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马蹄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十七
    酒过三巡,桂春明忽然呵呵笑道:“二位老弟,你们此行何去呢?”
    西风咳了一声,吐出了一节鳝骨道:
    “老前辈,我们是要去……去‘别失八里’,访一位世兄。”
    桂春明点了点头,目光向桌上各人扫了一眼道:“很遗憾,要不然我们倒可同路了呢!”
    西风肚内暗笑道:“你还当我不知你闹什么鬼呀!”
    可是他仍然装着漠然无知的样子,故作惊讶道:“怎么,老前辈也要上路?”
    “当然!”
    南海一鸥微微一笑,用筷子指了各人一下道:
    “我们都要走,有要紧的事;不过我们是去阿哈雅,和足下正好背道而驰。”
    “来了!来了!正题儿来了!”西风肚子里这么说着,可是他依然装成奇怪的样子道:
    “去……阿哈雅?你们都去?”
    “大家都去!”这一次该轮着太阳婆说话了,她已经沉默了一会儿。
    常明配合着西风表演道:“去阿哈雅做什么呢?”
    桂春明一摆手道:“老弟!这是我们的秘密,恕不奉告。”
    常明一抹脸,窘笑道:“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他和西风肚子里却很明白,这是他们故弄的文章,想暗借他们二人传话给晏星寒等,好令自己这边大举往阿哈雅集中,扑一个空,而他们却分两路一去哈密一去和阗,这真是好计。
    “可是!老头子你们的心思白用了!”二人心中几乎都这么想着。
    他们匆匆交换了一下目光,作了一个难以觉察的会心微笑,人总都是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有什么办法呢?
    小伙计又上了一道名菜,是“荷叶粉蒸鸡”,这原是浙江的名菜,一层薄薄的荷叶被蒸得已经快烂了,用筷子一揭,现出酥酥的鸡肉,入口即烂,味道好极了。按说二人本可大快朵颐的,可是此刻他们偏偏没有这种心情,心中只是计算着如何应付眼前和未来。
    这时,长毛陆渊微微笑道:
    “二位老哥哥来时,我看未带行李,如此长行上路怕不大方便吧?”
    说着接笑道:
    “我已差人为二兄备好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内有沙漠旅行必须用的几件东西,另外还为二兄烙了百十个干饼,可供路上充饥之用。”
    二人频频点头称谢。这时桂春明又把话题转向阿哈雅之行上面,二人既知是假,愈发听不出兴趣,真恨不能立刻告别上路,可是又怕众人疑心,不得不假作言笑地应酬着。
    好容易一席饭毕,陆渊却又让二人至厅,待以香茗。二人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这才婉言告辞。此时桂春明和太阳婆师徒俱已返室,只有陆洲和闻三巴在客厅里陪着。陆渊招呼着把二人来时的那骑老骆驼牵了出来,另备一马驮着行囊等物。西风含笑道:
    “老弟,这太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陆渊哈哈笑道:
    “自己人还说这个,好啦!兄弟不敢多耽误二位宝贵时间了,就请二位上路吧!”
    常明环目道:
    “二位老前辈和那位依姑娘,是否可请老弟请出一别,我二人这么走,不嫌太失礼了么?”
    陆渊笑道:
    “常老哥你不要客气了,你还是不大清楚他们,这些俗套就免了吧!等会儿兄弟代为转告一声也就是了!”
    西风真不愿再见他们,生恐一谈又是没完,当时连声附和地点头道:
    “对!对!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老弟,咱们后会有期,有机会再见吧!”
    陆渊抱拳笑道:
    “二位老哥赏脸,赏脸,以后有时间,还请多来玩玩!”
    二人走出了大门,陆渊亲自扶二人上了骆驼。闻三巴笑嘻嘻地赶上道:
    “二位不要忘了,七日之后想着把头上布打开,伤口也该好了,不要一直捂着!”
    西风连连点头道:“谢谢,谢谢,忘不了!”
    跟着老骆驼开步走了。陆渊和闻三巴一直送了半里路,直到二人走远了,才回过身来。陆渊嘻嘻一笑道:
    “三巴,你这小子真缺德,你都给上了些什么药呀?”
    闻三巴笑着一缩脖子道:
    “哪是什么药呀!我砸了两块石灰给糊上了,这两个老小子不给烧坏了才怪呢!”
    说着笑得前仰后伏,陆渊不禁大笑起来。他们笑着往回走,却见依梨花站在门口眨着眸子道:
    “什么事这么好笑呀?他们走了没有?”
    陆渊揉着眼笑个不住。闻三巴向依梨华说道:“走了,已走远了!”
    依梨华微笑道:“你们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也笑笑呀!”
    闻三巴吱唔着笑道:
    “没什么,姑娘你就别问啦,我只是和他们开了个玩笑而已!”
    依梨华还想再问,却见一名弟兄自内中跑出道:
    “陆大哥,依姑娘!桂老前辈叫你们进去,有话要说呢!”
    三人忙匆匆转身入内,一进厅就见桂春明和太阳婆面带微笑地坐在厅内,桂春明笑问:“走了么?”
    陆渊点头道:
    “已经走远了,老前辈这条计,把他们两个哄苦了,只是弟子不大明白……”他皱了一下眉问:
    “我们现在到底该如何呢?”
    桂春明呵呵一笑,抚掌道:
    “陆老弟,现在请差几个得力弟兄,四处宣布消息,就说我们已起程往和阗去了,另外再散些消息,说依姑娘单身往南边去了!”
    陆渊一边点头,一边皱眉道:“这……什么意思呢?”
    老头子摸了一下胡子道:“意思大了!”
    依梨华睁着大眼睛道:“老前辈,我……我真的要去么?”
    桂春明呵呵一笑,晃了一下头道:“傻孩子,为什么不去呢?”
    大家都一怔。长毛陆渊直着眼道:“叫依姑娘一个人去?”
    南海一鸥目光在各人脸上扫了一下,引颈向室外问:“这里没有闲人吧?”
    陆渊站起来,走出去看了看,回头说:“没有!”
    桂春明黯然一笑道:“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我们大伙都去,一起赶向哈密!”
    太阳婆也给弄糊涂了,桀桀一笑道:“老哥,这是为什么啊?”
    南海一鸥呵呵一笑,站起来走了一转,回过头来,正色道:“姥姥!你还不明白么?”
    太阳婆愣愣地摇了一下头。桂春明冷笑道:“敌人实力实在是很强大,姥姥!”
    他目光转向太阳婆道:
    “如果我们不用这种方法分散他们,在遭遇战后,我们必定会败,而且会败得一塌糊涂!”
    太阳婆先是皱了一下眉,随后也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说:
    “那个莫老甲很讨厌,老尼姑也……唉!没有一个不是棘手的人物!”
    桂春明沉声道:
    “的确没有一个不是棘手的,其中尤以那个老魔头最是厉害,哼!”他目光闪闪地在各人面上一瞥,微微冷笑道:
    “老夫和这个老魔头有些宿仇,我很清楚,他这次来,完全是为着我来的。”
    太阳婆淡淡一笑道:
    “老大哥,你不要忘了,现在我也跟他结下大仇了,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桂春明呵呵一笑:
    “那我如今倒有了一个帮手了。不过,姥姥,现在还不是我们会他的时候!”
    旁边几个人根本弄不清二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其实就连太阳婆也有些糊涂,她桀桀一笑道:
    “老大哥,快把你的计划向大家公布一下吧,你看这孩子都急坏了!”
    说着目光向依梨华瞟了一眼。依梨华红着脸讷讷道:“真的,我一点也不明白!”
    桂春明哈哈一笑道:
    “好,我这就告诉你们!”他说。
    “我们马上整理行囊,由陆老弟前导去哈密,为什么这么做呢?”他顿了顿,又道:
    “敌人既知我们主力移向和阗,势必分两路追袭,一路去哈密,一路至和阗!”
    大家点了点头。桂春明冷笑了一声道:
    “莫老甲和谭啸及依姑娘并无仇恨,因此,他必不会去哈密,势必要赶向和阗,找我和九姥拚命……结果他将在大沙漠之中吃尽苦头而一无所获,最后陷于泥淖之中,没有水,没有吃的,甚至没有一个人……”
    长毛陆渊惊心地点头道:
    “老前辈,你说得不错,此地去和阗,这长途沙漠太苦了;而且每多旋风狼群,商旅若非大群结队,有充足的粮食,是不能轻易上路的。”
    桂春明冷冷一笑,伸手虚按了一下道:“你先不要说,我还没讲完呢!”
    他淡淡笑了一下,咳了一声道:
    “莫老甲在沙漠道上吃尽了苦头,等他到和阗之后才知上了当,这时有两个可能!”
    “第一!”他竖起一个指头道:
    “他愤怒地再折回来,嘻!那么他势必将再饱受长途沙漠之苦,而我们可在他疲乏的归途上截击消灭他!”
    他眸子里散出炯炯神光道:
    “第二!”他竖起两个指头道:
    “这老儿在饱受长途之苦后,发现上当,可能知难而退,直接由和阗绕道青海,返回他的老家……”
    他脸上带着很自信的微笑道:
    “他很可能这么做,因为对我们仍扑朔迷离,他并不相信回来可以找到我们……同时我也希望他如此,因为我们犯不着与他拼!”
    太阳婆嘎然一声长笑,鼓掌道:“妙呀!好计!老哥,你真是诸葛亮!”
    依梨华也娇声笑道:“老前辈心好毒啊!”
    桂春明赫然一笑,看着她道:
    “姑娘,这能算心毒?对付这种人,这么做还算心毒?这个恶魔这么对他算太客气了!”
    长毛陆渊乐得直搓手道:
    “老爷子真是有一手。别的我不知道,反正这一趟路,老魔头是头一回走,我看没有几十天,他到不了和阗,弄不好,他那把老骨头,就许扔在半路上,也用不着老前辈再动手治他了。”
    桂春明呵呵一笑,突地收敛笑容道:
    “你不要轻看了这老儿,他可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不过……”
    他沉着脸道:
    “再厉害的人,如果遭遇到沙漠这个敌人,哼!他都无能为力,一筹莫展,最后一定失败!”
    依梨华紧紧地互握着手,笑眯眯地道:“还有晏星寒他们,我们又怎么对付呢?”
    南海一鸥白眉微蹙道:
    “据我猜想,他三人会毫不犹豫地直奔哈密;而且可能在半途设伏,目的是先拿住你!”
    说着伸手指了依梨华一下,依梨华扪心奇道:“我?”
    “是你!”桂春明微微笑道:
    “他们由西风和常明口中得到了消息;而且知道你是单身一人,他们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太阳婆这时插口道:“这完全是心战,妙!”
    桂春明小眼笑得眯成了两道缝,由眼角的鱼尾纹上揣测,此老是一个极为狡黠而惯用心机的人,他一只手摸了一下那几根短胡子道:
    “可是,他们仍是要吃亏的;而且这一次,我们会消灭他们,为我那可怜的徒儿和依姑娘报仇。”
    太阳婆眨了一下深邃的眸子道:
    “老大哥,这三个老儿联手,也是非同小可呢!我们还不一定准能胜呢!”
    桂春明一摆手道:
    “姥姥,你完全想错了,依我看,他三人并不会全部都留在中途设伏。”
    “为什么?”太阳婆问。
    桂春明呷了一口茶道:
    “很简单,他们的主力,要先至哈密去对付小徒谭啸,他们会由西风、常明日中得到这个假消息,因此我猜……”
    各人全凝神静气地听着,这老头儿老练的智谋,确令他们钦佩。只听他徐徐地说:
    “我猜他三人之中,会留下一人在半途设伏,另外西风和常明二人之中,也可能留下一人,其他的全部会直奔哈密。”
    太阳婆“啪”地一声鼓掌道:“对,这是很合情理的猜测。”
    桂春明点头笑道:
    “那么,我们就可易如反掌地各个击破了,敌人实力虽强,可是如此分成三拨,就不堪一击了。”
    长毛陆渊一只手摸头道:“老前辈智谋实在令人佩服,不过……”
    他讷讷地道:
    “我们这么些人一上路,只怕他们半路设伏的人就不敢出来了。”
    桂春明似乎对这些早已考虑过了,他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可是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
    他笑得更得意了,接下去说:
    “他们只会发现依梨华一个人,而我们却在依梨华左右,他们不动我们也不动,他们只要一动,就会发现上当了,那时这个冒失的人,将要付出他的生命。”
    长毛陆渊双手抱拳笑道:
    “拜服之至,老前辈真是活神仙,现在我们就上路吧!”
    桂春明冷冷一笑道:
    “但也不要把这几个人,看得太傻了,我们还要有一番做作。”
    大家又糊涂了。桂春明嘻嘻一笑,抖了一下袖子道:
    “老夫这身打扮是很容易装扮的。”又指着太阳婆道:
    “九姥的样子怪一点,可是化装一下也并不难,至于老弟你们,就更容易打扮了。”
    陆渊一怔道:“这是干什么?”
    桂春明起来踱了几步,站住脚之后道:
    “老弟,这事你快做,扮好之后,嘱他们上路,装着去和阗,当然,只要走出几十里以外,就可脱下衣服再回来。如此一来,这消息传到了他们耳中,他们才确实相信;否则,可能他们还会有些怀疑。”
    太阳婆怪笑了一声道:
    “这一招更妙!陆渊,等会儿我找一套衣服出来,给扮我的那个人换上,要扮就要像,否则露了马脚可是不大好。”
    陆渊笑道:
    “老前辈放心,这个容易,我手下有个叫灯草人的兄弟,他一身排骨,要是扮起来准像你老。”
    说完之后见桂春明和依梨华都含着笑,他才猛地忆起语中有病,不由脸一红。太阳婆皱了一下眉,装着没有注意的样子。陆渊忙混过去道:
    “别的都好装,只是你姥的头发……”
    闻三巴含笑在一边插口道:
    “这个容易,剪两匹马的尾巴一染不就行了。”大家都笑了,桂春明点头道:
    “这办法很好,好啦,老弟,你快张罗着去办吧,我们拾掇拾掇,到晚上也要上路了。”
    陆渊站起来道:“我这就去,放心,绝误不了事。”
    闻三巴跟着他一块走了出去。依梨华关照道:“陆大哥要小心呢!不要走露了风声。”
    陆渊回头龇牙笑道:
    “姑娘你请放心吧,这点事要办不好,我长毛陆渊算是白活了!”
    说着和链子锤闻三巴出去了。桂春明长长叹息了一声,目视着太阳婆笑了笑道:
    “一切都进行得很好,这就要看最后一步棋了。老实说,少了莫老甲,那三个老儿,我们倒可以放开手去跟他们周旋一下了。”
    太阳婆冷冷一笑道:
    “别人不说,我只问问剑芒那个秃尼,看看她还有脸见我没有!”
    桂春明怔了一下道:“怎么,你们过去认识?”
    “岂止是认识!”太阳婆不屑地说。
    “昔日我们还有相当的交情呢,不过现在一切也都不必再谈了!”
    依梨华静静坐在一边,她本是一个看得很开,而又极力追求现实的人,一些不如意的事,当过去之后,她很少会再去回想它,她认为那是很不值得的事情。可是这并不是说她忘记了,相反,那些血腥凄惨的往事,每一件都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当她认为有必要回忆的时候,那将是清晰如绘,历历在目。
    此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可怕的暴风雨之夜……
    火苗、浓烟,人声鼎沸……父亲的尸身,血和肠子……晏星寒等四人持刃夜杀的狰狞面孔……
    她的泪再也忍不住,扑籁籁地淌个不住,回身趴在椅背上,抽搐着痛哭了起来。二老被她这种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太阳婆由位上一跃而起道:“孩子,你怎么啦?”
    “西里加……拔荡死得好惨……啊,我可怜的拔荡……西里加!”
    太阳婆看着桂春明苦笑道:“这孩子!唉!”
    她说着走了过去,轻轻搂着她,还没说一句话,依梨华已投入她的怀中,呜呜咽咽地大哭了起来。
    “哦,可怜的拔荡……可怜的玛沙,西里加,他们死得好惨哦!”
    姑娘这一哭,直似一树带雨梨花,而她那幽咽清脆的哭声,更是令人听着有一种凄惨的感觉,连二老也为之深深地感动了。
    南海一鸥锁着眉头,来回地在室内走着,面色极为阴沉。太阳婆伸出一只手在抹着眼泪,她为徒弟这种断肠的声音打动了。
    “姑娘,你不要伤心了,西里加定要为你报仇……还有你桂伯伯,他也会为你出气的……”
    桂春明苦笑着点了点头道:
    “姑娘你放心,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全是你和谭啸与他们之间的事了!”
    他用力地扭着手上的骨节,格格有声地说:
    “我和你师父,与他们之间也都已成了不了之局,眼前我们大家都要碰头了,这笔账马上就可算一算了!”
    他咬着牙说:“我希望谭啸这时候能来,因为这孩子……”
    说到此,他的老泪禁不住淌了下来,因为那实在是人间悲剧,任何人在想到那个可怜少年的身世时,也会为之泫然泪下,并不仅仅是桂春明。
    依梨华正哭得伤心,忽然仰起了头,停住了哭声,因为她耳中听到了谭啸两个字,这名字使她立刻止住了哭声。她断断续续地问:“老前辈,他……到底在哪儿呢?”
    两个老人都注意到了,注意到她的这种一往情深。桂春明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黯然感觉,这种感觉在初生的一刹那,似乎已经预料到日后的一段不可避免的纠缠,而这种纠缠,却是由于当初自己的多事和疏忽。
    晏小真亭亭玉立的影子,在这个老人的脑海里,很快地掠了过去,不可否认,那也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影子,他立刻忆起那位可怜的姑娘临去时对自己的托付和要求——饶恕她的父亲。
    想到此,桂春明不禁打了一下冷战,一时竟木然僵立住了。
    太阳婆笑了笑道:“老大哥怎么啦?”
    桂春明这才猛然惊觉,苦笑了笑,问依梨华道:“姑娘你说什么?”
    依梨华忸怩了一下,讷讷道:“谭啸哥是不是……在哈密?”
    南海一鸥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猜想,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他既然不在这附近,很可能由哈密取道入关,再入甘肃。”
    依梨华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老伯,那……那我们快走吧,走晚了,他要是又走了呢?”
    桂春明肚子里暗暗忖道:“好个痴情的姑娘!”
    他点了点头道:
    “我们要等到晚上,姑娘,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我们这一次要缜密地行动,要出奇兵制胜。不可让他们事先知道一点风声,否则会全盘皆输,后果不堪设想。”
    太阳婆九子妹笑着点头道:“老大哥说得对,这一次我们非成功不可。”
    在战略上来说,他们是在与敌人斗智,由于桂春明的老练,由于他们从容的策略、部署,看来似乎已洋溢出胜利的曙光!
    长毛陆渊遵照桂春明的指示,将散布谣言的兄弟,分作七八拨,先后派遣了出去。
    由五人一组所构成的化装队伍,也在日落之前出发了。当然在出发之前,均先经过桂春明等的认可,认为扮像逼真后,才打发他们上路的。
    一切就绪之后,天也就快黑了。
    由沙漠入哈密,绕过罗布诺尔湖后,就踏入了陆地,人们似乎可以舒一口气了。可是也不要太高兴,因为这些所谓的陆地,并不见得比沙漠好多少。
    从地图来看,库鲁克塔格山在左,阿尔金山在右,二山之间虽有很大的一块平坦之处,可是人们往往欲觅捷径,势必要在一些山峰的小径中穿行进退了。
    这些高山,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高,一些内陆所谓的大山,连五岳名山也算上,若是拿来和此处的高山相比,那真是不可“望其项背”。加以山道崎岖,岭脉纵横,如非识途老马,是不敢轻易经行其间的。
    这是阿尔金山附近的一处隘口,它紧紧贴着罗布诺尔湖的右前方,只需一踏出沙漠,就可很清楚地看见它。
    这些全是青色石质的陡峻高山,屏风似地竖立在沙漠出口的前方,于是,一条、两条……数不清的小径,像龙蛇似的穿行其间,人们可以任择一条而行,只是你必须要有把握认清路,否则只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好心的商旅,为了便人便己,常常在这些石峰隘口的前面,刻石为志,削木为标。
    譬如说去哈密吧,也有清楚的指标,只需循着指标前进,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走,倒也没听说出过什么差错。
    五月的天,可说是已很热了,四周没有风,有的,则是由沙地里吹来的阵阵热风。
    这种风吹在人身上,热乎乎的很不是味儿,尤其是人们本来已经出汗的脸,为这种风吹过,会觉得粘粘的,粘上了一层沙子,擦不胜擦,讨厌得很。如果学当地人那样蒙上一层面巾,好固然是好,只是如此一来,就更热不可耐了。
    老猴王西风和西北虎常明,用力地挥着扇子,赶着聚集在头顶飞而不散的蚊子,显得很急躁。红衣上人裘海粟,较他二人更甚。
    他们三个已经整整在这里守候了一天一夜了,正如桂春明所料,他们是埋伏在这山洼隘口,等候着活捉依梨华的!
    他们选择的藏身之处,倒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地方,上面有山藤架成的一面天然屋顶,左右后三面,是参差的石峰形成的壁墙,正前方三丈以外,可以清楚地窥见来往的行人。
    如果有任何人兽经过,他们可以在十丈以外就先行觉察而出。可是尽管这地方是如此的理想,他们却未曾有什么收获,不要说依梨华了,一日一夜以来,连一个鬼也没见呀!
    红衣上人本来是很有耐性的,可是这时却也沉不住气了,他用力地踢出了一块巨石,静夜里发出咕噜噜巨大的滚石之声,响遏行云,四山都有了回音,然后他粗俗地骂道:
    “妈的!尽在这里耗着算是个什么名堂?我们走吧,再换个地方!”
    西风苦笑着站起来道:
    “小声点,小声点,”他啧了一声道:
    “真要是她来了,听见这声音,还不吓跑了!唉!你老也真是……”
    红衣上人一瞪眼正要发作,西北虎常明忙功道:
    “老前辈请息雷霆,以弟子看……”
    他拧着黄焦焦的两撇眉毛道:“来她是一定得来,只是时间上的早晚罢了。”
    裘海粟一跃而起道:
    “放你的屁!时间早晚?咱们已经等了一天一夜了,她就是骑牛也该到了,怎会到了现在还没个影?”
    常明被骂得脸一阵红,心里气可大了,可是又不敢发作,心说:妈的这关我屁事?
    她又和我没仇,我这是帮你们的忙,你他妈的不谢我还罢了,居然开口就骂,我犯得着吗?我这又是图什么?
    愈想愈气,当时把头一扭,再也不想答理他了。
    西风干笑了两声道:
    “道长,我看咱们再等她一夜,她要是不来,咱们也就别等了。明天一早就走,追上晏老和剑芒老师父一块上哈密去算了。”
    裘海粟哈哈一笑道:
    “上哈密去,你说得倒轻松!我们这一天两夜的罪白受了,你不怕丢人.我裘某还怕呢!”
    这一来连西风也有些气了,他怔了一下。西北虎常明哧地一笑道:
    “奇怪!方才是道长自己说要走的呀,怎么又……”
    才说到此,西风扯了他一下,常明立刻想到,此时此地,得罪他不得,自己二人身上又都有伤,一个惹火了可不是玩的,想到此下面的话也就吞下去了。
    他扭头看看,裘海粟一双深邃的眸子,正灼灼有光地瞪视着自己,忙苦笑着又道:
    “道长,这是去哈密的一条必经要道,除非是她不去,她只要去,一定得经过这里,那是没有疑问的。”
    西风咳了一声,哈哈一笑道:“不错!她一定会经过这儿……你老就再忍耐一下吧!”
    裘海粟这时怒火已小了些,因为他想到,真要是少了他们两个,别的不说,自己连东南西北也弄不清楚,别说行路了。再说他们也多少算是个人物,自己似乎不该太不给他们留些面子。
    想到这里,他冷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了。
    西风走出去几步,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往远处看了看,又跳了下来,小声道:“真怪,她该来了呀!”
    常明冷笑道:
    “人家是个大姑娘,谁走路像我们这么赶紧?我看明天她也到不了!”
    西风笑了笑道:“这话有理!”
    裘海粟哼了一声,不屑地道:
    “你们也太小看她了,这丫头厉害得很呢!她能带着伤由甘肃跑到沙漠里来,连朱蚕都没追上,你能说她慢?哼!”
    说着瞟了常明一眼!西北虎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红衣上人顿了顿,皱着眉向:
    “西风,这消息到底可不可靠?我总有点怀疑,她师父太阳婆,会不和她一块来?”
    西风肯定地道:
    “唉!你老怎么不信呢?这是我亲耳听见的;而且你们派出的那位铜锤罗兄弟,不是也这么说么?”
    裘海粟听他这么一说,也没有话说了。这倒是真的,铜锤罗回来说,他亲眼看见桂春明、太阳婆,还有陆渊、闻三巴几个人上路的。其中独独没有依梨华,很显然,西风打探的消息是正确的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长叹道:
    “妈的,谭啸这小子,真把我们害苦了,抓着他,看我不活劈了他!”
    这一句话,倒是引起了二人共鸣,俱都附和着骂了起来。
    “同仇敌忾”使三人的团结又坚固了。
    常明生着了火,煮了些锅饼,就着干肉脯,三人饱餐了一顿。裘海粟热得难受,到不远的一处泉涧里洗澡去了。西风和常明背靠着山石对看着,等到红衣上人行远了,常明才叹了一声道:
    “妈的,我们真是自讨苦吃,好好地跟着他干什么?跟个老爹一样,侍候他不说,还得看他的脸色,这是何苦?”
