮时分,在靠近巴什托格拉克沙漠的边缘上,来了一队人马,还有辘辘的车声,一时引起附近人家的注意。
    经过漫长旅程风尘之后的晏星寒,看来似乎比过去更显得苍老了一些。尤其是他的心情一直很不痛快,一路上很少说话,只是失意地策马行着。他右边是红衣上人裘海粟,左边是铜锤罗,三人都是愁眉苦脸,不发一语。行行复行行,眼前是一片黄沙。
    在他三人身后丈许以外,剑芒大师骑在一匹灰白色的马上,这老尼倒像是没有当回事似的,微微闭着一双眸子,一任那马向前走着,她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在她身后是西天一怪莫老甲的篷车,这个老怪物在车座上盘膝打坐,更是不发一语。
    车子左右两边,是妙手空空王一刀和黄花瘦女黄丽真,这两个人不像其他人那么安静,不时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策马跑跑,一会儿又互相嬉闹不已,显出年轻人的浮躁和不安宁。
    莫老甲那辆车的车篷上,并排栖着那双白额鸠,这对怪鸟不时地引颈剔翎,东瞧瞧西望望,有时在天上飞一个圈,发出“唏哩唏哩”的鸣声,然后又落回到原来的地方。
    自从出了“玉门关”之后,莫老甲就把这对鸟放出来了,大家因为事前听了莫老甲之言,故对这一对怪鸟不敢小看。
    因此,每当它们振翅飞起之时,大家也都跟着紧张起来,俱以为它们一定是发现了敌踪。可是第一次,白额鸠却找上了一个卖菜的老头儿,第二次抓伤了三个运茶砖的蒙古人,经此一来,晏、裘等三人,对于这对鸟的能力,就不得不重新估价了。
    因此,当这双怪鸟再次起飞的时候,除了莫老甲的两个徒弟仍然大感兴趣以外,三老根本连头也懒得抬一下,反应冷得很。
    铜锤罗更是一路上嘟嘟哝哝的,把这一对白额鸠骂得一个臭钱也不值。他干脆直呼它们是老鹰,说是北方用来抓兔子的鹰,也比它们厉害,只是他这话可不敢叫莫老甲师徒听见,只是在晏星寒和红衣上人面前嘟哝。
    人马进了沙漠,渐渐地深入。
    这期间,铜锤罗的身价,无形中又被提高了。因为他在西北住了三十多年,出关去沙漠也有八九次的经验,人们可以轻视一个人,却不可轻视一个人的经验。因为前者只是一个构成“人”的形态,而后者却是使人可以坚强内在的一种东西。
    因此,铜锤罗无形中成了这一小队人马的领队,这一路出嘉峪关过安西再经玉门入沙漠,都是他带的路。由于他的策划,使大家少吃了许多苦头,因此就连莫老甲师徒也对他改变了看法,不敢再轻视他了。
    这片沙漠正是不久以前谭啸依梨华曾经过的库穆塔格沙漠,在整个的西北地方,只能算是第三大沙漠。天山北麓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要比它大一些,南疆的大戈壁更十倍于它,可是尽管如此,也非一天所能走完的。
    在行进了十数里之后,天就很黑了,铜锤罗和晏、裘等人商量之后,停马不前,暂时搭起了三四座帐篷,好在他们带的东西很齐全,搭起来很方便。铜锤罗除了负责带路以外,还兼带弄饭,别看这家伙人不济,炒两个菜倒是挺中吃。饭后,大家都在帐篷里休息,外面的风夹着沙子,吹打在羊皮帐篷上,发出“刷刷”的声音,每个人都很疲惫,他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老年人是最厌恶长途奔波的,他们把自己关在皮帐篷里,懒得跨出去一步。
    裘海粟和晏星寒睡在一块;剑芒大师和黄花瘦女黄丽真一个帐篷;莫老甲和妙手空空王一刀睡在一起;铜锤罗和赶车的金福两个人睡在车上。那两只白额鸠,似乎精神百倍,整个夜晚都在天空忽悠悠地盘旋,四只怪眼在黑夜里就像是四点鬼火,可是附近沙漠里,静静的,别说有什么人了,就连兔子也没有一只。
    大家都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早早地起来,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他们已收拾好东西,漠地里浮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冷得厉害。但是各人都因为有好内功,除了铜锤罗冻得换上了大皮袄以外,其他各人仍然穿着一袭夹衣。
    就在这薄曦的晨光里,一行人马又继续向前出发了。
    黄花瘦女黄丽真显得很放荡,不时在马背上扭着身段,放声高歌着,声音尖细,刺耳异常。有时候嗓子提不上了,咳嗽两声,再提再唱,直听得晏星寒等三人连连皱眉不已。可是西天一怪莫老甲,倒是挺欣赏他徒弟的歌喉,不时地微笑着点头。
    太阳由阿尔金山那边跳了出来,空中现出了霞光彩气,沙层渐厚,已不能行车,这倒是各人事前没有考虑到的。
    莫可奈何之下,莫老甲只好改车为马,把原来坐的车子,命金福先押回晏府去。他们并未耽误,继续前进,反倒比以前快多了。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这片沙漠才到了尽头,漠地的边沿现出了一片绿葱葱的草原,有成群的牛和羊,在草地里啃食。远处还有一片淡淡的庐合影子,几个老年人不禁感到很兴奋,纷纷打马疾驰。铜锤罗头前带路,在一个叫野月河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地方是维吾尔族的部落,对于晏星寒等这队外人,很感到奇怪。因为他们说商人不是商人,说老百姓又不像老百姓,一群人有男有女,有尼姑也有老道,还有两只大鸟。
    所幸这群人,并不十分打扰他们,只吃了顿饭,添购了些东西,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行去!
    现在他们所面临的,已是那片广大的大戈壁沙漠了,在没有踏入这沙漠之前,他们都加倍地提高着警觉;而且他们也都深信,他们的敌人多半是在这片沙漠之中的。
    于是,这队人马,怀着无比的信心和勇气,直向这举世闻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行进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已为无限的黄沙包围了,放目望去,前后左右,全是黄沙、沙丘……没有一条河、没有一棵树,天上甚至于没有一只飞鸟。
    西天一怪莫老甲的马走在最后,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忽然吹了两声口哨。那两只早已不耐寂寞的白额鸠,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
    二鸟在天空一个盘旋,随着莫老甲所指示的方向,疾如流星而去。
    莫老甲得意地笑了笑,对着身侧的剑芒大师道:“这么一来,我们可以闭上眼睛歇歇了,一有消息,它们就会马上来报信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身侧的黄花瘦女手指天空,大声道:“教主快看,它们发现什么东西了!”
    她这句话,不禁使各人都吃了一惊,一齐仰首天空,却见二鸟风掣电闪似地飞临当空,在天空时上时下地交插飞着,口中发出“唏哩唏哩”的鸣声,却是不落下来。
    西天一怪灰白色的面颊上,不禁起了一丝冷笑,喃喃道:“是了,它们是有所发现了!”
    他说着,忽然一挥大袖,厉声叱道:“快去抓来见我!”
    二鸟果似懂得人言,闻语之后,在天上一个疾旋,一径向方才来路鼓翅而去!
    莫老甲双腿一夹马腹,道了声:
    “快!我们跟上!”
    于是各人都放快了马,漠地里黄沙滚滚,六匹健马如脱弦强弩,瞬息之间已驰出数里之遥。
    果然,在一平如水的黄沙线上,他们看到一些移动的影子;而且似有人骑着马。剑芒大师不禁催促道:“果然是有人,我们快去!”
    他们看见,那两只白额鸠在天空舞动的影子,它们不时地束翼下袭,却又累次的腾身飞起,口中的鸣声十分凄厉!
    黄花瘦女首先飞马而前,口中尖声叫道:“不好!它们要败了!”
    莫老甲脸色十分震怒,冷哼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厉害!”
