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佛刀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六章
    厅内布置着喜帐巨烛,又设了不少座位,座中之人,无一不是武林中大有名望身份的人物。
    金明池身穿吉服,先已独自在厅内与贵宾佳客周旋,新娘子还未出现,主婚的徐斯亦未露面。正在此时,一名健仆匆匆入报说,齐南山率了齐茵、方、白蛛女、梁学宾等人已抵达府门,还带了不少贺礼。
    转眼之间,密密的人丛中,裂开一条道路。
    但见齐南山领头,带了齐茵她们,由总管金府喜事的太极名家董翊林陪同,走入巨厅之内。
    金明池迎上去,与齐南山等人寒喧话旧。
    那边厢慧海方丈、俞长春真人、吴伟帮主、叶高等人都离座起身,这些人物也如此多礼,益见隆重。
    好不容易都寒喧应酬过,齐茵却一直对金明池冷若冰霜,不大瞅睬。
    众人之中,也只有她一个人能把心中的不满之意,完全表露在面上。
    她坐下之后,金明池与身边的方说话,齐茵突然冷冷道:“金明池,别人都来祝贺你,但我的来意却大是不善,你小心点才好。”
    金明池陪笑道:“在下几时得罪姑娘了?”
    、齐茵道:“你对不起一个人,所以我决不会轻易放过你。”
    金明池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但她已经死了,我不但见过她的坟墓,甚至入墓启棺验过,证明不假,方会再娶别人,请你相信一点,那就是我金明池决非贪新忘旧之辈。”
    齐茵重重的哼一声,道:“就算我琼姊已经逝世,你也不该这么快就娶了别人,嘿!
    嘿!当初她若不是为了你,定然不会耗费了许多心力,以致有丧生之祸。”
    金明池道:“既然姑娘如此深加怪责,为何还移玉莅临?莫非有意出手大闹一场么?”
    齐茵冷冷道:“说不定,等我瞧过那个女子再说,哼!假如她远此不上我琼姊,我非给你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许多人已发现齐茵讲话时,神态大是不善,都晓得这场婚礼,说不定要被她捣乱。人人皆知当世之间,齐茵虽是女儿身,却是可以媲美金明池的高手,因此她若是出手的话,这场热闹就好看了。
    绝大部份的人,都希望她闹上一场,以便瞧瞧她和金明池的武功,高到什么地步?说不定可以偷学个三招两式,自是更妙。
    金明池陪笑道。“姑娘要闹的话,在下也是没有法子。但我只求你在言语上不要伤人太甚,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齐茵心想:这性情竟大大的改变了,真是奇事!
    口中却应道:“那得瞧瞧你这个女人之后,方能决定。”
    她停歇一下,又道:“别人怕你炼成无敌佛刀,也害怕徐伯伯,但我却不怕。”
    金明池道:“是的,只有你可以不怕。唉!我们以前都是好朋友,你何必找我的麻烦?”
    齐茵恨声道:“谁教你忘了琼姊的情意?”
    方在说时,人丛突然裂开,但这一次并非这些人自动闪让,而是被人硬给分出一条道路人人都惊讶顾视,连齐茵也是如此。目光到处,但见一个鬓发皆白的老者,身穿一件破旧长衫,大步而入。
    这位老人虽然衣衫褴褛,但那高大的身材,高鼻阔口,以及步伐间的气势,自然流露出威猛莫当的气度。
    他双目之中,发出闪电般的光芒,盯住了金明池,毫不放松,大踏步走将过去,大有寻衅之势。
    金明池躬身抱拳,很隆重的行了一礼,说道:“小侄不知欧阳伯伯虎驾贲临,有失远迎,还望肴恕。”
    众人一见他执礼极恭,口称“伯伯”,都觉得很奇怪,纷纷向旁人打听这个老人的来历齐茵啊了一声,起身道:“欧阳伯伯,我是齐茵。”
    来人正是薛陵的师父无手将军欧阳元章,他那威棱四射的双眼,先转到齐茵面上,突然流露出一阵温柔之色,走近两步,颔首道:“你就是玉华的爱徒了?很好!很好!”说时,还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口气之中,充满了怜爱之意。
    金明池虽是被他冷落,却面色不变,恭立如故。
    欧阳元章的目光,徐徐转到他面上,哼了一声,道:“咱们还有一笔旧账要算,对也不对?”
    金明池道:“你老人家远道光临,难道就为了责备小侄么?说什么也得宽坐一会,让小侄竭诚款待,回头你老再训诲小侄也还不迟。”
    欧阳元章虎目大睁,眸子中尽是惊讶之色,道:“咦!奇了!奇了!徐斯竟会教出这样子的徒弟?老夫莫是弄错了?你当是徐期的徒弟么?”
    金明池道:“你老没有弄错。”
    齐茵道:“欧阳伯伯,侄女也觉得很奇怪,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我看必有古怪。”
    欧阳元章霜眉一皱,道:“金明池,你新近可曾炼过什么武功?”
    齐茵代他答道:“据说他炼成了无敌佛刀。”
    欧阳元章哦了一声,面上泛起难以置信之色,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似乎已窥堂奥了,可是以你的为人,若然徐斯看中在先,则决计难以得到这等成就。”
    他说到这里,金明池已万分佩服,心想此老能与师父并称于世,果然十分不凡。自己假如不是得纪香琼之助,只怕至今仍然难有多大成就。
    欧阳元章接着道:“金明池,老夫眼下要试你一试,但你放心好了,老夫决不会破坏你的婚礼。”
    他转眼一望,向叶高道:“老弟,借你的剑用一下。”
    叶高心中已知道来人是谁,因此不敢支吾推托,立时捧起那柄用布包住的横云古剑,亲自双手送去。
    此剑在武林中相当有名,尺寸较常剑巨大沉重得多。以沧浪一剑叶高的矮短身材,施展此剑,格外惹人注目。
    以是之故,此剑特别出名。
    欧阳元章接剑在手,还未拿掉外面那层厚布,便已颔首道:“好剑!好剑!此是古代神兵利器,如若武功造诣稍差之人,得了此剑,全无用处,阁下既以此剑成名,可知必是当代名家了。”
    那叶高初时心中颇为不舒服,虽然他不敢违抗,但总不是味道。
    谁知这位异人竟出言褒扬,这正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顿时大喜过望,说道:“欧阳老先生好说了,在下岂敢当得名家之称。”
    欧阳元章道:“阁下不必客气了。”
    金明池大声说道:“这一位是沧浪一剑叶高兄,与薛陵兄也是相识的。”
    欧阳元章一面点首为礼,一面打开包剑的厚布。
    他左手拿着剑鞘,并不立刻拔剑,等叶高退到其他的人身边,右手这才徐徐落在剑把上他身上衣服虽是褴褛,然而这刻横剑而立,那高大雄伟的身躯,以及雪须霜鬓,竟使人感到他宛如天下无敌的老将,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霎时之间,整座巨厅之内,上千的人都感到杀气森森。彷佛那位老将军,正麾驱十万雄师,扫荡敌寇。
    这种威势和杀气,使人无不感到眼下在他面前,直似待宰的羔羊一般,因而人人噤声屏息,有的甚至战栗颤抖起来。
    欧阳元章双目如电,环视全厅一眼,只见金明池和齐茵离他最近,大约是一丈左右。
    再就是各派掌门人以及方锡、叶高这等当代高手,距他稍为远些,大约也就是丈半左右其余的人,都相距两丈以外。
    欧阳元章似是感到很满意,霜眉一剔,透出了千重杀气。
    金明池突然间斜迈一步,移到齐茵身前。看他的举动,竟是要以自己的身体,替齐茵阻挡危险一般。
    欧阳元章仰天长笑一声,那豪壮洪亮的声音,冲霄而起,厅顶的屋瓦,竟也簌簌震动起来。
    他直到现在为止,尚未出剑,却已具有如许惊天动地的气势。
    旁人当时只感到震凛惊疑而已,但那少林方丈慧海大师这一干当代高手们,却无不钦佩服之极。
    这等境界,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然而当他们苦修了数十年之后,无不放弃了这个努力,深知此生已决计不能达到。
    这些高手们甚至也没有梦想到此生能得亲眼目视这等场面。因此他们可以说是“足慰平生”了。
    由此可想而知,他们心中泛起了何等深刻真挚的折服倾慕之情。
    齐茵退开两步,默然地注视着那位欧阳伯伯的动作。她此刻已运聚功力,暗中抵拒一股无形无声但强烈森寒之极的剑气。
    她晓得金明池当亦如是,故此她特地退开一点,以便观察他的造诣和火候。假如她打算与金明池较量的话,她日下就应当稍稍移前,与金明池站在距那老人同一距离之内。
    但她却让金明池早先以身相护的举动所感,泯灭了与他争胜之心,所以便没有这样做。
    在这巨厅之内,欧阳元章乃是发出某种强烈的可怕的力量之人,除了他身后是墙壁之外,无数人呈半圆形围绕着他。
    距离最近的是金明池,齐茵稍为远些。
    接着便是慧海、俞长春、吴伟、方、叶高这一群一流高手,几乎是形成一道人墙,阻隔于其余千百武林人物之间。
    欧阳元章在震耳的豪壮笑声之中,身形似乎变得更为高大,但贝他健臂起处,寒光闪射的古剑,离鞘而出。
    欧阳元章只不过是一个拔剑出鞘的动作而已,可是厅内千百英雄豪杰,却突然骚动起来原来那挤得麻麻密密的人群,竟自纷纷向后移动,这自然是前面的人受不住强烈的剑气,便往后退,所以造成了纷乱。
    慧海方丈等一流高手,身上的衣服尽皆无风自动,拂拂有声。在他们这一群人之中,只有四个人凝立如山,未曾移动。
    这四人便是慧海、俞长春、吴伟和方锡。
    但他们却都流露出运功支撑的情状,一望而知已用了全力,处境甚是艰苦,动辄有支持不住之险。
    可是站在他们前面的金明池和齐茵,居然也动都不动,齐茵犹自露出运功相抗的迹象,但金明池却闲豫如常,似是不受一点影响。
    欧阳元章这一剑,已把天下名家高手的份量,完全惦量出来了。
    他那威四射的目光转到金明池面上,手中之剑并没有移动,可是剑气锋芒已完全移攻向金明池。
    要知这等形而上的武功境界中,兵刃的移动,已是多余之事。
    欧阳元章的剑气威力,完全是以心意指挥,所以他但须向金明池望去,便等加发剑进击一般。
    那一股无形无声的剑气锋芒,攻到金明池身上之时,金明池这才皱一皱眉,接着身躯被冲得向后一仰。
    但他仍然支持了片刻,才蹬蹬蹬往后直退。
    全场之人,见到了这一幕,心中似悟非悟。整座大厅之内,鸦雀无声,静寂得连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欧阳元章突然间收剑入鞘,顿时寒气消歇,压力都无。
    他仰天长叹一声,道:“金明池,你果然已炼成了无敌佛刀,不出十年,已可与老夫并肩齐驱了。”
    金明池微笑道:“欧阳伯伯一言之褒,实系小侄平生的光荣。”
    他眼光转到齐茵面上,又道:“齐姑娘亦毫不逊色,鄙人甚感佩服。”
    欧阳元章摇摇头,道:“老夫如若是找寻敌手的话,定必先全力击败了你,便足够了。”
    金明池憬然而悟,想道:“原来此老粗中有细,明知万恶派高手入世之事。生怕若是提及齐茵,对方会先找到她头上。”当下立即改变话题,不再涉及齐茵的武功造诣。
    他自然知道齐茵这年余以来,虽然又大有精进,但比起自己修习无敌佛刀的成就,却差了一筹。
    他道:“欧阳伯伯请宽坐须臾,家师已接到消息,马上赶来接待贵宾。”
    欧阳元章霜眉一皱,一面沉吟,一面把手中的古剑,还给叶高。
    他此来主要是查探爱徒下落,目下薛陵既未出现,可知他不在此地。亦可知江湖上传说薛陵失踪之事,并无虚假。
    他心中只惦念着薛陵,那里还有心思跟徐斯聒絮?