    西风吓得回头看了一下道:“你小声点,给他听见了可不是玩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
    “也不能这么说,这事情一半为他们,一半也为我们自己,想想看,没他们我们这个仇怎么报?”
    常明气道:
    “报仇是另一回事,妈的,他也不能把我们兄弟不当人呀!他是老爷,我还是老太爷呢!”
    西风眨着小眼,哭丧着脸道:
    “算了老弟,多少苦都忍下了,还在乎这一点吗?我们只希望把仇报了……”
    说着又回头看了一下,咬着牙道:
    “妈的,一旦报了仇,谁还会再听他们的?咱两个就回到沙漠去,也该好好享福了!”
    常明听到这里,不由眯着眼笑了:
    “他奶奶的,陆渊那小子,真会享受!你看看那吃的用的,简直像个小王爷!”
    西风冷笑道:
    “咱们这次要是回去,那块地盘就是咱们两个的了,有钱谁还不会享受呀?你看吧,我们唱着过!”
    常明龇牙一乐道:“我得由内地弄几个女人来……嘻!”
    西风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你这个毛病不改,早晚要吃大亏!”
    常明摇头一笑,忽然皱了一下眉,伸手轻轻捂住头。西风吸了一口气问:“是耳朵处痛不是?我痛了好几天了!”
    常明轻轻哎哟着骂道:“妈的,闻三巴给上的药也不知灵不灵,按说是不该痛了呀?”
    西风皱眉说:“今天白天流了好些脓呢,痛的好厉害!”
    常明说:“打开看看吧!”
    西风摇头道:“别!别!再等两天,还不到时候!”
    一面说着,两个人一口一口地吸着气,那怎么能不痛?好在痛一阵子,等到痛过了头也就好了。
    天黑了,蚊子又多,地下大蚂蚁又咬人,天又热,这个罪可真够受的!
    等了一会儿,红衣上人总算是回来了,他看了看天,皱着眉说:“今晚上该你们谁值夜了?”
    好像他天生该是睡觉的。二二人对看了一眼,西风叹了一声道:“算我吧!”
    裘海粟点了点头道:
    “夜里要小心点,我昨天一夜没敢睡,今天想好好睡一觉,没事别吵我!”
    他回头看了一下,皱着眉毛道:“怎么?铺盖还没铺上?”
    常明苦笑了笑,到一边找出了被褥,不大愿意地铺着。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马嘶,空谷音寒,这声音听来相当刺耳!
    裘海粟本来已经坐下了,又一翻而起。西风和常明更是大为紧张。
    常明口中“哦”了一声:“来啦!来啦!”
    裘海粟狠推了他一把,差一点头撞在石头上,惊怒之下。见红衣上人以一指按唇道:
    “禁声!”
    他又分手指了指前面道:“西风去看看,要藏好身子!”
    西风如巨鸟似地纵了出去,起落之间,已失去了踪影。常明又弄了一肚子气,但这不是斗气的时候,一对小眼四下乱溜着,心里是连惊带怒。他一只手已经扣好了一支瓦面透风镖,单等着必要时放一镖!
    又是一声清晰的马嘶之声。
    西北虎常明由地上一骨碌爬起,正想出声,却又为红衣上人裘海粟那双凌厉的眸子一扫,吓得马上把口闭上了。
    这个乱发如草的道人,一改他夙日的急躁脾气,竟显得异常沉着。
    这时候,他倒像没事人似地盘膝坐了下来。
    “唰!”一条黑影电闪星驰似地落了下来,现出西风矮小的身材道:
    “快,道长,那丫头来了,一个人!好机会!”
    “真的?哈,那太好了。”常明一跳而起。
    可是红衣上人并不十分以为然,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道:
    “再探,注意她身形四周。”
    “啊!道长,那是不会错的……”
    “我叫你再探!”
    裘海粟斩钉截铁地说。西风眨了一下小眼,叹息道:“唉!好吧!”
    他再次腾身而起,向来路而去。红衣上人这时把肥大的袍袖稍微卷了卷,向外踱出了几步,看了看天色,回头问常明道:“有金钱镖没有?”
    常明讷讷道:“没有,只有一串制钱!”
    裘海粟一伸手道:“快拿来!”
    常明后腰摸到前腰,才把用红线穿着的一串铜钱找出来。红衣上人接过道:
    “西风一只胳膊不听使唤,我自己要去看看!”
    常明同意道:“对!还是道长自己看看的好。”
    话才说完,西风又如同一阵风似地自天而降,他哑着嗓子笑道:
    “天赐良机,除了那小妞以外,没一个人。”
    红衣上人皱了一下眉,沉吟道:“她在哪儿?”
    西风回头指了一下,小声道:“不远,拐过这个山口子,就能看见她。”
    老道冷笑了一声,点头道:“你二人随我来!”
    二人默默点头,然后西风在前,三人兔起鹘落地翻纵了出去。
    也不要看人家狂,人家的确有值得狂的地方,裘海粟这种轻功提纵之术一展开来,西风和常明都不禁暗自钦佩,瞧人家那种起、落、垫、扭、伏、飘……真是处处显着利落,带着功夫。
    大约一箭路程,在他们脚下,只不过三四个起落就到了。
    西风把身形向侧边一块巨石后一闪,比了一下手势,裘、常二人各自择处而匿。
    现在他们已经听到清脆的马蹄之声,那是踩踏在生硬青石面上的声音。
    须臾,一骑人马的影子由一块山岩的阴影之下展现出来。
    那是一匹雪也似的银驹,长长的鬃毛,映着月光闪闪放光。再看看马上的人儿。呵!
    大草帽儿,瓜子脸儿,两条系帽的黑绸带,凤翎似的飘着,小蛮腰扎得紧绷绷的,一双镶着白铜扣花的小蛮靴,紧紧地扣在踏环内,那踏环也似用上好的精钢所制,映着皓月,银光四射!
    这姑娘松着辔,双手懒懒地撑在鞍上,一任那马悠闲地走着,她那细细的眉,可以和远处的天山争秀,大而有神的一双眸子,使闪烁在云端的一双星儿黯淡失色。只是,她那种失意的情态,使人会想到周邦彦的那首词。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一点不错,她正是依梨华,虽然很久不见了,可是裘海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老道内心一阵狂喜,因为抓到了她,也就等于抓到了半个谭啸,只要以她作为人质,不愁谭啸不上钩。
    在激动兴奋的情绪里,他仍然没有忘记小心从事。
    他朝着二人比了个手势,二人会意,俱矮下身子,在乱石岗内,紧紧跟在姑娘坐骑的两侧缀了下去;而裘海粟自己,却一直等到她由身前经过,并走了相当距离之后,他才暗中打量着姑娘的身后,右手中食二指,不停地把一枚枚的青铜制钱捻了出去。这些小制钱随着他的意念,一枚枚落在不同的地方,发出“叮叮”的轻微响声。
    现在,他完全放心了,先前的一些警惕之心,全部解除了,他暗笑敌人真是太疏忽了,面对着自己这边如此强大的对手,竟敢令如此一个具有重要身份的姑娘单身上路。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现在,他不必再顾虑一切了,他光明正大地现出了身形,蹑着依梨华的马后疾追了上去,并且发声叱道:“依姑娘,你停一下,贫道有话要问你!”
    依梨华“呀”了一声,勒住了马,还不容她回过身来,马前同时闪出了常明和西风。
    西风举起一只手,打了个招呼,又弯了一下腰,干笑了两声道:“对不起姑娘,你上了当了!”
    “咦!你不是宫老前辈么?”
    她是那么自然地问着。西风不禁老脸一红,暗暗叫了声惭愧,当时干咳了一声道:
    “不错,姑娘请你下马来谈谈可以么?”
    “当然好啦!”
    依梨华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马。这时裘海粟已由身后偎了上来,他朗声笑道:
    “姑娘,你还认得道爷么?哈哈!今夜你是插翅也难逃了。”
    依梨华回过身来,慢慢地打量着他。
    依梨华在心理上,对于眼前的遭遇,是不会感到意外惊奇的。因为她早在意料之中,她不得不钦佩挂春明的老谋深算。
    当她发现,面前站立着的这个人,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大仇人时,她感到一阵激愤,差一点无法自持。愤怒中,她并未忘记应有的步骤,勉强镇定了一下,忍着内心的激动,冷冷地道:“原来是你这恶道,你要如何?”
    她说着,一只手已把系在背后的绿玉杖抽了出来,杖上发出闪闪的绿光。
    然后她回身在爱驹的后股上击了一掌,这匹来自袁菊辰手中的良骥,发出了一声长嘶,猛地直窜而去!
    这种无意识的举动,谁也不会在意,裘海粟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因为他想不到依梨华居然这么镇定;而且看她样子,分明还预备要和自己决一生死。这女孩有这种胆力,他不禁十分怀疑,当时微微怔了一下,赫赫一笑道:
    “怎么,你还想跟道爷动手么?哈!好不知死活的丫头!”
    常明在一边搓着手笑道:
    “大姑娘,我们主要对付的是谭啸,并不是你,只请你跟我们走,我们决不错待你!
    姑娘,我们是为你好!”
    依梨华冷笑着瞟了他一眼道:
    “我也是为你们了,你们趁早放下兵刃,跪在地上等死吧!”
    三人全是一怔,尤其是姑娘神色镇静,丝毫不像信口胡言。常明眨了一下眸子道:
    “什么……姑娘你为何说这种话?”
    西风也咬了一声道:
    “大姑娘,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也不是开玩笑的场合,你知道,上人在此,我们所说的都是真的。”
    红衣上人面上已有怒色,若非他认为对于一个少女骤施武力,有些失尊严的话,他真忍不住就要下杀手了。
    依梨华听了西风的话,秀眉一挑,薄怒道:“我也是说的真话!”
    她用手中的绿玉杖向红衣上人一指,咬牙道:
    “除了他是必死以外,你二人如肯跪地乞饶的话,我们倒可以饶你们一条命;否则,哼……”
    她的话才一完,裘海粟忍不住狂笑了一声,啐道:“做梦的丫头!”
    可是他忽然却又像是触了电似地打了一个寒颤道:“你们?谁是……你们?”
    “老道,你这里看!”
    左侧传来了冰冷的声音,那声音近在飓尺。
    三人俱各一惊,不由后退了一步,相继往那发声之处望去。
    他们看见一个长发披肩,一身长衣,形同山魈木客的老婆婆,那细长的一双瘦手,苍白的面颊,在这种月夜里看来,要是胆子略小的人,真能吓个半死,常明不由吓得“哦”了一声。
    红衣上人惊吓之下,才知道自己“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眼前显然是上了当了。
    这可怕的老女人,虽然他并不认识,可是由对方外貌装束上判来,他已可确定来人定是那位太阳婆九子妹。这时,常明和西风,也都认出来人是谁了。他们曾和太阳婆同桌吃过饭,自然马上就认出她是谁了。
    裘海粟朗声一笑,单手一摆道:
    “来人可是太阳婆么?好得很,你们的好障眼法儿!”
    他笑得是那么难听,说话的声音更是抖得厉害,可以想知,他愤怒的程度了。
    这一刹那,西风吓得脸都白了,因为太阳婆在眼前的出现,无异说明了一切都是假的。而由于自己的受愚,无形中连累自己阵营将要付出可怕的代价,这代价很可能就是“生命”!
    西风战瑟了,他喃喃道:“啊!你们……你们没有去和阗?”
    红衣上人“呸”的一口唾沫吐在了他脸上,若非是当着敌人面,他真恨不能两掌把西风、常明毙了。当然为恐对方耻笑,他不能那么做。
    他最后还能保持着一些自信,这自信是他认为眼前还不定“鹿死谁手”。因为对方仅两人,而自己这边却有三个人,算起来还是划算的。
    说话之间,太阳婆已如同怪鸟似的,自空而降。她所立身之地,正在依梨华身边,然后她对着红衣上人桀桀一笑道:
    “难得道长世外高人,居然还知道我老婆子其人,如果我老眼不花,道长当是名噪武林的红衣上人裘海粟了!”
    红衣上人冷笑了一声道:
    “不错,贫道正是,只是却不敢担当什么‘世外高人’之称,婆婆,你太客气了!”
    他说话之时,一双眸子突出如珠,尤其是笔直地看人时,真像要生吞活人的样子!
    太阳婆怪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道长和两位朋友……”
    说着看了西风和常明一眼,二人不禁一时都低下了头,面红如布,其实他二人很可以不必如此,因为他们原本是该和裘海粟等人站在一边的。
    太阳婆顿了顿,揶揄道:
    “如果我不健忘,二位好像前几天还和我在一起吃过饭,这的确是很有意思,请问你们三位,夜阻小徒,到底意欲何为呢?”
    西风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当时老着脸皮,冷冷地笑道:
    “太阳婆,你不必如此挖苦我们,我西风也并不是怕死贪生之辈,眼前的一切,你也应该看得很清楚了,何须多说!”
    他端了一下肩膀道:
    “虽然我二人上了你们一个小当,可是结果尚不知鹿死谁手。太阳婆,你此刻得意,或许为时还太早了点吧?”
    太阳婆冷笑了一声,目光之中现出了隐隐杀机,怒斥道:“你也配!”
    她目光转向红衣上人道:
    “裘道长,我老婆子要在道长跟前说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请道长赐以回答。”
    裘海粟按兵不动道:“贫道洗耳恭听。”
    太阳婆哼了一声道:
    “小徒与道长等究竟有何深仇大恨,竟令道长等下此毒手,将小徒之父溅血剑下,家宅火焚。若非小徒见机奔命,也已惨遭杀身之祸,此刻亡命沙漠,道长等仍兀自苦追不舍……此实令人百思不解,我老婆子虽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可是既为人师,岂能眼见爱徒无罪而落此下场。今夜幸遇道长,尚请道长还我师徒一个公道才好!”
    太阳婆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红衣上人听后赤眉一分,哈哈阴笑了几声,振振有词地道:
    “太阳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徒胆敢包藏我等大仇人,已属罪有应得,更有甚者,她还背后与那谭啸小畜生相互表里,狼狈为奸。今日贫道如不除她,来日必会养成大患!”
    他怪笑了一声道:
    “太阳婆,你有徒不教,已属非分,居然还兴言问罪,哼!你也未免太欺人了!”
    太阳婆厉叱道:
    “住口!”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道:
    “即使小徒如道长所言,又何至罪至于此,道长等既身为前辈,竟对一个后辈小女孩,合力下此毒手,岂不怕日后传扬出去,为天下人耻笑?尚且在我老婆子面前大言不惭,嘿嘿!道长你也未免太把我师徒看轻了!”
    红衣上人桀桀一阵长笑,瞳子里精光四射,往后退了几步道:
    “太阳婆,贫道久仰你功夫了得,尤其是太阳掌力可谓远近驰名,贫道不才,今夜要在你这种掌力之下领教一二,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何益?来!来!我们这里来!”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一闪,已错出两丈以外,落足在一片乱石林中,真可谓动如狂风,静如山岳。就见他单足点在石尖之上,身形是固若磐石,纹丝不动,呼呼的风,吹得他身上那件肥大的道袍狂飘着。他是那么的气态昂然,双手一抱,冷笑了一声:
    “婆婆请!”
    同时目光朝着西风和常明扫了一眼,凭着老练和机警,西风立刻明白了这一瞥的含意,他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一场激烈的争斗随之展开!
    太阳婆一甩长发,枭鸟似地怪笑了一声,用十分怪异刺耳的声音斥道:
    “裘海粟,你也太狂了!我老婆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说着身形随着她双袖后甩之势,已经像箭似地平窜了出去,身躯往下一落,正站在红衣上人对面,桀桀怪笑了两声,一抡双手直向裘海粟双肩上抓了下去。裘海粟身躯往后一仰,突地飞起一腿,以足尖飞点太阳婆面门。
    二人这一出招,立刻打作一团。只见当场人影猎猎,掌风呼呼,套句俗话,那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时却也难以分出高下。
    西风向常明递了个眼色。后者几乎忘了眼前自己应有的使命,只是垂涎于依梨华的美色。在他眼中,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即使是在轻嗔薄怒中,也是说不尽的美,美得令他头昏目眩,哪还会想到别的方面呢?更不要说是叫他动手打这个姑娘了。
    西风递了个眼色没有发生效力,就知道常明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禁有些生气,当时也顾不得再理他,那只独手对着依梨华点了点道:
    “姑娘,你随我这边来,我们也不要闲着!”
    依梨华心中正在想,用什么办法把这两个家伙调到一边,然后把他们给绑下来,而又不至于惊动裘海粟。现在听西风这么说,正合她的心意,当下冷笑了一声道:“你们还想如何?”
    西风干笑了一声道:“咳!姑娘你是聪明人,还用得着我多说么?”
    他说着倏地腾起了身子,不想依梨华却比他还急,只见她娇躯倏起倏落,直向岭后山洼里纵去。西风不由一惊,只以为她想乘机逃走,一时慌了手脚,大吼道:
    “在我老头子手下,你还想跑么?我看你往哪里跑?”回头对常明冷笑了一声道:
    “别傻看着了,捉住了就是你的!”
    常明脸一红,跺了一下脚道:“追!她跑不了!”
    二人蹑着依梨华身后,猛追了下去。二人都以为依梨华是存心逃跑,所以足下都是用足了力。尤其是老猴王西风,他在轻功提纵术上来说,确实是有独特的造诣,此时展开了“燕子三抄水”的绝技,一连几个起落,已经扑在了依梨华身后,那只独臂倏地向外一掣,哼了一声:“打!”
    这种“小天星”掌力,西风并未用足了内力,他目的只是想活捉,并不想伤了她,可是尽管如此,由他掌心逼出来的内力却也不可轻视。依梨华也并非易欺之人,她娇叱了声:
    “好!”忽见她一个猛转,把身子转了过来,和西风正好成了对面之势。
    老猴王想不到她竟会有这么一手,忙向后一坐,可是依梨华的绿玉杖,却直向他连肩带臂猛砸了过来。
    西风忘了她手里竟然还有家伙,当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这老儿,虽说是断了一臂,却也不可轻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倏地向左一拧腰,就飞出左腿,以“断桩”
    的腿力,直向依梨华腰上扫去!
    这几方面都是那么紧凑,常明不是在西风后面吗?这时他想由右面抄出,以奇兵制胜;而且他还选好了地方,要抱依梨华的腰。
    因此,他一声不吭地直向一边斜披上纵去,他的功夫也是很不错的,当他身形纵起之时,他仿佛看见欲落足的地方,忽然现出了一个人,不容他出声,那人已低笑道:
    “姓常的,你好好歇一会儿吧!”
    常明惊慌之中,似发现这人是个老者,很像南海一鸥桂春明,不禁大吃一惊,一抖双掌,直向对方身上击去,可是对于这个老人来说,他的这种功夫,就显得太幼稚了!
    这老人口中“哧”的一笑,常明就觉得眼前一空,同时身形已经落了下来,竟是打了个空。不容他再转身施第二招,一双铁掌已经搭在了他的双肩之上。常明只觉得肩上一阵发麻,顿时传遍全身,双腿一软,骨碌一下就趴下了。
    然后,这个老头儿,就像是一溜青烟似地拔了起来,活活像是一只大海鸥,令人想到他这“南海一鸥”的外号,确实是自有由来!
    老猴王西风,以一只独臂,奋力地对付着依梨华掌中那管绿玉杖,说实在的,那并不算十分吃力,因为他尽可能运用着他过人的轻功及小巧功夫,一时把依梨华缠了个风雨不透;可是要想立时取胜,却也不是容易的事。他暗恨常明在一旁袖手旁观,此刻依梨华绿玉杖又夹着一股尖风,直向他小腹点来,西风向后一个拧身纵了出去,同时口中叱道:“老常!”
    目光及处,身侧并无常明人影,正自吃惊,忽觉当头一股极大内力霍地压下,这时依梨华绿玉杖也施了一招“拨风盘打”,直向他拦腰打来!
    西风惊心之下,用全力往侧边一纵,耳中似听得一声叱道:“姑娘你下去!”
    西风再一抬头,不禁顿时吓了个目瞪口呆,原来眼前已经多了个干瘦的老头儿,这老头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最为害怕的大敌桂春明。他只觉当头“轰”的一声,差一点儿晕了过去!
    这个当,自己可真是上到家了,现在他才明白一切都是人家布好了饵,让自己上钩的。
    现在连后悔的时间也没有了,桂春明浅浅一笑道:“西风,谁都不怪,只怪你太聪明了。”
    西风不由大吼道:“裘道长,不好!咱们上当了,快逃吧!”
    可是桂春明已如同狂风似地逼近了他,大袖上卷满了风力,直向西风面门上卷去。
    西风为这种风力逼得一连咳了好几声,他仍然亡命似地往回跑,当他足尖方踏出第三步,便被桂春明由两肋伸出的“贯穴手”,双双击中在“气海穴”上,西风又向前跄了半步,顿时栽倒在地。
    一边石林内,窜出了两条人影,为首一人咧嘴笑道:
    “老爷子,真有你的!”那是长毛陆渊的声音,他身后那人自然是链子锤闻三巴了。
    桂春明哼了一声道:“绑上,绑结实!”
    闻三巴乐道:“放心吧!他就是铁人也跑不了啦!”
    桂春明目光一扫依梨华道:“快看看你师父去,不要叫那牛鼻子跑了!”
    说着他倏地身形纵起,依梨华紧跟而上,直向山前转去。
    当他二人方自转过这片山洼,耳中已听到激烈的打斗叫嚣之声,同声夹杂着石碎和树摧的惊心动魄的声音!
    依梨华正要摆杖纵出,忽见桂春明对她摆了摆手,她忙止住了身子。桂春明腾身在一棵斜出的老树之上,同时对依梨华点了点手,依梨华会意地纵了过去,小声问:“伯伯是叫我上来么?”
    南海一鸥点了点头。依梨华纵了上去,借着稀疏的枝叶,向外望去,便很清晰地看见了二人打斗的现场,那真是一场龙争虎斗!
    桂春明对于这两个江湖怪杰是久仰盛名,可是对二人的功夫,却是从未瞻仰过,今夜算是第一次,他很注意二人打斗时所出的掌法和拳脚,并且暗中窥视红衣上人裘海粟的弱点在哪里。
    依梨华几乎看花了眼,只觉二人那种穿行纵跃,快似灵猿飞鸟。尤其是所递的招式,更是怪异无比,往往招式不待递出却半路收回,改换别式,呼呼的掌风,把地面的沙石溅得满空都是。
    这时,太阳婆正由左偎近,十指箕开,用“大十字手”直向裘海粟两肋上插去。裘海粟久战不下,心中有些焦急。他最担心的是西风和常明,倒不是担心他二人的生死,而是担心他二人的使命,到底捉住了依梨华没有?如果事情成功了,自己又跟这鬼老婆子死拚个什么劲。偏偏对方如山鬼附体似的,死缠着不放,所出招式,无不是极为厉害的重手法,他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对付着。
    他冷冷哼道:“老乞婆,你这是何苦?”
    他口中这么说着,倏地往下一蹲身子,双手以“野马分鬃”的招式,猛然向两下一挣。身子却借着这一挣之势,倏地拔空而起,直向一边斜坡上落去。
    “老道!”太阳婆说,“你跑不了!”
    她忽地随着他跟纵而起,成首尾之势,距离不过数尺!
    太阳婆这种身形,在桂春明眼中,认为她真是过于冒险了,以桂春明判断,这时候裘海粟定伏着厉害的杀手,否则他不可能不败而退。
    他的猜想果然不错,就在南海一鸥方一动念之时,忽见空中的裘海粟往下一煞腰,发出了一声阴沉的冷笑:
    “打!”声随人转,这道人施出了一招极为厉害的功夫。
    这种功夫,是他苦练经年的一种乾元倒转内力,名唤“车手”,发功时手心足心一齐外翻,平推而出,由“龙虎”及“涌泉”等四处穴道中,贯以极为锐利的内功之力,触人立毙,五脏六腑尽碎无疑。
    红衣上人裘海粟自扬名立万之后,这种杀人的厉害功夫还没有施展过,此刻因心愤太阳婆横出干扰,又恶其功力深湛,才想到下此毒手。这姿态很像野兔突遇猎鹰下击时,以四足反崩的那种形状!
    太阳婆真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一手,尤其是二人间隔咫尺,一时想纵开逃避,哪里还来得及?到了这时,她才知自己上当了。
    依梨华看到此,不由吓得“呀”了一声,她只觉树身一动,桂春明已拔身而起。
    桂春明掌中早已扣好了一掌“铁莲子”,就在他腾身的刹那之间,一振手腕,把这一掌暗器全数打了出去!在暗器已经出手之后,他口中才短短地叱了一声:“打!”
    这并不是桂春明不守武林规矩,实在是他安心要剪除裘海粟这个元凶大恶,所以下手过狠了些!