    一群人马风驰电掣地向前疾奔而去,不多时已赶到了近前。
    这才看清了不远前的沙地里,并骑坐着一男一女,奇怪的是二人全是一身缟素,男的身形伟岸,肤色黯黑,女的身系白绫,十分瘦弱。
    最奇的是他们身后有一辆特制拖车,用马拉着,而车上所置,非为别物,竟是一口白花花的大棺材,这种情形不禁令各人都吃了一惊。
    莫老甲霍地拉住了马,晏星寒等四人也因觉得人物有异,急忙拉住了马。
    那飞马而上的黄丽真,却像一个泼妇似地驰了上去,口中尖叫道:“那来的两个小杂种?竟敢在此撒野!”
    在她喊话的时候,那个伟岸的青年正用手中一柄描金折扇,不时地朝着当空两只怪鸟身上点着。那么厉害的两只鸟,竟是连身子也偎不下来,更不要说是妄想伤敌了。
    黄花瘦女的话,显然把这个伟岸的青年激怒了,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冷笑道:“无知贱人!平白无故纵鸟伤人,待我打发了两只扁毛畜生,再与你等理论!”
    在场诸人,在他说话之时,已看清了这人的外貌。只见他浓眉似剑,目如朗月,高挺的鼻梁,衬着雪白一口玉齿,端的是好一副英俊仪表。
    他身着一袭雪白的长衣,头顶着一顶前仰后低的大草帽,额下结着黑色的绸带结子,是那么从容,他意态潇洒地翻动着手中的扇子,时张时合,巧妙地向二鸟身上点袭着。
    二鸟虽是厉鸣声声,却是丝毫奈何他不得,一边看的莫老甲忽然怪笑了一声,右手向空连连挥动,口中吹出了一种怪声,二鸟之一忽地一束双翅,以极快的身法,直向这青年头顶上袭去!
    显然,这只鸟又吃了大亏了。
    就在这只白额鸠向下一落的刹那,忽见这青年一声低叱道:“去!”
    蓦地见他向外一展手中折扇,“刷”的一声,扇面全开,同时自扇上发出了“呼”
    的一股劲风。那只白额鸠一来因轻敌过甚,再者期功过切,想在主人面前展示威风,却想不到眼前会是一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就在这青年的折扇挥扫之下,那只白额鸠发出了“呱”的一声怪叫!
    一时只见灰羽纷飞,那怪鸟侧飞出了三丈以外,荡悠悠地落在了沙地之上,全身瑟瑟抖动不已,显然是吃了极大的苦头。
    如此一来,那另一只鸟,却是再也不敢冒险犯敌了,“唏哩哩”一声怪叫,飞向了一边。
    莫老甲心痛爱鸟负伤,把这青年恨之入骨,当时怪叫了声:
    “小子!你好大的胆!”
    这老魔头双手在马鞍上猛然一按,整个身子如一片云似的,只一晃,已落在了那只伤鸟之前。双手轻轻地把那负伤的鸟捧了起来,他那灰白的瘦脸上,带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暴戾之色,口中桀桀连声地冷笑不已。
    这时间,一边的妙手空空王一刀,早已忍耐不住,也叱了声:
    “好小子!你敢伤我们的鸟!你是不想活了!”
    说着抖缰而上,一招手,已把背后镔铁双拐掣了出来,二话不说,搂头就打!
    白衣人朗笑了一声道:“无知狗才,去!”
    他依然运用手中的折扇,向外一挥,只听得“当”的一声,已把王一刀手中的双拐给磕向了一边,险些脱手而落。
    王一刀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说:“好家伙,这小子好大的劲!”当时脸色一红,不由怔了一怔,冷笑了一声道:“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白衣人神态自若,眼前虽围着这么多人,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他扬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我是走路的,怎么样?”
    王一刀还要说话,却被一边的西天一怪莫老甲厉声喝叱住了。这个老魔头一只手抱着那只受伤的怪鸟,慢慢走到白衣人身前,停了下来。
    白衣青年似乎为莫老甲这种怪像吓了一跳,连他座下的马,也扬起蹄子长嘶了一声。
    在白衣青年旁边的那个弱女子,不禁吓得脸上变了颜色,口中娇呼道:“袁少爷,咱们走吧!不要惹他们了,他们是马贼!”
    白衣人回头哼道:“你不要怕,光天化日之下,我不信他们胆敢打劫行人,再说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
    那少女吓得哭了,口中急道:“走吧!咱们别理他们!他们是刀客,是马贼!”
    她的话没有把别人激怒,却把一边的黄花瘦女黄丽真惹火了。只见她在马上一挺腰,柳眉倒竖道:“混蛋!你这丫头乱说些什么?谁是马贼、刀客?娘的!揍死你!”
    少女被骂得脸色一青,忙把马往白衣人身边偎,她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人;尤其是女人开口骂人,她也是第一次听见。
    白衣人用冷峻的目光,朝黄丽真扫了一眼,他想看看这个厉害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很奇怪,黄花瘦女黄丽真那种凶狠泼辣之态,在这陌生的白衣青年跟前,竟然施不出来了。她扬了一下眉毛,哼了一声道:“干嘛看我呀?你这人,真是……”
    说着她又瞟了他一眼,扭了一下腰肢,这女人是出了名的浪。只是今天当着师父的面,她不敢过于放肆;否则以她昔日性情,定会用出全身解数,勾引一番。
    剑芒大师等三人,一见来人并非敌人,心中已不愿多事,此刻见莫老甲师徒无故纵鸟欺人,更觉歉疚。因恐莫老甲贸然与对方动手,平白树敌,此刻又见黄丽真那种风骚浪态,不禁俱感讨厌。
    剑芒大师见莫老甲满面怒容,深恐这老儿一说话,更成不了之局,当时忙在马背上一合双掌,念了声:“无量佛!”
    随着双目微开,慢吞吞地道:“这位少施主贵姓大名?”
    白衣人目光在剑芒身上扫了一下,因见对方是个出家的老尼,当时也不便发作,勉强地抱了抱拳道:“不敢,在下姓袁名菊辰!”
    老尼点了点头,又指了一下那少女,微笑道:“这位小妹妹呢?”
    白衣人欠了一下腰道:“那是小婢春容,大师有何见教?”
    剑芒呵呵一笑道:“这是一个误会,少施主,你们快快过去吧!没什么事了。”
    袁菊辰冷冷一笑道:“我等好生行路,与你们何冤何仇,何故纵鸟伤人?大师你是一个出家人,还要请你说一个公道。”
    剑芒不禁脸色一红,却听见身后的莫老甲发出了一声极难听的怪笑,尖声道:“好不知死活的小畜生!你伤了本教主心爱的仙禽,没有道一声歉,已是无礼;居然还敢出言顶撞,你是活腻了吧?”
    袁菊辰剑眉一挑,目射精光道:“你是谁?欺人太甚了!”
    莫老甲桀桀一笑,正要发作,剑芒大师上前一步,欠身施礼道:“教主请看贫尼薄面,休要与他少年人一般见识,请高抬贵手,容他们过去算了!”
    西天一怪莫老甲哼了一下,锐利的目光似乎稍稍收敛,他狞笑了笑,身躯伸缩之间,已经四平八稳地坐在了马背之上。
    这种内功的潜降真功,不禁令在场诸人都深深惊佩不已。袁菊辰皱了一下眉,想不到这老人竟会是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
    尤其是在这荒凉的沙漠里,突然现出这些人物,袁菊辰不禁十分惊异!
    西天一怪本是一腔怒火,要给对方一个厉害,才能泄恨,此刻为剑芒这么一劝,却也想到,凭自己身份和年岁,和这么一个年轻人动手,围着这么些人,也不是太光彩的事。所以才勉强把这口气给忍了下来,当下拉着那张半灰不白的马脸,哼道:“大师既如此说,本教主自不便与他后生一般见识,叫他速速滚开罢了!”
    剑芒含笑点了点头,转向袁菊辰这边道:“年轻人,你快过去吧!要知道,在场诸人,全不是你可对付的人物,你快快走吧,贫尼等尚要赶路呢!”