    齐茵察觉这位老人眉宇之间,透露出孤独凄凉的味道,芳心中顿时充塞满了凄惶怅惘以及怜惜之情,当即奔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臂,道:“欧阳伯伯,我们到那边坐一下,我有些话告诉你。”
    对欧阳元章而言,目下大概只有这个女孩子,会对他如此亲近了。他立时被她的柔情打动了,豪迈地点点头,任得齐茵拉着,往厅后走去。
    一个侍女不知在何处出现,带领着他们,走入一间清雅而舒适的房间内,并且迅即斟了两茶,悄然而退。
    齐茵耵住欧阳元章的手臂发怔,老人慈霭地道:“孩子,你在想什么呢?”
    齐茵道:“伯伯可见到那侍女么?”
    欧阳元章道:“当然见到了,怎么啦?可是有那儿不对了?以我看来,她的武功真不错,但与你比的话,当然还差得太远了。”
    齐茵道:“她就是近两年来最神的驭云仙子的白衣侍女无疑了,金明池今日与驭云仙子成亲,这白衣侍女出现在此地,并不希奇,但我瞧了她的伶俐慧黠,竟禁不住记起了纪香琼姊姊。”
    欧阳元章道:“哦!就是那个以才智称誉于天下的女孩子么?”
    齐茵道:“唉!我真不相信琼姊姊会逝世,她是阿陵一个姑母的徒弟,你老可知道么?”
    欧阳老人当然不知,齐茵于是把纪香琼如何屡屡帮助薛陵之事说出来。这使欧阳老人也顿时十分关切纪香琼。
    齐茵说完种种关系之后,欧阳老人道:“纪香琼既然已允诺嫁给夏侯空,金明池当然只好另娶他人了,你不要为此事而生气啦,不过我告诉你,金明池修习无敌佛刀之后,气质全变。以一个做长辈之人来说,倒是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纪香琼没有这个福气,实在太可惜了!”
    齐茵叹一口气,道:“但我仍然为琼姊感到不平,哼!哼!假如不是琼姊的帮忙,金明池那里修炼得成无敌佛刀呢?但金明池却这么快就忘了她。”
    欧阳元章道:“你自己的事又如何?听说你和阿陵本来很要好,但何以不早成亲?他真的失踪了么?”
    这些问题之中,齐茵只能回答最后的一个,因为连她也不晓得薛陵何以不肯娶她为妻。
    欧阳老人这一提起,登时触动了她的隐痛旧创,面色都变了。
    她勉强把薛陵忽然变得十分消沉,然后在前赴金浮图的路上,被一个叫做韦融之人劫走之事,详细说出。
    这件事早经在场的天水四雄等人传出江湖,当真是无人不知,欧阳元章也早已听过了。
    齐茵之言,只不过证实这传言不假而已。
    老人仰天沉思了许久,才道:“韦融是无敌仙剑的传人,则必与韦公子有关,他们韦家与天痴翁渊源极深,是以用此法阻止你们觊觑金浮图,并非奇事。何况其后韦公于又以十方大师之名,出现于金浮图下,可见得韦家实是有家训守护金浮图的。”
    他停歇一下,又道:“据老夫所知,韦公子文武双全,有高士之风,如是他的后辈劫走了阿陵,大概不致于加害于他。使我最耽心的反而是阿陵那消沉的态度,说不定会悒郁而死,但阿陵乃是生命力极强之人,到了最后关头,一定会奋发起来,应该不致于悒悒而死。”
    齐茵道:“那么他被韦融一直囚禁至今么?”
    欧阳老人道:“这是谜团的核心了,咱们除非找到了韦融或十方大师,或可探出薛陵的下落。”
    齐茵年余以来,笫一次流露出欢欣兴奋之色,叫道:“好啊!伯伯带我一道去吧!”
    欧阳老人点点头,道:“当然不会漏了你,但他为何忽然这么消沉呢?会不会与你有关?你敢是不肯嫁给他?”
    齐茵登时又变得面色苍白,咬住嘴唇,过了片刻,终于抑制不住辛酸的泪水,沿着玉颊直流下来。
    她道:“不!伯伯你猜错了,是他不肯娶我。”
    欧阳老人勃然大怒道:“混账!像你这种女孩子,他还不满意么?”
    齐茵道:“伯伯别生气,他决不是不满意,而是有一个奇怪的原因,使他不肯娶我,唉!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决意此生永不嫁入,就算是阿陵他回心转意,我也不嫁给他。”
    欧阳老人听出她口气之中,隐隐流露出极坚决的心意。当即晓得她这个决心,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了。
    这位老人本身也曾为情所苦,至今未得解脱。
    因此深知个中三昧,也知道第三者绝对无法可想,当下歉然道:“这真太糟糕了,你师父一辈子不嫁,现在又轮到你了,唉!老夫一定设法向阿陵问个明白,总得有个交待才行。”
    他仰头想了一下,又道:“照你的看法,阿陵如若不死,会不会到这儿来呢?”
    齐茵道:“那只有琼姊才答覆得了这个问题,可惜她已香消玉殒,与草木同腐了。”她的泪珠又滚滚而下,使人无法弄得明自她究竟是为了自己的恋情而哭呢?抑是为了纪香琼之死而垂涕?
    欧阳老人道:“假如阿陵不来,老夫就走啦!”
    齐茵道:“伯伯打算往那里去?”
    欧阳老人一怔,道:“老夫还没有决定,但既然玉华已闭关于地心宫,逾越了一载之期,尚末开关,只怕业已坐化了,而阿陵又音讯杳杳,老夫实是没有什么去处,反正离开此地也就是了。”
    齐茵登时睁大泪眼,怔怔地望着这个气度威猛的老人,他这一番话之中,透露出何等的凄凉落寞啊?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他竟然连一个亲近点的人都没有,桑榆晚景竟是如此的凄清,实是足以令人闻而酸鼻。
    她伸手挽住老人的臂膀,柔声道:“伯伯,你别走行不行?要走的话,我们一块儿走,我反正此生也是长斋礼佛,永不出嫁,因此假如让我服侍你老的话,又有何不可?”
    欧阳老人感动地摸摸她的脸蛋,道:“多可爱的女孩子啊,只恨阿陵福薄,竟未能娶你为妻。”
    但他虎躯一挺,皓白的鬓发扬飘起来,透出凛凛的神威,豪迈地笑一声,又道:“你的盛情老夫心感了,但老夫一生孤独惯了,倒也不在乎这有限的岁月将如何渡过,你好好的侍奉你父亲吧,自然最好还是改变心意,勿作不嫁之想,这样老夫心中也可略感安慰些。”
    他又摸摸她的头发,话声流露出一份惆怅,道:“孩于,你且在这儿呆一会,老夫先走一步了。”
    他随即转身出去,齐茵望住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那飘萧的白发,不禁体味到英雄的寂寞,当下百感交集,果然呆在当地,动也不动。
    谁知转眼之间,欧阳老人的身影又映入眼,齐茵芳心方自大喜,忽见还有一个人与他一道走来。
    她定睛望去,但见那人身穿长衫,相貌清瞿,虽是两鬓星霜,但仍然极为儒雅潇洒。看上去大概是四五十岁之间,步态飘逸。
    他和欧阳老人并肩而行,气度尊严,任人直觉地感到他与欧阳元章乃是同一阶级身份的人物。
    当世之内,能与欧阳老人并列的,自然只有孤云山民徐斯了,齐茵虽然未见过他,但已经可以确定是他。
    丙然欧阳老人介绍道:“孩子,过来见见你师父的好友徐斯兄,你当然听过他的名字了。”
    齐茵唤了一声“徐伯伯”,眼中闪出惊异之色,但觉这位徐伯伯果然俊雅动人,迥异凡俗。
    自然欧阳老人那种恢宏威猛的气概,亦是世间少有,使人大为倾折,因此齐茵已明白了师父昔年为何芳心撩乱,竟然无法选择了。
    徐斯嗟叹一声,道:“你师父既然至今尚不开关,无疑业已坐化,唉!一念及此,不禁五内摧裂,肠断心碎,悲难自抑。”
    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已隐隐泛现泪光。
    齐茵万万料不到此老如此率情任性,这么大的一把年纪,要掉泪就真的掉,一点也不避人,顿时体会到他的一段深情,直是可比高山大海,不由得也陪他垂泪。
    徐斯仰首悲吟,声调凄越苍凉。
    齐茵侧耳听去,只听他吟道:“陂塘春水碧于油,树树垂杨隐昼楼;楼上玉人春睡足,一红白正梳头。”
    齐茵顿时明白这一首七绝,定是他少年之作,其时春风碧水,垂杨画楼,风光正冷无限。而楼上有玉人春眠晏起,在一红日之下梳头整妆。
    此是何等温馨光景,绮妮情怀,追忆之余,宁不神伤悲切?
    但听悲吟之声又起,道:“柳梢枝上晓风柔,梦醒雕拦语未休;莫向碧纱窗畔唤,美人犹是未梳头。”
    这一首仍然追忆昔年情事,幽怀深情,难以相忘。
    欧阳老人也低眉而听,流露出无限的凄凉怅惘之情。
    徐斯继续仰首悲吟道:“六宫花老泪胭脂,点点残红坠晚枝。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于有归时。锦帆自落青帘舫,玉管阑珊白宁词,双桨绿波留不住,半塘烟柳雨如丝。”
    此诗分明是昔年邵玉华曾经到太湖仙人浦访徐斯,别去之时,徐斯有感而作。暗喻如果不是东风无着处,则西于本应有归来之时。终于双桨难留,空余满塘烟柳,细雨如丝。
    齐茵听得分明,不觉泪下。
    欧阳老人竟也摇头长叹,想必心中也有“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子有归时”的感触。
    徐斯根本不管别人,一迳放歌悲吟,又道:“春心忽忽在花先,盼到花时倍惘然。一夜梨云空有梦,二分明月已如烟。传来芳讯知何日?别后婵娟近一年。愁绝西溪三百树,冷香飞不到窗前。”
    这一首七律,虽然是咏梅之作,但伤心人别有怀抱,寄托极深。吟来如孤猿哀啸,暗蕴断肠之声。
    齐茵在心中回味“传来芳讯知何日,别后婵娟近一年”之句,不由得想起已分手了年余的薛陵,顿时更泣不成声,连她自家也不知道这刻是为谁悲啼了。
    徐斯的吟声至此停歇了片刻,但仍然凝眸向天,眉宇含悲。一望而知,他乃是在构思新作,以遣悲怀。
    只片刻间,他又延颈吟道:“十年不作白门游,忽把孤帆卸石头,闻说旧人都不在,春风愁上十三楼。”
    他紧接着还吟诵不辍,但齐茵这时已悲感过度,只隐隐约约的听到其中一些佳句,如“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每从梦里说相思,梦好翻嫌入梦迟。”“今生未偿团圆乐,那有来生未了因?”“死别几时会想到,岁朝无路复归来。”等等。
    人生之苦,自然无过于生离死别,而在这一间屋子里的三个人,生离死别之悲,竟是兼而有之。
    谁也不知徐斯的悲吟何时才停止的,三个人都痴痴的陷入前尘旧梦之中,满怀悲恨,直是难以形容。
    欧阳老人突然大声道:“徐斯,玉华既逝,咱们之间,也不用多说了。”
    徐斯点头道:“那是当然如此的啦,唉!早知泡影须臾事,恩怨何必抵死分?回想起来,我们宁非太痴了么?”