    这种“满天花雨”的暗器打法,自这个老头儿手中打出,可是足见功力了。
    只听见“哧哧”的一阵尖锐风声,当空顿时间起了无数银星。
    这一声叱,令裘海粟吃了一惊,他想不到敌人竟还会有帮手在侧,惊怒间猛一抬头,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自己全身尽在飞来暗器包裹之中。千钧一发之际,他可顾不得再伤人了,他猛然把发出的“车手”向回一收,身形骨碌地一个疾滚,一双大袖霍地向外一翻,叮咚一阵乱响,那漫天而来的一掌铁莲子,竟为他悉数打落在地;可是尽管如此,也有三四枚铁莲子穿衣划肌而过。红衣上人尽管是久经大战之人,也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所惊疑的是,凭自己双袖上所运出的内力,竟未能把所来的暗器全数扫落,由此可知来人的手劲之强了。
    动手过招,实在是“间不容发”的。
    太阳婆由于羞耻心作祟,在裘海粟未发前招时,已安下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心思,只是稍微慢了一些,现见桂春明这一掌暗器奏功,她的厉害手法也就用上了。
    原来在裘海粟的“车手”方一发出之际,太阳婆已自问必死,惊惧之下,也不惜施出仗以成名的“太阳掌”力,双掌霍地向外一托一扬,同时口中吐气开声:“嘿!”这种功力可是完全出去了。
    裘海粟为躲袭来的铁莲子,身子同侧一滚,无意间虽也避开了她掌力的正锋,可是却未能逃开侧边的掌力,只听见他口中“吭”了一声,身形似飞星下坠似的直坠了下去!
    三人几乎是同时落地。
    这是一片参差不齐的乱石岗,三人虽是同时下落,可是样子可是不大相同。桂春明后来却是最先下落,他身轻如燕,翩然而下,待到足尖沾地时倏地一扬双臂,就如同一只展翅金鹏,稳稳落地。太阳婆身形略微偏左,和裘海粟不差先后落下,也还能提着气。
    可是裘海粟却因受了掌伤,真气失散,只听得“噗”的一声,竟自坐了下来。也亏得这老儿有一身好功夫,于忙乱负伤之下,仍能作最后挣扎。
    这时他一双眼如同血也似红,双掌在地面上一撑,怪啸一声,整个身子倏地窜了起来,踉跄着荡出六七步,才算拿桩站稳。
    他已经看清楚了,方才以暗器伤自己之人,竟是一个陌生的瘦长老人!
    借着天上星月的光高,他打量着这个自己不认识的老人:此公可以称得上是“瘦骨嶙峋”,一双深邃的眸子,半尺山羊似的胡子,身着当今儒士直裰,足下是一双云字履,只是衬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那是个十足的道学冬烘先生。套句俗话,那是个“穷酸”。
    太阳婆这时怪笑了一声:“老大哥,你后退一步,我和他还没完呢,轮不着你!”
    桂春明嘻嘻一笑,拱了拱手道:
    “老妹子,这可不是客气的时候!”他说着又冷冷一笑,目视着裘海粟道:
    “裘老道,你想不到吧!我们在此等你有一会儿了。”
    红衣上人打量着他,咬牙切齿道:
    “老人,你是谁?道爷与你素昧平生,何故在侧暗箭伤人?”
    桂春明缩了一下脖子,回头看看太阳婆一笑:“怪!他还真不认识我呢!”遂把面色一沉道:
    “裘海粟,你虽不认识老夫,可是我老桂对于你却是久仰得很,我们废话也不用多说了,现在我们解决一下眼前的事情吧!”
    他说完,瞳子里闪出了灼灼神光,湛湛有神地注视着红衣上人,只想听对方还有什么高见。裘海粟怔了一下,阴沉沉地说:
    “这么说来,足下莫非就是桂春明了?”
    桂春明一声狂笑:“正是!”他收敛了笑声,点了点头道:
    “裘道友,我相信,你也是颇想会一会我这酸丁吧?现在正是时候!”
    红衣上人这时只觉得左腿麻中带酸,几乎连支持体重的能力都没有了,面对着如此强大的两个敌人,他似乎已经感觉出没有太好的下场了。
    他忽然由脊椎骨内泛出了一股冷气,那一向倔强的口齿,这时竟格格地战抖了起来。
    他作了一个苦笑:“命!这真是命也!想不到我裘海粟,竟会落到这种下场!”
    “懦弱”这两个字,并不仅仅是描叙软弱人的专有名词,有时候在十分强大,而人们也绝对相信是强大的人身上,也会现出这种现象。就像眼前的红衣上人裘海粟一样。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虽然他内心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说:“这没有什么好怕的,大丈夫谁都不免一死,这有什么呢?”
    可是他那不争气的嘴,不争气的腿,竟作出“违心”的动作。它们战瑟得厉害,不知什么时候,他竟不自知地坐了下来,当然这是很不体面的动作,他奋力地又站了起来。
    “你……没有去和阗?”他问。
    桂春明注视着他这种懦弱的举动,可是内心并没有同情之意。
    “那么,那几个人,是你们伪装的?我们上当了……上当了!”裘海粟终于想明白了,可是已晚了。
    “桂先生!”他说,“我们不妨先谈一谈。”
    桂春明看了太阳婆一眼,冷冷一笑,他明白裘海粟是在为自己寻求活路了。
    果然不错,只听见这个道人说:
    “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桂春明,贫道与你有什么深仇大冤,你这么苦苦与贫道为难,贫道要向你问个明白!”
    桂春明哈哈一笑说:
    “红衣上人,你不要忘了,谭啸是我徒弟,我们是分不开的。你当初忍心杀他祖父,今夜我们如此对你,并不为过。”他顿了顿,又冷笑了一声说:
    “何况,这其中还牵连着这个姑娘。”
    说着四面看了看,这时依梨华自当空飘落下来,目中噙着一汪热泪,颤声道:
    “伯伯,你不要听他的鬼话,我们不能饶他!”
    然后她对着太阳婆哭道:“西里加,就是他!是他杀死拔荡的,是他!”
    太阳婆冷然地看着裘海粟道:“你放心,现在他插翅也逃不了啦!”
    她师徒在说话之时,裘海粟看出大势已去,不由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嘿嘿地冷笑了起来,他那双赤红的眸子在依梨华身上转着。桂春明心中方自一动,正想出言招呼依梨华小心,却见裘海粟倏地大吼一声,整个身子直向依梨华猛冲了过去,同时双掌箕开,发出了绝大的两股内功劲力。依梨华惊慌之下,一时再思逃避,可有些来不及了。
    太阳婆就在依梨华身边,见状怪叫了一声,猛地一扬双掌,直向裘海粟当胸推去!
    桂春明也腾起身子,以“飞鹰搏兔”的手法,直向裘海粟后腰上抓来!
    这几种手法都够快的,可是桂春明和太阳婆二人却难免有些疏忽了,他们竟没有想到裘海粟此刻的心情,那完全是在拼命!
    因此,当他二人的厉害手法,全部击在裘海粟身上的同时,裘海粟的掌风,也实实地击中了那个可怜的姑娘。
    依梨华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叫,整个身子一阵蹒跚,踉跄出四五步之外,“扑通”一交跌坐在地,一时面如金纸,只“哦”了一声,顿时人事不省!
    与此同时,红衣上人裘海粟也发出了一声惨叫,身子往空中弹起三四尺高,那是前后同时而来的两股力量把他硬硬挤起来的,他所受的力量,远比加诸在依梨华身上的掌力大得多了。
    只见他在碎石地上一连翻了几个身,就不动了,口中汩汩地向外淌着血。
    可是这时候桂春明和太阳婆都不再去注意他的死活,尤其是太阳婆,口中发出像哭似的一声怪叫,倏地扑到了依梨华的身上,竟自号陶大哭起来。
    桂春明也不禁在地上连连跺着脚,重重地叹息了两声,他蹲下了身子,以手指轻轻地在依梨华鼻上试了试,低声道:
    “你先别哭,我们还是看看她有救没有,唉……可怜的姑娘!”
    说着他的鼻子也酸了,太阳婆本是放声大哭,听他这么说,忽地止住了声音,眨着一双眼讷讷问:“怎么?她……她还没有……”
    “唉!”桂春明说:“你怎么会以为她死了呢?我看八成还有救。”
    太阳婆不由“嗯!嗯!”地连声应着,一只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又道:“怎么救……她呢?又没有灯。”
    说话之间,就在一边草林里闪出了灯光,同时传出了陆渊的沙哑声音:“桂……桂老前辈,这是怎么啦?你们都在哪儿呀?”
    “我听见好像有人哭。”这是闻三巴的声音。
    太阳婆忽然大叫道:“你们两个快来吧,可不好了……”
    长毛陆渊这才听清楚,一面答应着,一面和闻三巴三脚两步地跑了过来,灯光闪闪晃着。
    “姥姥,怎么回事?”他们走到了谷口,用马灯往下照了照问道。这时,太阳婆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徒儿呀……你可不能死,你要死了,我可怎么办呢!呜呜……姑娘!”
    听到这种哭声,陆渊和闻三巴的魂差一点吓掉了,陆渊提着气首先跳了下来,他轻功本来不怎么样,又因为心里急,这一跳可就摔了个屁股墩儿,手中的灯也差一点给摔碎了,痛得他直龇牙道:
    “怎么啦姥姥……大姑娘她……她怎么啦?”
    “你快来看吧!啊!我可怜的姑娘!”太阳婆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长毛陆渊弯着腰提着灯,慌张地跑了过去,他可有些吓糊涂了,大声地喘着气。桂春明由他手中把灯接了过来,往依梨华脸上照着,皱着眉说:
    “老妹子,你怎么还哭呀!唉!是救人要紧还是你哭要紧哪?”
    太阳婆这时候真吓傻了,她实在太爱这个徒弟了,当时止住了哭道:
    “老大哥,你得救她……她可是我老婆子的命根子,她要死了……”她擤了一下鼻涕道:“我可怎么活呢?”
    桂春明把灯交给防渊说:“照好了!”他仔细把依姑娘眼皮翻着看了看,只见依梨华双目闭得很紧,眉头拧着,现出无限痛苦的样子。
    南海一鸥桂春明对于医道很内行,他只看了一会儿,已断定她绝死不了,于是他放心地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说道:
    “你放心吧,我保你徒弟一条命就是了。来!来!你闪开点地方。”
    太阳婆和陆渊后退了几步。这时候忽听见“通”的一声,大家一起回头看去,只见闻三巴狗吃屎似地趴在地上,咧着嘴直“哎哟”。陆渊怒道:“妈的,你别叫了!大姑娘不好了!”
    桂春明问陆渊道:“你带着水没有?”
    陆渊摸了一下背上,连连点头道:“有!有!”

举报

十八
    长毛陆渊最敬重这个姑娘,他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这时听桂春明说要水,匆匆由背上把水壶解了下来,递了过去。
    桂春明接过水壶,回头对太阳婆苦笑了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要给她吃些苦头了……”
    然后他伸出右手二指,在姑娘两腮上略微一按,姑娘的樱桃小嘴就张开了。
    太阳婆叹了一声道:“唉!大哥,你这是何苦呢,她不难受吗?”
    桂春明又苦笑着望了望她,心知她爱徒心切,就不再去与她辩解。他慢慢把水壶中的水倒了一些在她的嘴里。姑娘在昏迷之中,居然自己咽了下去,可是也有些由嘴里溢了出来,粉颈上水迹渍渍,太阳婆忙用一块绸子小心地给她擦着,边擦边淌着泪。这倔强的老婆子,生平绝少掉泪,可是这一刻,竟再也忍不住了。
    “大哥,你要多费心呀!”她说。
    “我知道,你不要难受,你徒弟绝没有事,你这一哭,反倒把我的心哭乱了。”
    他说着又小心地把依梨华的下颌一抬,太阳婆在一边,比了一个双手慢慢上托的姿势,这样姑娘的口又合上了。
    “你放心!”桂春明回头看着她笑着说。
    这时链子锤闻三巴也跑上来了,他龇牙咧嘴地往嘴里吸着冷气道:“好家伙,差一点儿没摔死我!”
    当他用灯光照见了睡在地上的依姑娘时,吓得顿时就怔住了。
    两盏灯照着,就显得很清楚了。灯光照着姑娘白中泛青的睑,一双蛾眉紧紧地蹙着,鬓角沁着珍珠似的汗粒。太阳婆不停地用绸巾给她擦着,南海一鸥接过了陆渊和闻三巴手中的两盏灯,沉声说:
    “你们俩先到一边去!”
    长毛陆渊脸色一红,口中“哦”了一声,当时拉了闻三巴一下,二人就往一边走去。
    南海一鸥望着太阳婆说:“老妹子,你为她好好推拿一番,注意她两处气海俞穴!”
    太阳婆知道桂春明碍着依梨华已是大姑娘了,不好意思在她身上动手,当时就蹲下身子,两手轻轻解开了姑娘外衣,把双手伸进去,遵照桂春明的话,在她气海俞穴上慢慢推拿了起来,桂春明却把身子背了过去。
    她双手触在爱徒肌肤之上,觉得尚有些温温的感觉,不禁大大地放了心,她知道桂春明所言不假,徒弟的命算是保住了。这位溺爱徒弟的老婆子,平时对这个弟子,从来没有骂过一句,什么事都是由着依梨华的性子,此刻见她这种惨状,内心的难受,就别提了!她一边为她按摩着,老泪仍噗噗嗒嗒地落个不停,直到姑娘睁开了眼,她还不知道,还在哭呢!
    她低着头,嘴里断断续续地骂道:“杀千刀的……该雷劈的一群老狗……你们等着瞧吧!”
    依梨华目睹此情,回想到了方才的场面,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受了重伤。
    她张口叫了声师父,可是那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她想翻身坐起来,可是才一动,便觉得五脏六腑都感到疼痛,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痛得冷汗涔涔而出。桂春明闻声,回头笑道:“好了,她醒过来了!”
    太阳婆忍不住叫了声:“好姑娘!”
    一时往她身上一扑,双手搂着她,竟又大哭了起来。依梨华也不禁抽抽搐搐地直掉泪。
    女孩子差不多都好哭,加上一受伤,再有师父领头,那还会哭个完?
    师徒俩这么一哭,一边的桂春明可真是叫苦不迭,站在一边直皱眉头,被她们弄得心里酸酸的。他本以为哭两声也就算了,谁知道这一哭,竟是没完没了,无奈,他只好走上去,伸手拉了拉太阳婆的衣服。
    “你这是怎么搞的?她伤还没好,你怎么光带着她哭呢!”
    太阳婆顿时止住了哭声,马上离开了依梨华的身子,一面抹着脸上的泪,一面点头道:
    “我真糊涂,你说得对,怎么带着她哭起来了!”说着又叹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拍着依梨华的腿道:“乖孩子,别哭了,只要没送命就算万幸了!你放心,你桂师伯会给你看伤的!”
    依梨华含着泪的眸子,无力地看着桂春明,唇角轻轻地掀动了一下,似乎在轻轻地叫着“伯伯”!
    桂春明蹲下身来,笑了笑道:“姑娘,你受委屈了!”
    说着不自禁地又叹了一声,望着姑娘那青白色的脸,那散落的发,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试想,以自己如此身份和武功的人,近在咫尺之间,竟连一个小女孩都保不住,如传说出去,也够丢人现眼的了。何况依梨华还是谭啸患难与共的密友,如果她丢了性命,自己如何向徒弟交待?
    他想到这里,微微发了一会儿怔。
    “快吧,老大哥!你还想啥呀?”太阳婆忍不住在一边催。
    桂春明“嗯”了一声,这才强打起精神,对着依梨华微微一笑。
    “姑娘,你试着吸一口长气看看!”
    依梨华皱着眉毛,慢慢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桂春明和太阳婆注意地看着她,等她一口气吸完,桂春明微微点了点头,他回头对太阳婆一笑道:“这孩子真万幸!”
    “怎么?”太阳婆紧张地问。
    桂春明皱眉说:“我本以为她定是被那牛鼻子的内力,伤了心肺,要是那样,就很讨厌……可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算放了心了。”
    “这么说,她不要紧?”
    “没什么太严重。”桂春明说:“不过,也不是十天半月可以复元的!”
    太阳婆心中又喜又忧,还要问,桂春明摆了摆手,低头小声说:“姑娘!我要找找你的伤在哪里,你要忍一会儿痛。”
    依梨华可怜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太阳婆看到此,忍不住又掉了几滴泪。
    这时桂春明伸出了一双瘦掌,轻轻按在了姑娘双肩上,笑道:“我把内力自你双肩贯入,顺着你全身血脉行走,你感到痛的时候,就说话。”
    太阳婆道:“她哪能说话呀!”
    硅春明回头看了看她,不禁笑道:“这个我知道,她总会点头摇头吧!”
    说着又嘱咐姑娘道:“你感到痛时,就点一下头,我就知道伤在哪里了!”
    依梨华点了点头,可怜的姑娘,这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那双灵活的瞳子,在各人脸上转着。桂春明不再多说,把自己苦练经年的一股元阳之气,自丹田缓缓提起,分作二股自双掌缓缓贯入依梨华双肩之内,慢慢再导入姑娘全身。
    依梨华顿时就感觉出,有两股极为烫人的热气,自肩部缓缓输入。
    她本是通体冷得打战,这热力一传进之后,立刻就感到身上有了暖意,两股热气就像是两条缓缓游动的蛇一样,自左右两边向全身游进。
    慢慢进入到了肺,在内中左右回旋,随又合而为一,直向下行。
    忽然,依梨华痛得“啊”了一声。太阳婆忙道:“行了,就是这里,别再往下去了!”
    桂春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姑娘……”他关照依梨华说:“你必须要忍着痛,我这么做,对你是大有好处的。”
    在他说话之时,依梨华已痛得花容变色,鬓角见汗,她紧紧地咬着牙,不吭一声。
    那股热力,由她痛处又继续移了下去,说也奇怪,那热气粗细长短大小由心,全由桂春明任意变化着。依梨华满肚子里,连每一根肠子,都为这股热力给跑遍了。
    中途她又感到了有两处痛的地方,只是比起方才那痛处差得多了。
    这股热力,跑遍了五脏六腑之后,又开始分作二股,顺着双腿直行而下,在全身行了一周天,才缓缓地合而为一,由依梨华脊椎骨髓中,逆行而上。到了此刻,依梨华才感到通体上下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可是桂春明呢?这老头儿为了救这个姑娘,竟不惜施出了最耗纯阳内力的“本命三火”,以“文火”的方式渗入前说的“元阳”内力之中,贯入到依梨华的体内。从表面上看来,他并没什么耗费之处,其实他这种运用,却是最伤真元的一种方法。
    因为凡是他内劲元阳所到之处,这种“本命三火”也是无处不在燃着,故此依梨华才感到热,可是她哪里知道,她的伤势在桂春明三火行过之后,已无形之中大大的见轻了。再看桂春明,双目微合,面色潮红,发根内已微微见了汗。
    似如此,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见桂春明收回了双掌。
    太阳婆见他仍未开目,反倒盘坐不动地在调息着,当时想到桂春明定是亏耗了不小,不然绝不会如此,由是内心直把南海一鸥感激不尽。
    稍事调息后,桂春明微微睁开了眸子,太阳婆立刻致谢道:“大哥!你给这孩子的太多了,待她以后好了,再好好报答你吧!”
    桂春明哈哈一笑,轻轻拍着依梨华道:“姑娘,你可真是不幸中之大幸,那老道的掌力,若非为令师及时挡了一下,这时你再想活命,可是不容易了!”
    “她伤在什么地方了?”太阳婆关心地问。
    “伤在肝脾之间。”
    太阳婆不由吃了一惊,讷讷道:“那不是很重么?”
    南海一鸥冷冷一笑:“说起来固然是不轻了,可要是伤在心脏,或是肝上面,她现在已是活不了啦!”他顿了顿又说:“不过,现在她已是无妨了!”
    “怎么呢?”太阳婆问。
    这个老婆婆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别人,甚至对她自己也没有这么关心过。
    桂春明缓缓由地上站了起来,说:“我已用本命三火把她伤处的淤血疏导一净,各处血脉已给她打了开来,所以以后她只是如何休养的问题了!”
    他回头看了看,唤道:“陆老弟,你们来吧!”
    一连唤了两声,才听得陆渊答应着,二人由旁边山坡飞驰而来。
    “什么事?老前辈!”陆渊问。
    “你们押的那两个畜生呢?”
    “嘻。”陆渊缩了一下脖子说:“我和闻三巴把他两个给吊起来了。”
    “就像是吊粽子一样。”闻三巴说。
    “好!现在把他两个押过来!”
    二人接过一盏马灯,正要往回跑,一眼看见了那躺在一边死猪似的裘海粟,不禁都吓得一怔。
    “哟……这老道是怎么啦?”陆渊打着马灯慢慢走过去,伸出一只脚,把裘海粟翻了一个个儿:
    “死个舅子啦!”
    闻三巴也跑过来,探着小脑袋,看见这种情形,吓得直翻着小眼,回过头来看着桂春明。
    南海一鸥摆了摆手说:“他八成是死了!”又冷冷一笑:“不过这也是他应有的报应。你们快去把那两个人押过来,叫他们好好看看。”
    二人答应了一声,打着马灯走了。
    这时桂春明慢慢踱到了裘海粟身边,低头看着他,面上的怒容慢慢地消了,换上了一副慨然之色。对于死亡,似乎人人都有一种悲伤和同情的感情在内,虽然死者生前是一个可恨的人。
    “死了?”太阳婆在一边问。
    桂春明默然地点了点头,看着死者那张可怕的带血的脸,他真有点不忍,弯下腰,掀起裘海粟的道袍把他的脸给盖上了。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对太阳婆苦笑了笑说:“又死了一个,现在只剩下晏老儿和那个老尼姑,我们倒不用发愁了!”
    太阳婆从鼻中哼了一声,对于老道的死,她丝毫没有怜惜的感觉,她认为那是“罪有应得”。
    她站起来发出了一声冷笑道:“老大哥,你也别看得太容易了,这一个裘海粟就叫我们费了那么大的事……”她又哼了一声:
    “那个老尼姑更猾!”
    看着她那一对剑刃似的眼睛,桂春明不禁吃了一惊。他怔了一下,微微笑道:“依我看,剩下的两个人……虽然坏,可是罪还不至于死。”
    “为什么?”太阳婆两只眼瞪得跟小铃铛一样。
    桂春明咳了一声道:“这……”他叹了一声道:“这事情你还不大清楚,当初他们四人联合下手伤铜冠叟罗化的时候,若非老尼姑和晏星寒心存怜恤,谭啸当时就许死在他们手中了!”
    太阳婆微微怔了下,可是她马上又冷笑了一声,说:
    “可我徒弟又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竟要如此对付她!只这一点,我就不能饶他们!”
    桂春明叹道:“依姑娘实在是无辜得很,她完全是受了小徒谭啸之累。”
    “尽管如此,也不至于杀人焚屋呀!”太阳婆瞪大了眼睛说。
    “西里加……”
    一个颤弱的声音起自身后,二老都不禁吃了一惊,忙回过身来,却见依梨华正单手支地,抖颤颤地要坐起来。
    太阳婆不由吓得叫了一声,忙回身扑过去,一只手搂着她轻轻地问:
    “怎么啦孩子?你怎么能坐起来呢!”
    “西里加……”依梨华喘着说:“既然那个老尼姑和晏星寒……”
    说着眼光羞涩地瞟了桂春明一眼,头低了下去,看起来,她竟是那么的娇嫩和病弱。
    “老尼姑和晏星寒怎么样?”太阳婆奇怪地问。
    “西里加……”
    “说呀?”
    “我们饶了他们两个吧!”
    太阳婆怔了一下,看了桂春明一眼道:“为什么呢?孩子你躺下来说好不好?”
    依梨华摇了摇头:“我不要紧……西里加,既然当初他们饶过谭啸哥,现在我们也饶他们不死吧!”
    太阳婆看了桂春明一眼,二人作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道:“这是小事,你不要急……
    快好好躺下。哈!你的心倒是真软!”
    太阳婆说着,慢慢地把她扶着躺了下去。这时眼前灯光摇晃,陆渊他们回来了。
    “妈的!别看是老骨头,还是真沉!”闻三巴骂骂咧咧的。接着听西风说道:“朋友!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要是这么摆制咱们,可是不够朋友,我可要开口骂你们了!”
    “老小子你还嘴硬!妈的,这么挑着你,你还嫌不舒服是怎么着?”
    跟着是“咯吱咯吱”的挑东西的声音,桂春明用马灯往那边照了照,忍不住笑了。
    原来,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一前一后,抬着一根极粗的杠子,西风和常明像猪似的四脚朝天的绑着,就像粽子似的穿在杠子上,走起来不时地左右摇晃着。陆渊在前闻三巴在后,闻三巴手中提着马灯,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近了。
    桂春明赫赫冷笑道:“二位受委屈了!”又对陆渊道:“把他们搁下来,松绑!”
    陆渊皱眉道:“老前辈,绑可不能松,你老不知道这两个老小子有多么猾!”
    他说着和闻三巴把二人放下来,抽出了杠子,西风和常明像元宝似地贴在地上,那样子可是真不上相!
    尤其听了陆渊说的话,西风和常明可气坏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平日在他二人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的长毛陆渊,居然敢这么损他们,西风气得冷哼了一声道:“陆渊!
    你可记好了。”
    陆渊把杠子往地上重重一摔道:“记好了!西风!你到现在还给我他妈的耍横?妈的!我揍你个老兔崽子!”
    说着就要用脚去踹,却被桂春明给拦住了:“算了!算了!我有话问他们!你把他们给松开!”