    袁菊辰又何尝是笨人,方才谈话之际,已把对方各人仔细观察了一遍。
    他不禁暗暗吃惊,因为以他自己目光判断,对方在场者,除了那年轻的一男一女及另一个插铜锤的汉子,武功不如自己之外,其他各人简直没有一个易与之辈,无不是精华内敛的棘手人物。
    袁菊辰心中大是不解,沙漠是他昔日经常出没之处,尤其是“狼面人”三字,在大戈壁上,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无形中,这片沙漠在他眼中,已视为一片禁地,他很不愿意有陌生人闯到这片地方来。
    虽然他如今心情已不同了,而且正在和沙漠告别,可是他仍不愿意随便看着这群人闯进来。
    他冷冷一笑道:“大师你这话怎么说呢?我想你应该清楚,是你们来找我的,我并没有去惹你们。”
    一旁的红衣上人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厉声叱道:“你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叫你走你还不快走,你真想找死是不是?”
    袁菊辰不及说话,一边的春容吓得忙拉了他一下道:“袁少爷,咱们快走吧!还有很多路呢!”
    袁菊辰一回头,看到了那具白木棺材,想到死去的白姗,他的雄心一点也提不起来了,他咬了一下牙,一带马头,哈哈一笑道:“老道,我眼下还有要事急办,不与你等一般见识,咱们以后碰上再说吧!”
    他说着看了春容一眼,一磕马腹道:“走!”
    春容惊恐地看了在场诸人一眼,催骑而去。那辆装着棺材的拖车,也跟着二人向前驰去。
    车子上插着几支竹竿,竿上挑着几副挽联,迎风招展,十分凄凉。
    这期间,天马行空晏星寒是最镇定的一个。他对莫老甲这种无理取闹的情形,很看不惯,只是为免惹气,一句话也没多说。
    他只是静静骑在马上,向对方那一男一女打量着,在那辆灵车上仔细看着。
    人们大都是如此,望婚嫁而喜,见丧葬而戚,晏星寒望着这辆灵车,默默忖道:
    “可怜,这棺材里不知是谁?沙漠运棺,倒是新鲜!”
    正想着,又见那车上插有白绸挽联,目光不经心地望了望,正逢袁菊辰等带马而去。
    这辆灵车也跟着拉动而行,车行生风,把白绸挽联飘了起来,晏星寒目光无意一瞟的刹那,却看到了挽联上的字,他一下怔住了。
    直到对方跑出了两三丈以外,他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的“哦”了一声,当时策马上前,大声吼道:“小朋友,请站住!”
    菊辰的马本已驰出,闻言猛地把马勒住,回身不悦道:“怎么,还有事么?”
    晏星寒哈哈一笑道:“有点小事,老弟,你来!”
    剑芒大师苦笑了笑道:“算了,晏兄,让他们去吧!”
    晏星寒摇了摇头,含笑道:“大师,你不清楚。”
    他说着又招了招手,对袁菊辰道:“来,来,请过来,老夫有话要问你!”
    袁菊辰怒容满面地带马而前。晏星寒冷冷一笑,手指着那辆灵车道:“还有这辆车,也请过来一下。”
    袁菊辰不禁剑眉一挑,厉声道:“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星寒嘻嘻一笑道:“自然有意思!”
    这时那辆灵车也跟着返了回来。晏星寒策马而前,走到车旁,细细看了看车上的挽联,他的脸忽然变成了一片铁青颜色道:“你认识这两个人么?”
    他伸手指着一副挽联,那联上清楚地署着谭啸和依梨华两个人的名字。
    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本来是不在意的,此刻往那挽联上一看,不禁全是一惊,急速地策马驰了过来。
    袁菊辰先是一怔,又冷然道:“这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红衣上人哈哈一笑,在马上一抱双拳道:“什么相干?好呀!你别想走了!”
    剑芒大师也念了声:
    “阿弥陀佛!少施主,贫尼本有开脱你之心,可是眼前你必须对我们有所交待了;否则,可怨不得我们无情了。”
    袁菊辰冷冷一笑道:“你们要如何?”
    晏星寒怒容满面道:“你还没有回答老夫的问话呢!谭啸是你什么人?”
    袁菊辰冷冷地道:“他是我在沙漠里结交的一个义弟,怎么,这又如何?”
    晏星寒目光朝红衣上人和剑芒大师扫了一眼,微微一笑,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他现在又在哪里?”
    袁菊辰心中动了一下,忽然忆起了谭啸所说的那一段结仇的经过,不禁大吃了一惊。
    目光在五人面上一转,内心如同是一面镜子一般地亮了。
    于是,他冷冷一笑道:“我不大清楚。”
    他方说到此,忽听见一声马嘶之声,一匹灰白大马由附近飞驰而过。
    马上驮着一个瘦长的人,只是全身都在一袭灰色的大斗篷披覆之下,头垂得很低。
    有一半脸在衣领之内,看来似防沿途风沙的模样。
    各人不禁吃了一惊,一齐朝这人望去。
    可是,这匹突来的马,简直太快了,由众人身前一扫而过,马上人似微微扭睑,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风驰电掣而去,真可称得上是“来无影,去无踪”。
    这一人单骑,要是在未遇见袁菊辰之前出现,一定会引起莫老甲等人极大的兴趣,只是此刻双方都在紧张的交谈中,谁也没有十分注意他。
    转瞬间,那匹灰白色的马,带着滚滚的黄沙,已消失在大漠尽头。
    这时,晏星寒又抬起了方才的话头,冷冷一笑,沉声道:“小朋友,我劝你还是知趣一点,实话实说,我们和你之间,并没有什么梁子。”
    他顿了一顿,手指挽联道:“只是……我们和他有梁子,你如知趣,把他和那哈萨克姑娘的住处告诉我们,我们很感激你,要不然……哼……”
    他那紫红的脸膛,涌上了一片杀气:“小兄弟,你那两手固是不差,可是在我等手下,你是一定讨不了什么好处的!”
    袁菊辰虽是满腔愤怒,可是却也知道对方之言不虚,当时寒着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何尝骗你?他们去何处我如何得知?”
    晏星寒冷笑道:“不给你些厉害,谅你是不肯吐实话!”
    他说着话,双掌一错飘下地来。
    可是,袁菊辰又岂是软弱怕事之辈!
    晏星寒身方站地,再看对方,也已赫然在前,这倒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道:“小朋友,你还是再想想的好。”
    袁菊辰沉声道:“没有什么好想的,你要是想打,我愿意奉陪!”
    晏星寒脸色一沉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
    袁菊辰哈哈一笑道:“士为知己者死,谭啸是我生平唯一知己,就是为他丧生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来吧,你们是一个人上,还是大伙一起来?”
    晏星寒听得眉头直皱,望着一边的红衣上人苦笑了笑,他并不真想打架。因为即使是把对方打死,对于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剑芒大师更是抱着和事佬的心情,她不愿意多事,当下身形在马上微微一晃,已飘身下来,长叹了声:
    “阿弥陀佛,少施主,你当真如此执迷不悟么?”
    袁菊辰后退了一步,毫无惧色地道:“好!你们两个一起来吧!”
    剑芒大师不由灰眉一扬,脸色微红道:“无知少年,贫尼心存慈悲,有意开脱你,你莫非还不明白么?”
    袁菊辰微微哼了一声道:“既是有意开脱,何故又拦路不放?岂非空有其言?”
    剑芒正要出言反驳,忽听身后的莫老甲哑然一声长笑道:“哪里有这么些废话和他多说!大师,下手把他擒了再说!”
    剑芒大师长叹一声,方要发作,猛可的又是两声马嘶,众人不禁又是一惊,相继往侧面看时,却见滚滚黄沙之中,又驰来了两骑快马。
    二马一黄一灰,以极快的速度直向众人立身处驰来。剑芒没有在意,只看了一眼,又回目道:“你既执迷不悟,贫尼说不得要开罪了。”
    她向一边的晏星寒点了点头道:“晏兄请后退一步,待贫尼拿他下来!”
    晏星寒寒着脸,往后退了七八步,就在这时,忽听得身侧有人大声叫道:“喂!喂!
    你们不要打架……等一等!”