    欧阳老人道:“我当真要走啦!”
    徐斯道:“假如你眼见明池夫妇婚礼盛况而不致感触太深,兄弟倒是极愿欧阳兄别忙着走,因为薛陵很可能会赶到,这是兄弟接到的密消息。”
    欧阳元章和齐茵二人齐齐化悲为喜,都瞪视着对方。
    徐斯徐徐道:“事实上这不是密消息,而是某一个人的猜测,她的猜测,向来万无一失,一点不比纪香琼为差。”
    齐茵道:“他是谁呀?”
    自然她极希望这人会猜中,因此虽然徐斯拿来与纪香琼相比,她心中仍然泛不起一点敌意。
    徐斯道:“就是今天的新娘子驭云仙子,若论她的才智学问,连夏侯空也甘拜下风,推许为可与纪香琼分庭抗礼之人。”
    以徐斯的身份,当然不能乱打诳语,齐茵虽然很不愿意此人竟是驭云仙于,但也不能不信。
    她转眼向欧阳老人道:“欧阳伯伯,既然这位新娘子可与琼姊分庭抗礼,则她的猜测,当真可信,你老不要多疑,暂且留驾如何?”
    欧阳老人道:“老夫是孤独惯了的人,实是不喜这等嚣闹所在,我这就到城外圣隐寺等候消息就是了。”
    徐斯道:“既然如此,待兄弟主持过婚礼,即将携酒奉访,欧阳兄先请吧!”
    他亲自送欧阳元章出去,经过前面之时,人人皆见。金明池出言挽留,徐斯便告以自已也马上要离开之意。
    所有的人无不目注这当世两大异人,对于他们的匆匆离开,莫不大感惋惜。
    婚礼立刻就开始了,新娘于戴了凤冠霞帔,交拜天地。
    齐茵但觉这驭云仙子的身段举动,极像纪香琼。可是其后许多贺客闹哄哄的要瞧新娘于之时,便见到了她的真面目,但觉美则美矣,可惜却非纪香琼。
    上千的贺客都被邀到后面草坪上入席,徐斯已经离开。因此当中的主席上,便是齐家父女,各派掌门人以及那些一流高手们。
    酒过三巡,新郎官新娘子已分别要向诸席敬酒,齐茵左盼右望,竟不见薛陵赶到,芳心中大是焦急痛苦。
    突然间一声怪笑,压下所有的猜拳欢笑之声。所有的人都晓得发生变故了,顿时全场寂然,向笑声发出之处望去。
    但见右方的一席上,一个黑袍男子站在桌面,在斜阳之下,透露出诡阴森之气。这个黑袍之人,头戴方巾,却以黑布蒙着面孔,教人无法辨认。
    金明池高声道:“尊驾高姓大名?”
    黑袍蒙面人又怪笑数声,才道:“大爷姓宋名终,咱们不久以前曾经见过面的,你竟忘了么?”
    他自称是宋终,显然是拘魂使者,来替金明池送终之意,但是否是真姓名,谁也不敢妄测。
    金明池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宋终兄,幸会幸会,我金明池向来不信邪,你就算改个更不吉利的名字,我也不放在心上。”
    他停顿一下,转眼环顾天下群雄,又道:“金某听说江湖中传言这位宋终兄击败了本人,心中大是不服,今日宋终兄来得正好,咱们就在天下英雄豪杰面前,再比一比武功,这就可以证明传言是真是假了,只不知宋终兄可有这等雅兴?抑或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以便在言词上先占些便宜,方肯动手?”
    他的措词十分巧妙,宋终如若定要追问那一日的战况,可就显出他真是想先在言词上占便宜了。
    全场之人都十分兴奋,因为这个宋终,无疑就是万恶派高手。如今由天下第一高手金明池当众拚斗,假如连金明池也不敌,大家只好延颈就戳,但假如金明池得胜,万孽法师所造成的险恶风云,即可从此消散了。
    宋终厉声道:“好!咱们这就出手一拚,教天下之人作见证,且看是你金明池的无敌佛刀强呢?抑是我万恶派的无敌神手高些?”
    他们对答之时,当中的几张桌子早已拚拢,变成为一个方型的擂台。
    金明池向新娘子一笑,道:“娘子,待愚夫击败此伧,以博一粲。”
    驭云仙子道:“贱妾敬祝夫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封新婚夫妇,当着千百宾客,竟来这么一套,许多人都觉得有点肉麻。但齐茵却娇躯一震,移步挨到新娘子身边。
    驭云仙子伸手握住齐茵玉掌,柔声道:“子放心观战,等一会我还你一个薛陵。”
    齐茵几乎是耳语般说道:“你竟是琼姊么?”询问之时,那颗心儿可真禁不住狂跳起来。
    驭云仙子轻轻地点一点头,齐茵心中方自狂喜,耳中已听到她蚁语道:“茵别露出形色,有人在注意着咱们了。”
    齐茵乖觉地缩回手掌,表示不愿被她握住,还微微皱起双眉。
    当此之时,她的眼角余光中已发现有人往这边挪移,隐隐约约看出是个华服少年。但相貌如何,由于不便转眼去瞧,所以尚未知道。
    那座只有数尺高的擂台,虽是以木桌拼凑而成,但都卸下了圆桌面,均是方桌,是以甚是紧凑。
    大概早就有了准备,所以这二十多张方桌,皆是上好坚木所制,拚合之后,变成十分牢固的木台。
    金、宋二人在台上已各施绝艺,一个使刀,一个是赤手空拳,已经拚斗得激烈异常。双方身形倏忽往来,兔起鹤落,迅快得几乎无法看得清楚。
    这一场搏斗,由于双方皆采快攻战略,互抢先手。因此之故,凶险之极,每一刹那都有着扣人心弦的紧张。
    齐茵目光只一扫过台上,就被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以瞧瞧那个华服少年的面貌。
    事实上那华服少年也像齐茵一般,突然间被台上的精采惊险的拚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宋、金二人晃眼间已攻拆了三十招以上,每一招都极尽奥奇之能事,但最惊人的还是双方出手时的气势和内力。
    那劲厉的风力,直是把附近十余丈内之人,衣袂都吹刮得拂拂有声。
    这一场拚斗,此起当日在金浮图下,各派掌门及齐茵等力斗十方大师之时,又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火辣凶险,也只有袁怪叟死在十方大师剑下那一场,差可此拟,全场上千的武林人物,无论是武功高强或普通,都觉得这一场剧战,大是惊心动魄。
    这是因为宋终和金明池都是毫不保留地奋力猛攻对方,每每近于同归于尽的形势,所以即使是武功有限之士,也感觉出情势的凶危和紧张。
    这种形势一直续持到二百招以上,还没有一点弛缓的迹象,由此可知,这两人的确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绝大部份的人,都觉得那宋终似乎较金明池高明了一点。
    因为他仍是赤手空拳,而金明池却是拿着寒光四射的长刀,单论这一点,金明池实是占了不少便宜。
    虽然在他们这等一流高手说来,假如是擅长空手的,根本没有吃亏可言,但武功有限之人,那里懂得其中的奥妙道理?
    人人的神经都因绷得太久而觉得有点吃不消,可是局势如此的紧张,双方的招式身法这般的奇幻奥妙,使人又无法闭眼不看,因此之故,这刻观战之人,几乎比台上拿性命相拚之人还要难受。
    齐茵看到此时,可就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纪香琼一下,道:“不好了,金明池的无敌佛刀,功行还逊对方一线,若是斗到二百招以后,就很难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纪香琼道:“既然如此,你可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了。”
    齐茵讶道:“你要我上台去么?”
    纪香琼道:“那倒不是,金明池吃亏在他先天性格桀傲不驯,能把无敌佛刀炼到今日的境界,已经极为难能可贵了,俗语有道是:江山易政,本性难移,他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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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齐茵乃是大行家,一听之下,心中已隐隐明白,但她可想不出自已如不上台出手,有何妙法可帮助金明池?
    纪香琼似是不大着急,又道:“他的本性,与无敌佛刀本是方圆枘凿,大是有害,因此,当他露出了本性,也就是修养工夫的弱点显现了出来。”
    齐茵比她着急百倍,忙道:“那么我如何能助他一臂之力呢?”
    纪香琼道:“唯一之法,就是迫使对方也露出弱点。”
    如是别人这么说,齐茵一定会骂一声“废话”,但对纪香琼,她当然不会如此无礼。
    当下以哀求的口吻,道:“姊姊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纪香琼只低低说了几句话,齐茵顿时如有所悟,当即提聚功力,从丹田中逼出了话声,朗朗道:“金明池,这姓宋的乃是万恶派高手,你如能除去此人,胜过修积十万功德。”
    这话声清脆之极,虽然不甚高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敲在众人耳鼓中,纵想不听,也办不到。
    但这番话的内容,却不免使人感到可笑,因为眼下亦是金明池本身的荣辱生死关头,他何尝不想争胜,把对方杀死?
    齐茵居然只停歇了一下,又道:“金明池,努力奋发呀,须知千万人的性命,已握在你手中,如若诛戳此人,即可解救无数苍生。”
    话声过后,五招不到。金明池突然气势大盛,霎时间已抢制了主动之势,登时使全场之人,都大感讶疑?
    自然谁也测不透齐茵这几句看似是画蛇添足的话,其实却有如以刀划地,分出了正邪的界限。
    金明池闻得齐茵之言,宛如听到了晨钟暮鼓,当头棒喝,登时生出了大慈大悲之心,觉得非杀死这个恶人,不足以拯救众生。
    早先他已落在下乘境界,心念之中,全无慈悲为人之意,是以“无敌佛刀”中的一个“佛”字,未能发挥妙用。
    这一念之转,登时从为一己苦斗而变成为世除害,以杀止杀,此一境界,此之方才自然有霄壤之别。
    因此霎时之间,已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
    要知那宋终一开始之时,就从正途修习这“无敌神手”的绝艺,是以单就这门神功绝艺而言,他的功行仍然此进步后的金明池略胜一筹。
    但他乃是万恶派中高手,满胸戾气,以及残忍恶毒的性格,都足以妨碍他进窥最上乘境界。
    尤其在目下这等情势中,正邪一分,他手中使出的绝艺,先天上就减弱了不少威力,此是冥冥中的生克消长之理,人力难以改变。
    金明池突然间占了上风,这转变极为隐微难知,除了齐茵这等高手之外,绝大部份之人。还懵然未觉。
    纪香琼要齐茵开口,就是借她深湛的功力,迫出声音,使激战之中的人,非听见不可。
    就在此时,突然间一声厉啸起处,腾空摇曳而去,转眼之间,这阵啸声已远在数十丈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全场起了大大的骚动,人人都向啸声逝处张望,瞧瞧是何等样的人物,武功也如此高明,去势竟然迅比天际流星。
    就在全场骚动之时,台上的宋终也猛可斜斜窜出战圈,饶他突围得快,面上的蒙面黑巾,仍然被刀气刮落。
    他一掠数丈,晃眼之间,已出了草坪,失去了踪影。
    但在这一刹那间,纪香琼、齐茵、方锡等人,已瞥见这宋终的真面目,人人都为之呆住金明池当时也呆了一下,这才迅急跟踪追扑,亦是顷刻之间,身形隐失不见。
    草坪上发出一片噪闹议论之声,人人都认为金明池孤身穷追强敌,未必太冒险了,殊为不智之举。
    连慧海方丈、俞长春真人他们,亦生此想。
    慧海首先向齐茵道:“金施主形孤势单,齐姑娘可有赶去瞧瞧之意?”