    陆渊冷笑道:“我不能松,放开了他们还不给我拼命?”他抬了一下眼皮又说:
    “你老人家自然是不怕!”
    闻三巴踹了常明一脚道:“妈的!你不要撇嘴,看我整不死你!”
    常明被踹得在地上直打转儿,呛了一脸的土,“呸呸”地往地上直吐,厉声骂道:
    “闻三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你也敢这么欺侮老子!”
    桂春明冷冷一笑说:“二位朋友,你们还是稍安毋躁的好,否则吃亏的是你们自己!”
    他又对陆渊和闻三巴说:“你们也不要太难为他们了,他们已在咱们手掌心里,你还怕他们跑了?”
    闻三巴仍然气愤愤地说:“老前辈你是不知道,这两个老东西,平日在沙漠里作威作福,简直把咱们弟兄不当人!”
    西风仍在连声地冷笑着,可是他也知道,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放乖点不说话的好,只气得望着这边翻着白眼。
    这时,太阳婆交叉着双手,冷笑着走了过来。桂春明暗忖着他们已无法逃走,伸手把捆在他们脚上的绳子打开了,只是手上的绳子还挺结实地捆着。西风和常明各自跃身站起,陆渊在一边大叫道:“你们可别打算跑!要是跑,我可用镖打你们!打死了那叫活该!”
    太阳婆冷笑道:“你放心,他们要是敢跑,我老婆子叫他们跑出十丈以外,那我就跟他们的姓!”
    这怪老婆子的话,再加上她那副样子,倒真是发生了效力,西风和常明别说手还捆着,身上还负有伤,就是没有这两层顾虑,在这两位武林异人面前,他们也不敢动别的念头。
    西风活动着双腿,汗颜地道:“太阳婆,你也太把我兄弟看轻了,死又算什么?要是怕死,我们也不冒这个险了!”
    太阳婆怪眼一瞪,正要发作,桂春明却赫一笑道:“算了!算了!西风你们也不要称什么英雄了,大家都是老江湖了,你这一套哄得了谁?不过,我只想问你们几句话,希望你们能实实在在地回答我,我老头子或许念在同是武林中人,对你二人从轻发落,否则的话……哼!你大约也可以想象得到!”
    说到此,他用手往一旁指了一下,道:“你们看到了没有?他就是一个例子!”
    二人顺其手指处看了一眼,不由都吓得怔住了,西风不禁讷讷道:“哦!他……他怎么啦?”
    “怎么啦?翘了!”闻三巴在一边插口说。西风和常明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一时脸上神色全变了。良久,西风才说:“你们这么做并不聪明!”
    “他的几个朋友,不会罢休的!”常明接上说:
    “他朋友很厉害!”
    桂春明闻言后,发出了一声狂笑道:“你是指的那个老尼姑,还有晏星寒?”
    西风怔了一下道:“另外还有人!”
    “是青海那个老怪物?”
    西风和常明心中不禁一动,互相对看了一眼,很奇怪地看着桂春明,他们心中暗惊:
    对方消息真灵通!常明挺了一下身子道:“不错!他们就在这附近!”
    桂春明哈哈一笑说:“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我正要找他们。不过,据我所知,莫老甲那老儿已经率徒去大沙漠了!”
    “这……谁说的?”西风有些紧张了。
    “西风,你听着!”桂春明冷冷笑着说:“莫老甲率徒远走沙漠,目的是去和阗,结果是空劳心力,也许他们会死在中途也说不定……这是他们自作聪明的下场,怪不得谁!”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两个和裘老道埋伏在这里,想暗擒依姑娘,你们现在也明白了,可是晚了!”
    西风叹了一声道:“前辈你误会了,其实我们并没有安什么坏心!”
    桂春明摇手道:“不要开口,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
    西风脸色一红,望着常明作了一个苦笑,心中真是难受得很。这都是他们一时鬼迷心窍,才弄成了这种场面,想不到苦心的策划,到头来却是一场空,非但是一场空,简直不敢想象将是一个怎么样的下场。
    他无力地翻着那双死鱼似的眸子,似怨恨又似乞怜地望着南海一鸥。在那错综复杂的眼光里,似乎在追索着,为什么眼前这个老人,竟有如此高超的智力,他把自己等人认为可能的一切,都粉碎了。
    这个无情的老人,还有更切实恐怖的分析,他微微一笑说:“那剑芒老尼和晏星寒赶到哈密,也是一场空,他们绝找不到谭啸,因为谭啸根本不在哈密,连老夫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西风和常明甫闻此语,脑袋不禁“轰”地一声,顿时直了眼啦!
    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也太残忍了,西风几乎有些愤怒,想到自己过去在西北甘凉道上,提起来也是成名的人物,想不到却被人家比猴子还不如地耍着。想到此他一双眼睛顿时变得血也似的红,配合着他那短小干枯的身材,活像个大马猴。
    他气得全身发抖,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既然你们没有去和阗,依姑娘没有去哈密,谭啸也并不在哈密,你……”
    他紧紧地咬着牙,又看了四周各人一眼,愤愤地道:“你们为什么……我明明听见你们是这么商量的,为什么又变卦了?”
    桂春明不但不生气,反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也得意地眯着眼直笑。西风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们做好的圈套,可笑自己竟糊涂至此,上了他们这么大的一个当!这一会儿他真恨不能一头撞死,可是又没有这么大的勇气。
    南海一鸥浅笑道:“我猜得对不对?”
    西风连羞带愧,一时低下了头,西北虎常明长叹了一声道:“二位前辈,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到底打算把我二人如何呢?”
    桂春明点了点头道:“这就要看你二人是否肯和我们合作了!”
    常明翻了一下小眼道:“合作?”他扬着眉毛讷讷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西风不愧是老江湖,他那种见风转舵的能力,确是一般人所不及的。
    他本来是自问必死的,现在这“合作”二字,又重新唤回了他求生的欲望。
    “我们愿意,愿意跟你们合作!”他这么说,目光在各人脸上转着,又气愤地在地上跺了一下脚道:“妈的!我们受他们的气也够多了,现在前辈既然不追究我二人的前恶,我们很愿意为你们效劳,但是不知道……”
    桂春明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先不要问是干什么,我很乐意与你二人合作,来!”
    他回头看着长毛陆渊说:“给他们解开绳子!”
    长毛陆渊怔了一下,有点不大愿意,一旁的太阳婆向前一跃说:“我来!”
    说着她纵身到了西风跟前。西风吓得向后直挪,连道:“你要干……干什么?”
    太阳婆咧口一笑道:“给你解绳子呀!”
    她口中这么说着,伸出手,把捆在西风那只独臂上的绳结解开,西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口中说道:“谢谢前辈!”
    太阳婆一声怪笑道:“你先慢谢!”
    忽见她身形一转,西风只觉得背后脊椎骨节一阵刺痛,不由惊得“啊”了一声,脸色大变地向外一纵,回身大声道:“你干什么?”
    太阳婆没事人儿似的负着手,嘻嘻笑道:“没干什么呀?还有你。”她目光转向常明:“让我也给你解开吧!”
    西北虎常明紧张地后退道:“慢……慢着!你捣什么鬼?”
    可是太阳婆身形已如旋风转到,常明连她怎么进身都没有看清楚,当时只觉得脊椎骨上突地一痛,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一切平静之后,常明手上的绳子也解开了。
    他和西风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们内心都知道,自己反正是受了伤了。西风左右地扭着身子,常明也试着弯腰拱背,奇怪的是,他们丝毫也觉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桂春明一眼就看出了奥妙,他哈哈大笑道:“好!好!这么对付他们再恰当也不过了!”
    西风这时忽然明白了,他一连后退了好几步道:“你们太残忍了……太……”
    常明问道:“怎么回事?”
    西风悲愤地看着他大声道:“兄弟!她把咱们给废了。”
    常明“扑通”一声坐下了。
    太阳婆桀桀怪笑了几声道:“还没有这么严重。只是暂时废了而已,一旦你们办完了事,我还有办法令你们复原!”
    这时二人各自试着运行了一下气,果然觉出不大对劲来了。
    常明几乎想放声大哭,他用力地跳起来,差一点儿摔了一跤道:“不行!老前辈,你千万不要把我功夫给废了,随便你怎么都行!”
    要不是当着这么些个人,他真想跪下。西风赤红着双眼走到常明跟前,冷笑道:
    “不要紧,我会解,我给你解开!”
    西北虎常明结结巴巴道:“你会解?那么快……快!”
    西风伸出那只独手,重重地在常明背后击了一掌,又弯下腰,在他小腹“丹田穴”
    上抓了一把;然后退至一边冷笑了一声道:“现在你再试试看!”
    常明试着一提气,不禁痛得“啊”了一声,双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西风怔道:“怎么啦?”
    顿时,常明竟痛得冷汗直流,抬头惨叫道:“不行!你是聋子治成哑巴了,哎……
    哟……”
    老猴王西风不由皱了一下眉,回过头来看着太阳婆,几乎像要哭的样子道:“怎么,我用‘闭穴叩关’的手法竟解……解不开?”
    太阳婆冷笑道:“你只要不想活,你就这么试吧!又在自作聪明了。”
    这时常明在一边痛得鬼叫连天。太阳婆寒着脸走过去,突伸双掌,在他两肩上一按,常明大叫了一声,竟感到脖子居然好了。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这时西风因为功夫被废,竟难受得低下头哭起来了,当然并没有哭出声音,只能说是泣!
    太阳婆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所谓的‘闭穴叩关’,只能解治一般的手法,可是对我天竺特有的‘束筋’之法,你却无法解开。我劝你还是少存异心,只要最后把事情办好了,我还可以给你们复原,否则就听凭你们把功夫废了。如此一来,你们的寿命最多也不过两年了。”
    西风忽然跳起来,高声叫道:“你还是把我二人杀了好些,免得我们活得现眼!”
    太阳婆桀桀一笑道:“那还不容易,想死还不容易!”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二人走来。西风吓得愣了一下,桂春明一把把她拉住了,哈哈笑道:“算了吧!何必呢?”
    太阳婆冷笑道:“他们自己要死嘛!我倒不在乎杀两个人!”
    西风和常明又惊又怒,在一边只翻白眼儿。桂春明倒挺像那么一回事似的,死拉活劝,才算把太阳婆劝住了;然后他转过身来,含笑对二人道:“老弟!你们放心,事情一成,我负责令你们复原,谁叫你们这么坏呢,你们委屈委屈吧!”
    西风仍是愤愤不语,常明倒想开了,他长叹了一声道:“好吧!我相信二位前辈也不至于说话不算数,这么吧!你们想叫我二人做什么呢?”
    桂春明这时面色一沉道:“既如此,我问你,那老尼姑和晏星寒现在在哪里?”
    常明怔了一下,讷讷道:“这……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桂春明冷笑道:“当然早已知道,不过还要听你们说一说,看看是否心诚。”
    西北虎常明点头道:“是!是!”
    他又偏头看了西风一眼,苦笑道:“老哥,我可是实话实说了。”
    西风闭上眼点了点头,这家伙总算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常明干咳了一声说:“老前辈猜得不错,他们两位确实是上哈密去了!”
    桂春明冷笑道:“一直去了?没有和你们约好,在什么地方碰头?”
    常明脸色一红,讷讷道:“这……我们原先是有这个计划的。”
    太阳婆抢道:“现在呢?”
    “现在……也是一样。”他讷讷地说着。
    陆渊不由在一边骂道:“妈的!这不是废话么?你少玩花枪!”
    西北虎常明现在可是一点威风也抖不起来了,他哭丧着脸望着陆渊道:“何必呢?
    兄弟,留点香火情吧!”
    陆渊啐了一口道:“什么情不情呀!妈的!咱们是瞎子吃食,肚里有数!”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追问道:“你们约好了在哪里会合?”
    常明叹了一声说:“在一个叫大泉的地方。”
    桂春明回头问陆渊道:“有这个地方么?”
    陆渊点了点头说:“这地方我清楚,出了山就到,是一个山口子!”
    他说着冷笑了一声,对桂春明说:“老前辈,你老小心别上了他的当。”
    这时西风在一边抬头瞪眼道:“这是什么话?我们老老实实地说,不惜吃里扒外,你们还不相信,这个合作可就真难了。”
    桂春明嘻嘻笑道:“是真话我们一定相信,好!现在我们就去大泉!”
    长毛陆渊回身指着地上裘海粟的死尸道:“这个死人怎么办呢?”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说:“陆渊,割下他的耳朵,把他埋了!”
    陆渊答应了一声“是”,掣出了剑,过去把裘海粟的耳朵割了下来,包好藏在身上;然后对西风和常明招手道:“来!来!你们老哥俩行行好,挖个坑,把你们这位好朋友给埋了。”
    闻三巴丢过了一把刀,常明捡起来,叹了一口气,到一边挖坑去了。西风一只手不得劲,站在一边不动,可是当他目光接触到地上的红衣上人时,不禁有一些心惊肉跳,想一想方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物,而此刻却已是一具僵尸,武林中人的一条命,竟是这么的不值钱!啊!还有什么混头啊!算了,算了,等这档子事一了,自己还是洗手早一点离开,离开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涯吧!
    他在一边默默无语,眼看着一难黄土翻出来。常明竟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累得频频喘息,脸上出汗。常明现在才真正证实了自己确是失去了武功了,居然连一个坑也挖不了,他气喘喘地擦着汗,一时真想哭。
    西风冷哼道:“行了,他又不是你爹,赶快把他埋了算了!妈的!要不是他们,我们还不会这么倒霉呢!”
    说着走过去,用脚踢着红衣上人的尸体,一路把他踢到那个土坑里。土坑大小,推上去还露着半边脸,可是二人已不耐烦,用黄土埋了上去,又踩又跺,总算埋得看不见脸了。生前威名一世的武林前辈,下场竟是如此,真令人可悲!
    一切就绪之后,桂春明皱着眉对太阳婆说:“依姑娘既不能走,还得想个办法……”
    太阳婆叹了一声,正要说话,长毛陆渊在一边道:“老前辈不必发愁,刚才我已经和三巴商量好了,我们可以编一个藤床,把大姑娘抬着走!”
    太阳婆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也只有如此了,只是太麻烦你两位了。”
    陆渊嘻嘻一笑道:“什么话?大姑娘平日待我们不错,我兄弟也该尽点心。”
    他遂对闻三巴道:“走,咱们找藤子编架子去。”
    闻三巴却拉了常明一把道:“走!你两个也别闲着,拿着家伙来!”
    西风冷冷笑道:“现在你厉害了!”
    闻三巴一瞪眼,陆渊笑道:“算了!算了!现在骂他们,可算是欺侮他们了。”
    他翻了一下小眼,对西风冷然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丈夫不提过去,在什么节骨眼,说什么时候的话,是不是?你要是一个劲跟我们找别扭,那可就……可就别说我们不懂交情了。”
    西风气得几乎想哭,他咬牙切齿地跺了一下脚道:“走!我这条老命交给你们了,你们看着办吧!要是看不顺眼干脆一刀,别零碎着整治我们!”
    闻三巴嘻嘻一笑,看了桂春明和太阳婆一眼,从牙缝往里吸气道:“听听!多泄气,我们才不杀你呢!可是也不能老供养你们,走吧!走不动我背着你。”
    西风和常明只得哭丧着脸跟着他们走。桂春明微微一笑道:“算了,你们两个留下吧!”西风和常明应声停住脚不走了。桂春明笑着对他二人说:
    “我们绝不虐待你们,来!坐下喝点水。”
    说着自一边拿了个水壶送过去。常明接过水壶讷讷道:“谢谢!”
    长毛陆渊和闻三巴大笑着,拿着马灯走了。
    西风长叹了一声,坐下来闭目不语。桂春明含笑看着他们,太阳婆却蹲在依梨华跟前寒暄问暖,四周是那么的静,只有昆虫叽叽叫着的声音。无数的小飞虫围着铁丝灯罩子飞,风在山顶上啸着,可是这涧谷里仍是热气闷人。
    耳中隐约听见陆渊和闻三巴劈树砍藤子的声音,依梨华睁开了那双美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天,她脑子里又想到了谭啸。唉!他到底上哪儿去了?会不会……
    她闭上了眸子,滚出珍珠似的大颗眼泪。
    蚊子嗡嗡地盘旋在她的脸上,太阳婆用手不停地为她赶着,安慰道:“姑娘,你想开一点,你的伤不妨事了,你要是再哭,西里加也跟着你难受,乖!别再哭了。”
    依梨华摇着头,淌着泪说:“西里加,谭大哥,他……他……”
    太阳婆长叹了一声道:“谁知道呢!他到底能上哪儿去呀?不过,姑娘你放心,等这边事情一了,咱们两个就找他去。”
    桂春明走过来,每听到依梨华提到谭啸,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自从他认识这个姑娘之后,他便对这个姑娘生出了怜惜之心。她为了谭啸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无法估量。由此联想到对晏小真所许的诺言,又觉得有些棘手,有一种抱愧的感觉。
    他想,只要看见谭啸,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叫他们成婚,至于晏小真……那就顾不了许多了,虽然对自己来说,对于晏小真似有些说不过去,可是这种事,两边不能兼顾,总得有一方得罪。何况,那位晏姑娘恐怕不会像依梨华这么痴情;而且她和谭啸之间,纠葛又这么多,他们不能成亲。
    这么想着,他对依梨华不由生出了亲切之感!
    他用冷电似的眸子,射向老猴王西风,点了点头道:“宫老弟!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西风怔怔地走了过来,翻着眼睛道:“什么事?你老!”
    桂春明沉着脸说:“我要知道我徒弟谭啸确实的去处,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西风哆嗦了一下:“哎呀!老前辈,你真把我看成神仙了,好像我什么事都知道,这……这我怎么会知道呢?”
    听到了谭啸的名字,依梨华也不哭了,她和太阳婆四只眼睛一齐溜过来,倾听着他们的谈话。
    南海一鸥忽然一瞪眼道:“西风,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们的事,还当我不知道么?”
    西风讷讷道:“什……什么事?”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我问你,你这只手是怎么断的?”又指了一下他的脸道:
    “耳朵怎么掉的?”
    西风吓得脸色一阵惨白,旁边的西北虎常明也愣住了!
    “说!”桂春明叱道。
    “这……这……”西风苦笑了一下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要多问?”
    他长叹了一声,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逃不过死亡的劫难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却没有一点声音,他睁开了眼,见桂春明深邃的眸子,仍是紧紧地逼视着他:
    “你们和白雀翁三人,怎会吃了他一个少年的亏?这是怎么一回事?”
    西风先是冷笑了一声,马上又改成了苦笑,他叹了一声道:“老前辈!不是我说一句不知羞耻的话,令高足武功堪称盖世无双,我们,唉!都只怪太轻估他了!”
    桂春明微微停了一会儿道:“他虽武功不弱,可莫非你三人合力也斗他不过么?”
    西风低下头,微微摇了摇头道:“白雀翁我不知道,反正我和常明两个合力也斗不过他!”
    “那么,他现在上哪儿去了,你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西风摇了摇头。
    常明在一边也道:“真的不知道,当时我们人事不省,等醒来之后,他已走了!”
    桂春明心知问不出个名堂来,看他二人样子,也不像是说谎,心中甚为费解,暗暗忖道:“这孩子哪来这么大功夫呢?”可能其中别有插曲。西风对于谭啸的描述,大概是夸张罢了!这么想着,也就不再多问,只是脑中始终有一个疑团,因为当初在长毛陆渊家里时,那位勇太岁厉吼也是这么说的,说他们是被一个少年所伤,现在又从西风口中证实了那个少年确是谭啸,只是谭啸如何能有这种能力?这真是一个谜了!
    他似乎感到一些怅惘,从西风这里又打听不出一个所以然,他失望地挥了挥手,西风红着脸退到了一边。这时候,依梨华猛然地坐了起来:
    “西风……你说什么?你见过谭啸?”
    “是的……前些时见过。”西风讷讷地说。
    “哦……”姑娘兴奋得一只手扶着太阳婆的肩膀,似笑又泣地道:“西里加,你听……他没有去甘肃,哦……他一定还在沙漠……一定还在……”
    太阳婆叹了一声说:“是啊!你可以放心了……快躺下吧!你的伤不轻呢!”
    “不……”姑娘摇了摇头,她眼睛看着西风道,“那么他上哪儿去了呢?”
    西风苦笑了一下,眼睛看了常明一眼,心说:妈的!这么烦!他咳了一声道:“姑娘,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真不知道,要知道,我还能不说?”
    可是姑娘那双明澈、噙着泪光的眸子依然直直地看着他,似乎非要等待着一句合情的回答。西风在她这种期待痴情的目光里,感到很不自然,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过,那位谭老弟说过,他要在沙漠里找一个人……”
    “他说过找……谁吗?”依梨华张大了眼睛期待地问。
    西风低下头哼道:“他说是找一个姑娘,可能就是找姑娘你!”
    依梨华不禁怔了一下,眼泪由她含着微笑的面颊上滑下来。
    太阳婆生恐她支持不了,忙把她按着睡了下去,一面安慰道:“好了,既然如此,你的心也可放了,他既是找你,当然还没离开沙漠,早晚会碰上他,你还是好好地先养伤!”
    依梨华睁着眼睛,看着师父,兴奋地笑道:“西里加……我早知道他不会……不会忘记我的!”
    太阳婆乜了桂春明一眼,桀桀笑道:“这孩子也真不害臊!”
    “西里加……”依梨华撒娇地哼着,有时候,她显得是那么娇嫩,那么脆弱,这些看在桂春明的眼中,也感到说不出的“甜”。
    蚊子愈聚愈多,谷中又热,大家正感不耐的当儿,就见陆渊和三巴从那边走来,二人挹着一个木架子,手上还拿着些细藤子,弄得满脸的土,再加上汗,看来真是够狼狈的。
    桂春明笑道:“可麻烦你们哥俩了!快歇歇吧!”
    陆渊翻着眼道:“老前辈,您老可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效劳的。天狼仙袁大爷也关照过我们,依姑娘别说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就是她受点凉咳嗽两声,我们也觉得对不起袁大爷!”
    说着二人放下了担架,一面用手抹着汗,小褂都湿透了。
    太阳婆走过来,看看他们编的还真不错,很像个大躺椅。闻三巴蹲下来,用细藤子把四周绑结实了,笑道:“怎么,把大姑娘给架上来吧!”
    桂春明看了看天,皱眉道:“咱们先上去找个地方歇歇,等天明了再走!”
    说着又对着西风和常明冷笑了一声:“你们哥俩头前带路吧!别磨着啦!”
    二人这时倒是听话得很,闻言转身就走,太阳婆小心地把地上的依梨华抱了起来,说道:“我先抱她上去了,抬着她怕不好走!”
    眼看着她几个起落,便消失了。桂春明正要展动身形,忽见西风和常明,在前面高一步低一步踉踉跄跄,简直没办法上这个斜坡,这才想起来二人功夫废了,不由微微愣了一下,遂向前一纵身子,分伸双手,抓住二人背后的衣裳,冷冷地道:“我带你们上去,别怕!”
    遂见他提着两个人,在这乱石斜坡上,腾开了身子,就像是脱弦之箭似的,那份轻、那份快,只不过三四个起落,已经上去了。
    西风和常明真是又钦佩又伤心,暗忖着:像人家这身功夫,自己练一辈子也赶不上。
    再顾视一下自己这份德性,当时真想掉泪!
    接着,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也提着灯上来了,闻三巴肩上还扛着藤床。
    这一上来,可觉得凉快多了,嗖嗖的风,吹得人身上的衣服狂舞着。
    太阳婆抱着依梨华自一边走过来,说:“这孩子身上发热,我真担心,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吧!”
    闻三巴龇牙笑道:“来!老太太,你把她搁下吧!我和陆大哥抬着她走,睡着舒服!”
    太阳婆小声问依梨华道:“姑娘,你觉得好些了没有?放到藤床上好不好?”
    依梨华这一阵子不知怎么,反倒睁不开眼了,她只微微地点着头。
    太阳婆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藤床上。姑娘低微地嗯了一声,那两弯新月似的眉毛,紧紧地颦着,灯光映照着她的脸,只见她脸很红。太阳婆用手摸了一下她的前额,不由对桂春明瞪眼道:“老大哥,这不大对劲,你快来看看,怎么烧成这样了!别是……”
    桂春明连忙伸手摸了一下,先是一皱眉,随即又微笑道:“她身上有这么重的伤,哪能不发烧呢!你放心,等她睡一夜,明天就能退热。”
    说着把一件衣裳给她盖上,可怜的姑娘,她现在连话也说不清了。
    她只能睁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桂春明,似乎在说:“谢谢伯伯!”