    各人都不禁一愣,瞩目看时,只见先时所见的两骑快马,此刻已奔临近前,马上坐着一高一矮两个汉子,四只手拚命地摇着,口中叫道:“喂!喂……”
    晏星寒等人,这时才知来人竟是来找自己的,不禁惊诧地让开了几步。这两匹马一直跑到众人身前,突地勒住了。
    马上二人,各自窜了个高,由马头上飞落下来,显得很是利落。
    袁菊辰目光朝那矮汉子身上一触,不禁心中一怔,差一点要叫出来人名字:原来是长毛陆渊和他最得力的弟兄链子锤闻三巴。这两个人,昔日在沙漠里,对于袁菊辰是恭顺之极的人物,所以突然一看到他们,菊辰感到很奇怪,暗想着他们怎么会来的?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道:“二位是干什么的?找谁?”
    长毛陆渊转着一双黄眼珠子,在众人之间搜索着,一抱双拳道:“各位之中可有一位叫晏星寒,晏老太爷的?”
    晏星寒怔了一下,冷然道:“你找他做什么?”
    陆渊缩了一下脖子,哧的一笑道:“这么说你老人家就是喽?”
    他目光又在红衣上人及剑芒大师等人身上扫了一转道:“还有一位裘道长和……”
    他摸了一下头,在头皮上拍了两下,思索着讷讷道:“和一个剑什么来着……反正是个老姑子。”
    剑芒大师不禁面色一沉道:“不错,你要找的人都在这里,你找他们作甚?”
    长毛陆渊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一边的袁菊辰面上转了一转,龇牙一笑,一只手伸到怀里道:“在下受人所差,交一封信给这三个人……”
    晏星寒“哦”了一声,忙上前一步,伸出手道:“拿来看看。”
    陆渊后退了一步,道:“你是……”
    晏星寒道:“我就是晏星寒,你把信交给我没错。”
    陆渊嘻嘻一笑,抱了一下拳道:“失敬,失敬,在下长毛陆渊……”回身一指那高个子伙伴道:“这是在下拜弟链子锤闻三巴。”
    晏星寒不耐地点了下头,催问:
    “信呢?”
    陆渊这才自怀中小心地摸出一封信,双手递上道:“你老人家请过目。”
    晏星寒接过信来,裘海粟和剑芒大师一并偎上,只见信皮上写着:“字示晏、裘、剑芒三老。”
    下款仅落着“内详”二字。
    这笔迹一入晏星寒眼帘,已令他吃了一惊,他挤了一下眸子。
    “这是谭……”
    说着看了一边的陆渊一眼,对裘海粟说:“看着他两个,别叫他们走了……”
    然后他很快地抽出了信来,展开一看,只见纸上写道:
    “等你们已好几天了,见信后速至库鲁克河畔之营盘决一胜负,过时不候。”
    下款落着“谭啸、依梨华拜启”。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又把信放远了细细一看,他认识谭啸的字,与这字体一样。剑芒大师接过信来,皱眉问道:
    “是他的亲笔么?”
    晏星寒哼了声:
    “没错。”他回过脸,上下打量着送信的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沉声道:“这信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
    陆渊弯腰笑道:“是的。”
    这时,莫老甲师徒也偎了过来,妙手空空王一刀的马拦在二人身后,朗笑道:“晏老叔你放心,这两个小子回不去!”
    陆渊瞪着眼,发横道:“这是怎么个规矩?关我们送信的什么事?常言说得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们要这么着,可真给练武的泄了气啦!”
    晏星寒脸一红,低叱道:“住口!谁扣你们这两块废料?老夫有话想问问你们。”
    长毛陆渊摸了一下脖子,吐气道:“这还差不多。请问吧,咱们哥俩还要赶回去交差呢!”
    大伙在谈话的时候,黄花瘦女黄丽真却凑在袁菊辰的跟前,咬着嘴唇笑着说:“我说黑小子,这一下你可以放心了,死不了啦!”
    菊辰狠狠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一生除了和白姗在一块有说有笑之外,从不愿跟任何女人打交道,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怪癖,对于陌生女人,他看也懒得看一眼。
    除了他的白姗以外,所有的女人他都看不上,他嫌她们饶舌、讨厌!
    因此,他以十分厌恶的目光,看了黄花瘦女一眼,懒得理她。
    黄丽真见袁菊辰没有说话,自以为有了些苗头,媚笑了一声,在马上扭了一下腰道:
    “哟!跟你说话哩!干嘛不答理我?”
    菊辰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往前走了两步。黄丽真不禁粉脸一红,撇了一下嘴,觉得很无趣。这一霎时,袁菊辰心中充满了疑虑,他实在想不通,谭啸和依梨华怎会在营盘没有走?还有那长毛陆渊怎会突然来此为他传信?
    他本可上马赶路,可是这事情他想不通,他在关心着这对知己之交的安危。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对长毛陆渊道:“此去营盘要多少时间?”
    陆渊哈哈一笑,搓着手:
    “这可难说了!要看你们牲口的脚程如何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他说着笑了一声:
    “谭相公说如果月过中天你们不到,他就要走了,他和那位姑娘是过时不候。”
    红衣上人气是得脸色发青,厉声斥道:“你少说话,问你你再说!”
    陆渊摸着后脑勺嬉皮笑脸地道:“好!好!是!是!问我再说。”
    晏星寒哈哈一笑道:“在月出之前,我们一定赶到,你告诉他们,叫他们等着!”
    陆渊弯腰道:“是!是!没别的事了吧?”
    晏星寒挥了挥手:“去!去吧!”
    长毛陆渊看了一边的袁菊辰一眼,正要翻身上马,一边的剑芒大师伸了一下手:
    “先慢行一步!”
    陆渊咧着口道:“是!是!慢行一步!”
    这个老尼姑耸了一下灰色的眉毛道:“你说是谭啸叫你来的,贫尼倒要问你,那谭啸和那位姑娘是什么模样,你说说看。”
    晏星寒和红衣上人都不禁暗佩她的心细,各自点了点头。陆渊先是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大师父,你这是什么话?莫非我陆渊还敢闹什么玄虚么?”他顿了顿又说,“谭啸相公是个文雅的书生,那位姑娘……我看大概是本地哈萨克人吧!对不对呀?”
    剑芒看了左右一眼,点了点头,挥手道:“去吧!”
    长毛陆渊嘻嘻一笑,拉了身边的闻三巴一下道:“走!哥儿们!”
    二人飞身上马,两匹马直向来路而去。陆渊的马在前,擦着袁菊辰而过,他对菊辰怒一下嘴,甩了一下头,袁菊辰会意,当下未作一声。转眼两匹马已消失在黄沙里。
    他们走后,一边守着灵车的丫环春容,远远地叫道:“袁少爷,咱们也快走吧!干嘛与他们斗呢!”
    袁菊辰借势冷冷一笑道:“怎么样?大师是否仍有意赐教?”
    剑芒大师皱了一下眉,看了左右各人一眼。红衣上人生来性急,当时重重地叹了一声,摆手道:“得,得,你走吧!我们没工夫与你瞎搅!以后碰上,咱们再算这笔账!”
    袁菊辰冷笑了一声:
    “老道,我并不在乎你,我愿现在向你赐教。请!”
    他说话时,带着极为镇定从容之态,轻轻抱了一下拳。红衣上人气得由马上一跃而下,一旁的晏星寒却冷冷一笑,招呼道:“裘胡子,你休要中了他的诡计,他是想拖延咱们的时间!”
    裘海粟张了一下大嘴,一跺脚道:“对!咱们还得赶路呢!”
    他一跳上了马背,哈哈笑道:“小子!你来这一套还差点儿劲!”
    这时晏星寒等已相继上马,剑芒问:
    “去营盘怎么走?”
    铜锤罗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着道:“我知道,往北面赶,得紧赶,要不然晚上到不了。”
    于是,黄沙飞扬中,这一帮子人转眼间跑了个一个不剩。
    伫立在沙漠里的袁菊辰,用迷惘的目光,看着他们消失,只是黄花瘦女仍频频回首。
    这娘儿们脸上现出一副难以割舍的神情,可是很遗憾,那只能算是“一厢情愿”!