    俞长春真人也道:“贫道愿附骥尾,以增声势。”
    齐茵没有立刻回答,原来她乃是聆听纪香琼的传声指示。
    之后微微一笑,道:“诸位前辈即管放心,金兄决计不是贸然穷追强敌的。”
    直到此时,她才有机会向刚才那个华服少年望去。
    在今日的庞大场合中,穿着华衣美股,反而毫不显眼,齐茵一眼望去,但见那儿有六七个衣饰华丽的年青人。
    这些年青人们,个个皆是名门出身,向来自负不凡,仪表不俗,因此当齐茵秋波在他们面上缓缓转动之时,人人都受宠若惊,大生遐想。
    齐茵失望地收回目光,忽听纪香琼道:“子,你左侧两丈左右的那个白面书生。就是刚才那个注意我们之人,我认为你应当认得出他。”
    齐茵连忙如言望去,果然见到一个身穿华服的白面书生,容貌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纪香琼又道:“以我的看法,此人有心找你搭讪,你如此这般,当可拿下此人。”
    此时总管一切的太极高手董翊林,已指挥健仆拆掉擂台,重整筵席,因此大家都挪开,让出地方摆桌子。
    那白面书生果然挤到齐茵身边,低声道:“齐姑娘,在下于金浮图下,曾拜晤过姑娘芳颜。”
    齐茵把面孔一扬,双眼望天,瞧也不瞧他一眼。
    白面书生又道:“在下幸而得到金浮图中一宗绝艺,因此之故,对刚才的一场激战,颇有独到之见,饮水思源,自应奉告姑娘。”
    假如齐茵没有得到纪香琼嘱咐,一定忍不住最听取此人的意见,然而这刻她仍然翻眼望天,理都不理。
    白面书生讶疑地望住她,连一旁的方锡亦感到不解,不过他已得齐茵暗嘱,所以才诈作不知此事。
    白面书生想了一下,又道:“齐姑娘,在下可以指出万恶派高手的破绽,假如下次金大侠有机会出手,依此方法,定可一举制胜。”
    齐茵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白面书生弄得满腹疑团,转眼一瞧齐茵身侧的方和白蛛女等人,但见他们都似是没有听见,也没有跟齐茵走开。
    他有点不服气地跺跺脚,也跟着走去,但见齐茵已折入屋内,到他追近之时,已不知她到何处去了。
    此时天色渐渐昏暗,屋内更是黑暗,自面书生四望一眼,突然纵起,迅即奔上屋脊末端,低头四瞧。
    忽见左边院中,一个房间突然亮起灯光,他更不迟疑,飘落院中,并且勇往直前地闯入房间。
    只见齐茵站在桌边,把灯拨亮。
    他走过去,说道:“齐姑娘既是毫不关心金明池之事,那么在下不妨透露薛陵的密与你知道………”
    齐茵听到薛陵的名字,宛如触电般大震一下,口中呻吟一声,身躯无力地摇晃了几下,忽然向后摔跌。
    那白面书生手臂一伸,竟拦腰抱住,并且把她抱在怀中,居然一点儿也不避男女之嫌。
    他一眼望丢,但见齐茵面色苍白之极,呈显出一种扣人心弦的美丽,可见得薛陵这个名字,使她受到强烈无比的刺激。
    华服书生微微一笑,露出齐整洁白的牙齿。
    蓦地腰间一麻,全身已僵硬得无法移动,他怀中的齐茵却一跃而起,反而变成了主动之人。
    她低啸一声,转眼间,一阵步声迅快移近,接着那红巾遮面的新娘子,已经踏入这房间之内。
    这个新娘子一直走到白面书生面前,对他细加观察,生似对方面上有特别好看的物事一般。
    她看了一阵,轻轻笑道:“齐姑娘,你再仔细看看,他是不是劫走薛大侠的那个韦融?”
    齐茵登时恍然大悟,道:“对了!敝不得看着很面熟。”
    纪香琼在这人面前,当然不会在称呼上露自己身份,所以称齐茵为姑娘,她又道:“这位先生既是无敌仙剑的传人,也就是十方大师的晚辈了,我们自然不可对他恶意伤害,不过薛陵的下落,却有烦韦先生赐告。”
    齐茵出手如风,连点了他三处穴道,这才解开他方才被点之穴,并且把他架到椅子上坐好。
    白面书生已经可以开口,他道:“金夫人如何得知在下就是韦融?”
    纪香琼笑道:“我以前也曾乔装改扮,参与追搜你下落的行列中,你后来逃到北方之时,我见过你两次。”
    韦融道:“原来如此,但后来那个韦融,已经是家兄韦一龙,并非在下了。”
    纪香琼道:“不管是那一个,总之是无敌仙剑的传人,这就行啊,薛陵大侠的下落,你可以告诉齐姑娘了吧?”
    韦融道:“这又有何不可,但在下却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齐姑娘与薛陵是何关系,假如已有了啮臂之盟,在下自应据实奉告一切,如若只是好朋友,那就不必麻烦啦!”
    纪香琼虽然千伶百俐,一时也测不透此人这话的真意。
    当下笑道:“难道朋友就不可以晓得他的情状么?”
    韦融白她一眼,道:“本人与薛大侠并未相识,何以剌刺追询不休,你让姑娘说话行不行,须知在下与薛陵大哥已结盟换帖,情逾手足,除非是我大嫂询问,别人都无权多咀。”
    纪香琼大感兴趣,道:“好!我不开口也行,但我们如何才相信你是薛大侠的结盟兄弟?”
    韦融道:“假如你有本事证明我和他不是兄弟,你才怀疑不迟。”
    两人唇刀舌剑的斗了数合,以纪香琼的聪明,居然没占到上风。
    齐茵道:“你急于要我表白与薛陵的关系,大是蹊跷难懂,我得考虑考虑要不要回答你的无理要求。”
    韦融道:“当然大有关系,我才问的,这与大哥见不见你,极为重要。”
    纪香琼哈哈一笑,道:“狗屁!狈屁!”
    韦融白她一眼,露出不屑作答之状。
    纪香琼笑道:“齐姑娘,大凡耸人听闻之言,必有隐之情,这位韦公子分明是拖延时间,以便运功攻破你的禁穴手法,这是第一个用心。”
    齐茵迅即挥手,抓住他的肩膀,五指指尖内力透入对方经脉之中,再也不虞对方自行解禁。
    韦融哼了一声,道:“好!第二件是什么?”
    纪香琼道:“第二件,你是女儿之身,并非男子,所以把薛大侠劫了去,死也不肯放还,齐姑娘,你不妨摸一摸他的胸口,当信吾言不诬。”
    齐茵另一只手果然伸到韦融胸口,抚摸一番,笑道:“不错,真的是一位姑娘。”
    但笑声中,却含有难以抑制的妒恨之意。
    纪香琼眼见对方目瞪口呆,这才说道:“怎么样,你不会是薛大侠的拜盟兄弟了吧,我倒要请问一声芳名呢?”
    她只好说道:“我叫韦小容。”
    纪香琼问道:“那么你现在还问不问那个问题呢?”
    韦小容恢复平静,微笑道:“当然啦,那是小妹迫切想知道的大事。”
    她转眼向齐茵望去,又含笑道:“齐姊姊,请相信小妹并无恶意,但这却当真是关涉你们能不能见面的问题………”
    纪香琼直到现在,才真正的有点弄迷糊了,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推想,也测不透其中道理再者,这韦小容真挚平静的笑容神态,也令她感到很迷惑,假如她有意独占薛陵,焉能这般心安理得,又如此的亲切。
    因此,连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教齐茵作答才好了,到底回答说曾与薛陵有了婚嫁盟誓好呢?抑是答说没有好呢?
    纪香琼突然道:“等一等,韦姑娘这一问纵然其意甚善,但还有一个问题你们都没有想到,假如考虑及此,则一切问答俱属多余。”
    韦小容讶道:“那是什么问题?”
    纪香琼道:“薛陵大侠被你劫走之时,由于尚未知道系何原因使他万念皆灰,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假如他仍然那般颓丧灰心,频临死亡边缘,甚至已经死了,则齐茵姑娘答与不答,并无分别。”
    韦小容道:“这话说得也是。”
    纪香琼道:“因此,除非你能证明薛大侠犹然健在人间,并且已恢复了求生的意志和勇气,不然的话,这整件事情毫无意义可言。”
    韦小容不能不承认此言有理,当下道:“他初时的确快死的样子,后来………”
    她沉吟一下,已发觉齐茵掩抑不住满腔的妒意,心知假如说出是自已设法使薛陵略为振作的话,齐茵一定会妒恨交集,因而对自已十分仇视。
    她乖觉地避开了招惹仇恨的内容,说道:“后来大概是由于家父允许给他一个莫大的机会,可以造就出一身绝世武功,更胜过了炼成三大无敌绝艺之人,我猜一定是这个原因,使他恢复了不少勇气。”
    齐、纪二女都十分用心地聆听,韦小容把薛陵如何下决心,入探石室别府中求取绝艺的经过,详细说出。
    最后说到府门不能开启,而其时正是齐茵等人抵达金浮图之时,她的父亲十方大师正因薛陵之故,所以决定开放金浮图,让天下之士都得获绝技,以便对抗万孽法师。
    她停口之时,但见齐茵眼中现出了绝望的深沉的悲哀,双眸隐现泪光,人是伤心欲绝。
    纪香琼叹息一声,道:“想不到薛大侠竟然活活困死于别府之内,听你说来,那只有等到十年之期届满,方能再去试上一试了,既然如此,你问及齐姑娘之事,有何作用?”
    韦小容道:“那府门虽然无法开得,但我仍然不忍遽去,一直守了一年有多,家父也一直陪着我,几乎每天都尽他老人家之力,试推府门。”
    齐茵面色变了一下,旋即泛起了十分同情之色,道:“亏你苦守了这许久时间,实在太可怜了,唉!不瞒你说,我心中觉得十分矛盾。”
    韦小容小心注视着她的神色,道:“换了我是齐姊姊,心里也会感到不自在的,但薛陵他实在是我平生唯一看得起的男儿,使我情不自禁,暗生恋慕之心。”
    齐茵叹一口气,道:“你在完全绝望的情形之下,还肯苦等一年,用情之深,使我也十分佩服,实在没有法子恨你。”
    韦小容大喜道:“谢谢姊姊的宽宏大量,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半个月以前,家父试推府门之时,突然把那扇石门推开了。”
    这话连纪香琼也惊得呆了,齐茵急急道:“那么阿陵呢,他有没有及时逃出来?”