    可是那声音,谁也听不清楚,山风把她乌云似的一头秀发吹得飘起来,那么柔细,那么长。
    陆渊和闻三巴看着她这个样子,都忍不住直想掉泪,就在昨天,他们还有说有笑,想不到一夜之间,这姑娘竟会变成这样。
    大凡一个美人儿,在伤病时,那种楚楚动人的弱质,愈能获得人们的同情。同样的病情,如果换在一个丑女身上,那么获得旁观人的同情心就小得多了,因为人们“好色”
    的心理几乎可以说是一致的。
    眼看着她这种难受的姿态,每个人心情都感到很沉重,就连西风和常明也是一样。
    因为他二人对于依梨华,原来谈不到什么大仇,只不过是因为谭啸而迁怒到她罢了。
    陆渊和闻三巴抬起了藤床,一行人顺着山上小径向前行去。西风和常明在前面领路,这两个家伙记性倒是不错,不消几个拐弯,已找到了来时藏身的地方。大家最关心的是依梨华,当时忙把她抬到石洞里。好在这里有被褥,太阳婆招呼着铺得厚厚的,把她搀扶着躺下。常明不待吩咐,一个人在一边劈柴生起火来。
    依梨华那匹心爱的“白雪”马,在一边小径上吃着草,它没有走远,陆渊过去把它牵过来拴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山上起了一层薄雾,又像是下露,每个人衣服和头发上都沾了一层小水珠,同时也觉得有些凉了。
    太阳婆只关心徒弟,守着依梨华寸步不离。一会儿,常明烧好了水,用瓦罐子盛着端进来,依梨华日中喃喃地叫道:“水……水……西里加……”
    太阳婆用小杯子倒出一杯来,忍不住竟流下泪来,见常明还在一边看着,她挥挥手道:“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西北虎常明红着脸转身而去,脑子里却想:怪!这老婆子还挺慈祥的,居然还会掉泪。
    长毛陆渊迎头走过来,抬手道:“来!来!老大哥,别瞎乱跑!”
    他指了一下壁角道:“你们哥俩在这里凑合一夜,夜里可别乱跑……”
    常明冷冷哼了一声,见西风已先蹲在那里了,就长叹了一声走了过去。西风皱了一下眉,对陆渊道:“喂!陆当家的,我怎么觉得我耳朵上不大得劲,闻三巴上的真是断玉膏不是?”
    一提到这里,陆渊忍不住“噗”地笑了。
    西风一怔,站起来道:“怎么回事?你们哥们可别太缺德了!”
    长毛陆渊翻着眼说:“咦!怪事,又不是我给你们换的药,这话你们跟我扯不上,我把三巴叫来,你们当面问他!”
    西风又气又怒,当时一伸手,把缠在头上的布给扯了下来,常明“啊”了一声,俯身上看,连连跺着脚:
    “妈的,咱们受骗了!”
    他说着也双手齐施,把缠在头上的布给解了下来。喝!看吧,连脓带血,湿糊糊的一大片,解开一见风,二人直痛得龇牙咧嘴,双双用手捂着两颊。西风恨得咬牙切齿骂道:“闻三巴,你个小舅子,狗娘养……”
    正骂着,闻三巴走了过来,他寒着脸说:“喂!喂!你别骂人!骂人我可要揍你了!”
    西风忍着气,跺脚道:“你他妈给我们上的是什么药?你说!”
    常明也恨得眼都红了,大声道:“姓闻的,你这就不够朋友了!”
    闻三巴一叉腰,翻着白果似的眼珠,嘴撇得像“八万”一样道:“朋友?你们要是他妈的还讲朋友,你们也不会干这种事了!”他冷笑了一声说:“你们既然不讲交情,我们还他妈给你们客气!”
    西风和常明一愣,不说话了。可是这口气要是忍下来,真能把肺给气炸了。
    西风冷冷一笑道:“你上的是什么毒药,总可以告诉我们吧?”
    闻三巴伸了一下脖子说:“没有这么严重!”他咳嗽了一声,极力掩饰着笑,说道:
    “上的是石灰,烧它一下子,说不定也能消毒!”
    西风大吼了一声,扑上来伸手照着闻三巴脸上就打,却被闻三巴闪过了,顺势一勾,抓住了西风那只胳膊。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如今的老猴王西风,竟是这么松包,手上一用劲,就把他胳膊给拧过来了。
    “老小子,你还敢讲打?”说着闻三巴又用手去捏他的脖子,痛得西风老头子直咧嘴。
    长毛陆渊在一边劝道:“兄弟,算了吧!这两块料也够可怜了!”
    闻三巴把西风往前一推,就势松开了手,把西风摔了个大马趴。
    “活现眼!”闻三巴拍了拍手轻蔑地说。
    西北虎常明忙过去把西风搀了起来,一面冷冷地说:“大哥,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咱们现在是什么身份?你还敢动手打他,他闻大爷现在伸一伸手指头,也能要咱们的命呀!”
    “你少说风凉话,妈的惹火了我,连你也揍!”闻三巴瞪着眼睛说。
    常明回过身摆了摆手道:“得,我怕你行了吧!”
    他说着就搀着西风,到一边靠着墙休息去了。西风哭丧着老脸直发愣。
    长毛陆渊有些看不过,走过来好心道:“没什么要紧的,回头我弄点刀伤药,你们上些就行啦,老包着布反倒不舒服。”
    西风抬头看了看他,冷冷一笑:“谢谢你,你的药留着自己用吧!我们是再也不敢领教了!”
    陆渊碰了个钉子,倒也不生气,笑了笑说:“你们能受得了自然好,也省得费事了。”
    西风低下头冷笑,闻三巴找来了被褥,在地上铺开来。远处似乎有狼叫唤的声音,再就是风刮在树梢上,像哨子一样的声音。
    西风和常明二人合睡在一床褥子上,已经快睡着了,忽见人影晃动,桂春明不知何时,含笑站在他们眼前。
    “我已经想好了!”桂春明点头笑着说:“来!我们来计划一下,这办法准行。”
    他把他的计划小声地说了,很严厉地嘱咐西风和常明,叫他们依言而行。
    当然,他现在的话,就是命令,西风和常明不敢不听,他怎么交待,两个人怎么点头;随后太阳婆从里面出来,也参与其会,几个人磨了半夜,定下了行动方案!
    等待和急躁,连日来深深地苦着剑芒和晏星寒。自从来到“大泉”这地方之后,由于人生地陌,语言不通,已经够苦的了,更令他们不安的是,裘海粟和西风、常明三人一直未来。
    每日,他们都在焦急地盼着,可是每一天都盼他们不来!
    他们落脚在一处叫“留客老店”的客栈里,这是大泉唯一的一处客栈。店里生意冷清得很,几间竹子房,已经改喂了牲口。老板是一个汉化了的回子,能说汉语,他本来是开店的,由于这地方住店的人实在太少,后来就改养了牲口,可是招牌还是“留客老店”,真有客人来住店,他就临时腾出几间干净房子来。
    晏星寒和剑芒大师、铜锤罗三人一来,这位掌柜的很是兴奋,立马整理了两间房,侍候得很是殷勤。
    晏星寒和铜锤罗住一间,剑芒大师独个儿一间,他们本来以为顶多住个一两天,等到裘海粟等人一来,就可直上哈密,谁知一住下就住了七八天。裘海粟等人,竟然“杳如黄鹤”!
    晏星寒皱着眉,来回地走着,他不时地掀起竹帘向外张望着,显得很不耐烦,坐在他对面的剑芒大师却微微笑道:“晏兄不要急躁,他们早晚会来的!”
    “唉!”晏星寒长叹了一声:“大师,我担心事情恐怕不大顺利啊!”
    “为什么呢?”老尼撩了一下眼皮。
    天马行空展了一下白眉,讷讷道:“我总担心西风和常明这两个家伙有些靠不住,要不然,他们不会这么久还不来!”
    “嘻!”老尼轻蔑地一笑,说道:“你太多心了,也把他两个人看得太厉害了,凭裘道长还会制不了他们么?”
    “话是不错……”晏星寒说,“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下落呢?”
    剑芒大师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一只手捻着项下的念珠,不经意地笑了笑道:
    “也许那个哈萨克姑娘路上走得太慢吧!”
    她方说到此,窗外有人边跑边道:“人来啦,那个断胳膊的老头来啦!”
    剑芒得意地站起来笑道:“怎么样?”
    晏星寒面有喜色地揭开了帘子,只见铜锤罗气喘喘地跑至窗前,说道:“我看见他了,那个断胳膊的小老头,他骑着骆驼来啦!”
    “就他一个人?”
    “嗯!我只看见他一个人!”铜锤罗说,“我再看看去!”他说着扭头又朝来路上奔去。
    晏星寒忍不住开门走出去,绕过几间房子,来到了客店门口。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在门口打着玩,看见他出来,一个个都好奇地打量着他,架也不打了,都向他偎过来,有的还伸手摸他发亮的绸子衣裳。
    天马行空皱着眉躲开他们,他嫌这群孩子脏,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铜锤罗同西风,牵着骆驼往这里走来。
    西风老远看见他,走过来行礼道:“怎么你老人家亲自出来了?”
    晏星寒赫赫一笑道:“我真等急了,怎么样,事情办成了没有?”
    西风点了点头道:“还能不成?老前辈,咱们进去再说,大师呢?”
    “她在里面!”晏老头子一听事情成功了,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重重地在西风背上来了一巴掌道:“老弟,真有你的!”
    西风被打得往前一栽,差一点摔倒。铜锤罗连忙一把扯住他,翻眼笑道:“大爷,你是怎么啦,叫骆驼给颠坏了?”
    西风脸一阵红,一面咳道:“这一路把我累坏了,老前辈别给我闹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客栈,铜锤罗张罗着把骆驼拴上,晏星寒带着西风进室而去。
    剑芒大师也早迎出来了,她脸上带着一团微笑道:“宫施主一路辛苦了!怎么,他们呢?”
    西风一面向大师施礼,一面道:“托二位前辈的福,事情一帆风顺,只是……”
    他从身上摸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剑芒大师接过了信,同二人一起入室。
    落坐之后,剑芒打开了信,晏星寒凑过来问:“谁来的?是老道来的么?”
    剑芒点着头,把信看完,两道白色如剑的眉毛皱了皱,把信递给晏星寒道:“怪!
    他要贫尼去一趟!”
    晏星寒展开信纸,只见上面是一笔狂草,写的是:
    “字呈星寒剑芒二友:
    依梨华已入握中,从此不愁谭啸插翅飞矣!然尚有些许琐事,须借重大师,即请大师见字后,速来一晤为盼,谨差宫兄往导。
    大师径随其来可也。
    星寒兄请暂留大泉不动,常明已押依女往谒,须严加看守,盖此姝至为狡猾,以防其计脱也。贫道与大师此间事了,即再来会,共商大举可也!专此即颂旅安弟海粟顿首”
    晏星寒看完了信,目光转向西风道:“有什么事,你知不知道?”
    西风嘻嘻笑道:“谁知道咧,道爷只叫我送信来,并说请大师快去!”
    剑芒又拿过信反复看着问:“这是上人亲笔么?”
    “谁知道咧!”西风还是那一句:“他只是交给我,叫我面交二位前辈!”
    二老对红衣上人的笔迹本来不清楚,自然无从疑起,再者见上人签名处尚按有指纹,就更不置疑了,虽然谁的指纹在他们看来都是一样的。
    晏星寒道:“大师还是去一趟吧!不知道是什么事,看样子还很急!”
    剑芒还是有些疑心,问西风道:“他在什么地方,离此远不远?”
    “不远!不远!”西风说:“顶多走一天就能到,不过要快走才行!”
    看着西风那身骨头,那断了的胳膊,大师心想:“大概不会是假的,凭他这份德性,他还敢耍花枪?”
    晏星寒更是不疑,他眯着眼笑问西风道:“常明押着那个姑娘,来了没有?”
    西风似乎有点神不守舍:
    “来了!大概明天不到,后天准能到!”
    “老弟,辛苦了……还没吃饭吧!”晏星寒站起来,对铜锤罗说,“招呼他,弄几个菜,给宫老弟洗尘!”
    “不敢当,不敢当……”西风弯着腰说,“老前辈太客气了!”
    “这算什么!”晏星寒回过身来,哈哈大笑道:“大师,这一下就好了,这姑娘到了手,还愁那小畜生不自投上门?”
    剑芒含笑点了点头,她仍然反复地看着那封信,老尼姑这份细心,令一边的西风心里发毛。所幸单由信上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宫施主,我等什么时候上路呢?”大师问。
    西风也实在累了,含笑道:“如果大师不急,后辈以为明早动身最好,到了晚上就可到了!”
    老尼首肯道:“很好,那么就明天一早动身,施主身上的伤不妨事么?”
    西风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耳朵处,苦笑道:“不……不妨事!”
    想到了伤,就联想到了闻三巴,西风的睑不禁浮上了一层怒容,再也笑不出来了。
    饭后西风被安置在另一间客房内,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他想开了,天大的事也不管,他也管不了,反正有南海一鸥桂春明和太阳婆九子妹为他担着。有了这两块硬招牌,他一切都不怕了,至于是否“问心有愧”,他更不管了,他早已经习惯了“墙头草,两边倒”的生活方式。
    夜店鸡鸣,晨雾未退的当儿,剑芒大师已经起来了,她那一袭素灰的僧衣,衬着她清癯的面容,显得很是飘逸。西风经过了一夜的酣睡,看来也蛮有精神。就在这薄雾弥空的清晨,他们上路了。
    老尼骑一匹杂毛花马,西风还是骑他的骆驼,二人顺着一条蜿蜿的小径直向前行。
    剑芒大师对这里地名地势都不清楚,一切惟西风马首是瞻,她也不多问。一路上,她几乎连话都很少与酉风谈,她只是合着双目,默默如老僧入定,一任那匹杂花马驮着她跟着西风走。
    老猴王现在更是一百二十个放心了,他本来怕老尼沿途问长问短,自己~个答不好,就许被她看出端倪来,现在由这种情形看来,他就很放心了。
    在大泉出发之前,他们已带上了干粮水囊,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大树下面稍歇了一会儿,就便吃了简便的一餐。
    现在老尼对西风也不再怀疑了,因为沿途之上,绝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态。老尼的眼光很厉害,别看她闭着眼不动,事实上这附近地势尽入眼底,她判断西风绝不敢也不会心存异图,即使万一有什么不对,她也有把握在探掌间毙西风于掌下。
    走出了这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眼前是一片沃野,间或有些沙地,一些维吾尔人赶着大批的羊群,在这附近放牧,一旁有一片池沼。
    老尼开始问第一句话:“到了什么地方了?”
    “这是马扎子口,大师,我们要去的地方快到了。”
    “嗯!”
    她又闭上了眼睛,一任那美丽的羊群在她四周掠过,牧羊人的芦笛吹得是那么动听,她却不去看上一眼。差不多日落的时候,他们绕到了一片小小的竹林,西风似乎不大得劲地笑了笑:“大师,到了地方了,请下马吧!”
    老尼突开双目,四面看了看,眉头微蹙道:“这是什么地方?”
    西风下了骆驼,他几乎不敢和老尼日光相对,因为怕对方看出他的情虚。
    “这……是托木巴……大师!”西风说。
    老尼下了马道:“你不是说要晚上才到么?”她看了看天,微微一笑道:“现在天还不黑呢!”
    西风傻笑了笑说道:“我们路上走得快……大师看……”他用手指了一下,前面出现一排庐舍:“道爷就在第一间里面!咱们快去吧!”
    他说着率先牵着骆驼由竹林内穿出,老尼本想问他几句话,可是见他走得很快,遂也不自觉地拉马跟上去。西风匆匆把骆驼拴在一棵竹子上,回头对大师道:“我……我去通知道爷!”
    剑芒见他神态有异,不禁一怔,道:“且慢!你站住!”
    可是西风撒丫子就跑,一面大叫道:“老前辈快开门,人我可是给请来了!”
    “好孽障!”老尼厉叱了一声,只见她双手一撩僧衣,已纵到了西风背后,右掌向外一翻,直向西风背上击了过去。
    可是这时西风已扑到了那庐舍门前,就见大门忽地一开,西风“扑通”一下栽了进去。
    老尼掌已递到,见状向后倏地一撤掌,她只觉得面前人影一闪,一人直向她身上撞来。
    剑芒大师不禁吃了一惊,她是久经大敌的击技高手,虽是惊心之下,却也丝毫没乱章法。只见她“十字手”在胸前一交叉,正要抖打而去,却听见对面那人像山鸡似的一声怪笑道:“大师,咱们好久不见了!”
    这人说着双掌合十向着剑芒深深一揖,剑芒“倒踩莲枝步”刷刷一连后退了三四步,惊异之下叱道:“什么人?”
    这人缓缓直起腰来,白面、长发、瘦骨、长裙,她露出黑牙床嘻嘻笑道:“老尼姑,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么?哈,再看看!”
    她说着含笑迈进了一步。剑芒细瞧之下,不由吃了一惊:
    “哦,九子妹……”
    “不错!亏你还认得我!大师,咱们多年不见了,到里面谈谈吧!”
    她笑着走过来,亲热地去拉大师的手,剑芒后退了一步。
    “想不到会看见你。”老尼点头道,“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边说边四下环视,想去找西风,她要问一个清楚。
    “大师!”太阳婆笑得一脸皱纹道:“我们进去谈吧,西风他在里面,他怕你打他,不过……哈哈!”
    太阳婆大笑了两声道:“我们绝无恶意,我已等候老朋友你多时了。”
    剑芒这一刻脸色似乎不像方才那么镇定,可是她是一个有道老尼,尤其是身怀绝技的高人,这类人物是绝不会轻易发怒的,即使是面对敌人。
    她稍微迟疑了一下,带着疑惑的笑容道:“九婆!你是玩什么花样?还是先礼而后兵?”
    “哈——”太阳婆仰天一笑道:“大师!你太小看我了,我今日是诚心与大师异地论交,绝无异图……”
    接着她对天发誓道:“如若口不应心,我九子妹甘遭天谴!怎么,大师你放心了吧?”
    剑芒白眉皱了皱,凭她过人的智慧,此刻竟实在揣测不出对方的意图。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微微笑道:“好!贫尼就随你进去一谈。”
    说着迈步直向门内走去。太阳婆这时嘴都笑得合不拢了,她高兴得直搓双手,紧随着剑芒之后,直向庐舍中行去。
    剑芒足方跨入室门,立刻怔住了。
    室内放置着一张圆桌,其上列着整整齐齐的一桌素菜,白布的桌面,讲究的瓷器,精致的菜肴,真令人难以想象,在此时此地竟会看到这么丰盛的宴席。
    大师面色微红,目视着太阳婆道:“九婆!这是……怎么回事?”
    太阳婆深深一揖,微笑引手道:“快请上座吧!我们等你多时了,菜都快凉了。”
    老尼面色一沉,后退一步,正色道:“九婆!这是为何?裘道长可在此处?”
    太阳婆干笑了两声道:“大师,你快请坐呀!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她说完又往里面高声唤道:“老大哥,你也请出来吧,客人来啦!”
    剑芒不由又是一惊,只见羊皮垂幔启处,踱出了瘦高老朽的酸儒桂春明来。他含着满脸的微笑,也是深深一揖,对着剑芒嘻嘻一笑道:“珠江一别,匆匆十年,大师尚还记得我这一面之缘的方外老朽么?”
    剑芒大师不由暗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都青了,她绝对想不到会在此遇到他,更想不到这个怪老人,竟会以一副这么慈祥的面孔来对待自己,一时之间不禁怔住了。良久,她才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想不到在此得见桂施主,这倒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太阳婆在一边大声笑道:“好了!大师快请坐吧!这是桂老哥和我老婆子的一番诚意,大师且莫辜负我等一片盛情!快请坐!请坐!”
    桂春明也含笑伸臂道:“大师尚未用饭,太简慢了!”
    处在这种场合之下,剑芒老尼真是“一筹莫展”,只得糊里糊涂地坐下了。
    桂春明和太阳婆也落了坐,桌上还多余一副筷子,剑芒入位之后,双手再次合十道:
    “二位施主美意,贫尼却之不恭,只是……”下面的话,她实在无从说起,一时颇感尴尬。
    桂春明坐在她对面,长叹一声,正色道:“大师乃当今有道侠尼,素日行为,老夫敬佩十分,今日之会,老夫及九婆实本诸赤诚,尚请大师抛弃成见,彼此真切论交才好。”
    “阿弥陀佛!”老尼嘴唇微微颤抖道:“贫尼不解施主言中真意,尚请桂大侠开宗明义才好。”
    南海一鸥嘻嘻一笑,拱手道:“大师乃世外高人,咱们说话也用不着拐弯抹角,干脆一句话……”
    他看着太阳婆微微一笑,接道:“我二人是为我们的一双弟子,向大师乞命来了!”
    剑芒心中一动,可是她偏装作从容不迫地呵呵一笑,道:“桂大侠如此一说,贫尼愈发不解了!”
    这时太阳婆在一旁笑道:“得啦!你会不懂?可别老给咱们钉子碰,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她开门见山地道:“朱矮子和裘老道已经死了,以我们看,大师你不必再蹚混水了!”
    剑芒倏地如泥塑似地怔住了,她讷讷道:“哦……裘道长……”
    桂春明点了点头:“是的,他已经死了!”
    他不大好意思地咳了一声道:“大师,小徒谭啸之仇,也算报了,严格地说这笔仇,与大师与晏星寒老兄,是没有多大相关的。”
    剑芒大师忽地站起,冷笑道:“贫尼等四人,皆是当初逼死罗化凶手,朱、裘二道长既死,贫尼等二人岂能怕死贪生?桂大侠你此言可有些不对了!”
    言下真是一触即发之势,可是桂春明却不慌不忙地笑着再揖道:“大师请暂息雷霆,此事本与大师及晏星寒无大关联,罗化之死说来也有些自找。只怨其早年与各位结冤太深,九华山岳家祠堂溅血之夜,老夫亲窥近侧。如非大师及晏星寒当时一仁之念,焉会留有谭啸今日性命?所以……”
    他嘻嘻一笑,接道:“以大师二人当初对小徒之恩,正可以抵销那件罪过,大师—
    —”他正色道:“大师乃一出家有道之人,自不愿再以佛门净身,二次沾染所谓不必要的仇杀血腥吧?”
    这几句正气磅礴的话,直把剑芒说得目瞪口呆,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太阳婆含笑道:“非但如此,即使小徒依梨华的仇隙,也可一笔勾销。大师你是明白人,又是有道之人,何必较真呢?俗云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我们从前还有交情,大师你说是不是?”
    剑芒不由直直地坐了下来,面色惨白地长叹了一声道:“以二位施主之见呢?”
    桂春明正色道:“大师佛门斋戒之身,自应早避尘俗为妙,况且此事已了!”
    剑芒不禁苦笑了笑,目光向二人转了一转,似有无限伤怀,却又似大梦初醒,少停才点了点头,冷冷地道:“西风欺人太甚,贫尼可否请出一见?”
    太阳婆呵呵笑道:“大师,这也不怪他,是我们让他如此做的。他如今武功已废,无异常人一般,大师不必再责难他了!”
    剑芒银眉一挑,倏地起身道:“既如此贫尼告辞了!承蒙开导,足见盛情,自无颜在此多留,这笔冤仇自此一笔勾销,贫尼去矣!”
    她说着双手合十,深深朝二人一拜,大步向门外行去。太阳婆挽留道:“大师……
    你有此见解,足见高明,你……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剑芒驻足回首,微微笑道:“多谢盛情,贫尼自惭得很,还是早去得好!二位施主如有缘,他年在中原尚有会面之日,至时再面致谢忱吧!”
    她说着径自迈步出门,桂春明和太阳婆送出门外。南海一鸥微微笑道;“老夫语出至诚,如有冒犯,尚乞海涵,大师请多珍重!”
    老尼已步出十步之外,闻言回头一笑:“桂大侠太客气了!”她转过身来苦笑道:
    “贫尼只求二位施主,对晏兄不要见逼太甚,如能……”
    桂春明插言笑道:“大师请放心,我等必定尽心予以开导,绝不伤他……”
    剑芒闻言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果能如此,功德无量!”又向太阳婆看了一眼,道了声:“后会有期!”身形腾起,轻轻落在她那匹杂花马鞍上,一径顺着小径策马如飞而去。
    二人目送着她消失之后,不禁相视一笑。桂春明大声道:“走!上大泉找晏星寒去!”
    自从剑芒大师走后,在“留客老店”中的晏星寒,感到更冷清更寂寞了。本来也是,原本四个人,现在一个个的都走了,而令人奇怪的是,每一个人,只见去,却不见回来。
    白雀翁朱蚕自不必说,可是裘海粟呢?再说剑芒大师吧,她去了也两天啦,算着也该回来啦!最令人不解的是,西风明明说,常明已经押着依梨华来了,可是也没有个人影。
    晏星寒老头子一向是最有涵养的人,这时也感到有一些受不住了,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他把自己深深地锁在房内,每天除了和铜锤罗说几句话外,一直陷于深思之中。
    这所小客栈的掌柜,名叫斯特巴,是一个会说几句汉语的回回,矮矮的身材,身上汗毛很浓,满脸络腮胡。说也奇怪,他惟一的嗜好,不是抽烟,而是吃烟,就是把一种本地产的烟叶子,放在口中嚼食。当然,只是嚼食烟汁,剩下的渣子,还是要吐出来的。
    这种嗜好,送了他一口黑牙,还有对人谈话时那种令人皱眉的烟臭,每当他津津有味地嚼着烟叶时,看到他那顺着口角流下的黄汤,真能令人把三天的陈饭都呕出来。可是你呕你的,他还是嚼他的。
    现在,斯特巴正靠在大门,嘴里嚼着这玩艺儿。
    他眯着那双像似为烟熏红了的眼睛,小褂扣子开着,露出他那瘦如鸡肋,但却生满了黑毛的胸脯,他希望在月亮出来之前,能接上一两个客人。对于“客人”,他本来早已灰心了的,可是自从晏星寒等的住入,却又令他似乎感觉到,在这条道路上,还是有生意的。
    所以,他今天起了个早,把招牌重新洗了洗,用漆把“留客老店”四个字,又描了描,破例地扫了扫院子,又理出了四五间房子。好在天热,用不着什么厚棉褥被,只铺上一床芦席就行了。
    一切整理好之后,斯特巴又喂饱了牲口,天可就差不多晚了,他就到门口等客人来啦!