    当一切都恢复安静之后,从一座河丘背后,又窜出了两匹马,那是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二马飞快地跑至菊辰身前,倏地勒住了。
    二人就像滚山芋似的,由马背上滚了下来,一齐拜伏在袁菊辰身前,大声呼道:
    “天狼仙,呼可图……”
    袁菊辰眉尖一挑,后退了一步,这名字似乎像一根针似的刺痛了他。他本已决心忘记的一切,又开始复苏了,他苦笑了笑道:“陆渊、闻三巴,你们站起来。”
    二人叩了一个头,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陆渊用迷惘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震撼沙漠,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充满了疑惑地道:“小的等受一老前辈所差,只说救一行路人,却料不到竟是你……只是你却为何改了装束呢?”
    闻三巴结结巴巴道:“你老要是披上狼皮,那几个老家伙,打死也不敢冒犯你老……”
    袁菊辰微微一笑,摇头道:“你们不知道,这群人是很厉害的人物。”
    他皱了一下眉,忽然想起道:“你们当真是为谭和依姑娘所差而来么?”
    陆渊咧口一笑,摇了摇头道:“哪有这么回事!”看了左右一下,笑道:“小的受两位老前辈所差,送那封信来;而且告诉我们说辞。”
    袁菊辰怔了一下道:“老前辈?你方才不是说一位么?怎么又成了两位呢,是谁?”
    陆渊吐了一下舌头,缩了缩脖子道:“你老是不知道,这两位老人家,可是有真功夫,不满你老说,小的……”
    说着话,显得有些吞吐,袁菊辰皱了一下眉道:“你说,不要紧。”
    陆渊搓了一下手,尴尬地低笑道:“这两位老人家,外相毫不起眼,一男一女,都是七八十的年岁了。小的们瞎了眼,只当是……是有些油水,嘻嘻……”
    他红着脸笑了笑,接下去道:“于是就伸手动了他们,结果……”
    菊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们是扎了手了是不是?结果呢?”
    陆渊脸红得跟紫茄子似的,窘笑着点头道:“这二位老前辈,对我们很客气,并没有怎么我们,只是托我们做一件事。”
    袁菊辰问:“什么事?”
    陆渊笑嘻嘻地道:“就是今天这件事,他俩算得真准,叫我们天天在这附近等,遇见有一群人来,就把信交上,照着小的方才所说的讲一遍,今天果然给我们等上啦!”
    袁菊辰怔了一下,纳罕道:“可是,你们又怎么知道我和他们在一块呢?”
    陆渊摸了一下嘴,笑道:“你老听呀!那位老人家今天又来啦,刚才还骑马从这里经过呢!是他告诉我说,有一个好心的路人,遇上了危险,嘱咐我俩一些说辞,我们没想到竟会是你老人家!”
    袁菊辰口中“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方才在与晏星寒等说话之时,有一匹快马由身侧驰过,原来他是故意窥测虚实的。当时皱了皱眉道:“这位老人家姓什么?”
    陆渊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两个都不知道。”
    袁菊辰又问:
    “那么他二人把这一大群人约到营盘去,又是为什么?”
    长毛陆渊嘻嘻一笑,小声道:“这几个人绝到不了营盘,他们在半路就要吃大苦头。
    我二人已奉了那位异人之命,在饮马湖内弄了手脚!”
    他说着又得意地龇了一下牙。袁菊辰听到此,不由轻松地笑了,他已没什么理由再耽误,当时点头道:“好了,那么我走了。”
    陆渊和闻三巴缩了一下脖子,得意地笑着。陆渊又问:“大爷你这是往哪去?要小的送不要?”
    袁菊辰摇了摇头,当时翻身上马,正色道:“我要离开沙漠,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你们不要送我了!”
    他又想起了一事,慎重地吩咐他们道:“谭啸是我的知己好友,你们再看到他和那位依姑娘时,务必要好好照顾。”
    陆渊对袁菊辰退出沙漠似乎感到愕然,可是也不敢多问。因为“狼面人”三字,早已在他们心里构成了一尊威严的偶像,他只茫然地点了点头道:“是的!你老请放心,我们只要见到谭啸,一定为他效命。”
    袁菊辰点了点头,他感到很高兴。可是,当他回头触目到那辆灵车时,又似乎看到了他爱人白姗,她那瘦弱苍白的脸上,那明若晨星似的一双眸子。
    多少人在为自己的生命振臂高歌时,他却体会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干涸了。
    他慢慢策马到了灵车旁,有些哽咽地对春容说:“咱们走吧!”
    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跪在地上向他叩头送行。
    显然,袁菊辰仍然保持着昔日的威望,如果他愿意回来,他仍然是沙漠里的霸王、首领。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失意的影子,一匹孤独的马,在这个广大荒僻的沙漠里,试问所追寻的是什么?
    袁菊辰想到此,不禁伸手捂住嘴,一连咳了几声。风把漠地里的沙子卷起来,刷刷地打在他身上,春容同情地望着他道:“少爷!你怎么了?”
    袁菊辰摇了摇头,策着马,苦笑道:“春容,你对于自己常常怎么想?”
    春容皱着眉,现出一些迷惑,菊辰浅浅一笑道:“我是说,你是怎么去追寻快乐的?
    譬如说,你过去住在这寂寞的沙漠里的时候。”
    春容在马上,一只手挠着辫子,脸色绯红地笑了笑,低下了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瞧着她的主人道:“少爷,我……我不知道……”
    停了一下,她又结结巴巴道:“我不愿意动,只要静静地就好,再要有一个人和我说说话,我就很满意了。”
    袁菊辰侧脸看着她,剑眉微轩道:“只这样就满意了?”
    春容抿嘴一笑,红着脸道:“还要怎么样呢?对于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我才不想呢!
    怎么想也没有用嘛!”
    袁菊辰点了点头,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是的,想也没有用。”
    春容也似有些伤感了,她轻叹了一声,低头讷讷道:“小姐这一死,我往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少爷!”她抬起头试探着问:
    “你真的要出家?”
    袁菊辰漠然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春容,每一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圈子、生活的兴趣,由于每个人的思想领域不同,所以兴趣也是各自迥异的。”
    他感慨地顿了顿,接下去道:“就好像一个失明的瞎子,他就体会不到一个好人的乐趣;相反,你我也不能体会一个瞎子的快乐。我敢断言,他们是有快乐的,而那种快乐是永远属于他们自己的,别人抢夺不去,即使是抢夺去了……”他摇了摇头,“得到者,也许是一份痛苦,怎么呢?生活的领域不同嘛!也就是说,你对快乐的认识还不够深刻,所以,一个人妄想去了解人、去改变人、去分享人家的快乐或是痛苦,那是多么不明智的举动,是多么愚蠢。”
    春容翻着一双眸子,大有处身五里雾中之感,她一只手摸着心口,讪讪地道:“你骂人!骂我蠢?”
    袁菊辰忍不住被她逗笑了。春容嘟着嘴道:“哼!绕了半天,最后原来是骂人,少爷才坏呢!”