    韦小客笑道:“当然有啦,他像一缕轻烟般闪了出来,我一看之下,晓得他已获绝艺,武功比从前强了不知多少倍。”
    齐茵叫一声“谢天谢地”,美眸中又涌出了迷蒙泪光。
    韦小容道:“据薛陵说,他已试行以双掌吸力开启府门,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吸得动石门,幸好家父适于此时出手,竟然打开了府门。”
    纪香琼是半点疑窦也不肯放过之人,当下道:“然则十年为期,石门方启之说,竟是假的了?”
    韦小容道:“当然不是假的,不然的话,以家严和家慈合力之势,岂有不能推开石门之理,这原因直到薛陵出来之后,才弄明白了。”
    齐茵忙道:“姑娘快点说吧!”
    韦小容道:“据薛陵说,他当初入府之后,找不到那间密室圣地,竟转到水室去,在池底石柱铜匣之内,拿起那块万年温玉,这一来,另一间水室中的贮水急泻而下,顷刻间已结成坚冰。”
    纪香琼精通此道,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一池坚冰,竟已关闭了门户,怪不得无法复出。”
    韦小容惊异地道:“噫!金夫人倒是大大的行家,不错,家父亦是这么说的,据薛陵说,他跃了上池,心中惊忙之际,随手把温玉丢在池中………”
    纪香琼道:“那方温玉既是没有石柱及铜匣隔阻,因而本来十年方能把这一池坚冰溶化,现下却只须一年工夫就行了,薛大侠必是发现那一池坚冰已完全消失,所以试行开启府门。”
    韦小容道:“一点不错,但你们猜猜他怎样找到密室圣地,才得获无上绝艺神通的,说起来也真巧,原来那道密室之门,必须上面的金浮图开启,才推得开,因此齐姊姊你们打开金浮图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齐茵忍不住问道:“他现下在什么地方?”
    韦小容立时现出愁容,道:“薛陵脱困之后,几乎立刻得知金先生和驭云仙子的喜事,便和我一道前来,因为他认为将可在此见到齐姊姊以及一些故人,还有他的师父,或者也会在此地出现………”
    她停歇一下,齐茵忙道:“那么难道他发生什么意外,所以赶不及到这儿来么?”
    韦小容道:“这就是小妹要请问姊姊之故了,他临到快抵达金陵之时,忽然又恢复以前那种心灰意冷之态,连饭也不吃了,自然更不愿到金陵来,小妹猜想也许是因为齐姊姊不肯嫁给他所致。”
    纪香琼忽然斥道:“胡说,此事分明别有内情,韦姑娘你说的话,不尽不实,可莫怪我们不讲交情。”
    韦小容吃一惊,道:“金夫人,你别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瞒起了一点没说出来而已,唉!我何尝不想薛陵仗那一身绝艺,扫荡妖魔,扬名于天下呢,假如齐姊姊大度包容,让薛陵收我为媵妾,我已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了。”
    纪香琼心中哦了一声,忖道:“原来她一心想使齐茵同情怜悯,允许薛陵也娶了她,但她既是名门之后,一身武功在齐茵之上,何以甘心屈作媵妾,这倒是很有趣味之事。”
    当下说道:“你且把隐瞒之事说来听听。”
    韦小容瞧瞧齐茵,见她并无怒容,心知同嫁薛陵之事,已有几成希望,她同时又发觉这位金夫人大有问题,口气之间,似乎可以替齐茵做得主。
    于是她不敢不巴结这位金夫人,忙道:“这件事是薛陵出府之后才透露的,他说朱公明授首之时,给他看的那封信,里面提及薛陵的母亲,现下尚在人间,详情如何,我仍不知,只猜测出大概是他母亲被人勾引失节,其后甚至出卖了丈夫,致有满门被诛的惨事发生,薛陵透露出不信的口气,要顺道去查一查,但他终于没有去查,迫近金陵之时,他就变成那副可怕的样子。”
    她喘口气,又道:“小妹猜想他母亲之事,或者只是问题之一,另一个问题,恐怕是出在齐姊姊身上,所以大胆来找齐姊姊商议。”
    齐茵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道:“他变成那等模样,与我毫无关系。”
    纪香琼道:“妹子,把韦姑娘放了吧!”
    齐茵听话之极,如言出手,解开她身上穴道禁匍,甚至扶她起身,活动筋骨。
    韦小容大为惊讶,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道:“金夫人,你是不是纪香琼姊姊么?”
    纪香琼道:“不错,但这个密,你千万别向任何人露才好。”
    韦小容一叠声的答应了,道:“小妹以前屡屡听说纪姊姊的才华、智慧,天下无双,心中犹未敢全信,现在一见之下,果然传言不假,怪不得你从未见过小妹,却一下子就能指穿了我的伪装了。”
    纪香琼笑一笑,道:“我已是誉过其实的人物了,江湖上的传言,终究不免渲染夸大。”
    齐茵深深叹息一声,道:“琼姊,虽然任何难题到了你手中,无有不能解决的,但关于阿陵母亲之事,只怕你也束手无策了。”
    纪香琼发出令人宽慰的笑声,道:“有琼姊在,你们不必担心,这些事情让我伤脑筋就得啦,假如小容肯传我几手仙剑的话,我也可以作个保人,包你心中的隐忧得以烟消云散。”
    韦小容大喜道:“纪姊姊不是哄我的吧?”
    纪香琼伸手捏捏她的玉颊,笑道:“真是罪过得很,像你们这么美貌的姑娘,如何会怕嫁不出去,偏生都看中了阿陵,弄得满城风雨,竟然都未遂所愿,这可不是罪过,幸而我没看上了他,才没有受过这等活罪。齐茵对纪香琼的信服,已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这刻已变得很轻松,娇声而笑,并且也不相让,反击道:“小妹瞧琼姊你也吃了不少苦头,才能变成金夫人。”
    纪香琼道:“好丫头,你敢揭姊姊的疮疤,想我给你吃点苦头是也不是?”
    齐茵连忙搂住她,软语乞和。
    那韦小容只须见到齐茵这般信服纪香琼,心中也感到从来未有过的轻松安慰,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
    三人又回复正经态度,商议计划步骤。
    韦小容道:“薛陵现下在一家客店中,我让许平紧紧看守着他。”
    纪香琼道:“他如若只是最近一两日才失常,对他一身功夫,倘无影响,我现下修书一通,韦家妹子你立刻拿回去,好让他振作起来,赶来吃酒,并且谒见欧阳老人。”
    她说得好像很有把握,似是但须此函一去,薛陵就会恢复如常,她命齐茵出去取纸笔等物,才向韦小容道:“你竟肯屈为媵妾,实在令我觉得奇怪。”
    韦小容一心讨好她,希望她鼎力帮忙,当下从实答道:“那是家父严谕,她说小妹如若不能使齐姊姊答应同嫁一夫,就不许我嫁与薛陵。”
    纪香琼道:“敢情如此,怪不得我测不透原因了,但事实上不是齐茵不肯嫁,而是阿陵不肯娶她,原因是齐茵曾经许配给李三郎,李三郎是阿陵的朋友,虽然事实上并未成亲,而李三郎也自惭形秽而退让了,但阿陵就是那种性格之人,宁可心碎肠断,亦不肯娶阿茵。”
    韦小容目瞪口呆,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要知目下齐茵的命运与她息息相关,假如齐茵嫁不成,她也遭遇同样的可悲结局。
    纪香琼道:“别慌,我们一件一件的办,总要使薛陵娶了你们两个方肯罢休。”
    韦小容忙道:“琼姊姊几时有时间,小妹把家传剑法演练给你瞧瞧?”
    纪香琼笑道:“我是跟你开玩笑而已,子别当真。”
    此时齐茵拿了笔砚纸笺进来,纪香琼便就案修书,韦小容趁此机会,设法讨好齐茵,曲意逢迎,态度十分谦卑,可怜她自傲了一辈子的人,如今却为了坠入情网,只好低声下气,极力取媚齐茵。
    纪香琼不久就修好了书信,韦小容拿回去,韦小容奉命谨唯的去了,纪香琼向齐茵说道:“茵妹,这件事你可听姊姊的话,让韦家妹子也嫁给阿陵,要知假如不是她的话。阿陵绝无机会修习得最上乘神功绝艺,则迟早也得死在万恶派之人手中,你想想是也不是?”
    齐茵十分烦恼地道:“琼姊,这一年来我已想通想透了,阿陵只要能活着,我就已心满意足。他想娶谁为妻,都不关我的事。”
    纪香琼道:“他不肯娶你为妻,这原因你至今尚未得知,所以才心下烦恼不堪。”
    她随即把李三郎之事说出,最后道:“薛陵恪遵圣贤之训,侠义之道,因此之故,他宁可痛苦欲死,亦不肯娶你为妻,假如他不识李三郎,事情又大不相同了。”
    齐茵睁大了双眼,呆了半晌,但觉薛陵的想法实在太迂腐,可是从道德和礼教的观点看,则他这种牺牲,绝对是正确的。
    纪香琼突然问道:“茵妹妹,如若你是阿陵,该怎么办?”
    齐茵认真地想了一下,茫然道:“小妹也不知道。”
    纪香琼道:“那么你认为薛陵这样做法,是对呢抑或是错呢?”
    齐茵道:“小妹也不知道,当然不能说他错,但也不是全对,而小妹也说不出他那里不对了。”
    纪香琼笑一笑,道:“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吧,他这样做,只有对而没有错,不过你们的情形很特别。那是因为你既未与李三郎成亲,同时李三郎在痛苦之后,又获得了解脱,他已和白英返回杭州故居,比翼双飞,以前的一段情孽,已可以一笔勾消了,假如李三郎仍然落魄江湖,为你之故,以至于穷愁潦倒,老实说,阿陵是无论如何不能娶你为妻的。”
    齐茵惭然道:“三郎之事,都是小妹错了。”
    她接着又道:“那么在现在这种情形之下,小妹和阿陵有结果么?”