    看看月亮出来了,还是没个人影,斯特巴吐出了口中的烟叶渣子,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正想回去吃饭,也就在这时,他可又发现了人了。
    一匹黑马,正由山道岔口,泼刺刺地疾驰过来,马蹄带起了大片的尘土,一时连马上坐的人都看不清楚。
    斯特巴狠命挤了一下他那双火眼,再定睛看时,这匹马已到了眼前,他不禁怔了一下,因为好马快马他见得多了,可是像这么快如电闪星驰的脚程,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惊愣之间,这才看清那是一匹全身黑毛,惟独正额一块雪白的大马,马背上蹬扣挺坐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斯特巴只朝这人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又是一个汉人,只是这么英俊的小伙子,他可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人穿着一身藏青薄绸紧身衣裤,头上戴的是阿克苏特产的大草帽,由于天热,他领上的扣子解开着,双袖也挽起一半,颈下的黑色帽穗,被风吹得飘向颈后,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这匹马跑到了斯特巴身前,倏地勒住,马口还一个劲地打着“噗噜”,一阵阵灰沙漫过来,差一点儿迷了斯特巴的一双火眼。
    马上少年目注着斯特巴道:“借问,这是什么地方?”
    斯特巴龇牙笑道:“是大泉,客人你上哪儿呀?天晚了,就在小店歇一夜吧!”
    那是山西的口音,马上少年微微怔了一下,想不到这地方,会有外乡口音的人,他淡淡一笑道:“不行,我要在天亮以前,赶到哈密去。”说着就要带马。
    斯特巴一翻火眼,怔道:“什么?客人你别开玩笑了吧!去哈密,你的马再快三天也到不了呀!”
    他说着眼光上下打量着这少年,面上现出惊异之色。少年本不识路,闻言不由脸色一红,笑了笑翻身下马,叹道:“好吧!你既这么说,我就在这里住一夜吧!”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剑眉微皱道:“这是你的店么?”
    斯特巴笑得嘴都合不拢,连道:“是!是!来!客人,我给你牵马。”
    少年把马缰交给他,不大满意地说:“你这店太小了,又没有灯,这种房子怎么接客人呢?”
    斯特巴赫赫一笑,拉着马说:“客人,这是小地方,哪还有什么好房子?你老要是不信,明天白天你找找看,这大泉就这一家,再要找第二家,得往下赶四十里,那里倒有三家,可是房子比我这里还不济!”
    说着话,他已把这英俊的客人领进去了,在一棵槐树上先拴下马,又龇着牙笑道:
    “相公先等等,我就去拿灯笼!”
    少年皱了皱鼻子,他闻到阵阵马粪的味道,要不是看见里面有几间干净房子,他真不想住下了。
    这时,斯特巴打着灯笼跑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比他还矮的孩子,光着脊梁,头上缠着布,样子挺像他,大概是他的儿子,走过去牵马。
    少年道:“等我把东西拿下来,这匹马,你可得好好给我喂,上好料。”
    那孩子对着他只是挤眼吸着鼻涕,斯特巴嘻嘻笑道:“相公你放心,错不了。”
    他对那孩子咭哩咕噜地说了半天,小孩牵着马,往一边马厩里去了。
    斯特巴对少年道:“这是真正准葛尔的万年黑,好马!我一看就知道。”
    说着一只手提起少年的革囊,打着灯笼领着少年直向里院走去。
    进了天井,他用下巴往一边里院扬了扬说:“有几间好房子,让客人住下了。”
    然后用胳膊肘顶开了一扇门,回头说:“请进来吧!”
    这年轻人没再挑剔,迈步入内。斯特巴放下行李,把桌子上灯点着了,又去铺席子,席子铺在一个被烟熏得黝黑的炕上。
    少年皱了皱眉说:“好了!你别铺了,我自己有席子,你去给我端一壶茶来,再给我下碗面。”
    斯特巴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有!有!”
    这时他看见,在少年前胸上吊着一把尺把长的小剑,形式很特别,黑光闪闪,似非常品。他笑问道:“相公你老贵姓呀?是保镖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说:“我姓谭,不错,是保镖的,我们镖局子在凉州,字号是永兴。”
    斯特巴一听是镖师,心中十分佩服。他自小就敬佩保镖的,因为保镖的都有武艺,当时嘻嘻一笑:“真巧,后面那位罗爷也是镖行里的,他不使剑,是使铜锤。”
    少年一愣,猛一转身,面对着灯光:原来他就是依梨华苦思冥想的心上人谭啸!

举报

十九
    谭啸听了斯特巴这句话,怔了一下,正想问什么,斯特巴已经出去了。
    谭啸怔怔地望着窗户,心说:天下事,莫非真有这么巧,他们也会在此……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坐下了,他把革囊中的被褥找出来,铺在炕上;然后把那盏羊脂灯芯拨亮了些。那个牵马的孩子,这时端进来一盆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谭啸问:“后面住了几个客人?”
    这孩子傻里呱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谭啸这才想起他不懂汉语,挥了挥手说:
    “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小孩子又翻了一下眼,才转身而去。谭啸脱下上衣,好好擦了擦身上,找出一件宽松的府绸马褂穿上,然后慢慢踱到门口。
    这家“留客老店”也实在够破的了,院子里堆着一堆堆的破瓦残砖,东边砖墙倒了一半,另一半用柱子支着,几棵老槐树枝叶倒是挺茂盛,弥漫了半边天,麻雀躲在树上叽叽喳喳叫得烦人。
    谭啸住的这房子是前院,后面还有一进院子,他忽然想起了方才掌柜说的话,想踱到里面看看,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斯特巴的声音:
    “相公,你的面来啦!快趁热吃吧!”
    谭啸转身随他走进房内,见是一大碗黑糊糊的东西,不由吓了一跳说:
    “这是什么?我要的是面呀!”
    斯特巴点头笑道:“我知道,这是本地产的燕麦,我给和上些青棵粉,相公你尝尝就知道了,准保比小麦磨的面粉好吃得多。”
    谭啸不大乐意地用筷子挑了挑,见里面肉倒是不少;而且冒出阵阵的香味,也就不再挑剔,坐下来尝了一口,笑道:“还真不错!”
    斯特巴在一边眯着眼嘻嘻笑道:
    “怎么,我不骗你吧?后面那几个客人,也都吃这个,那个罗师父吃得最多,他一顿能吃三碗!”
    谭啸放下筷子,回头问他道:
    “你说的那位罗师傅,可是头上缠着布,使铜锤的?”
    斯特巴皱了一下眉说:
    “使锤是不错,不过他却不是回回,头上没缠布,听口音,像是陕西人。”
    谭啸突地一惊,问:“是个矮矮的个子,光头的人是不是?”
    斯特巴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他,相公你们认识呀?”
    谭啸不由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转念一想,他又慢慢坐了下来,可是他的脸色,可就没有方才那么沉着了。他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并不认识!”
    说着低头又吃了几口面,佯作无意地问:“他们是几个人呀?”
    斯特巴笑了笑说:“起先是三个,后来来了个断胳膊的……”
    说到此停了停,因为他看见这位谭爷正在冷笑,像是跟谁生气似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着拳。
    “相公,你……”
    “哦!没什么!你说下去,这么说,他们现在是四个人?”谭啸又恢复微笑,慢慢地问。
    斯特巴摇了摇头:“不!前天那个断胳膊的同一个老尼姑又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大概不会回来了。他们一个人骑马,一个人骑骆驼。”
    谭啸心中一惊,断定那个老尼姑就是剑芒大师,这不会错!
    他气愤的是,西风居然不知悔改,竟又和他们拉在了一块儿!
    “哼!这次见了面,我可不会饶他了……”他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仍是很平静地看着斯特巴问:“那么现在剩下的还有谁呢?”
    斯特巴心中有些奇怪,可是人家既问,却没有隐瞒的理由,于是笑道:
    “现在只剩下那位罗爷和一个白胡子老头了……相公,你问这干嘛呀?”
    谭啸端起碗又大口地吃了几筷子,摇了摇头说:“随便问问!”
    斯特巴难得遇上一个客人,尤其是他所钦佩的镖师,这一聊起来,可就不想走了。
    他在一边看着谭啸把一大碗面吃完了,又拧了毛巾给谭啸擦脸,笑着说:
    “谭爷,你保镖在这一带定是平安没事,可是一进了沙漠,咳!那可就讨厌了!”
    “为什么?”谭啸顺口问了一句。
    “爷!你不清楚,这沙漠、大戈壁……”斯特巴那橘子皮似的老脸上变幻着奇妙的色彩道:“大戈壁里可有能人,在南天山,听说有一位……狼……啊!天狼仙,又叫呼可图,这位老人家,可是厉害着咧!谁要是碰上了他,那准没命!”
    随着他的话,谭啸不自禁地想到了袁菊辰——那高大黑健的青年,一只手不由紧紧抓住了胸前所悬的短剑。
    “这是一个,还有咧!”斯特巴倒真清楚,他指手画脚地说:
    “往北走,还有一个怪人,外号叫老猴王,这人是一个刀客,听说手段比天狼仙更辣,碰上他也别想活!”
    然后他眨了一下眼说:“我说爷!你要是走沙漠,可千万小心这两个主儿!”
    谭啸点了点头,笑了笑说:“多谢你了,我记住就是了!”
    斯特巴看看话也差不多说完了,对方那种阴沉的脸色,也像似不愿再多聊了。他是做生意的人,哪能看不出客人的神色,当时站起来,干笑了两声,道:
    “谭爷要是有事,只管招呼我一声就行了,我叫斯特巴,你要是嫌绕口,叫我汉人名字也行,我汉人名字叫二熊!”
    谭啸不耐烦地连连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斯特巴龇着牙,端着面碗出去了。
    天下事,可就是这么奇怪,要不来都不来,要来可就都来了!
    斯特巴刚回到房里搁下碗,就见他那个宝贝儿子二楞子飞也似地跑来了,一面回头指着,一面口沫横飞地连说带叫。斯特巴一听提起灯笼就往门口跑。
    在大门口,一个窈窕的细腰小伙子,正牵着马往里面看,月亮照着他的脸,又白又嫩,尤其是那两道柳叶眉,一双剪水的眸子,乍看起来,就是小娘们也没他长得帅!
    斯特巴连心眼都乐开了,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而且还都是汉人。不用说,这又是个汉人,要住自己的店。
    他老远笑着,弯着腰叫道:
    “相公,你老是要住店不是?房子多得是!”
    这漂亮小伙子,用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往门里瞅着,却把身子往墙根里靠了二下,小声道:“轻一点!轻一点!”
    斯特巴心中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怎……么?还有谁来啦?”
    这小伙子摇了摇头,嗲声嗲气地说:
    “我问你,有一位姓晏的老先生,是不是住在你们店里?”
    斯特巴摸了一下脖子道:“老先生是有一位,不过姓不姓晏,我可就不清楚了!怎么你老……”
    小相公咬了一下嘴唇道:“我问你,他是留着白胡子是不是?”
    “不错!”斯特巴说:“现在是一位姓罗的爷跟他住在一块儿。”
    “铜锤罗……”小伙子不觉溜出了这么一句,却马上闭住了口。
    斯特巴嘿嘿一笑,奇怪地说:
    “不错,他是有一对铜锤,相公你是他们一块儿的呀?”
    这位锦衣公子摇了摇头,又小声问:
    “还有,刚才有一个骑黑马的公子爷,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斯特巴更奇怪了,翻着眼说:
    “刚住下,相公,我带你找他去!”
    锦衣少年后退了一步,面色惨变,可是瞬息又恢复了自然,讷讷地说:
    “刚才我问的话,你不许对他们走漏一句,知道吧?”
    斯特巴还在翻着眼,却见这漂亮的少年由囊中拿出了一个小皮袋,打开袋口,倒出了三四块小金锭子。
    “呶!这个赏给你,只是你不要把我问你的话对他们说,也不要说我住在这里!”
    斯特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连连点头说:“行!行!你老是贩卖珠宝的少东家吧?”
    少年摇了摇头,斯特巴接过了金锭子,只觉得全身发抖,两眼直冒金星,他只知道发了一笔小财,可是这些金子到底值多少钱,他却不清楚。当时把它掖在怀里,猴头猴脑地说:“来吧!我给你找间房子,叫他们看不见你!”
    少年点了点头,随着他进了门。斯特巴走了几步,回头说:
    “干脆,把我那间房腾出来让给相公你吧,我住到后头去!”
    少年紧紧皱着眉,闻言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斯特巴把马交给他儿子,把灯笼插在门口。这时,由后面天井里传来脚步声,斯特巴说:“相公,不好!人来啦!”
    他忙用身子去挡着少年,少年似乎面色一变,忙把头低了下来。只见铜锤罗大步走过去,瞪着眼道:“妈的,你开店都管些什么事?叫了半天,连个人毛都没有!到这个时候你不给我们弄饭,想饿死我们呀?”
    斯特巴连忙赔笑道:
    “得啦!罗大爷多包涵些吧,面已经下锅了,马上就来!”
    铜锤罗腰里插着一对亮光光的锤,闻言瞪着眼发凶:
    “这些日子,是事情把我给磨着了,要在早先,妈拉巴子,就凭叫你不答应,我也得用锤砸死你!”
    斯特巴连连弯腰笑道:
    “得啦!你老大人不见小人过,快请回去吧!饭马上就来!”
    铜锤罗眼睛往一边少年人身上看了看,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感到有些奇怪。可是那少年头低得很低,天又黑,他只模模糊糊地看了个大概,到底什么个模样,他可没看清楚,当时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斯特巴这才开门把少年让进去,直着眼说:“他许是没看见你!”
    少年淡淡一笑,笑得是那么美。斯特巴有些着迷,就灯下这么一看,这小相公简直就像是个大姑娘,他一下怔住了!
    少年似乎发现不对,咳了一声:“没你的事了,你把你被子东西拿出去,我不叫你别进来!”
    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憋着嗓门。可是,斯特巴一眼看见少年背后那口长剑,先前的疑心一下扫了个干净。
    “哪有姑娘家耍宝剑的?别多疑心了!”他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
    当时应了声“是”,把炕上的竹席子一卷,又问:“相公,你要什么东西不要?”
    少年想了想说:“把我马上的行李拿进来就行啦!别的什么都不要!”
    斯特巴答应着退出去了,少年坐下来以手支着头,出神地想着。
    一会儿斯特巴送来了行李,还想说什么,少年连连挥手:
    “不叫你不许进来,也不许在外面走来走去,我讨厌!知道吧?”
    斯特巴只好转身出去了。他这里一出门,少年就把门关上,窗户关上,脱下了帽子,解开了上衣,前胸缠得紧紧的绸子,现在一股脑儿的都解了开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才算舒服了些,只是脚还痛,原来大靴子前后都衬着棉花,走路光磨脚,怎会不痛呢!
    她确实是个女的,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
    晏小真坐着歇了一会儿,天热,蚊子又多,要不是为着……这鬼地方,她一辈子也不会来的呀!
    少女的任性和不安的情绪,冲动着她,这几个月,虽说在江湖上,已经历了不少事,可是“天性”这玩意儿,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由于对情人的难舍和对父亲的孝心,她又回来了。
    真是,连她自己也想不懂,想不通,一切的行动都是矛盾,矛盾透了!她真有点迷糊,自己对谭啸到底是爱还是恨?恨起来恨得手痒,爱起来更是整夜的睡不着!
    “无论如何!”她对自己说,“我绝不能看着爹爹死在他的手里,或者他死在爹爹手下!”
    她痴痴地看着灯芯,忽然心中一动,暗忖:“我可真糊涂,谭啸既然来此,必定存有深心,我何不先去窥探一下,以定虚实,却在此发愣作甚?”
    想着她顿时忘了身上疲劳,重新穿好衣服,换了一双便于穿房越脊的小巧弓鞋,把宝剑紧紧系在背后,找出一块青绸子,把头发包扎好。她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扇,见院中一片黑暗,静静的,连狗叫也没有一声。
    晏小真回身把灯灭了,一拱身子“嗖”一声,窜了出去。
    这客栈总共没有多大,就这么几间破房子,小真顺着破瓦堆,往里走了几步,见是一个四合院,堂室和左面厢房一片漆黑,只北屋窗上透出一点光来。
    晏小真一拧腰,扑到了窗下,正想向里面窥探,就见里面灯倏地灭了,她不禁吓了一跳,忙向一边一隐身子。她身子刚刚藏好,窗户倏地开了,由里面燕子似的射出了一条人影。
    这身形,简直太快了,向下一落,已站在天井正中石阶子上,迎着天上的月光,现出那人俊逸的面相,猿臂蜂腰的身材,他不是别人,正是一心策划着复仇的谭啸!
    晏小真一眼认出他,真有些心惊肉跳了,因为从谭啸外表上,已可以看出,他那种潜埋在内心的愤怒和决心。
    自从从甘肃入边疆之后,晏小真就沿途探询着父亲和谭啸的下落,仗着她会说几句维吾尔语,方便了不少。因为这附近汉人极少,谭啸又不会外族语言,很易打听出来,当她证实谭啸下落之后,就一路尾随而来。想不到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大泉这个地方找到了他,非但如此,竟又意外地发现了父亲的踪迹。
    现在,当她看到谭啸脸上的怒容时,她就意识到不幸的事情来临了!
    这个愤怒的少年立定身形之后,辨别了一下方向,便直向后面天井院中扑去。晏小真暗暗吃惊,一颗心几乎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她忙尾随了进去!
    可是,就在此时,她已发现,虽只是数月不见,谭啸的轻身功夫竟有了极大的长进,起落之间,快如闪电。
    当她第三次腾身的当儿,谭啸已经立在一间亮着灯光的窗前。
    这一刹那,晏小真可吓呆了,落身之后,她借着一棵树,遮着自己的身子。她已经感觉出,在这间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了!
    她想上前叫住他,可是不知怎么又感到有些心虚。就在这时,谭啸已经发话了。
    “晏星寒,你出来!你想找的人来看你了!”那冰冷的声音,发自无情的喉咙。
    谭啸说完话,后退了一步,态度是那么的从容。
    果然,在他的声音方一出口,那间房中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紧接着,窗户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力,只听见喀嚓的一声,震了个粉碎,由内中先飞出了一团黑影,“叭”地一声,摔了个粉碎,原来是一把茶壶!跟着白影一晃,一个清癯长须的老人,已经出现在院中。
    谭啸身形丝毫不动,他拱了拱手,冷冷地说:“晏星寒,别来无恙?今夜我们可以把那笔旧账,好好地结一结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定睛朝对方看了看,忽然仰天狂笑了一声:
    “好极啦!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谭啸!”
    他顿了顿道:“我很佩服你的奸诈,不过,今夜你可是飞蛾扑火,我倒要看看你再怎么逃得活命!”
    “晏星寒!”谭啸叫道,他的身子瑟瑟发颤:
    “你不要太自信了,今夜我们来决一死活。我知道,老尼姑和裘海粟都不在此,我们两个正好先解决一下!”
    晏星寒咬牙道:
    “你以为我们一直是以多为胜么?哈!你可是大大地错了,现在废话少说了,让我取了你的性命再说吧!”
    “来吧!”他冷笑了一声,身形倏地拔起,掠过了屋脊,真是翩翩如凌霄大雁。
    晏星寒身形方自站定,正要回身招呼,只觉头顶轻风掠过,谭啸已由他头上掠了过去。
    天马行空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如今这孩子武功已大非昔日可比,此时看来,其果然言之非虚。嘿嘿!今夜我如果连一个后生小辈也拿不下来,那可真是丢大人了。
    他这么想着,愤怒已化成了一团火焰,顿时烧遍全身,他再也不愿在口舌上多浪费时间了。
    谭啸身方落地,只觉后心逼来一股极大劲风,其势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冷冷一笑,左足向前一跨,上身猛地向前一伏。
    “小畜生!”晏星寒口中叱着,一团灰影自谭啸背上掠过。
    他已存心不让谭啸再逃出手去,身子向下一落,如影随形地贴在谭啸身边,大袖向外一拂,用“翻天掌”直击对方心口。
    谭啸对付天马行空,自一上手,已存了十二分的戒备,不敢丝毫大意。此刻见他来势如风,更是不敢少缓须臾,他默念着雪山老人传授自己的那套黑鹰掌,他要以这一套世间绝无仅有的奇技,来制服对方。
    当时双掌一合,如同星移斗转,已经把身子从容地转了出去。以晏星寒这么见闻广阔的人,竟然看不出来,他这一招是怎么施展的,不禁大吃一惊!可是谭啸这黑鹰掌一经展开,其势有如密贯联珠,晏星寒即使心存罢休,到了此时,也是欲罢不能了。
    就在晏星寒心存怪异的当儿,谭啸已经展开了这奇异绝伦的怪招式,两掌向外一分,掌式下勾,天马行空只当他是以“大鹏展翅”的招式,来伤自己双肩,不由向后一闪,同时用拿穴手,去叨谭啸双腕。
    二人对掌,可说是都够快的了。晏星寒双掌方自递出,忽觉眼前一花,见谭啸整个身子竟缩下了尺许,那分出的双手,从上而下,像是两道弯曲的闪电似的,直向自己两肋上插划而来,由他指尖上逼透而出的内劲之力,几乎透进了晏星寒的肌肤。这一惊,顿使这位一向自狂自大的武林名宿,出了一身冷汗。
    他口中叱了声:“好!”
    这老儿果然有些真功夫,虽然是在如此情形之下,却仍能化险为夷。只见他整个身子,向后霍地一倒,身形一平如水,仅仅借着一双云履顶尖,支点着地面,偌大的身子,就像是转风车似的“呼噜噜”一个疾转,已经扭在了谭啸左侧。
    天马行空晏星寒在愤恨急怒之下,把他数十年浸淫的一种极厉害的功夫施出来了。
    就见他蛇形的进式下,双掌一前一后,直逼着谭啸小腹击去。
    这种“龙形乙式穿身掌”,暗附着晏星寒所练的“三尸神功”,掌式一出,谭啸全身可说是全在他这双掌控制之下了。
    倏地,当空一声尖叫:“哦!爹爹……”
    一条纤细的人影,如海燕似的,自瓦脊上猛地拔起,向下一落,直落向二人之间。
    可是她仍是落得太慢了,只听得一人发出了“吭”的一声,一团黑影侧滚出十步之外。这时小真已落下地来,大叫道:“爹!饶……了他吧!”
    忽然,她瞪大了眼,几乎呆住了,因为站在她面前,昂然不动,微带冷笑的,竟是谭啸。而以手代足,正死命地在地上爬行的,却是她父亲晏星寒。
    晏小真不禁尖叫了一声,直向父亲猛扑过去。可是身后的谭啸却发出无情的叱声:
    “晏小真,你闪开!”
    随着这无情的声音,晏小真直觉得背后劲风袭到,她想不到,谭啸竟然会对自己下毒手!她吃了一惊,猛地旋过身来,“排山运掌”,向外一推,正迎上了谭啸的来势。
    四掌相贴之下,晏小真直被撞出了丈许之外,一时双臂仿佛齐根折断了一般,痛得她花容失色,惊叫了一声。
    惊慌之下,她看见谭啸向父亲再次扑去,似乎试图再下毒手。晏小真看到此,不禁大声叱道:“谭啸!”
    这声尖叫,果然生了效力,使得这疯狂的少年,蓦地驻足木立。
    “谭啸!”晏小真尖叫着扑上:“你好狠的心呀!”
    她伸出双手,像鬼似的,直向谭啸脸上抓去!这倒令谭啸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向外划步闪开,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晏小真,你不能阻止我为祖父复仇,任何人阻止我,我都会杀死他!”
    这时晏小真已哭了起来,她抹着脸上的泪:
    “你好没良心,你忘了你这条命是谁救的了?我真是瞎了眼了……会爱你……
    会……”
    谭啸一跺脚,又猛地朝伏在地上的晏星寒扑去!晏小真这时也像疯了一般,竟倏地掣出了剑,尖声叫道:“你……闪开!”
    这口剑带起一片白光,直向谭啸双腿上绕去!
    谭啸显然被她激怒了,他口中冷哼了一声,像一缕青烟似地腾身而起,向下一落,已到了晏小真背后,他此刻真像失去了理性,变得像一头野兽一般。
    “你是找死!”他口中这么叱着,双掌已搭在了晏小真双胯之上,随着向外一振腕子,晏小真就如同一个球似的被摔了出去。
    “噗”一声摔了出去,晏小真惨叫着,她的帽子摔掉了,宝剑也脱了手,头发技散开来。谭啸那沉实的掌力,虽伤在无关紧要之处,却已令她感到骨骸欲碎,几乎为之窒息。
    她一眼看见,父亲正在身边不远处爬行着,雪白的胡须上沾满了血,她忘了自己的伤痛,狂喊了一声:“爹!啊!爹爹……”
    她猛地扑了上去,抱住这个老人,用自己的身子遮着他,一面回头哭叫着:
    “谭啸,你杀吧!你……无情无义的东西……”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当初若不是我爹爹,你哪会活到今天,想不到你……”
    她哭着喘着,骂着叫着,用手搂着地上的老人。这情景,令心如铁石的谭啸心软了,他木然地站立在一边。
    他手中虽已抽出了那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但见到这种情景,竟再也举不起来,忽然,他流泪了。
    他倏地收剑入匣,重重地在地上跺着脚,泪如雨下,大声喊道:“爷爷……爷爷……
    我……我……下不了手啊……”
    “小真!你走开……”地上的晏星寒说话了,“叫他下手吧!”