    袁菊辰叹了一声,他的心情似乎开朗了些,他突然体会到,如能把淤积在内心的一些琐碎向人吐诉一下,倒是一副开心的妙方。只是久居寂寞的人,已习惯于领受,他认为“咀嚼”比“倾诉”更能安慰自己。因为前者只是对自己,而后者却要别人负责。因为你并不能保证听你倾诉的人,一定都是快乐和心甘情愿的。
    白姗死了之后,他所选择的未来之路,没有违背这条处世的哲学宗旨,他始终是自爱的,一个从表面上看来坚强有力的人,其实是最脆弱的。他的坚强只是有所恃,有所依赖,一旦丧失了所依赖的东西,会比弱者更要软弱。但是,作为一个人,起码的条件,是要能够处置自己。至于把自己带到一个什么境地,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白云在穹空里奔腾着,黄沙也在风中打着旋儿,天地之间一片茫然。夜,渐渐降临在这大戈壁沙漠里。
    袁菊辰把风帽往下拉了拉,对春容道:“咱们快赶一程吧!天要黑了。”
    于是三匹马一辆车,在无垠的沙面上,其快如矢地向前奔驰着。黄沙弥漫,转瞬无踪。
    古人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是沙漠之行,却百倍难于蜀道之行。深入沙漠之后,首先就会令你感觉到“大”,大得可怕的沙漠,小得可悲的人,一旦掉在这个大沙漠里,会令你头昏目眩,直似“冻蝇冲窗”,分不清东南西北。如果没有识途的老马和坚定的信心,你休想从容进出。
    值得庆幸的是,先锋官铜锤罗是一个老沙漠,在引导方面来说,可说是一个人才。
    他那双围满了皱纹的老鼠眼,善现天时地利,而那红如霜柿似的一颗大鼻头,也颇能闻出远近的水草气息;因此,西去营盘,他被众老依为向导。
    现在他正得意洋洋地驰骋在这一队人马的最前哨,长途的奔驰,人马都显得很疲惫,晏星寒仰头喝了一口水,把水囊递给旁边的裘海粟,又偏过头,叹了一声道:
    “铜锤罗,咱们可不能再猛跑了,人无所谓,牲口可有些吃不消了。”
    可不是,七八匹马一个个喷着白气,鼻孔张得大大的,口中冒着白沫,全身上下为汗水浸得湿淋淋的,再被沙子一染,简直像是从烂泥塘里钻出来的一样。
    铜锤罗勒住了马,后面的黄花瘦女气喘吁吁地骑马上前道:
    “不行,不能再这么跑了,我渴得慌!喂!”
    她向着铜锤罗一扬头道:
    “你这个带路的,光他妈知道跑,人和马都要累死了,你知不知道?”
    铜锤罗过去不敢惹她,今天可不怕她了,一翻小眼道:
    “咦!姑奶奶,你怎么骂人?我光知道跑?我也知道在家里睡觉舒服……”
    晏星寒生怕他们又拌上了嘴,当时插口道:“算了!算了!说个什么劲……”他叹了一声道:“我们稍歇一会儿好了!”
    这时,剑芒大师也由后面赶上,稍勒马道:“铜锤罗,此去营盘,还有多少路程?”
    铜锤罗往远处看了看,一只手摸着下巴道:“大概还有一百八十来里!”
    剑芒点了点头,目视着晏星寒道:“晏兄的意思,咱们能否在此小歇?”
    晏星寒点了点头,可是铜锤罗却摇头道:“不行!”
    众人不由一怔。铜锤罗皱着眉毛说:
    “大师有所不知,这些牲口倒并不是力量接不上,而是口渴的关系,愈歇愈没办法。”
    剑芒点了点头道:
    “那怎么办呢!这附近又没有水草,愈跑不是愈糟吗?”
    黄丽真瞪着眼嗔道:“要跑你一个人跑去!”
    铜锤罗看了她一眼,气得直翻白眼,心说:臭女人,你不过是沾了你师父的便宜,要不然我打扁你!
    想着冷冷一笑,没有答理她,慢吞吞地对剑芒大师道:
    “后辈对这一带十分清楚,大概再走三十里,就有一处饮马湖,到了那里,牲口可以喝一个饱。咱们歇歇再走也无所谓,这里却不行!”
    剑芒大师微微一笑,点头道:“那也可以,你没有记错吧?”
    铜锤罗哈哈一笑,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大声地道:
    “大师,不是我铜锤罗夸口,这塔克拉玛干沙漠,往东由安西算,西到巴楚,北到大沙漠边上的库车,南到……”
    说到此,看见黄丽真在马上撇嘴,他顿了一下,冷笑了一声道:
    “姑奶奶你不要撇嘴,我要没有两下子,也不敢现这个眼!你去打听打听,差不多的人,敢不敢往沙漠里面走?口说无凭……”
    他还要多说,晏星寒面色一沉道:“你怎么老说这些废话?还有完没有?”
    铜锤罗只好半途把话吞了下去,咽了一口唾沫。
    这时,一直在马上闭着眼睛不发一言的莫老甲,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瞪着铜锤罗道:
    “你说哪里有水池子?”
    铜锤罗尽管内心把他们师徒恨之入骨,可是对于这个老魔头,他仍是打心眼里怕。
    当时耷拉着眼皮,用手往前面指了一下道:“还要前去!”
    莫老甲侧头,往另一匹马上看了一眼,那里落着他的一双白额鸠,他冷冷地道:
    “那就不要再耽搁了,咱们往下赶,我的鸟十来天没玩水了!”
    铜锤罗目光一瞟黄丽真道:“只是这位姑奶奶说要歇一会儿!”
    黄花瘦女脸一红。莫老甲慢吞吞地说:
    “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我叫你走,你就走,少调皮!”
    黄丽真马上接道:“调皮对你没有好处!”
    铜锤罗气得脸跟紫茄子似的,他本以为自己现在身份和往日不同了,却没想到,在人家眼里,自己还是一丁点儿。
    经过这十来天的相处,晏星寒对于莫老甲的脾气,多少也有些习惯了,此刻闻言,颇不以为意地点着头,看着铜锤罗说:
    “教主叫你走,你还愣着干什么?还想叫他的鸟抓你一下是不是?”
    一提到鸟,铜锤罗吓得咧了一下嘴,下意识地看了那两只怪鸟一下,当时红着脸带过了马头,一行人马,又继续往西而去!
    天边的晚霞,红得就像是少女脸上的胭脂,高空一行雁影,慢慢由各人头上掠过。
    这片沙漠,实在说,还不能正式算是大戈壁,只能算是大沙漠的一个边沿。因为由营盘至金达里克,还有一道雀河,雀河以西,才算是正式的大戈壁沙漠。
    所以,能在天空发现兀鹰或是雁影,在浅沙的地面上,也能发现仙人掌,只是不见拉骆驼的商人。沙面安静地铺展着鹅黄色的沙粒,就像是一幅极大的绒毡,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
    只是,这一切,都因为人马的饥渴而减色,旅行的人,再也没有心情去欣赏这种大自然的图画。何况,西去营盘,并不是在游览,而是去赴敌人的约斗。
    马蹄把平静的沙面激怒了,扬起了漫天的黄雾,骑在马上的一群老少,都用厚厚的面巾,遮着口鼻。一个时辰之后,当这些牲口都已显得疲累不堪,红衣上人裘海粟的马,甚至于栽倒在漠地里不愿爬起来的时候,铜锤罗忽然手指着两箭以外,兴奋地道:“看!
    到了!那就是饮马湖了!”
    对众人来说,这不啻是一针强心针,纷纷朝着铜锤罗手指处望去。只见那边沙地上盘旋着一群黑鸟,隐约尚能听出它们呱呱的叫声。晏星寒皱了皱眉道:“那些鸟飞的地方就是么?”
    铜锤罗哈哈笑道:“绝对错不了!咱们紧赶一程吧,马上就到了。”
    于是,大伙马上加鞭,就连红衣上人那匹马,也奋起余力,直朝着那鸟飞的地方驰去。
    不多时,他们果然看到,那是一片不算小的池沼,水虽然不十分清澈,可是用以饮马足可以了。
    天上飞的那群鸟,像是乌鸦,它们只是在水面上盘旋着,并不落下来,嘴里发出难听的“呱呱”声。
    马群一到,这些鸟立刻惊得往别处飞开,七匹马就像疯了似地欢嘶着,直向池边奔去。晏星寒等七人,也各自由马背上飘身而下。
    莫老甲的两只白额鸠,更是不待招呼,双双鼓翅飞起,直向水面上落去。它们用翅膀拍打着水面,噼噼啪啪地翻着水花,不时“呱呱”地欢鸣着。
    这池沼旁边,长着十来棵先天不足的柳树,在长途跋涉之后,这地方真好比天堂一样诱惑着每一个人,他们都靠着树边坐了下来。
    铜锤罗弄了块布,在池子里洗头洗脸。那些马都在饮水,池子那头一棵柳树上拴着一匹瘦马,靠着树根坐着一个人。这人脸上盖着一块青布,在夕阳下,似乎已睡着了,那匹马也似吃饱了喝足了,在悠闲地扫着尾巴。
    晏星寒先还没注意到这个人,等到坐定之后,才开始注意到他。他碰了碰红衣上人,用手指了这人一下,裘海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现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小声道:
    “多半是个藏人,你看他的衣服和鞋。”
    晏星寒仔细看了看,也不再多疑了,因为这人所穿的是一件古铜色的藏袄,足下是一双黑绳子所结的软底鞋,款式也颇有异汉族,通身上下,没有一处显眼的地方。倒是那匹瘦马,看来却很神骏,像是伊犁的名种。
    莫老甲只是注意地看他两只鸟,剑芒大师闭目养神,黄花瘦女打了一盆水在洗脸,王一刀和铜锤罗在给马洗澡,大家都自得其乐。
    西天的一抹朱霞显得更红了,太阳已经下山了。
    各人经过短时休息,都显得神采焕然,七匹马也喝足了水,在嚼着池边的青草。
    铜锤罗看了看天,提醒大家道:“前辈们,该上路了,要不然可就赶不到了!”