    她声音中,含有希望的意味。
    纪香琼道:“你们可以结合啦,但你得放宽心怀,让韦小容也一同嫁与阿陵,这样阿陵心中不会觉得亏负韦家,而他对你的气量和为人,也就更加倾倒佩服了。”
    齐茵玉面泛起了红晕,低低道:“一切都由姊姊作主便是。”
    不久,薛陵、韦小容和许平三人,从边门入宅,悄然出现。
    他显然此从前清瘿一点,面貌举止之间,有一种成熟稳重的味道,他入房之后,与齐茵对觑,两人心中都泛起了恍如隔世之感。
    纪香琼除下了面障,先出现驭云仙子的假面目,许平直皱眉头,但他非复像以前那么鲁莽,所以也不开口。
    纪香琼又徐徐取下人皮面具,露出真面目,许平这时方肯上前拜见,薛陵也过去向纪香琼见面叙话。
    大家落座之后,纪香琼说道:“阿陵,且喜你得逢奇遇,武功已有了大成就,虽是九死一生,艰难非常,但终究已得生还,总是可喜可贺之事。”
    薛陵道:“小弟认为最可贺之事,莫如琼姊回生有术,并且得遂所愿,和明池兄结为连理。”
    纪香琼道:“我们能够重聚一堂,实是上天垂怜,保佑善人,现在我们且谈谈万恶派之事,最可惜的是阿陵你们来迟一步,没有见到那个自称宋终的家伙,他的造诣可真高强,以我臆测,万孽法师手下决计不止宋终一人,所以我们务必同心协力,尤其是不能让明池偷懒下去,此外,我们还须调动神兵围剿,又得准备一些死士,拚掉万孽法师的蜂婆子。”
    说到这儿,方锡、白蛛女和齐茵的徒弟邱稚春也来了,大家见面,真有说不出的欢欣喜悦。
    邱稚春已亭亭玉立,许平也长得十分雄伟昂藏,这两小凑在一起,大有谈之不尽之慨。
    纪香琼眼见薛陵眼中时时闪掠过不安之色,心知其故,当下说道:“目下要解决的问题甚多,但最重要的,莫过于阿陵内心中的隐痛了,我想先替他解了此事,再谈别的。”
    有纪香琼在座,众人只有洗耳恭聆的份儿。
    韦小容轻轻道:“这真是最要紧之事,他本来已无精打采,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有琼姊姊的手书,方能使他突然振作,急急赶来。”
    薛陵苦笑一下,向在座众人望了一眼,道:“我似乎太自私了,但我心中的隐痛忧疑,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天下之间,恐怕只有琼姊能够代我筹划了。”
    纪香琼道:“行啦!我不作兴戴高帽子的。”她轻松的口吻,使大家减少了许多紧张她接着又道:“朱公明实是一代奸雄,假如不是恶贯满盈,气运该终,因而碰上了我们这一群人的话,只怕他至今还是当代大侠,仍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呢!”
    她停歇一下,又道:“他临危授首之时,仍然作最后的努力,打算毁灭阿陵,这朱公明擅长观测揣摩人心之术,对阿陵这等正直侠义之人,知之最深。所以才会使用这等毒计,如果此计是用在别人身上,一定不能收效。”
    薛陵跳了起身,急急道:“琼姊话中之意,敢是说朱公明信中之言,皆是捏造的么?”
    纪香琼道:“当然皆是捏造的,他说令慈背夫叶子,引狼入室,以致你薛家遭遇了大劫,又说令慈现下尚在人间,姓名地址,俱可考查,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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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薛陵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
    纪香琼笑一声,道:“假如是别人的话,无论如何,也会去查个水落石出,方肯深信。
    但你却不然,你根本不敢去查,因为你为人多情重义,深心中极为恐惧此事万一查明属实,你便更加无法自处了。”
    白蛛女忍不住插口道:“那也不是薛大哥的罪过呀?”
    纪香琼向她点头而笑,道:“对,完全与他无关,可是阿陵却不是这么想了。此所以朱公明对付你的话,一定不会出此毒计。”
    她停了一下,又道:“这件事只有我可以便薛陵放心大胆的去访查。因为我有三大证据,足以洗脱过世了的伯母的被诬罪名。”
    薛陵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泪下如雨,道:“琼姊姊,若是你能办到,小弟结草衔环,亦不足言报了。”
    众人见他如此激动,都惊得呆了。
    纪香琼端坐如故,但目光中却流露出慈爱的光辉,注视著薛陵,柔声道:“这真是值得放声一恸之事,唉!想你薛家为奸人所害,满门被戮!而你还差一点信了奸人之言,自毁其身。”
    举座之中,除了许平之外,无不知道纪香琼竟还提起这些痛心的事,目的是刺激薛陵,使他尽情地发泄出心中的悲痛。
    丙然薛陵大哭数声,随即很快就平静下来。
    纪香琼拉他起身,这才说道:“阿陵,你坐好,听我说出三大证据,然后加以查证,案情当可大白。第一个证据,那就是你薛家被害的原故,与令慈全不相干,完全是朱公明本著万恶派宗旨,定要加害有能力的忠良,使奸相得以稳坐宝位。我在京师访查此事数月之久,曾在奸相府内的档案卷宗内,见到朱公明的密函,内称令尊忠耿而名高,学识才能,都是上佳之选,须得及早诛除,免得后患等语。由此可知朱公明把起祸根源,推到薛夫人头上,完全是诬陷之言!她看看薛陵,晓得这个证据,已发生了作用,于是又道:“第二个证据,便是卷宗之内,有监斩官画押钤印的密报,所加害之人,列得明明白白,有太夫人在内。这两大证据,现在尚可在相府内找到,极为可靠。”
    薛陵长长吁一口气,心头大为轻松,不过哀伤更甚,因为他的亲生之母,终究是被害了,纪香琼又道:“第三个证据,就是朱公明所说的地址和其人,纵然真有,亦是假冒,我们一道前往,我当可容容易易就证明出来。”
    齐茵插口道:“琼姊怎知立刻可以查出是否假冒?”
    纪香琼道:“这事很简单,我猜测朱公明此一毒计,乃是在阿陵已经成名之后,才匆匆布置的。因此之故,这个假冒为薛太夫人的女人,既未经长久训练,对质之时,自然不难找出破绽。再者,她迁往该址的时间,一定不能吻合薛家被害之时。虽然可以诿称曾在别处居住,但只要一步步查究下去,立可水落石出。”
    她停歇一下,才又道:“总而言之,朱公明的布置并不十分周密,但由于他看准了阿陵的性格,才会使用此一毒计。以他想来,薛陵根本不敢去查,所以无须耗费太多的精神气力在这一方面上。”
    薛陵已经完全相信,这从他表情上一望而知。顿时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大家都觉得很轻松愉快。
    纪香琼的目光,缓缓扫过齐茵和韦小容,温柔地笑一笑,道:“我早已说过,急待解决的问题甚多,但现在我想让大家先会晤一些人,才谈正事。”
    薛陵大喜道:“可有家师在内?”
    纪香琼道:“你迟早定能见到他老人家,但你准备著挨他老人家一顿臭骂吧!”
    薛陵讶然未解,但听一阵步声起处,两条人影先后奔了进来,却是一男一女,而竟然还互牵著手。
    这一对男女想是没料到房中竟有这许多人,都呆了一呆。
    此时大家都认出来者竟是李三郎,那个女的,容貌还过得去,而身材却特别丰满动人。
    白蛛女认得此女便是中牟黑道高手白阳的独生女儿白英,其后随了李三郎返回杭州,结为夫妇。
    但薛陵、齐茵等人却全然不知此事,因此都很惊讶地瞧著白英。
    薛陵当日险险被白英肉体所诱,认是认得出,但对于她会与李三郎在一起,则大惑不解。
    纪香琼笑道:“李二郎你们贤伉俪来得正好,今日可说是故人毕集,大家值得欢欣话旧。”
    李三郎与众人一一见礼,又介绍白英与众人相识,说明是他的妻室。同时还告诉大家说,两个月前刚刚生了一个儿子。
    他们的出现,掀起了欢悦的高潮,人人心中明白,由于李三郎已有妻有子,齐茵等如已恢复了自由之身一般。
    无论在那一种角度来看,薛陵若是娶齐茵为妻,良心上道义上都不会有丝毫的不妥。
    不过大家自然都不提此事,纪香琼徐徐道:“阿陵,你可还记得昔日你与李三郎一同赶到金陵,追查朱公明下落的那一段往事么?薛陵点头道:“小弟如何会忘记呢?”
    纪香琼道:“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就是李三郎早就查出了朱公明的下落,但由于他与现在这位嫂子,有了极深厚的感情,其时这位嫂子却在魔掌之中,朱公明为人阴毒无比,早已在李三嫂身上下了毒,假如不能按时服用解药,定必有死无生。因此之故,李三郎生怕朱公明一旦被诛,李三嫂的性命难保,是以迟迟不肯与你通消息,耽误了许久,咱们始行动手。”
    李三郎泛起惭色,道:“小可实是不该为了私情,耽误了大事。”
    纪香琼笑道:“那些已是过去之事,不必放在心上。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如果不是白妹妹见机得快,出手点你之穴,使你动弹不得的话,只怕你早已死在李三嫂身边了。”
    这事除了方锡之外,谁也不知。
    薛陵惊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纪香琼道:“当我们还在收拾残局之时,白妹妹找到了李三郎,其时李三嫂体中毒性发作,痛苦不堪,连闭住穴道经脉也不能止痛。李三郎对她情深一往,眼见无法可想,便打算下手杀死她,然后也自杀殉情。薛陵听得目瞪口呆,齐茵和韦小容则羡慕地望住貌仅中姿的白英,都觉得她居然能使爱人殉情,纵然当时受尽无限痛苦,甚至当真死了,亦是值得!李三郎道:“纪姑娘既讲起了这件事,不瞒你说,小可与内子时时也提及当日情景,对于白姑娘的机智以及纪姑娘赐药之事,感激无限!若非两位姑娘搭救,愚夫妇岂有后来的快乐日子?”
    薛陵心中的轻松欢愉,真不是笔墨所可以形容的,他弄清楚李三郎确是深爱白英,并非纪香琼或任何人设计使他们结合,顿时发现自己和齐茵之间的那一道障碍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换言之,他已可以不负任何道义上的责任,因为齐茵早已恢复了自由。不过当他记起韦小容之时,登时又心情沉重起来。
    他与韦小容已有婚约,但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他还认为此举乃是两全其美之道。
    一则可使韦小容不致为情憔悴,二则此讯传出江湖,齐茵亦可死心,改选别的英俊儿郎为婿。
    但现在他如何是好?虽然当日十方大师有过一个条件,那就是要韦小容必须使齐茵也嫁给薛陵,方肯承认此一婚约。
    但后来韦小容苦心孤诣的在石室秘府外等他,在那种冰天雪地之中,而又毫无希望之下,居然等了年余之久。
    如此深情,就算是麻木不仁的人,也受到感动,无论她想如何,亦须答允。
    因此,假如她不履行十方大师昔日的约定,薛陵也是无可奈何,非娶她为妻不可。
    齐茵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不堪,因为她已得知韦小容如何帮助薛陵的经过,因而忽然想到自己虽然肯让薛陵也娶她为妻,但她肯不肯与自己共事一夫呢?
    她记得韦小容初见自己之时,苦苦追问自己和薛陵可曾有过婚嫁之言。
    现在形势已分明了,假如她当时回答说没有,则韦小容自然可以振振有辞地独占情郎。
    她芳心中方自十五十六地寻思著,纪香琼突然说道:“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向阿陵、阿茵和韦姑娘三人谈一谈,别的人都请暂时退出此房如何?”
    霎时间,房中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纪香琼面色一整,肃穆地道:“韦小容妹子,我问你一句,你与阿陵可曾有了婚约?如有的话,是谁作的主?阿陵答应了没有?”
    她一开口,就触及问题的核心,薛、齐、韦三人都觉得很紧张。
    韦小容低头答道:“我们已有过婚约,是家父母作的主,阿陵也答应过,并且向家父母执子婿之礼。”
    齐茵听了这话,差一点就昏过去。
    薛陵一声不响,显然韦小容的话,句句是实。
    纪香琼道:“那么你刚才苦苦追问阿茵以前与阿陵可有过盟誓没有?这却是什么缘故?”