    “啊!爹爹……不行!不行啊!”她痛哭道:“要死我们一块死!”
    她回过脸大骂道:“谭啸!你下手呀!把我们都杀了呀!你这伪君子!”
    谭啸此刻心如刀割似的,他紧紧地咬着牙,怒目看着这父女两个,忽地面色惨变,长叹了一声,骤然回身腾纵而去。
    现在,只剩下当空一片黯淡的月光,晏小真断肠般地啼哭之声,仍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孩子!不要哭了……”晏星寒哑声说。
    “啊,爹爹!你老人家伤得重不重呀?”她跳起来,弯下身子仔细地察看着父亲的伤,因为没有灯,她看不清楚,只看见满脸都是血。看到此,小真又忍不住哭了。
    她在一边拾起了剑,插回匣内,双手把父亲抱起来,这时才觉得自己两边大腿骨疼痛不堪,几乎连走都走不动了。
    她死命地支撑着,咬着牙,慢慢地往回走,绕过了那堵破墙,来到先前的天井里。
    晏星寒出气之声很重,而且不停地咳着:“这都是当年……当年……一念之仁……”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
    “爹!你不要再这么说了……唉!怎么连一盏灯也没有?”她摸着黑往前走,全身都痛,尤其是一双膝盖,大概流血了。
    而她那淌不完的泪,仍不停地顺着脸往下落着。这一刻,她的心可真是乱透了,伤心透了!
    “谁?”忽然,有人叱了一声,又说,“不答应,我,我可……可要用镖打你了!”
    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晏星寒苦笑道:“不要紧,是铜锤罗!”
    他说着叫道:“罗广!”
    铜锤罗由一边跑了出来,吃惊地道:“啊!老爷子是你呀!你老这是……”
    晏小真泣道:“你就别问了,快抱着爹爹,我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啦?”
    铜锤罗忙由小真手中把晏星寒接过来,同时凑近了去看晏小真,奇怪道:“咦!小姐!是你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是跟谁打架了?”
    晏小真哪有心跟他噜嗦,只叹道:“到房里再说吧……啊!”她身子向旁一歪,铜锤罗忙用膀子倚着她,算是没有倒下去。
    这一来铜锤罗可吓坏了,口中大声叫:“来……来人哪!”
    晏小真一挺腰道:“不要叫人!”
    三个人总算回到房子里。铜锤罗把晏星寒小心地扶上床,找着火把灯燃上,吓得他瞪大了眼道:“你老这是伤在哪儿啦?好家伙,这血!”
    说着又回头去看晏小真,小真抖颤颤地站起来,紧紧咬着牙说:
    “我不要紧,伤不重,一两天就能好的,只是父亲……”
    说着她的泪又淌下来了,一下扑到床边,哭道:
    “爹!你自己说个方子吧,叫铜锤罗给你抓药去。”
    “不要哭!”晏星寒忽然睁大了眼道:“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
    小真慢慢地抬起了头,注视着父亲。铜锤罗在一边直搓手:
    “这是谁干的?小姐你告诉我,我去拿铜锤去!”
    小真冷冷笑道:
    “你不要多说,是谭啸,他已经走了!”
    一听到是谭啸,铜锤罗吓得“通”一声,就坐在椅子上了,一个劲地翻着白眼。
    这时候,晏星寒喘得很厉害,他对女儿说:
    “谭啸竟学成了这么一身好功夫。唉!我们竟不知道!我好恨!好恨!”
    他用力地咬着牙,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大,衬着他满脸的血,看来真是吓人之极。
    “爹……”小真一面抽搐着,一面抹着泪说:
    “你总得先开个方子,叫铜锤罗去抓药呀!”
    “没有用了……”这个一向倔强的老人,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屋顶,苦笑道:“这地方哪里会有药店?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爹!你快说呀?”
    “除非你剑芒师伯在,她可以用雷火金针救我一命,可是……她却不在此……”
    小真怔怔地道:“我可以背着你,我们找她去。”
    晏星寒闭上眸子,苦笑了笑。小真回头问铜锤罗道:“剑芒大师去哪里了,你知道吧?”
    铜锤罗呆呆地道:“往西走了,和西风一块去的!”
    小真不清楚西风是谁,可是她已没时间多问了,虽然她身上带着伤,可是想到父亲的性命,她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咬着牙说:
    “铜锤罗,你去叫店家备马,我们这就带着爹爹走!”
    铜锤罗一愣,哧哧地道:
    “大师也许就要回来了,她老人家回来没人怎么办?”
    小真冷冷一笑:
    “父亲的伤怎么能拖?你可以留在这里,如果剑芒师伯回来,你就叫她往西追我们去!”
    铜锤罗又挤了一下眼,虽然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可是晏老爷子的伤势,也真是不能拖。他只得慌慌张张地往前院赶去,准备马匹。
    “孩子!没有什么用了!”晏星寒在铜锤罗走了之后叹息道:
    “我们找不到他们的……”
    晏小真坐在位子上,撕破了衣服,包扎着膝上的伤,她不哭了,显得很有勇气的样子说:“不论如何,我们追下去,总比在这里等死好!”
    她站起来挺了挺腰,虽是酸痛难当,可是勇气给她带来了力量,她一定要挣这一口气,一定要救活父亲。她在一边找了一块毛巾,先把脸擦了一下,把晏星寒脸上的血也擦干净,又找了一块绸子,把头发扎紧。
    晏星寒在床上看着她,不禁一阵心酸,咽哽地道:
    “姑娘!爹过去对不起你,你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儿……我错待了你……”
    晏小真红着眼圈,难受地说:
    “你老干吗还说这些?过去,女儿也……也不对……不该对他……”
    说到此,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噙着泪,用力地跺了一脚道:
    “女儿一辈子也不再理他了……他的心真比狼还狠!”
    停了一会儿,又黯然道:“等爹爹伤好了,咱们回肃州去,女儿一辈子跟妈吃斋念佛……”她擦了一下泪说:“我哪里也不去了!”
    晏星寒长叹了一声,悲声道:
    “孩子话……吃斋念佛是老妈妈的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行?”
    可笑他虽是纵横南北的大英雄,对于儿女之间的私情,却了解得那么少。他以为,感情也像一般东西一样,是可以随便丢掉的,因此对女儿内心的创伤悲痛,他不十分清楚,即使有,他也认为那是暂时的,不消多久就会淡忘了。
    晏小真这个女孩子,个性偏偏强硬得很,凡是她认定的事,她必定要达到。有时候她的意志和力量,令人惊异,当她认为伤心无济于事时,她就再也不流一滴眼泪,而且真正做得到。
    现在她痴痴地坐在一边,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看着自己那一双弓鞋,衬着一身男人的衣服,显得太不伦不类了,她站起来说:
    “爹爹,你等一等,我换了衣服就来,我们连夜赶下去。”
    “那是没有什么用的,孩子!”晏星寒叹了一声。
    晏小真没有答话,匆匆出去了,她忍着两腿的酸痛,回到了自己房内,干脆也不伪装了。伪装的目的,原本是不想令父亲和谭啸发现自己,现在既然到了这步田地,还装个什么劲?
    她换上了一套紫色的紧身绸衣,把宝剑系在背后,把头发扎了一下,提着行李,往外走去。
    一出门,就看见铜锤罗和店主斯特巴打着灯笼走过来。
    铜锤罗扯着嗓子道:“小姐,马已备好了,这就走么?”
    晏小真点了点头说:“马上就走!”
    斯特巴睁着一双火眼,上下打量着小真,满脸纳罕地道:“你……原来是……”
    铜锤罗一巴掌,把他推得向前一跄,说:“少问!快走!”
    斯特巴可真弄不清,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先前后院里打架,他已知道,把他吓得了不得,连看也不敢看;再被铜锤罗一阵吓唬,他更害怕了。这时一肚子狐疑,打着灯笼,颤抖抖地领着二人,来到了后院,一进晏星寒的房门,他吓得脸都白了,“啊呀”叫了一声:
    “啊!老太爷这是……是怎么啦?”
    “少问!”
    铜锤罗又叱了一声,指挥着他说:“你在前面照路,快走!”
    斯特巴怔了一下,讷讷道:“钱……店钱还没有给呢。”
    铜锤罗又一瞪眼,小真放下一小块金子道:“这是店钱,我们只走两个人……”用手一指铜锤罗道:“他不走。”
    斯特巴收下了钱,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下地,他干笑着,连连弯腰,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铜锤罗小心地把天马行空搀起来。
    这一近看,晏小真可真吓了一跳,只见老善人面如金纸,胡子上挂着鲜红的血。他苦笑道:
    “不要费事了,我不行了,叫我死在这里吧!”
    “爹,你不要这么说……你老人家不会死。”晏小真安慰他说,一面分出一只手搀着他。晏星寒口中兀自喃喃地说:“不行了,叫我死在这里吧!哎!”
    一边说着一边大声地咳嗽,可是他哪能真的这么甘心死去呢?
    到了门口,斯特巴把简单的行李拴在马鞍子上,小真要背着晏星寒;可是这老头子很倔强,说什么也不要,非要坚持自己上马不可。小真没办法,只好扶他上了那匹枣红色的大马。
    晏星寒在马背上还硬挺着腰干,说:“行,就这么走吧!”
    晏小真怜惜地道:
    “爹爹!你老人家可不要勉强,要是路上不得劲,咱们就停下来歇一会儿。”
    老善人眼睛瞪得大极了,忽然大叫道:
    “谭啸小辈,你出来,咱们再战个死活……”
    说到此,忍不住一阵咳嗽,又低下了头。铜锤罗在一边重重地叹道:
    “老爷子,你老这是干嘛?你老是金玉的身子,犯得着与他那穷小子拼吗?”
    他又皱着眉说:
    “还是那句话,身子要紧,你老往开处想,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
    晏小真也噙着泪说:“谭啸不会在这里了,他一定走了。”
    晏星寒嘿嘿冷笑着,身子在马上,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铜锤罗赶忙伸一只手扶着他,老善人大声道:“他没有真功夫……不知在哪里偷学的几手怪招式……我不服气……”
    铜锤罗在心里说:“不服气?再不服气,你的老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表面上却装成很附和的表情,连连骂道:“这还用说吗?要是讲真功夫,他简直是鸡子儿往石头上砸嘛!还是那句话,你老是金子宝石的身子,犯不着跟他斗,等见着剑芒大师父,再拿个主意,还怕制不死他?”
    晏小真也点头说:“铜锤罗说得对,你老还是身体要紧,我们先找到剑芒师怕再说。”
    她说着上了马,铜锤罗用手往前指着路,小真陪在父亲马旁,慢慢往前走了下去。
    这父女两个,踏着月色,马不停蹄地往下走,约有半个时辰工夫,也不知来到什么地方,只见两边全是青葱葱的峻岭高山,夜风吹来,感到有些冷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忍了一段,到了此时,却实在挺不住了,他喘得很厉害,仍死命撑住身子。
    晏小真微觉有异,道:“爹爹,下来歇歇吧!”
    晏星寒刚一开口,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骨碌”栽下马来,顿时人事不省。小真大吃一惊,忙跳下马,一时急得哭了。
    她抱着父亲,在附近草地坐下来,匆匆铺上一层毛毡,把晏星寒放平躺下。
    “哦!爹爹……”她伏在晏星寒身上,泪就像决了河堤的水一样,哭了几声,又停住了。
    她知道老爷子还不至于死,只是一时晕过去了,当时取下水壶,喂了他两三口水,又轻轻为他推按了一番。老善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睁开了眼,他没有说话,只用眼睛盯着她看。小真低着头在一边掉泪。
    她说:“今天不走了,等天亮再走吧!你老人家这个样子……”
    说着咬着嘴唇不说了,她怕说出来父亲伤心,当时站起来,把两匹马拉过来,由马上把行李解下来,找出一块皮褥子铺上,小心地把父亲移上去,自己也在一边坐下来。
    看着天上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在云端眨着眼睛,她的心真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一切的理想都失去了,如果说爱情,是女孩子全部生命的话,那么现在她已丧失了全部的生命。
    “我为什么还活下去呢?”看着天,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又向一边的父亲瞟了一眼,只觉得鼻子发酸。她心里想:“等爹爹伤好了,我还是一个人走吧!去当尼姑算了!”
    腰又酸,腿又痛,尤其是两个膝盖,连弯一下都痛,她轻轻地为晏星寒盖上一层毯子,自己凑着父亲躺了下来。
    她本来准备终夜不睡,小心地侍候着父亲的,可是她实在太累了,这一倒下去,父亲又没有跟她说话,一会儿工夫,她竟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似乎在下着露水。天空一片淡黑色,灰蒙蒙的。小真翻了个身儿,觉得身上盖上了毯子,腿骨更是酸得受不了,她忽然想到了身边的父亲,翻身坐了起来。
    一看之下,她不禁大吃一惊,身边竟失去了晏星寒的踪影。
    晏小真不由一下站起来,大声喊道:“爹!”
    忽然,她目光接触到一件东西,那是一个随风微微晃动的身影,长长地挂在树上。
    她张大了眸子,顿时觉得全身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如同晴天响了一个焦雷。
    “爹爹……啊!救命啊!”她觉得腿一软,一跤跌倒在地上。
    可是,她不甘心,她要亲眼去证实,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再次地站起来,抖颤颤地一步步走近路边那棵树,走到那吊在树上的人跟前。
    当她以发冷颤抖的手,触到那冰也似的肢体上时,那黑影滴溜溜转了身儿,她一眼看清了这人的真面目,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顿时倒地,人事不省……
    当和煦的阳光,再次令她苏醒时,她仍蜷伏在冰凉的泥地上,那垂吊着的人体,仍然垂着头和她对看着。
    望着父亲那张黄中透青的脸,急瞪的眼,半吐的舌头,僵直的尸体……她再次悲恸地大哭起来。这一哭直哭了个声嘶力竭,最后简直连抽搐的力气也没有了。
    静静的山径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阳光轻轻地洒在树梢和草地上,几只小鸟在树上刷剔着羽毛,低声地啁嗽着,马在低头嚼吃青草。
    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安适,阳光沐浴着小草,和风吹拂着山林,小鸟引颈剔翎,对照下的小真,却未免太孤单、太可怜了。这就是上天赐予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公正的待遇,因为你既然要享受人的特权,就必得要付出人的代价。
    可怜的晏小真,她真不敢想象,自己怎会遭遇到如此的命运,自己能受得了如此的惩罚吗?
    她抖籁籁地把晏星寒的尸体解下树来,这狂傲一世的老人,死后仍然显得那么威严,他睁着一双虎目,额下的白须一根根针似的直挺着。小真看着父亲这副样子,似乎突有所悟,冷冷地说:“放心吧!爹爹,我一定要为你报仇,谭啸逼死了你,我也要叫他死!
    我和他之间,已不再是朋友了,而是仇人!我要尽一切能力报复他……”
    然后,她再注视死者那张可怕的脸,仿佛感到温和了不少,当然这只是她心理作用。
    她用一套干净的衣服给父亲穿上,对着尸体发了半天怔,心想:“我该怎么处置他呢?”
    总不能带着这么一具尸体上路吧?她舒展了一下身子,姗姗地站起来,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一双眼泡儿肿得像桃子似的,连眨一下都感到酸!
    望着这一片峻岭沃土,她喃喃自语道:“就把他老人家先葬在这里吧!”
    她抽出剑,在立脚的草地上挖了起来,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工夫,她总算挖出了一个长六尺、宽三尺、深二尺的坑。小真以剑为杖,拄着喘息了一会儿,又在那坑中铺垫了一床皮褥,用了几套衣服把晏星寒包起来;然后把他的尸体埋进了土坑之中。
    当一捧捧的黄土,把她和父亲的距离永远隔离后,她再次扑倒在这微微隆起的坟头之上,大声地恸哭起来。
    岭陌响起一阵串铃的声音,有行人过来了。
    可是小真的哭声是那么悲恸,她瘫痪在这新坟上,再也站不起身来了。
    “爹爹啊!我也死了吧!呜呜……”
    她耳中听到哗郎哗郎的铃声,似乎有人走近了她的身边,而且停了下来,可是她已没有心回头来察看了。她已软瘫在坟头上。忽然,她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
    “姑娘,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晏小真停住了哭声,可是她不好意思抬头,因为她脸上沾满了泥土,被泪水浸成了一片泥污,头发也散开了,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鬼,如何能去与陌生人谈话呢?
    她小声地抽泣着,心里讨厌地想:你们走你们的路,管人家的闲事干嘛!
    可是她耳中却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九婆,咱们走吧!管人家闲事干什么!”
    一个粗嗓门的人说:“这小娘子大概是家里死了人啦!”
    “真可怜!”一个左嗓子的人回了这么一句。
    晏小真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立刻令她打了一个冷战,她顿时坐直了身子。
    目光见处,原来是几匹马,马上骑着人,离自己最近的那人,是一个鸡皮鹤发,衣饰极为怪异的老太太。坐在一匹白斑马上的是一个老头,小真一眼认出,这老人竟是当初把自己由父亲掌下救出的那位怪人桂春明,也就是谭啸的师父。
    二人身侧,另有两人,一高一矮,都是步行,他们肩上抬着一个藤架,架上睡着一个姑娘,这姑娘身上似平有病,此刻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小真仔细看了这姑娘一眼,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顶门,当时奋身跃起。不待她发作,那架上的姑娘却惊喜地叫道:“啊!姐姐是你……哦……”
    她边说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那老婆婆赶上去,把她又按下了。
    这时候,桂春明也认出了小真的面貌,他吃惊地“哦”了一声道:
    “晏姑娘……是你啊!”
    晏小真忽地鼻子一酸,当时拜倒在老人马下道:“桂老伯……我父亲他……已经死了!”
    众人全都大吃了一惊,太阳婆直着眼问:“这姑娘是谁?”
    桂春明叹道:“九姥,她就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唉,可怜的孩子!”
    他目光重新转向晏小真,下马道:
    “孩子!你不要伤心,是怎么一回事,咱们慢慢谈谈吧!”
    太阳婆也下了马,陆渊和闻三巴放下了担架,睁大了眼睛奇怪地看着晏小真,担架上的依梨华噙着泪说:“姐姐!你……也受伤了?”
    晏小真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心中很是奇怪,她想不到,为什么依梨华竟然改了以往的态度,而这么亲热地称呼自己。可是她对这个姑娘内心的衔恨,绝非依梨华几声“姐姐”所能化解的,她微微冷笑了一声,目光甚至不愿在她身上多留一刻!
    可是,依梨华——这位慈善的姑娘,却不会因为对方冷漠,而改变她对晏小真的敬爱之心。自从谭啸把晏小真救他的经过告诉依梨华之后,这个哈萨克姑娘,已对她完全改变了看法。她们族中的女子,一向视夫为天,谭啸虽未正式和她成婚,可是已在她父亲口中正过了名份,因此谭啸在她心目中已是她的丈夫;那么对于丈夫的恩人,自然是感同身受了!
    这时,她含着泪对师父说:“西里加……晏姐姐身上有伤,快给她看看吧!”
    晏小真冷冷地道:“我的伤不要紧!”
    她说话的时候,仍是对依梨华正眼也不看一眼,却对桂春明咬着下唇儿说:
    “谭啸杀了我父亲……他老人家已经死了……”说着杏目微闭,坠下了两粒晶莹的泪水。
    “啊!”桂春明发出了一声惊呼:“他……他的人呢?”
    晏小真冷冷一笑说:“已经走了!”
    太阳婆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谭啸怎会来到这里了呢?”
    晏小真冷冷地看着她。由于恨依梨华,也连带着恨上了太阳婆。她摇了摇头说:
    “我怎么知道?”
    经桂春明再三地问,小真才寒着脸,把事情的经过大略地说了一遍,听得几个人目瞪口呆。
    现在,再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谭啸确是身负奇技,而那种神乎其神的功力,竟令桂春明和太阳婆也大感吃惊,他们不知道,谭啸所施展的功夫,是从何而来?
    因为小真对谭啸所持的态度,是那么冷,各人自然不便再在她面前多问有关谭啸的事情。桂春明长叹了一声,轻轻拍着小真的背说:
    “姑娘,这笔冤仇,到这里可以说全部结束了!再不会有更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太阳婆也点着头说:
    “朱蚕和裘海粟也都死了,老尼姑在我们劝说之下,已回返中原去了。对于今尊,我们很遗憾。”她似乎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道:
    “如果我们能早一步赶到大泉就好了,这种事就绝不会发生了。”
    晏小真在甫闻朱蚕和裘海粟死去的消息后,似乎吃了一惊,可是,她原本对他们恨恶多于爱戴,因此除了稍稍有一些伤感之外,并不如何悲伤,甚至于连问也不想问。
    由于父亲的死,她内心对于谭啸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由于对谭啸的恨,再加上以往的成见,对于依梨华的恨,她更是耿耿于怀,简直视其为眼中钉,内心甚至安下了“不可共存”的心!
    她是一个十分聪慧灵敏的姑娘,她已经暗中选择好了复仇的计划,表面上却显得比方才平易多了!
    太阳婆见她低头不语,含笑道:“你的伤也不轻,来!我给你上点药,包扎一下吧!”
    晏小真把身子挪了一下,皱眉道:“不用,我自己会包!”说着抬目看了太阳婆一眼,略微缓和地加上一句:“谢谢你!”
    太阳婆倒不以为怪,只赫赫笑了笑,她没想到,这个大姑娘内心所生的可怕念头。
    桂春明眉头微蹙道:“姑娘,我们正要去大泉,你不妨和我们一块去。”
    他用手指了依梨华一下:“依姑娘的内伤很重,需要好好休息几天,你身上也有伤,也应该休养几天,咱们一块去吧!”
    晏小真这一次倒是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南海一鸥很是高兴,笑道:“姑娘,你放心,你父亲已落得了如此下场,我们一定不会错待你。”
    晏小真咬着唇儿在一边不说话。桂春明叹了一声又道:“至于谭啸……”
    晏小真忽然站起来,蛾眉一挑道:“不要谈他!桂老伯,咱们上路吧!”
    依梨华却关心地道:“晏姐姐,你的腿,怎能骑马呢?”她把身子向一边让了让:
    “你也睡上来吧!”
    长毛陆渊笑了一声道:“行!两个人也不算太重,我们抬得动。”
    晏小真冷冷一笑道:“我自己会骑马!”
    她目光如冰似的看着依梨华说:“你不要叫我姐姐,其实我不见得比你大;而且我也不敢当!”
    说着她就到一边牵她的马去了。依梨华被说得脸上一阵红,太阳婆不禁哼了一声,生气地盯着晏小真的背影,长毛陆渊和闻三巴也愣了眼。
    善良的依梨华看着太阳婆小声说:“西里加,你不要生气……她太可怜了……”
    太阳婆没有说什么。这时,晏小真由后面骑着马过来了,她另一只手牵着父亲的那匹马,一句话不说,慢慢地率先行着。
    桂春明等上马继续前行。陆渊和闻三巴抬着依梨华步行,后面跟着三匹空鞍的马。
    一行人踽踽地前行着,西风和常明,已让桂春明打发走了,很遗憾,太阳婆并未能如他二人之意,把功夫替他们复原。这是陆渊和闻三巴强烈要求的,为防止他们继续为恶,这么对付他们,显然是再理想也不过了。
    此处离大泉本来没有多远,因此在正午的时候,他们就已来到了那所“留客老店”。
    斯特巴带着又惊又喜的心情,接纳了这群客人。在另一客房中的铜锤罗,打听到来人的身份之后,不禁吓了个屁滚尿流,他连晏小真的面都不敢见,一个人赶忙溜走了!
    烦躁、愤怒的晏小真仰睡在床上,忍着腿骨上的伤痛,整日来,她的心情就没有一丝开朗过,尤其是晚上。她目视案上的油灯,在那伸缩的火焰里,她感到无比的烦恼、失望和悲哀……生命之力,几乎和眼前这盏灯一样的黯淡,她懊恼得想哭,用力地踹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天热,蚊子又多,唉!这丑陋的小店……
    忽然,她听到门上有人轻轻地叩着:
    “姐……我……可以进来么?”那是依梨华带着喘息的声音。
    晏小真忽地坐起身来,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我……有几句话想给你说,同时……”依梨华微弱地咳嗽着,似乎有瓷盘轻轻相碰的声音。
    晏小真把剑放在枕下,冷笑了一声:“你可以进来!”
    “是……姐姐……”
    门开了,依梨华披着水绿色的披风,姗姗而入。她那一双大眸子,闪烁的是病弱和同情的光芒,在她苍白的双手上,托着一个木盘,盘内是两个瓷碗,一副筷箸,由于她的手无力地颤抖着,盘内的瓷碗发出轻微的“叮叮”之声。
    “姐姐……你可要吃些东西?是西里加亲手做的……很好吃!”