    莫老甲站起来,抖了一下他那身肥大的袍子,怪笑了一声道:
    “咱们现在就去会那姓谭的小子吧!也许南海一鸥桂老儿也在那里呢?”
    他扭头对徒弟王一刀说:
    “你好好带着它两个,我看它们像不大舒服似的。”
    真奇怪,方才这一双怪鸟还在池子里拍打着水玩,只这一会儿,二鸟却现出一种极为疲累的样子,静静地站在池边,闭着眼睛。王一刀小心地把它们捧起来,它们口中发出“嗤嗤”的怪叫之声,用嘴去叼王一刀的手,吓得他忙松开了手,二鸟懒洋洋地自己飞上了马鞍。
    莫老甲望着二鸟,皱了皱眉,没有多想什么。大家都上了马,铜锤罗在前喊了一声“得儿喔!”众马纷纷向前奔驰而去。
    他们的马跑出很远,晏星寒偶然回头,却见池边那个老人,似乎也站了起来,正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只是相隔太远了,不能看清他是什么长相。他心中动了动,可是马已经把他们带到了更远的地方去了。
    铜锤罗的马最前,红衣上人第二,其次是剑芒大师;然后是莫老甲、王一刀、黄花瘦女黄丽真,晏星寒的马在最后边。
    忽然,黄花瘦女黄丽真的马,前蹄一曲,“噗”地一声跪了下来,黄丽真口中“啊呀”一声,直直地给甩了出去。
    众人全是一惊,相继把马勒住!红衣上人口中“哦”了一声,倏地腾身而起,坐下那匹马也和黄花瘦女的马一样,前蹄一软跪下了。
    这么一来,大家同时飘身下马,差不多同一时间,那几匹马都犯了同样毛病,一个个都跪倒了,整个的身子趴倒在沙地上,虽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是力不从心。
    晏星寒大吼了一声:“坏了!我们的马大概是中了毒了!”
    他瞪着眼,厉声叱道:“铜锤罗,这是怎么回事?”
    铜锤罗脸都吓白了,抖颤颤地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呀!”
    黄丽真由一边赶上来,“叭”地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尖叫道:
    “不知道!这还用说,这一定是那水里有毒,你这小子会办什么事?”
    莫老甲倏地回头去看他的鸟,果然那两只鸟也显得不对劲了!
    二鸟虽尚能勉强地站在沙地里,可是全身却抖得厉害,不时地伸缩着脖子,就像鸡吞食水蛇一样。莫老甲身形一晃,已站在了二鸟跟前,他一伸手,捧起了一只,仔细地看了看,顿足道:“果然是水里有毒!”
    他猛然放下了鸟,身形一晃,窜到了铜锤罗身边,当胸一把,把铜锤罗给抓了过来,右手一举,正要直劈而下,却被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上前拉住了。剑芒苦笑道:
    “教主请暂时冷静一下,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何苦先伤自己人!”
    铜锤罗眼都直了,颤抖着道:
    “这……这不关我的事,教主饶命!饶命!”
    莫老甲狞笑了一声,往前一推,把铜锤罗摔出了丈许以外,所幸地上都是细沙,就如此,铜锤罗仍被摔得龇牙咧嘴。
    晏星寒怔了怔,忽然想起一事,冷笑道:
    “这事情很明显,一定是方才那池边老鬼施的诡计。你们等我一下,我这就回去找他!”
    他说着就要转身而去,莫老甲怪笑了一声道:
    “贼走了关门有什么用?你现在回去,他早就走了!”
    剑芒也叹息道:
    “晏兄不必多此一举,依贫尼看,倒也不见得就是那人所为,即使是他,此刻也早走了,晏兄又何苦再多跑这一趟呢!”
    天马行空晏星寒不禁脸色通红,他冷笑了一声:
    “这事情很明显是那人所为,这老儿多半就是那桂春明!他欺人太甚了!”
    裘海粟搓着手急道:
    “大家先别说废话了,咱们总得想个办法,沙漠里没有马,这可是伤脑筋的事。”
    黄花瘦女跳到一匹卧倒的马前,看了看,回头道:“它还没有死……呀!好惨!”
    几个老人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裘海粟弯下腰来,用手翻开马的眼睛看了看,叹道:
    “看样子死是不至于,只是也不能立时就好,那水里不知有什么?”
    莫老甲冷笑着,回头对黄丽真道:“我那个药箱子带来了没有?”
    黄丽真连连点头道:“带来了!”
    她说着,把胸前的麻花扣儿解开,解下一个包袱,由内中找出了一个半尺见方的朱红色匣子,西天一怪莫老甲冷着脸问:“你们谁有水?”
    王一刀忙答应了一声,送上了一个水囊。莫老甲回头看了看瘫痪在地上的马,漠然道:
    “只要它们没断气就能治好。”
    晏星寒素有“神医华佗”之称,可是对马却是门外汉,但他可以断定,这些马只是被一类似“迷药”的东西所制,于是他对莫老甲道:
    “教主,它们只是被迷住了,恐非短时所能治愈,而我等此刻是如此急迫,还是……”
    莫老甲哼了一声,打开那朱红色的木匣,只见内中共是八个小格子,分置着一些色彩不同的药粉。他对一边的黄丽真说:“你过来拿着水囊!”
    黄丽真一跳而过,笑向晏星寒道:
    “我师父的‘八宝金散’最灵!能起死回生!”
    莫老甲冷笑了一声,目视着晏星寒道:
    “晏兄不必担心,少时你就可知本教主仙药的奇迹了!”
    剑芒和红衣上人都皱着眉头偎了上来,他们要看看这是什么药,会有这么灵!
    这时西天一怪以小手指甲,在八格之内,各挑了一些药粉,洒在水囊之内,然后把塞子塞上,略为摇动了一下,交向弟子王一刀道:
    “在每一匹马的口内灌一些,不要太多了!”
    妙手空空接过水囊,照着话去做。莫老甲又走到他的爱鸟面前,只见二鸟仍是瑟瑟地抖着,口中滴着黄水,见了主人,张开眼来低低地鸣着,莫老甲错齿出声:
    “好狠的东西!本教主要抓住了这下药之人,不将他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他瞳子里闪烁着怕人的光,打开药盒,以指甲分挑了些药粉,放在了鸟嘴中;然后合上了匣盖,冷笑了一声,对剑芒大师道:
    “如果方才池边那人是敌人的话,这人倒有几分与那桂春明相似。如是他也来此,今夜倒更热闹,本教主定要叫他知道一下厉害!”
    天空垂下了夜幕,已经看不见西天的红霞。天马行空晏星寒显得十分急躁,来回地在沙地上走着,四面没有风,也没有牧人的笳声。对于莫老甲的“八宝金散”,他实在没有多大信心,可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因为,在这样的大沙漠里,没有马,那是很困难的;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不见得就会倒毙黄沙,可是,那却是一件极感头痛的事。故此,他显得很忧虑。
    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也是一直愁眉不展,他们担心漠地里不正常的气候,暴雨、旋风,甚至于流沙、狼群……这些都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来临;而且,和谭啸约会的时间,更是愈来愈近了。如果因为这个意外不能及时赶到,被对方误认为是有意的逃避,那将是多么的可耻!