    韦小容面上泛起了笑容,抬头向齐茵深深注视了一眼,才缓缓道:“假如他们从前没有过婚娶之盟,内情我便不必说了。”
    纪香琼立即接口道:“那么我代阿茵答覆吧,阿陵和阿茵早就有过誓结同心的盟约,这是我也知道之事。”
    韦小容故作怀疑之色,但她怀疑的并非纪香琼之言,而是另一件事。
    她急问道:“以小妹看来,只怕齐茵姊姊不肯嫁给薛陵,对也不对?纪香琼道:“这倒不是肯不肯的问题,而是李三郎从中作梗。薛陵因为与李三郎是朋友,而阿茵与三郎幼时曾由家长通过婚约。因此,虽然后来我义父也肯改变心意,把阿茵许配与薛陵,然而在道义上说来,他们实是不能结合。当然现在形势改了,李三郎早已有了心上人,并且还生了儿子,他们之间的障碍已消失无踪。”
    韦小容大喜道:“这样说来,齐姊姊竟肯嫁给阿陵了?那太好啦!因为家父当时曾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齐姊姊也嫁与阿陵,我方能入薛家之门。”
    韦小容这个结论,实在使人大感意外。
    纪香琼欢愉地笑起来。道:“这的确太好了!现在我们一道去谒见欧阳老伯,让他老人家扳起面孔,好好训斥阿陵一顿。欧阳老伯现下由明池的师父徐老伯陪著,还有我义父亦在场,阿陵的婚姻大事,即可正式决定。”
    大家都十分高兴,薛陵是一年多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愉快,尤其这两位美人,俱是恩深如海,无论辜负那一个,都将使他万分不安。
    现在不但他本身隐痛已消,连齐、韦二女的难题也解决了,因此他当真想向纪香琼磕头道谢。
    当他们一道到邻院的一间上房内,拜见过欧阳元章、徐斯、齐南山,又与金明池一一礼见之后,各事都十分顺利,人人开心之至。
    金明池告诉方锡他们说,早就请欧阳元章和徐斯守在宅外,所以当那万恶派高手逃遁之时,他才会衔尾穷追。
    但结果敌人竟兔脱了,原来敌人狡猾无比,早就买下邻宅,修筑暗道。
    这次果然用上了,欧阳元章和徐斯二人,连敌人影子都没见到。
    纪香琼尚要谈论如何进剿洪炉秘区之事,但齐南山却加以阻止,鼓动大家把这对新人赶入洞房。
    翌日,金府热闹未减,许多武林人物还大量赶到道贺,瞻仰这号称武林第一高手的金明池,同时也顺便谒见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的掌门人。
    谁也不知道薜陵已经隐匿于金府内之事,纪香琼认为这是一张王牌,定须保持最高度的机密。
    自然假如不是欧阳元章和徐斯都不参与的话,她就无须如此小心了。
    她第二天已经和薛陵等人研究如何如何调集精英,以及一群应付“蜂婆子”的人选等问题。
    必于精兵方面,薛陵倒是有法子可想,他可以找现在已升为指挥使的何元凯想办法。
    但那些对付蜂婆子的人,由于必死无疑,谁肯干这等差使?
    金明池出的主意是设法在即将斩决的死牢中,挑选强壮凶悍的死囚应用。
    他们反正不免一死,因此,假如他们有家眷父母的话,可以许以重酬,付给他们的家属,当能买到不少肯死之人。
    这个提议大家都赞成,但在技术上却大有困难,首先如何能通过得官府这一关?尤其是数量不少,并不是朝廷大臣就可以担当得住的,必须由皇帝下诏才行。
    事实上调集精兵一事,也不是一个威海卫指挥使就能担当得起的责任,最少也得总督帮忙才行。
    纪香琼见众人都商量不出一个主意,便道:“我们暂时不必为此事而烦心,事实上我早就用心算计过,也有了一点安排,现在且看天意如何,迟则半个月,快则十天,应该有消息传来,使局面生出极大的变化。”
    在座之人,自然没有一个参得透她袖中干坤,连金明池亦不例外。
    纪香琼又说道:“阿陵,你今夜就化妆潜赴威海卫,依我锦囊指示行事。”
    韦、齐二女,都不敢流露出依恋之色,纪香琼已望住她们,说道:“你们也另有任务,十天八天之后,我们凡是女的,都改扮男装,与明池、方锡等一同前赴京师,有许多事要办呢!”
    薛陵当天晚上,就易容改装,赶往威海卫。
    这条路远达数千里,他脚程虽快,赶往威海卫,并且在半夜进入卫所,见到何元凯。
    何元凯见到他,十分高兴,由于薛陵须得十分秘密起见,所以在府衙内一间密室中,挑灯小酌。
    何元凯首先向薛陵道贺,薛陵还以为他贺的是自己死里逃生,又复得二美为妻。可是转念一想,这些事他如何晓得?当下询问他道贺之故。
    何元凯道:“那天下之人恨入骨髓的奸相,已经倒台啦!这岂不是大大值得庆贺之事么?”
    薛陵大喜道:“这奸贼早就该死了,唉!柄事蜩螗,孰令致之?这奸相作恶之多之甚,虽是凌迟处死,亦未足以解天下人之恨。”
    两人谈了一会有关朝廷之事,薛陵得知现在是徐阶当首辅,而一些知名将领已开始得到重用。
    这些名将们以前在奸相把持权柄之时,全都郁郁不得志。
    他们的话题不知不觉转到治海倭患方面,何元凯道:“你还记得石田弘么?”
    薛陵道:“当然记得啦,他现下怎样了?”
    何元凯道:“前两个月,他突然独自来找我,我设宴招待,纵谈了一夜,承他告诉我有关你的消息,据说已失踪许久,又有一个叫做万恶派的帮派,势力陡盛。他说万恶派迟早会找到他头上,所以他已打算洗手了。”
    薛陵大吃一惊,道:“倭寇之祸,惨烈无比。这北方一带,正如咱们计议一般,因得石田兄为首领,所以远较别处好得多了。假如他洗手退隐的话,北方沿海万千生灵,立遭涂炭之祸,这便如何是好?”
    何元凯道:“倭寇皆是残暴凶恶之人,在石田弘部勒之下,不得肆意横行,久而久之,自然心怀怨恨,石田弘这个大首领能当上多久,大成问题。”
    薛陵哦了一声,道:“原来他尚有这等苦衷。”
    何元凯道:“当时我颇为担心,但现在形移势改,倒是庆幸他及时隐退了。”
    薛陵讶道:“这却是什么缘故?”
    何元凯道:“朝中奸相一去,我们这些拚命的人就可以放手杀敌了!戚帅已有密令指示机宜,三两年之内,定可把倭寇杀得再无入侵之力。”
    薛陵问道:“戚帅就是戚继光么?听你的口气,似乎对他极有信心呢!”
    何元凯道:“你如见过这位总镇大人,定必也对他生出崇敬信服之心。咱们大明朝有这等大将。何患倭祸不能消弭。”
    薛陵道:“原来是因此之故,你反而认为石田兄退隐得正合时候了。”
    他沉吟一下,又道:“我此来除了探视故人之外,还想请你帮个忙。”
    他要言不烦地把万恶派的内情说出,使何元凯明了剿灭万恶派,乃是平祸止乱的根本办法和当急之务。
    最后说道:“我那纪香琼姊姊认为必须有上千精兵进剿洪炉秘区,我想来想去,唯有找你想办法。”
    何元凯讶道:“原来内忧外患的根源,都是万恶派,假如你们不是诛除了朱公明和梁奉,相信奸相严嵩没有这么容易倒台呢!”
    他想了一想,才又道:“本卫兵力虽然相当雄厚,训练亦称精良。但如若抽调千余精兵,则海防顿形空虚。以前有石田弘在的话,尚可先与他关说定妥,不虞有变。目前情况不同,石田弘不知已退隐了没有?兼且戚帅已有密令,沿海各城卫的兵力,随时要抽调出击歼敌。军令如山,这还不说,万一坏了戚帅大事,如何是好?”
    薛陵听了这一番分析,觉得果是鲁莽不得。
    当下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必须找到戚帅才行了。”
    何元凯道:“据我所知,现下倭寇尽集浙闽一带,意图大举。戚帅亦将提戚家军赴闽增援,亦欲一举大破贼势,若想请戚帅分兵,亦是有所未能。”
    薛陵愁道:“若然如此,我们何从措手呢?”
    何元凯沉吟片刻,才道:“你说洪炉秘区在鲁山中,距此不算大远。我看这样吧,一方面试向石田弘联络,假如联络得上,则本卫的安全可以不须担心。另一方面,我把详情完全写下,密报戚帅,不必等他指示,即可行动。这等重要之事,谅戚帅必能体谅苦哀,不但不会怪我专擅,并且一定会担承此责。”
    这何元凯乃是坐言起行之人,当即立刻出去,派心腹亲信,试与倭寇方面联络。接著返回密室,取出纸笔,拟写呈戚帅的报告。
    这个报告真是十分艰钜的工作,全文分为三大部份。
    第一部份是介绍薛陵身世事迹以及他的武功成就等等。
    第二部份是详析天下武林大势,各家派均有述及。
    第三部份是关于万恶派的隐秘内情,内中连朱公明、梁奉等人以前所作所为,亦有叙及。
    这份报告,长达数万言,洋洋洒洒,几乎比何元凯平生所写的字还多。
    此事又不能假手他人,因此他自己埋头苦写,薛陵则从旁协助。
    一直写了三天,这才竣事。刚刚派人飞马送呈戚帅,另一边的石田弘业已联络上,有人回报。
    当天晚上,在靠海边一幢民居之内,何元凯摆下一桌酒菜,和薛陵二人静坐等候。
    不久,一名军士入报道:“客人已到。”
    何、薛二人起身出迎,不久,但见一小队军士,点著灯笼,迅快走来。
    在这队人马之后,一男一女紧紧跟著。
    薛陵一怔,道:“啊,杏姑娘也来了。”
    转眼间那一男一女已到了眼前,男的正是石田弘,女的长身玉立,仪态万千,美貌异常,大约是二十余岁。
    他们见了薛陵,都露出十分欢喜之色。
    入后屋内,薛陵向阿杏笑道:“杏姑娘终于回心转意,肯嫁与石田兄了,是也不是?”
    这位十分美貌的阿杏,就是三海王华元的姬妾,为人不但美貌难得,同时智计过人,当日在水晶官中,她用了不少手段,变幻莫测,把那阴险狡诈的三海王华元简直是玩弄于股掌之上。
    何元凯还是第一次得见阿杏,听了薛陵的介绍,著实审视了阿杏几眼,心中不禁泛起了艳羡之情。
    四人在灯下饮酒话旧,大是欢洽。
    尤其是薛陵把别后的遭遇说出来时,那种惊险奇诡的情节,把那三人都听得呆了。
    阿杏叹口气,道:“可惜我只是庸碌之人,无由结识那位纪香琼姑娘。唉!天下间竟有这么聪慧的女孩子,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
    石田弘看看大色已快亮了,便问道:“薛兄召我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何元凯坦白说出本卫要调兵剿山之事,又道:“本卫兵力有限,假如调去了千人,便完全空虚了。因此之故,不得不借重石田兄的力量。”
    石田弘道:“我本已决定和你们相见之后,便携了阿杏脱离这游掠生涯。但既然薛兄有此必要,我就暂且留下,等到薛兄剿灭万恶派之后,我才离开便是。”
    薛陵见这件事得到圆满解决,不胜之喜。
    石田弘谈起他决意隐退之故,原来一则是阿杏的条件,二则因他深知大明朝的名将渐得重用,严嵩又已去位。
    大明朝政一修,局面立将全非,所以他已劝服手下许多大将,不再作这等游劫生涯。
    这一夜可说是尽欢而散,石田弘和阿杏,在黎明中离开,大家明知道这一别永无相见之期,不觉生出依依之清。
    薛陵依照纪香琼的锦囊指示,独自乔装前赴鲁山附近,查看形势。
    半个月之后,何元凯亲率精兵千名,赶到济南。
    此时,纪香琼等人也恰恰到达济南,只有薛陵至此尚未露面。
    这原是纪香琼计划之中,薛陵可算一大秘密武器,务必留在最要紧的关头,才亮出来应敌。
    何元凯的千名精兵,驻扎在济南城外,一点也不惹人注目。
    因为济南乃是山东的首府,时有军马往来,而纪香琼等人,也都是化了妆的,江湖上全然无人得知。
    时当半夜,济南城内一座宅第之内,兀自灯火照耀。
    在那厅中,一共有七个男子正在谈话,其中有四个长相俊俏之极,身量亦较为矮细,原来这四人竟是纪香琼、齐茵、韦小容和白蛛女所改扮的。
    另外那三人则是金明池、方锡和许平。他们一面谈话,一面频向厅外瞧看,似是等待著什么人。
    片刻间,两道人影落在厅前,一迳跨入屋中。
    纪香琼叫道:“阿陵,怎的直到现在才来呀?”