    她把木盘放在桌上,乞怜地看着小真,然后退到一张椅子前,慢慢坐了下来,禁不住又低下头咳了几声。
    “你的伤……好些不?”当她不咳了的时候,她又问。
    晏小真目光如同审贼似地注视着她,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不想吃。”
    “那是西里加做的莲子汤……很好吃的,也很补人……你吃一点儿吧!”依梨华面色微红地笑着,显得有一些忸怩。
    晏小真目光中含着敌视,只是在这种气氛之下,她发泄不出来,她恨依梨华;而且早已存心欲制其死命,此时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盘算着如何下手,一只手缓缓伸入枕下。
    “姐姐!”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叫我么?”小真不客气地叱道。
    “哦……我忘了。”依梨华低下了头,她喘息得很厉害,看着她这副样子,小真怀疑她像是要死了,她的心不禁软了一下。
    “我……我可能就要死了……”依梨华噙着泪,惨笑地望着小真说:
    “我知道你恨我,本来我也很恨你,可是……”
    说到此,这美丽的哈萨克姑娘,用白色的小汗巾捂在嘴上,又弯下腰,大声地咳了两声。等她直起腰来,脸色更白了,那双星星似的大眸子,迟滞地盯着手上的绸帕,樱口微微地颤抖着。
    晏小真不由往她手上看了一眼,不禁哦了一声说:“血……你吐血?”
    依梨华折起了绸巾,苦笑了笑,伸出白玉似的一只手,微微掠了一下秀发,油灯的光焰映衬着她苍白的脸,时明时暗。
    “姐……哦……我……”
    “你暂时可以叫我姐姐。”晏小真似乎有些感动了,可是她仍坚持着自己的仇恨意志;并且尽可能的不令自己内心趋于软弱。
    “谢谢姐姐。”依梨华落着泪,带出一丝和蔼的微笑,她直了一下腰,黯然地说:
    “我知道……你也爱谭啸……”
    “谁说的?”晏小真由床上一下子挺坐起来,目光中泛着怒火,大声地斥道:
    “我爱他?我会爱那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怎……会是忘恩负义……”依梨华嗫嚅地说,脸色显得更苍白了。
    “好!我告诉你。”晏小真大声地说,“当初我如何救他,这一点你大概也知道……
    可是现在……”
    她冷笑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父亲当初虽然逼死了他的祖父……可是也曾饶他不死……想不到,如今他却不存一丝感激之心!他……好狠的心!”
    说到此,她握着拳重重地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大颗的眼泪,一粒粒的落了下来。
    依梨华看到她这种样子,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讷讷道:“姐姐!你父亲是自杀而死的啊!”
    “你知道什么?”小真凌厉地看了她一眼,“是谭啸逼他自杀的!”她大声地说,一掀被子由炕上跳下来,那样子好像她一点伤也没有。
    依梨华呆呆地看着她,正要说什么,小真却恨声道:
    “不要再提他,提他我可要恼了!”
    依梨华慢慢低下了头,奇怪得很,本来她是很倔强的,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是这一趟沙漠之行,加上这场伤病,她的性情完全变了,变得那么文静,那么心平气和。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本来是想……”
    晏小真摇了摇手,冷笑道:“你不要说了!”
    依梨华失望地看着她,停了一会儿,苦笑道:“你的伤好一些了么?”
    “没什么了不得的,早好了!”小真冰冷地回了一句。
    她心中这时矛盾极了。总之,她对于依梨华的恨多于同情。依梨华坐在这里,虽是那么和善、温柔和软弱……可是在晏小真眼中,仍是眼中刺,不知怎么,反正是别扭,打心眼儿里不舒服。
    这时依梨华又弯下身子,用绸帕捂着嘴在咳嗽,她颤抖着身体,就像是狂风颤瑟中的一枝梨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惹人怜呢?可是硬了心的晏小真,看在眼中,只是厌恶。
    她皱着眉说:“你回去吧!自己这么重的病,还跑出来干嘛?”
    依梨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咳着,一口气高高提上来又深深落下去,却总是吐不出憋闷在胸中的那口痰。也许是一块血,也许是一腔感情的郁结……她那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可是瞬息又回复了苍白!
    晏小真不单厌烦,简直有些害怕了,她想不到这姑娘那么钢铁似的身子,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望着她那细细长长的眉毛,明澈的一双眸子,虽是病弱,可仍是十足的美人坯子,心中不禁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酸……
    她互捏着十个手指,皱着眉说:“你回去吧,我真担心你死在我这里。”
    说了这句话,她似又有些后悔,因为这么刻薄的话,她毕竟还是第一次出口。
    依梨华这时咳得轻些了,听了小真这句话,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却又伤感地低下了头,苦笑了笑,自位上站起来:
    “我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说:“姐姐,你来我屋里谈一谈好么?”
    晏小真呆了呆,摇了摇头。她走过去,把桌上莲子羹端起来,放在依梨华手上说:
    “这个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还很热呢!”依梨华眨着眼睛说,她真是很美,那种发自内心的纯情,不是虚伪和做作的美。
    晏小真寒着脸说:“我不吃,你这人真是……”
    依梨华微微叹了一声,姗姗地转过身子走了,悄悄地来,悄悄地去,留下的是一片寂寞和烦躁。
    望着桌上的那盏昏黯的油灯,小真紧紧地捏着手,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真把她的心给弄碎了。对于她决定去做的事,她尤其感到犹豫和棘手,她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她心里在想:“我真是笨极了,刚才这么好的机会,我只要一掌,或是……”
    她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自谴道:“不!我怎能那么狠心呢?这太可耻了!”
    晏小真又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她蛾眉一挑,杏目圆睁,重重地在地上踩了一脚。
    “什么可耻?我这是报仇泄愤……”她自我鼓励道:“走吧!去杀了她!然后一走了之,让谭啸痛苦一辈子!走!去!”
    立刻她胆力大增,她要凭着这一时之勇,去完成一件已经决定了的大事。她把宝剑系在背后,衣裳规置一下,方要越窗而出,心中又是一动:“这时候她还没睡,我怎么杀她呢?她要是叫我一声姐姐,我能下得了手么?”
    “再等一下吧!”她对自己说。
    于是她又勉强耐下性子坐了下来,院子里有马打噗噜的声音,她想定是店家在给马上料了,马都是吃夜草的。于是她又想到了她的马,到时候自己要先把马弄出去,否则怕来不及,因为桂春明和太阳婆这两个人太难对付了。
    这么想着,她只得耐着性子,挨着灯坐着,头枕着胳膊。对于自己预备去做的事,她不敢想,生怕一经思虑又会改了主意,所以她索性闭上眼睛,摒弃一切杂念,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只觉得两臂酸麻得厉害,身上冷嗖嗖的。她侧了个身儿,睁开了惺松的睡眼,傻傻地站起来,见桌上油灯,已结了老大的一朵灯花,时间可是不早了。
    她暗怪自己糊涂,怎么竟睡起来了。由于靠灯太近,右颊的一缕头发都被火烤焦了,卷成了小麻花卷儿,用手一按,纷纷脆折落下。她叹了一口气,睡了一觉,勇气没有方才大了,可是她一定要坚持这么做,绝不妥协。
    她吹灭了灯,拧腰上了窗台,皓月如霜,当空有几片白云,却被疾风吹得狂扬着。
    望着云彩,她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那似乎是影射着自己的孤单、流离。
    “去吧!去报仇,杀了她!”
    晏小真内心这么想着,就如同一缕轻烟似地纵了出去,她对这所“留客老店”的地势,早已经很清楚了。几个起落,已到了马厩处,只见七八匹马在里面挂着,那个斯特巴的儿子,就在马厩一角,放着帐子睡着,他是看马的,怕被人家偷了。可是他早早就睡熟了,小真很容易找到了自己那匹马,至于父亲那匹马,她就不要了。
    她轻轻把马牵出来,拴在一边树上,又把鞍辔上好了,这才回身,重新往里院腾纵而去。
    想到马上要杀人,她的心有些颤抖;可是为了要报仇,她什么也不顾了。其实依梨华和她到底又有什么仇呢?不过人们对于自己仇恨的人,总会想个理由给他们扣上一个帽子,因为如此,他们就可名正言顺地去进行“恨”的一切步骤。至于这个理由是否能成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依梨华那间房子,窗口仍有灯光。晏小真来至窗前,怔了一会儿。
    她想:“难道她还没睡?”
    终于,她自背后掣出了剑,剑身映着冷月,发出一道白森森的寒光。
    她把剑尖慢慢插入窗缝里,向上用力划动着,那原本不牢实的木栓,给她拨开了,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小真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她慢慢推开窗,见室内毫无动静,她这时真可说是胆大妄为之极。
    她长身而入,衣裳上卷进的风,使几上的灯焰,几乎为之熄灭。
    灯光照着炕上,那个平卧着的姑娘,睡在一张细竹编就的席子上,枕着翠色的小枕,身上覆着一床薄薄的绸被,一只玉臂压在被外,散发如云,衬着她那张清秀白皙的脸。
    她嘴角微微上弯着,那是可爱的笑靥,抑或痛苦的刻画,就很费解了。
    这一刹那,小真恶念骤起,她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当时向前一垫步,已到了床边,掌中剑倏地举起,可是……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只刺下一半,就刺不下去了。
    她的脸一片铁青:
    “哦……我不能杀她……我怎么能杀这么一个好心的姑娘呢?何况她尚在重伤之中?”
    宝剑轻轻地颤抖着,她的腿弯儿也直打颤,她想不到杀一个人,竟会这么难,这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
    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她颓丧地后退了五六步,慢慢还剑于鞘。床上的依梨华翻了一个身,发出轻微的呻吟之声,娇声说道:“哥……不要……真讨厌!”
    晏小真倏地吃了一惊,二次抽剑,心想如果你醒了,我可是非杀你不可了。
    她只觉全身血液怒张,发根儿发炸,宝剑再次地举了起来。可是那哈萨克姑娘,只是发着呓语,说了这句话,竟又没有声音了。
    晏小真又轻轻收回了剑,当时心里舒了一口气,轻轻叹了一声,苦笑了笑,忖道:
    “我还是走吧,冤有头债有主,我找谭啸去。”
    想着又看了床上依梨华一眼,只见她双眉轻轻颦着,那失去血色的脸盘儿,瘦削下去的两腮,曲而长、黑而密的睫毛微微眨动着。晏小真心说不好,她要醒了,想着方要转身越窗而去,却听见依梨华惊呼道:“姐姐……你……”
    晏小真呆了一呆,见依梨华果然睁开了眸子,目光中带着极度的喜悦,一只手支撑着要坐起来。
    “不……”晏小真连连摇着手,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有事要走,再见吧!”
    说着她倏地转过身子,纵身下了窗台,耳中却听到依梨华呼叫道:
    “姐姐……姐姐……哦!不要恨啸哥哥,他是好人!”
    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咳嗽声音。小真已经纵身出去了,那咳声仍使她心中打着寒颤,不知何时,她竟流下了泪,用手一摸,脸上湿湿地。
    她在老槐树下找到了她的马,飞身上了鞍,两膝一磕马腹,这匹马就泼刺刺地冲了出去。
    她怕依梨华追出来,更由于惭愧的心情作祟,她不能再在这里多留一分钟,这匹马就像疯了似的,顺着山边小径,一直地跑下去了。
    夜风扑着她那张为泪水浸湿了的脸:“啊!依梨华!你竟还叫我姐姐!你可知我是要去杀你么?”
    “卑鄙的小真!你都想了些什么?你竟要去杀这么一个好姑娘!你不羞?不耻?”
    随着马身的颠簸,她脑子里这么不停地自谴着,她那积压在内心的一腔悲愤,再也无从发泄了。只是拚命地策着马,小蛮靴几乎要把马肚子踹破了。这匹她素日心爱的马,在主人的感情发泄之下,长嘶疾奔着,其速如同脱弦之箭。
    这一阵疾驰,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反正是人马全淌了汗,尤其是那匹马,全身就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一样,把小真的一双裤管都沾湿了。
    天边微微见了一点点曙色,小真这才发觉,自己敢情已跑了一夜了。这一阵跑,累得她腰酸背痛,确是不能再跑了。
    她当时带住了马,那匹马喘得就像狗一样,一个劲地打着噗噜。小真下了马,往前看着,似乎不远处有很多房子,像是到了一个镇子;可是她再也懒得走了,而且这个时候投店也不方便。眼前是山是树,还有乱石头,她咬了一下牙,把马拴在树上,由马上取下行李,铺了一床毡在草地上,往上面一倒,不料却是腰酸背痛;尤其是那双膝盖骨,本来就不大好,再这么骑一夜马,都磨破了,两腿就像断了似的。喔!瞧这份痛!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哪受过这种苦呀?这可好,生离死别外加上内忧外伤,都叫她一个人受用了,用“欲哭无泪”来形容她眼前的伤感,确是很恰当!
    睡在毡上,下面小石头子儿硌得背痛,她也懒得再动,看着天上,只有几颗小星星,有一颗最大的,闪闪发着紫光,她知道那是“紫微星”,这颗星一出来,天也就要明了。
    对于身边这些事,她连想的勇气都没有了,可是那种沉郁,那种忧伤,就算你是一个铁人,也能把你给熔化了。
    她枕在一只胳膊上,莫名其妙地哭了,只觉得哭比不哭舒服得多,起码可发泄一下心中的沉郁。本来她是发誓不再哭的,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到底是一个女孩子,到底是一个有深纯感情的女孩子啊!
    哭着哭着,她就没劲了,就这么噙着还没有流完的泪睡着了。
    人谓失望伤心的人,连梦也是苦的。这话真不假,小真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谭啸用剑逼着她,要杀死她,她跟他拚命,可是打不过他;最后,谭啸的剑一下子扎到她心窝里去了,她负痛地“哎哟”了一声醒了。
    阳光照得她眼睛刺痛,这一觉睡得好,太阳已快上中天了。
    她慌忙地站起身来,觉得腿还是痛,她脑子里仍在琢磨方才那个梦,觉得很害怕,又想真要是那样,倒是好了,总比现在这么不死不活的好。
    耳边有羊叫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四下一看。吓!全是羊,黑的白的,大羊小羊,漫山遍野都是,放羊的是个维吾尔族姑娘,戴着平头的草帽,手里拿着芦笛,用她那双微微有些蓝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小真。小真觉得不大好意思,把毡子抖了抖,上面都是羊屎。这些羊可是真馋,见什么吃什么,不但吃草,连开的花、树叶子、树枝子都吃。
    老羊咩咩,小羊咪咪、嘛嘛,有那更小的,用头拱着吃奶,肚脐下还吊着脐带呢!看着真是可爱。
    晏小真不禁看出了神,她本来是个孩子,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羊,不觉忘了眼前的一切,脸上竟也带出了微笑。她弯下腰来,用手去逗着小羊玩,那个放羊的姑娘,却连忙跑过来,把小羊抱到一边,脸色很不好看。小真怔了一下,用维吾尔话问她为什么这样,那姑娘就像个傻大姐一样,只是摇头,很不愿跟生人说话似的,两只手使劲地赶着羊,嘴里“嘘嘘”地叫着,直往一边走了。
    这一霎时,晏小真内心不禁浮上一层莫名的寂寞,先前被小羊带来的一些快乐,也烟消云散了。连一个放羊的野丫头,都不愿答理自己,这个“人”做的可真是无味了。
    那匹马吃饱了,又歇息了一夜,现在倒是精神百倍,慢慢走过来,用那两片干瘪的嘴去咬主人的衣服;而且咧开嘴,露着牙唏聿聿地叫唤。
    晏小真把行李卷往鞍子上一放,叹了一口气;然后扳鞍上马,直朝着前面那一大片房子走去。
    她走了一程,见眼前房子愈来愈多,已然构成街市,拉骆驼的,推独轮车的,穿来穿去,街市竟是出奇的热闹,看起来就像肃州一样的繁华。
    她不禁暗自惊异,心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这么热闹呢?
    想着就打起了精神,策马入市,边地风情,可是大异于内陆。这里的大姑娘,可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马的少女多的是,只是她的装束不同,颇为引人注意罢了!
    为了怕人家看,她也在脸上蒙上了一块纱,又戴上一顶草帽,这么一装扮,几乎和本地的姑娘,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了。
    走了一条街,她才注意到,原来市街上来往的行人之中,竟有不少是汉人,有人挑着担子卖瓜,那瓜是青皮长圆形的。小真不由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竟是哈密。那长圆形的瓜正是世人称赞的哈密瓜。这种瓜,过去晏小真经常吃的,所以一看就立刻想到了产地。当下暗忖道:“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就在这里住一天再走吧!”
    想着就下了马,拉着马往前走。这时候她觉得肚子一阵阵的发饿,两边饭摊子上,虽飘过来牛羊肉的香味,可是都是些村夫野汉盘踞着,她不大乐意跟他们混在一块儿。
    怎么办呢?她拉着马继续往前走,见正北面竖着一个大招牌,写着“哈密老客庄”几个大字,还飘着酒旗,一派中原特色,门前有两三个伙计正在迎客。客人是一群骆驼商,一件件的大行李往里面搬。小真站住脚,心想我就在这里住下吧,我的腿伤也该好好养养才行!
    想着就拉马过去,一个堂倌笑着迎过来,用回语说了几句,小真却用汉语道:“我是汉人,你还是说汉语吧!我要住店!”
    那伙计怔了一下,笑道:“啊!是!是!”
    一面说着,目光一面在她身上转着。小真绷着脸不言不笑,大步向店内走去。伙计牵着马跟着,这客栈地方很大,一进门两边是牲口棚,左边是骆驼棚子,右边是马厩,小真见骆驼棚子几乎已占满了,而那马厩里,却仅仅只有三两匹牲口,其中有一匹全身黑毛,只额上一点白心的马十分神骏,正在仰首头嘶鸣。
    晏小真一眼之下,已看出了此马乃是罕见的伊犁名种,不禁心中十分惊奇,走过去细看了看。这时候伙计已把晏小真的马牵了进去,指着那黑马说道:
    “这匹马真好,听说大戈壁呼可图大爷有这么一匹,跟这匹一样,黑毛白鼻心。”
    说话时小真眼见自己那匹马,把头拱下想去槽里吃食,可是这匹白鼻心的黑马,却蛮不讲理,连咬带踢地把小真那匹马挤到了一边。
    晏小真到底是孩子,看见不觉生气,走过去用力地去带那马的口环,想把它拉到一边,那马却以厉鸣相抗,怎么也不肯动。惹得小真举掌想打,那伙计吓得连连摇手道:
    “我的小姐,可别打它!”
    晏小真放下手,回头说:“它不讲理嘛!只准它吃,不许我的马吃!”
    伙计翻着眼皮,扑哧一笑:“这点小事,大小姐你可犯不着生气,它吃饱了自然会让开的!”
    晏小真犯了孩子气,嗔道:“凭什么吃它剩的?我就要打它!”
    说着举掌又要打下去,那伙计连忙用身子挡着,一脸的苦笑,小真蛾眉一挑道:
    “怎么我打一下马,你也要管?打死它我赔钱还不行?”
    伙计打拱道:
    “小姐你高抬贵手吧!这匹马的主人可是最难说话,他老人家一天三四次看他的马,要是有一根毛掉了都要瞪眼骂人,我们惹不起他。得啦!我把你的马拴到那一槽去行了吧!”
    晏小真后退了一步,仍有些愤愤难平,冷笑道:
    “我的马也不是普通马,掉一根毛也不行!”
    店伙皱着眉半笑不笑地点头说:
    “好,行!行!唉!这年头牲口比人还值钱呢!”
    说着把小真的马拉到了另一槽上,卸下了鞍子行李。小真仍恨恨地瞪着那匹黑马,说良心话,这匹马她倒是打心眼里爱,本来还打算向它主人出高价买下来,此时一听对方竟如此疼爱此马,自然不会随便割爱,内心未免有些怏怏。可是她并没有死心,一面走一面问:“这马的主人姓什么?是哪里人?”
    店伙计一只手提着行李,一只手摸着脖子,讷讷道:“真的,他是姓什么来着?哦!
    姓谭!”
    晏小真点了点头,忽然站住了脚,张大了眸子道:“什么?姓谭!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惊奇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那可得查簿子去,我记不清楚了。”
    “你只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吧?”小真急问道。
    这伙计一只手比着:
    “呶!这么高的个头,是个读书的相公,年轻,漂亮!可就是脾气坏!”
    晏小真脸色立刻变了,她身子很明显地摇了一下,牙关咬得很紧,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走,给我找一间静一点的房子。”
    店伙计眨眨眼,把小真引过了一排店房,来到一间很干净的房子里,放下东西。小真随便点了几个菜,打发这伙计出去以后,她显得很不安静了,来回地走着,喃喃自语道:“爹爹,这是你老人家阴魂指引,我竟不费事地找到他了……今夜,我……”
    她望着墙怔怔地说:“你老人家保佑我成功,别叫我再心软下不了手!”
    夜静更深,忽有一阵丝弦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有人用着沙哑的喉咙在唱着:
    “良夜似水,皓月如银,天涯浪子,看剑饮杯,三千里风尘,烟雨如丝,迷离泪眼望中原,一天悲愤……”
    这种地道的弹词,谭啸已是六七年没听过了,那沙哑的声音,冷瑟的弦韵,真能把一个人的心给听软了。他翻身下床,走到了窗前,正想细心倾听,那弦音却意外的中止了。听声音大概是东边那一帮子骆驼客人中不知谁唱的,这客栈里人是真杂,五方八处,会什么的都有,倒也不值得奇怪;只是为谭啸带来了些莫名的伤感而已。
    他在窗前小立了一会儿,凉风习习,吹得他透体生凉。尽管是月色如银,然而这客地游子,早为一腔悲怒伤愁压得麻木了。
    他回过身来吹灭了灯,往床上一倒,月光泻进来,像散了一层纱,他枕着臂轻轻叹了一声,过去日子里所发生的事,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他脑子里展开着。白雀翁已死,晏星寒虽是生死未卜,可是也算告一段落了,余下的还有剑芒老尼和裘海粟,而这两人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才能访到他二人呢?
    老实说,他对于红衣上人裘海粟,在四人之中是最为切齿痛恨的。因为他不但是谋杀祖父的元凶大恶之一,而且当初他曾坚持要除去自己以绝后患;这些暂且不说,最令人痛恨的,他还是手刃依梨华父亲依梨咖太的主凶,他是四人之中最狠毒的一个,无论如何,是不能留他活命的!
    谭啸翻了个身,心中热血澎湃,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变了,变得麻木不仁,脑子里现在所存的只是“仇恨”两个字,至于仇恨以外的事,都已成了次要的。
    过去他对于晏小真,总似有些戚戚莫名的感觉,可是自从前天那场仇杀之后,他已把自己的立场向对方表示得很清楚了,彼此都已表明了自己的阵线,这样也好。
    谭啸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样倒可免了一些琐碎的顾虑,我和她的感情,本来是不正当的。如此一来,她恨我入骨是必然的,自然是不会再理我了。
    一想到这个姑娘,他心情立刻不那么安宁了,桑林中的疾奔,雷雨之夜的深情……
    历历浮上了他的眼帘,尽管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想到了这些,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太毒了些。可是,人们最愚昧和“无济于事”的,就是对过去的追悔。如果说追悔的目的,是在于设法弥补,尚还情有可原;相反,如果说追悔仅仅不过是追悔而已,那就是真正的愚昧了。
    谭啸的伤感,只是暂时的。因为他并不想去设法弥补,他知道解决这种心灵上所谓的遗憾,最好的方法是时间,却不是任何人为的方法。
    他想着这些恼人的问题,不知不觉已消磨了一个更次的时间。这时候,他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异声,那声音极似夜行人在房上踏瓦的声音。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猛地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又慢慢躺了下来,他不是一个轻举妄动的人。
    一会儿,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窗前,那是一个身背长剑的少女。
    谭啸不禁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他已经看清了来人,那是晏小真!
    他吃惊的是,此刻她的出现,象征着非常之举,多半不是好兆头。怎么天下事会有这么巧,才想到她,她就真的来了。
    这姑娘好大的胆子,她似乎料定了房中人此刻已经睡着了,所以才这么大胆地陡然现身。
    她两手轻轻一按窗台,比燕子还轻地飘进室内,然后迅速地伏下身子,这些动作,没有带出一点点声音。
    谭啸暗暗惊异,心中疑惑道:“她想做什么呢?”
    他微微把眸子睁开一线,想要观察小真的意图,可是他没想到,小真竟是行刺来了。
    就在她伏下身子的时候,已抽出了剑,可是仍然不动。谭啸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好丫头,你原来竟是来杀我的!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这一刹那谭啸内心的感受,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完的,因为他不敢想象,昔日那么深爱着自己的小真,居然试图来谋杀自己,这真是令他痛心的事。
    可是现在已没有时间给他伤感了,晏小真已悄然地站起身来,月光映着她那张清水脸儿,她似乎也害怕得很,身子微微地颤抖着,那口银光闪闪的剑也跟着发颤,可是她那张小嘴,却抿得很紧,显示出她有相当的勇气。
    忽然,她往前一探身,掌中剑由上而下,猛地朝着谭啸身上劈下!只听见“锵”的一声大震,晏小真“啊”了一声,那口剑差一点震脱了手!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6 17:53 , Processed in 0.40625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