    因此,他们都默默地不发一语,只有铜锤罗大声地叹着气,一个人在骂天骂地。
    忽然,奇迹显现了。
    首先是那两只白额鸠张开了眸子,用力地扇着翅膀,发出“呱呱”的鸣声,跟着双双振翅腾空。黄花瘦女拍手乐道:“好呀!它们好了!看!看!”
    就在这一霎时,那卧在地上的几匹马,也相继从沙地里站起来,唏聿聿地叫着,这真像是变魔术似的令人感到惊异不止。想不到莫老甲的“八宝金散”,竟会有这种神力,这确实是晏星寒等人想不到的事。
    西天一怪莫老甲冷哼了一声道:“怎么样?这不是本教主空说大话吧!”
    剑芒大师嘻嘻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教主真神人也!”
    红衣上人上前一步,皱着眉头说:
    “时候不早了,教主既已将马救活,咱们就快走吧!”
    几匹马纷纷地嘶鸣着,用力地抖着沾在身上的沙粒,西天一怪莫老甲怪笑了一声,只见他大袖挥展,已四平八稳地骑在了原来乘骑的马背上,各人惊喜之下,也纷纷上了马背。于是,在夜色黝暗中,他们又向前继续奔驰而去!
    众马虽然在莫老甲的灵药之下,显得很活跃,其实它们体力已大不如前,短程的奔驰之后,已显得有些气力不接,自然地改跑为走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不禁十分焦虑,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叹道:
    “这么走法,即使到了营盘,只怕他们也走了,岂不是毫无用处么?”
    剑芒大师皱眉道:“这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舍马而去呀!”
    裘海粟急躁地看了前面的铜锤罗一眼道:“喂!铜锤罗,营盘快到了吧?”
    铜锤罗耸肩一笑道:
    “早呢!道爷,我看再往前赶一阵,咱们留下一个人押着,其他的人还是用轻功往前面赶吧,要不然……”
    他哈哈笑了两声道:“天亮也到不了呀!”
    晏星寒偏头看着剑芒大师道:“大师之意如何?”
    老尼姑叹了一声,她不敢作主,回头看着莫老甲,微微一笑说:
    “铜锤罗说要是这么走,天亮也到不了,我们再往前行一阵,留下一人押马,其他各人施展轻功赶往营盘,教主以为如何?”
    西天一怪莫老甲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点了点头道:“也好!”
    剑芒含笑看了“黄花瘦女”黄丽真一眼道:“你和你师兄留下来押马好不好?”
    黄而真忙摇手道:“不!不!那怎么行?还是叫铜锤罗好了。”
    剑芒不由微显不悦地皱眉道:
    “铜锤罗还要带路,他留下来怎么行?你兄妹留下最为合适,怎说不行呢?”
    黄丽真还是一个劲摇头道:
    “那不行,我们不认识路呀!再说,你们都走了,要是敌人……”
    裘海粟回头笑了笑道:
    “这你尽可放心,我们和敌人约定在营盘见面,他们绝不会中途在沙漠里出现!”
    黄花瘦女仍自皱眉不语,妙手空空王一刀却点了点头,很爽快地道:
    “好吧!你们走吧!我师妹怕,我可不怕,只是到时候铜锤罗得回来一趟,因为我们俩都不认识路。”
    裘海粟笑了笑说:“这倒可以。”
    铜锤罗心里可是老大的不乐意,却也不便说什么。黄丽真向师父撒娇道:
    “师父得把鸟留下来,必要的时候,可以去找你们。”
    西天一怪莫老甲点了点头道:
    “好吧!”他对这个女弟子一向百依百顺。说话之间,众人已来到了一个较高的沙丘上,铜锤罗勒住了马,回头道:
    “怎么着,咱们就在这里下来吧,这儿是个下坡。”
    各人纷纷下马,黄丽真在马上皱着眉道:
    “喂!铜锤罗!你可想着回来一趟,要不然我可叫鸟去找你!”
    铜锤罗吓得龇了一下牙,忙回过头来摆着手道:
    “得!得!姑奶奶,我一定回来!你老行行好吧,别叫鸟来找我,我可惹不起它们!”
    说话之间,几个老人已略微把衣衫整理了一下,剑芒大师回身嘱咐道:
    “你们现在不妨慢慢走,只朝着这个方向走就行了!”说着手往前面指了一下,王一刀在马上抱拳点头道:“各位前辈请吧!”
    剑芒点头道了声好,却见西天一怪莫老甲身形弓伸之间,已飞纵出六七丈以外。各人不敢迟慢,纷纷展开身形,直向前边纵驰而去。疾行了一阵之后,晏星寒忽然驻足道:
    “咦!铜锤罗呢?”
    各人俱是一惊,忙都停下步来,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身后铜锤罗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叫道:
    “你们跑吧!等会儿跑岔了路,可别怪我!”
    一抬头,却见众者皆在目前,他不由吓得一愣,累得张着大嘴直喘气。晏星寒恨声道:
    “没出息的东西,就会吃饭!”
    铜锤罗哭丧着脸,望着晏星寒直翻白眼。天马行空晏星寒走上前,一伸胳膊把他夹在臂下,沉声道:“你只管告诉我们怎么走就行了。”
    说着继续向前疾行,铜锤罗但觉两耳风声呼呼,身子在天马行空的夹持之下,如同点水蜻蜒,只觉得倏起倏落,直似星丸跳掷一般。他眼看着红衣上人和剑芒大师,尤其是那个魔头莫老甲,身形施展开来,就如同脱弦之箭,铜锤罗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说这可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两手和人家真是没有法子相比。
    他干脆把眼睛闭起来,一任晏星寒夹持疾行,瞬息之间,已奔驰出十数里之外。展望远处漠地,似有数点荧光,只是那光太昏暗了,如不注意地去看,还真不太容易看出来。铜锤罗在四老止步略歇时,手指着那数点灯光道:
    “那就是营盘,还有四十里地。”
    想到谭啸、依梨华,晏星寒、剑芒及裘海粟三人,都不禁热血翻涌,巴不得即刻找到他们,了却这一段宿仇。
    因为多少日子以来,这种恼人的无法克制的急躁、仇恨和不安的情绪,实在困扰得他们太厉害了。他们知道,谭啸和依梨华一日不除,这种情绪是一日不能平息下来的。
    那么,眼前似乎已经到了清算这笔旧账的时候了。
    在晏星寒等五人以不同凡响的速度向前驰进的时候,他们身后的黄花瘦女黄丽真和妙手空空王一刀却不急不躁地押着马慢慢地往前走着。
    大地一片漆黑,天上只有半弯新月和数得出来的几颗星星,那光微弱得可怜,远处沙漠里,似乎有“喔——喔——”的狼嗥之声。风起的时候,卷起薄薄的一层沙雾,那白日吸满了阳光热力的沙粒,在日落的时候仿佛热已散尽,冷气一阵阵地往人身上扑,冷极了!
    骑在马上的黄丽真和王一刀,冻得直打哆嗦,尤其是黄丽真,在青海的时候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种苦呀!这一路上,她的牢骚可大了,说什么早知道如此,真不该来这鬼地方!又说什么要是来了狼群,可就完蛋了。
    王一刀对这个师妹没一点办法,听她一路走一路骂,叹息了一声道:
    “算了吧,谁叫咱们要跟着来呢!”
    黄丽真啐了一口道:
    “呸!你还说这话!还不是你左一句右一句,说什么金武威银张掖,妈的!别说什么金子银子了,连狗屎也不及呀!”
    王一刀脸红红地道:“我说的是甘肃呀,谁知道会来沙漠呢!”
    黄花瘦女又啐了一口道:
    “甘肃!甘肃!住在那老头子家,还不够受气的吗?妈的!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王一刀听她愈骂愈不像话,不禁有些不悦地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黄丽真冷笑了一声,半天才说道:
    “回去?教主可得答应呀!他要是答应,我不扭头就走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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