    她的目光转到与薛陵同来之人的面上,微微一笑,表示欢迎地作个手势,又道:“这一位想必就是何元凯大人了?”
    薛陵当下替何元凯一一引见过众人,自然有一番客套。然后和何元凯落座,加入他们的会议。
    金明池首先问道:“薛兄应该前天便来会合,何以直到今晚方始现身?敢是有什么事情使你路上耽搁了?”
    薛陵道:“路上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倒是在鲁山山区中,增长了不少见识。”
    齐茵吃一惊,道:“莫非你已见到万恶派之人?”
    薛陵点点头,道:“不但见到,而且为数还真不少。当时我才真的明白了琼姊何故定要大队精兵进剿之故,实在服气之极。”
    齐茵笑道:“你又不是这一回才服气琼姊的,这有什么希奇?”
    纪香琼道:“得啦,茵妹别插口打岔,我可急于听一听他此行的见闻,以便参订新的计划和步骤。”
    薛陵先呷一口茶,润一润喉咙,这才说道:“那鲁山山区甚是辽阔,山高林密,地势险峻。小弟在山区中,小心潜伺了两天之久,这才再往山区深处潜入。”
    他的话使众人脑海中勾画出一幅深山大岭的景象,虽然时当仲夏,但山中气候甚冷,寒风侵肤。
    薛陵已扮作当地山村土人装束,短袄外用绳索作腰带捆扎著腰身,插著一把短斧,拿著一柄虎叉。
    他头上戴著一顶竹笠,折了一些枝叶插在笠上,以便随时可以伏在草木丛中,不致被人发觉。
    他参照著地图,向山区腹地走去。
    这幅地图,乃是纪香琼派了十余名精干之人,从各方面打听对证之下画成的,除了当中一部份从来没有人到过之外,但凡是有人迹之处,都弄得十分清楚详细。
    薛陵这两日来亲历其地加以勘查,果然十分精确。
    但现在他已踏入地图中粗疏简略的部份,他以超世绝俗的武功,飞越过深谷大壑,又攀翻攀天峭壁,这些都是至为险阻凶危的路途。
    但如若不是这样硬闯,则必须穿越连绵数十里的古森林。
    在薛陵来说,固然不愿穿过森林。
    在山区的土人而言,也不敢闯入这些暗海也似的大森林中。因此之故,那辽阔的山区的腹地,亘古以来,直是未有人迹。
    他忽然发觉地势渐降,虽然仍是山势起伏,陵谷森林,把这从无人知的广大地区分隔为无数零星区域。
    但若论道路,却好走得多了。
    此外,还有一点最奇异的,便是他越走越觉得和暖,到后来简直感到燠热,不得不脱掉短袄。
    他来时已有充份准备,所以短袄脱下了,里面仍有山村土人那种单衣。
    他又小心翼翼地把短袄埋在泥土中,假如离开之时,经过此处,便顺手带走。如是从别路出山,亦不致遗下痕迹。
    数里之后,他折入一座山谷中。但见此谷甚是广阔深远,中午的太阳直射下来,热气蒸腾。
    薛陵在茂草中行走,身形一直以树木山石掩蔽,甚为小心。
    但现在他发觉有一个大大的困难,那就是毒蛇很多,每一步都得当心,免得踩在蛇身上。
    由于有些毒蛇身上的颜色与草丛泥土十分相似,实在十分难以看出。
    本来以薛陵的一身武功,实在不必害怕什么毒蛇。
    因为以他的灵敏无比的反应,纵是踏在毒蛇身上,亦能及时跃开,不会被蛇咬中。
    不过问题却是在于他目下所处的环境特别,假如他踏中毒蛇之时,恰好有万恶派之人出现,这时候他跃起的话,不免暴露出形迹。
    如不跃起,硬挨毒蛇一口,可就不知道受得了受不了?
    其次,有些毒蛇不是用咬,而是喷出毒汁毒气,这当然比咬的速度快得多了。
    但须沾些少许,毒力从毛细管侵入,足以致命。
    还有须得考虑是有些奇怪毒蛇不咬人,也不喷毒,用身子卷缠敌人,然后才紧紧绞勒,或是咬噎敌人。
    这一类的毒蛇多半身子极长而又幼细,虽然踏中了,也很难感觉得出,直到发觉脚下一紧,被毒蛇缠住,却已来不及了。
    像铁线蛇就是这一类的代表。
    总之,他虽是一身武功,亦不易应付这等无声无息的偷袭暗算。因此他每一步落下,都极为小心。
    这一来速度更慢了,不过他已隐隐发觉此谷有人穿行过的痕迹,是以毫不心急,反而更为小心了。
    好不容易走上一座长满了古树的坡顶,向那边一望,不觉吃了一惊,原来在那边数十丈外,有一道岩石峭壁,壁下是一大片灰白色的石地,寸草不生,总有数十亩方圆,骄阳晒炙在这片石地上,反射出眩目的光线。
    他单单是如此远望,便可以想像到那边一定酷热难当。那些石地大概可以烤熟肉类。
    然而石地上却有四排屋子,都是用石头砌成,既矮而又没有通风的窗户。
    任何人躲在屋中,相信不到一柱香工夫,定必活活闷死。
    自然这四排石屋都有人居住,他才会想到难以置信,甚且有些人还躺在屋外的石地上,赤裸了身体在晒太阳。
    薛陵目瞪口呆地望了一会,猛然大悟,忖道:“是的,这一片石地必有古怪,大概是看上去似乎很热,但其实石质冰冷异常。所以那些人都尽量借太阳取暖。”
    他自觉已找出答案,这才纵目再向别处瞧看。
    只见一条石路,由石场的东端,蜿蜓穿过草地树林,竟不知道通往何处?
    薛陵略一相度地势,便小心溜下林坡,掩近查看。
    这时可又发现山坡的这一边,根本见不到一条毒蛇。
    他暗自点头,忖道:“假如有人想逃出此谷,单是这一大片布满了各种毒蛇的地带,就休想有活著通过的机会了。”
    这时他已掩到近处,目光透过石地和那些晒太阳取暖的人,只见那四排石屋,每一排都间隔为十多间,有些门口边坐得有小孩子,俱是赤身露体。
    那些在曝晒太阳的人,亦俱是裸体,其中有男有女,再加上有些小孩子,可见得这儿一共是数十户人家。
    他仔细查看过这些石楼,每一间只有前门和后墙的一扇小窗,可供透光透气。
    当他转动目光查看那些晒太阳的人之时,便又大吃一惊,推翻了早先认为这片石地十分阴冷的想法。
    因为这些人身上都汗光闪闪,他眼力奇佳,是以相隔虽遥,仍然瞧得出有些人身上起著水泡,宛如被烫伤的一般,又有些人身上似是烤得太热而焦裂,血汗交错,看上去既恶心而又可怕。
    但大多数在烈日之下,仍然尽量伸展身体,以期晒到更多的太阳。
    他们口中却微微发出呻吟,却使人分辨不出是痛苦抑是舒服。
    这些人都差不多是一对对分别相隔,每一对彼此之间,不但不交谈,还仿佛大有戒心,使这气氛既闷热而又恐怖。
    薛陵除了细细审视那些男人的身体之外,目光总是尽量躲避那些女人的裸体。
    不过他仍然发现很足以奇怪的事,那便是这些女人虽然都披头散发,容貌难测是美是丑,可是她们都拥有丰满动人的身段,以及白暂的皮肤。
    薛陵对这儿的景象是既纳闷而又厌恶,恨不得立刻离开。
    尤其是他这刻距石地只有数丈,阵阵热浪侵袭过来,虽然可以运功抗御,但倒底甚是难受。
    他忽然生出干渴之感,四面一望,似乎没有水源。
    当下忖道:“这些人不分男女,都遍体冒汗,假如没有大量的水份补充,只怕支持不了多久。”
    忽见其中有一个男人,离开他自己的伴侣,佝楼地走到另一对男女身边,蹲下来跟那个男人说话。
    这本不足奇,但薛陵在这一边瞧得清清楚楚,但见那个走过去的男人,一面说话,一面籍身形阻挡对方目光,伸手在那个女的裸体上乱摸。
    从他们一对对的情形来看,又有些小孩子,似乎皆是夫妇。
    因此这个男人一面与那丈夫说话,一面又调戏侮辱人家的妻子。
    这情形落在薛陵眼中,使他不由得怒气陡生,真想上去打他几个耳光。
    那个女的摊开身子,任得别人捏摸,竟不作声。
    四周的人有不少都能瞧见,但也没有一个加以理会。
    如此过了片刻,那个女的大概是被挑逗起欲火,突然跳起身,往石屋跑去。
    这个男的也急急起身追去,撇下那个丈夫,不加理会。
    只见这对男女都进入同一间石屋内,外面那个做丈夫的,挥拳怒叫,却没有起身追去。
    薛陵又为之大惑不解,忖道:“早先那个男子勾引人家的妻子之时,还晓得用身子阻挡著那丈夫的目光,可见得他并非失去理智,但其后却又毫不掩饰的追去,这岂不是前功尽废?假如根本无所谓的话,开始之时,何须设法掩饰?这真是太奇怪了。”
    此外,他又感到奇怪的是一个人在这等酷热流汗的环境之下,如何尚有欲念?再者,他们都能行动自如,既是如此酷热煎熬,何不走出石地外,找一处树荫纳凉?何必还留在那儿?
    他心中的疑问实在大多,左思右想,东张西望,不觉已耗去一盏热茶工夫。只见早先那对男女,先后从石屋中出来。
    他们离开石屋,就各自分手,回到原来的位置。
    薛陵此时已认为这些人大概全然不在乎这等淫行,是以也不用去注意。可是当石地上已没有人走动,那个丈夫忽然起身,也是佝楼著向那勾引他妻子的男人走去。
    薛陵忖道:“他一定也去勾引那人的妻子,以作报复。如若他们是这等行为,实在教人看了恶心。但见那个丈夫走到那男人身边,那男子动都不动,四肢舒展,似是已沉酣大睡。
    那个丈夫在旁边瞧了一会,随即捡起一块石头,猛然向对方面门砸击。那男子发出惨叫之声,却不反抗,任得对方拿石头一下一下的砸击面门,霎时间血流满面,景象残忍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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